zt 听他哭诉在加拿大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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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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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去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正当我准备离家去温哥华VCC报名考英语
时,电话突然响了:

  “柳老师!我是你老婆在中侨互助会认识的上海人。你能否帮助我一下,我
在菲沙街4242号申请失业金,但我一句英语都不懂,只认识上面有‘30’
这个数字。你马上来一趟吧,求求你……”

  “你别说了,我一会儿就到!”我打断这近似绝望的请求,和夫人晓月离开
家门,开车向菲莎街奔去。

  到达27街后,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米黄夹克衫的中国中年男子站在马路东
边“人力资源中心”门口。我和晓月向他招手,他似乎没有看见。但当我将车从
26街转到后面停车场刚停稳,他已经急匆匆地向我们走来,左手拿着几张纸,右
手握着个空塑料袋,脖子上套着一副耳机。

  这是个身体壮实的中年男子,身高大约一米七三,方方的脸膛上五官排列得
很端正,又浓又粗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配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方横着
一张闭得很紧然而却因激动而不断抖动的嘴。人还没有走到汽车跟前,那张嘴终
于被强大的气流冲开了:

  “柳老师,赵老师,实在对不起,我没办法,不懂英语真不行啊。我打了很
多电话,人家都不理我。多亏你们来了……”他一口气表白了一大套后,才停下
稍稍喘了口气。

  到了中心的大厅,看见里面已经没有几个人了。接待台一名三十多岁的白人
男子站起来问我有什么事,我向他打过招呼后问他能否将这个申请提前办理,我
说我可以帮这个中国人翻译,如果到11月30日就可能找不到合适的人替他翻
译了。那位接待员解释到:“我曾给他这个电话,这些都是与我们合作的团体,
他们用中文免费服务,服务一直很好,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帮他。”

  我说可能是因为他听不懂广东话的原因,于是白人男子又给我几个电话号码。
我向小伙子道谢后将上海人领到旁边,开始读他的两张雇工记录表(ROE)。
第一张是剪草,工作时间是725小时,停工原因是“E”,我赶忙查旁边的说
明:“不能胜任公司的工作要求”。另一张是厨师,工作时间是255小时,收
入是1920加元,停工原因是“K”,旁边说明是:“辞职”。根据这样的记
录,他根本没有资格领取失业金。我将雇工记录的意思告诉他,他立刻跳了起来:

  “他妈的,这些人真恶劣,不是人!他们榨干了我的血汗还和我过不去,我
怎么办啊!”他的脸因气愤而有些扭曲,皮肤由蜡黄变成紫红色。我怕他过于激
动而影响他人,连忙带他到我车里说话。他边走边说:“原来这些都没用,我还
求老板好多次才给我开的呢!”随手就要将两张雇工记录扔掉。我告诉他那些记
录以后还有用,他才胡乱折叠了两下塞在上衣口袋里。

  打开汽车,我让他坐在驾驶室的右边,他急切地向左侧着身子说:

  “我现在在一家装潢公司刚找到一份临时工,干的是小工,主要是搬大理石
,干一天给一天钱,每小时还不到七块五。我今天请假半天老板还不愿意,估计
也干不了几天。我要坚持到明年开春,自己买车剪草。”

  “那你原来的活儿为什么辞掉呢?”我不解地问。

  “柳老师,第一份剪草的活其实不错,我吃住在他家里,他每月给我一千多
块钱,但是我一天到晚一点儿都不休息,一天干十五小时,比中国旧社会的长工
还苦,可他还不满意,终于有一天我和他吵了一架,他就把我赶出来了。没想到
给他干了好几个月,他还在单子上说我不能胜任,你说他还是人吗?”

  “你没试着找个好一点儿的公司干吗?”我顺口问到。

  “柳老师,听你老婆说你出国前是教授,你就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了。你想找
什么都可以。我可不行,没有文化,只能干粗活,哪有好的老板啊!第二份工是
在中餐馆洗碗,老板说每月给我两千元,但我每天干十二个小时,一个月干了三
百多小时,一小时还不到六块五。我找他理论,他说不干拉倒,有的是人干。我
明明干了三百多小时,为什么只写255小时……”他气愤得说不下去了,嘴半
张着定在那里,左手的塑料袋团了又团攥在手心里。

  “他不得不将工时减少,”我解释说,“否则他就是违法了,因为他付给你
的工资达不到最低工资标准。”我告诉他后他激动地说:

  “我要找他去!”他挥了挥右拳说。

  “其实你的申请是合法的,你如果现在不干活是完全有理由拿EI的,但是
你必须打官司才行,那些工友能为你出庭作证或出示书面证明吗?而且你必须花
钱请律师才行。”

  一听说要花钱请律师,他的头立即耷拉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算了
,算我倒霉,好好干活挣钱,熬个身份我就回国。”他闭上了嘴。经历了短暂的
沉默后,他索性全身左转九十度,左侧斜靠着靠背,左腿搬到座位上,又打开了
话匣子:

  “柳老师,说起来你我都不认识,我这是报应啊!”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便
对我们叙述起他的故事:


  “九七年香港回归前半个月,我老婆持旅游签证到了香港她表姨家,蛇头收
了19万元人民币为她弄了张新加坡假护照(其中她姨得了3万元好处费)。她
和别人一起乘飞机到加拿大多伦多(她还有个表姨在多伦多),下飞机后就被扣
留在难民营。98年夏天她申请难民成功,理由是计划生育生第二胎受迫害,我
在上海的亲友有当医生的,开个证明,没想到还真管用,老外就是相信那一套。
我和女儿98年都拿到了移民纸,全家人都很高兴,亲友们也羡慕我们,别提多
风光了。

  九九年六月我和女儿乘飞机到达多伦多,在机场一个五六十岁的华人老头儿
开车陪我老婆接我们,我问她是什么人,她说是一位朋友帮忙的。但我刚到的头
三天内,老头就天天来我们家,还经常喊她夜里上班,我觉得苗头有点儿不对。
第四天她在外面车上给我打电话时就和老头吵起来,她忘记关手机,我全都听见
了,老头催她赶快离婚,她则向老头大叫说‘我们都勿要急,离婚要慢慢来’。
我在家整整听了二十分钟,一下子就瘫了。我在国内白白养了她十多年,什么都
不让她干,花光了我开出租车辛苦来的所有积蓄让她到了加拿大。出国前我妈妈
劝我留下住房以备后用,可我完全听老婆的话,将房子卖了,家具都拖到丈母娘
家,还花费200元拆空调。满心欢喜地来加拿大和她团聚,原来都是假的!我
可怎么办?

  晚上她回来后我就发作了,我给她下跪几个小时。我哭了,大声地哭,我觉
得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那天夜里我老婆第一次向我吐露了真情。她说:‘我对不起你,我现在已经
不是人了,浑身到处都龌龊得很。我在你的心灵中再也不是在中国时的天仙女了
,我成了魔鬼,我没有了灵魂。我一个人在加拿大一年多,没有钱,还欠蛇头的
钱,什么本事都没有,靠什么生存?只好出卖身体。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了,离婚吧,离婚后你就解脱了。我给你一万五千加元作为损失费,四年后我再
给你这些。’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柳老师,你是教授,是上九流,干大事情你比
我强,但是下九流的事情你就不懂了。不是吹,要是在国内,我那些朋友一定能
帮我搞定这件事,可是在加拿大我无能为力,没有文化也就没的办法啊。

  我求那个老头儿说:‘我把老婆让给你好不好?求你为我们留条生路’。可
那老头没有钱,家里还有老婆没离婚。老头和我老婆睡在里面,我就睡在客厅的
沙发上,我还算个男人吗?我想一死了之,已没有脸面回去了,后来觉得不能死
,一定要回国。离婚很快就办好了,我老婆果然如数给了我钱。女儿埋怨我不该
对她妈发火,说否则她妈不会找别的男人,我说她还不懂事,以后她会明白的,
但她愿意跟她妈过。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乘飞机到北京,然后乘火车到上海。家里人一看我一个人
回来都惊呆了,得知我和老婆离婚了,我妈妈马上责怪我当初不该卖光了房子和
家产,现在去哪儿住?我弟弟妹妹则求我给他们留点儿面子,别让人家知道这件
事,赶快到加拿大挣钱,至少混个身份再回来。

  我买了点儿礼品去丈母娘家看望他们,当我将我老婆的情况告诉他们时,老
丈人说我羞辱他们,朝我破口大骂,那些话你老婆在我不好说出口。他说:‘你
看见他们那个了吗?’”

  他同时用右手食指向左手食指和拇指组成的圈儿中捅了几下,接着说:

  “我小舅子要打我,他妹妹把他抱住了,说‘别管他们的闲事’。我连滚带
爬地逃出他们家门,却不知道去哪儿。我已经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老婆和
孩子,一无所有了。我老父亲七十多岁了,身患中风瘫在床上,靠我母亲照顾,
我风光的时候没有照顾好他们,现在没脸再和他们挤在一起。我给在美国的妹夫
打电话,我弟弟说我:‘你还好意思给他们打电话,你有钱时想到他们了吗?’
想想我原来做人确实不好,只想到老婆,从来不管父母、兄弟姐妹的事。要是换
我是他们,我也会那样做的,真是报应啊!

  没有办法,我乘飞机到了温哥华,这时我离开多伦多刚刚三个多月,但我人
瘦得不成样子,在温哥华海关警察把我当成偷渡客抓了起来,因为实在和护照上
的人不一样。”说着他翻开上衣露出皮带,“你看,当时皮带比现在向里移动三
个洞,”又拿出一张安大略省的驾驶执照,照片上的男子比现在要胖很多,像个
大款,而且有一种踌躇满志的样子,目光有神,估计是一到多伦多就办理了驾照
。而眼前的他则目光呆滞,一脸茫然。

  装好驾照后他又接着说:“在海关警察局,翻译告诉我说,警察不相信四个
月内能瘦成这样,一定要说清楚来温哥华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们是打工的,他
们更怀疑了,我告诉他们银行帐号和工卡,他们还不信。我说:‘加拿大不是自
由民主社会吗,你们怎么动不动就抓人?’翻译说可别这么说,警察知道后没有
你的好果子吃,他没翻译给警察听我的话。我说,关着好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放了我,但我在那住了7天,每天交二十块钱。后来才到温
东一位上海老乡家住,每个月房租250块钱,一直住到我去那家剪草。柳老师
,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49街附近,不过月底就搬到Burnaby去了。”我告诉他说。

  “那你们搬家后可一定要告诉我新地址,我需要你们帮忙,别人没人愿意帮
我。”他着急地说。

  “可是你现在还没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和电话,我如何告诉你?”我问他。

  “柳老师,你不知道,我现在没有电话,要到明年开春我自己剪草时才买手
机,我们合住的人都有自己的电话,但大家都互相不来往,我现在也不想花电话
费。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说着他掏出个皱皱的信封,那上面歪歪地写着‘
顾志纯’三个字。我给他留下电子信箱地址后,准备开车上路,可他还没有停止
的意思。他接着说:

  “柳老师,我是不想在加拿大呆了,真想回家,可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怕
自己坚持不住,就把护照邮寄回了上海,以后需要时再告诉他们地址。我连想女
儿都不敢打电话啊,我不想让她们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
终于往多伦多打了一次电话,那次正好是我女儿接的。她在电话那边说:‘爸爸
,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女儿多么想你啊,我回上海都没有看
见你’……”他说不下去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啦啪啦掉在衣襟上,鼻涕也
长长地拖了下来,他连忙用右手来抹,反而更多了,索性将左手紧握着的塑料袋
当作手帕在脸上狠擦了几下。这个自称是哭干了眼泪的男人想到自己的亲骨肉时
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车上失声痛哭。

  我劝他说:“走吧,我送你”。

  “不要了,我有月票。”他从口袋里掏出票夹,指着票夹中半露的红色月票
说:“我刚学会‘November’这个字,你看我挂着的耳机,不要以为我是听音乐
,我没有那个闲心,我是在学外语啊!我在教会上认识了一家人,从美国来的,
我请求他们教我学英语,他们让小孩给我录了一段英语,标准的美国英语,我一
个字一个字地学,”说着他将耳机递给我,里面传出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冬天
,Winter;夏天,Summer…”。我将耳机还给他,他又接着说:

  “我现在想通了,我不能永远在加拿大打工,今年四十五了,五十岁后我还
干得动吗?我要坚持打到拿到身份,争取挣个八万十万的我就回国。那时候我也
能说上几句英语了,回上海人们就会另眼相看我。我以后还要成家,我要当个国
际打工崽,去日本、美国挣大钱去。”他设想着美好的未来,我则开动了汽车。

  穿过41街,他让我停车,说自己下车乘公共汽车。下车后刚走出几步远又
回过头来对我说:“搬家后可千万别忘了把电话告诉我!”我向他挥手道别,目
送那个米黄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几分钟后才回过神
来,浑浑噩噩地启动了马达。

  我搬家后的第二天他曾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听懂了电话局的说明和英语
的数字,他还有点自豪地用英语给我重复了我的电话号码,英语确实有了惊人的
进步。今年春节后他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已经买了手机,想让我为他的剪草
公司接听电话。从那以后,也便失去了音讯。

  春天又来了,花繁了,叶茂了。街头不时传来剪草机的轰鸣声,空气中也时
常飘着青草的芳香。每当这时,我总不自觉地张望一番,希望看到在绿茵茵的草
地上忙碌的人是他 ---- 那个我既陌生又难以忘却的人。
 
我看到这个故事是四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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