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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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130

现实只忠于现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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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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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yliu

  一

  一九九七年。武汉。

  我叫雪依,杂志社编辑。在我的生命之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称之为阅历的记忆。我长得不甜蜜,也不怎么懂得撒娇。虽然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乖女儿,可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在这个世界上成天晃晃悠悠,没有人注意我,关心我。

  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会来爱我。

  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盼望能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比林黛玉更痴情,比三毛更浪漫,比希刺克利夫更深刻,比玛拉更凄美,比盖茨比更执着。所谓爱情,我只是一味地从古今中外的电影及名著里寻找依据,只有理性认识,没有真切体会。我对爱情真的没有发言权,可这一切都打消不了我对爱情的渴望,尽管表面上我将自己掩盖在文静乖巧的简单包装里,内心却一如雨后彩虹般绚烂,幻想着为爱情而绽放。

  但是有什么用呢?有谁会来爱我呢?已经快到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了,履历表里关于爱情那一栏,始终是个空白。

  冷石这个名字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真是既冷又硬。说实话,当初我就是冲着这个名字才注意到他的。

  编辑部每天不知道会收到多少稿子,虽然文学界已是百花齐放,可真正开得美丽的花也不是随处可见。来编辑部已经两年了,面对堆积如山的稿子,我已经习惯了不叹气,并尽力从中挖掘出一些闪光的东西。我们的杂志是综合性的,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什么都登。我大学毕业后分到这里,是编辑部里资历最浅的一个,因此自然来稿多半都是我先处理。我对来稿当然没有最终的生杀大权,只是一道过滤器罢了。经过我认真筛选的稿件最终会落到大编辑们手中,由他们定夺是否选用。我就这样读到了冷石的诗。

  一开始我以为冷石是他的笔名,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扮酷,挑个这样的名字并不过分,总比叫什么“恐慌的心”、“蛇与虫子共舞”好得多。诗是一种我最不擅长的文体。但幼稚浅薄的我立即被冷石的诗迷惑住了,更确切地说是蒙住了。其实他的诗我根本看不懂。当然看不懂一般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太好了,一种就是太糟了。冷石的诗我不敢说好,可绝对不能说是糟,因为他的文字是如此洗练和纯净,让人无法轻易忽略。他诗里的每个字好象都会说话,摆出一种酷的表情,似乎在说,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看我呢?

  我就将他的稿件转给了诗歌栏目的责任编辑老赵。老赵一看就叫起来,好诗好诗啊,小何,你是怎么发现这个诗人的?冷石,这名字真不错,不错。老赵戴着副旧式的老花镜,摇头晃脑地赞叹着。

  我不敢说其实我根本读不懂,只有笑笑。

  冷石的诗就这样顺利刊登了。

  他的稿件上只有一个E-mail地址,为了给他寄样刊,我只好发邮件与他联系。

  他的回信很快来了,说很感谢我们刊物对他的支持。他只是个业余诗人,希望能得到我们的指点,云云。他留了一个宿舍的地址。

  我把样刊寄出后就再没与他联系。

  二

  冷石的诗在我们这样全国知名的刊物发表后很快就引起了文学界的重视。虽然现在没几个年轻人读诗,可是诗歌毕竟是中国文学的精髓,没有理由不被关注。令人不解的是,冷石面对一切媒体的采访都很冷淡。其实很多像冷石这样的无名作者是最希望得到文学界以及整个社会的关注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结果吗?编辑部里的人都觉得奇怪,说没想到这个人还挺傲的呢,不就发表了几首诗吗?再这么傲下次就不发他的了。

  那也不行,老赵认真地说,我们是对稿不对人,人家这叫有个性。

  我也同意老赵的观点,但心里也认为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最近我忙着上网,也就顾不上这些了。

  我是由于寂寞和无聊才上网的,网上聊天实在是一味排遣寂寞的良药。寂寞是永远赶不走的,网上的打情骂俏无疑伴我度过了许多孤独时光。

  我每天傍晚从编辑部出来,总会经过一间小小的咖啡屋,温馨的木门,欧式的窗子,会让我感觉很温暖。我隔几天就会进去坐一坐,只要一杯咖啡,静静地听一听音箱里流出来的曲子。这个时间咖啡屋的人一般不多,我的眼睛可以四处逡巡,尽管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然后到了七八点的约会时间,人就渐渐多起来了。一般都是一个人先来,年龄在十八到二十八之间的居多,带着些许甜蜜,静静地等着另一个来。等情侣们渐渐成双成对了,我就打道回府了。

  我乘三站路就可以回到我租住的小屋。那个小区门口有个小超市,几乎每天我都会进去买点什么当作晚饭。超市里的人大都是家庭主妇,服装款式和这条街道一样,是这个城市最最平淡无奇的那种,几乎谈不上什么风格。大家忙着挑选日常用品,神情疲惫,目光黯淡。有时候我忍不住想,难道再过几年,我也会成为这样的[家庭主妇吗?每天挤公共汽车上下班,回家后还要为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操心,谁有心情和精力将自己收拾得漂亮时髦?真是太可怕了。

  我的晚饭多数时候是速冻水铰、快餐盒饭和方便面。解决了肚子问题后我一般先洗个澡,然后穿着舒舒服服的睡裙,梳着随心所欲的发型开始上网。

  在那个虚拟世界里,我认识了很多人,虽然一下线他们就消失不见,可是这样的邂逅实在是既快乐又安全。我是等待爱情又怕为爱受伤的人,网上GG的穷打猛攻让我感到刺激,网络天然的屏障又让我觉得踏实,好象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一样。我知道我不会通过网络真正爱上一个人,更不会相信别人会真的爱上我,不过这实在比大富翁三国之类的游戏好玩。因为是吃文字饭的,除了编辑别人的稿件,偶尔我也会给晚报写点文章。而那些想说又不能说的话,会在网上尽情渲泻,看到有贴子跟上来又夸又骂的,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是有人会注意我,一个网名叫“何所依”的女孩子。

  我就这样在网上混着日子。转眼已经到了九七年的年底了,我的本命年马上就要到了。

  冷石的诗后来又在我们的刊物上发表了。第一次发他的诗还是六月间的事,现在已经是初冬了。长江边上的城市,初冬天气总是阴冷阴冷的,每天早上雾气迷离,到快中午了才看得见阳光。那天我正心烦意乱地读着一篇杂文,写得愤世嫉俗的,却又没有鲁迅的睿智和无私。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

  我拿起话筒,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世界的那一头:我是冷石,杂志收到了。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真是好听,那样富有磁性,是一个诗人应该有的嗓音。如果说我注意他是因为他的名字,欣赏他是因为他的诗,那么喜欢上他肯定是因为他的声音了。

  当时我们还聊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他的话简短精炼,不拖泥带水。从此我们的邮件开始多起来了。为了保密,我专门为他注册了一个信箱,名字就叫coldsnow,是我们两个名字的结晶。

  三

  冷石的邮件几乎让我改掉了上网的恶习。因为他说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除了收邮件和查资料,他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在网上。他喜欢发一些富于哲理的散文给我,当然还有他的新诗。他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天天上网很无聊,也不顾那些GG们的死打烂缠,“何所依”小姐开始隐退江湖了。

  通了一段邮件后,我才发现自己只顾和他闲扯,连他从事什么职业都不知道。于是发了一个最最无趣的邮件给他: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

  真的想知道?他的邮件很快来了。

  当然。不方便告诉我?

  怎么会?只要你问了,我就不会骗你。

  那么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非常普通的一种工作。

  让我猜?

  你们从事文学工作的人最具观察力和想象力了,能猜出来吗?

  大学老师?

  为人师表我可不行。

  公务员?

  贪污腐败和我更无缘。

  真猜不出来,我又没见过你。

  我是开发软件的,成天写程序。

  真的?软件好象离诗歌很远哦。

  不可思议,是吗?

  有点吧,不过这两种工作都是需要才气的。

  说得对。除了编别人的稿子,自己写东西吗?

  偶尔也写,不过只是晚报副刊上的小点缀罢了,比不上你的诗。

  我好象读过,用的是本名吧?

  对。

  那是我们第一次像QQ聊天一样通邮件,后来他开始给我打电话,我们终于决定见面了。

  我以为诗人选择约会地点会很不俗,结果也不过就是名典咖啡。冷石如约坐在那儿等我,穿着IT男孩爱穿的蓝色棉布格子衬衣,头发剪得短短的。

  我在雨幕般的墙边坐下来,心想这种场面如果通过长焦距镜头望过去再拉近,应该感觉还是不错的。为了初次见面我特定去把留了一季的不长不短的头发吹了一下,穿了一件我认为比较淑女的米白色短大衣,里面是海蓝色高领羊毛衫,还化了点淡妆,看上去还算纯情。

  我们之间没有初次见面的紧张,从对方的眼中我们都看出自己还没有令人失望。这样就好。毕竟已经通了一段时间的邮件和电话,在这个世纪就要结束的时候我们的见面完全是顺其自然,谁叫痞子蔡和轻舞飞扬的爱情那么打动人呢?谁能阻挡爱情的车轮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滚滚向前?

  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地方?他先开口问我。

  还行啊。

  希望我带你去比较特别的地方?

  没有那个意思啊。

  其实我是个最最庸俗的人了。我喜欢这里的墙,虽然是假的,可水波流动的感觉真好。

  那你喜欢长江了?

  倒也谈不上,只是喜欢各种各样的水。

  我喜欢大海,可惜这里没有。

  难怪你那么喜欢蓝色呢,原来是为了大海。

  原来他注意到我的衣服了,心里不禁有点欢喜,嘴上却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蓝色?

  很简单嘛,你的毛衣是蓝色的,包上挂的公仔是蓝色的,连手表都是蓝色的。

  我一看,可不,不过我是真的比较喜欢蓝色。于是反问,你不也穿着蓝色衬衣吗?

  是啊,除了喜欢蓝色,我更喜欢米色,你也是。

  真的哦,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米白色大衣和他搭在椅背上的米色风衣,不由地点点头。

  所以说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点。

  你喜欢研究这些?

  当然。我要是对你不感兴趣,怎么会约你出来呢?

  做什么事都像写程序一样认真严谨吗?

  只是习惯罢了,也不一定正确。

  你说话有点意思。

  除了上班,平时都忙着什么呢?

  上网呗,不过现在改邪归正了。

  我的话这么管用?

  我点点头,心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学过编程吗?他忽然问我。

  大学里学过一点点,非常简单的那种。

  那你喜欢诗吗?

  喜欢,可是我不太懂,也写不来。

  写程序就像写诗。时间长了我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编程还是作诗。看着一行一行的程序滚动,就像听见自己年轻澎湃的心在跳,一行一行的诗句便从心底涌出,你说我是编程员还是诗人?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咖啡杯,声音如同落在深井里的石子一样撞击着我的心,眼光温柔而迷离。

  我用惊喜的眼光欣赏着他。我知道,我一生注定的劫数终于来了。无数次的梦境和幻觉都变成真的了。他就在我的面前,伸伸手就可以触摸的真实的存在,一个只能属于我的大男孩。

  如果说爱情就是一场战役,我们之间的战役还未开始,我就败下阵来。我觉得等待爱情已经太累,他眼中的光亮让我心跳,我真的不想放弃,哪怕错了也在所不惜。

  我的表情一定将我的内心暴露无遗。冷石平静地指指我的咖啡,快点喝,凉了就不好喝了。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光线很暗,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我实在记不清那个夜晚我是怎样度过的,直到和他道再见的时候我都恍然若梦。

  我和冷石开始经常见面,但我们不像其他情侣那样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经常的姿势是各要一杯喜欢的咖啡,坐在雨幕般的墙边凝视着对方。有时候我们也会散步,沿着武珞路走得很远。我们就那样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只手的距离,不远,却也不近。过马路的时候他会伸过手象征性地扶我一下,一过马路又恢复了距离。我们的话题实在太少,他对流行元素毫无兴趣,连诗歌文学也很少向我谈及。我不喜欢玩深沉,可在冷石面前我总是无法左右一切。他离我很近,可我总觉得很远,远得无法触摸到他的心。我们偶尔也聊上几句,可我总是过于迷恋他的声音,连他说了什么都没有记住。其实他说的也是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他的内心始终没有为我敞开。我倒是盼望能够早日向他敞开我的心扉,告诉他我是多么多么地在乎他,但这一天实在是遥遥无期。每一次约会之前我都满心欢喜,可是每次回来我都会带着深深的失落,然而下一次约会到来之前,我好象已经忘记了上次的失意,依然满怀希望地赴约。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是一个对爱情如此热烈的人。我对爱情一向只是纸上谈兵,晚报和时尚杂志上我对爱情评头论足,网上我和各路GG们谈情说爱。聊天室里也有许多遭受爱情困惑的人向我咨询,我总能用一些冠冕堂皇大而化之的话应付过去。可碰到自己头上了,却真是无计可施。我心是一潭荒郊野外无人问津的井,被他轻轻地扔进了一颗小石子,就激起了千层浪,竟然翻起类似海里的波浪。可井终究不是海,因此爱得越深我越感到累,并且对这份感情更加不确定。冷石始终就像一个影子,即使他坐在我的面前,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想着我和他之间的事。他的眼睛即使注视着我,可我总觉得他看的是我身后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后的事情。他就像一阵风,突然吹来,又突然消失。而我却总是在一个不变的圆圈中央苦苦守候,守候一份不可预测的感情,守望一个看不透的人,这好象不是我的初衷。尽管我是多么害怕受伤,然而事已至此,我已经不是想摆脱就能轻易摆脱的了。其实一直到冷石死去,我都无法说清楚,究竟当初是他的这种过多的不确定让我爱上他的呢,还是爱上他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感到了不确定?事实证明,后者是唯一的答案,不过我还是不能否认我们始终无法逃脱悲剧的命运,这从我爱上冷石的第一刻就注定了。

  四

  我试图用自己的真情改变和感化冷石,有一天我们散步时冷石终于将那一只手的距离彻底取消了。他轻轻搂着我的腰,偶尔还会转过来看我一眼,或者帮我把吹乱的头发整理一下。夜晚,他也会在幽暗的角落偷偷吻一吻我,并将我抱得紧紧的。我喜欢听他吹口哨,特别是《毕业生》里的那首The Sound of Silence.他就总是吹给我听,一遍又一遍,丝毫不感到厌倦。

  我欣喜地感受着他的细微变化,一时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是在最幸福的时刻,我似乎还能看到藏在冷石眼中的一抹忧郁。那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就那样固执地尾随着我们的爱情,如影随形,永不散去,让我从来不能有真正的轻松。

  九八年的儿童节是我的生日。那天冷石从他们公司的集体宿舍搬到我的小屋。我们将毛巾牙刷放在一块,将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同居生活就这么开始了。那一夜我们第一次相拥而眠,积压了许久的泪水从心底喷薄而出。他那样细致地为我擦去眼泪,那样热烈地抱着我,那样轻柔地吻我,除了流泪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们第一次尝到了付出的快乐,并在付出的同时拥有了更多。

  半夜我醒来,发现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夜太黑,我看不清他的眸子,只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我甚至尝到了泪水的苦涩。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流泪,他的泪和我的泪意义完全不同。见我醒了,他伸出手抱住我,我试图吻掉他脸上的泪,可是越吻他的泪越多。到最后我也哭了,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

  小屋离我们编辑部不过几站路,到他的公司就要转一次车了。武汉的公共汽车又挤又乱,习惯了骑车的他一开始感到很难适应,但为了和我在一起也没抱怨什么,只是每天起得特别早,可以避免挤车的高峰。我对同居生活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他一直都没有承诺过要娶我,而我也不好主动去问。我们之间根本避免谈及婚姻,对我而言是出于女孩子的自我保护心理,对他而言存在什么困难我就不得而知了。经济条件是一个因素,因为我们都没什么积蓄,买房似乎还很遥远。不过我认为这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他还不能确定是否爱我爱到要娶我的程度。

  和我的想象相去甚远,我们之间的情感生活一点也不热烈,真的无法将我们的生活现状与我们的年龄联系在一起。我们总是相敬如宾,在床上他也表现得非常含蓄,再也找不到第一次的疯狂。他非常注意采取保护措施,生怕出什么问题。这种小心当然让我免去了一些痛苦,可每次都觉得不够畅快和彻底。我更喜欢淋漓尽致的快乐,哪怕会付出代价。可是他的激情到哪里去了呢?一个诗人如果失去了激情还能写出好诗吗?我就很久都写不出文章了,每次接到稿约都要费一番心思,再不能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几千字了。

  九八年下半年他一直忙于一个管理软件,那是他们公司有史以来接到的最大的订单,他负责的又是整套软件中最为核心的财务管理部分。他成天加班,回来后也在电脑前一直坐到深夜,我十分心疼,每天都煲汤慰劳他。他匆匆地喝下去,埋头干活,都顾不上回头看我一眼。久而久之我就感到十分委屈。在家里我是最小的女儿,爸爸妈妈宠着我,哥哥姐姐让着我,可是和他在一起,我的感觉总是不太好。也不是他不关心我,就是觉得他的心和我没有贴得很近,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他是比我大三岁,也许痛苦和不快只是藏在心里,不愿意轻易向我倾诉。但他每天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的关心和照顾,他怎么没想到要注意一下我的情绪呢?我也不是太开放的女孩子,这样和他同居怎么说也不是长远之计。同事们都问我好几次什么时候办喜事了,每次我都推说自己还小呢,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我又不习惯和他大吵大闹,有什么心事也学着他那样在心里默默地消化。可是今天我说什么也忍不下去了,等会儿一定要他说个清楚。

  这么想着,眼泪就出来了。手里正在洗着的碗啪地掉在了水槽里,碎了。

  他闻声过来,我哭得更厉害了。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怎么了?

  我只是任他紧紧地抱着,似乎这样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是我不好,最近太忙了,关心你太少。

  我哭得更伤心了。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要为我操心了,不每天喝汤也没事的。你看最近报纸上很少见到你的文章了。

  你现在什么时候看过我的文章?再说你不也很少写诗了吗?

  他勉强地笑笑,我心里乱,写不出来,能把程序编好就不错了。这套管理软件成败与否关系着我们公司能否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我对财务管理是门外汉,不得不加把劲。

  那你就不要管我了,去忙吧,我去睡了。我赌气往卧室走去。

  雪依,他忽然叫了我一声。

  怎么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热烈地吻起我来。

  我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心里特别特别地乱。我们之间已经很少有这种激情了,我是既惊喜又惶恐。因为刚才他的表情似乎有些过于沉重,让这种激情不免带上了点伤感。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看他,我怕又看到他眼中藏着的忧郁。

  他把我抱上床。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自从他接这个项目以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亲热了。每天晚上他进来的时候我早已睡着了,他早上走的时候我还没起来。我对他的身体已经很陌生了。

  忽然,我听见嘭的一声,睁开眼,他居然倒在了地上,眼睛紧闭着,脸色发白。我吓坏了,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这时候他睁开了眼,虚弱地说,没事,不要叫医院,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只是不能陪你了……

  我抱住他,既心疼又害怕地哭了。可是我压根儿没想到他的突然晕倒会是发病的前兆。

  他因为身体不适就没有继续工作,早早地就睡了。见他没有什么异常,我也放心地睡了。可是半夜里我被什么声音吵醒,睁开眼发现他不在身边。客厅的灯从门缝里透进来,我悄悄起来,把门轻轻打开,看见他正坐在电脑前,手指娴熟地敲击着键盘。他的背影有些消瘦,头发依旧很短,表情专注,却有些落寞。我以为他在编程,可仔细一看好象是在收邮件。难道半夜里忽然有了灵感?我悄悄地回到床上,没有打断他。

  我下决心离开他是九九年元旦后的事了。我和冷石交往已经一年多了,同居也有半年了,尽管没有我理想中的激情与浪漫,偶尔也有些小小的不快,可基调是好的。我渐渐地习惯了他的冷静和克制当,甚至也能接纳他性格中过多的忧郁,并不再奢望让他直抒胸臆地表达他多么爱我。然而上苍却依然没有被我的痴情所打动,并没有打算为我们的未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冷石有个弟弟叫冷岩,在深圳一家通讯公司工作。我是无意中读到他弟弟给他的信才知道自己原来扮演着一个身份不明的角色。他始终都没有承认我是她的女朋友。

  那天晚上,冷石依旧加班,我一个人在家出于无聊又开始上网。我先查了查信箱,没什么重要邮件。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他晕倒的那个深夜,他半夜里好象在看什么邮件,好奇心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我想知道他到底在和谁通信。我们俩曾说过互不干涉隐私,但在一起生活久了,他平时一般用哪几个密码我都知道。于是我没费多大劲就进入了他的信箱。里面垃圾邮件很多,看样子是有日子没清理了。另外有他弟弟冷岩和其他朋友的几封信,不算多,但我不敢细看,怕他马上回来,就先转发到我的信箱。其他朋友的信并无出奇之处,但冷岩的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而且日期正是他晕倒的那天。信是这样写的:哥:你的痛苦我当然理解,可是我还是不得不批评你。如果雪依真的爱你,你就应该将实情告诉她,由她来选择。你这样对她若即若离是不公平的,时间长了对她会造成伤害。既然是客观事实,就要有勇气面对,你说呢?杨玫的悲剧最好不要再重演了。我相信如果她真的在乎你就会陪你走到底,如果她不在乎你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爱你?难道你还不把她当成你的女朋友吗?

  我看了信如五雷轰顶,难怪他对我一直不冷不热,即使同居了还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原来是打算哪一天弃我而去。我为什么还要这样痴痴地为他守候?难道要等到哪一天他开口让我离开才甘心吗?我还有一丁点女孩子的自尊吗?我木然地呆坐在电脑前,他回来了也不知道。

  你怎么能偷看我的信?他的脸色都变了。

  我怎么不能看?是不是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没有说话,推开门匆匆离去。门嘭的一声,将我所有的梦都击碎了。

  他一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刚好接到大学同班同学李敏的电话,向我打听一个大学老师的地址。李敏毕业后去了深圳一家外企。我问她深圳怎么样,她说怎么你想来?我本来并无此意,但她这么一问我就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怎么,那边工作好找吗?

  现在本科生工作不太好找,不过你文笔那么好,应该没问题吧。我们公司正缺文秘呢。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ivyliu

  五

  下班后我回到小屋,他不在。本来天气就冷,如今更无生气。我匆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给他留了张条,除了交待我的东西暂时请他照管以及房租已经交到六月之类再无赘言,丝毫没有感情色彩。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因为他从来都不愿展示真实的自己,我又何必让他知道我走的时候是多么悲痛欲绝呢?人总得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钻进出租车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我们的窗口,那随风飘动的浅蓝色窗帘还是我们一起去中南商业大楼买的呢。这个承载过我的欢乐与痛苦的小屋从此就是我关于爱情的全部记忆了。

  我就这样告别了武汉,来深圳投奔好友。

  我在李敏的公司里先干了一阵文秘,觉得工作比较简单乏味。外企岗位职责明确,像文秘这样的工作既忙碌又很难有需要创新的地方,我不太适应,辞职去了一家国有公司,负责企业报的编辑,与我原来的工作比较接近,工作起来十分得心应手。这家公司很大,我在工作中认识了许多优秀的男性,纪宇明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是个开朗的大男孩,与冷石完全不一样,他的情感热烈奔放,并且从不刻意掩饰,这一点让我十分满意。离开冷石后,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窒息和停止了,现在才发现南方的阳光终究还是要灿烂一些。

  我开始和纪宇明约会,却并没有考虑过未来。和他在一起很轻松,让我淡忘了离开冷石的痛苦,但我并不能真正下决心。直到有一天他提出要搬到一起住,我才意识到已经到了选择的时候了。这在深圳实在是最平常的事,我们办公室的男孩女孩只要是谈恋爱,没有不同居的。大家不管结婚与否,一律都老公老婆地叫,一切好象再自然不过了。可我还是不能同意,毕竟我还没有太确定。他说那么我们结婚吧。他的目光很诚恳,我没有太多的理由拒绝他,不过也没立即答应。但有一天当他紧紧抱着我深深吻我让我差点想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心底喊出来,让我害怕,让我惊慌。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挣扎,可还是被梦纠缠住了。而这个梦,怎么就不会醒呢?我意识到和冷石的一切到了应该终结的时候了,可那个梦已经停不下来了,真的停不下来了。我拼命地跑啊跑啊,那个不醒的梦却比我跑得更快,似乎还夹着The Sound of Silence的口哨声。

  我开始冷淡宇明。他对我的举止十分不解,你真的那么难以接受我吗?

  我摇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我不说话,开始拼命喝酒。那个小酒吧里太嘈杂,空气不好,宇明怕我喝多了就把我拉出去。我们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我边哭边将冷石的故事告诉了他。我由于情绪激动,说得语无伦次,他未置一词。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沉默着将我送回宿舍。到了楼下,他刚准备转身就走,我叫住了他:今晚陪陪我,好吗?

  他看看我,你不用勉强自己。

  不,我要你。说完我又哭了。

  他无言地走过来扶着我,一起摸黑上楼梯。我与李敏合租一套旧式的两房一厅,刚好她出差了。上天是不是在为我和宇明创造机会呢?

  宇明一直抱着我,好象一松手我就会逃走。我挣脱了他去洗澡。我洗得十分仔细,试图抹去冷石曾经在我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望着镜子中朦胧的自己,我无声地说再见。我想如果真有心灵感应,冷石应该会听见。但是我还是哭了,好象与自己所有的过去所有的青春岁月告别一样,我感到痛苦难当。

  从浴室出来,发现宇明正在翻看我书桌上的杂志。那是所有发表过冷石诗歌的杂志,不光是我曾工作过的刊物,还有国内其它的几家。不过宇明并不知道冷石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但令我吃惊的是,宇明竟用一种充满惆怅的眼光看着我,从那里面我读到了深深的爱和无奈。

  怎么啦?

  他爱你似乎比我更深。

  为什么这样说?

  他的诗你不是都看了吗?你应该知道他的痛苦。

  我知道他痛苦,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痛苦!这就是我离开他的原因!我几乎要叫起来了。我再也不想听到冷石这个名字,我觉得那种劫难已经让我难以承受。我需要新的生活,我要和眼前的这个明确表示爱我的人在一起,一辈子不分离。我们不猜测,我们毫无保留,我们能够将爱进行到底。

  可是宇明站了起来,我一看就知道哪首诗是他写的,是为谁写的。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试图了解过他?就像你也不了解我一样。也许你太年轻,你既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你自己。

  我被宇明说懵了。我承认我确实读不懂诗,特别是冷石的诗。我总感觉到他的诗里弥漫着某些说不出来的情愫,那种沧桑感似乎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但是却那么难以驱遣。这和他的人一样,总让人无法感到轻松,像隔了玻璃听人说话,只看得见嘴在动,却怎么也听不见说话的内容,让人干着急,哪怕是房子着火了也无法救援。

  宇明已经走到门口了,我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不要走,陪陪我,行吗?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仅仅想要得到你的人。

  我知道。我垂下了头。

  那么你能确定吗?你忘得了他吗?

  我无言以对。

  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你应该先弄清楚再来找我。宇明终于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靠在门后泪如泉涌。我知道宇明被我深深伤害了。我愈加害怕未来了,不知道自己今后还要面对怎样的男人,而我又应该如何去克服心理障碍。为什么就不能彻底忘掉冷石呢?为什么每次与宇明拥抱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他的面容?我是个直觉敏锐的人,难道真是冷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我吗?

  我决定听从宇明的话,让事情有个了断。如果冷石真的爱我,我一定会回到他身边。如果不是,那么我就应该彻底忘记过去,从头再来。

  六

  我开始进各种各样的聊天室,企图遇见冷石。可是他似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以前就没和他在网上聊过天,根本就没问过他的QQ号。Coldsnow的信箱里充满了垃圾邮件,就是没有他的信。我给他打电话,公司说他已经辞职,发邮件又毫无回音。我急了,想起他弟弟冷岩就在深圳,于是通过114查到了冷岩的电话。他对我态度十分冷淡,见面谈吧。

  我到底爱不爱我哥哥?他劈头就问。

  你说呢?

  爱是爱,但是不够。

  那你哥哥他爱我吗?

  爱得太深,就容易患得患失。

  我怎么没有感觉出来?

  所以你们没缘。你就不用找他了,他要想见你早就和你联系了。而且你不是已经有新的男朋友了吗?怎么样,同居了吧?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辞职?我急于了解冷石的下落,对他的冷嘲热讽也不想多说什么。

  你走了以后他心情不好,那个软件也没编下去,就辞职了。

  他现在忙些什么呢?

  不知道。他也很少和我联系。

  你们不是无话不谈吗?

  对,我们从小感情就好。我早知道你,还劝他对你好一点,没想到你竟然离开了他。

  我是迫不得已。

  你根本不懂感情。

  已经两个人这样说我了,难道真是这样?难道冷石也在这么怪我?可是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怎么能够准确地猜出男人的心理?我不明白世界上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出来而要一定要让别人猜测呢?然而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想放弃冷石。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啊,为什么没有人相信这一点呢?就因为我不能读懂他的深沉,就把我的感情全盘否定了吗?

  好了,好了,我还有很多事,给你一个我哥的QQ号,至于他理不理你就不是我的事了。冷岩把咖啡钱扔在桌上匆匆走了。

  有了他的QQ号就好办多了,经过几天的等待,我和冷石终于在QQ上又见面了。

  你在深圳还好吗?他问。

  不好。

  为什么?

  因为没有你。

  是你自己走的。

  因为你不爱我。

  爱情是一种病毒,一旦染上,很难复原。

  爱情是一种毒品,明知是深渊,却欲罢不能。

  你这样想很危险。

  我不怕危险。你这样想是逃避。

  我确实想逃避。

  你不爱我。

  你不懂我。

  你拒绝让我了解你。

  你无须太了解我。

  不了解谈何爱?

  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爱我。

  WHY?????

  鸟儿为什么不喜欢鸟笼?马儿为什么不喜欢缰绳?

  你认为爱是一种束缚?

  从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

  原来你是一个自私的人。

  我们都只有一个人生,而我的人生和你的人生永远无法相交。

  我们不是认识了吗?并且还在一起生活过那么久。

  我们只是相逢,不会相交。我也曾被爱感动,但我害怕,我看不到未来。

  可我还是觉得你在逃避。

  我是在逃避。

  你到底逃避什么?????

  我逃避我自己。

  你既会编程又会写诗,你是佼佼者,没有理由逃避。

  我热爱生活,可是生活本身是残酷的。

  你的家庭不幸福?

  不谈这个话题。

  再为我吹一遍The Sound of Silence好吗?

  告诉我你的电话。

  我的手机响了,却没有来电显示。他在那边吹起了口哨。熟悉的调子无比忧伤,令我泪水涟涟。可这时他已经挂机,我根本没来得及和他说句话。

  我开始不懂你了。我只好继续在网上和他交流。

  你本来就不懂我,最好也不要尝试去懂。有些事有些人是无须了解透彻的。

  可我喜欢黑是黑白是白。

  那是因为你太年轻了,生活对你而言是一帆风顺。其实世界上有很多种颜色,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用黑白分明来衡量的。有些东西天生就是混沌的。

  你不是喜欢蓝色和米色吗?

  因为一个是海一个是海边的沙。我喜欢海,却被生成了沙。我努力地活着,却只能被海浪任意冲刷。

  为什么这样悲观?

  你是雪,很容易被溶化。我却是石头,注定要陨落在宇宙。

  说完他就下了线。

  我独自面对电脑发呆,他的话句句都像打哑谜。这时候手机短信来了,他发来The Sound of Silence的铃声。

  那个晚上我一直在读他的诗。我试图从中找到像宇明说过的那种深刻的爱。也许是有,可那是针对我的吗?如果是那样,那么平时他怎么没有一点热烈的表达?都说诗人是最浪漫的情人,最会甜言蜜语,最富有激情,我怎么就没有福气消受呢?

  李敏出差回来了,见我憔悴得吓人,忙问我怎么啦?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感情实在是一团乱麻,我自己都理不清楚,怎么向别人解释呢?

  九九年的圣诞节到了,我收到宇明的电子邮件,约我和他的几个朋友共度平安夜。我答应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现在每天上网,可再也碰不到冷石了。他真的像天际的陨石般消失在宇宙的黑洞里了吗?

  我和宇明的朋友们一起唱歌喝酒。大家都是一个公司的,彼此也不拘束。他们都知道我和宇明好过一段,所以还是热心地为我们创造机会。可是我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宇明,而且从其他人口中隐隐听见他好象和一个刚分来的研究生在交往,不过今晚那个女孩没有来。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不免有几分黯然,可又能怎么样呢?时间真快啊,我来深圳也快一年了。九九年就要过去了,一个世纪也要过去了。真是风雨雪霜的一年啊!日子难道就这样过下去吗?冷石,我爱的人啊,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再不出现我也许就会嫁给别人了,然后平平淡淡地生活,慢慢地青春不在,容颜已老,到那时候你还能认出我吗?

  隔壁包房有个女孩在深情地唱着:我曾爱过一个男孩他说我像花一般的美在每个月光的晚上他来到我窗前歌唱歌声轻轻的扬起我心儿也跟着颤动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睁开眼他已离去……

  歌声婉转凄美,让我的心如刀割。我仰头将一大杯啤酒喝了下去,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吧。

  宇明从后面追上来,雪依,你不要这样。

  我去找答案了,可他还是不告诉我。

  放弃吧,雪依,你已经努力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很难受,真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谁说的?在你没有找到答案之前,我会一直等你。说完出租车来了,宇明把我塞进车里,向司机交待了地方就走了。我机械地回头,发现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有点乱。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那个寻找答案的念头忽然变得淡了。

  七

  新世纪的元旦过后我意外地接到冷岩的电话。放下电话,我愣了许久,实在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冷石,我爱过的人,竟然会在一个新年刚刚开始的时候轻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那是一个从小就听人提及但从来没有想到会与自己有关的地方,一个充满恐惧、诡异和不幸的地方。然而他却去了,听说没有像很多精神病人一样狂躁,但终究是不正常的人了。

  尽管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爱着他,根本不可能忘记他,可是我还是曾经弃他而去。在他最后清醒的时刻,我没有陪在他身边,而是让他一个人在尝尽分离的痛楚之后,遁入永无止境的虚空。如果真是虚空倒也罢了,他进入的已经是一个混沌了的世界,喜怒哀乐已经不再分明,聚散离合也不再是人生的大事。我痛苦而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再难像以前一样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他所在的既不是超越了现代物质的网络世界,也并非是佛家修炼多年达到的至高境界。我只知道他是真的去了,只留下数不清的伤痛给爱他而又无法触及到他的我。

  冷岩的电话又来了。

  其实上次你们在网上见面后,我哥就让我转告你,如果他出事就请你到一个网址找他。他所有的诗和信都存在那儿了。如果我早点告诉你,你也许会回去看他。但当时我对你有误会。我跟踪过你,发现你有了新的男朋友就很生气。对不起,请理解我,毕竟他的我的哥哥。

  那天深夜,我登录到那个网址。上面是冷石这些年的诗和日记。我不敢一篇篇地读,就从最后一篇读起。可是上面只写短短几行字: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她通话了,为什么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真相?是害怕不能留下一个完美的自己吗?其实我已经不完美了,但还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这几个月,我四处求医问药,却总是被告知这种遗传性疾病目前尚无良药治疗。父亲的死就是我的归宿,看来我是无法摆脱这种命运了。我只是想趁自己清醒的时候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至少让她可以确认我的情感。我不希望她像杨玫一样为我白白地付出年轻的生命。

  我已经快要不行了,再坚强的意志也难以抵挡病魔的侵袭,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醒来后恢复清醒的过程越来越慢,我知道死神已经在向我招手了。我当然可以选择活下去,但那样不清不楚的世界又有什么意思?

  我给她的邮箱发了最后一封信,其实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想告诉她我的末日已经来临了,我相信她如果读到一定会来救我。即使她错过了,终有一天她会来这个网址找我,我希望她能带着满足送我上路,毕竟我深爱过的女孩只有她一个……

  我打开那个为他而开又为他而封存的邮箱。离开他之后,我几乎就没有登录过这个叫coldsnow的信箱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逃避,只是不愿意触及关于冷石的一切。

  冷石的信如同垂死的蝴蝶一样静静地躺在我的邮箱里,孤零零的,在垃圾邮件的野草堆里,发出清冷的光,一种恐惧摄住了我的心。

  邮件的标题是:The Kiss of Death……

  死亡之吻证明生命存在的是爱不是死

  爱会消亡死却永恒疯狂地吻你是爱却如同死亡般令人绝望我看到了死神甚至可以听见他的狂笑

  却还是爱你

  没有落款,没有内容,日期显示正是上次我们在网上聊天的那个晚上。

  他的信永远都是这种风格,如同逻辑严密滴水不漏的程序。事到如今,我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又浏览了他的网址中的其它内容,有很多我以前未读过的诗,类似随笔的日记也太多太多了,我不敢一一细读。忽然我发现还有一些我的文章,是散落在各种报纸杂志上的,也有网上的,他居然一一扫描或打印成文,按时间顺序存在了一个专门的栏目里,名称叫“心有所依”。那些文章有些是在认识他之前写的,这么说他早就注意到我了?可是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呢?我又翻开我们认识时的日记,发现字里行间真是充满了对我的欣赏和爱恋,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察觉呢?是不是我太麻木太愚蠢了?难道什么话都要让他说出来吗?为什么不能理解他的深沉呢?我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肤浅的人呢?

  我找到冷岩,请他和我一起回武汉去看冷石。他沉吟了良久,才缓缓地说,都是我,没能让你在他最想见你的时候回去。

  我知道指冷石的最后一封邮件。如果我能及时读到,或许就会意识到其中的不详之兆,肯定会赶回去看他。可是这种时候我只能沉默。冷岩说,也许只有你能让我哥哥恢复神志了。其实我哥哥早就知道他有这么一天的。我和他是同母异父,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得了这种病才自杀的。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所以一直封闭自己的心,一直不敢向你表白他对你的爱。

  所以我才去了深圳。

  而且很快有了新的男朋友,并准备同居了。

  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好吗?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苦吗?

  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医生说他的情绪很不稳定,迟早会走他父亲的道路。这种病是传男不传女。

  我忽然想起以前冷石在闲聊中曾说过,他特别希望将来有个女儿。当时我还以为他是随口说说,原来竟真是他的心头难言之隐。

  你认为我能救他?

  本来你是可以救他,可是你们却错过了。有些事情是不能错过的,错过了,一辈子都追不回来了。

  是啊,我和他错过了,现在他都这样了,你说我能怎么办?如果我知道他是那么爱我,我能抛下他跑到深圳来吗?

  都怪我,不该给我哥写那封信,你不看到可能也不会走。

  其实都是命中注定。

  杨玫的事你不想知道吗?

  有意义吗?

  她和你不一样。她是为我哥死的。

  因为你哥的若即若离吗?

  对,她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比你要脆弱得多。她是我哥的大学同学,特别喜欢我哥,可我哥始终没有明确答复她,她想不通就自杀了。

  看来我还是挺坚强的。

  你不一样,我哥对杨玫还谈不上爱,他们根本就没有开始过。他只爱过你一个。

  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晚了?


  告别了冷岩,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住处。宇明来了,默默地看着我收拾东西。

  去看他?

  是,回去看看他。你,不介意吧?

  宇明宽厚地笑笑,没事,毕竟你们好过,我理解你。

  谢谢。我想对他笑一笑,眼泪却掉下来了。他是家族性精神病,我必须去看看他。

  去吧,难为你了。他搂了我一下,今晚我就不陪你了,明天早上我会来送你。

  不,不要走,我怕。

  不,你需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他亲了我一下,其实是也需要静下心来想一想。我怎么面对精神失常的冷石呢?那种场面我会惊惶失措吗?我真的能够唤醒他吗?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太多太多了,可是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我应该鼓起勇气来面对这一切。我依稀感到那个纯真的年代正在离我远去,生活中等待我的将是酸甜苦辣的百种滋味。

  宇明真是个好人,我知道现在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尤其是在深圳。可是我心里最清楚,有些事即使是他能包容,我也不能让他为我承担过多啊。自从那次拒绝他的求婚后,我知道对他打击很大,可是我怎么能割舍下冷石?特别是读了他给我的信以及那么多的诗之后,我还能坐视无睹吗?

  八

  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季节。我已经无法回忆以前的二十几年我是如何在武汉这样一个既冷又热的城市生活的。然而我还是回来了,只为我一个多年前的梦。我不知道我的归来是否让冷石的心得到或多或少的安慰,可我还是回来了。

  我只在电视电影中看过类似的场面,一群行为迥异的精神病患者喜怒无常地零散分布在医院的草坪上,从神情举止上可以看出失常程度各有不同。不过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紧张和害怕,我几乎是非常镇定地跟着冷岩往前走。

  冷石是间歇性精神病,我们去的时候正处于发病期,正打了点滴在睡觉。他的母亲在一旁落泪,根本不愿意理我。我知道她不可能不怪我。其实这种家庭性的精神病即使没有任何刺激也是会爆发的,但所有的人都以为是我的出走逼冷石精神失常,没有人会想到我在痛失爱人后将会感到怎样一种更深重的悲痛!我躲在深圳这一年,一度以为自己忘记了冷石,可是他就像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总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突如其来地袭击我,将我弄得十分憔悴,甚至连他人的求婚也无法答应。可是现在住在精神病院的是他而不是我,我不可避免地成了罪人。如果能用世人对我的惩罚来换回冷石的健康,我甚至愿意奉献我的生命。然而这一切又有谁能相信呢?我坐在冷石的床边,轻轻握着他的手,和他说着我心里想说的话。

  冷石,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还记得江城南岸,你一脸阳光地走过来吗?披一件米色风衣,那是你最爱的颜色(现在也成了我最爱的颜色)。你根本不像你诗中表现得那般忧郁,你带我走过雨季,走过沼泽,让一个平凡的女孩生命中充满了闪电般的体验。黑夜里,你一遍又一遍地在日记和诗中重述你遇见我的惊喜,你甚至用调皮的调子吹出我最爱的旋律。我怎么能够相信这样健康快乐沉稳多才的你会忽然失去了继续存在于这个清醒世界的权利?我当然知道清醒的世界也许并不可爱,可我们需要它,我们已经习惯了它。为什么你要离开,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也许每个人都有权选择生存的方式,你这样做必有你难以向人诉说的理由。总觉得你是一个远避红尘不染沧桑只追求生活本身的人,不知道像你此刻躲在一个茫然的世界里还能听见什么?有天籁的美妙之音吗?有恋人的絮絮密语吗?这个世界是你曾经多么炽烈热爱的啊,你所有的诗句都清晰地向世人表达了这一点,难道你都忘了吗?亲爱的,我一声声地呼唤,是不是就能听到你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应?你和我曾经如此贴近却又如此遥远,但我相信你的心一定会听到,会感受到我更多的爱。也许你将用另一种语言和文字把它记录下来,等若干年后再让痴情的我读到那只为我一个人写的诗行,一定比普希金和勃朗宁的情诗还要动人。为此,我的心将在朦胧中永远守护着,不知疲倦,决不懈怠,一如多年前你我相守在江城最热的夜晚。

  我就这样不分昼夜地坐在冷石的床前,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之间才懂的语言,没有人来干涉我们,我想这样也许挺好。他有时昏迷有时清醒,清醒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我,不过我并不介意。只要他活着,我会一直照顾他。我要让他知道我是真的爱他,真的不想失去他。

  两个星期过去了,医生说他的病情有所好转,很快就可以下床活动了。如果能多带他去熟悉的地方转转,或许会多一点希望。当然医生又劝我们不要抱太大希望,这种类型的间歇性精神病人在不犯病的时候一般都特别清醒,会产生拒绝求生的念头,很多都死于自杀,所以要看得特别紧。有一天他母亲来看他,我就出去了一会儿,为的是给他买他爱吃的豆皮。回来后他的床空了,他的母亲在一旁哭,说我怎么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就没了呢?护士告诉我他正是在偶尔间歇性的清醒状态下撞墙而死,和他父亲的死法一模一样。

  豆皮掉在地上,还冒着热气。

  也许大家都意识到这一天必将到来,冷石的葬礼其实并不悲伤。对于他早就有了新家的母亲来说,失去一个从小就和他不太亲密的儿子似乎并不会悲痛欲绝,他的继父更不可能真正伤心。唯有冷岩,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却是真正地伤心。我知道让他伤心的理由很多,首先是死亡本身,其次就是他对我的误会。他明明掌握着可以解开我心头谜底然后解救冷石的钥匙,却迟迟不给我,等他给我的时候,冷石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的伤心当然更重,因为我没能在关键的时候回去陪他。然而不管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我都不可能唤回我一直用心爱着的人了。当初即使我读到信回去看他,这种顽固的病迟早还是会将他吞噬的。如今,冷石短暂却多舛的一生终于随着葬礼的结束而结束了,也许他是彻底解脱了。可我们活着的人呢?活着永远是摆在面前无可逃避的问题,哪怕如同行尸走肉。

  一年后我还是和宇明结婚了。没有冷石了,我再没有理由拒绝他了。我们将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自己曾有过的梦想和激情终将会湮灭在世间的烟尘之中。

  我的手机铃声早已不是The Sound of Silence,这辈子我再也不敢听这个曲子了。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不好也不坏,只是再也不是纯真年代我们曾经幻想过的那种生活了。


  (完稿于2002年11月24日,修改于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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