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国华侨的心路历程 摘自《华夏论坛》
・大 卫・
几年前我在加拿大工作，认识Ａ君。Ａ君个头矮小，但有一个不成比例的半秃大头，透出一付精明相。Ａ君来自印尼一华人大款家庭。六十年代，全球反华恶浪汹涌（注：共产党官方习惯用语，中国永远处于反华势力的围剿之中）。印尼也不例外，华人与土著历年互相歧视，但最后还是歧视不过地头蛇，受了不少罪。当然受害者自然就成了圣者，真理的化身。这是后话。
Ａ君当年被印尼反动当局强迫改名为阿卜杜拉。因为受不了像牲口烙印那样被人（尤其是被比自己低等的蛮人）强制同化的侮辱，Ａ家自然想到自家的祖传偏方：把子女送出国外避难。尽管Ａ家世代为模范爱国华侨，Ａ父还是首选把Ａ君送美国。中国再好，还是美国更有前途。这种意思很明显，但Ａ父决不会承认。有意思的是，多少年后，Ａ君也决不承认。
Ａ君来美后进了中西部的一所名牌大学。由于学习刻苦并具有华人通有的良好功底，Ａ君顺利拿到硕士学位并很快找到了工作。但几年后却被炒了鱿鱼。当年正值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时。Ａ君本不关心政治，除了对印尼蛮人有成见，其它倒也没有什么可恨的人。但在这运动高涨之时，Ａ君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他的ＬＡＹＯＦＦ是跟白人种族主义直接有关的。
于是Ａ君一下子变得愤世嫉俗起来，还伴有一些忧郁。他找了很多书来读，这才发现号称自由世界领袖美国的历史书，也是每页上都写着“杀人”两字。Ａ君觉得自己上当走错了路。忽然间他觉得街上的白人看他都有一种古怪的神情。于是就想到离开美国这个令他压抑的地方。当然回印尼是不可能的。中国还是没有出现在他的荧光屏上。想来想去，决定北上加拿大。当年特鲁多正在搞全民国家全民党。Ａ君觉得那是他的希望所在。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他不费一点周折就进入了一个更美好的国家（多少年后Ａ君对我坦承当时在美国签证已过期，面临被解递出境的危险）。
我第一次见到Ａ君，他就给我大讲当年印尼华人用的都是简体字。中文学校升旗也是用的五星红旗，等等。以此套近乎。但更有一种多年失去父母的孤儿重见亲人的激情。慢慢地，谈话的主题不外就是印尼的土著如何连加里曼旦的野猪都不如，加拿大的白佬如何比美国的白佬更种族歧视等等。一般我都是无限礼貌静静地听。有时怕他怀疑我在打瞌睡，也符合著说一句“也是”，随后就是半杯水狼吞下去。“没想到你们大陆来的这么爱喝水”。我想我要是不多喝水，吃下去的饭随时都会吐出来的。以后多说此类话题，他也觉得无聊，便说：“你们大陆人到西方时间太短，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Ａ君认为加拿大的社会主义尝试是一个失败。当年在多伦多排队等公家配给的公寓，一等就是半年多。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白色的加拿大渐渐地也让他不舒服起来。他认定加国白人的歧视心理更深藏，更隐讳。所以Ａ君每天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压抑。慢慢地到了退休年龄，Ａ君突然想起要回到他曾憎恨的南方邻国。“没想到美国进步得真快。”有一天他说道，“看看，你们政府内阁中那么多的少数民族。再看看加拿大，清一色的白色恐怖！多可怕啊！”
九八年印尼再掀反华恶浪。Ａ君长久近于死亡的激情又一次被激活起来。这一次他很痛快地忘却了多年对白佬的恩怨，冒雨与一帮华人热血青年和“凑热闹”的白佬向印尼领事馆挺进。Ａ君这次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自己积攒多年的愤怒痛快淋漓地消费了一番。他那夹着英文口音的中文和夹着中文口音的英文不断招来一些身份尚不确定的大陆女同胞的羡慕眼神。Ａ君不失时机地感觉到了那深情崇拜的眼光。他突然找到了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于是便更加起劲地挥臂喊出时代的最强音来。“中国要派一些军舰去，给他一个Ａ－Ｂｏｍｂ，炸死那些印尼猪！”Ａ君愤愤地说。
然而Ａ君一生暗恋的中国最终没有派军舰，也没有扔Ｂｏｍｂ，甚至连接应侨胞的民船也没有。北京政府说要遵守五项基本原则，印尼的华侨更要遵守本地法律云云。就是这样。连Ａ君一直讨厌的台湾还派船摇摇摆摆地挂着青天白日旗去印尼接应了一下。这对Ａ君刺激太大。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象失恋一般地闷闷不乐。“也许是ＣＩＡ的阴谋。”许多天后Ａ君对我说，“中国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Ａ君对苏哈托还是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他们家族的发迹与苏哈托的关照还是分不开的。以前Ａ君总是眉飞色舞地讲述他们家族的夜总会如何受到一位将军也是苏哈托远亲的关照。“那些地痞流氓是根本近不得的。将军名气大得很，经常在我们家用餐的。”Ａ君回忆起来，无不得意地说。“他们带着机枪来，拿着钱箱走。生意一直很好。人人对我们都是毕恭毕敬的。”
Ａ君对苏哈托除了眷恋，还有几分崇拜。他认为苏哈托是一个很不错的爱国者，经常敢对美国说ＮＯ。并且敢不惜一切保护国家的统一。苏哈托最终不幸倒台，Ａ君便飞快地断言是ＣＩＡ一手策划的阴谋。“美国简直不是个东西！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国之君，一下子就完了。”
有一天，Ａ君突然问：“不知你小孩对美国的种族歧视怎么看？”我一时发愣，不知如何回答。我还从来没问过孩子这样的大问题。就说，“这种事情还是让孩子自己去体验。大人不好瞎说的。”Ａ君长叹一口气，“奇怪地很，我那个儿子总是说从没被种族歧视过。现在跟个英国妹子在谈恋爱。”“可能我是长得矮了点，”Ａ君最后自我解嘲道。
Ａ君就在这对白人的怨恨，对印尼人的鄙视和对“祖国”中国的暗恋的交错情感中继续着他的生活。慢慢地“祖国”成了可以令他在枯躁的夜晚兴奋一番的梦幻女郎。“祖国”并不遥远，Ａ君却是永远无法拥抱的。
最近一次见到Ａ君，他已是白发满鬓。儿子已经结婚了，还是跟那个英国妹子结的婚。家里忽然有了一种空洞感。“还有两年，我准备去美国过退休日子。”中国？还是没有想到。其实每天都想到了。但只是想想而已。
□ 摘自《华夏论坛》
・大 卫・
几年前我在加拿大工作，认识Ａ君。Ａ君个头矮小，但有一个不成比例的半秃大头，透出一付精明相。Ａ君来自印尼一华人大款家庭。六十年代，全球反华恶浪汹涌（注：共产党官方习惯用语，中国永远处于反华势力的围剿之中）。印尼也不例外，华人与土著历年互相歧视，但最后还是歧视不过地头蛇，受了不少罪。当然受害者自然就成了圣者，真理的化身。这是后话。
Ａ君当年被印尼反动当局强迫改名为阿卜杜拉。因为受不了像牲口烙印那样被人（尤其是被比自己低等的蛮人）强制同化的侮辱，Ａ家自然想到自家的祖传偏方：把子女送出国外避难。尽管Ａ家世代为模范爱国华侨，Ａ父还是首选把Ａ君送美国。中国再好，还是美国更有前途。这种意思很明显，但Ａ父决不会承认。有意思的是，多少年后，Ａ君也决不承认。
Ａ君来美后进了中西部的一所名牌大学。由于学习刻苦并具有华人通有的良好功底，Ａ君顺利拿到硕士学位并很快找到了工作。但几年后却被炒了鱿鱼。当年正值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时。Ａ君本不关心政治，除了对印尼蛮人有成见，其它倒也没有什么可恨的人。但在这运动高涨之时，Ａ君突然醒悟过来――原来他的ＬＡＹＯＦＦ是跟白人种族主义直接有关的。
于是Ａ君一下子变得愤世嫉俗起来，还伴有一些忧郁。他找了很多书来读，这才发现号称自由世界领袖美国的历史书，也是每页上都写着“杀人”两字。Ａ君觉得自己上当走错了路。忽然间他觉得街上的白人看他都有一种古怪的神情。于是就想到离开美国这个令他压抑的地方。当然回印尼是不可能的。中国还是没有出现在他的荧光屏上。想来想去，决定北上加拿大。当年特鲁多正在搞全民国家全民党。Ａ君觉得那是他的希望所在。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他不费一点周折就进入了一个更美好的国家（多少年后Ａ君对我坦承当时在美国签证已过期，面临被解递出境的危险）。
我第一次见到Ａ君，他就给我大讲当年印尼华人用的都是简体字。中文学校升旗也是用的五星红旗，等等。以此套近乎。但更有一种多年失去父母的孤儿重见亲人的激情。慢慢地，谈话的主题不外就是印尼的土著如何连加里曼旦的野猪都不如，加拿大的白佬如何比美国的白佬更种族歧视等等。一般我都是无限礼貌静静地听。有时怕他怀疑我在打瞌睡，也符合著说一句“也是”，随后就是半杯水狼吞下去。“没想到你们大陆来的这么爱喝水”。我想我要是不多喝水，吃下去的饭随时都会吐出来的。以后多说此类话题，他也觉得无聊，便说：“你们大陆人到西方时间太短，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Ａ君认为加拿大的社会主义尝试是一个失败。当年在多伦多排队等公家配给的公寓，一等就是半年多。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白色的加拿大渐渐地也让他不舒服起来。他认定加国白人的歧视心理更深藏，更隐讳。所以Ａ君每天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压抑。慢慢地到了退休年龄，Ａ君突然想起要回到他曾憎恨的南方邻国。“没想到美国进步得真快。”有一天他说道，“看看，你们政府内阁中那么多的少数民族。再看看加拿大，清一色的白色恐怖！多可怕啊！”
九八年印尼再掀反华恶浪。Ａ君长久近于死亡的激情又一次被激活起来。这一次他很痛快地忘却了多年对白佬的恩怨，冒雨与一帮华人热血青年和“凑热闹”的白佬向印尼领事馆挺进。Ａ君这次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自己积攒多年的愤怒痛快淋漓地消费了一番。他那夹着英文口音的中文和夹着中文口音的英文不断招来一些身份尚不确定的大陆女同胞的羡慕眼神。Ａ君不失时机地感觉到了那深情崇拜的眼光。他突然找到了作为中国人的自豪感。于是便更加起劲地挥臂喊出时代的最强音来。“中国要派一些军舰去，给他一个Ａ－Ｂｏｍｂ，炸死那些印尼猪！”Ａ君愤愤地说。
然而Ａ君一生暗恋的中国最终没有派军舰，也没有扔Ｂｏｍｂ，甚至连接应侨胞的民船也没有。北京政府说要遵守五项基本原则，印尼的华侨更要遵守本地法律云云。就是这样。连Ａ君一直讨厌的台湾还派船摇摇摆摆地挂着青天白日旗去印尼接应了一下。这对Ａ君刺激太大。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象失恋一般地闷闷不乐。“也许是ＣＩＡ的阴谋。”许多天后Ａ君对我说，“中国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Ａ君对苏哈托还是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他们家族的发迹与苏哈托的关照还是分不开的。以前Ａ君总是眉飞色舞地讲述他们家族的夜总会如何受到一位将军也是苏哈托远亲的关照。“那些地痞流氓是根本近不得的。将军名气大得很，经常在我们家用餐的。”Ａ君回忆起来，无不得意地说。“他们带着机枪来，拿着钱箱走。生意一直很好。人人对我们都是毕恭毕敬的。”
Ａ君对苏哈托除了眷恋，还有几分崇拜。他认为苏哈托是一个很不错的爱国者，经常敢对美国说ＮＯ。并且敢不惜一切保护国家的统一。苏哈托最终不幸倒台，Ａ君便飞快地断言是ＣＩＡ一手策划的阴谋。“美国简直不是个东西！一个好端端的国家，一国之君，一下子就完了。”
有一天，Ａ君突然问：“不知你小孩对美国的种族歧视怎么看？”我一时发愣，不知如何回答。我还从来没问过孩子这样的大问题。就说，“这种事情还是让孩子自己去体验。大人不好瞎说的。”Ａ君长叹一口气，“奇怪地很，我那个儿子总是说从没被种族歧视过。现在跟个英国妹子在谈恋爱。”“可能我是长得矮了点，”Ａ君最后自我解嘲道。
Ａ君就在这对白人的怨恨，对印尼人的鄙视和对“祖国”中国的暗恋的交错情感中继续着他的生活。慢慢地“祖国”成了可以令他在枯躁的夜晚兴奋一番的梦幻女郎。“祖国”并不遥远，Ａ君却是永远无法拥抱的。
最近一次见到Ａ君，他已是白发满鬓。儿子已经结婚了，还是跟那个英国妹子结的婚。家里忽然有了一种空洞感。“还有两年，我准备去美国过退休日子。”中国？还是没有想到。其实每天都想到了。但只是想想而已。
□ 摘自《华夏论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