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金瓶梅》设色艺术的比较
《红楼梦》的“意淫”,《金瓶梅》的“欲念”,本没有高下之分。精神的和肉体的需求也是人类必须兼顾的食粮。无所谓雅,无所谓俗。都离不开男女,离不开“色”和“情”。
《红楼梦》的诗化,《金瓶梅》的写实,读来都过瘾。“色”字当头,人们乐也为之,祸也为之,《红》《金》都在书中对这个字佐以善意的譬解。《红》要你“解味”,要你“自色悟空”,《金》更偏重于警世,“色字头上一把刀”,贪色的没一个有好结果的。《红》含蓄地暗示人物的悲剧结局,而《金》则是干净利索地因果报应。《金瓶梅词话》篇首附有一组《四贪词》,就揭露“酒色财气”的危害。如咏“色”云:
“休爱绿鬓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云,纸帐梅花独自眠。”
这是对“贪色”这种人性弱点的咏叹。
“《金瓶梅》是对当时世情的直观性显现--对‘财’与‘色’的贪恋与追求,‘金瓶’加‘梅花’不正是‘财’与‘色’的象征吗?家有‘金瓶’,富贵雄毫,它是财的象征。‘花’本身就是‘色’的代码。在枯寂之季开放的‘梅花’,更觉色泽明艳,香气袭人,再将之置于‘金瓶’之中,更加粲然焕然,无与伦比。因此,《金瓶梅》典型地表现了普遍性的欲望追求和感觉性的生存情状。它的富贵?丽挟带有几分铜臭气和酸俗气,这逐财竞争正是当时市民社会的世风所向和时尚追求。”
同样是写梅花,《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意境完全不同。且看雪景:
“…… 只见窗上光辉夺目……日光已出……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且看梅红:
“……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 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 香欺兰蕙……”(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好一个冰清玉洁的琉璃世界!映着冰雪,红梅傲然,花吐胭脂!
洁净的女儿们,身披猩红袍毡,在白雪世界和红梅相映成趣。她们即景联诗,咏红梅花,都是诗的化身。
颜色点缀人物和环境,愉悦读者感官。《红楼梦》的设色更接近传统诗书画,读者用眼感受,更要用心灵去感受,各种颜色互相作用,上升到了高处,留给你的不再是简单的色彩,而是意象。因而,《梦》中的人,《梦》中的场景,走不到凡尘,是理想化了的虚幻世界。而《金》对色彩的描写,是为了人物更加接近现实服务的。《金瓶梅》的人物可以活泼泼地跳出来,散发着热烘烘的肉香和你靠近。因而设色的不同,人物的内涵也不同。
如《红楼梦》中对宝钗的肖像描写:
“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银”,“杏”“红”,“翠”,好不妩媚风流的颜色,只能用在《梦》中人身上吗?当然不是,同样可以用在潘金莲身上。然而,宝钗的形象并不是这几种颜色就能够表现全的。别忘了,她服用“白牡丹”“白芙蓉”“白荷花”“白梅花”配制的冷香丸,就让她区别于普通女子。她是“金簪雪里埋”的“山中高士晶莹雪”,这就更加理想化了。再看她诗中的颜色。“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咏白海棠》)这是她自身的写照,清冷高洁的雪白。这就是乌托邦世界中的女子。
而《金瓶梅》中潘金莲的多处描写:
“脚下穿着大红鞋儿,手弄白纱扇儿摇凉。”
“妇人止着红纱抹胸儿……云鬓斜?,酥胸半露,娇眼乜斜,犹如沉醉杨妃一般……”
作者也是惜墨如金的,深昧传统美学精髓。寥寥几字,把个媚态十足的金莲写得吊足胃口。“大红鞋儿”“白纱扇”,“红纱抹胸儿”,还有酥胸的肥白,眼梢的艳红,醉酒的娇颜……这些,我们可以通过作者的留下的空间,自己去补白喜欢的色彩。金莲不同于《梦》中女子,所以,写她的衣物和容貌,就要抓住“敏感”的来写,特别注重眉梢眼神的姿态。
那么,在环境描写中的设色,也是《红》更如世外桃源,《金》更似富家后院。
且看薛宝钗的住处:
“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异香”,“奇草仙藤”的“愈冷愈苍翠”,“珊瑚”的红,“雪洞”的白,“菊花”惨淡,帐幔朴素的青。这些无不符合“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宝钗的“山中高士”的气质。
再看《金瓶梅》中对葡萄架的描写:
“转过碧池,抹过木香亭, 从翡翠轩前穿过来,到葡萄架下观看,端的好一座葡萄架 。 但见: 四面雕栏石……,周围翠叶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弹坠流苏:喷鼻秋香,似万架绿 云垂绣带。缒缒马乳,水晶丸里……琼浆;滚滚绿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来之种,隐 甘泉珍玩之芳。 端的四时花木衬幽葩,明月清风无价买。”
这里的色彩诱人垂涎欲滴,端得是个享乐的好去处。
《金瓶梅》也有很多诗词,但是,在设色和意境上和《红楼梦》完全不同。
各举一诗来比较:
“几日深闺绣得成,看来便觉可人情。
一弯暖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地轻。
南阳踏青春有迹,两厢立月夜无声。
看花又湿苍苔露,晒向窗前趁晚晴。”
(《金瓶梅》)
并不着一个带色的字,但是女子小脚的绵白,月色的暧昧,苍苔的墨绿,还有“两瓣秋莲”的娇红……带给人一种荡漾的感觉,这是一种袭击人的感官的刺激。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红楼梦》第五回)
这首假托秦少游手迹的《海棠春》,是宝玉在秦氏房里所见。同样是暗示“色”和“淫”的词,却也含蓄不直露,春的冷冷的嫩绿,和醇酒的醉红,暗示了青春的寂寥,对“淫欲”的思渴。但感觉上非常符合此时宝玉似梦非梦,如真如幻的心态。其实,这也是虚幻,那也是虚幻,一切全在《梦》中而已。
《红楼梦》的色彩王国带你在空灵的境界里神游,《金瓶梅》的靡丽纷扰使感官在色欲的世界里得以蠢动。这是灵魂和肉身不同的享受。
《红楼梦》人物在理想世界里吟诗,《金瓶梅》人物在自家后院放纵。
《红楼梦》艳极归白,热闹和冰寒之色交锋,暗示乐极生悲,“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红楼梦曲》)《金瓶梅》冷热金针,“见热未极而冷已极”,“见冷欲盛而热将尽也。”(张竹坡《金瓶梅读法》同样演绎了世态炎凉的悲剧。这是异中之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