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欲望与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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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欲望与空间

陈赛

张爱玲说,“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中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

2006年,“舞林大会”意外挑起了国人展示身体美的欲望。如果不是它怂恿,多数人并不清楚自己竟如此企盼身体的舞动。于观者而言,这个节目集中了一切关于跳舞的华美意象:性感明艳的明星、施华洛世奇水晶舞衣、流光溢彩的舞台、舞步中男女之间欲拒还迎的情爱纠缠。其实,人人都有释放身体的欲望。这种欲望随年龄、阅历、环境影响而有所不同,但一直隐藏于内心深处。

“舞林大会”最神奇之处在于吸引了这么多的明星。在它之前,从来没有一个地方电视的节目能对明星有这样大的号召力,从当红巨星到过气老明星,香港英皇旗下的新生代明星几乎倾巢出动,他们平时极少出现在内地的综艺节目中。

明星为什么对“舞林大会”趋之若鹜?

“舞林大会”总导演徐向东说,明星不可能不喜欢“舞林大会”。“国标舞本来就很好看,音乐很大气,服装很现代化,水晶镶钻,特别亮丽。我们请专门的设计师为明星们设计了200多套舞衣,很多设计很有宫廷风味,再加上舞台上的华丽吊灯、廊柱……我们在舞美上下的工夫,少有综艺节目能相比,每一个灯光都像舞剧一样经过精心设计。整个舞蹈的气氛,与明星风采都是吻合的。最重要的是,这么多明星一起比赛,不仅吊观众胃口,也吊他们自己的胃口。”这样一个节目,有明星,有舞蹈,有人际关系,有真人秀,有人情,又有竞争的刺激,想不红都很难。

对舞者来说,跳舞于身体的解放中,有一种巨大的快感。那种快感,用“舞林大会”艺术总监方俊的话说,“就像晒日光浴,站在一个有海风的沙滩上,让阳光照下来,把你从头到尾包围起来,然后你去拥抱海风,吸收阳光的热度”。明星们参加“舞林大会”,虽不单纯为了跳舞,但对于跳舞的真心,却可以从他们的肢体动作中感觉出来。一个观众这样告诉记者:“‘舞林大会’改变了我对很多明星的看法。比如容祖儿,我一向很讨厌她,但她那么认真地跳舞,突然觉得她实在很可爱。还有钟丽缇,那么性感火辣的一个女人,想来一定是很坚强的,但她跳舞的样子并不自信,其实她是个挺脆弱,很普通的女人。”

方俊回忆说,“我第一次见到解小东、陈志朋,他们看上去都很疲惫,也许很久没动过了,或者动得过了头。但‘舞林大会’之后再见他们,他们身体的感觉已经变得很不一样,反应和敏捷度都不一样,显得很有自信。对他们来说,跳舞,尤其是在一种竞争的环境中跳舞,是会上瘾的,有点像鸦片”。

从专业的眼光看,这些明星的舞技也许是粗糙而幼稚的,但对观众来说,与职业比赛中舞者的表演相比,明星们跳的舞更可亲近,也更华美。国标舞是一种有故事性的舞蹈,有男女之间的性感关系在里面,“进攻回避,半推半就,一放一收的拉锯战,是有礼貌的淫荡”(张爱玲语),让明星们演绎出来,尤其风情万种。

北京舞蹈学院的张平教授认为,“舞林大会”作为一档电视节目,更多彰显的是国标舞的娱乐性,至于舞蹈本体的美感,其实并没有真正传播开来。但它最可取之处在于,“多年演艺事业的积累,让这些明星们一下子抓住了国标舞最本质的魅力:一是性感,女明星们很自觉而努力做到了这一点,而且表现很自然。相比之下,职业舞者虽有足够的技术表现、身体形态的美感,却反而把握不住舞蹈内在的性感呼应和诱惑。我还看了几个男明星跳摩登舞,也许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很成熟的男人,所以在舞蹈中比较准确把握住了一个男人的定力,在气质上甚至比职业舞者更稳重、自信。在摩登舞中,男舞者的这种定力和引导,是非常关键的”。

国标舞的门槛可高可低,高可参加国际竞赛,有统一标准的语言规则;低则自娱自乐,随自己的身体和感悟随意起舞。“舞林大会”自然走的是第二条路线,它本来要传递的是这样一个信号:跳舞是一种无伤大雅的娱乐,不管年龄体型,无论美丑如何,只要你喜欢,都可以跳舞。就这一点而言,上海主持人版的“舞林大会”更真诚自然,平日里正襟危坐的主持人个个表现得都像邻家大孩子,将练舞过程中种种尴尬笨拙大大方方拍给观众看,他们为一件舞衣过于性感而扭捏不安,为可怕的小肚子自我解嘲,在比赛后台互相调皮取笑,动不动冒出几句上海方言,都是很贴近上海人日常生活的。但到了全国明星版的“舞林大会”,实际上已经偏离了这个宗旨。明星们给这个节目带来超高的人气,顺便也带来他们所属的名利场里的浮华空气。台前台后,他们很卖力地演出一场场钩心斗角、争风吃醋的肥皂剧,这本来也是节目的看点之一,但越到后来,跳舞已经不再为了身体的快乐。国标舞本是男女之间互相引带跟随,表现的是一种人性化的平衡关系,是人的健康的生命状态,但为了保持足够的噱头和视觉冲击力,明星们经常做一些很夸张的动作,动不动把人扛在肩上,抱起来,扔出去。一来这些并不是国标舞本体的东西,二来没有受过身体训练的人,硬做这些肢体动作很危险。“舞林大会”动不动就传出某某明星带伤上阵的消息,非但不加反省,反而成了明星和主持人之间煽情的上好调料。

“舞蹈对于观者的感染,不只是动作美,或者服装魅力,更多的是精神层面上的碰撞。尤其是国标舞,它是西方文化很典型的东西,像探戈,佛朗明哥舞,巴西民间桑巴,都有很浓的宗教色彩。他们的某一个动作往往代表一种图腾形象,代表祭祀的虔诚,相同文化背景的人固然震撼,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也同样会受到心灵感应。”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的开幕式上,数万人的体育场,西班牙佛朗明哥舞皇后奥尔德娜・马丁内斯(Almudena Martinez)一人独舞,竟能将全场镇住。她的肢体的力与美,配着悲切急促、明快热情的舞曲,气势犹如排山倒海,那使很多人第一次震撼于舞蹈的美感。舞者与观者之间这种精神上的强烈共鸣在“舞林大会”这样的节目上是不可能出现的。

“现在,拉丁舞被中国人普遍接受,更深刻原因也在于这种舞蹈精神层面的东西。”张平教授说,“它和我们当前比较开放的社会心态,比较博大的文化氛围有关系。拉丁舞是发乎人类单纯、自由的天性,追求释放身体的快感,比较迎合现在中国人的心理。它不像东方式的舞蹈,有太多图解的、程式化的东西,承载了过多的社会因素和哲理性的思考。其实,中国的老百姓为什么喜欢秧歌舞?除了休闲之外,也因为秧歌舞的动作里没有语言性,只有自娱自乐,没有负担感。”

现在国人跳舞,20岁以下的年轻人流行街舞,25岁以上的人喜欢拉丁,其中又以更随性自由的莎莎(Salsa)风情拉丁最受欢迎,标准拉丁中伦巴和恰恰因为简单,学的人也多,但像探戈这种表演性质过重的舞蹈就不受青睐。到了50岁以上,就是秧歌了。“对于舞蹈的偏好,与一个人的心智成熟度有关。年轻人用街舞宣泄自己的激情,因为街舞是个体化的舞蹈,不需要对方的配合,也不需要顾及对方,随心所欲,标新立异就得到快感。进入一定年龄阶段的男人和女人,更在乎怎么和外界产生关系,怎么和他人和谐相处。国标舞的双人舞蹈就存在配合的关系,能让他们得到满足。一个交谊舞遗老说,上世纪80年代大学校园为什么交谊舞流行,因为男女没有什么机会自然接触身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至于中老年喜欢跳秧歌,那是不拘形态,只要愉快,不在乎美感,有群体活动就可以了。”

很多观众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都说,看“舞林大会”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学跳舞。并没有科学的数据可以证明,多少人真的将视觉空间里“看”转向了真实世界里的“跳”,但是,都市白领中跳舞的人肯定是多了。去年12月,就在“舞林大会”进入决赛期的同时,一本叫《尚舞》的舞蹈时尚类杂志正式创刊,它的封面海报被张贴到北京各个拉丁舞俱乐部、国标舞俱乐部和健身房的门口。这是国内第一本面向大众的舞蹈杂志。主编郭晓勇援引中国体育舞蹈总会的一份调查报告说,中国专业国标舞舞者7万人,舞蹈人口3000万。这个数字虽然概念模糊,却是一个强烈的市场信号。“在我们身边,的确看到越来越多的白领阶层,尤其女性,喜欢健身、塑形,想提高自己生活品位。她们走进健身房,不再跳机械的健美操,而是跳各种各样展示身体魅力的舞蹈。健美操是一种要求力量的运动,跳多了腿可能会变粗,而且毫无美感。但舞蹈却是有表现力在里面,它让你身姿更挺拔,身体线条更加柔美,肢体语言更丰富,气质更高雅,尤其是在很好的音乐伴奏下,跳舞可以是一种享受。”“我们希望宣扬一种与舞蹈为伴的生活方式,让读者更好地理解舞蹈,欣赏舞蹈,以更健康的方式跳舞。”

张平教授谈起他在欧洲的时候,发现那里的社交舞俱乐部非常多,几乎每个社区都有,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习惯。他们还有专门为未成年人设计的舞蹈俱乐部。对欧洲人来说,舞蹈是融入到生长阶段所需要的设计里去的。但国人不同,舞蹈从一开始就不在我们的国民文化之内,大部分城市也没有为这种跳舞的欲望提供一个合理的宣泄空间。“舞林大会”是在上海火起来的,恐怕也只有在上海,才能有那样的效果。上海是一座很特别的城市,因为“百乐门”的传统,上海人对跳舞有一种百折不回的热情,这种热情让主创人员相信,“舞林大会”一定能火。李欧梵在《上海摩登:一种新的都市文化在中国》中写道:“从30年代开始,舞厅就是上海城市环境一个著名的标记……当时的妇女杂志上宣扬舞蹈是一种公民活动,是个人的自然行为,可以焕发体内的力量,能有效吸引异性。”也有很多海派文人描写过上海舞厅中暧昧的环境,男人笔挺的西服和女人华丽的晚装,在那样的环境里跳舞才有社交氛围,有身体的接触与释放,有跳舞的仪式感。但即使今天的上海,恐怕也找不到这样的跳舞场所了。至于北京这样的城市,它承载的历史和责任太沉重,舞蹈一开始就不在城市生活设计之内。现在跳舞的欲望突然来了,除了少数的几家跳舞俱乐部,大部分的白领们也只能在健身房跳跳舞,作为有氧运动,锻炼一下身体而已,于舞蹈真正的乐趣,是大打折扣了。

《三联生活周刊》 2007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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