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人生 丰子恺 著

爱睡觉的鱼

新手上路
注册
2002-12-09
消息
705
荣誉分数
2
声望点数
0
一 童年的梦

学画回忆

  我七八岁时入私塾,先读《三字经》,后来又读《千家诗》。《千家诗》每页上端有一
幅木板画,记得第一幅画的是一只大象和一个人,在那里耕田,后来我知道这是二十四孝中
的大舜耕田图。但当时并不知道画的是甚么意思,只觉得看上端的画,比读下面的“云淡风
轻近午天”有趣。我家开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
为书上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自以为得意。但那书的纸不是道
林纸,而是很薄的中国纸,颜色涂在上面的纸上,渗透了下面好几层。我的颜料笔又吸得饱
,透得更深。等得着好色,翻开书来一看,下面七八页上,都有一只红象、一个蓝人和一片
紫地,好象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书的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先生——就骂,几乎要打手心;被母亲和大姊劝
住了,终于没有打。我哭了一顿,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父亲上鸦片馆去
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叫红英——管我的女仆——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来
,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灯底下描色彩画。画一个红人,一只蓝狗,一间紫房子……
这些画的最初的鉴赏者,便是红英。后来母亲和诸姊也看到了,她们都说“好”;可是我没
有给父亲看,防恐吃手心。

  后来,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看到了一部人物画谱,里面花样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
藏在自己的抽斗里。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这回不想再在书上
着色;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象。亏得红英想工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
纸来,印着了描。记得最初印着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像。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笔
上墨水吸得太饱,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结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渗透了墨水,弄得很龌
龊,曾经受大姊的责骂。这本书至今还存在,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
来看:穿着很长的袍子,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头作大笑状。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点
,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回思我当日首先就印这幅画的原因,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笑
状,好象父亲打呵欠的模样,所以特别感兴味罢。后来,我的“印画”的技术渐渐进步。大
约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在另一私塾读书了),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全。
所用的纸是雪白的连史纸,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染坊里的,但不复
用原色。我自己会配出各种间色来,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欢喜
,大家说“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问我讨画,拿去贴在灶间里,当作灶君菩萨;
或者贴在床前,当作新年里买的“花纸儿”。

  那时候我们在私塾中弄画,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是不敢公开的。我好象是一个
土贩或私售灯吸的,同学们好象是上了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头里作勾当。先生在馆的时候
,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大家一摇一摆地读《幼学》书。

  等到下午,照例一个大块头来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们便拿出来弄画。我先一幅幅地印
出来,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同学们便象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


  得画的人对我有一种报酬,但不是稿费或润笔,而是种种玩意儿:金铃子一对连纸匣;
揠空老菱壳一只,可以加上绳子去当作陀螺抽的;“云”字顺治铜钱一枚(有的顺治铜钱,
后面有一个字,字共二十种。我们儿时听大人说,积得了一套,用绳编成宝剑形状,挂在床
上,夜间一切鬼都不敢走近来。但其中,好象是“云”字,最不易得;往往为缺少此一字而
编不成宝剑。故这种铜钱在当时的我们之间是一种贵重的赠品),或者铜管子(就是当时炮
船上用的后膛枪子弹的壳)一个。有一次,两个同学为交换一张画,意见冲突,相打起来,
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审问之下,知道相打的原因是为画;追求画的来源,知道是我所作,便
厉声喊我走过去。我料想是吃戒尺了,低着头不睬,但觉得手心里火热了。终于先生走过来
了。我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走到我的座位旁边,并不拉我的手,却问我“这画是不是你画
的?”我回答一个“是”



  字,预备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体拉开,抽开我的抽斗,搜查起来。我的画谱、颜料,
以及印好而未着色的画,就都被他搜出。我以为这些东西全被没收了:结果不然,他但把画
谱拿了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观赏起来。过了好一会,先生旋转头来叱一声“读
!”大家朗朗地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这件案子便停顿了。我偷眼看先生,见他把
画谱一张一张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的时候我挟了书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个揖,他换
了一种与前不同的语气对我说,“这书明天给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对我说:

  “你能照这样子画一个大的么?”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来,有些“受宠若惊
”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能”。其实我向来只是“印”,不能“放大”。这个“能”字是
被先生的威严吓出来的。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象一块大石头吞在肚里了。先生继续说
:“我去买张纸来,你给我放大了画一张,也要着色彩的。”我只得说“好”。同学们看见
先生要我画画了,大家装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挟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姊商量。大姊教我,用一张画
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面中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姊又拿
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
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板
、米突尺,我现在回想大姊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柳
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不
多大。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钩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的颜料,着上色彩,一
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像
,大家说“出色!”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并且说:“将来哥儿
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中,
俨然成了一个小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来只会“依样
画葫芦”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把书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大作”;又全靠那颜色的
文饰,使书上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丹青”。格子放大是大姊教我的,颜料是染匠司务给我
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依样画葫芦”。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不会
画”有伤体面;说“会画”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先生看了点头
。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下;晚
上散学,再向它拜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一个绰号“画家”。每天来访
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头对先生说:“可以。”这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
们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教我们唱“男儿第一志气高
,年纪不妨小”的歌。又请一个朋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走
过去,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你给我在黄布上画一条龙,”又翻开
书来,继续说:“照这条龙一样。”原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去
向大姊商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但这回的颜料不是从染坊店里拿来,
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蓝各种颜料。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调制
各种不透明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①画法相似。龙旗画成了,
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野外去体操。此后我的“画家”名誉更高;
而老妈子的画像也催促得更紧了。

  我再向大姊商量。她说二姊丈会画肖像,叫我到他家去“偷关子”。我到二姊丈家,果
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

  玻璃九宫格、擦笔、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姊丈请教了些画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
一色照片来,作为练习的范本。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
子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照相画中。这是为了老妈子
的要求而“抱佛脚”的;可是她没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璃格子不能罩到她的脸上去
,没有办法给她画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姊在我借来的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
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巴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
然画了一幅八九分象的肖像画,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彩:粉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
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
使完全不象,也说“象”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差使——画容像。活着的亲戚
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
年假、暑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时,从先生学了木炭写生画,读
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在故乡的几位老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
像画家的名誉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画了,不再来请教我。前年还有
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到我上海的寓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
久已生疏,早已没有画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对她说明,就把照片送到照相馆
里,托他们放大为二十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问津者。

  假如我早得学木炭写生画,早得受美术论著的指导,我的学画不会走这条崎岖的小径。
唉,可笑的回忆,可耻的回忆,写在这里,给学画的人作借镜罢。

梦   痕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
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
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家为了“打送”(吾乡风俗,亲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门来作客
,辞去时,主人家必做几盘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亲、姑母、婶母和
诸姊们都在做米粉包子。厅屋的中间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盘,盘内盛着一大堆粘
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馅用的甜甜的豆沙。母亲们大家围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
袖,向盘内摘取一块米粉来,捏做一只碗的形状;夹取一筷豆沙来藏在这碗内;然后把碗口
收拢来,做成一个圆子。

  再用手法把圆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条绞丝花纹的脊梁来;最后在脊梁凑合的中心点上
打一个红色的“寿”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陈列在大匾内,样子很是好看。大家
一边做,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笑。有时说谁的做得太小,谁的做得太大;有时盛称姑母的做得
太玲珑,有时笑指母亲的做得象个饼。笑语之声,充满一堂。这是年中难得的全家欢笑的
日子。而在我,做孩子们的,在这种日子更有无上的欢乐;在准备做包子时,我得先吃一碗
甜甜的豆沙。做的时候,我只要噪闹一下子,母亲们会另做一只小包子来给我当场就吃。

  新鲜的米粉和新鲜的豆沙,热热地做出来就吃,味道是好不过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够,
再噪闹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还不够,我可嚷着要替她们打寿字印子。这印子
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来一塌糊涂,看不出寿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来又不
清楚;况且位置要摆得正,歪了就难看;打坏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着要打印子,是
母亲们所最怕的事。她们便会和我商量,把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一小粒米粉给我,叫我“
自己做来自己吃。”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目的!开了这个例之后,各人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
的米粉,就都得照例归我所有。再不够时还得要求向大盘中扭一把米粉来,自由捏造各种粘
土手工:捏一个人,团拢了,改捏一个狗;再团拢了,再改捏一只水烟管……捏到手上的龌
龊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变成了灰色的时候,我再向她们要一朵豆沙来,裹成各种三不
象的东西,吃下肚子里去。这一天因为我噪得特别厉害些,姑母做了两只小巧玲珑的包子给
我吃,母亲又外加摘一团米粉给我玩。为求自由,我不在那场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
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来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学徒,但在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我儿时的
最亲爱的伴侣。他的年纪比我长,智力比我高,胆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种种我所意想不到的
玩意儿来,使得我惊奇。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寻出几个印泥菩萨的
小形的红泥印子来,教我印米粉菩萨。

  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边
,我跌了一交,额骨磕在排门槛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晕迷不省。等到知觉的时候
,我已被抱在母亲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条向我的头上重重叠叠地包裹。

  自从我跌伤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空闲的时候到楼上来省问我。来时必然偷偷地从衣
袖里摸出些我所爱玩的东西来——例如关在自来火匣子里的几只叩头虫,洋皮纸人头,老菱
壳做成的小脚,顺治铜钿磨成的小刀等——送给我玩,直到我额上结成这个疤。

  讲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种种
可惊可喜的行状,与我的儿童时代的欢乐,也便跟了这回想而历历地浮出到眼前来。

  他的行为的顽皮,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吃惊。但这种行为对于当时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
,使我时时刻刻追随他,自愿地做他的从者。他用手捉住一条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钩
爪,而藏在衣袖里,走到各处,随时拿出来吓人。我跟了他走,欣赏他的把戏。他有时偷偷
地把这条蜈蚣放在别人的瓜皮帽子上,让它沿着那人的额骨爬下去,吓得那人直跳起来。有
时怀着这条蜈蚣去登坑,等候邻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粪的时候,把蜈蚣丢在他的裤子上,使得
那人扭着裤子乱跳,累了满身的粪。又有时当众人面前他偷把这条蜈蚣放在自己的额上,假
装被咬的样子而号淘大哭起来,使得满座的人惊惶失措,七手八脚地为他营救。正在危急存
亡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收拾了这条蜈蚣,忽然破涕为笑,一缕烟逃走了。后来这套戏法渐渐
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说,若是再拿出蜈蚣来,要打头颈拳了。于是他换出别种花头来:他躲
在门口,等候警告打头颈拳的人将走出门,突然大叫一声,倒身在门槛边的地上,乱滚乱撞
,哭着嚷着,说是践踏了一条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经攒进榻底下去了。走出门来的人被
他这一吓,实在魂飞魄散;但见他的受难比他更深,也无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运气不好。
他看见一群人蹲在岸边钓鱼,便参加进去,和蹲着的人闲谈。同时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两
人的辫子梢头结住了,自己就走开,躲到远处去作壁上观。被结住的两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
去,滑稽剧就演出来给他看了。诸如此类的恶戏,不胜枚举。
 
  现在回想他这种玩耍,实在近于为虐的戏谑。但当时他热心地创作,而热心地欣赏的孩
子,也不止我一个。世间的严正的教育者,请稍稍原谅他的顽皮!我们的儿时,在私塾里偷
偷地玩了一个折纸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铜笔套管在额骨上猛钉几下,外加在至圣先师孔子之
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现在想起了还
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
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
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
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
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
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
梗的下段,长约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作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
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
烛的油作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
此类的玩意,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
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
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同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
只有这个疤,好象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录着过去的
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
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印
,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

忆 儿 时




  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人
。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得,
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规模
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经纬
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蚕落
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只碗
,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地铺
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棋盘
街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虽然
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过了几天要
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
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似乎以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
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说
: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轧
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做
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和
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台
、八仙椅子,都并垒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

  丝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
到一种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现在我回忆这儿时的事,真是常常使我神往!祖母、蒋五伯、七娘娘、和诸姊,都像童
话里的人物了。且在我看来,他们当时这剧的主人公便是我。何等甜美的回忆!只是这剧的
题材,现在我仔细想想觉得不好:养蚕做丝,在生计上原是幸福的,然其本身是数万的生灵
的杀虐!所谓饲蚕,是养犯人;所谓缫丝,是施炮烙!原来当时这种欢乐与幸福的背景,是
生灵的虐杀!早知如此,我决计不要吃他们的桑葚,枇杷,和软糕了。近来读《西青散记》
,看到里面有两句仙人的诗句:“自织藕丝衫子嫩,可怜辛苦赦春蚕。”安得人间也发明织
藕丝的丝车,而尽赦天下的春蚕的性命!

  我七岁上祖母死了,我家不复养蚕。不久父亲与诸姊弟相继死亡,家道衰落了,我的幸
福的儿时也过去了。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第二件不能忘却的事,是父亲的中秋赏月,而赏月之乐的中心,在于吃蟹。

  我的父亲中了举人之后,科举就废,他无事在家,每天吃酒、看书。他不要吃羊牛猪肉
,而欢喜用鱼虾之类。而对于蟹,尤其欢喜。自七八月起直到冬天,父亲平日的晚酌规定吃
一只蟹,一碗隔壁豆腐店里买来的开锅热豆腐干。他的晚酌,时间总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
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器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
端坐的老猫,这印象在我脑中非常深,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我在旁边看,有时他
给我一只蟹脚或半块豆腐干。然我欢喜蟹脚。蟹的味道真好,我们五六个姊妹兄弟,都欢喜
吃,也是为了父亲欢喜吃的原故。只有母亲与我们相反,欢喜吃肉,而不欢喜又不会吃蟹,
吃的时候常常被蟹螯上刺刺开手指,出血,而且抉剔得很不干净,父亲常常说她是外行。父
亲说: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
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上的
骨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净。所以陈妈妈说:“老爷
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

  蟹的储藏所,就在天井角里的缸里。经常总养着五六只。

  到了七夕,七月半,中秋,重阳等节候上,缸里的蟹就满了,那时我们都有得吃,而且
每人得吃一大只,或一只半。尤其是中秋一天,兴致更浓。在深黄昏,移桌子到隔壁的白场
上的月光下面去吃。更深人静,明月底下只有我们一家的人,恰好围成一桌,此外只有一个
供差使的红英坐在旁边。谈笑,看月,他们——父亲和诸姊——直到月落时光,我则半途睡
去,与父亲和诸姊不分而散。

  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故这种夜宴,不仅限于中秋,有蟹的节
季里的月夜,无端也要举行数次。不过不是良辰佳节,我们少吃一点,有时两人分吃一只。
我们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受在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
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且他说蟹
是至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蟹肉,过两碗饭还有馀,
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馀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
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是好!自父亲死了以后,我不曾再尝这种好滋味。现在
,我已经自己做父亲,况且已茹素,当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唉!儿时欢乐,何等使我
神往!

  然而这一剧的题材,仍是生灵的杀虐!当时我们一家团栾之乐的背景,是杀生。我曾经
做了杀生者的一分子,以承父亲的欢娱。血食,原是数千年来一般人的习惯,然而残杀生灵
,尤其是残杀生灵来养自己的生命,快自己的口腹,反求诸人类的初心,总是不自然的,不
应该的。文人有赞咏吃蟹的,例如甚么“右手持螯,左手持杯”,甚么“秋深蟹正肥”,作
者读者,均囚于习惯,赞叹其风雅。倘质诸初心,杀蟹而持其螯,见蟹肥而起杀心,有甚么
美,而值得在诗文中赞咏呢?

  因此这件回忆,一面使我永远神往,一面又使我永远忏悔。








  第三件不能忘却的事,是与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囝囝的交游,而这交游的中心,在于钓鱼。

  那是我十二三岁时的事。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囝囝是当时我的小伴侣中的大阿哥。他是独
子,他的母亲,祖母,和大伯,都很疼爱,他给他很多的钱和玩具,而且每天放任他在外游
玩。他家与我家贴邻而居。我家的人们每天赴市,必须经过他家的豆腐店的门口,两家的人
们朝夕相见,互相来往。

  小孩子们也朝夕相见,互相来往。此外他家对于我家似乎还有一种邻人以上的深切的交
谊,故他家的人对于我家特别要好,他的祖母常常拿自产的豆腐干、豆腐衣等来送给我父亲
下酒。同时在小伴侣中,王囝囝也特别对我要好,他的年纪比我大,气力比我好,生活比我
丰富,我们一道游玩的时候,他时时引导我,照顾我,犹似长兄对于幼弟。我们有时就在我
家的染坊店里的榻上谈笑,有时相偕出游。他的祖母每次看见我俩一同玩耍,必叮嘱囝囝好
好看侍我,勿要相骂。我听人说,他家似乎曾经患难,而我父亲曾经帮他们忙,所以他家大
人们吩咐王囝囝照应我。

  我起初不会钓鱼,是王囝囝教我的。他叫他大伯买两副钓竿,一副送我,一副他自己用
。他到米桶里去捉许多米虫,浸在盛水的罐头里,领了我到木场桥头去钓鱼。他教给我看,
先捉起一个米虫来,把钓钩由虫尾穿进,直穿到头部。然后放下水去。他又说:“浮珠一动
,你要立刻拉,那么钩子拉住鱼的颚,鱼就逃不脱。”我照他所教的试验,果然第一天钓了
十几头白条,然而都是他帮我拉钓竿的。

  第二天,他手里拿了半罐头扑杀的苍蝇。又来约我去钓鱼。途中他对我说:“不一定是
米虫,用苍蝇钓鱼更好。鱼欢喜吃苍蝇!”这一天我们钓了一小桶各种的鱼。回家的时候他
把鱼桶送到我家里,说他不要。我母亲就叫红英去煎一煎,给我下晚饭。

  自此以后,我只管欢喜钓鱼。不一定要王囝囝陪去,自己一人也去钓,又学得了掘蚯蚓
来钓鱼的方法。而且钓来的鱼,不仅够自己下晚饭,还可送给店里人吃,或给猫吃。我记得
这时候我的热心钓鱼,不仅出于游戏欲,又有几分功利的兴味在内。有三四个夏季,我热心
于钓鱼,给母亲省了不少的菜蔬钱。

  后来我长大了,赴他乡入学,不复有钓鱼的工夫。但在书中常常读到赞咏钓鱼的文句,
例如甚么“独钓寒江雪”,甚么“羊裘钓叟”,甚么“渔樵度此身”,才知道钓鱼原来是很
高雅的事。后来又晓得有所谓“游钓之地”的美名称,是形容人的故乡的。我大受其煽惑,
为之大发牢骚:我想,“钓确是雅的,我的故乡,确是我的游钓之地,确是可怀的故乡。”

  但是现在想想,不幸而这题材也是生灵的杀虐!王囝囝所照应我的,是教我杀米虫,杀
苍蝇,以诱杀许多的鱼。所谓“羊裘钓叟”,其实是一个穿羊裘的鱼的诱杀者;所谓“游钓
之地”,其实就是小时候谋杀鱼的地方,想起了应使人寒栗,还有甚么高雅,甚么可恋呢?

  “杀”,不拘杀甚么,总是不祥的。我相信,人的吃晕腥,都是掩耳盗铃。如果眼看见
猪的受屠,一定咽不下一筷肉丝。

  杀人的五卅事件足以动人的公愤,而杀蚕,杀蟹,杀鱼反可有助人的欢娱,同为生灵的
人与蚕蟹鱼的生命的价值相去何远呢?

  我的黄金时代很短,可怀念的又只有这三件事。不幸而都是杀生取乐,都使我永远忏悔。
 
二 纯贞的心

华瞻的日记




  隔壁二十三号里的郑德菱,这人真好!今天妈妈抱我到门口,我看见她在水门汀上骑竹
马。她对我一笑,我分明看出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骑竹马的意思。我立刻还她一笑,表示我
极愿意,就从母亲怀里走下来,和她一同骑竹马了。两人同骑一枝竹马,我想转弯了,她也
同意;我想走远一点,她也欢喜;她说让马儿吃点草,我也高兴;她说把马儿系在冬青上,
我也觉得有理。我们真是同志的朋友!兴味正好的时候,妈妈出来拉住我的手,叫我去吃饭
。我说:“不高兴。”妈妈说:“郑德菱也要去吃饭了!”果然郑德菱的哥哥叫着“德菱!
”也走出来拉住郑德菱的手去了。我只得跟了妈妈进去。

  当我们将走进各自的门口的时候,她回头向我一看,我也回头向她一看,各自进去,不
见了。

  我实在无心吃饭。我晓得她一定也无心吃饭。不然,何以分别的时候她不对我笑,而且
脸上很不高兴呢?我同她在一块,真是说不出的有趣。吃饭何必急急?即使要吃,尽可在空
的时候吃。其实照我想来,象我们这样的同志,天天在一块吃饭,在一块睡觉,多好呢?何
必分作两家?即使要分作两家,反正爸爸同郑德菱的爸爸很要好,妈妈也同郑德菱的妈妈常
常谈笑,尽可你们大人作一块,我们小孩子作一块,不更好么?

  这“家”的分配法,不知是谁定的,真是无理之极了。想来总是大人们弄出来的。大人
们的无理,近来我常常感到,不止这一端:那一天爸爸同我到先施公司去,我看见地上放着
许多小汽车、小脚踏车,这分明是我们小孩子用的;但是爸爸一定不肯给我拿一部回家,让
它许多空摆在那里。回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汽车停在路旁;我要坐,爸爸一定不给我坐,
让它们空停在路旁。又有一次,娘姨抱我到街里去,一个肩着许多小花篮的老太婆,口中吹
着笛子,手里拿着一只小花篮,向我看,把手中的花篮递给我;然而娘姨一定不要,急忙抱
我走开去。这种小花篮,原是小孩子玩的,况且那老太婆明明表示愿意给我,娘姨何以一定
叫我不要接呢?娘姨也无理,这大概是爸爸教她的。

  我最欢喜郑德菱。她同我站在地上一样高,走路也一样快,心情志趣都完全投合。宝姊
姊或郑德菱的哥哥,有些不近情的态度,我看他们不懂。大概是他们身体长大,稍近于大人
,所以心情也稍象大人的无理了。宝姊姊常常要说我“痴”。我对爸爸说,要天不下雨,好
让郑德菱出来,宝姊姊就用指点着我,说:“瞻瞻痴!”怎么叫“痴”?你每天不来同我玩
耍,挟了书包到学校里去,难道不是“痴”么?爸爸整天坐在桌子前,在文章格子上一格一
格地填字,难道不是“痴”么?天下雨,不能出去玩,不是讨厌的么?我要天不要下雨,正
是近情合理的要求。我每天晚快听见你要爸爸开电灯,爸爸给你开了,满房间就明亮;现在
我也要爸爸叫天不下雨,爸爸给我做了,晴天岂不也爽快呢?你何以说我“痴”?郑德菱的
哥哥虽然没有说我甚么,然而我总讨厌他。我们玩耍的时候,他常常板起脸,来拉郑德菱,
说“赤了脚到人家家里,不怕难为情!”又说“吃人家的面包,不怕难为情!”

  立刻拉了她去。“难为情”是大人们惯说的话,大人们常常不怕厌气,端坐在椅子里,
点头,弯腰,说甚么“请,请”,“对不起”,“难为情”一类的无聊的话,他们都有点象
大人了!

  啊!我很少知己!我很寂寞!母亲常常说我“会哭”,我哪得不哭呢?










  今天我看见一种奇怪的现状:

  吃过糖粥,妈妈抱我走到吃饭间里的时候,我看见爸爸身上披一块大白布,垂头丧气地
朝外坐在椅子上,一个穿黑长衫的麻脸的陌生人,拿一把闪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头颈里用
劲地割。啊哟!这是何等奇怪的现状!大人们的所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
这麻脸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妈妈抱我走到吃饭间里的时候,她明明也看见这爸爸被割的骇人的现状。然
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没有看见一样。宝姊姊挟了书包从天井里走进来,我想她见了一定要哭
,谁知她只叫一声“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经意地到房间里去挂书包了。前
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开了,他不是大叫“妈妈”,立刻去拿棉花和纱布来么?今天这可怕的
麻子咬紧了牙齿割爸爸的头,何以妈妈和宝姊姊都不管呢?

  我真不解了。可恶的,是那麻子。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香烟,同爸爸夹铅笔一样。他一
定是没有铅笔的人,一定是坏人。

  后来爸爸挺起眼睛叫我:“华瞻,你也来剃头,好否?”

  爸爸叫过之后,那麻子就抬起头来,向我一看,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齿来。我不懂爸爸
的话是甚么意思,我真怕极了。我忍不住抱住妈妈的项颈而哭了。这时候妈妈、爸爸和那个
麻子说了许多话,我都听不清楚,又不懂。只听见“剃头”,“剃头”,不知是甚么意思。
我哭了,妈妈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门外。走到门边的时候,我偷眼向里边一望,从窗缝窥见
那麻子又咬紧牙齿,在割爸爸的耳朵了。

  门外有学生在抛球,有兵在体操,有火车开过。妈妈叫我不要哭,叫我看火车。我悬念
着门内的怪事,没心情去看风景,只是凭在妈妈的肩上。

  我恨那麻子,这一定不是好人。我想对妈妈说,拿棒去打他。然而我终于不说。因为据
我的经验,大人们的意见往往与我相左。他们往往不讲道理,硬要我吃最不好吃的“药”,
硬要我做最难当的“洗脸”,或坚不许我弄最有趣的水、最好看的火。今天的怪事,他们对
之都漠然,意见一定又是与我相左的。我若提议去打,一定不被赞成。横竖拗不过他们,算
了罢。我只有哭!最可怪的,平常同情于我的弄水弄火的宝姊姊,今天也跳出门来笑我,跟
了妈妈说我“痴子”。

  我只有独自哭!有谁同情于我的哭呢?

  到妈妈抱了我回来的时候,我才仰起头,预备再看一看,这怪事怎么样了?那可恶的麻
子还在否?谁知一跨进墙门槛,就听见“拍,拍”的声音,走进吃饭间,我看见那麻子正用
拳头打爸爸的背。“拍,拍”的声音,正是打的声音。可见他一定是用力打的,爸爸一定很
痛。然而爸爸何以任他打呢?妈妈何以又不管呢?我又哭。妈妈急急地抱我到房间里,对娘
姨讲些话,两人都笑起来,都对我讲了许多话。然而我还听见隔壁打人的“拍,拍”的声音
,无心去听她们的话。

  爸爸不是说过“打人是最不好的事”么?那一天软软不肯给我香烟牌子,我打了她一掌
,爸爸曾经骂我,说我不好;还有那一天我打碎了寒暑表,妈妈打了我一下屁股,爸爸立刻
抱我,对妈妈说“打不行。”何以今天那麻子在打爸爸,大家不管呢?我继续哭,我在妈妈
的怀里睡去了。

  我醒来,看见爸爸坐在披雅娜①旁边,似乎无伤,耳朵也没有割去,不过头很光白,象
和尚了。我见了爸爸,立刻①英语钢琴(piano)的音译。

  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们——爸爸、妈妈等——仍是毫不介意,绝不谈起。我一回
想,心中非常恐怖又疑惑。明明是爸爸被割项颈,割耳朵,又被用拳头打,大家却置之不问
,任我一个人恐怖又疑惑。唉!有谁同情于我的恐怖?有谁为我解释这疑惑呢?

给我的孩子们①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
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
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象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
对付。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
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
;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②,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
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油。
宝姊姊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姊姊挂下一只篮来,宝姊姊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
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姊姊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
面前


  ②悲伤过度。

  此文原为《子恺画集》代序。

  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
你坐在我膝上发见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
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
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
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
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
、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
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

  “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
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
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
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
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
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
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
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
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
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撮袜立
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
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
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
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
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
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


  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
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
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
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象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
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
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
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
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
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
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
然这真不过象“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
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儿  女

  回想四个月以前,我犹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从上海的租寓中拖出
,载上火车,送回乡间,关进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独居了四个月。

  这举动究竟出于甚么旨意,本于甚么计划,现在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相信。其实旨意
与计划,都是虚空的,自骗自扰的,实际于人生有甚么利益呢?只赢得世故尘劳,做弄几番
欢愁的感情,增加心头的创痕罢了!

  当时我独自回到上海,走进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绝地浮起这两句《楞严经》文:“十方
虚空在汝心中,犹如白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间里的篮钵、器皿、余薪、余米,以及其他三年来寓居中所用
的家常零星物件,尽行送给来帮我做短工的邻近的小店里的儿子。只有四双破旧的小孩子的
鞋子(不知为甚么缘故),我不送掉,拿来整齐地摆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后来看到的时候常
常感到一种无名的愉快。直到好几天之后,邻居的友人过来闲谈,说起这床下的小鞋子阴气
迫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痴态,就把它们拿掉了。

  朋友们说我关心儿女。我对于儿女的确关心,在独居中更常有悬念的时候。但我自以为
这关心与悬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种更强的加味。所以我往往不顾自己的画技
与文笔的拙陋,动辄描摹。因为我的儿女都是孩子们,最年长的不过九岁,所以我对于儿女
的关心与悬念中,有一部分是对于孩子们——普天下的孩子们——的关心与悬念。他们成人
以后我对他们怎样?现在自己也不能晓得,但可推知其一定与现在不同,因为不复含有那种
加味了。

  回想过去四个月的悠闲宁静的独居生活,在我也颇觉得可恋,又可感谢。然而一旦回到
故乡的平屋里,被围在一群儿女的中间的时候,我又不禁自伤了。因为我那种生活,或枯坐
默想,或钻研搜求,或敷衍,应酬,比较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
的,病的,残废的。

  有一个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领了四个孩子——九岁的阿宝、
七岁的软软、五岁的瞻瞻、三岁的阿韦——到小院中的槐荫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
色中,炎阳的红味渐渐消减,凉夜的青味渐渐加浓起来。微风吹动孩子们的细丝一般的头发
,身体上汗气已经全消,百感畅快的时候,孩子们似乎已经充溢着生的欢喜,非发泄不可了
。最初是三岁的孩子的音乐的表现,他满足之余,笑嘻嘻摇摆着身子,口中一面嚼西瓜,一
面发出一种象花猫偷食时候的“ngam ngam”的声音来。这音乐的表现立刻唤起了
五岁的瞻瞻的共鸣,他接着发表他的诗:“瞻瞻吃西瓜,宝姊姊吃西瓜,软软吃西瓜,阿韦
吃西瓜。”这诗的表现又立刻引起了七岁与九岁的孩子的散文的、数学的兴味:他们立刻把
瞻瞻的诗句的意义归纳起来,报告其结果:“四个人吃四块西瓜。”

  于是我就做了评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们的作品。我觉得三岁的阿韦的音乐的表现最
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欢喜的感情。五岁的瞻瞻把这欢喜的感情翻译为(他的)
诗,已打了一个折扣;然尚带着节奏与旋律的分子,犹有活跃的生命流露着。至于软软与阿
宝的散文的、数学的、概念的表现,比较起来更肤浅一层。然而看他们的态度,全部精神没
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
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
,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我实在不敢受他们“
父亲”的称呼,倘然“父亲”是尊崇的。

  我在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
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喜欢别人来任意移动,这是我独居时的惯癖。我——我
们大人——平常的举止,总是谨慎、细心、端详,斯文。例如磨墨,放笔,倒茶等,都小心
从事,故桌上的布置每日依然,不致破坏或扰乱。因为我的手足的筋觉已经由于屡受物理的
教训而深深地养成一种谨惕的惯性了。然而孩子们一爬到我的案上,就捣乱我的秩序,破坏
我的桌上的构图,毁损我的器物。他们拿起自来水笔来一挥,洒了一桌子又一衣襟的墨水点
;又把笔尖蘸在浆糊瓶里。他们用劲拔开毛笔的铜笔套,手背撞翻茶壶,壶盖打碎在地板上
……这在当时实在使我不耐烦,我不免哼喝他们,夺脱他们手里的东西,甚至批他们的小颊
。然而我立刻后悔:哼喝之后立刻继之以笑,夺了之后立刻加倍奉还,批颊的手在中途软却
,终于变批为抚。

  因为我立刻自悟其非:我要求孩子们的举止同我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我——我们大人
——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
尚保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象我们的穷屈?

  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贼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
。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
己一样,何其乖谬!

  儿女对我的关系如何?我不曾预备到这世间来做父亲,故心中常是疑惑不明,又觉得非
常奇怪。我与他们(现在)完全是异世界的人,他们比我聪明、健全得多;然而他们又是我
所生的儿女。这是何等奇妙的关系!世人以膝下有儿女为幸福,希望以儿女永续其自我,我
实在不解他们的心理。我以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最自然最合理的莫如朋友。君臣、父子、
昆弟、夫妇之情,在十分自然合理的时候都不外乎是一种广义的友谊。所以朋友之情,实在
是一切人情的基础。“朋,同类也。”并育于大地上的人,都是同类的朋友,共为大自然的
儿女。世间的人,忘却了他们的大父母,而只知有小父母,以为父母能生儿女,儿女为父母
所生,故儿女可以永续父母的自我,而使之水存。于是无子者叹天道之无知,子不肖者自伤
其天命,而狂进杯中之物,其实天道有何厚薄于其齐生并育的儿女!我真不解他们的心理。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
群儿女,是在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
,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堕地,嘤嘤学语,看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
步。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
孩子,始终是我们这家庭里的一种点缀,始终可做我和你母亲的生活的慰安者。然而近年来
,你态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
变为成人了。古人谓“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现在反行了古人的
话,在送你出黄金时代的时候,也觉得悲喜交集。
 
  所喜者,近年来你的态度行为的变化,都是你将由孩子变成成人的表示。我的辛苦和你
母亲的劬劳似乎有了成绩,私心庆慰。所悲者,你的黄金时代快要度尽,现实渐渐暴露,你
将停止你的美丽的梦,而开始生活的奋斗了,我们仿佛丧失了一个从小依傍在身边的孩子,
而另得了一个新交的知友。

  “乐莫乐兮新相知”;然而旧日天真烂漫的阿宝,从此永远不得再见了!

  记得去春有一天,我拉了你的手在路上走。落花的风把一阵柳絮吹在你的头发上,脸孔
上,和嘴唇上,使你好象冒了雪,生了白胡须。我笑着搂住了你的肩,用手帕为你拂拭。

  你也笑着,仰起了头依在我的身旁。这在我们原是极寻常的事:以前每天你吃过饭,是
我同你洗脸的。然而路上的人向我们注视,对我们窃笑,其意思仿佛在说:“这样大的姑娘
儿,还在路上教父亲搂住了拭脸孔”!我忽然看见你的身体似乎高大了,完全发育了,已由
中性似的孩子变成十足的女性了。我忽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坚,很厚
的无影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起来,在我的提携中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
居于两个世界了。一刹那间我心中感到深痛的悲哀。我怪怨你何不永远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
大起来,我怪怨人类中何必有男女之分。然而怪怨之后立刻破悲为笑。恍悟这不是当然的事
,可喜的事么?

  记得有一天,我从上海回来。你们兄弟姊妹照例拥在我身旁,等候我从提箱中取出“好
东西”来分。我欣然地取出一束巧格力来,分给你们每人一包。你的弟妹们到手了这五色金
银的巧格力,照例欢喜得大闹一场,雀跃地拿去尝新了。

  你受持了这赠品也表示欢喜,跟着弟妹们去了。然而过了几天,我偶然在楼窗中望下来
,看见花台旁边,你拿着一包新开的巧格力,正在分给弟妹三人。他们各自争多嫌少,你忙
着为他们均分。在一块缺角的巧格力上添了一张五色金银的包纸派给小妹妹了,方才三面公
平。他们欢喜地吃糖了,你也欢喜地看他们吃。这使我觉得惊奇。吃巧格力,向来是我家儿
童们的一大乐事。因为乡村里只有箬叶包的糖饼,草纸包的状元糕,没有这种五色金银的
糖果;只有甜煞的粽子糖,咸煞的盐青果,没有这种异香异味的糖果。所以我每次到上海,
一定要买些回来分给儿童,籍添家庭的乐趣。儿童们切望我回家的目的,大半就在这“好东
西”上。你向来也是这“好东西”的切望者之一人。你曾经和弟妹们赌赛谁是最后吃完;你
曾经把五色金银的锡纸积受起来制成华丽的手工品,使弟妹们艳羡。这回你怎么一想,肯把
自己的一包藏起来,如数分给弟妹们吃呢?我看你为他们分均匀了之后表示非常的欢喜,同
从前赌得了最后吃完时一样,不觉倚在楼上独笑起来。因为我忆起了你小时候的事:十来年
之前,你是我家里的一个捣乱分子,每天为了要求的不满足而哭几场,挨母亲打几顿。你吃
蛋只要吃蛋黄,不要吃蛋白,母亲偶然夹一筷蛋白在你的饭碗里,你便把饭粒和蛋白乱拨在
桌子上,同时大喊“要黄!要黄!”你以为凡物较好者就叫做“黄”。所以有一次你要小椅
子玩耍,母亲搬一个小凳子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要长竹竿玩,母亲拿一根“
史的克”①给你,你也大喊“要黄!要黄!”你看不起那时候还只一二岁而不会活动的软软
。吃东西时,把不好吃的东西留着给软软吃;讲故事时,把不幸的角色派给软软当。向母亲
有所要求而不得允许的时候,你就高声地问:“当错软软么?当错软软么?”

  你的意思以为:软软这个人要不得,其要求可以不允许;而阿宝是一个重要不过的人,
其要求岂有不允许之理?今所以不允许者,大概是当错了软软的原故。所以每次高声地提醒
你母亲,务要她证明阿宝正身,允许一切要求而后已。这个一味“要黄”而专门欺侮弱小的
捣乱分子,今天在那里牺牲①英文stick(手杖)的译音。

  自己的幸福来增殖弟妹们的幸福,使我看了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你往日的一切雄心
和梦想已经宣告失败,开始在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了;你已
将走出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记得去年有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事,将离家远行。在以前,每逢我出门了,你们一定不
高兴,要阻住我,或者约我早归。在更早的以前,我出门须得瞒过你们。你弟弟后来寻我不
着,须得哭几场。我回来了,倘预知时期,你们常到门口或半路上来迎候。我所描的那幅题
曰《爸爸还不来》的画,便是以你和你的弟弟的等我归家为题材的。因为我在过去的十来年
中,以你们为我的生活慰安者,天天晚上和你们谈故事,作游戏,吃东西,使你们都觉得家
庭生活的温暖,少不来一个爸爸,所以不肯放我离家。去年这一天我要出门了,你的弟妹们
照旧为我惜别,约我早归。我以为你也如此,正在约你何时回家和买些什么东西来,不意你
却劝我早去,又劝我迟归,说你有种种玩意可以骗住弟妹们的阻止和盼待。原来你已在我和
你母亲谈话中闻知了我此行有早去迟归的必要,决意为我分担生活的辛苦了。我此行感觉轻
快,但又感觉悲哀。因为我家将少却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幸福儿。

  以上原都是过去的事,但是常常切在我的心头,使我不能忘却。现在,你已做中学生,
不久就要完全脱离黄金时代而走向成人的世间去了。我觉得你此行比出嫁更重大。古人送女
儿出嫁诗云:“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你出黄金时代的“
义往”,实比出嫁更“难复留”,我对此安得不“结中肠”?所以现在追述我的所感,写这
篇文章来送你。你此后的去处,就是我这册画集里所描写的世间。我对于你此行很不放心。
因为这好比把你从慈爱的父母身旁遣嫁到恶姑的家里去,正如前诗中说:“自小闺内训,事
姑贻我忧。”事姑取甚样的态度,我难于代你决定。但希望你努力自爱,勿贻我忧而已。

  约十年前,我曾作一册描写你们的黄金时代的画集(《子恺画集》)。其序文(《给我
的孩子们》)中曾经有这样的话:“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

  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
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
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来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伴侣中的英
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
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写这些话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
现在你果然已经“懂得我的话”了!

  果然也要“走这条路”了!无常迅速,念此又安得不结中肠啊!

  1934年岁暮,选辑近作漫画,定名为《人间相》,付开明出版。选辑既竟,取十年
前所刊《子恺画集》比较之,自觉画趣大异。读序文,不觉心情大异。遂写此篇,以为《人
间相》辑后感。

南颖访问记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
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
到这里来交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黄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和他父母到达我家,
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
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
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
觉得添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
的一句话是“阿姨”。这是对英娥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
“阿咦”,“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要上楼,或者指
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示


  “阿呀!这一点要求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鸡。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
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咯咯”这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
咯咯”;大人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

  “南颖会叫公公了!”我也主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
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一定感到诧异:“一只鸡和一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
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见鸭会叫“Ga-Ga”;看
见挤乳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
看见邻家的女孩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用废纸
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
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
很多,意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嗯,嗯,嗯”
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嗯,嗯,嗯,嗯”。

  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铅笔,就对她说:“要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
花铅笔拿给她,同时教她:“说‘笔’!”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
笔’,可是我的嘴巴不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多
,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开
会,而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右手拿着拐杖走
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候
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走出
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么
?”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助
的;可是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象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
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
一切人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怖夫天之乍明乍暗
,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曰:生死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

  在六十多年前,我也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现
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
生本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
前的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
月以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
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

  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候放声大哭,要求到
“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感
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时候,我心中发生了
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惜别,从此家里没有
了生气篷勃的南颖,只得象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

  那一天他们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

  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
我见物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欢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
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
感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家庭”、“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
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
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
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

  “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
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
。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
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
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
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
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
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无
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其一是:

  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
镜、颜料瓶、图章、打火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二是:电车道旁边的一家鲜花
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花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
家里,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但不知道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去。她照旧依恋我。这依恋一方
面使我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怅:她从热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
的精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今天我去看她,这昙花一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
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三 人生咏叹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
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
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
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
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
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
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
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
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
“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
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
少女“渐渐”变成的。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哑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
”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
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
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甚么强烈的刺激。
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
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
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
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象饮冰挥扇的夏日的
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
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
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
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
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
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
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
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
,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
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
。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
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
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
,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
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
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
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
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
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
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
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
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坐位于
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
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



  “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
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象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
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
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
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
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
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1925年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
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
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
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
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
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
,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
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
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
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
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
人都叹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
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
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
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

  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作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
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作春的
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作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
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
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
,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
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
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
?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
步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

  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
的生荣死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
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
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
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
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
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
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
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
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
,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
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
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
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
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
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
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
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
的现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阿 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
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
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
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取名字:因
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又他母亲为他而受难,故名曰“阿难。”阿难的尸体给医生拿
去装在防腐剂的玻璃瓶中;阿难的一跳印在我的心头。

  阿难!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寿命何其短促?我与你的父子的情缘
何其浅薄呢?

  然而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来,没有甚么大差异。

  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来,这
“人生”已被反覆了数千万遍,都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现在轮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
使活了百岁,在浩劫中与你的一跳没有甚么差异。今我嗟伤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难!我不再为你嗟伤,我反要赞美你的一生的天真与明慧。原来这个我,早已不是真
的我了。人类所造作的世间的种种现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隐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对于扰攘
奔逐的地球上的生活,渐渐习惯,视为人生的当然而恬不为怪。实则堕地时的我的本性,已
经所丧无馀了。我尝读《西青散记》,对于史震林的自序中的这数语:“余初生时,怖夫天
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曰:

  生死也。教余别星,曰:孰箕斗;别禽,曰:孰鸟鹊,识所始也。生以长,乍暗乍明乍
有乍无者,渐不为异。间于纷纷混混之时,自提其神于太虚而俯之,觉明暗有无之乍乍者,
微可悲也。”非常感动,为之掩卷悲伤,仰天太息。以前我常常赞美你的宝姊姊与瞻哥哥,
说他们的儿童生活何等的天真、自然,他们的心眼何等的清白,明净、为我所万不敢望。然
而他们哪里比得上你,他们的视你,亦犹我的视他们。他们的生活虽说天真、自然,他们的
眼虽说清白、明净;然他们终究已经有了这世间的知识,受了这世界的种种诱惑,染了这世
间的色彩,一层薄薄的雾障已经笼罩了他们的天真与明净了。你的一生完全不着这世间的尘
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世间的人,本来都有像你那样的天真明净
的生命,一入人世,便如入了乱梦,得了狂疾,颠倒迷离,直到困顿疲毙,始仓皇地逃回生
命的故乡。这是何等昏昧的痴态!你的一生只有一跳,你在一秒间干净地了结你在人世间的
一生,你堕地立刻解脱。正在中风狂走的我,更何敢企望你的天真与明慧呢?

  我以前看了你的宝姊姊瞻哥哥的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惋惜他们的黄金时代的将逝,常
常作这样的异想:“小孩子长到十岁左右无病地自己死去,岂不完成了极有意义与价值的一
生呢?”但现在想想,所谓“儿童的天国”,“儿童的乐园”,其实贫乏而低小得很,只值
得颠倒困疲的浮世苦者的艳羡而已,又何足挂齿?像你的以一跳了生死,绝不撄浮生之苦,
不更好么?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

  然而这仍是我的妄念。宇宙间人的生灭,犹如大海中的波涛的起伏。大波小波,无非海
的变幻,无不归元于海,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
淡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
 
四 人生与社会生活

作客者言

  有一位天性真率的青年,赴亲友家作客,归家的晚上,垂头丧气地跑进我的房间来,躺
在藤床上,不动亦不语。看他的样子很疲劳,好象做了一天苦工而归来似的。我便和他问答


  “你今天去作客,喝醉了酒么?”

  “不,我不喝酒,一滴儿也不喝。”

  “那么为甚么这般颓丧?”

  “因为受了主人的异常优礼的招待。”

  我惊奇地笑道:“怪了!作客而受主人优待,应该舒服且高兴,怎的反而这般颓丧?倒
好象被打翻了似的。”

  他苦笑地答道:“我宁愿被打一顿,但愿以后不再受这种优待。”

  我知道他正在等候我去打开他的话匣子来。便放下笔,推开桌上的稿纸,把坐着的椅子
转个方向,正对着他。点起一支烟来,津津有味地探问他:

  “你受了怎样异常优礼的招待?来!讲点给我听听看!”

  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桌上的稿件,说:“你不是忙写稿么?

  我的话说来长呢!”

  我说:“不,我准备一黄昏听你谈话。并且设法慰劳你今天受优待的辛苦呢。”

  他笑了,从藤床上坐起身来,向茶盘里端起一杯菊花茶来喝了一口,慢慢地、一五一十
地把这一天赴亲友家作客而受异常优礼的招待的经过情形描摹给我听。

  以下所记录的便是他的话。

  我走进一个幽暗的厅堂,四周阒然无人。我故意把脚步走响些,又咳嗽几声,里面仍然
没有人出来;外面的厢房里倒走进一个人来。这是一个工人,好象是管门的人。他两眼钉住
我,问我有甚么事。我说访问某先生。他说“片子!”我是没有名片的,回答他说:“我没
有带名片,我姓某名某,某先生是知道我的,烦你去通报罢。”他向我上下打量了一回,说
一声“你等一等”,怀疑似地进去了。

  我立着等了一会,望见主人缓步地从里面的廊下走出来。

  走到望得见我的时候,他的缓步忽然改为趋步,拱起双手,口中高呼“劳驾,劳驾!”
一步紧一步地向我赶将过来,其势急不可当,我几乎被吓退了。因为我想,假如他口中所喊
的不是“劳驾,劳驾”而换了“捉牢,捉牢”,这光景定是疑心我是窃了他家厅上的宣德香
炉而赶出来捉我去送公安局。幸而他赶到我身边,并不捉牢我,只是连连地拱手,弯腰,几
乎要拜倒在地。我也只得模仿他拱手,弯腰,弯到几乎拜倒在地,作为相当的答礼。



  大家弯好了腰,主人袒开了左手,对着我说:“请坐,请坐!”他的袒开的左手所照着
的,是一排八仙椅子。每两只椅子夹着一只茶几,好象城头上的一排女墙。我选择最外口的
一只椅子坐了。一则贪图近便。二则他家厅上光线幽暗,除了这最外口的一只椅子看得清楚
以外,里面的椅子都埋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我看见最外边的椅子颇有些灰尘,恐怕里面的
椅子或有更多的灰尘与龌龊,将污损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的屁股部分,弄得好象被摩
登破坏团射了镪水一般。

  三则我是从外面来的客人,象老鼠钻洞一般地闯进人家屋里深暗的内部去坐,似乎不配
。四则最外面的椅子的外边,地上放着一只痰盂,丢香烟头时也是一种方便。我选定了这个
好位置,便在主人的“请,请,请”声中捷足先登地坐下了。

  但是主人表示反对,一定要我“请上坐”。请上坐者,就是要我坐到里面的、或许有更
多的灰尘与龌龊、而近旁没有痰盂的椅子上去。我把屁股深深地埋进我所选定的椅子里,表
示不肯让位。他便用力拖我的臂,一定要夺我的位置。我终于被他赶走了,而我所选定的位
置就被他自己占据了。

  当此夺位置的时间,我们二人在厅上发出一片相骂似的声音,演出一种打架似的举动。
我无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尘或龌龊,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头去仔细察看
椅子的干净与否。我不顾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么
东西,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样地颇有些灰尘,我是拿我的新制
的淡青灰哔叽长衫来给他揩抹了两只椅子。想少沾些龌龊,我只得使个劲儿,将屁股摆稳在
椅子板上,绝不转动摩擦。宁可费些气力,扭转腰来对主人谈话。

  正在谈话的时候,我觉得屁股上冷冰冰起来。我脸上强装笑容——因为这正是“应该”
笑的时候——心里却在叫苦。

  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种种猜想,想象这是梁上
挂下来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内脏都流出来了。又想象这是一朵鼻涕、一朵带血的痰。我
浑身难过起来,不敢用手去摸。后来终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触着冷冰冰的湿湿的一团
,偷偷摸出来一看,色彩很复杂,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黄的,有蓝的,混在一起,好象五
色的牙膏。我不辨这是何物,偷偷地丢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了。但心里疑虑得很,料想我的新
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一定染上一块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觉察我的心事,他正在滥用各种的
笑声,把他近来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我记念着屁股底下的东西,心中想皱眉头;然而不好
意思用颦蹙之颜来听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强颜作笑。我感到这种笑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
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
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
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
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屁股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
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

  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
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象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
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统忘
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
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

  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
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
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
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象把客人当
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
我的客人的姓名统统忘记了。但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
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
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
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

  “答,答,答,答”,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
桌子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
的礼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
起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
以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
所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
杯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
方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人特别关念我的衣服,
表示十分抱歉的样子,要亲自给我揩拭。我心中很懊恼,但脸上只得强装笑容,连说“不要
紧,没有甚么”;其实是“有甚么”的!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又染上了芭蕉扇大的
一块茶渍!

  主人以这事件为前车,以后添茶时逢到伸手遮住茶杯的客人,便用开诚布公似的语调说
:“不要客气,大家老实来得好!”客人都会意,便改用指头敲击桌子:“答,答,答,答
。”

  这办法的确较好,除了不妨碍视线的好处外,又是有声有色,郑重得多。况且手的样子
活象一个小形的人:中指象头,食指和无名指象手,大指和小指象足,手掌象身躯,口称“
叩头”而用中指“答,答,答,答”地敲击起来,俨然是“五体投地”而“捣蒜”一般叩头
的模样。

  主人分送香烟,座中吸烟的人,连主人共有五六人,我也在内。主人划一根自来火,先
给我的香烟点火。自来火在我眼前烧得正猛,匆促之间我真想不出谦让的方法来,便应了一
声,把香烟凑上去点着了。主人忙把已经烧了三分之一的自来火给坐在我右面的客人的香烟
点火。这客人正在咬瓜子,便伸手推主人的臂,口里连叫“自来,自来”。“自来”者,并
非“自来火”的略语,是表示谦让,请主人“自”己先“来”(就是点香烟)的意思。主人
坚不肯“自来”,口中连喊“请,请,请”,定要隔着一张八仙桌,拿着已剩二分之一弱的
火柴杆来给这客人点香烟。我坐在两人中间,眼看那根不知趣的火柴杆越烧越短,而两人的
交涉尽不解决,心中替他们异常着急。主人又似乎不大懂得燃烧的物理,一味把火头向下,
因此火柴杆烧得很快。幸而那客人不久就表示屈服,丢去正咬的瓜子,手忙脚乱地向茶杯旁
边捡起他那支香烟,站起来,弯下身子,就火上去吸。这时候主人手中的火柴杆只剩三分之
一弱,火头离开他的指爪只有一粒瓜子的地位了。

  出乎我意外的,是主人还要撮着这一粒火柴杆,去给第三个客人点香烟。第三个客人似
乎也没有防到这一点,不曾预先取烟在手。他看见主人有“燃指之急”,特地不取香烟,摇
手喊道:“我自来,我自来。”主人依然强硬,不肯让他自来。这第三个客人的香烟的点火
,终于象救火一般惶急万状地成就了。他在匆忙之中带翻了一只茶杯,幸而杯中盛茶不多,
不曾作再度的泛滥。我屏息静观,几乎发呆了,到这时候才抽一口气。主人把拿自来火的手
指用力地搓了几搓,再划起一根自来火来,为第四个客人的香烟点火。在这事件中,我顾怜
主人的手指烫痛,又同情于客人的举动的仓皇。觉得这种主客真难做:吸烟,原是一件悠闲
畅适的事;但在这里变成救火一般惶急万状了。

  这一天,我和别的几位客人在主人家里吃一餐饭,据我统计,席上一共闹了三回事:第
一次闹事,是为了争座位。所争的是朝里的位置。这位置的确最好:别的三面都是两人坐一
面的,朝里可以独坐一面;别的位置都很幽暗,朝里的位置最亮。且在我更有可取之点,我
患着羞明的眼疾,不耐对着光源久坐,最喜欢背光而坐。我最初看中这好位置,曾经一度占
据;但主人立刻将我一把拖开,拖到左边的里面的位置上,硬把我的身体装进在椅子里去。
这位置最黑暗,又很狭窄,但我只得忍受。因为我知道这座位叫做“东北角”,是最大的客
位;而今天我是远客,别的客人都是主人请来陪我的。主人把我驱逐到“东北”之后,又和
别的客人大闹一场:

  坐下去,拖起来;装进去,逃出来;约莫闹了五分钟,方才坐定。“请,请,请”,大
家“请酒”,“用菜”。

  第二次闹事,是为了灌酒。主人好象是开着义务酿造厂的,多多益善地劝客人饮酒。他
有时用强迫的手段,有时用欺诈的手段。客人中有的把酒杯藏到桌子底下,有的拿了酒杯逃
开去。结果有一人被他灌醉,伏在痰盂上呕吐了。主人一面照料他,一面劝别人再饮。好象
已经“做脱”了一人,希望再麻翻几个似的。我幸而以不喝酒著名,当时以茶代酒,没有卷
入这风潮的旋涡中,没有被麻翻的恐慌。但久作壁上观,也觉得厌倦了,便首先要求吃饭。
后来别的客人也都吃饭了。

  第三次闹事,便是为了吃饭问题。但这与现今世间到处闹着的吃饭问题性质完全相反。
这是一方强迫对方吃饭,而对方不肯吃。起初两方各提出理由来互相辩论;后来是夺饭碗—
—一方硬要给他添饭,对方决不肯再添;或者一方硬要他吃一满碗,对方定要减少半碗。粒
粒皆辛苦的珍珠一般的白米,在这社会里全然失却其价值,几乎变成狗子也不要吃的东西了
。我没有吃酒,肚子饿着,照常吃两碗半饭。在这里可说是最肯负责吃饭的人,没有受主人
责备。因此我对于他们的争执,依旧可作壁上观。我觉得这争执状态真是珍奇;尤其是在到
处闹着没饭吃的中国社会里,映成强烈的对比。可惜这种状态的出现,只限于我们这主人的
客厅上,又只限于这一餐的时间。若得因今天的提倡与励行而普遍于全人类,永远地流行,
我们这主人定将在世界到处的城市被设立生祠,死后还要在世界到处的城市中被设立铜像呢
。我又因此想起了以前在你这里看见过的日本人描写乌托邦的几幅漫画:在那漫画的世界里
,金银和钞票是过多而没有人要的,到处被弃掷在垃圾桶里。清道夫满满地装了一车子钞票
,推到海边去烧毁。半路里还有人开了后门,捧出一畚箕金镑来,硬要倒进他的垃圾车中去
,却被清道夫拒绝了。马路边的水门汀上站着的乞丐,都提着一大筐子的钞票,在那里哀求
苦告地分送给行人,行人个个远而避之。我看今天座上为拒绝吃饭而起争执的主人和客人们
,足有列入那种漫画人物中的资格。请他们侨居到乌托邦去,再好没有了。

  我负责地吃了两碗半白米饭,虽然没有受主人责备,但把胃吃坏,积滞了。因为我是席
上第一个吃饭的人,主人命一仆人站在我身旁,伺候添饭。这仆人大概受过主人的训练,伺
候异常忠实:当我吃到半碗饭的时候,他就开始鞠躬如也地立在我近旁,监督我的一举一动
,注视我的饭碗,静候我的吃完。等到我吃剩三分之一的时候,他站立更近,督视更严,他
的手跃跃欲试地想来夺我的饭碗。在这样的监督之下,我吃饭不得不快。吃到还剩两三口的
时候,他的手早已搭在我的饭碗边上,我只得两三口并作一口地吞食了,让他把饭碗夺去。
这样急急忙忙地装进了两碗半白米饭,我的胃就积滞,隐隐地作痛,连茶也喝不下去。但又
说不出来。忍痛坐了一会,又勉强装了几次笑颜,才得告辞。我坐船回到家中,已是上灯时
分,胃的积滞还没有消,吃不进夜饭。跑到药房里去买些苏打片来代夜饭吃了,便倒身在床
上。直到黄昏,胃里稍觉松动些,就勉强起身,跑到你这里来抽一口气。但是我的身体、四
肢还是很疲劳,连脸上的筋肉,也因为装了一天的笑,酸痛得很呢。我但愿以后不再受人这
种优礼的招待!

  他说罢,又躺在藤床上了。我把香烟和火柴送到他手里,对他说:“好,待我把你所讲
的一番话记录出来。倘能卖得稿费,去买许多饼干、牛奶、巧格力和枇杷来给你开慰劳会罢
。”

两 场 闹

  某日我因某事独自至某地。当日赶不上归家的火车,傍晚走进其地的某旅馆投宿了。事
体已经办毕;当地并无亲友可访,无须出门;夜饭已备有六只大香蕉在提箧内,不必外求。
但天色未暗,吃香蕉嫌早,我觉旅况孤寂,这一刻工夫有些难消遣了。室中陈列着崭新的铁
床、华丽的镜台、清静的桌椅。但它们都板着脸孔不理睬我,好象待车室里的旅客似地各管
各坐着。只有我携来的那只小提箧亲近我,似乎在对我说:“我是属于你的!”

  打开提箧,一册袖珍本的《绝妙好词》躺在那里等我。我把它取出,再把被头叠置枕上
,当作沙发椅子靠了,且从这古式的收音器中倾听古人的播音。

  忽闻窗外的街道上起了一片吵闹之声。我不由地抛却我的书,离开我的沙发,倒履往窗
前探看。对门是一个菜馆,我凭在窗上望下去,正看见菜馆的门口,四辆人力车作带模样停
在门口的路旁,四个人力车夫的汗湿的背脊,花形地环列在门口的阶沿石下,和站在阶沿石
上的四个人的四顶草帽相对峙。中央的一个背脊伸出着一只手,努力要把手中的一点钱交还
一顶草帽,反复地在那里叫:

  “这一点钱怎么行?拉了这许多路!”

  草帽下也伸出一只手来,跟了说话的语气而指挥:

  “讲好廿板一部,四部车子,给你二角三十板,还有啥话头?”

  他的话没有说完,对方四个背脊激动起来,参参差差地嚷着:

  “兜大圈子到这里,我们多两里路啦;这一点钱哪里行?”

  另一顶草帽下面伸出一只手来,点着人力车夫的头,谆谆地开导:

  “不是我们要你多跑路!修街路你应该知道,你吃甚么饭的?”

  “这不来,这不来!”

  人力车夫口中讲不出理,心中着急,嚷着把盛钱的手向四顶草帽底下乱送,想在他们身
上找一处突出的地方交卸了这一点不足的车钱。但四顶草帽反背着手,渐渐向门内退却,使
他无法措置。我在上面代替人力车夫着急,心想草帽的边上不是颇可置物的地方么,可惜人
力车夫的手腕没有这样高。

  正难下场的时候,另一个汗湿的背脊上伸出一个长头颈来,换了一种语调,帮他的同伴
说话:

  “先生!一角钱一部总要给我们的!这铜板换了两角钱罢!

  先生,几个铜板不在乎的!”

  同时他从同伴的手中取出铜板来擎起在一顶草帽前面,恳求他交换。这时三顶草帽已经
不见,被包围的一顶草帽伸手在袋中摸索,冷笑着说:

  “讨厌得来!喏,喏,每人加两板!”
 
  他摸出铜板,四个背脊同时退开,大家不肯接受,又同声地嚷起来。那草帽乘机跨进门
槛,把八个铜板放在柜角上,指着了厉声说:

  “喏,要末来拿去,勿要末歇,勿识相的!”

  一件雪白的长衫飞上楼梯,不见了。门外四个背脊咕噜咕噜了一回,其中一个没精打彩
地去取了柜角上的铜板,大家懒洋洋地离开店门。咕噜咕噜的声音还是继续着。

  我看完了这一场闹,离开窗栏,始觉窗内的电灯已放光了。我把我的沙发移在近电灯的
一头,取出提箧里的香蕉,用《绝妙好词》佐膳而享用我的晚餐。窗子没有关,对面菜馆的
楼上也有人在那里用晚餐,常有笑声和杯盘声送入我的耳中。

  我们隔着一条街路而各用各的晚餐。

  约一小时之后,窗外又起一片吵闹之声。我心想又来甚么花头了,又立刻抛却我的书,
离开我的沙发,倒履往窗前探看。这回在楼上闹。离开我一二丈之处,菜馆楼上一个精小的
餐室内,闪亮的电灯底下摆着一桌杯盘狼藉的残菜。桌旁有四个男子,背向着我,正在一个
青衣人面前纠纷。我从声音中认知他们就是一小时前在下面和人力车夫闹过一场的四个角色
。但见一个瘦长子正在摆开步位,用一手擒住一个矮胖子的肩,一手拦阻一个穿背心的人的
胸,用下颚指点门口,向青衣人连叫着:“你去,你去!”被擒的矮胖子一手摸在袋里,竭
力挣扎而扑向青衣人的方面去,口中发出一片杀猪似的声音,只听见“不行,不行”。穿背
心的人竭力地伸长了的手臂,想把手中的两张钞票递给青衣人,口中连叫着“这里,这里”
。好象火车到时车站栅门外拿着招待券接客的旅馆招待员。

  在这三人的后方,最近我处,还有一个生仁丹须的人,把右手摸在衣袋中,冷静地在那
里叫喊“我给他,我给他!”青衣人而向着我,他手中托着几块银洋,用笑脸看看这个,看
看那个,立着不动。

  穿背心的终于摆脱了瘦长子的手,上前去把钞票塞在青衣人的手中,而取回银洋交还瘦
长子。瘦长子一退避,放走了矮胖子。这时候青衣人已将走出门去,矮胖子厉声喝止:

  “喂喂,堂倌,他是客人!”便用自己袋里摸出来的钞票向他交换。穿背心的顾东失西
,急忙将瘦长子按倒在椅子里,回身转来阻止矮胖子的行动。三个人扭做一堆,作出嘈杂的
声音。忽然听见青衣人带笑的喊声:“票子撕破了!”大家方才住手。瘦长子从椅子里立起
身。楼板上叮叮*?*?地响起来。原来穿背心的暗把银洋塞在他的椅子角上,他起身时用衣
角把它们如数撒翻在楼板上了。于是有的捡拾银洋,有的察看破钞票。场中忽然换了一个调
子。一会儿严肃的静默,一会儿造作的笑声。不久大家围着一桌残菜就坐,青衣人早已悄悄
地出门去了。我最初不知道他拿去是谁的钱,但不久就在他们的声音笑貌中看出,这晚餐是
矮胖子的东道。

  背后有人叫唤。我旋转身来,看见茶房在问我:“先生,夜饭怎样?”我仓皇地答道:
“我,我吃过了。”他看看床前椅子上的一堆香蕉皮,出去了。我不待对面的剧的团圆,便
关窗,就寝了。

  卧后清宵,回想今晚所见的两场闹,第一场是争进八个铜板,第二场是争出几块银洋。
人力车夫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和菜馆楼上的杀猪似的声音,在我的回想中对比地响着,直到
我睡去。

1934年5月12日


肉  腿

  清晨六点钟,寒暑表的水银已经爬上九十二度。我臂上挂着一件今年未曾穿过的夏布长
衫,手里提着行囊,在朝阳照着的河埠上下船,船就沿着运河向火车站开驶。

  这船是我自己雇的。船里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都是自己家里
拿下来的,同以前出门写生的时候一样。但我这回下了船,心情非常不快:一则为了天气很
热,前几天清晨八十九度,正午升到九十九度。今天清晨就九十二度,正午定然超过百度以
上,况且又在逼近太阳的船棚底下。加之打开行囊就看见一册《论语》,它的封面题着李笠
翁的话,说道人应该在秋、冬、春三季中做事而以夏季中休息,这话好象在那里讥笑我。二
则,这一天我为了必要的人事而出门,不比以前开“写生画船”的悠闲。那时正是暮春天气
,我雇定一只船,把自己需用的书籍、器物、衣服、被褥放进船室中,自己坐卧其间。听凭
船主人摇到哪个市镇靠夜,便上岸去自由写生,大有“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气概。这回下船
时形式依旧,意义却完全不同。这一次我不是到随便哪里去写生,我是坐了这船去赶十一点
钟的火车。上回坐船出于自动,这回坐船出于被动。这点心理便在我胸中作起怪来,似乎觉
得船室里的事物件件都不称心了。然而船窗外的特殊的景象,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从石门湾到崇德之间,十八里运河的两岸,密接地排列着无数的水车。无数仅穿着一条
短裤的农人,正在那里踏水。

  我的船在其间行进,好象阅兵式里的将军。船主人说,前天有人数过,两岸的水车共计
七百五十六架。连日大晴大热,今天水车架数恐又增加了。我设想从天中望下来,这一段运
河大约象一条蜈蚣,数百只脚都在那里动。我下船的时候心情的郁郁,到这时候忽然变成了
惊奇。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
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
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
,“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
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听船人说,水车的架数不止这一些,运河的里面还有着不少。继续两三个月的大热大旱
,田里、浜里、小河里,都已干燥见底;只有这条运河里还有些水。但所有的水很浅,大桥
的磐石已经露出二三尺;河埠石下面的桩木也露出一二尺,洗衣汲水的人,蹲在河埠最下面
一块石头上也撩不着水,须得走下到河床的边上来浣汲。我的船在河的中道独行,尚无阻碍
;逢到和来船交手过的时候,船底常常触着河底,轧轧地作声。然而农人为田禾求水,舍此
以外更没有其他的源泉。

  他们在运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运河踏到小河里;再在小河边上架水车,把水从小河踏
到浜里;再在浜上架水车,把水从浜里踏进田里。所以运河两岸的里面,还藏着不少的水车


  “洛洛洛洛……”之声因远近而分强弱数种,互相呼应着。这点水仿佛某种公款,经过
许多人之手,送到国库时所剩已无几了。又好比某种公文,由上司行到下司,费时很久,费
力很多。因为河水很浅,水车必须竖得很直,方才吸得着水。我在船中目测那些水车与水平
面所成的角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河岸特别高的地方,竟达五六十度。不曾踏过或见过水
车的读者,也可想象:这角度越大,水爬上来时所经的斜面越峭,即水的分量越重,踏时所
费的力量越多。这水仿佛是从井里吊起来似的。所以踏这等水车,每架起码三个人。而且一
个车水口上所设水车不止一架。

  故村里所有的人家,除老弱以外,大家须得出来踏水。根本没有种田就逢大旱的人家,
或所种的禾稻已经枯死的人家,也非出来参加踏水不可,不参加的干犯众怒,有性命之忧。
这次的工作非为“自利”,因为有多人自己早已没有田禾了;又说不上“利他”,因为踏进
去的水被太阳蒸发还不够,无暇去滋润半枯的禾稻的根了。这次显然是人与自然的剧烈的抗
争。

  不抗争而活是羞耻的,不抗争而死是怯弱的;抗争而活是光荣的,抗争而死也是甘心的
。农人对于这个道理,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很明白。眼前的悲壮的光景便是其实证。有的水
车上,连妇人、老太婆、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都在那里帮工。

  “*R,*R,*R”,锣声响处,一齐戛然停止。有的到荫处坐着喘息;有人向桑树拳头上
除下篮子来取吃食。篮子里有的是蚕豆。他们破晓吃了粥,带了一篮蚕豆出来踏水。饥时以
蚕豆充饥,一直踏到夜半方始回去睡觉。只有少数的“富有”之家的篮子里,盛着冷饭。“
*R,*R,*R”!锣声响处,大家又爬上水车,“洛洛洛洛”地踏起来。无数赤裸裸的肉腿并
排着,合着一致的拍子而交互动作,演成一种带模样。我的心情由不快变成惊奇;由惊奇而
又变成一种不快。以前为了我的旅行太苦痛而不快,如今为了我的旅行太舒服而不快。我的
船棚下的热度似乎忽然降低了;小桌上的食物似乎忽然太精美了;我的出门的使命似乎忽然
太轻松了。直到我舍船登岸,通过了奢华的二等车厢而坐到我的三等车厢里的时候,这种不
快方才渐渐解除。唯有那活动的肉腿的长长的带模样,只管保留印象在我的脑际。这印象如
何?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
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
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
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

  1934年8月15日于杭州招贤寺


车厢社会

  我第一次乘火车,是在十六七岁时,即距今二十余年前。

  虽然火车在其前早已通行,但吾乡离车站有三十里之遥,平时我但闻其名,却没有机会
去看火车或乘火车。十六七岁时,我毕业于本乡小学,到杭州去投考中等学校,方才第一次
看到又乘到火车。以前听人说:“火车厉害得很,走在铁路上的人,一不小心,身体就被碾
做两段。”又听人说:“火车快得邪气,坐在车中,望见窗外的电线木如同栅栏一样。”我
听了这些话而想象火车,以为这大概是炮弹流星似的凶猛唐突的东西,觉得可怕。但后来看
到了,乘到了,原来不过尔尔。天下事往往如此。

  自从这一回乘了火车之后,二十余年中,我对火车不断地发生关系。至少每年乘三四次
,有时每月乘三四次,至多每日乘三四次。(不过这是从江湾到上海的小火车)一直到现在
,乘火车的次数已经不可胜计了。每乘一次火车,总有种种感想。倘得每次下车后就把乘车
时的感想记录出来,记到现在恐怕不止数百万言,可以出一大部乘火车全集了。然而我哪有
工夫和能力来记录这种感想呢?只是回想过去乘火车时的心境,觉得可分三个时期。现在记
录出来,半为自娱,半为世间有乘火车的经验的读者谈谈,不知他们在火车中是否乍如是想
的?

  第一个时期,是初乘火车的时期。那时候乘火车这件事在我觉得非常新奇而有趣。自己
的身体被装在一个大木箱中,而用机械拖了这大木箱狂奔,这种经验是我向来所没有的,怎
不教我感到新奇而有趣呢?那时我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上了车,总要拣个靠窗
的好位置坐。因此可以眺望窗外旋转不息的远景,瞬息万变的近景,和大大小小的车站。

  一年四季住在看惯了的屋中,一旦看到这广大而变化无穷的世间,觉得兴味无穷。我巴
不得乘火车的时间延长,常常嫌它到得太快,下车时觉得可惜。我欢喜乘长途火车,可以长
久享乐。最好是乘慢车,在车中的时间最长,而且各站都停,可以让我尽情观赏。我看见同
车的旅客个个同我一样地愉快,仿佛个个是无目的地在那里享受乘火车的新生活的。我看见
各车站都美丽,仿佛个个是桃源仙境的入口。其中汗流满背地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的赶火
车的人,急急忙忙地背着箱笼下车的人,拿着红绿旗子指挥开车的人,在我看来仿佛都干着
有兴味的游戏,或者在那里演剧。世间真是一大欢乐场,乘火车真是一件愉快不过的乐事!
可惜这时期很短促,不久乐事就变为苦事。

  第二个时期,是老乘火车的时期。一切都看厌了,乘火车在我就变成了一桩讨嫌的事。
以前买了车票热烈地盼望车子快到。现在也盼望车子快到,但不是热烈地而是焦灼地。意思
是要它快些来载我赴目的地。以前上车总要拣个靠窗的好位置,现在不拘,但求有得坐。以
前在车中不绝地观赏窗内窗外的人物景色,现在都不要看了,一上车就拿出一册书来,不顾
环境的动静,只管埋头在书中,直到目的地的达到。为的是老乘火车,一切都已见惯,觉得
这些千篇一律的状态没有甚么看头。不如利用这冗长无聊的时间来用些功。但并非欢喜用功
,而是无可奈何似的用功。每当看书疲倦起来,就埋怨火车行得太慢,看了许多书才走得两
站!这时候似觉一切乘车的人都同我一样,大家焦灼地坐在车厢中等候到达。看到凭在车窗
上指点谈笑的小孩子,我鄙视他们,觉得这班初出茅庐的人少见多怪,其浅薄可笑。有时窗
外有飞机驶过,同车的人大家立起来观望,我也不屑从众,回头一看立刻埋头在书中。总之
,那时我在形式上乘火车,而在精神上仿佛遗世独立,依旧笼闭在自己的书斋中。那时候我
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这时期相
当地延长,直到我深入中年时候而截止。

  第三个时期,可说是惯乘火车的时期。乘得太多了,讨嫌不得许多,还是逆来顺受罢。
心境一变,以前看厌了的东西也会从新有起意义来,仿佛“温故而知新”似的。最初乘火车
是乐事,后来变成苦事,最后又变成乐事,仿佛“返老还童”似的。最初乘火车欢喜看景物
,后来埋头看书,最后又不看书而欢喜看景物了。不过这会的欢喜与最初的欢喜性状不同:
前者所见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见却大多数是可惊的,可笑的,可悲的。不过在可惊可笑可悲
的发见上,感到一种比埋头看书更多的兴味而已。故前者的欢喜是真的“欢喜”,若译英语
可用happy或merry①。后者却只是like或①“快乐”或“愉悦”。

  fondof①,不是真心的欢乐。实际,这原是比较而来的;因为看书实在没有许多
好书可以使我集中兴味而忘却乘火车的沉闷。而这车厢社会里的种种人间相倒是一部活的好
书,会时时向我展出新颖的page②来。惯乘火车的人,大概对我这话多少有些儿同感的
吧!

  不说车厢社会里的琐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坐位,已够使人惊叹了。同是买一张票的,有
的人老实不客气地躺着,一人占有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看见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头向着里
,故作鼾声,或者装作病了,或者举手指点那边,对他们说“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
谦虚的乡下人大概会听信他的话,让他安睡,背着行李向他所指点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
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两个位置,当作自己的卫队。若是方皮箱,又可当作
自己的茶几。看见找坐位的人来了,拚命埋头看报。对方倘不客气地向他提出:

  “对不起,先生,请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了,大家坐坐!”他会指着远处打官话拒绝他
:“那边也好坐,你为甚么一定要坐在这里?”说过管自看报了。和平谦让的乡下人大概不
再请求,让他坐在行李的护卫中看报,抱着孩子向他指点的那边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
有的人没有行李,把身子扭转来,教一个屁股和一支大腿占据了两个人的坐位,而悠闲地凭
在窗中吸烟。他把大乌龟壳似的一个背部向着他的右邻,而用一支横置的左大腿来拒远他的
左邻。这大腿上面的空间完全归“喜欢”或“爱好”。
 
  他所有,可在其中从容地抽烟,看报。逢到找寻坐位的人来了,把报纸堆在大腿上,把
头攒出窗外,只作不闻不见。还有一种人,不取大腿的策略,而用一册书和一个帽子放在自
己身旁的坐位上。找坐位的人倘来请他拿开,就回答他说“这里有人”。和平谦虚的乡下人
大概会听信他,留这空位给他那“人”坐,扶着老人向别处去另找坐位了。找不到坐位时,
他们就把行李放在门口,自己坐在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①的门口。查
票的来了,不干涉躺着的人,以及用大腿或帽子占坐位的人,却埋怨坐在行李上的人和抱了
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门口的人阻碍了走路,把他们骂脱几声。

  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
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可笑者,那些
强占坐位的人,不惜装腔、撒谎,以图一己的苟安,而后来终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
在这乘火车的期间中,苦了那些和平谦虚的乘客,他们始终只得坐在门口的行李上,或者抱
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WC的门口,还要被查票者骂脱几声。

  在车厢社会里,但看坐位这一点,已足使我惊叹了。何况其他种种的花样。总之,凡人
间社会里所有的现状,在车厢社会中都有其缩图。故我们乘火车不必看书,但把车厢看作人
间世的模型,足够消遣了。

  ①厕所。

  回想自己乘火车的三时期的心境,也觉得可惊,可笑,又可悲。可惊者,从初乘火车经
过老乘火车,而至于惯乘火车,时序的递变太快!可笑者,乘火车原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幼时认为“电线同木栅栏一样”,车站同桃源一样固然可笑,后来那样地厌恶它而埋头于书
中,也一样地可笑。可悲者,我对于乘火车不复感到昔日的欢喜,而以观察车厢社会里的怪
状为消遣,实在不是我所愿为之事。

  于是我憧憬于过去在外国时所乘的火车。记得那车厢中很有秩序,全无现今所见的怪状
。那时我们在车厢中不解众苦,只觉旅行之乐。但这原是过去已久的事,在现今的世间恐怕
不会再见这种车厢社会了。前天同一位朋友从火车上下来,出车站后他对我说了几句新诗似
的东西,我记忆着。现在抄在这里当做结尾: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迟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纷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1935年3月26日

旧 上 海

  所谓旧上海,是指抗日战争以前的上海。那时上海除闸北和南市之外,都是租界。洋泾
浜(爱多亚路,即今延安路)以北是英租界,以南是法租界,虹口一带是日租界。租界上有
好几路电车,都是外国人办的。中国人办的只有南市一路,绕城墙走,叫做华商电车。租界
上乘电车,要懂得窍门,否则就被弄得莫名其妙。卖票人要揩油,其方法是这样:

  譬如你要乘五站路,上车时给卖票人五分钱,他收了钱,暂时不给你票。等到过了两站
,才给你一张三分的票,关照你:

  “第三站上车!”初次乘电车的人就莫名其妙,心想:我明明是第一站上车的,你怎么
说我第三站上车?原来他已经揩了两分钱的油。如果你向他论理,他就堂皇地说:“大家是
中国人,不要让利权外溢呀!”他用此法揩油,眼睛不绝地望着车窗外,看有无查票人上来
。因为一经查出,一分钱要罚一百分。他们称查票人为“赤佬”。赤佬也是中国人,但是忠
于洋商的。他查出一卖票人揩油,立刻记录了他帽子上的号码,回厂去扣他的工资。有一乡
亲初次到上海,有一天我陪她乘电车,买五分钱票子,只给两分钱的。正好一个赤佬上车,
问这乡亲哪里上车的,她直说出来,卖票人向她眨眼睛。她又说:“你在眨眼睛!”赤佬听
见了,就抄了卖票人帽上的号码。

  那时候上海没有三轮车,只有黄包车。黄包车只能坐一人,由车夫拉着步行,和从前的
抬轿相似。黄包车有“大英照会”和“小照会”两种。小照会的只能在中国地界行走,不得
进租界。大英照会的则可在全上海自由通行。这种工人实在是最苦的。因为略犯交通规则,
就要吃路警殴打。英租界的路警都是印度人,红布包头,人都喊他们“红头阿三”。法租界
的都是安南人,头戴笠子。这些都是黄包车夫的对头,常常给黄包车夫吃“外国火腿”和“
五枝雪茄烟”,就是踢一脚,一个耳光。外国人喝醉了酒开汽车,横冲直撞,不顾一切。最
吃苦的是黄包车夫。因为他负担重,不易趋避,往往被汽车撞倒。我曾亲眼看见过外国人汽
车撞杀黄包车夫,从此不敢在租界上坐黄包车。

  旧上海社会生活之险恶,是到处闻名的。我没有到过上海之前,就听人说:上海“打呵
欠割舌头”。就是说,你张开嘴巴来打个呵欠,舌头就被人割去。这是极言社会上坏人之多
,非万分提高警惕不可。我曾经听人说:有一人在马路上走,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跌了一
交,没人照管,哇哇地哭。

  此人良心很好,连忙扶他起来,替他揩眼泪,问他家在哪里,想送他回去。忽然一个女
人走来,搂住孩子,在他手上一摸,说:“你的金百锁哪里去了!”就拉住那人,咬定是他
偷的,定要他赔偿。……是否真有此事,不得而知。总之,人心之险恶可想而知。

  扒手是上海的名产。电车中,马路上,到处可以看到“谨防扒手”的标语。住在乡下的
人大意惯了,初到上海,往往被扒。我也有一次几乎被扒:我带了两个孩子,在霞飞路阿尔
培路口(即今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等电车,先向烟纸店兑一块钱,钱包里有一叠钞票露了
白。电车到了,我把两个孩子先推上车,自己跟着上去,忽觉一只手伸入了我的衣袋里。我
用手臂夹住这只手,那人就被我拖上车子。我连忙向车子里面走,坐了下来,不敢回头去看
。电车一到站,此人立刻下车,我偷眼一看,但见其人满脸横肉,迅速地挤入人丛中,不见
了。我这种对付办法,是老上海的人教我的:你碰到扒手,但求避免损失,切不可注意看他
。否则,他以为你要捉他,定要请你“吃生活”,即跟住你,把你打一顿,或请你吃一刀。
我住在上海多年,只受过这一次虚惊,不曾损失。有一次,和一朋友坐黄包车在南京路上走
,忽然弄堂里走出一个人来,把这朋友的铜盆帽抢走。这朋友喊停车捉贼,那贼早已不知去
向了。这顶帽子是新买的,值好几块钱呢。又有一次,冬天,一个朋友从乡下出来,寄住在
我们学校里。有一天晚上,他看戏回来,身上的皮袍子和丝绵袄都没有了,冻得要死。这叫
做“剥猪猡”。那抢帽子叫做“抛顶宫”。

  妓女是上海的又一名产。我不曾嫖过妓女,详情全然不知,但听说妓女有“长三”、“
幺二”、“野鸡”等类。长三是高等的,野鸡是下等的。她们都集中在四马路一带。门口挂
着玻璃灯,上面写着“林黛玉”、“薛宝钗”等字。野鸡则由鸨母伴着,到马路上来拉客。
四马路西藏路一带,傍晚时光,野鸡成群而出,站在马路旁边,物色行人。她们拉住了一个
客人,拉进门去,定要他住宿;如果客人不肯住,只要摸出一块钱来送她,她就放你。这叫
做“两脚进门,一块出袋”。

  我想见识见识,有一天傍晚约了三四个朋友,成群结队,走到西藏路口,但见那些野鸡
,油头粉面,奇装异服,向人撒娇卖俏,竟是一群魑魅魍魉,教人害怕。然而竟有那些逐臭
之夫,愿意被拉进去度夜。这叫做“打野鸡”。有一次,我在四马路上走,耳边听见轻轻的
声音:“阿拉姑娘自家身体,自家房子……”回头一看,是一个男子。我快步逃避,他也不
追赶。据说这种男子叫做“王八”,是替妓女服务的,但不知是哪一种妓女。总之,四马路
是妓女的世界。洁身自好的人,最好不要去。但到四马路青莲阁去吃茶看妓女,倒是安全的


  她们都有老鸨伴着,走上楼来,看见有女客陪着吃茶的,白她一眼,表示醋意;看见单
身男子坐着吃茶,就去奉陪,同他说长道短,目的是拉生意。

  上海的游戏场,又是一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当时上海有四个游戏场,大的两个:大世界
、新世界;小的两个:花世界、小世界。大世界最为著名。出两角钱买一张门票,就可从正
午玩到夜半。一进门就是“哈哈镜”,许多凹凸不平的镜子,照见人的身体,有时长得象丝
瓜,有时扁得象螃蟹,有时头脚颠倒,有时左右分裂……没有一人不哈哈大笑。里面花样繁
多:有京剧场、越剧场、沪剧场、评弹场……有放电影,变戏法,转大轮盘,坐飞船,摸彩
,猜谜,还有各种饮食店,还有屋顶花园。总之,应有尽有。乡下出来的人,把游戏场看作
桃源仙境。我曾经进去玩过几次,但是后来不敢再去了。为的是怕热手巾。这里面到处有拴
着白围裙的人,手里托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盛着许多绞紧的热手巾,逢人送一个,硬要他
揩,揩过之后,收他一个铜板。有的人拿了这热手巾,先擤一下鼻涕,然后揩面孔,揩项颈
,揩上身,然后挖开裤带来揩腰部,恨不得连屁股也揩到。他尽量地利用了这一个铜板。那
人收回揩过的手巾,丢在一只桶里,用热水一冲,再绞起来,盛在盘子里,再去到处分送,
换取铜板。

  这些热手巾里含有众人的鼻涕、眼污、唾沫和汗水,仿佛复合维生素。我努力避免热手
巾,然而不行。因为到处都有,走廊里也有,屋顶花园里也有。不得已时,我就送他一个铜
板,快步逃开。这热手巾使我不敢再进游戏场去。我由此联想到西湖上庄子里的茶盘:坐西
湖船游玩,船家一定引导你去玩庄子。刘庄、宋庄、高庄、蒋庄、唐庄,里面楼台亭阁,各
尽其美。然而你一进庄子,就有人拿茶盘来要你请坐喝茶。茶钱起码两角。如果你坐下来喝
,他又端出糕果盘来,请用点心。如果你吃了他一粒花生米,就起码得送他四角。每个庄子
如此,游客实在吃不消。如果每处吃茶,这茶钱要比船钱贵得多。于是只得看见茶盘就逃。
然而那人在后面喊:“客人,茶泡好了!”你逃得快,他就在后面骂人。真是大杀风景!所
以我们游惯西湖的人,都怕进庄子去。最好是在白堤、苏堤上的长椅子上闲坐,看看湖光山
色,或者到平湖秋月等处吃碗茶,倒很太平安乐。

  且说上海的游戏场中,扒手和拐骗别开生面,与众不同。

  有一个冬天晚上,我偶然陪朋友到大世界游览,曾亲眼看到一幕。有一个场子里变戏法
,许多人打着圈子观看。戏法变完,大家走散的时候,有一个人惊喊起来,原来他的花缎面
子灰鼠皮袍子,后面已被剪去一大块。此人身躯高大,袍子又长又宽,被剪去的一块足有二
三尺见方,花缎和毛皮都很值钱。这个人屁股头空荡荡地走出游戏场去,后面一片笑声送他
。这景象至今还能出现在我眼前。

  我的母亲从乡下来。有一天我陪她到游戏场去玩。看见有一个摸彩的摊子,前面有一长
凳,我们就在凳上坐着休息一下。看见有一个人走来摸彩,出一角钱,向筒子里摸出一张牌
子来:“热水瓶一个。”此人就捧着一个崭新的热水瓶,笑嘻嘻地走了。随后又有一个人来
,也出一角钱,摸得一只搪瓷面盆,也笑嘻嘻地走了。我母亲看得眼热,也去摸彩。第一摸
,一粒糖;第二摸,一块饼干;第三摸,又是一粒糖。三角钱换得了两粒糖和一块饼干,我
们就走了。后来,我们兜了一个圈子,又从这摊子面前走过。我看见刚才摸得热水瓶和面盆
的那两个人,坐在里面谈笑呢。

  当年的上海,外国人称之为“冒险家的乐园”,其内容可想而知。以上我所记述,真不
过是皮毛的皮毛而已。我又想起了一个巧妙的骗局,用以结束我这篇记事吧:三马路广西路
附近,有两家专卖梨膏的店,贴邻而居,店名都叫做“天晓得”。里面各挂着一轴大画,画
着一只大乌龟。这两爿店是兄弟两人所开。他们的父亲发明梨膏,说是化痰止咳的良药,销
售甚广,获利颇丰。父亲死后,兄弟两人争夺这爿老店,都说父亲的秘方是传授给我的。争
执不休,向上海县告状。官不能断。兄弟二人就到城隍庙发誓:“谁说谎谁是乌龟!是真是
假天晓得!”于是各人各开一爿店,店名“天晓得”,里面各挂一幅乌龟。上海各报都登载
此事,闹得远近闻名。全国各埠都来批发这梨膏。

  外路人到上海,一定要买两瓶梨膏回去。兄弟二人的生意兴旺,财源茂盛,都变成富翁
了。这兄弟二人打官司,跪城隍庙,表面看来是仇敌,但实际上非常和睦。他们巧妙地想出
这骗局来,推销他们的商品,果然大家发财。

1972年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