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续集――――<士兵报数>

Coba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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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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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沧海不惊 创作。 :cool::cool::cool::cool::cool:


大雨如注,这个城市头一遭挂起橙色台风警报。
刚发的秋季作训服,转眼便在黄泥汤里滚成了乌龙酱。汗水、雨水和泥水在脸上共同作用的结果,就是让近在咫尺的同伴都无法准确辨识。只除了许三多,因为他永远白得一丝不苟的牙齿。
这是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小组间全真对抗演习,吴哲叫它“赶集”,齐桓叫它“一锅出”,他解释说这是一种把茄子和豆角、土豆什么的搁在一起炖的东北菜,别看演习时这个组那个组打得砰砰梆邦热闹得厉害,其实都是一勺烩的菜。
袁朗则常常在演习前用最最严肃的神情说,“同志们,又到了拱猪的好日子了。”然后在大家故意装出的鄙视神情下自己先捂着肚子大笑一番。
于是在陌生的地形和复杂的战情预设间躲闪和奔徙的辛苦就慢慢地淡去了,在这样的笑声后面,许三多们觉得自己是还有汁水的植物,并且不会被永无休止的训练、演习和战斗榨干。

这 一次的对抗异常激烈,当吴哲运用他专业的头脑和设备带领小组成功地突出敌军包围后,密集的火力仍旧紧紧咬住他们不放,奔跑、射击,再奔跑、射击,象拉风箱 一样剧烈地粗喘着,觉得胸膛里的最后一丝空气也被挤出了肺叶。又一次急速的奔跑过后,许三多半蹲,回头瞄准,叩动扳机,随着一阵急促的枪声,他应声倒地, 白烟袅袅。吴哲同样龇牙咧嘴地重重摔在他身侧。
通话器里传来袁朗慵懒的声音,“B组全部阵亡,E组基本丧失战斗力,A组占据绝对优势,并圆满完成预设任务,演习结束。每个人明天早饭前交演习小结。”


有 时候是A组、有时候是B组,有时候是其他组,就象一盘交替输赢的棋局,三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就在这样的更替中汩汩流去了。现在,我已经可以在各种实战中平 静地看着自己的子弹穿透敌人的胸膛,然后扭过脸去,不看那些人渐渐青白如纸的脸。伙伴们都说,我们正在做的是有意义的事,而我比从前更明白,每一点意义都 有它们的代价。
那天演习结束,大雨还没有停,我们回到集结地需要穿过大半个丛林。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耳朵里,让我恍惚想起,下榕树的秋天就快到了吧。

全体立正。”
“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老头儿比袁朗高出半个头来,穿着身洗得褪了色的军服,身板儿笔直,几乎是踢着正步地走过队列前面,弄得几名陪同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
吴哲眼尖,一眼看见他肩上的星星,立刻抛了个眼色过来。许三多不明所以,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仍旧保持目视前方的立姿,当作什么也没有收到。
袁朗“啪”地敬了个军礼,“军……”
话没说出口被老头儿笑着打断,“全体都有,稍息。”他转向袁朗,“军什么军,甭给我来这套。明儿就滚蛋的老梆子一个,临走到你这儿来看看热闹。”他指指昂首挺胸的战士们,“地种的不错,好收成啊。”
袁朗的表情很严肃:“报告首长,没有您二十年前的拍板,别提收成,咱们只能喝西北风。”
老头儿摆摆手,“大势所趋,我不做有人做。只是机遇把你我推上去而已。”他的目光带着军人特有的敏锐和犀利在一排排矗立如松的战士间逡巡。
“跟当初那时候比,不一样喽。”老头儿看了半天,笑嘻嘻地摇头叹道。
“变化一定是有的,可不该变的东西一点也没变。”袁朗答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最近的师团干部大调整,我弄走了你的搭档,有意见没有?”
“朝中有人是好事,再说他走了我一定立马升官,怎么会有意见?”
“贫!小心把你的部下带沟里去。”老头儿大笑之后整了整风纪扣,“走了,那帮老家伙还在师里等我。好好干,臭小子。”

“立正。”
训练有素的队员们脚跟并拢,砰地一声,军容严整。
“敬礼。”手臂齐刷刷地举起,年轻的身体挺拔如白杨。
老人敛起笑容,苍老的面容变得格外肃穆,缓缓抬臂,回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许多天以后他们才知道,那天向他们敬礼的,是一个第二天便将结束军旅生涯的中将。他姓高,高建国,本集团军的军长,老A部队的创始人。
铁路很快接到了师部的调令,离开老A升至了一个更高的职位,袁朗理所当然地填补了他留下的空缺,而接替袁朗的,是昔日的“屠夫”齐桓,吴哲成为他的副手。

队 里开了一个很热闹的欢送会兼庆祝会,吃光了后勤半个月的储备,喝光了所有能找到的啤酒。在许三多经历的所有来来往往人事变迁中,这一次,对他而言是也许最 愉快的一次。看着同伴们有了更大的天地,许三多觉得心满意足的幸福,尽管他有时也常常怀念起袁朗带着刁钻古怪的笑容站在队列前训话的样子。
好消息纷至沓来。
二哥写信说,他终于做成了几笔生意,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利润,许三多的债务又减轻了些。
更大的惊喜是在台风过境后一个秋阳高照的清晨,袁朗带着一个人走近正在操场上负重奔跑的队伍。那人的身影很熟悉,可是阳光刺眼,把他的脸遮挡在了帽子的阴影里。随后袁朗低沉而有穿透力的声音伴随着队伍的脚步声响起,“来新人了,也是老朋友,跟大家打个招呼,成才。”
絮暖的秋阳里,许三多看见他的老乡微微笑着,向着他的方向打了一个熟悉的手势。象他们以前常常互相比划的那样,意味着不抛弃,也不放弃的手势。


经过了这么多曲曲折折,成才终于来了,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他曾经从云端跌进泥土,跌得灰头土脸,尘埃满面。可是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这一次回归本不需要三年的时间,听齐桓说,两年前老A部队就曾经到红三连去调他的档案,可他丢不下草原五班,主动放弃了机会,直到今年五班成为了全团的先进班,几个战士也提了干,他才接受了老A的召唤。
我知道,成才是带着他的枝枝蔓蔓回来的。
而我不知道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会和许多人许多事相遇、重逢和别离,我即将见证一段历史。


X师师部。
王庆瑞拍拍昔日爱将的肩膀,点起一支烟:“老头子怎么样?是不是在家闷得天天撞墙?”

高城咧嘴乐了:“不闷不闷。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才半个月,方圆百里已经被他组织起了小半个师侦营。早上出操,上下午训练,一人发一支木头枪。列起队来,那阵势,除了型号小点,跟咱们有的一拼。”
王庆瑞笑了起来:“怎么?你回家看过他?怎么突然孝顺起来喽?”
高城一急,也撇起了武汉腔:“王叔,本军长的猴子什么时候不孝顺过?”
王庆瑞:“小子!那你跟我摆摆,你一年回家几趟?你妈念叨得我耳朵都起茧子喽。”
高城脸红脖子粗地愣了半晌,憋出一句,“我的兵一年回家几趟?人家就不是儿子啦?军长的夫人嘛,不能太娇气。”
王 庆瑞伸出巴掌作势要打,“小七,说什么呢,不管教你是不行了。”那架势摆明了是虚招,所以要挨打的人笑吟吟地站在那儿,并不躲闪。于是老团长只好把手缩回 来,摇头叹息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老高的儿子还是我王庆瑞的儿子。亲爷儿俩个搞得象个死对头似的,跟我倒是成天没个正形。”

“咳,对了王叔,那个什么,那个营里还有好些事儿等着我去处理呢,就先走了啊王叔。”说话的人眼神闪烁,显然是不欲再跟他纠缠下去,没等回答拿起军帽便往外出溜。临出门又回头补了一句,“其实我做谁的儿子都无所谓,只要高太太她不较真儿。”
王庆瑞一口茶全喷在地上,只来得及冲着始作俑者溜之大吉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地嚷嚷:“哎,常回家看看你爸你妈。”

同样在那间办公室里,五分钟前一老一少对阵的轻松此刻已被正在谈话的两人脸上的凝重所代替。
师长楚八一:最近调整了一大批师团级干部,人事动得厉害啊。
王庆瑞:是啊,这事儿是高军长的意思。他想在临退休前,给师团两级多补充点思维先进战斗力强的新鲜血液,毕竟时代不一样喽。不过听说军部领导对此有分歧。
师 长:老王啊,你是元老了,师里一大半的干部都是你带出来的。所以对你,我也不想兜圈子。“人走茶凉”这回事,咱们心里都明白,更何况本来就有那不对味的? 老高的思路是不错,临走前提的那批,个顶个的少壮派,有想法有能力有眼界,可他想过没有,他这样做,有不少人可心里不是滋味儿。
王庆瑞没有作声。军队不是象牙塔,自然也就有纷繁芜杂的人际关系。更何况在现代战争理念和传统军队思维的碰撞下,许多矛盾便显得更加突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又何尝不懂?
师长点起一根烟,袅袅地吐出一口烟圈,“小道消息,据说,只是据说。就在最近,将会搞一个全军干部大比武,包括个人军事技能、文化素质和团队演习,注意,比赛结果有可能和干部任免挂钩。”
王庆瑞皱眉道:“干部大比武?什么意思?全国的军事大练兵选拔也不该是这时候啊?”
“所以,意味深长啊。”师长抽得很快,一会功夫,那根烟只剩了个烟屁股,火星在指缝间一闪一闪地,眼看就要烧到手指头,他还浑然不觉。“还有个麻烦事,保准你听了心火上升。”
“说吧,我老王都一把年纪了,还怕个啥?”
“不是你,是你那宝贝疙瘩,高城。”
王庆瑞挺直了腰,有些诧异,“小七,他有什么问题?”
“有人说,他能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是沾了他老爸的光。”
“笑话。这犊子一向眼高于顶,最恨的就是封荫萌子的勾当。那回伍六一的事儿他求爷爷告奶奶全师上下都求遍了,也没给老爷子打过一个电话。你要说别人走“上层路线”我信,说他,纯属扯淡。”
“老 王你先别激动。这话是扯淡不错。可你想想,军长的公子,本师最年轻的中校副参谋长兼师侦营营长,五年上了三个台阶,偏又生了个直通通硬邦邦的臭脾气,上上 下下能张嘴的都让他得罪遍了。怎么样?就这几条够不够拿来说事儿?外面关于他的传闻一直很多,最最关键的是,现在军长加上了一个“前”字作定语了,临走前 又办了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
王庆瑞想说点什么,可看见师长的一脸无奈,突然觉得这些话的无力。是啊,某些时候,光鲜的名头也是一种负累。顺风的时候,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逆风的时候,会被视为是枪靶。而无论自身做过了怎样的努力,总会被忽视。
楚八一扔掉烟蒂,又狠狠地踩上几脚,“这些本来都是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难道我说的还不够明白?”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 的打算?老王,说实话,今天叫你来,也就是给你交个底儿的意思。如果重新洗牌的话,有些人,我肯定是要保的。不为别的,就冲一旦打起仗来,咱们就得指望人 家,这一点上我老楚还拎得清。但是有一点,上头那些事儿的复杂程度你也是知道的,我能保的住一个,我保不住一拨,我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包括你的老 七。真到了那一步,你也别怪我老楚没打过招呼……”
王庆瑞是带着师长“注意保密、切勿外传”的千叮咛万嘱咐离开师部的,一路上怀揣着无数心事和担忧。这让他想起四年前师部下达整编702团命令的那天,同样的忧心忡忡、步履沉重,不同的是,当初的磨难是为了军队的明天,如今这一切,又是为了些什么?

钰文 空军中尉[加为好友] [引用] 6楼 2007-12-20 15:40:41许三多是在驻地门口遇上袁朗的,后者戴着墨镜,一身常服,悠闲自得地把身体舒展在越野车驾驶座上。
“又去小卖部搜寻最便宜的肥皂?”
许三多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便宜,不过好用着哩。”
“还愣着干嘛?上来吧。”
“就,就这么几步远,脚一抬就到了,用不着坐车。”
“你确定不想搭我的车?如果我的目的地是师装甲侦察营的话。”
袁朗满意地看见许三多听见“师装甲侦察营”这六个字双眼发亮,欢天喜地地跳上了他的车。
“等一下队长,我还想叫上成才、路一峰、钱敞、邓小虎他们。”许三多一口气报出了好几个名字,都是A大队中老七连的战士。

袁朗摘下墨镜,眯起眼睛看着他,“你确定我的车能坐下这么多人?而且我想我是和高营长商量下周联合演习的事情,不是开原七连战友茶话会去的。
许三多咧开嘴表示歉意,可笑得肆无忌惮,白牙乱飞。
袁朗挫败地叹了口气,回身发动引擎,“真服了你了。都三年多了,一提到跟七连有关的东西就兴奋成这样。我说许三多,如果碰上个老七连的羊粪蛋子你是不是也要抱怀里啃一口?”
后面的人没有回答,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听见,只自顾自地仍旧保持着开至荼靡的灿烂笑容。


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绵密的光线,房间里开着台灯,满地散落的纸张和烟蒂,椅子零乱地歪在一旁,正撅着屁股在沙盘前分析、演练和谋划的俩人神情专注,一人咬着一根铅笔头儿。
“就是916地区了。环境复杂、地形多变,包括对后勤供给的考验,有那么点机动部队作战的意思。”高城长舒了一口气,吐出铅笔头儿,斩钉截铁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袁大队长,你觉得怎么样?”
袁朗抱臂微笑,“所见略同。”
“细节和方案基本敲定,就看下周咱们这绿叶怎么衬托你们A大队这朵红花了。”
“红军蓝军,各有胜负而已,哪有什么绿叶红花?”
“就上回,还有上上回……得得,不提了,想起那几个忘恩负义的兵回回撵得我满山乱窜,我就恨啊,恨自己怎么没在七连解散之前一个一个剁了他们的大脚丫子。”
袁朗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嘴里咬牙切齿脸上却美不滋儿的家伙例行抱怨,不由得想起三年前他们在甲板上的晚风里曾有过的一次关于酒量的对话。
“我酒量一斤,跟你喝,两斤吧。”
“我酒量二两,跟你喝,舍命。”
“舍命。”袁朗笑着想,他还从未对什么人用过“舍命”这个词,没有想会用在这只又臭又硬的老虎身上。
“喂,你你你,你傻啦?看什么呢,笑成这样?”高城不明所以,只觉得被他笑得浑身发毛。
“我没有笑,伟大的高营长,我是因为饥饿而发生面部肌肉抽搐。你看看都几点啦?师侦营就是这样招呼血肉相连的革命战友和同生共死的阶级兄弟的?”
“谁谁谁跟你们同生共死啦?是你死我活,死老A。”高城悻悻然挥手,“算你运气好,今天休息日,又是过节,师部开禁。走,叫上许三多和马小帅,整一个去。”

用觥筹交错这个词来形容几个男人的这场饭局显然是不合适的,只能叫牛饮。菜很简单,酒也很普通,听不到半句像样的劝酒辞令,只是在闲聊的间隙,一声脆声声的“干”,就是一大海碗。
只喝了小半瓶,许三多就觉得眼前开始摇晃起来,这个尺度对于高城和袁朗还只是“热身”。马小帅带着一脸坏笑看着,准备找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正在酒酣耳热的当口,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人还没到,声音先进了门,慌慌张张的,“连长,连长……三多,你也来了……”
高城放下酒瓶子,见是甘小宁,“慌什么慌,慌什么慌?真是,不象我七连的兵。你不是出营去了吗?喘口气,说,是哪儿的天塌下来了?”
甘小宁急得直跺脚,“快,你们快跟我去。师部往车站的那条小道。九里坡。”他拽起高城就往外奔。“四连的人说老乡看见有个人被混混打了,瘸子,是个瘸子”
高城丢下酒瓶子拔腿就奔,袁朗已经摸出了车钥匙。“开车去。”
军 营一般驻地偏远。师部距离当地唯一的长途汽车站一个半小时车程,交通不便,路上人也少。有不少当地人便开着摩托车作为交通工具揽客,叫作“摩的”,开“摩 的”的不少是一些无业的社会青年,没读过多少书,打打杀杀的录像倒是看了不少。恰巧青春的荷尔蒙旺盛到无处发泄,于是便纠集成为混混,干着半是拉客,半是 宰人的勾当。
部队早想整治一番,碍于是地方管辖的事情,跟政府反映了几次也没个说法,便也不好再出面。好在那些混混们知道当兵的练过,一般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只专捡那些外地模样的人欺负。
九 里坡那里正是车站到军营的必经之地。一说瘸子,许三多的心就揪起来了。一前一后两辆越野开得飞快。在一个转角上坡处,果然有群人在围殴。足足有十几个人拿 着砖头、棍棒,围着中间一个。挨打那人瘦瘦的,虽然瘸着一条腿却身板笔直,身手很敏捷,如果不是以寡敌众,那群混混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眼下虽然处于下风, 那人还是挥舞着拳头,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
高 城几乎是在急刹车之前就跳下了车,然后便冲进了那混乱不堪的战团里。趁着同伴在正面纠缠,领头的混混正挥起一根棍棒,砸向那个孤军奋战者的后脑,高城慢了 一步来不及阻止,只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挡,来势汹汹的一下结结实实打在他肩膀上。他反手发力,顺势一扭一带,脚底下再一勾,对方的棍棒应声脱手,人也栽倒在 地,正摔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尖儿上。一阵鬼哭狼嚎之后,那人捂着鼻子抬起头来,血已经糊了满鼻子满脸。见势不妙,混混们立刻驾起他们的头儿四散而逃,边跑边 喊,“解放军打人啦!解放军打人啦!”
然后高城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被打那人瘦瘦的脊梁。那人一脸的憔悴疲惫,满身风尘,嘴角流着血,却还要倔强的把头扭过去,只丢个后脑勺给他们。
许 三多和马小帅他们坐在后面袁朗的车上,只慢了一步,这边的战事便已经结束了。许三多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晕眩得厉害,血液都 纠集在心脏的某一处,痛得要命。他想上前抱住他,可是手和脚仿佛僵住了,他想大喊他的名字,又怕这样的呐喊会打碎什么心爱的东西。他想大哭,又想大笑。最 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默地站着。
过了很久,他们听见高城从喉间挤出嘶哑的一句话来,“来啦,六一,吃了没?”

钰 文 空军中尉[加为好友] [引用] 8楼 2007-12-20 15:48:21本来他们该向地方派出所报案,可谁也没有这样做。如果那样的话,作为当事人伍六一势必要去做笔录,由于涉及到了军队势必还要通知师里。这 样这件事便会传得沸沸扬扬。而连最迟钝的许三多也知道,被一群混混围殴对骄傲的伍班副而言是一种耻辱,所以他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了集体遗忘。
他 们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假装是在一个最自然最正常不过的情形下理所当然地重逢。没过了几分钟,便嬉笑打闹了起来。伍六一矢口不提他的来意,也不提发生 争执的始末,于是大家便也不问。可是他们都怀疑,也许他千里迢迢跋涉过来只是要在熟悉的军营门口远远地看看,只是这样就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他根本就没有 打算与昔日的战友们见面,也更加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个钢七连最生猛的兵,那个倔强骄傲的伍班副,除了瘸了条腿,可真是一点儿 也没变。就连故意放大了挂在脸上的那点满不在乎的神气,也和当年如出一辙。他拍许三多的屁股,毫不留情地问他这几年加满了几个水箱;他刮马小帅的鼻子,要 和他比试枪法;他摸高城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嘲笑他不化妆也能去演“南霸天”,适合去吓唬新兵连……
不知是谁提了起来,那天是中秋,团圆的日子。于是便哄闹着,要吃团圆饭。
袁朗先回大队去了,许三多没有走。高城邀请袁朗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热闹一下,后者摇摇头,拍了拍高城的肩:“你做副营两年半,升营长也一年多了,可他们总叫你连长。能带出这样的兵,不容易。”
高城淡淡地笑了。
晚上他们没有喝酒,拎着几包吃的到山坡上野餐。高城不知从哪儿搞来一盒月饼。老式酥皮五仁馅的,味道并不怎么样,大家却吃得起劲。
吃饱了一行人开始扯着嗓子唱歌。伍六一用他的公鸭嗓子大吼“有一个道理不用讲”。一时大家都有点恍惚,好像回到了当年在食堂前整齐列队,唱歌吃饭的七连时光。
有 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地,直到没什么可聊的了。然后几个人就并肩躺在草丛里仰头看星星。寂静的夜晚虫声啾啾,风轻轻地从脸颊上掠过去。马小帅给他们唱了一支 据说是大学时常常和舍友一起唱的歌,“那首风里的歌已经散去了吗?那个遥远的梦已经遗忘了吗?那些人、那些事还在那年那月的晚风里吗?你和我,还在微笑着 回身凝望吗?你看,你看,今夜月儿圆……”
大家静静地听着。这歌不那么军队,和《团结就是力量》相比,几乎可以算是“靡靡之音”,却在初秋清冷的月色下唱出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如果重逢是这样令人心酸的话,我情愿和他们永不再见。尽管在小帅的歌声里,有许多张脸渐渐从心底浮出,令我深深地牵挂和惦念。那些人、那些事,还在那年那月的晚风里吗?过了很久,想起这首歌,这句词,还是觉得心里一颤,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天没亮,伍六一就起身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当 许三多走进高城的房间时,只看见原本伍六一睡着的那张床空空荡荡的,他和他简单的行李一道,又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空旷的房间让 许三多有些怔仲,他多么希望伍六一能够从门后突然跳出来,用那只瘸了的腿不怀好意地踹他的屁股,或者学着他傻乎乎的口气,用家乡话念着,“老乡见老乡,两 眼汪汪汪”。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阳光安安静静地从窗外斜照进来,空气里纤尘飞舞。

越野长嘶一声,停在门口。高城从车上下来,头发梢上还挂着露水。
许三多急切地叫他,“连长,班副他,他走了。”
高城拿出一块墩布,一面仔仔细细地擦他的车,一面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
许三多:“你送他了?”
高城:“不叫送。我只是悄悄跟着他去了车站,看着他买了票,上了车。你理解成伪装渗透也成。”
许三多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既然都去了为啥不当面送送?”
高城头也不抬,“我想他比较喜欢这样。”
许三多沉默半晌,“早知道昨晚我们凑点钱给他。”
高城不耐烦地打断,“磨磨唧唧的说啥呢,搞那玩意儿干啥,他有手有脚,给他钱干啥?”
许三多有些惶惑,又有些失落。昨天的重逢和今晨的别离都来得太快,快得让他反应不及,快得在他悠长静谧的生活轨迹里象一阵倏忽而过的风,又象是一个甜蜜中带着无数说不出的酸楚的美好梦境。
高城甩掉墩布,揉了揉鼻子,手上的油灰沾上了鼻翼,显得那张年青的脸有些滑稽。“不过,昨晚上我把我床头那张钢七连的合影塞他包里去了。”过了许久,他又自我解嘲似的添上一句,“天南海北的,好留个念想。反正我天天看,都看烦了。”
许三多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城道:“回吧,下礼拜就对抗了,小脸儿抹抹,继续揍我们。”他突然摸摸许三多的脑袋,就像哄一个小孩子,“好好干。军部后面可能要搞一个很重要的活动,对你的袁朗队长很重要。到时候表现得帅一点,能给他加分,懂吗?”
许三多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他完全不明白高城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唯一听懂的只有“好好干”这三个字。

楚八一的盛怒如疾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在高城脸上。
“你能耐见长啊,我的副参谋长。这么多年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都喂到狗肚子里去啦?”

高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师长火从何来。
“现在人家找上门来啦,鼻梁骨折。打人的不是入伍才两天的新兵蛋子,不是快要复员的老兵,是我们年轻有为的中校,是我的得力干将啊,我的高大营长,你倒还真够亲力亲为的,连打人这种事,都亲自出马。你说说看,你说说看,你叫我这个做师长的怎么跟上下交待?”
“打人?”高城很快明白了过来,那小子明明是自己摔伤了,他充其量也只是自卫而已,如果真的认认真真出手去,骨折的怕就不仅仅是鼻梁了。不过恶人先告状这回事自古有之,如今更是不缺。
“怎么?人家医院的证明也有,人证也在,你还想否认?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说话。你高城平时也不是这么浑的人啊。”
只一瞬间的功夫,高城便已决定不去辩解,无论如何如果他不出手那么一下,那小子也不会倒霉地摔到石头上。更重要的是,伍六一尽管已经离开了,在他昔日的战友和领导面前,在他曾经的部队里,仍有他希望保持的尊严。高城相信自己比谁都了解他。
于是他只是双脚并拢,立正,“报告,我没什么可说的。”

楚八一带着满肚子的气上下打量他的部下,高城昂头挺胸,武装带扎得紧紧的,双臂贴紧裤缝,标准的立姿。那神情不象是挨训,倒象是在接受首长检阅。
这使得楚八一更加郁闷,一张黑脸气得铁青,恨不得冲上去扇这混小子两个大耳刮子。“咱们穿军装的跟老百姓动手,本来就是大忌。你打的还是人家副县长的公子,这下可好,破坏军地共建这罪名也不小。连陈副军长都亲自过问了,你说说看,你说说看,怎么办?”
高城:“我接受组织处理,检查、处分、降职,随便。”
师长可是真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不是给你自己添堵吗?”
高城平静地说,“您的意思我明白。咱们当兵的,考虑不了那么多。得失我命吧。”
“砰”地一声,楚八一那只心爱的烟缸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撞在门角上,摔得粉碎,满地玻璃碴子晶莹透亮。

三 天以后,师部的命令下来了,高城背上了他军旅生涯的第一个处分,鉴于性质严重、影响恶劣,还在师部做了一个公开检讨。在师部会议室的众目睽睽之下,那只装 甲老虎坦然自若地念了五分钟的长篇大论,自称“教训是深刻的,态度是悔恨的,灵魂深处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云云。可是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陈副军长在内,谁都 听得出来,他的照本宣科里毫无悔改之意。


在 中国人的社会生活里,红头文件有时是比法律还要有威慑力的一样东西,军队也不例外。军部关于干部大比武的命令下来之后,流言满天飞,由于比武范围划定在连 级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年轻干部,一时“少壮派”人人自危。每天早晨操场上绑沙袋跑一万米的队伍陡然壮大了许多,各部训练的强度也频频增加。从上到下,一 场看不见的角逐在大比武之前就已经悄然展开。
高城的师侦营和袁朗的老A部队是个例外。这两支代表着全师乃至全军最精锐的队伍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游离于漩涡之外,只一心一意筹备着双方的对抗。按照演习计划,他们提前三天便离开驻地,进入了演习地区。
在上报师部的演习计划里清楚地写着,时间,9月26日—10月6日;地点,916地区;对抗双方,师直属装甲侦察营、师属特种部队;红军指挥员,高城,蓝军指挥员,袁朗。本次演习代号:吴钩。
吴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是高城和袁朗共同拟订的代号,直取关山五十州的吴钩!

“报数。”
“1、2、3、4、5、6……”

刚背过处分的红军主帅一身戎装,身上挂着他这个中校不应佩戴的全套装备,气宇轩昂地站在层层叠叠的队列前面,严肃而骄傲地看着他的兵。
“我们是什么兵?”
“侦察步兵。”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推进、引导,每一个人,每一刻,直到最后。”
“告诉我,什么是士兵的生命?”
“责任、尊严。”五百二十四名年轻士兵的吼声在丛林间回荡。
高城满意地点点头,“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这一点,会打枪的兵不一定是好兵,能打仗的兵不一定是好兵,只有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兵,才对得起‘兵’这个字眼儿。”
他顿了一下,又说,“咱当兵的有什么?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舒适安定的生活条件。不错,人家有的,咱没有。可咱们有的人家也没有。咱们有什么?马小帅,你说说。”
被点到名的士兵扬起脸,藏在绿色油彩下面的两只眼睛散发出青春的光泽,“报告营长,我们,我们有你。”
高城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然后这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就真的象是被火燎着屁股的猴子一样跳将起来,气势汹汹地骂道,“有你个六啊,尽给我扯淡。真上了战场这淡要是能把敌军给扯趴了,立刻给你报个二等功。给我写检查!老规矩,五千字。”
“咱们有什么?我来说。”他顺手拽过前排的一个士兵,用力拍了拍他的胸膛,“往这里面看,有骨头。”又指了指他身后的众人,“往左右两边看,有兄弟。”

“骨头和兄弟。咱们当兵的,有这两样够不够?”
“够!”
“值不值?”
“值!”五百二十四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震破苍穹。
“好。” 高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仿佛面对的还是意气风发的七连。“对表。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三点十分,四十五分钟后“吴钩”行动正式开始。记住,对于军人来说,每一 次演习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绝对不允许有模拟和预演的概念。因为在战场上没有人会给你第二次的机会,现在躲不开空包弹未来有一天击中你的就是能撕开血 和肉的实弹。现代战争里,侦察兵永远都是走在最前面的人,我们倒下了,信息无法探取、数据无法传送、导弹无法引导,身后的千军万马都将直接暴露在敌人的攻 势下!所以,我们责无旁贷!就连死,你也要给我站着死!”
一番话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心神激荡。动员过后,战士们各就各位,进入最后的战备状态。

高城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地图,边走边看,准备再推敲一下作战计划。
马小帅嬉皮笑脸地凑上来,碰碰他的胳膊,“连长,不,营长……”
“你你你不去作战区域就位在这里瞎晃个啥?去去去,甭把你这光溜溜的小脸朝我跟前凑,成心给我添堵不是?”
“是……不是。报告连长,我有话说。”
“讲。”
“你为什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
“那天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害你背了处分的事情啊。”
“打住啊,打住。我告诉你,那个啥,那个本来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可是……”

“可是什么你,混蛋玩意儿。看看表,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敌人的炮弹就要在你头顶上飞起来了,还在这跟我‘可是’。想马革裹尸是不是?”
“不过……”
“师侦营二连三班班长马小帅。”
“到。”
“向后转。起步——走,目标058位置,到达后将你部推进计划温习两遍,等待演习开始。”
“是。”

“检查照写。”
“是。”
十三点五十五分,两发信号弹准时升空,在蓝色的天际下划出长长的白色尾巴。
几乎在同一时间,在916地区的另一侧,老A们顶着黄绿色的伪装如秋末的虫子,四人一组,在密林间移动。
A组的成员是许三多、成才、吴哲、齐桓。现在却多出一个人,袁朗。
丛生的灌木枝丫零乱,在他们急速的前进中划破衣襟和脸。
“A1,A1,我是X,通报你的位置。完毕。”
“我是A1,十分钟后到达520,完毕。”
成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人,嘟哝道:“这下可好,等下一梭子打过来,咱们队的三位大小头目全部玩完。没见过这样编组的。”
按照常理,袁朗作为总指挥应当呆在蓝军指挥部里,吴哲和齐恒作为队长和副队长应当分开编组,以免被敌人一网打尽。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成才说出的也是大家的疑问,包括吴哲和齐桓
“到 达520,停止移动。”队伍停了下来,许三多担任警戒,袁朗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看着他们,“实施4号方案。许三多,你和吴哲往十点方向走,到633那个位 置时吴哲会告诉你该干什么。成才和齐桓一组,向两点方向插到C组和E组中间,三组呈刀锋状推进。好,保持通话器畅通,出发。”
“那你在什么位置?”
“我?在阵地上随便晃晃。”
袁朗在同伴讶异的目光里笑嘻嘻地靠着棵树坐下来,开始闭目养神。


633是位于主阵地边缘一个近乎死角的山谷洼地,两侧都是山坡和密林,地势险要。大概由于地形的屏蔽效果,无线通讯设备到了这里噪声明显增大,声音断断续续,偶尔传来的指令连声调都变了,象是对方在被掐着脖子说话,十句倒有八句听不清楚。
吴哲卸下他的装备,掏出一大堆的电子元件熟练地忙碌起来,许三多始终保持着标准的警戒姿势,子弹上膛,全身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的攻击。
“放松,放松,不用那么紧张,许三多。演习才开始半个小时,这里距敌方主阵地最前沿直线距离还有三、四个山头那么远,他们不可能这么快渗透到这里。”
“嗯。”
“听那炮火声就知道,轰隆隆地带着回音,在西北方向。目标可能是839高地。”
“嗯。”
“你怎么不问问我们到这儿来的任务是什么?至少也对我正在做的事有点好奇吧。”
这 下连“嗯”也听不到了,“好奇心”这个东西对我们的许三多来说显然是个稀罕物。他就像一个忠实地沿着既定坐标轴移动的数据,只需要一个单纯的命令,就足以 成为他行动的全部依据。吴哲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接上最后一根线,小心地把手中的东西埋在树丛和草叶间,用伪装网覆盖好。
“你在想什么,三多?”
“我在想,想这次会打成几比几?”
八一锄头轻轻地笑了,“你指的是战损率吧。”
“嗯。”
“从 最早的12:1,到去年的8:1,今年上半年的两次演习竟然能够打到3:1。纵观全军,能拿三个兵换一个老A的,除了师侦营,真是找不出来了。从这个意义 上说,我佩服高营长。不过战争最终还是要求个结果,虽然他们一直在进步,可保持完胜记录的始终是我们。总之,平常心,平常心吧。”
吴哲拍拍许三多的肩膀,做了个返回的手势。两人开始向520回撤。
沏好的绿茶散发出袅袅的热气。陈副军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眼睛还盯在大屏幕上。
916 地面上轰隆隆驶过的无数战车、火炮、导弹和带着尖厉的呼啸打在树干上的子弹,此刻在大屏幕投影上变成了缓缓推移的红色或蓝色箭头和各种数据、符号。战争是 一张足以把所有人笼在其中的大网,那些在尘土和硝烟间奔跑或射击的士兵们只是这张网上最微不足道的无数绳结。有很多时候胜和败并不一定以他们的意志为转 移,但是所有的成功都一定是和着他们的血和汗所浇铸。

陈副军长看得很投入,还不时对照手中的资料,在地图上比划一番。楚八一适时递上一支中华,打火机“啪”地点起来,观摩室里立刻充满了尼古丁的焦香。
“一方是蓄势而动,另一方是步步诡谲,看来你这两个部下,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嘛。”
楚八一拨开勤务兵,亲自给陈副军长的茶杯续满水,“是啊,A大队本来就是以‘磨刀石’闻名的,最擅长以己之锐,击人之短。师侦营吃了不少苦头,这几年被他们磨得也是越来越精了。”
“听说曾经打到3:1的战损率,不容易啊。特种部队毕竟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普通部队打到这样已经是史无前例了。人才啊,可以想象,这师侦营一定是满营精锐。”陈副军长弹了弹烟灰,语气中充满赞许。
“首长过奖了。”楚八一努力表现得谦逊和热络。
上 次为高城的事,军部很不高兴,就是这个陈副军长,几次来电话都疾严令色,措辞锋利,要求对这类“无组织、无纪律,有损军誉的事件”要重典严惩。要不是他凭 着几十年的功力左支右挡,只怕高城的处分还要严重些。眼下他只想借这个观摩演习的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尽力弥补师部和军部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裂痕。此刻陈副 军长对师侦营突然的赞赏有加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首长夸奖本是好事情,可不知为什么,楚八一总觉得有些难以名状的不安。
“好,不错,今天就到这里了,我还要回军部主持个会。有空我再来,有什么进展随时通报我,啊。”
“是。”楚八一立正,敬礼,一直将陈副军长送到门口,目送着那辆车绝尘而去。
天色已近晚,暮色霭霭。夕阳的余晖逐渐褪去,四野的草原和山峦慢慢没入黑暗之中,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枪炮声也渐渐疏落。
 
“报告”,黄参谋送来最新的演习实时战报,“今天傍晚十八时四十分,也就是十分钟以前,蓝军成功切断红军的后勤补给线。” 楚八一蹙起眉头。也就是说,在演习结束之前,红军将不能够再得到任何补给,不论是作为野外生存最基本保障的水、口粮、还是战场上重若生命的弹药装备。
看来,这又是一次没有悬念的战斗。在缺水断粮,弹药得不到补充的情况下,刚刚还被誉为“满营精锐”的红军,现在就连3:1也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了。


坐标520,许三多、吴哲和袁朗顺利会合,准备向839高地进发。后者收拾起他的便携式电脑,舒舒服服地从草丛中起身,顺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他若无其事地嚼着个草根儿,看向吴哲,“事儿办得怎么样啦?”
“功率调到最大,每隔八分钟频率自动转换一次,屏蔽指数大于约等于4.67。D组将在一个小时以后抵达周围地区,这个烟幕弹够师侦营忙一阵子啦。”
“他 们很快还有一件事要忙,那就是满山找水喝。我已经派人把这山里的主要水源都做了投毒标记。前线刚刚传来消息,齐桓他们突进到敌主阵地纵深,加上C组和E组 的包抄支援,在他们的补给线上打了个漂亮的遭遇战,我方牺牲三名,歼敌二十余名,俘虏两名。其中一个引爆信号弹,算是自杀啦,还有一个自杀未遂。”
“是谁?”发问的是许三多。
袁朗龇牙咧嘴地冲他做了个鬼脸,“就知道你要问。你的老熟人,马小帅啊。等到839附近和齐桓他们会合时,你就可以和他叙叙旧了。”
吴哲说:“队长,您这一下够狠的,我好像已经看见战损率在“嗖嗖”地朝上涨。高营长一定肠子都气青了。”
袁朗斜了他一眼,“不能轻敌。轻敌是失败的亲娘。”他挥起匕首,斩断横亘在狭窄山路上的枝条。“我们这个对手,最大的特点就一个字——死能扛。”



那是一个字吗?在急速前进的过程中,我在心里默数了好几次。终于肯定,队长他一定是不小心数错了。但这个词让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亲切,从前它常常被用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是伍六一。
两天半的时间短暂而又漫长。由于计划有变,齐桓和成才被派往另一个点执行任务,我也就失去了和“俘虏”马小帅照面的机会。
战 斗进行得异常激烈,不,应该说是惨烈。失去了后勤补给的红军反而拿出了“背水一战”的架势,在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里向我军主阵地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凌厉攻 势,战场上到处都是“哧哧”地冒着白烟的“尸体”,即便是空包弹也将山凹间红色的粘土掀去了好几层皮。对同一个重要战略位置的争夺,有时要更替上好几个来 回。双方进入了异常艰难的胶着状态。
在对方 两次进攻的间隙里,队长清点了战况。红军损失惨重,我方也有不小的伤亡。但是当看到“敌方”“尸体”们干裂的嘴唇和疲惫的神情时,我们都确信,对方已经是 “强弩之末”,我们的胜利将唾手可得。事实上前方渗透人员已经传来消息,他们摸清了红方指挥所的准确位置,正在绘制兵力配置和火力点分布图。一旦这些数据 传回指挥部,我们就可以发挥最擅长的快速反应和单兵作战能力,一击置敌于死地。
袁朗和吴哲将没有牺牲的队员重新编组,少部分撤回后方指挥所所在地和旁援吴哲设在633的伪装点,一部分留守阵地。剩下的人丢下了不必要的武器辎重,轻身简装,准备启动伪装渗透。
作 为蓝军的一员,我知道自己理应为我方的阶段性胜利而欣喜,而不是对“敌军”的“溃败”或“阵亡”抱以那么大的关注。可是在从耳边嗖嗖掠过的弹雨里,在炮弹 轰炸后的冲天火光和尘土四溅里,在无数次的举枪射击和战略移动里,我总是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现在的“敌军”曾经说过的。
“那些个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呢?七连没有胜利。他只是一次一次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掩埋好战友的尸体,继续前进。”

又是一个鏖战过后的不眠之夜。
日升月落,这场对战争的模拟看似一场游戏,可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怀着十二万分的郑重和肃然。因为他们都相信,总有一天他们或他们的伙伴们会以这样的方式为可能的血火交融交上答卷。

晨 曦照进山谷。甘小宁顶着一头的草叶子跑进营地,在一处隐蔽得极为巧妙,和密林几乎融为一体的临时工事前站住。伪装得象截枯树干的门半掩着,潮湿的泥地上横 七竖八的电线如蛛网一般纠结铺展,几个摞起来的弹药箱子权作桌子,上面零乱地堆着厚厚一沓资料。各种设备和仪器在紧张地工作着,红灯和绿灯交替闪烁,一张 硕大的战区地图悬挂在正对面的墙上,上面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标记。这里是红军的指挥中枢。
“报告,C5归位,请指示。”
声音却从背后传来,“辛苦了C5同志,我请你吃早饭。”
甘小宁应声回头,惊讶地看见高城满脸泥浆,正大睁着两只泛着血丝的眼珠子笑嘻嘻地看着他,脸上是一贯漫不经心的神气。
“报告营长,633确实有问题。附近的火力点很密集,电磁干扰很烈,无法准确探测和定位。我建议,激光制导,把它端了算了。”
“急什么?肉包子不是一口吃出来的。等707的无线定位数据传回来再说。跟老A玩儿,实心的瓤儿也要掏出几个窟窿来透气,否则三下五除二就让人给收拾了。”

“是。营长,一线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胶着、僵持、你来我往、土豆地瓜。不过那玩意儿不重要,现代战争,一线平推不一定就能决胜千里。”
“707还没消息?”
“有三种可能。第一可能是在等待时机,第二种可能是被KO了,第三种可能还是被KO了。哎,你说我要不要提前追认他个烈士?”
甘小宁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满嘴跑火车的指挥官,发现他脸上的泥巴已经快要干涸,呈现出龟裂的块状。这个“造型”着实有些滑稽,甘小宁拼命忍住笑,“营长你的脸?冰河海藻洗颜泥?”
“什么洗颜泥?深山老林的你们家海藻长这儿啊?我这是昨儿熬了一晚上,困了,洗把脸长长精神。”看到部下仍旧一副“十万个为什么”的表情,年轻的主将只好继续解释,“洗脸嘛,饮用水紧张得很,当然不能浪费,只好……就近找了个泥坑……”
就 在他努力寻找合适说辞的当口,脸上的泥块纷纷掉下来,那阵势就象是女人们搽多了粉。甘小宁终于忍不住捧着肚子乐出了声儿,“我说连长,舍不得用饮用水,你 随便找个池塘、小河什么的,也比这泥渣子水强啊?还以为你为了把那疤给去喽,整上了啥国际最新流行的泥渣子美容大法呢。”
高 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欠揍。咱是那紧跟潮流的人吗?还美容呢,这拿出负重越野的劲儿也得给潮流甩趴下。演习导演部前两天发出的通告没看到啊?战区主要水 源,均已被敌军投毒,且我方地处下游,区域内水域被全部污染。还找池塘、小河呢,那玩意儿能洗脸吗?非洗出一脸的大喇叭疮来不可。”
甘小宁吃惊地看着他,有些意外,“可是连长……这又不是真的。演习嘛,一个投毒标记而已,最多不喝罢了,洗个脸不至于吧。”
高城吊起了眉毛,有些不悦,“什么叫‘不至于吧’?你也是老兵了,跟你们讲了多少次,这就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咱们干这个的,就要守规矩。要真有这么一塘子兑了敌敌畏毒鼠强盐酸硫酸石灰粉的水,你会用它洗脸吗?说话呀?说?不会?得,这不就结了。”
甘小宁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可已经来不及了,现下只好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行了,你们在敌人眼皮子底下这摸黑带早的来回几十里,不易。赶紧吃食去吧。我给你留的。”
“听张参谋说,口粮储备已经基本告罄,现在每人要靠分到的那么丁点儿不够塞牙缝的东西撑到战事结束。我吃了你咋办?”
象是回应他的问话,高城听见自己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噜”了两声,连忙大声咳嗽起来,“咳……我靠,好歹我也是一营之长,这点特权没有?那个什么,补给断了之后,他们特地多给了我两份。”
饥饿且疲惫的甘小宁并没有听到咳嗽后面的声音,他舔了舔嘴唇,“说真的连长,自从上次见着六一吃老鼠以后,我对饥饿的耐受力明显增强。只要一想起那只天真活泼的小可爱粉红色的皮毛和肉嘟嘟血淋淋的小肚子,我宁肯一个星期不吃饭。”
高城置若罔闻地从他的行军包里掏出那份揉得鸡零狗碎的野战口粮,径直砸到甘小宁怀里,“吃去吧,大胃王,就别恶心自个儿了。”

战争进入了第五天。
成才转过满是汗渍的脸,向身后做了一个“跟进”的手势,队员们依次跟上,齐桓殿后,中间夹着一个马小帅。做了俘虏的马小帅很安静很配合,两只眼睛在油彩后面忽闪忽闪地,总在默不作声地观望,令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
二十分钟前,后方指挥部传来指令,由于红军主力正在633处集结,其主营地兵力空虚,命令各渗透小组迅速突进,务必在傍晚前到达097位置,伺机攻占目标。
齐桓率领D、E两组没有牺牲的队员几天来一直在战场外围迂回,尽管距离枪炮轰鸣的阵地前沿尚有一定的距离,却是从直线位置上最接近红军主阵地的。因此,突进命令一下,他的小组理所当然地充当了“尖刀”位置。
八个人这几天没有参加主要战斗,早都铆足了全身的劲儿,就等着打一场扎扎实实的恶战。命令一下下,脚底下象安了弹簧一般,推进速度惊人,途中遇到的零星抵抗也很快被解决。



“第九个”。
枪响、烟起,成才利索地收枪。齐桓摇摇晃晃地走近那个倒霉的“尸体”,拍了拍他的肩膀,递上根烟,“太弱了吧南瓜大哥,足足小半个排,不到十分钟就给灭了。”
“尸体”推开他的烟,不服气地回嘴,“什么都想到了,谁知道你们会从这么刁钻的角度打过来?不过可别得意早了,这只是外围,后面的路,不好走。”
齐桓一眼瞥见“尸体”的嘴角燎起的好大一个火泡,便敛起那点挪谕的神色,换了个认真的口气,“后面不远有收容队,快去喝点水,休息休息吧,兄弟。”
“尸体”倔强地摆摆手,“不用。虽然作为尸体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不过我还是希望收容我的是己方部队。至少在演习结束前,不喝敌军的水。”
“靠!”齐桓半是愤怒半是无奈地咒骂了一声,示意队友继续前进,忍不住又对成才发起了牢骚,“搞不懂那家伙是怎么当头儿的,怎么带出来的兵都一个德行,从天灵盖到脚底板儿只长了一根筋。张开嘴你能从他嗓子眼儿里看见脚后跟。”
成才微笑,“一根筋好啊,简简单单,认准了路就走,没那么多旁逸斜出。”
齐桓摇摇头,赶上几步,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朽木不可雕也”。“唉呀,我给忘了,跟你说这个纯属对着青蛙骂蛤蟆,当着毛驴踢骡子,你也是他的兵啊。”
他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在他正前方大约两百米的地方,一些黑洞洞的枪口慢慢伸出岩石,瞄准他们,蓄势待发。

为 了跟上推进速度,相对于各突进小组位置较为靠后的袁朗、许三多和吴哲不得不选择了一条能够节省大量时间但难度系数较高的近路行进。路上灌木丛生,岩石嶙 峋,不时与上溪流、断崖和深沟,甚至还要穿过一片不大的沼泽。幸而平日的训练有素帮了他们大忙。许三多手持匕首和绳索在最前方开路,吴哲背着所有仪器和大 部分装备紧跟着他,袁朗则抱着冲锋枪,机敏地尾随在最后面。三个人密切的配合使他们仅仅用了四十分钟就走完了这段艰难的路程,进入到了红军腹地。
与此同时,633的争夺已渐趋白热化。炮弹像雨点一样倾泻而下,重型机枪嗒嗒地扫射着,在岩石和树木间溅起簌簌的烟尘。六个交叉火力点有效地阻滞了红军的攻势,将他们拦截在洼地边缘。

甘小宁咬牙切齿,回头大叫,“手工制导,甭管定位不定位,先拍了它。”
他是在前天深夜的潜伏侦察中发现这个重兵把守的重要区域的,加上光电仪器扫描分析出的电子信号,关于这里很有可能就是敌军总指挥部的猜测令他兴奋不已。尽管高城始终按兵不动,迟迟没有动作,可他早有预感,这里是一定会打的。
果然,今天的攻击命令一下,甘小宁便主动请战,冲在最前面。一想到每次都被死老A打得抬不起头来,就窝了满肚子的火,如今好容易有个一雪前耻的机会,甘小宁铁了心要啃下这块难啃的骨头,却把出发前指挥部的指导意见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是高城哑着嗓子反复叮嘱的,“打633,你们的原则是,气势要汹、声势要大,伤亡要小,那什么,打不下就跑”。

陈 副军长轻呷一口碧色的茶水,随着茶水裹入喉间的茶叶在舌尖上了打了两转,被轻轻啐到了烟灰缸里。看得楚八一龇牙咧嘴的相当心痛,那是上好的雨过天青,他收 藏了很久都没舍得喝。可惜陈副军长是个极其精细的人,喝茶犹甚,不仅是讲究,而且由于对茶文化的热爱到近乎挑剔。他放下手中的资料,指指杯中的茶叶,用推 心置腹的诚恳语气说:“老楚啊,茶是好茶,上品。就是放陈啦,可惜,少了那么点青翠欲滴的新鲜劲儿。”
楚 八一心说这是废话,我不把它放陈喽能轮得到你?我要舍得喝早连茶叶末末都吞到肚子里去了,哪还等得到现在由着你挑肥拣瘦的?这些话他当然只敢放在肚子里嘀 咕,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的神气,“首长好眼力,的确是陈茶。是去年广州军区的一个老战友送给我的。知道您对绿茶有研究,早就想请您来品一下,看味道正不正。 您瞧,一直也没找到机会。”

陈烽沪笑笑,“研究谈不上,有点兴趣而已。中国的茶道啊,博大精深,远可以联系上儒家、道家的学术思想,近有利于修身养性,对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也有启发啊。”
楚八一满脑子的不明白,只是连连点头。
陈烽沪并不打算就他这个让人一头雾水的理论进行详细阐述,而是很快从闲题转入正章,拿嘴巴努努大屏幕,“你对形势怎么看?哪边的胜算大些?”
楚 八一摇摇头,“红军能坚持了这么久出乎想象,但是从双方情势来看,老A的优势还是显而易见的。”他用手指着屏幕上代表蓝军的箭头,“你看,他们已经开始收 网了。推进的锋线距离高城的前指简直只有几步之遥,师侦营再有本事,也只是拚个鱼死网破罢了。经此一役再想反击就难了。”。
陈 烽沪的唇角挂起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可是你忽略了这里。”楚八一看向他手指处,是一小块避开红蓝主力、斜插进蓝军腹地纵深的红色符号,在周围代表地貌 的褐色、青色和邻近区域大片的红蓝色块中,显得非常不起眼。“就这么一小股兵力,侦察不象侦察,打击不象打击,而且还是在后方岌岌可危的情况下,这个高 城,想干什么?”
陈副军长把身体重新舒展回 座椅里,端起茶杯,满意地看着这个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够雄才大略的部下。事实上他满意的的确就是这一点,就是他的目光短浅他的缺乏谋略。一个中规中矩,却实 在不那么聪明的部下,往往可以更加衬托出领导者的智慧与英明。所以陈副军长高屋建瓴地颔首微笑,“老楚啊,看来你还不太了解你的部下嘛。高手下棋,每一步 都有他的用意,那棋局通常都是瞬息万变的,要看到双方的后手呀老楚。我看,这胜负还真不好说。就比方喝茶吧,这头道茶不一定好喝。得等二道、三道,茶叶舒 开了,香味上来了,那滋味才值得回味啊。”
楚 八一递烟、续水,仍然抱着不明所以的笑容连连点头,令陈副军长更加心情舒畅。这么多年,楚师长习惯于在有些场合表现出小小的愚蠢,以满足某些上层一贯的优 越感。事实上他的人生智慧和他的军事素养一样过人,这也是他能历经几任军部主要领导更迭而在风浪中始终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当年高建国最讨厌他这一 点,明里暗里没少批过他,但有时酒过三巡推心置腹高军长也不得不承认,耍个小手段和做个正经人不矛盾,毕竟“高处不胜寒”这句话不是谁都能体会的。相比楚 八一的滑头,高建国就显得神经“大条”得多,所以直到退休还是锋芒毕露得让人牙痒痒,弄得拥护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都多如牛毛,足可以编成红蓝阵营打个象模 象样的对抗。
而这个陈副军长,陈烽沪,就是“反对派”阵营中的重要一员。

在黑洞洞的枪口的威慑下,齐桓和他的队员们不得不站住,等候他们的对手从石头后面和树林间现出身来。
他们大约有二十来个人,荷枪实弹、烟尘仆仆,显然是后发而至的增援部队。而且很有可能是半分钟以前才抵达现场,否则没有理由看着战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不出手。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派出了援军,这也证明这条线路是正确的,齐桓们正越来越接近红军的重要区域。
可是眼下如何才能脱困?
“放 下武器,举起手来。”齐桓认出为首的是师侦营二连连长毕志沂。此人炮兵出身,大块头大嗓门,出了名的胆子大、脾气直,上了战场不要命,说话做事也是直通通 的像火炮一样,不会拐弯抹角。有一阵子营里那帮喜欢寻开心的小子跟他开玩笑,管他叫“必自毙”。他也不恼,大大咧咧地说,“多行不义,那才有可能‘自毙 ’。俺是正义之师,熊包才‘自毙’咧。”后来大伙干脆叫他“毕大熊”。叫得多了,他嘿嘿一笑,也就认了。就因为这个诨号,老A的队员们对这个炮筒子也不陌 生。
齐桓用眼角瞥了瞥身后的队员,作了个手势,一行人乖乖地把手里的长枪短炮扔在地上。然后他举起一只手,慢慢地,将另一只手伸进上衣兜里。
“干什么?把手拿出来,别想耍花样。”几十条枪霎时同时指向他,虎视眈眈。“别,别。”齐桓笑嘻嘻地把手抽出来,“毕连长,别误会,哥儿几个奔来奔去的不容易。演习嘛,场上杀得难分难解,场下还不是一家人。”
他 拍了拍刚才那个衣兜,显示出一包烟的形状,“中华,才抽了几支,大伙儿一块儿打个牙祭呗。不瞒你们说,不是我买的,咱当兵的哪有那个闲钱,是头儿给的。甭 以为他会花自己的钱,多半还是天南海北哪个有能耐的战友送的。要说我们袁队,大方起来是穷大方,就上回,眼睛没眨就借了许木木那小子二十万,好家伙,回头 可把哥儿几个搜刮惨了,差点连买牙膏的钱都没剩下。可小气起来也是真小气,好容易发包好烟,第二天起就回回假装忘记带烟,就指着把你这包烟抽完才算了事。 我呀,偏不买他的帐,我抽我的,就不给他递,我憋死他。”
对面红军的队伍里有几个战士听得有趣,忍不住脸上就有了笑意。毕志沂虽然还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可明显不似刚才那么如临大敌一般紧张。现场的气氛顿时宽松了许多。
齐 桓双手举过头,脸上满是诚恳的笑意,“要说我还真羡慕你们,高营长,啧啧,没说的,虽说训练时脸黑了点儿,可对弟兄们是真不错,掏心掏肺的热肠子。这几年 把咱们师侦营操练得跟块钢板似的,就上回,1:3哪,全军上下多少人下巴都合不拢。为啥?不敢相信。就现在,谁能想到你们奔援的速度这么快?这单兵作战能 力一点不输老A啊。照这劲头,不是这次就是下次,迟早有一天能把咱们A大队毙得满地找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下棋的人就盼遇上个对手,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 嘛,输给你们咱们也值啦。因为拍了咱们的不是别人,那是师侦营啊。”
几句话体体面面滴水不漏的这么一夸,对面的人有些挂不住了,毕志沂生性耿直,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多曲里拐弯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的好话,顿时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热乎乎的,这时候不说点啥岂不是显得师侦营太骄傲太没风度了?好坏得谦虚那么一下。
于是毕大熊连长端着个枪红着脸老老实实诚诚恳恳结结巴巴地说,“其实,其实也没你说的那么好。咱们和老A,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的……”
齐桓抢过他的话头,“你这是谦虚,绝对是谦虚。其实这一点上,咱们两边的战士最有发言权。”说话间他举着双手微微侧身,含笑看向后面,“你说是不是,成才?”
成才突然很惊讶地叫了起来,“袁队、许……”意识到现下的形势,他立刻噤口不言,齐桓和其他队员的目光已经一齐聚集到了红军的身后。
毕志沂半信半疑,不由得顺着齐桓的目光转头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几秒钟的功夫,便失了先机。
成 才就地一滚,划过刚才抛在脚边的冲锋枪便掩到了他早就瞄好的一块凸出的岩石后面。齐桓右臂一动,两把未出鞘的军用匕首从衣袖里飞了出去,正中面前两人端枪 的手臂,武器应声落地。其他队员们纷纷卧倒,寻找隐蔽地点,成才和红军的枪声同时响起。激烈的对射过后,红军东倒西歪地倒成一片,转瞬之间全军覆没。蓝军 损失两人。这战局变化的速度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毕志沂坐在地上,揉着被匕首砸中的红肿手腕,愤懑不已,“耍阴谋诡计,他娘的算什么英雄好汉?老子不服!”
齐桓走过来,半蹲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摸出瓶红花油,认认真真地给他敷在手腕上,“毕连长,如果是实战,我这刀不会连鞘一块扔,到时就不仅仅是搽点红花油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那又怎么样?”毕志沂余怒未消。
齐桓笑笑,“会耍阴谋诡计的不是我,是敌军。那颗实实在在的热心肠是留给朋友和兄弟的,记着,保护好自己,别把它带上你死我活的战场。”
“好了。”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时间不多了,加速前进。”
“齐桓,”成才叫住他,“俘虏丢了。”
他这才发现,在刚才的混乱形势和激烈枪战中,马小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糟糕,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脱出了他的控制之外,可究竟是什么却又让他很难说得清。
副营长,他们来了。”甘小宁指了指电子雷达上蠕动的数个黑点。
缪以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和弹夹,“你可以把它扔到一边去了。”
“为啥?”甘小宁愕然。
“因 为按这个距离测算,不到十分钟咱们就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欢迎客人们了,还用得着这玩意儿吗?”说话间副营长晃荡着又瘦又高的身板儿已经夺门而出,并发出一 系列指令,“指挥部全体战斗人员注意,敌军已进入战斗区域,人数四十余人,狙击手各就各位,负责外围的小组留两个原地待命,其余回撤。我们的目标是,死 守!”
甘小宁抓起枪就跟了出去,“副营长,咱们战斗减员太厉害,目前留守的只有不到二十名战士了。”
“不要管人数,反正对付老A咱们再多几十号人也不占优势。记着高营长临走时交待的‘人在阵地在’这句话就行了。你现在明白为什么要你从633火速撤回了?”
“明白。”甘小宁昂起头,“怪我头脑发热,忘了营部的交待,没有看出633是个迷魂阵,一门心思想打掉它,害得白白牺牲了十几个兄弟。”
“不能全怪你。是指挥部事先没有交待真实用意,为的是想把戏做得逼真一点。如果不是对手城府太深,高城也不会用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实在是迫不得已。”

“其实营长说打不过就跑的时候,我就该想到……”
缪以安摆摆手,“现在不是做自我批评的时候,下次放机灵点儿”。
甘小宁擦了擦脸上的泥土和硝烟,“是。”
两 个人猫着腰穿过各种各样的工事奔向自己的掩体。缪以安突然站住,若有所思地看向右侧一位正很努力地嚼着草根的战士,“我怎么不记得,营里有你这号狙击 手?”那人满脸黑灰,神情疲惫,说起话来却精神抖擞,完全不像饿了好几天的样子。“报告副营长,俺是炊事班副班长赵大魁。人手不够,俺这颠大勺的手,也要 尝尝‘扬眉剑出鞘’的滋味。”
甘小宁眼角一热,“副营长,上回达标考核,他们炊事班的射击成绩超过全营平均水平,赵大魁还是前五十名呢。”
缪以安看着那张在日复一日的油烟里熏得发黑的脸,那个黑胖汉子的嘴角上还留着草根的残渣。他一字一顿地对大家说,“坚持下去。只要能坚持两个半小时,坚持到高营长的突击组回来。我们,就还有希望。”

在 经历过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演习和战斗中,这个下午的激烈和残酷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如果不是演习,也许双方会拼到刺刀见红、贴身肉搏的境地也不一定。 这让我想起七连连史上的孟良崮首战,在无数次默诵那些烂熟于心的誓词时,我常常揣想,那些前辈们是否就象此刻面前的红军一样,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和与阵地 共存亡的誓言走上战场的。

令他们郁 闷的是,红军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部署了原有的火力点设置,甚至拆除和重新修建了部分工事,使得蓝军指挥部今晨传来的火力点配置和布防图等数据已经成为一堆 垃圾。雨点般的弹雨里,吴哲一边还击一边喃喃自语,“疯了、疯了,师侦营全疯了。”齐桓小组由于受到阻滞,是最后一个赶到097的。他只扫了一眼红军阵 地,就忍不住咕哝,“这帮饿不死的家伙,哪来这么多力气,欠削!”
然而那点小小的郁闷很快就被即将夺取最后胜利的昂扬斗志所取代。用吴哲的话说,“我们正站在胜利的门槛上”。
开 始的战斗尤为艰难,因为队员们处在较为平坦的坡地,掩护较少,而红军阵地背依小山包,林木丛生,且面对他们的攻势组织了数个呈交叉状的火力扫射点,视野所 及之处几乎没有死角。而目前的有效距离又不足以发起较为精准的激光制导导弹攻击。但是神射手成才从来不会令大家失望。在几名队员以暴露自己吸引火力的掩护 下,他迅速端掉了临近的三个火力点。那三名把自己掩藏得非常好的狙击手都是在只露出半个肩膀或侧出一点身子的情况下被成才一枪“毙命”的。连袁朗都要忍不 住赞许地点点头,微笑着冲他打了个鼓励的手势。
然而后面的战士迅速顶上了缺口,冲锋枪嗒嗒的扫射令战场尘土飞扬。袁朗和成才同时叩动扳机,如两个续势已久的猎手,为不断向前突进的队友们撕开一条血路。
红军的防线在一点一点地被撕裂着,战线在一寸一寸地后移。已经翻了白牌的“尸体”们顾不得休息,三三两两地站在边缘张望着。所有人的心都被这场激烈的厮杀所牵系。
越 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的战线上缪以安和甘小宁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们身后的红军指挥部已经清晰可见。此刻几乎没有人会怀疑蓝军的胜利,就连后方演习导演部 的观摩者们,也在静静地观望和期待着,期待蓝军如何为这又一次的完胜添上一个完美的收梢,也期待红军如何用最后的抵抗,来为他们视之为生命的尊严写下注 解。

有一瞬间,甘小宁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极度饥饿的胃翻着酸涩的液体,两臂酸痛的几乎虚脱。弥漫的硝烟中他的眼前有些星光闪烁,放在扳机上的那根手指仿佛只是手中那支枪的一个零件,而整个身体就快不属于自己。
“1、2、3、4、5、6”,他听见缪以安在低低地数,后者正用自己的肩膀使劲托住他渐渐下滑的身躯,在他耳边大声说,“甘小宁,挺住,我们还有六个人,我们还在,阵地还在,你要挺住。”

“是。”甘小宁用力地咬了一下下唇,牙齿很容易地陷入灰黑色的唇瓣,制造出一行血印。血液的咸腥令他清醒了很多,他直起身子,稳了稳身形,把怀中沉重的枪抱得更紧了些,有些颤抖的手指重新叩动了扳机。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跳进他模糊的视线,令他的心一阵狂喜。
枪声忽然更加猛烈起来,老A凌厉的攻势有些许的混乱,他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对付身后的来袭。
那是高城。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间,离开了营地六个多小时的高城和他的突击组回来了。而马小帅竟然也在他们的队伍里。


“告 诉救护队,做好收容和救护准备。明天,或者后天,安排野战医院给他们做个体检。对了,那个搞国庆慰问演出的文工团不是还没走吗?叫他们推迟两天回去,给师 侦营和A大队单独搞个慰问演出。黄参谋你的演习通报可以开始起草了,等那边一结束,立刻向军部汇报。陈副军长很关心。”
黄参谋有些惶惑,“师长,这演习,不是还没结束吗?”他努了努嘴,屏幕上激战正酣呢。

楚八一“哼”了一声,“这阵势你还看不出来?顶多个把小时,这谁拿‘吴钩’收了关山五十州,就快见分晓了。”
黄参谋小心翼翼地问,“那我的通报,就先按蓝军为胜方草拟吧。”
楚八一笑嘻嘻地回答,“屁。我看咱们军演习的历史很有可能就在今天要被改写了。这犊子,嘿嘿!”
见到黄参谋脸上呆若木鸡的表情,心情不错的楚师长挥挥手,“先按红军胜来草拟。对了,一会陈副军长打电话来问胜负,只要演习没结束你一律说不知道,师部无法预测,明白吗?”
黄 参谋诺诺地领命而去。楚八一象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拿起电话:“后勤吗?我楚八一,今晚多加几个菜。对,要荤,大荤,肉,肥肉。废话,当然是给演习的那 帮猴崽子们预备的。什么?医务室关照过?不能这么吃?对,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什么,那就整点清淡的,不过要有营养,给战士们补补。尤其是师侦营,我看他 们安个尾巴都快成狼了,眼睛贼绿贼绿的。”
袁 朗挑了挑眉毛,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灰头土脸两颊凹陷眼眶突出满下巴胡子茬的家伙就是半个月以前意气风发的高城。许多日子以后许三多向史今和六一描述那天 的情景时,曾用过吴哲的一句话。他说,“往当时的高营长手里头塞个破碗,把他随便丢在城里的马路上,不用他说一句话,一天下来保准能挣个百儿八十块的”。
那个下午,在袁朗和高城的军人生涯中,同样留下 了深深的烙印。两个人,不,是两群人,枪口对着枪口,目光接着目光,如同两座巍峨的山峰一样,沉默而又坚韧地对峙着。这对惺惺相惜的朋友,这两个仿佛是为 着战场而生的军人,亲手为彼此设计了这样兵戎相向、针尖麦芒的棋局,又不遗余力地寻求着最无愧于心的结果。

对于他们,也许硝烟就是最美的礼花,战车就是最炫的跑车。在戎马之间,他们才看得见自己怒放的生命。
尽 快高城的回援加强了红军的力量,可是他带回的,也只有十多人而已,根本无法改写战局。正当袁朗打算微笑着邀请对方到俘虏营里吃晚饭时,从远处的山峦间传来 沉闷的轰响。脚下的大地仿佛都被摇撼,发出轻微的颤动。齐桓和吴哲有些变了脸色,同时转头看向袁朗。后者脸上的凝重转瞬即逝,很快换上了惯常的平静。
“是, 蓝方明白。”他看了看手表,侧耳听取通话器里传来的演习导演部的战情指令,然后从容自若地看向高城,“是激光定时爆破装置。竟然先我一步打掉了我的指挥 部。你们的机动能力确实令我刮目相看。稍后我很有兴趣听听你是怎么突破我的重重防线的,不过眼下,你应该知道,这是没有用的,我不可能没有备用指挥系统。 而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高城语气淡然,“可是你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启动你的备用指挥系统。”
“当然。”袁朗笑笑,从背囊里取出他的便捷电脑,打开。“它通过卫星传输数据和连接作战网络。”
高城打断他,“任何一个单兵作战系统也可以做到。而作为一个指挥系统需要在短时间内处理和汇总大量的信息数据,你的便携电脑即使CPU再强大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充其量只是相关程序简化了一些。所以你仍然需要一个类似于服务器的处理终端。它在520。”
袁朗停下手中的动作,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手,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城扬起手,“707,出列”。
马小帅走出队伍,“报告营长,707已圆满完成520破坏任务。”
“事实上你们相当狡猾,因为在齐桓手中还有第三套备用指挥系统,所以他的小组大部分的行动都游离于战场边缘。除了今天。”
袁朗的脸上,慢慢有笑意洇染开。
“如 果不是觉得今天胜券在握的话,你也不会让齐桓在这里出现。这样一旦情况有变他还可以成为你们最后的杀招。所以你还是有些轻敌了,袁大队长。”高城的声音很 疲惫可是眼中放出热烈的光,“不过,707在被俘期间已经成功令齐桓的系统感染病毒,并利用你们一次短暂的对接使病毒也同样侵入了你的电脑。所以我奉劝你 暂时不要启动它,否则你会立刻收到导演部战败指令。现在,按照规则,你还有半个小时时间,打掉我的指挥部并修复你的备用系统,这样,胜利仍然是你们的。否 则……”
袁朗的笑很灿烂,“老七,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打掉了你的补给线?一方面把马小帅送进来,另一方面从一开始就置自己于危险之境,使我们一点一点的掉以轻心?如果没有提前储备,你的弹药应该撑不了这么些天?”

那家伙有些狡诘又有些内疚地笑了,“即便是提前增加储备,也只够两天的量。所以为了保证弹药,我不得不放弃了对口粮和油料的增储,把弟兄们都饿坏了。”
“那么正面战场的激战,633的佯攻,都是做给我们看的。你拖了这么多天,只是为了让我们在最无所顾忌的状态下大举进攻,好趁我不备,置之死地而后生。”
“没 办法呀,都是被你们的狡猾给逼出来的。居然利用633的天然屏蔽来忽悠我的探测设备,确实很有迷惑性,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不得已将计就计。在几天的僵持之 后,在你们认为力量悬殊已十分明显的时候,让甘小宁铆足了劲儿弄出点声响来,制造出后营空虚的假象,事实上后营也确实没几个毛人。但我别无选择,我只有抓 住这个机会摸进你的老家,反正成败在此一举。”
袁朗的表情慢慢郑重起来,“可是你凭有限的兵力,居然连破我重兵把守的四道防线,不容易。”
高 城嘿嘿地笑了,带着小小的得意,“那得感谢你们的侦察机。707在齐桓那里好吃好喝地呆着,有些受之有愧,就回赠了个小木马作礼物,用那玩意儿搞到了你们 的口令和密码。然后指令侦察机,在我们突进之前,把你们自己的防线给炸了个一塌糊涂。完了还护送我们回来,真是团结友爱的模范啊,同志们。”
袁朗微笑着叹息了一声,“可惜啊,你没有做老A……”他随即把目光转向马小帅,“707,原来你是这局里最关键也是最险要的一步棋。可是你要知道,这次的成功,你有很多侥幸在里面。”
“是,我想我和师侦营都明白。”马小帅庄重答道。
“你的计算机知识是学校教你的吗?”
“报告,本科毕业后我一直在继续自学。”
下面的这句话令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是太熟悉的台词了。“马小帅,你愿意来我们老A吗?”
马小帅没有笑,“报告,我是钢七连第伍千名士兵。”
“我靠!阴魂不散的钢七连啊!可你现在是师侦营的兵。”袁朗作捶胸顿足状,“我怎么尽碰上这种人。”他故作凶巴巴地抓住高城的衣领,气哼哼地说,“告诉你,老子很生气!”
 
高城笑嘻嘻地拍拍他,表示满怀同情。 半个小时之后,战争结束。楚八一说得没错,师侦营创造了历史。然而他们为此付出了战损率高达1:24的代价,有4个战士由于过度疲惫和虚弱在演习结束后当场休克,被送进了野战医院。
当 晚后勤准备的丰盛大餐为生产基地的几十头猪大大地改善了一番生活,许多菜甚至都没动筷子。原以为饥饿的士兵们会大快朵颐一番,可显然他们更需要的是睡眠。 有超过一半的人在会餐的前半段就在饭桌上睡着了。军报的记者风尘仆仆赶去本想在第一时间采访他们智取老A的光辉事迹,并配发“群英会”图片,结果只拍到了 一张“群英睡”,照片中伟大的高营长闭着眼睛流着口水睡得正酣,手里的筷子还夹着半块鸡蛋。

演习讲评会。
所有营连以上的干部全部到齐,把诺大的会议室塞了个水泄不通。
军人向来守时,这样的重要会议大多会提前个二十分钟进场,路远的更是早早就赶来了,满场的乱窜,给那些不常见面的同僚们递烟、寒暄,顺便打听打听上层的消息和讨论讨论最近的八卦事件。所以会议开始前的十几分钟更象个小型的茶话会,往往热闹非凡。
高 城和袁朗都不是很习惯于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左右逢源的人,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猫着。俩人坐的一前一后,只管闷头喝自己的绿茶。可毕竟 是今天讲评的中心人物,人来人往的,谁都要拍拍他们的肩膀白乎两句,或艳羡、或调笑,有嘲笑老A马失前蹄的,有歌颂师侦营所向披靡的,吵的俩人耳朵根子生 疼。
袁朗使了个眼色,高城会意,俩人一起溜到楼梯尽头的露台,点上根烟,图个清静。
“好像有人还欠我一顿大餐。”
“毙掉了我的金牙,还敢理直气壮地讨饭吃?告诉你,多了没有,锅盖两只,你爱吃不吃。”
高城悠闲自得地吐了口烟圈,“怎么?想公报私仇?”
袁朗大笑着纠正道,“是公报公仇。我跟你这种人,哪有什么个人恩怨哪。”
高城撇撇嘴:“喂,注意点军容风纪好不好?瞧你龇牙咧嘴乐的那样儿,快赶上许三多了。败军之将,用的着高兴成这样吗?”
袁朗倚着栏杆,笑容慵懒如树熊,“高大营长,那你呢?你如今是呼风唤雨一战成名啊,怎么倒堆了一脸沉痛呢?”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高城的脸,轻声问道,“莫非是最近野战口粮吃的太多,消化不良?便秘?”
高 城忍无可忍,飞起一脚,袁朗是什么人,灵巧地侧身一闪,便躲过来袭,随后猿臂轻舒,一个擒拿手从背后反锁住了高城的一只胳膊。偏偏高老七也不是吃素的,身 子就势一拧,另一只胳膊已经准确无误地回掐住了袁朗的脖子。这下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谁也占不了便宜。两人就以这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僵持了几秒钟,偏偏嘴 上还一人叼了一根烟,那烟灰簌簌地往下落,眼看都快烧着嘴唇了。于是嘿嘿一笑,你攘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各自松开。
装甲老虎揉揉胳膊,气哼哼地说,“别跟我提野战口粮。死老A你就缺德吧你,本师差点在战史上写下金光灿烂的一笔——史上第一个在演习里被饿死的倒霉营长!”
袁朗若无其事地掐灭烟头,“不错,光荣!军里一定会追认你个一等功、战斗英雄什么的。”

高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承蒙追认,不胜感激。”
袁朗舔舔嘴唇,突然变得很诚恳,“你知道吗?我很高兴。”
“为了我差点光荣地被追认?”那人没好气地回答。
“不,为我的失败。”
高城诧异地抬起头来,看向他的对手和朋友。那年轻的上校难得地穿了一身常服,风纪扣扣得整整齐齐,下巴上的胡子碴儿刮得干干净净,泛着淡淡的青色,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干练和英气。
“发烧了?”

袁朗“啪”地打掉那只差点伸到他额头上试图摸摸热度的粗糙大手,“是真的高兴,老七。”
“呦呦呦今儿什么好日子,认识你这么久头一回叫我老七。哎呀后脊梁有点发冷啊,说吧,我洗耳恭听。”
“你 知道为什么总是让我们老A充当蓝军吗?你知道蓝军为什么而存在吗?”袁朗的目光变得幽深,静静地投向远方,看向操场上训练的一个个队列、远处扬起烟尘的一 辆辆战车和更远的地方一座座寂静的山峦。“为了磨砺、为了突破,为了对手的涅磐,所以,蓝军是为着被超越而存在的。”
他 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自言自语,“总是赢,其实……也挺没意思的。尤其是每次,都被刻意当成是用来准确捕捉甚至放大对手弱点的镜子,冷酷、直接……也 难怪老A招人恨,虽然这是我们的使命。直到四年前第一次成为你们的俘虏,那时我就想,这是一个值得让我们揍和被他揍的家伙,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
说 到这个他的眼睛里忍不住有了笑意,“从那天开始,我就在期待着这一刻,失败的这一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至少我很骄傲,因为这样的失败才是蓝军的光荣。 而不是每次斩瓜切菜,赤裸裸地剥下友军的最后一点尊严。虽然我们经常那样,可那不是我们要的,不是。我甚至很想谢谢你,一支同样被斩瓜切菜过很多次的队 伍,用不断的反省和进步,用最后的胜利,彰显出了我们身为蓝军的意义。这是从前的任何一支红军都没有做到的,也是比一次演习单纯的胜败,更重要的东西。”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一种平静而激越的光。高城却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尽力不让袁朗看出他的动容。可是那只老狐狸很狡猾地又把脸凑近,老奸巨滑地笑,那表情活像在逗一只蟋蟀:“你干嘛老喜欢端着?感动就吱一声,总这样里外两张皮容易得心衰或者老年痴呆或者
这一次高城没有踹他,只是略显尴尬地把头转回来,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恰巧烟盒空了,于是把最后一根烟点了递过去。“别这么说。就像你告诫马小帅的,这一次,我们侥幸大过实力。”
“你 错了,那么说是因为我看好他的前途,所以有意点一下,不希望他为这一次的成功太过满足。侥幸的成分当然有,哪一场战争能完全避免偶然性的因素?可是你要知 道,从前的那么多红军,连这点侥幸都从来没有抓住过。不错,看起来,马小帅是战争里很关键的一步,关乎成败。可事实上你的胜利并非单纯地依赖于哪一个环节 而是整个战术的成功。你抓住了我们过于擅长防守反击以及单兵作战能力优于群体战术配合这两个弱点,——或许这些算不上弱点,可你用你的优势成功地使它变成 了我们的弱点。你用尽一切花招,让我们先发起进攻,而自己伺机而动,找准空档,一矢中的。这是老A和其他部队在演习中很少见的格局,你们扮演了通常该是我 们占据的角色,所以这一招号准了我们的脉。所以我们败的心服口服。”
高城苦笑,“可是,这样的胜利,不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这下轮到袁朗诧异了。“里程碑式的胜利啊,这可是军报的口吻,放了个这么大的卫星,这时候再这么谦虚不太合适吧? ”
高城摇摇头,“你还记得军校里讲抗战史的陈教授吗?他常常提起的,松山战役。”
“记得,高才生,那个犟老头碰巧就是我当年的班主任。松山之战,远征军最惨烈的一幕嘛。有时候我觉得,每一个军人都该去看看国殇墓园里那些自上而下、层层叠叠的墓碑。碧血千秋啊……”

“我 也常常对战士们说,当兵的人,要随时有勇气第一个战死,更要有勇气随时为兄弟而死。可是那些个父母把他们的儿子交到我们手上,不是让他们去堵枪眼喂子弹 的,他们把他们最重视的人的生命交给了我们。所以我常常想,胜利的目标和战士的生命,到底哪一个更重要?1:24这个战损率,你不觉得太高了一些吗?如果 是在真实的战场上,意味着用来换取一个敌人的,是我二十四个活生生热乎乎的好兄弟,这个赔本买卖我觉着自己有点承受不起。”
“高城,咱们只是军队这座大机器上一个小小的零件,不要总是用这些充满悖论又永远找不到答案的东西来困扰自己,学会享受单纯的结果也并非坏事。想得太多对你没好处,顺便说一句即便你要考研军校里也没有开设哲学系。”
那人却长长的叹息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要背负着这么多人的信任,带着他们走上战场,我希望自己带给他们的是更多生的机会,而不是前赴后继的永诀。”
袁朗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然后很郑重地说,“我很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你。”
高城哼了一声,“还是晚点好,省得被你们气出脑血栓出来。”
“最新内幕,听说师部这次打算给你立功授奖。是不是请大伙儿吃一顿,以示和谐?”
“呸。要是营里的荣誉就照单全收,要是给我个人的,就免了。不过,正好可以借机跟楚老头谈谈条件。”
“你又瞄上了这批新进的学生兵?听说已经集训结束,刚刚分到师里。”
“知识也是战斗力嘛,这已经不是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了。尤其是对付你们死老A,不多挖几个尖子还真是不行。”
“也好,等你培养成材了,我再来挖,反正你的好兵一多半都在我这儿。”
“你……”
两人忽然听到走廊那头会议室的方向传来楚八一熟悉的怒吼,经过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嗡嗡地直穿耳膜,“混蛋!演习讲评会,这演习双方跑哪去了?这让我们讲评什么?还有没有一点纪律观念……”

糟糕!烟头落地,无数双眼睛看见师部四楼走廊里,两只拼了命赛跑的兔子。
王庆瑞很郁闷。不只是他,每一个团长都很郁闷。因为他们虎视眈眈了很久的学生兵又让那个占了便宜连骨头都不吐的家伙给占了先。
这 可不是一般的新兵,都是军里从各个部队院校包括地方大学里特招来的尖子。经过集训后,下来就是尉官,走马上任就是连排级干部,这些人脑子活、知识面宽,多 半掌握一定的专业技术,一个人的战斗力不亚于一颗小导弹。全师上下,谁不暗暗攒着劲儿,打算各显神通弄俩宝贝回去供着,怎么着也算是大大提高了本单位的学 历层次和信息化水平了。
眼下,高城就在众人半是艳羡半是怨毒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坐在师长的办公室里,一页一页地仔细翻阅档案,寻找着他的目标。这样的时刻于他而言,简直是人生中最重要最快意的乐趣之一。
“唉呀,都不错,能不能多给我几个?”
楚八一竖起两个指头,“就俩,多一个都不行。”他指指窗外,“僧多粥少,你把肉都吃光了,总该给人家多剩下点儿汤吧?”
“小气。”高城正咕哝着,目光却突然停留在了手中薄薄的纸页上。他狐疑地把它从一沓档案中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半天,“我说,这招兵办怎么做事的?档案上连个照片都不贴。”
楚八一瞪眼,“你是挑兵啊,还是选美?”
高城晃了晃手中的资料,“这个,通信工程专业的,为什么比其他几个年龄都大?”

“现在大学不是放开了嘛,允许社会考生参加。所以年纪就大了点,你还别小瞧人家,年纪大好啊,稳重,听说他当过兵,好像复员以后考的大学。”
高 城“呼”地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嘿嘿地傻乐,血液全涌到脸上,太阳穴突突地跳,把楚八一吓了一大跳。“这个兵,就这个兵我要了。谁抢我跟谁急。另外一个我 也不挑了,您看着办吧,只要保证把这个留给我就成。楚伯伯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发现您这么英明正确光荣而伟大,我真想敲锣打鼓送面锦旗来。这么着吧,回头我 请您喝酒,您喝一杯我喝十杯,就这么定了……”
那猴子仰天大笑地出门去,一路大吼“有一个道理不用讲”,可是下台阶时连腿都是抖的,好像突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似的。楚八一很是莫名其妙拿过那页档案,仔细看过去,在姓名那栏用标准的仿宋体清清楚楚地印着两个字,“史今”。

遥远的北方城市。
解放军某军医大学就坐落在这城市的市郊一隅。覆盖着厚厚一层青苔的教学楼历经十几年的风雨斑驳,在夜色中露出沧桑的气息。

夜 已经很深了,只有顶楼的实验室里还亮着灯火。须发皆白的老教授正语重心长地教育自己的学生,“知道系里当初为什么愿意降分录取你吗?因为你三个志愿填的都 是本校,这年头,这么执著的人不多了。恰巧这个专业今年的招生计划又没招满,所以你才有了这个机会。但是你底子薄,一定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
“这次专业课考试,你又是倒数。我觉得你还是要改进一下学习方法。当然了,也不要灰心,我听说你补习了三年才考上大学,有这个毅力,什么事干不成?学医不是一门单纯的技术活,更需要一颗坚韧细致的仁爱之心,我看,你有这个潜质。好好努力吧。”
那学生默默地点点头,抱着书转身离开了,此刻他宁愿用负重十公里越野代替书本里的那一大堆专业名词,可是他别无选择。夜色中,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慰问演出暨新兵欢迎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拉开帷幕。
演出的文工团因为部队整编的关系,据说回去就要脱下军装集体转业了,而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所以演员们演得格外卖力,很有些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味道。
演出的高潮是在赵政委宣布完新兵名单和分配去向后,全体演员走上舞台,表演一首合唱曲目,叫做“最好的时光”。
钢琴淙淙的乐声中,姑娘小伙子们清一色的绿军装,站得笔直,他们刚刚开口,礼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谁的手,投笔从戎拔剑起,刺破穹苍?
谁的口,悲歌击筑唱大风,啸断河梁?
谁的马,铁蹄铮铮骋大漠,卫戍国疆?
谁的血,慷慨一碧荐轩辕,维以永伤?
以青春的颜色,饰我河山,

以五岳的厚重,敬我炎黄,
存我家国志,男儿何不战沙场?
壮我凌云思,男儿何不着戎装?
最好的时光是,两人成列,三人成行。
最好的时光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这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歌声渐落,全场掌声雷动。所有的人都起身肃立,演员们不得不挂着汗水一次次地谢幕。
隔着密密匝匝的人群,高城远远地看见幕布边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踮起脚尖,向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四周仿佛突然静默了下来,激烈的掌声和拥挤的人群都退却成了背景,曾经的钢七连连长只看见那人如当年一样毫无心机地冲他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那是他,最好的兵。
慰 问演出当晚,A大队和师侦营聚餐。这顿号称“爱玩耗子的猫”和“秃尾巴狗”的握手言欢饭使驻地热闹得象过节。炊事班忙得团团转,楚八一把师部的司务长都拨 来帮忙。开饭前陈副军长亲自到场,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把演习双方狠狠地表扬了一通,然后仰脖干掉了第一杯酒,弄得大家都摩拳擦掌、热血沸腾,觉得 不好好地喝一番简直是对不起上头的这番美意。
于是这两拨前几天还打得乒乒乓乓热火朝天的人马此刻勾肩搭背你来我往喝了个人仰马翻。

毕 志沂早就瞄上了齐桓,没吃几口饭便跑到齐桓那桌赖着,非要和他整一个。要说比点子、比技能,八一菜刀能把毕连长毙到羊圈儿里去,可要比酒量,齐桓就是再添 四条腿也追不上咱们的毕连长。三、四瓶啤酒下去,八一菜刀开始有点雾里看花,再看旁边老毕人家依旧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八 一菜刀虽说有一肚子的弯弯绕,可只会在战场上使,端起酒杯来也是个实心肠的义气汉子,见到毕连长笑嘻嘻爽快快豪气干云地一举杯,“不行了、喝不下了”这种 话愣是梗在嗓子眼儿里再也说不出来。于是只好舍命陪君子,一瓶瓶地灌下去,终于光荣地成为当晚第一个“壮烈牺牲”的人。
毕志沂此一役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班师回桌。临走在已经晕得不成人样,就差口吐白沫的八一菜刀肩上狠狠捶了一拳,“是条汉子,我老毕打今儿起,算是真服了你了。”



作 为没有参加演习的新进人员,史今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啜着杯子里的酒。啤酒入口酸涩、白酒入喉火热,一如他此刻心中的百味杂陈。从重新跨进那个熟 悉又陌生的大门时起,他的心似乎就一直被什么紧紧地攥着、揉着,漂浮在半空中一般地晕眩。却没有千百次的想象中那般热烈的欢喜与苦涩,只有细川终于入海的 平静与释然。
熟悉的营房、熟悉的队列、熟悉 的拉歌声、熟悉的“走一个”的吵嚷,这曾经是他全心全意视之为全部生活的世界,当他被血淋淋地从这个世界剥离出去时,他年轻的生命曾经历了断裂般的剧痛。 他试着重新加入另一个日常的世界,可他很快发现,九年的光阴,已经把某种东西烙进了他的骨骼和血脉。当他在无人的街巷里不由自主地踢起正步时,他对自己 说,“上路吧”。不仅仅是为了回归,也为了更宽阔和更高远的世界。于是他就这样坚定了自己的路途。
在 冰凉的夜里背诵那些陌生的英文单词或是演算着复杂的数学公式那种滋味并不好受,比夜间射击拿全军第一更难,比带出702团最好的班更难,甚至比在那个叫做 许三多的傻孩子心里种下一朵花或是拔掉一把草更难。然而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人用猪食槽、搅料棍呼来喝去的愣小子了,九年里他做了很多事,学会了很多东西, 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庄严地立下过“不抛弃、不放弃”的誓言。他想,学会这些令人头痛的书本、字母和公式,应该要比那一千一百名烈士在血与火中付出自己的生命 要容易得多。于是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曾经的一排三班班长,现在是师侦营二连副连长了。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人成列、三人成行”的日子、 重要的是这些熟悉的面庞和亲切的笑脸,重要的是这里有他深深恋栈的一切,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微笑着与曾经的世界重逢,以一个更加庄重和有尊严的姿势。
老 七连的人都极有默契地聚在他的桌上,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欣喜与激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甘小宁从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就又是抹泪又是笑的, 抱住他的胳膊不愿撒手,坐下来便往他碗里夹菜,直在他面前堆起一座小山。他只好笑着问他,“干啥玩意儿?小宁,这么些日子不见,喂猪的功夫见长啊?”然后 一桌人都咧着嘴傻乐,乐得没心没肺,好像要把这么些年的笑容全部挥洒出来。
对 面坐着的是马小帅,他瞪着两个眼珠子,张着嘴,一脸崇敬和景仰地看着这个昔日班长的班长,仿佛在看一个流传了许多年的传奇。事实上在老七连战士的口耳相传 里,史今这个名字出现的频度,并不亚于一个传奇。如今传奇现场“展览”,他岂能不抓住机会好好“参观”。直到甘小宁频频对他使眼色,直到所有人都坏笑着看 着他,他才发现自己的“参观”太过明目张胆,甚至很有擦擦口水的必要。
成 才斟了满满的一碗酒,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微笑着递到史今面前,眼神里是明明白白的“敬你”两个字,然后一饮而尽。史今也微笑着把面前茶缸里的酒干脆地喝 完,他看得见他眼中的平和和从容。这不再是当年被他泼了一脸酒的那个精明锐利的成才了。日子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每个人都在向前走,他和他们。
好像,还少了一个人。史今环顾一下四周。
“营长说,晚点再告诉他,怕他太激动。”甘小宁说。

许三多今天值日。不远处营房里的热闹是他们的。他是耐得住寂寞和乐于享受宁静的人。月朗星稀,草丛里有虫子温柔地嘶鸣,炊事班会给值日的战士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留好,他微笑着侧耳倾听,在同伴们依稀可辨的笑语欢声里露出单纯的笑容。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谁?口令?”他迅速转身、退后、举枪。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得不需要经过大脑。

“口令山河。是我,许三多。”眼前的人披一身银白的月色,含笑而立,说话间喷出一股淡淡的酒气。
“对……对不起,队长,我不知道是你。”许三多一如既往地脸红、低头,结结巴巴地看着他。
“你做的没错,不需要道歉,三多。你饿吗?我可以替你值一会儿哨,你进去跟他们乐呵乐呵。”
“不用了,队长。我上岗前吃了点儿,不饿。”
“听 着,三多。你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次,你说我是对你帮助最多的人?你还记不记得你从前对我提起过很多名字,我把他们一一记在笔记本上的?今天又一个最值得你 说这句话的人回来了,是那些名字里的一个。我想他一定很想见你,你也一定很乐意去告诉他,这些年你做了哪些有意义的事,你的心中开出了怎样的一朵花。”
许三多好象傻掉了一样,提着枪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目光在袁朗的脸上逡巡,仿佛在寻找某种答案。饭堂里笑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透出喧腾热闹的气息。半晌,他听见自己挤出颤抖的一句话,“队长,你说什么?”

他的头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脑袋,“全师都知道,702团最好的班长回来了。你的高连长为你准备了一沓纸巾和两辆蓄水车,他说不知道这能不能满足你泄洪的需要。”
怔仲,还是怔仲。过了许久,袁朗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眼前这人的胸腔里爆发出来。那是迷了路的孩子寻到了家的恸哭,是丢失了往事的行人重遇旧日足迹的仓皇。他看着那傻小子糊着一脸的鼻涕眼泪奔向那散发着酒香和热气的营房,象冲向某个他寻觅已久的归宿。
然后他裹紧衣服,在许三多留下的哨位上站好。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这一晚的月色很好,如同山中的黄昏一样,总是令人轻易地,想起旧事。
这个晚上最招摇的人是高城。他笑得恣意又张狂,一手拎瓶,一手茶缸,整个晚上都在各个桌上游荡,给每个战士敬酒,和每个熟人寒暄,好像要把一辈子的酒和一辈子的废话都在今天喝完唠完。
缪以安怕他喝多了,本打算上前拦住他,倒被他拽住连灌几瓶,很快便晕到一边歇菜去了。于是高营长继续在饭堂里晃荡,和每个人都是斟得满满的,一饮而尽。

有 几个老A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在背后嘀咕,“毙了咱一回也不至于得瑟成这样儿吧,师侦营就这点出息?”吴哲耳朵尖,听了这话扫了他们一眼,“嘀咕什么呢? 高营长是心里高兴,可不是为演习这点儿破事。不明白就别在背后嚼舌根子,当心牙疼。来,吃菜吃菜,袁队亲自烤的羊肉,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于是几人乖乖地 噤口不言。
夜渐渐深了,吃的热闹喝的尽兴的 战士相继离席回营,饭堂里就剩下寥寥几桌人。许三多还在和史今唠着别后的种种。高城敬完了最后一杯酒,攥着个酒瓶子,摇摇晃晃地回身向他们走来。他一向酒 量不错,可也禁不住今天这样“自杀”式的“冲锋”,脚步已经明显地踉跄,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红晕。
史 今微笑地看着昔日的连长,脸颊处长长的疤痕在灯光的映照下格外刺目,给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庞添了几许沧桑的痕迹。从演出礼堂里远远的一瞥,到营部报到时简短 的一晤,他和他,还没有真真正正地坐下来认认真真聊过。可是那人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仿佛跟他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似的。他满场乱转、他和他擦肩,就是 不曾在他身边坐下来,好好地跟他说点什么。他看他的眼神,就好像他一直是他的兵,一直是跟在他身后随时答“到”的三班长,就好像中间那漫长的四年光阴什么 也不曾发生,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现在,他步履零乱地走来,终于在他面前站定,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训 练时默契的对视、打球时无赖的嬉闹、得瑟连史时脸上共同的骄傲、天安门前嚼着大白兔时无声的泪水……“部队拿什么来衡量一个班长的去留啊?我的史班长?” “九年了,你对我,高低不错。”“我怕他,他是想多做多就是不说,我怕对不起他。”“今儿,可你今后可咋办呢?”……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往事历历 在目,那样近又那样远。他们都不是一直活在过去的人,可他们也不是能轻易丢弃过去的人。那些个寝食同步、有难同当的岁月是沉淀进彼此生命深处的东西,如同 灵魂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的道路,他们的悲欣。
七 连的人记得很清楚。那天,他们的高连长用牙齿嗑开瓶盖,把史今面前的茶缸斟满,然后自己端着个瓶子,目光如炬,嗓音低沉,“干了,三班长。”他一口气喝下 整瓶,然后抹去唇边的酒渍,两手拄着桌子,注视着他的老朋友和老部下,目光中带着幸福的轻狂和无限的骄傲,“这酒,敬七连一排三班班长史今,为他没有抛弃 七连、没有放弃我们。”

他扔掉瓶 子,抬起一只胳膊直直地指向史今,眼睛里已是深深的醉意,用最后的清醒对所有人大声说,“这个,是我们钢七连第四千九百一十一个兵,是拿任何人我都不换 的,最好的兵。从来都是,一直都是,一辈子都是。”说到“一辈子”时,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终不可闻。他喝了太多的酒,终于支持不住,滑坐在板凳上,伏 在桌边睡着了。
老七连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连长少有的失态,每个人都有如当初经历入连仪式一般的庄严。灯光斜照过来,他们清晰地看见,那只钢铁老虎的眼角一点淡淡的湿痕。
那天,老七连的人都喝多了。后来大家相互搀扶着,把连长送回他的寝室。他的房间如当年一样零乱,桌子上杂乱地堆着一摞军事书籍、两张军歌唱片,还有几个盛胃药的空盒子。当我们把连长轻轻放到床上时,他翻了个身,清晰地呢喃着,“七连……”
钢七连!~聚聚散散、人来人往,即便是已经有了各自的天空海阔,这个名字原来一直萦绕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从未远离。
安 顿好了连长,我们就坐在操场上聊天。班长、成才、小宁、小帅,还有我。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惦念。天快亮的时候,队长来接我回去。那是我永远不 会忘记的一个早晨。微薄的晨曦中,他微笑着向我的班长伸出手去,“你好,史班长,欢迎你回来。你是三多忘不了的始终,是高城心底的一道疤痕,我替我的朋友 们高兴,也为你高兴。”
所有丢不下的过往, 在这个早晨都有了一个新的延续和开始。走过雾气芬芳的草丛,我开始无比地想念六一。班长说,他比他走过更曲折的道路,付出了更艰辛的努力。他和他一样,终 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并且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做一名军医,这是从前的六一从没有想过的生活吧?也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奇迹。我们都在期盼着,期盼他回来的那一 天。
我甚至觉得,那一天就是我能想到的,人生中最幸福的完满。
 
重逢的喜悦很快汇入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 师侦营有忙不完的训练,A大队有出不完的任务,全军青年干部大比武也渐渐临近。时光如电,忙碌的人们浑然不觉日月流年。
凭着过去良好的军事素养和后来四年的学校教育,史今如鱼得水,很快适应了新的岗位,并爆发出比以前更大的能量。他的细致耐心和毕志沂的粗犷豪迈相得益彰,短短两个月时间,把个二连经营得风声水起群情振奋,训练成绩迅速飙升到全营第一,成为营里的标兵连。
用 已经是一连连副的马小帅同志的话来说,史班长这四年八成修的是牙科专业,一回来就逼得弟兄们满地儿找牙,有点儿高连当年的风采。说这话时,高城咧着个大嘴 巴,笑得没心没肺。尽管骨子里有着相同的倔强和好胜,史今却绝没有高连长当初的那般意气张扬,和从前一样,他喜欢安静地思索和沉默地行动,偶尔在熟识的战 友和上司面前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和史今一同分到师侦营的是个计算机专业的硕士,叫作陈澍,二十五岁的大男孩,很阳光的样子,不怎么爱说话,可打得一手好篮球。他的职位是三连副连长,因为经历的缘故没有史今“入戏”那么快,不过表现也可圈可点。这些有着学校教育背景的学生兵已经逐渐成长为营里的骨干。
立 冬前后,天气渐渐寒冷起来,早晨跑步的时候,呼出的热气会凝结成缭绕的白雾,袅袅地笼在周围。新款冬装军服配发下来了,厚实挺括,衬得小伙子们个顶个的容 光焕发。“吴钩”行动后师侦营和A大队加强了协作,引入了老A的部分训练方法,使战士的单兵作战能力有了很大提高。高城却不仅仅只满足于训练时一身泥、一 身汗地打滚,他想的更多、更远。师里接到他要求在师侦营里成立战士夜校和鼓励学历学习的报告吃了一惊,几经周折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于是他从军校邀请了几 名老师,又找到了军里的一些专家,请他们定期地来给战士们上课,从军事技能、指挥理念到武器装备,也教授基础的文化课。
那 些枪林弹雨不眨眼的汉子们抓起纸和笔来可有点抓瞎,屁股在板凳上坐上个五分钟就浑身骨头都疼,觉得还不如出去跑个一万米来得舒坦。尤其是文化程度较差的战 士,底子越薄,就越没有学习的好习惯。能够屏心静气地竖起耳朵坐一晚上,还能认认真真记下听课笔记的,多半是学生兵或者军校出身的排连级干部。几次课一 上,差异就显现出来了,有的人学出了兴趣,睡觉都琢磨老师上课讲的东西,没事就往图书馆跑,有的人一到上课时间就闹肚子,一转身人就没影儿了。
高 城看在眼里,也不着急。过了俩礼拜,找个周末时间把那些一上课就闹毛病的老“油条”们统统召集到一块儿,说是营里分批搞政治学习,其他人员一概放假。然后 就把一帮老爷儿们关在营部大会议室里,一人只许带一个喝水的大茶缸子,留一个门,四个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教导员出去学习了,副营长缪以安端着个大茶杯在 台上坐着,从我军的光荣历史讲到美军的陆军现代化计划,从若干年前的八一南昌起义讲到若干天前的“嫦娥”奔月,从美国的巴雷特M99 12.7mm非自动狙击步枪讲到捷克切斯卡•日布罗约夫卡公司挖空心思造出来的需要钥匙开启保险的CZ75D紧凑型半自动手枪。开始时台上讲得热闹,台下 听得高兴,营部几个参谋充当临时“服务生”,走马灯似的来回转,给每个战士添茶续水。茶是好茶,水是滚水,喝完就续上,没喝完的还劝道,“茶凉了伤胃, 来,喝几口给你添点儿热的”。弄得大家伙都有点受宠若惊,觉得这回的政治学习待遇不低啊。

眼 看着缪以安从早晨八点“得啵”到了十二点,再吸引人的报告听了四个小时也有点乏了,更何况军校优等生缪副营长讲完了枪械话题一转讲起了我党的政治理论方针 路线还有军队保密制度什么的,这玩意儿听多了底下的同志不免就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可装了一肚子茶水的肚子还空着呢,于是就有人不断地盘算时间开始翘首盼 望这政治学习早点结束了。
好容易熬到了十二 点半,当缪以安说出“上午的学习就到此为止”这句话时满台下的弟兄都松了口气,想上厕所的、想抽根烟的,肚子“咕咕”地一个跟着一个叫唤。可等了半天没等 到“各连带回”的命令,却看见炊事班扛着香喷喷的饭菜,还有一大桶一大桶的汤,热气腾腾地送进了会议室。高营长一个箭步窜上台,精神抖擞地亲自带领大家拉 歌,唱了一首又一首,足足唱了半个钟头才在众人饥饿的目光中发出“吃饭”的伟大指令。不知道是炊事班的手艺见长还是同志们的饭量见长,反正那天的饭菜被一 扫而光,十分钟之内,连几大桶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高营长很高兴,发表了“吃饭也是战斗,此次战斗集中显示了我营硬朗的战斗作风和良好的精神风貌”等等若干 言论,然后宣布学习活动继续。缪以安吭哧吭哧抱着本书爬上台,那书长得有点像现代汉语辞典可比它还厚,缪副营长清清嗓子翻开第一页说下面我结合军队实际, 来跟大家谈一谈国内外学者对伟大的共产主义创始人卡尔•马克思同志的著名著作《资本论》的学术研究成果、主要观点以及心得体会,台下的同志们倒吸一口凉气 只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很快上午的茶中午的汤满肚子的液体使人不由得滋生出排泄的强烈愿望,可打了报告推开会议室的门,就听见门口哨兵“哗啦”一声拉枪栓,“干什么?进去。”
只好立正、敬礼,“报告,我上厕所”。
哨兵冷着脸,“营部的命令,本次政治学习意义重大,要保持会场纪律,不允许随便出入。”
这位连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老兵我要上厕所,这不算随便出入。”
“不行。”哨兵话说的斩钉截铁可在拼命地冲对方挤眼睛。这位倒霉的仁兄一看高营长正在走廊窗户边儿上悠闲自得地背着手抽烟,明白了。只好硬着头皮喊报告,“报告营长,师侦营三连一排一班战士卢晓鹏请求上厕所”。
敬 爱的高营长笑容可掬地踱过来,语气和蔼的令人浑身发毛,“三连一排一班的?哎呀小伙子挺精神啊,不错,好好干啊。上厕所是小事儿,不急,革命军人抛头颅洒 热血都不怕,这点小事儿不用放在心上啊。跟营长谈谈呗。哎对了,就前两天老师课上讲的那个,DVD06式12.7mm双头弹的弹心是怎么个结构呀?火力密 集度跟54式穿燃弹比有啥不同啊?别紧张啊,说说看说说看,唉你腿抖个啥劲儿啊?”
那位哭丧着脸说,“营长我错了,我不好好上课您批评我处分我都可以,眼下先批准我上厕所成吗?”
政治学习整整持续了一天,高营长坚守在会议室门口,和每个听得云山雾罩憋得抓耳挠腮的战士都进行了一番亲切交谈。要说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的,第二天开始夜校的出勤率就迅速升至100%,半个月后的摸底测试,平均分75分,及格率达到90%。
此 事后来传遍了全军。楚八一私下里好好地把高城教育了一番,无非是不能违规注意影响什么的。可不断有兄弟单位上门到师侦营取经,缪以安就差没写一篇如何创新 开展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论文了。王庆瑞听说了以后差点没笑岔了气去,半夜里打电话把高城从睡梦中吵醒,称赞他想法之缺德手段之阴险几可与老A媲美。许多有 幸经历过那次“政治学习”的战士们倒是就此养成了个好习惯,那就是每次政治学习之前必先上洗手间,且去洗手间路遇高营长时必呈“S”形路线绕行。

袁朗最近有些上火。
不 知是不是因为快到年底的缘故,到处都有点儿不太平。贩毒的、绑架的、走私的、甚至还有犯人越狱的,任务出的一个接着一个,队员们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正常 的训练也被打乱。更糟糕的是,出任务就免不了受伤,毕竟在这样无仗可打的和平年代,他们是军队里少数需要拿着真刀真枪跟目标拼个你死我活的一群人。
有 些任务本不属于他们的职能范畴,武警和专业警察应该就可以搞定,可是“上头”总是对他们抱有更多的重视和信任,仿佛不让老A出马,就无法给方方面面一个交 待似的。更何况现在的不法分子胆子越来越大,铤而走险的手段和方法也越来越现代化,通讯设备、炸药、枪械什么的,都极具“专业精神”和“职业素养”,在这 种情况下让更具打击力的老A实施行动可以尽量减少地方上的损失、避免相关人员不必要的伤亡。也难怪“上头”总是视他们为首选。
他 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可是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在三天前一次解救人质的行动中,齐桓为了人质的安全,挺身而出吸引匪徒的注意力,给同伴争取了时间,结果自 己被一支土制猎枪打出的霰弹击中了小腿。熟悉霰弹的人都知道那玩意儿有多讨厌,几十粒铅弹钻进皮肉里,纵然没有性命之忧,可手术时相当麻烦,要把那些血肉 模糊的地方翻开,一粒一粒地把弹药找出来,有时一次找不完全,不得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反复划开伤口寻找余下的弹丸。
那 天由于任务地点偏远,从受伤到被送进医院整整折腾了四个小时,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是齐桓的神智很清醒。他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密密的汗珠,整 个右小腿都被纱布包裹了起来,那纱布已经渗透了触目惊心的红色。这是许三多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自己的同伴受伤,他惊慌失措,手脚冰凉,不知道如何才能减轻 同伴的痛苦,只好不停地催促救护车司机开得快一点儿。
屠 夫看见许木木紧张的神情,便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结果许三多看见那只沾满了泥土和血渍的手,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噼里啪啦地倾泻而下。齐桓 赶忙说,“别,别,我还没死呢,三多你留点眼泪到我追悼会上再哭行不?”见那小子还在抹泪,虚弱至极的屠夫苦笑着摇摇手,“给根烟吧。”许三多这才止住 哭,慌慌张张从齐桓的兜里摸出根烟,颤抖着手给他把烟点上。
于是大量失血的屠夫就靠着半包烟的支撑,在许三多的抽噎声里一路扛到了医院。手术完后他对袁朗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队长,以后不要再让许三多担任伤员陪护任务了,这小子水分太多,淹得人头晕”。
现 在这个得力干将还躺在医院里养伤,新的任务却已经接踵而来了,而且这不是一个小case。一个走私贩卖枪械的非法集团,专门为边境地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团 伙提供枪支,行踪诡秘、手段狠辣。警方也是费尽周折,用了几年的时间,牺牲多名卧底,才掌握了他们的行动规律。这一次抓捕行动关系重大,且势在必得,所以 上面要求他们务必要全力以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 为一旦失败,不仅仅是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心血毁于一旦,也对不起这些年来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们。袁朗知道,为了家属的安全,这些卧底的姓名和身份根本无法公 开,无论留下过多么可歌可泣的事迹,在警方的官方口吻中,他们顶多只是一名工作期间“因公殉职”的普通刑警。而那些也许荡气回肠也许动人心魄的故事,只封 存于最机密的档案里。
袁朗太了解这些出生入死的人们,他们不是老A,可他们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群太想让人们都好好活着,结果自己却没能好好活着的人。因为了解,因为懂得,他就更不能允许自己的任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但 是齐桓的受伤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作为大队长,他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随时随地地冲到第一线去,而队里的另外两个中队长一个被借调兄弟单位执行特别任务、另一 个在休探亲假。这样在前线指挥员的位置上,他就处在了无人可用的状态。本来他可以让副中队长吴哲顶上去,可是他的实战经验和综观全局的指挥能力与齐桓比毕 竟还有差距,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来没有独立指挥过任务,这令袁朗不能不生出些许担心。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所有的队员都已经整装完毕,在列队等待直升机的到来。在最后一刻,袁朗终于下定了决心。
“成才,这一次你来做吴哲的前指副手。保持通话器畅通,我会在后方指挥部看着你们。”

偌大的学生食堂里清清冷冷,这个时间大部分学生已经吃完了午饭回宿舍午休的,只剩下零星的迟到者在匆匆对付着早已没有热气的饭菜。
角落里坐着一个瘦且直的背影,在边吃边入神地翻阅放在膝盖上的书本,嚼着冷饭的嘴好像还在念念有词地默诵着什么。

身后传来调侃,“‘五六七’,是不是那本《解剖学》能让你的胃口变得更好?我建议你回忆一下上一节课被教授大卸八块的那具女尸,就是右下肋有块胎记,左足弓长了颗痣,被货车撞的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的那具,想想她的花容月貌和玉骨冰肌才是真正有利于进食和消化的事。”
吃饭这人头也不回,把一只手伸到背后,对准说话人的方向作了个扣动扳机的手势。
那男孩子笑嘻嘻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肩膀,“行啦行啦,你用功得都快发霉了。哪个教授不夸你是咱班进步最快的学生?你就可怜可怜兄弟几个,给咱们留条活路吧。身边儿老立着个光辉典型让人多有压力啊。走,咱们逛逛聊聊去。”
“不去。过两天就考试了。我进步再大,不还是底子最差的?不行我得温书。”
“这样也不去?”男孩从口袋里摸出一封大概因为辗转千里而变得皱皱巴巴的信,得意洋洋地伸到他面前挥了几下。伍六一一眼瞥见信封上史今温润工整的字迹,伸手便抢。男孩撒腿就跑,伍六一追出门去。
冬季的校园依然充满着盎然的绿意,有挺拔的水杉、常绿的松柏,还有暗香脉脉的腊梅,如穿梭于其中的年轻的人们一样,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路过礼堂,校合唱队的女生们在为下个月的校庆演出排练歌曲。听得出来钢琴和中提琴的合奏还不熟练,两个声部也参差不齐,有几段不得不停下来反复磨合,但那低沉舒缓的音乐和歌声已颇具感染力,令路过的俩人不禁放慢了脚步。
“是谁走过了曲曲折折的长途,还在执着于自己的路?
是谁经过了反反复复的辛苦,还无悔于曾经的付出?
也曾跌落尘土、也曾黯然谢幕,
不需祝福,亦能从容上路。
是谁在迢迢的岁月里唱出你的心事?
是谁在漫漫的季节间刻下你的眉目?
也曾匹马关山,也曾荻花芦屿,
望天边星子如瀑。
谁没有青春?谁不会老去?
谁的往事不曾如乱云飞渡?
是谁把一生写成了故事,

是谁从那年那月开始,与我们共度?”


草坪上双双对对的情侣呢喃私语,操场上临床专业和药科系的篮球赛正打得如火如荼,伍六一把史今的信小心地揣进衣袋里,男孩子紧随着他,俩人一高一矮在林荫道上随意地溜达。
“问吧,小子。”
“问什么?”
“别装傻。你小子,没事跟个苍蝇似的围着我转悠,不就想听我聊当年的那些事儿?”
“伍 哥您真了解我,来,点上。我这人没啥别的爱好,从小就一个愿望,当兵。所以啊,你肚子里的那些事,我比听单田芳还带劲。我可不象他们,尽想着四年一混,托 托关系到地方上找个三甲医院镀两年金,钞票就哗哗地来了,西装领带的,白领啊。我跟你一样,是冲着‘解放军’这仨字才考进来的。不瞒你说,等毕了业,咱可 是非部队医院不去,最好是搞野战的才过瘾。”

伍六一笑笑,没有作声。
“讲 嘛,老兵。上次讲到哪里了?对了,上回正说到那个晕车的‘兵王’被班长撺掇着要做50个腹部绕杠的节骨眼儿上,被该死的大刘拖去打球了。接着来接着来,那 几天我一直想问你,后来他做到50个了吗?连长接受他了吗?你们班的先进班集体流动红旗挣回来了吗?你和他成为朋友了吗……”
伍六一同学在路边的石阶上坐下来,在身畔男生热情和期冀的目光中,微笑着将自己的思绪慢慢拉回了那些往昔岁月。

某边境小城,阴霾的天气和突如其来的冷雨为眼前这个废弃的码头更增添了几许萧瑟。
两只破损的船只孤零零地靠在岸边。岸边不远,立着几排空旷破旧、锈迹斑斑的厂房。

这 个码头在数十年前还十分地兴盛,商人们用最简陋的船只和最原始的交易手段穿梭于码头和附近一个矿区之间,将那里的矿石运到这里做简单的粗加工,再经水路悄 悄运往境外。由于边境某国对这种矿产资源的极度缺乏,越境之后这些加工粗劣的矿石竟可卖出高价。高额的回报大大地刺激了商人们逐利的神经,在鼎盛时期,这 里狭窄的河道上停满了船只,岸边加工矿石的机器甚至就在露天“轰隆隆”地工作着,日吞吐量竟然不亚于一个上规模的港口。后来由于过度开采,附近的矿山已日 渐衰败,政府也逐渐加大非法从事越境矿产资源买卖活动的打击力度,码头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便逐渐荒废。时至今日,这里已成为人迹罕至的荒郊,再不复昔日的 盛况。只有那些始终放不下对金钱的贪婪欲望的人们,还把这里当做藏污纳垢的隐蔽之所。
“前 指注意,目标已出现,将于十分钟后进入作战区域。任务一:全歼目标,活捉其主要头目。任务二:全力保护好卧底的生命安全。下面记住目标人物特点,主要目标 身高1米76,三十岁左右,平头,穿深棕色上衣,左眼底有约小指长的一道疤。卧底身穿黑色夹克,戴墨镜,大胡子,代号‘鱼肠’。请我方注意辨识。另外目标 携带大量武器,大家务必注意安全。完毕。”
“前指明白,完毕。”
吴哲放下望远镜,对不远处另一伏击位置的成才作了个拇指和其余四指围成圈状的手势,成才会意,那表示目标已经出现。他镇定地在通话器内向各小组发出就位指令,并在自己的瞄准镜内屏息观望着不远处那个即将腾起血、惨叫和枪声的世界。至少现在,那里还如同平静的湖面。
如果不是在任务中,许三多很想向成才要一根烟抽。尽管这个乖孩子从不抽烟,除了在七连的最后一夜。
但 是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有抽一支的欲望。不是恐惧、不是紧张,不,都不是。尽管他的对手们荷枪实弹几乎武装到了牙齿。作为一个极为活跃的越境贩枪集团,他们除 了防空导弹、火箭筒、榴弹炮和装甲车,其他的装备可谓应有尽有,简直抵得上小半个师后勤部。跟他们相比,从前所有的任务都是小儿科。也难怪袁朗在出发前眉 头紧锁难得的凝重。

可这不是许三多想“来一根”的理由。
这一点点反常的小小念头,源于他锁定在瞄准镜那头的那个目标。三十多岁年纪,平头,被几个眼神犀利、表情警惕的保镖似的人物紧紧簇拥着,左眼下方那一道明显的疤痕明白无误地告诉许三多——他就是后方指挥部要求活捉的贩枪集团“老大”。
吴 哲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不论战事如何,牢牢咬住这个“老大”,然后打击他的非要害部位,使他丧失行动能力,直到被我方生擒活捉。通常这个差使是成才的,但这 次他的身份不同,作为前指副手他不但要辅助指挥员综观全局做出准确判断,更肩负着保护“鱼肠”的重任。所以,抓捕“老大”的这个重要使命便落到了许三多的 肩上。
当他第一眼从瞄准镜中看见这个人,就 有一些怔仲。除了那道疤和后腰隐隐露出的黑色的枪柄,这个人并不象什么凶神恶煞的黑帮头目,那微微佝偻着的肩膀、悠闲散淡的脚步、敞开的衣襟,连同瘦削的 脸颊和漫不经心地似在嘲讽什么的神情,活脱脱是个精明和愚蠢相间杂的中国北方农民形象。准确地说,许三多并不关心他象个走私犯还是象个农民,令他思绪浮动 的是,他真得太象他的二哥许二和了。
有一瞬 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满是废墟和瓦砾的家,二哥歪着脑袋坐在一片狼藉中,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你回来做甚?你在部队里混出个人样来就中了,家里的事有二 哥哩。”还有那个节节后退的月台,二哥在追打着大哥,大哥一面避让着他的咒骂和追打,一面使劲地向他挥着手臂,“三儿,混出个人样儿来……”
是有太久没有回家了。许三多甚至涌上一个念头,等这次的任务一结束,就向队长申请个假期,回去看看爹,看看大哥二哥们。
通 话器里传来电流轻微地“哔啵”声,将他唤回眼前的现实。没有烟,没有月台,那“老大”正侧身向旁边的人吩咐着什么,然后转头向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锐 利而狠绝,令许三多不禁疑心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其实他们的位置和距离足够隐蔽,这个眼神只不过代表着一个在公众的规则外游走的人对周围的世界所通常抱有 的那种敌意。许三多的心里涌上说不出的滋味。这一回头也令他看清“许二和”的正面,那稍高的颧骨和挺拔的鼻梁处处都提醒着他与二和的不同。事实上从近处打 量他们长得并不象,唯一相似的,便是那个始终佝偻着的肩膀,和身上散发出的那点既精明又散淡的北方农民的味道。
无论如何,这点相似对于许三多来说,总是亲切的。 此刻,没有人比成才更焦灼。如果内心也有温度的话,他的心现在足可以将坚硬的钢铁熔铸出钢花来。
目 标已经进入包围圈十五分钟了,按照后方指挥部事前的交待,应该有另一黑社会团伙前来和他们发生交易,而A大队将在此时打响战斗。分针秒针嘀嗒嘀嗒旋转,转 眼已经过了指挥部提供的交易时间,本应带着钱来买枪的那伙人却还没有露面。交易取消了?对方迟到了?无论如何,“主角”在就好。眼下,他们也在到处张望和 窃窃私语,看来对这变故并无所知。但是他们随时有可能放弃交易,转身撤退。到那时,A大队就将陷入被动。是继续等待,还是发动攻击?成才听见身畔的战士急 促地喘息,每个人都在权衡和等待,包括他们的敌人,机会稍纵即逝,而任何细小的判断失误,都将给自己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可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鱼肠!最令成才焦急的是,鱼肠是谁?墨镜、黑夹克、大胡子……他已经把所有的目标来回梳理了几遍,戴墨镜的没穿黑夹克,穿黑夹克的 有七八个,大胡子的人则根本没有!所有的线索完全对不上,“鱼肠”究竟是没有来,还是改换了约定的装束?甚至,会不会已经暴露而提前遇害了?种种的念头在 成才心里接踵而过,令他有些焦躁不安。
“前指呼叫01,前指呼叫01”,成才忽然听见吴哲低沉而淡定的声音,他在向后方指挥部通报情况。“目标2尚未出现,‘鱼肠’尚未出现,目前主要目标可清晰辨识,距离预定攻击时间已超出八分零四秒,请01指示。”
“继续观望,不要轻举妄动,全力辨识‘鱼肠’。”
成 才和吴哲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和泰然令成才很快镇定了自己的心绪。他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对手,试图找出蛛丝马迹。他们的心中都明白,随 着时间的流逝,交易方出现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趁目标还未采取行动,现在应该是他们发起攻击的最好时机,一旦让他们逃脱,三年的蛰伏和等待,还有无数人的生 命都将付之一炬。而后方指挥部的指令显然和他们的顾虑一样,担心的是鱼肠的安全。由于身份和环境的危险性,内线往往只能在有限的条件和机会下送出情报,而 情况随时有可能发生变化,他却不一定再有机会将消息传递出去了。于是,一切就只有靠双方的随机应变。成才怕的不是“鱼肠”没有来,而是来了却没有辨识出 来。安插一个卧底不容易,做卧底更不容易,如果这个卧底最终倒在了自己人的枪口下,没完成任务挨批评受处分是次要的,那份良心上的债很可能压得他们一生都 喘不过气来。
高倍望远镜里,远处的人们格外清晰,一举手一投足,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仿佛近在咫尺。等等,他们在干什么?成才看见“老大”身边,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做了个手势,低声咕哝了什么,原本散布在四周呈警戒状态的人们向某一处集结收缩,呈“三三”队形开始移动。
“妈 的,还挺专业,这是要跑啊!”成才在心底暗暗咒骂了一声,端起枪。打?还是不打?打,没有后指的命令;不打,这群训练有素的匪徒转眼之间就会跑得干干净 净。来不及向后方汇报了,前指在紧急情况下有便宜行动的权限。也就是几秒钟的工夫,成才已经做出了决定,并且并不打算通告吴哲,一个人跳出来总比把两个人 都拖下水要划算得多。可是吴哲的反应并不比他慢,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指令,“不要打击要害,继续寻找鱼肠。打!”
“嗒嗒”的枪声顿时响彻了河岸。许三多的子弹呼啸着准确无误地飞向“老大”。但是四个保镖显然很有经验,他们掩护着“老大”躲开攻击,迅速向河岸移动。他们的车停在那里。余下的人尽管遭到猝不及防的袭击,却仍然能保持着相互掩护的队形,边打边退,紧随在“老大”后面。
然而地形对这群亡命之徒很不利。他们选择的这块“风水宝地”尽管偏远,却实在太过空旷。只有撤退到厂房处,才能找到容蔽之所。在猛烈的火力下,不少人呻吟着倒下了,到处都是吵嚷的嘶喊。
队员们在迅速合拢包围圈。许三多早已一跃而出,冲向他的目标,丝毫不顾忌周围的弹雨。
“砰”地一声,尘土四溅,浓重的火药味扑面而来。吴哲喝道,“注意隐蔽,他们有狙击手!”“快卧倒!”成才扑过去,把一名暴露在射程里的队员按倒在尘土里。对方尽管处于劣势,却可以全力攻击,而队员们却必须有所顾忌,无形中为这场战斗增加了难度。
两 组负责“扎袋口”的队员从后侧围拢过去,成功地炸掉了匪徒的车,截断了他们的后路。剩下的亡命之徒们于是仗着精良的武器,与队员们打起了阵地战。枪声如同 炒豆子一般地脆响,子弹嗖嗖地从头顶掠过,使人不敢直起身来。战斗越来越激烈。眼看退路被切断,有五六个人掩护着他们的首领,向码头右侧废弃的厂房撤去。
许三多没有迟疑,也尾随而去。


钰文 空军中尉[加为好友] [引用] 38楼 2007-12-21 15:46:12厂房里很黑,高高的房顶上孤零零地开着几个气窗,几丝惨淡的光线透进来,因着年久失修的关系,到处是灰尘和呛人的霉味。
许三多拎着枪,想了想,又把贴身的匕首摸了出来,放在袖腕处,然后小心翼翼地向里摸去。
前 面不远是粗重的喘息和零乱的脚步声,不时传来枪响,有时子弹就贴着他的身子蹿过去。这样的场面他早已经历多次,已是安之若素。跟了一段,他停下来,举枪瞄 准一个摇晃的背影,然后把准星下移,到小腿处再叩动扳机,那人“哎呦”一声,应声倒地,哭爹叫娘地呻吟起来。前面的人立刻慌张起来,继续一边放枪一边奋力 地向里躲,在锈迹斑斑的机器之间磕磕绊绊地奔跑着。
几分钟之后,许三多意外地听见前面传来几声枪响,那声音却不是冲着他这个方向来的,倒更像是几个人之间的内讧。紧接着是惨叫声、咒骂声、一连串的吵嚷声,很快这些声音又都消失不见,四周静寂下来,只有刚才那人一阵惨过一阵的嚎叫,在空荡荡的空间里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他 犹豫了一下,拔腿向枪响的方向奔去,绕过一台冲压机床模样的机器,是偌大的厂房的最里侧拐角。浓重的血腥味刺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 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正是“老大”那几个保镖模样的手下。他立刻冲上去,伸手去试他们的鼻息,一支硬硬的东西突然从背后伸出来,黑洞洞地抵在他的腰间,随之 而来的是一句断喝,“放下枪”。
许三多乖乖 地扔下枪,举起手,右肘却闪电般地向后猛击,紧跟着回身飞起一脚踢过去。如果是个普通的亡命之徒,这一下足够踢断他的手腕或某根肋骨。不过许三多今天的对 手确实有几分道行,他熟练地侧身闪避,准确地拧住许三多突袭的右肘,用枪托砸向许三多的后背。两人厮打了几个回合,拿着枪的人终究是占了上风。感觉到腰间 的硬物,许三多抹去鼻翼上的血迹,慢慢地回过身去,看见那个佝偻和散漫的“老大”平静自若地站在他面前,手里的枪正抵在他的胸口上。
做了人质的许三多终于可以仔细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墙角还有一个人。那人半倚在墙壁上,头发零乱,身材瘦削,看起来极不起眼,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机敏的目光。他虚弱地喘息着,右肋上部一个弹洞在不停地流血,伤势看来很严重。
“看见没有?死条子,敢在老子嘴边拔毛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老大”晃了晃枪口,冷冷地开口,声音里不带丝毫的感情,目光在许三多的身上来回逡巡。
这是许三多第一次在近距离下观察对方,昏暗的光线下,那人眯缝着一双狭长的眼睛,锐利而冰冷地看着他。还是有点象二哥。许三多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叹了口气,咧开白牙,冲着他阳光灿烂地笑了一下,很诚恳地说,“别这样。我相信你从前不是这样。”
“老大”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大概从来没有人在这种情形下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搭讪。惊讶的神色随即转为鄙夷,“闭嘴,少给老子玩花样。”
可惜许三多是个从来不知“搭讪”为何物的人,换句话说,他的每句话,确实都诚心实意地发自肺腑,并非为了玩花样。
许三多又看了一眼墙角的那位伤者,视线停留在他肋间不断扩大的血痕上。“他们都死了,你的这位兄弟也要死了,为啥要这样,好好地活,做点有意义的事儿,多好。”
呸!“老大”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少拿这些大道理来恶心我。”他使劲踹了伤者一脚,仿佛不解气似的,又在他的伤口上狠狠地碾踩,脚下的人额头上暴出青筋,冷汗涔涔,却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几分钟后,终于低低哼了一声,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晕了过去。
“过去。”许三多在枪口的驱赶下,退到墙角蹲下。
“老 大”检查了一下枪支,侧耳分辨了一下外面的声音,敛起暴怒的神情,又换作起初那副淡漠和气的样子凑近许三多说,“恭喜你条子,我的手底从不留活口。你是第 一个。因为只有你才能带着我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不过,这也是暂时的。等你失去了利用价值,”他笑笑,做了一个“切菜”的手势,在许三多的脖子上比划了一 下。
“至于他”,他踢了踢那伤者,“一枪崩了他都算给他捡了个大便宜,我要把他带回去,让他生不如死!”
“你不能这样对待你的同伴。”许三多的口吻很认真。
“同 伴?”那亡命徒大笑起来,“我忘了,特意叫他刮掉胡子,换身衣服,你们是不是认不出来了?真没想到,老子他妈的打了一辈子的雁,倒让个小家雀啄瞎了眼。出 来之前我就有点怀疑他,把交易时间左改右改,就是防着他一手。怪就怪他狗日的演技太好,打起来了还一副忠心耿耿地样子护着我往回撤,到了里面瞅个空子就翻 了脸,要不是我他妈的眼快手快,一条小命就撂这儿了,只可惜了我这几个鞍前马后的好弟兄。”他的笑容突然阴冷起来,唾沫星子喷到了许三多的鼻子尖上,“不 过就算是这样,到最后全身而退的人还是我。你大概不知道,在中国的边境上,我有个多么盛大和繁华的国度,它只属于我。那些枪支、弹药,就是这个国度的粮 食。我的国度有很多子民。而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妨碍我的人和不妨碍我的人。”
许 三多咽下口唾沫,目光转向身畔昏迷的伤者,他现在完全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指挥部要求他们全力保护的“鱼肠”。他在努力揣测,他究竟流了多少血,还能支持 多长时间。很明显现在自己已经成为罪犯挟持的人质,而吴哲和成才他们应该不久便会赶到这里,——那么现在,他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于是诚实善良的好孩子许三多舔了舔嘴唇,开始说话,“你说的不对。就算是在你的世界里,也该有第三种人,难道你没有亲人吗?”
“省省你的废话吧,我出道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大”并不理会,把警觉的目光投向门口处,嘴边挂着不以为然的哂笑。
许 三多继续说,“他们把你养大,他们帮你打架、陪你说话。他们会用最凶的语气骂你,可是他们的心里很疼你。他们和你是一路人,就像是一个藤上结出来的果子。 就算你们过着不同的生活,就算你们很多年不见面,可是他们依然能够理解你,就好像你们从来都在一起一样。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会很难过的。”
“闭嘴,臭条子真罗嗦。”“老大”有些不耐烦。
“真 的,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时看起来很善良,不象个坏蛋。你是不是北方人?你长的很象俺二哥。他叫许二和。俺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到他,俺很想他。他跟你一样 瘦,跟你一样挺不直背,眼睛比你小,鼻子比你尖。俺家兄弟三个,俺最小,村里人欺负俺时,他把铁锹一扔就冲上来帮俺。别看他瘦,打起架来,十个八个不是他 对手。俺家穷,前两年,他出去做生意咧,开始总赔,也经过好些事情,这几年居然有的赚了。你看,日子慢慢总会好起来的,你非要走这条路做甚哩?”
“咯龟儿子,老子叫你闭嘴你听见没有?要不是你还有用,老子他妈的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俺 们真的是老乡!”许三多的语气很惊喜,如果那只枪口不是一直在他胸口前晃荡的话,也许他会跳起来。“俺们下榕树那边,村里人骂人,就爱说‘龟儿子’。俺爹 就……俺从前可笨哩,要不是遇上了史班长,那是个好人,你要是能遇见他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让俺明白了做人就要好好活,好好活就是要做有意义的 事。还有草原五班和老马班长,可惜他走了,还有七连和高连长,不过七连散了。现在是袁队和齐桓他们,他们都是好人,俺还欠大伙儿很多钱,不过俺一定会还 掉。俺跟他们在一起有时会想家想俺爹,可要让俺离开他们俺会觉得连魂儿都丢了。”

钰文 空军中尉[加为好友] [引用] 40楼 2007-12-21 15:47:00“他妈的闭嘴!”唯一的听众近乎抓狂地踹了他一脚,把枪口移到了他的太阳穴。
许三多终于沉默了下来。他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几乎把一辈子的话都讲完了。时间在此刻显得如此漫长,外面的战斗不知进行得怎么样了。他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鱼肠”,后者的气息似乎渐渐微弱,令他十分担忧。从天窗里向外看去,天色更加阴沉,辨不清时间。

“起来,走。”
许三多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发现“老大”眼中精光一闪,望向“鱼肠”。
向来“愚钝”的许三多从来没有这么“兰心蕙质”过,他以一个战斗者特有的敏感读出了对方眼中的意味,他想杀了他。就在此刻,许三多突然瞥见,越过“老大”的肩头,几双熟悉的眼睛在巨大机器的暗影里晃动。同伴们终于来了。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伸出手拍拍对手的枪口,极其无辜和诚恳地说,“老乡,听俺一次,做个好人吧,你现在干的这事儿,没意义。”
在 那位听众彻底抓狂之前,成才和另一名队员从他身后一左一右地扑上来,想拧住他的手臂。也许是多年间在枪口上讨生活的经验,也许是在非专业演员许三多的脸上 发现了什么,“老大”在刹那之间感觉到了身后的危险,随即以一种令人惊讶的迅捷速度转身扣动扳机,几个连发过后,成才捂着左臂滚到了一侧,另一名队员侥幸 躲开。这一转身尽管使他化解了眼前的危机,却也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许三多不顾一切地向“鱼肠”奔去,他需要尽快得到医治,他甚至不知道他此刻还有没有呼 吸。更多的队员陆续跟进到这里,左臂受伤的成才重新抬起枪口,现在,他们的对手除了困兽犹斗或者鱼死网破不再有任何机会了。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于是 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想让老子尿裤子,你们的屁股也别想干净。”
一连串的枪声交杂响起。

许三多在沉入黑暗之前,只记得那颗子弹本来的目标是鱼肠。而他来不及把鱼肠推开,只能将自己的身体覆盖上去。他并不知道,那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大动脉,血喷射出来的样子如同一个飞溅的小喷泉,在身畔汪起了红色的溪流。
“老大”死了。在他打中许三多的下一秒,抱起冲锋枪准备扫射之前,成才打中了他的心脏,于是他很快断了气。
后 来,在医院养伤时的某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和许三多调到了同一病房的八一菜刀曾郑重其事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三多,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残忍地对待那个枪贩 呢?啧啧,被人一枪打死,多惨啊!其实当时你完全可以掏出你的自备水箱淹死他,或者用你闪亮的白牙吓死他,或者凭你无辜的眼神电死他,再不济也要拿出你当 年四进四出办公室摆平袁队的口才烦死他……”当时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立刻笑喷,连袁朗和高城都笑得出溜到了病床底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在那个阴霾的傍晚,所有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许三多,你一定要活下来!”

医生、护士们来来往往,“手术中”的指示灯已经持续亮了十几个小时。
门外的人们无一例外的嘴唇干裂、满眼血丝。

由于当地医疗条件的限制,许三多和“鱼肠”在做了紧急处理后,很快被直升机送往师部野战医院。两人的情形都很严重,一个弹伤入肺且拖了太久的时间,一个动脉破裂血流如注,可以说是命悬一线。早晨,两个人同时被推进了手术室。
高城和史今得到消息赶来时,正见到成才和吴哲在袁朗面前争辩着什么。
“是我下的战斗命令。”
“是我。”
袁朗搓搓冰凉的手,看着他的两个部下,“你们两在干什么?抢功劳吗?很光荣?”
“不,队长。”吊着半只胳膊的成才立正回答,“是我头脑发热,擅自下达战斗命令,导致没有活捉犯罪集团头目,没有保护好警方卧底,也害得三多受伤。这个责任,应当由我来承担。”
吴哲立即抢上前,“队友可以作证,命令是我下的,我是前指,所有的责任应当由我来负。”
袁朗撇撇嘴,“多大的事儿呀,别搞得那么悲壮。你们俩个,听我口令。立正,稍息,给我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休息,一起等三多的消息。”
“队长?”
“看什么看?我有说你们有错吗?任务完成的不错,现在给你们的命令就是好好休息。”
“可是?”
“怎么?屁股痒痒了?非要挨顿板子才舒服?”

周围的队员们都笑了。袁朗也笑,几天之间连损两员,他的嘴角起了一圈火泡,笑起来火烧火燎地痛。
“好 吧。本来想放在总结会上说的,真是被你们俩烦死了,那我现在就多说两句。在任务情境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你们审时度势,大胆采取行动,使我们没有错过打击罪 犯的最佳时机,这是其一;在我方占据有利形势的情况下,你们时刻谨记卧底的生命安全,没有对敌人盲目地实施毁灭性打击,尽量避免了可能的误伤,这是其二; 在目标具备相当的杀伤力,有可能严重威胁我方人员生命安全的情况下,果断将其击毙,避免了更多伤亡,这是其三;任务结束之后,不主动邀功,却忙着争相揽 过,这是其四。因为这四点,我对你们的表现很满意,所以我给你们打90分。不错,结果和预期并不完全一致,可这是瞬息万变的战场,有时候你只能在两害相权 中做出最接近预期的选择,这是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考验你们的指挥能力和智慧的事情,更需要敢于承担的果敢和勇气。不要奢求完美,不用苛求成败,记住,我永远 不会打出100分来。”
 
“队长!”两个在战场上镇定自若的指挥官此刻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不出话来。 袁 朗继续说,“成才,记不记得从前我对你说过,你的路还很长。吴哲,你也同样。这一次最令我高兴的是,我看到了你们俩的成长。所以不论结果如何,如果上面对 这次行动有什么异议的话,一切责任我来承担。”说完这句话,他看见不远处高城对他挤眉弄眼又是撇嘴又是晃脑袋的,于是笑着回了个大大的白眼,这家伙想说的 不外乎是通常拿来骂他的那句,“原来你个死老A也会说人话”!
“好了好了,出任务的都回去休息吧,又不是拔河比赛,这么多人窝在这里有什么用?睡一觉再来吧,这是命令。”见袁朗绷起了脸色,吴哲于是带领一班人马暂时回驻地休息。只有成才不肯走,执意留下


等待、等待,时间仿佛静止,令一分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人们立刻簇拥过去,期盼能够听到好消息。
被手术服捂得严严实实的护士却摘下口罩,焦急而大声地说,“手术还没有结束。因为两个病人失血量超过4000cc,而且是同一血型,我们已经用光了医院所有的备血,和地方的中心血站联系调血恐怕来不及了。现在急需你们的帮助,哪位同志是A型血?”
成 才、史今和高城同时抢上前,“我是”。高城瞪了那俩人好几眼,“抢什么抢抢什么抢,听我命令,你们俩,退后一步走,我是领导哇,我官大我先来。”后面的袁 朗哑然失笑,这人从来都是跟战士泥里水里的滚成一片,认识这么久没看他摆过什么领导的谱,这回却是第一次听他嚷出“我官大我先来”这样的话来。
成才和史今哪里肯让他,仍旧挤在他前面。护士看了一眼成才包扎起来的胳膊,冲他挥挥手,“对不起,伤员不行。”成才还想争辩,“我没事,一点轻伤而已”。高城早不客气地把他拽到了一边儿去,“你你你个孬兵,一边去,别杵在这儿碍我的事。”
袁朗问道,“俩个够吗?我再去多找几个来。”护士急忙点头,“那太好了,要尽快。”为了给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争取时间,这些年他一向把队员们的血型牢记在心,没想到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史 今从来没有发现那只号称是铁打的装甲老虎居然可以这么唠叨。从护士把针头刺进他的胳膊开始,高连长的嘴巴就没有停过,活象只嗡嗡作响的苍蝇在周围转来转 去,不停地提醒护士,“少抽点儿,你看他那身子骨,瘦得跟杆儿似的,哪有我壮实。麻烦你动作快点儿,我还等着呢,里面也等着呢。”护士终于忍不住杵了他一 句,“这位领导,您能不能消停会儿,我们有我们的工作程序,您这转来转去的妨碍我工作。”高城这才乖乖闭嘴,史今很辛苦地才把笑憋回肚子里去。
带着体温也带着希望的血浆很快被送往手术室。

十 五分钟以后,袁朗带着几个人象跑五公里越野似的冲进来。进门就看见高城脸色青白地靠在长椅上,换了史今在急赤白咧地数落他。要说高城训人那可不奇怪,奇怪 的是这回是好脾气的史今在跳脚,被骂的却是高城。一打听原委,袁朗哭笑不得。原来高城先输了400cc的血,眼见其他人还没有到,他便央求护士再抽点儿, 当即被拒绝。可过了会他发现出来准备采血的护士换了一位,便趁史今和成才不注意的当口凑过去,谎称是袁队长刚从营地找来的。谁会想到这还有冒充的,护士不 疑有它当即又抽了400cc。要不是史今发现不对把他拖回来,这家伙说不定还要第三次凑上去。就算是个身体棒棒的汉子,一下子献800cc的血谁也吃不 消,更何况他前两天替新战士值夜哨受了点风寒,还没好利索。两下一凑,高老七终于横不起来了,没一会儿就脸色煞白,走路直打飘,险些休克,气得史今真恨不 得扇他两个大耳刮子。
附近血型吻合的士兵们听说了消息陆陆续续都来了,血浆终于凑齐了。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消息,手术很顺利,许三多和“鱼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他们只需要时间来慢慢康复。
袁 朗长吁了一口气,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赶忙叫成才回去报个信儿。回头看高城满头的汗,一脸倦容地在傻笑。史今给他冲了杯糖水,小心翼翼地端过 来,逼着他喝下去。于是袁大队长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哈喽,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英勇无畏的人民解放军密斯特高,今天天气不错,走,咱们出去操练个五公 里怎么样?”这回轮到高城用大大的白眼回敬他。

三天以后,师部。
两杯清茶,铁路和袁朗,两个原先的好搭档难得有机会如此地促膝交谈。
“这也是我当初一直在思索的问题,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
“是的,准确地说是这两次行动给我的警示和启发。有些东西长期以来一直在我头脑中盘旋,只是这种感觉很模糊,连我自己也无法具体地说清楚,但是现在它们渐渐浮出了水面。”
“你觉得症结在哪里?”
“在 许多年里,我们所注重的只是战士的战斗技能、团队的协同和指挥员的领导以及反应力。如果我们是一支普通的部队,这确实也足够了。可A大队恰恰不是,它是唯 一一支需要真刀真枪实干的队伍。它为战争而生,却不仅仅用于战争。并且,现代社会对“战争”的定义,与当年应该有了很大的不同吧。想想中东地区那些低烈度 的小范围的战事,想想老美的反恐行动,再想想我们所经历过的那些任务吧,那不是规模宏大的战争,有时甚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打击和对抗,却同样惊心动魄瞬息 万变,需要我们有更丰富全面的素养和技能。那不仅仅是战斗技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仅仅搜罗‘兵王’、‘枪王’或者计算机专家是不够的,A大队越来越需要更多的东西。”
“所以,军部和师部那边……”

“上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会去做工作。不过其他的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可是我说,你就不能换个人打主意?谁都知道那可是高老虎的心头肉,他翻起脸来可是六亲不认,你要有思想准备。”
“放心,既然敢打这个主意,我就有摸老虎屁股的打算。”

“什么?”高城跳起来,随手在桌上抓起个笔筒,冲着袁朗劈头盖脸地丢过去。袁朗跳开去,站在门边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高 城两手掐腰,气得涨红了脸。他上回输了血以后感冒更厉害了,高烧了好几天,又是咳嗽又是流鼻涕的,一讲话全是嗡嗡的鼻音,“全军上下,你去打听打听,谁是 我高城最好的兵?他走了四年,这才回来你就盯上了啊。搜刮走了三多和成才不算,现在居然来打我三班长的主意,不,是二连副,你个死老A,真以为老七连的人 好欺负是不是?”
袁朗正色道,“高营长,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七连出来的都是好兵,就因为是好兵A大队才想挑他们,说‘欺负’这叫什么话?”
高城自知刚才那话口不择言有点撒气的意思,也不辨驳,大手一挥,“总之就是没门儿,对不起,请回。”
袁朗笑得很狡黠,“如果人家史连副自己愿意去呢?”
“不可能。三班长他不是这样的人。”
“做人啊,话先别说的这么满。这样吧,你把他叫来,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当着你的面谈,如果谈成了,他愿意来我们老A,那谁也别拦着,如果他不愿意,我也绝不强求。你看怎么样?”
一席话成功地激起了高城的好胜心,“好,咱们就打这个赌,我还就不信这个邪!那什么,生产基地不是刚下了几头小猪崽吗?谁输了谁怀里头揣头猪崽跑一礼拜五公里,怎么样?”
“没问题。”袁朗答得干脆。他看着自信满满的高城,忍不住心中暗笑,老七啊老七,别的不敢说,这种事跟我斗,你还嫩着点。

热 火朝天的篮球赛被突然出现在场边的通讯员打断。他气喘吁吁地招招手,“史连副,营部有请。”汗流浃背的小伙子们推推搡搡地笑起来。甘小宁耍了漂亮的上篮, 问,“什么事儿,火急火燎的?”通讯员神秘兮兮地撇撇嘴,“好事儿,听说是老A来挖人。”甘小宁的笑容立刻凝结在脸上,和马小帅一起犹疑地看向史今,陈澍 的目光却带着明明白白的艳羡。史今平静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招呼道,“都愣着干啥?继续,我就不信咱二连治不住他们。”于是比赛继续, 只是那奔跑和跳跃里,总好像少了点刚才那没心没肺的畅快劲儿。史今走出去很远了,还听见甘小宁在大声地吆喝,“都给我拿出点儿精气神出来,别跟霜打的茄子 似的,快,抢上去!”
一踏进高城的办公室,史今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高城靠着窗,背对着他站着,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抽得凶,咳得也凶,整个房间烟雾缭绕。袁朗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舒展在椅子上,一杯一杯地喝茶,还要“哧溜哧溜”地,故意喝得很大声。
史今喊了声报告,高城不耐烦地挥挥手,指指身后。史今笑笑,先敬了个礼,随后从脸盆架子上扯了块抹布,把桌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又给袁朗的杯子续上些热水,然后拢臂立正,端正地看着他。
袁朗努了努下巴,声音懒洋洋地,“你是聪明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史 今的目光和他相接,很沉静很坦然,“从前我是钢七连的兵,现在我是师侦营的兵,您知道的,这人啊,最怕挪来挪去的,没根儿。您那里很好,真得很好。可假如 有一天打起仗来了,每个人都得把命撂下来,我还是愿意撂在这儿,血啊汗的,横竖跟这些兄弟们一道,才觉得心里踏实。您明白的,对不对?”
高城掐灭烟头,立即又点上一支,狠狠地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大声咳起来。
袁 朗对得到的回答并不意外,他坐直身子,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这个瘦削沉静的军官,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刚毅果决和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忍不住说,“你和四年 前,不太一样了。历练真的是一种好东西,尤其你是一个这么喜欢沉淀和思索的人。四年前,他们放走你真是一件可惜的事情。”
“没有阵痛,就不会有嬗变。每个人都要为向前走而付出代价。我感谢军队。感谢他接受和放弃我,然后再次容纳我。”
袁朗满意地颔首,“我真得没有看错人。你不用急着说‘不’,虽然你有这个权利。不过我希望你能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然后,无论答案是‘是’或者‘否’,我都乐意接受。毕竟选择是一件庄重的事,尤其是对于军人来说。”
史今点点头,给他一个礼貌的微笑,墨色的眼睑淡定坚忍,令袁朗的心中竟然涌上一丝不忍。
“在我给出希望你来老A的理由之前,我想先跟你谈点别的。经常有人对我说,老A是步兵的巅峰。如果说这话的人是个普通的步兵,那么我认为他对步兵的理解还不够深入,如果说这话的人是个老A,那么我认为他已经不适合再做老A。”
“所 有的步兵都一样,靠脑袋打仗,靠枪生存。不论是群体配合,还是孤立无援,没有哪一个兵种比步兵坚持的时间更长,走的更远,直到走到敌人的面前。在这个意义 上,你们和老A,没有什么不同。老A,只是军方出于某些特殊任务的需要,而集合的一群人,给了他们单独的编制和选拔机制,给了他们不同的训练手段。他们毫 不客气地挖走了你们中较为优秀的部分,占用了军方最优越的资源,拥有最先进的装备和最好的条件,身旁站的是最精英的队友。这样一支部队,如果战斗力不强于 普通部队,那军队还不如养一群饭桶。可是,这又有什么稀罕?”
“而你们,用着最平常的武器,进行最普通的训练,也许队友的战斗力参差不齐,可上了战场面对子弹时还不是都一样?一样的要与敌人缠斗拼杀,一样的要为那个结果而付出鲜血和生命。就算是在泥沼里也要开出花来,就算是握着根树棍也愿意战斗到最后,这样的兵,才令我敬重。”
“所 以,如果步兵真有巅峰的话,那他应该在你我身边,在你们和我们之间。他们或许是名老A,或许只是普通部队里普普通通的一员。于无声处淬炼,于寻常中坚守, 他们不计进退,不问成败,目光坚定、宠辱不惊,对军人的责任和步兵的职责怀着最纯粹的信念。他们是那种哪怕只剩一个人也可以坦然迎向千军万马的士兵。这样 的人,才是步兵的巅峰。”

“如果四年前的你,距离这个方向还有一段路程的话,我可以说,现在的你,已经离它越来越近了。这是我欣赏你的理由之一,却不是最重要的。”
“是的,我知道你想问,如果老A不是步兵的巅峰,那我还有什么理由来说服你,叫你非去不可?”
听 见高城咳得断断续续,背都佝偻了起来,袁朗站起身来,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摸出一袋喉片递过去。高城面无表情地扯开风纪扣,并不伸手去接。袁朗也不 觉尴尬,笑笑,塞进他兜里。窗外操场上,刚才的篮球赛正在激烈地对抗中,一个成功的抢断令他们发出热烈的叫声。那些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声浪越过树木萧索的 枝叶从窗户里直直地灌进来,令屋内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有些短暂的恍惚。
“史今,我调阅过你在大学里的档案。除了本专业的课程,你还选修过许多人文方面的课程,包括社会学和心理学,这些选修课你同样学得非常好,成绩很不错。”
“一点个人兴趣吧。”不习惯于这样直接的赞扬,史今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 还了解过你从前在七连的经历。降服过最刺头的兵,扶起过最烂泥的兵,带出过最勇猛的兵,这些使你成为702团乃至全师历史上最受战士爱戴的班长。你自己也 是个强人,在遇上许三多之前,你保持着夜间射击、负重越野和枪械分解组装三项全军纪录。可是说实话,自己做到最强,并不难,难的是让一个别人都瞧不上的人 成为最强,这就很不容易。不能不说,你有一种特质,能够在毫不起眼的人身上挖掘出最大的潜质,并且能清晰地抓住他的内心。”
史今苦笑,“您过奖了,我的兵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努力。并且702团最好的班长不是我,过去,现在,这个人都叫老马。”
“好 吧,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话说正题,你还记得那天我在医院里,对吴哲和成才说的话吗?这次任务,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要活捉和保护的两个目标一死一伤,预设 任务并未达成,可我为什么没有否定他们?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连我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任务、目标和同伴生命的两全,也许我们还能做到更好,我们也应该做 到更好,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我没有教过他们,我自己也没有想得很透彻,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能因为我的责任,而凭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来 否定他们竭尽所能赢得的第一次独立作战。”
“任务结束后,这些天,我一直在反思。长久以来,在老A的训练和战斗中,是否缺少了什么?集中了各部队军事尖子的老A,是否缺少了些什么?”
“后 来我了解到,三多在做人质期间,曾经凭他单纯的想法和目标人物做过短暂的沟通。虽然他的努力并未奏效,可是我突然豁然开朗。上次的齐桓、这次的三多,两次 人员重伤,都涉及人质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缺乏更有效的手段和更多元的解决办法。事实上,越是小规模的对抗,越需要精准的判断。这个“精准”不仅包括军 事技能,更包括对世事人心的洞察。后者无法用达标或考核来衡量,却在面对匪徒时能够更准确地做出选择,挽救更多的生命。”
“许 多年来,老A走得是以暴制暴、坚硬锋利的路子,从未想过直面对手时刚柔相济、直指人心的力量。是的,这些年来任务越来越复杂,对手在不断变化,我们缺少的 是一个类似外军中的反恐部队或者武装警察中‘谈判专家’的角色。他必须有不输于其他队友的军事技能,更要有宽泛的人文素养,有良好的亲和力,有敏捷的反应 和果决锐利的判断,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怀有一颗悲悯之心。他要时时刻刻记得,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人质和战友的生命是第一位的,有时,甚至包括敌人的生 命。”
“在702团,在全师乃至全军,还能有比你更好的人选吗?史今?”
那 个常常嬉皮笑脸的袁狐狸此刻不见踪影。袁朗的声音平和恳切,象他一贯经历某些重大事件时那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却并不咄咄逼人。“当然,老A不是你最好 的选择。我知道你想拒绝的不是未来残酷的训练和朝不保夕的生活,而是一个和你的七连渐行渐远、连千丝万缕也剥离不见的陌生世界。可是,钢七连难道仅仅是一 个你们曾经经历的存在吗?一声霹雳一把剑,攻必克、守必坚……从改编那天起,七连就不再是一个番号,有一些东西已经融化在你们的举手投足之间,刻在你们的 骨头上。它不因你们身在部队或地方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你选择师侦营还是老A而有所不同。七连始终和你们在一起,随时随地,一生。”
高城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波涛汹涌。
“现 在,史今,我代表老A郑重地发出邀请,这不是你必须的路。可是我希望你有所抉择。也许你从此将迈上无法预知的道路,也许你费尽心血却不一定成功,你的队友 只需要等待命令和射出子弹,你却需要调动你所有的智慧去换取一个很有可能是完全徒劳的结果,并且还要为此在很多时候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和火力之 下。如果是这样,你愿意来老A吗?不是为了任务的完美无缺,而是为了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我们的,伙伴的,敌人的,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们的……”
史今深吸一口气,并不回答,却转头去看高城。装甲老虎依然沉默地站在窗前,最近训练很紧,营里的事情千头万绪,忙碌让他瘦削了不少。天色渐晚,斜阳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
袁朗站起来,拿起军帽,他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现在,只等着那个结果被明确地说出来。一切都和他事先预想的一样。他赢了,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相反,却有一丝淡淡的怅然。

“我很抱歉。”一片静谧之中,袁朗低声说。这句话,并不在他的设想之内。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十几个声音同时腾起来,“赢了!”“那是当然,大丈夫宁折不弯,咱老七连的人啥时候脓包过。”“美不死你,找不着北了吧?”笑声慢慢远去,风声渐起,呼啸着,在暮色中盘旋。
高 城推开窗户,看着远方。夕阳将天际染上绛红色的火焰,彤云低垂,挂在藏青色的山尖。他在部队里已经有不少个年头了,从前和现在,许多的名字,许多的声音, 他们微笑或是被他“修理”时的样子,他们龇牙咧嘴或是斗志昂扬的神情,他们整整齐齐在他面前列队立正的情景,仿佛已经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那些痕迹这样深 切,偶然间会如潮水一样漫上来,令他微笑着历历追忆。
“袁朗,我把他们交给你,你要带好他们。”
象 是觉察到自己语气中的疲惫和低沉,高城突然提高声音,带着明显假装出来的热络和欢快说,“对了,那什么,我那有张挺大的狗皮褥子,足足有两米宽,我爸给我 的。那老头,退休了闲的,有时也挺烦。那什么我火大,用不着,你走的时候把它带过去。折巴折巴剪了,跟三多和成才叁分了。这天儿越来越凉,你们袁大队又好 个折腾,不定把你们水里泥里的摔打成什么样。这玩意儿铺在身底下,暖和,还护腰。”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睛却不看他们,脸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转身又从兜里摸出烟来抽。
“高连长……”史今脸上笑着,眼睛里就有点潮。
“这都好几年了你这暧昧俗气劲儿就不能改改?”高城瞪了他一眼,打火机的火苗一跳,又被风吹灭。“走吧走吧,要走快走,你们这群孬兵,就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一只手按住他的打火机,顺便把那根将要点着的烟也毫不客气地从他嘴里拔出来扔掉。“师部医院不错,别等着拖成肺炎了再去瞧大夫。老A很忙,没时间回来出席你的追悼会。”无视那人愤愤的神情,袁朗凑近,用很神秘的语气问道,“还有,那生产基地的猪崽子……”
营部办公室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高营长雷霆万钧的怒吼在全楼回荡,“把他剁巴剁巴送到后勤去喂猪!别让我再看见他!”

天 色完全暗下来了。史今站在操场上,看着营房里次第亮起的灯光。他的手续将在三天内办理完毕,然后飞至北京,参加老A特地为他安排的关于犯罪心理以及谈判技 巧方面的培训,也包括特种训练,培训课程安排的紧凑而严密,授课老师甚至包括几名国际知名的外籍反恐专家。两个月以后,他将回到这里,接受老A按惯例残酷 而严苛的甄选。如果失败,他将失去进入老A的资格,他的档案将会被原封不动的退回师侦营,但是高城和袁朗都对他有信心。
营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想去看看高城,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只是默默伫立了一阵子。这是令他有所眷恋的地方,同样也是这里,令他能够坦然上路,迎向别样的人生。

明天,该去师部医院看看三多了。这个傻小子,苏醒之后就一直为没能成功的劝服那个很象二哥的枪贩老乡,为他死于非命的结果闷闷不乐。“他需要跟人好好聊聊。”袁朗无奈地叹气,“你要让他明白,英特纳雄耐尔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实现,并不是他的错。”
袁朗还告诉他,“如果你成功通过甄选,我在考虑把齐桓调到我的寝室,让你和三多一个房间”。
听到这话时史今轻轻地笑了,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年,一个傻小子在他的下铺问,班长我睡不着咋办?数羊,数兵,数战车……时光又跳回到新兵连,那个木楞楞的家伙眦着一口大白牙,心满意足地揣着一句“咋说也能让你摸着枪”的许愿。
生活向前跨了一大步,现在和过去之间隔着尘土,隔着岁月,隔着沧海。而记忆中的某一刻某一点,却在光阴的坐标轴上与现在重合,悄无声息地穿过了时间。

缪以安第二次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高城还抱着那本军事理论书,煞有其事地看着,面前到处都是烟灰,可是书上的页码,还停留在先前的数字。
“走吧,到那边去看会电视,今晚有你最喜欢的抗战片。”他抢过书扔到一边,拽住高城不撒手。
“唉呀我的书……看电视哪有看书好啊,喜欢看的长学问,不喜欢看的催眠。”那人嘟嘟囔囔地向外走,一脸的不满。
果然是抗战题材剧,只可惜俩人赶了个尾巴。缪以安打开电视时刚好看见“导演康红雷”什么的一长串字幕,然后就听见片尾曲在悠悠地唱:
破阵子,满江红,朔气寒光传金柝;
塞下曲,关中月,魂梦吹角架长车;
歌燕市,跨楚河,倚天万里承一诺;
寸土守,寸心丹,寸草寸木寸山河。

与君别,送君行,十年霜刃今持赠;
为君驻,望君去,八千里路旧城郭;
生同路,死与共,烽火天涯归青冢;
意难平,志未酬,战士百战已成歌。
着我战袍,怀我故国,立马横刀守田畴;
别我兄弟,念我师友,丈夫持戈慰旧游;

山是我山,水是我水,谈笑肝胆秉千秋;
生亦坦荡,死亦磊落,尔辈鞑虏奈我何。
还我河山,归我故国,与君暂别天涯去,丈夫百战已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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