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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叛徒今何在?
谢有顺
谢有顺
似乎是一夜之间,小说家普遍成了精神顺民,不再抗争,也不再扮演叛逆者的角色,写作日益臣服于现有的语言秩序,臣服于消费主义的诱导,也臣服于身体、欲望和各种思想的压迫。当妥协变成一种美德,探索成了一种笑谈,如何才能更多地分享到由名声、版税和奖项共同构成的文学利益,便成了小说界公开的秘密。或许,小说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俗物,世俗的利益链条进入小说家的视野,是一种常态,正如世故是小说家的基本品质一样。多年来,大家早已习惯了一个没有争论、彼此呵护的小说界,一团和气,没有什么能令他们愤怒,也没有什么能令他们向往,多数的时候,写作不过是一种经验的讲述,作家也不过是故事的奴隶而已。精神的重担就这样轻易就被卸下来了,语言探索的热情也慢慢寂灭,小说界正在进入一个纷纷言说陈词滥调的时代——凌厉的生存追问,孤寂的叙事实验,如同一个古董,正在小说家的视野里消失。
故事无非是写欲望和欲望的各种变体,叙事也只剩下传统现实主义这一套路,都在依靠情节和悬念吸引读者,小说的阅读,业已沦为一种几无挑战和难度的阅读——面对小说界的这一严峻面貌,有多少个人会觉得这是一种危机?
与诗歌界比起来,小说对这个时代的介入和发言,越来越缺乏精神的说服力。由于诗人一直很难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他们反而甘于退守,至少在很多诗人那里,还不乏对诗歌的生命投入及对语言纯粹性的坚定捍卫。在我看来,这个小说为王、诗歌边缘化的时代,最热闹的是小说,成就最大的则是诗歌。诗歌因为被普遍忽视,反而有了走在时代前列的自由和契机,而谁能够在这个时候,从精神顺民的阵营中站出来,担当一个文学叛徒的角色,谁就可能在文学界发出不同的、有价值的尖锐声音。
小说界尤其需要这种发声方式。一个没有文学叛徒的时代,就是一个没有创造力的时代。困守于一种写作潮流,躺在现有的语言遗产上享清福,通过一些小的写作变化来取悦于时代,这正是写作创造力衰颓的重要象征。而文学史上最可贵的精神之一,就是反叛意识。不愿流俗,不愿和众人合唱,不愿重复旧有文学经验,这就注定很多巨人只能是叛徒的形象:苏格拉底被指认为“反对民主的叛徒”,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等人曾被当时的苏联政府定罪为背叛国家,鲁迅则是真正的“逆子贰臣”(瞿秋白语),他说他不想做人,想做鬼,做“女吊”,因为“女吊”决绝于恶的人世……还有那些艺术的叛徒,总是想探索一种全新的话语方式,扩展艺术的边界和语言的空间,普鲁斯特、博尔赫斯、罗伯—格里耶,以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先锋小说家,都曾充当文学的叛徒,为文学创造了新的话语景象。
不过是十几年时间,八十年代中国文学的叛徒们,多数也成了精神顺民。今日的作家,更愿意做秩序的囚徒,而不是从秩序里出走的叛徒或持精神异见的人。文学的气氛日益轻松而甜蜜,锐利的声音贫弱,新的叙事精神匮乏,甚至可以值得一说的人物形象也寥寥无几,大多数作家只是凭一种惯性在写作,不再有文学抱负,也不再为自己的写作建立新的难度,写作不过是他们混世界的一种手段而已。
我开始怀念一种文学的先锋精神、叛徒意识。文学的创造,说到底是提供一种新见、异见,是孤独的前行、寂寞的探索,是建立难度和超越难度。正因为此,吴玄、陈希我、李师江等人,便成了我近年特别看重的作家,他们的叙事粗鲁而有力,经验独异而极端,语言锋利、毒辣又充满叙事的速度感。他们的写作恢复了小说写作的原始作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疑难,把小事写得壮观、辉煌。
我读完长篇小说《陌生人》(重庆出版社2008年10版)之后,称吴玄“是少数几个对当下生活怀着热情和警觉,同时又能通过游戏和反讽使这种生活获得庄重的形式感的作家之一”,再加上他通晓叙事艺术,有一种为语言加速的禀赋,而且重新使小说的叙事成了一个写作议题,他堪称是我们时代的先锋作家。他的小说,有存在的疼痛感,有语言的探索热情——也许,这些不过是他承传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写作品质,但在一个精神和叙事上都无所作为的年代,真正的先锋,也可以是一种后退,正如创新有时也可以表现为是一种创旧一样。
后退到先锋精神之中,这正是吴玄最为值得重视的写作品质,他的这一姿态,是和当下许多作家作着相反的文学见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