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从哪里开始呢?
2000年的冬天,我在曼哈顿的一所公寓里安顿了下来。那个时候刚刚和国内的女朋友分手,靠打工挣钱。每天穿街过巷,去到五个街区之外的一间小办公室上班。冬天的海风窜过城市灰色的高楼,大家都把大衣的领子高高的竖起,我喜欢在一个福建老王那里买一只新疆切糕在路上吃。卖切糕的福建人以前在国内是拉大提琴的,人们叫他王启明。他从90年代初开始在曼哈顿摆摊,邻居说他在纽约摆摊发过财,后来城管执法处(NYPD)找他麻烦,他派老婆去摆平。后果就是老婆的开了眼界,视界和下面变得一样开阔,和执法处的处长大卫跑了。于是王启明跑到曼哈顿摆摊。
他的摊子是一个铁皮桶,他用两根16寸ASP敲打鼓点。老外都以为他是卖艺的。熟客走过去,他才从铁皮桶下边掏出一个烤切糕塞过来:快点,还是热的。一边收钱,一边紧张地向四周张望。如果是刚去不久的留学生想切2两尝鲜,往往切下一刀就是两斤,事先谈好的价钱也由美分变成美元,伸过来的除了王启明一只油腻的大手,还有一把剁骨刀。剁骨刀的上边刻着两行字:如果你爱一个人,送他去天朝做生意,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送他去天朝做生意,因为那里是地狱。
我第一次被王启明宰的时候,居然愣住了。直到他不满意地推推我,说:你日本人啊,我才醒过神来。我告诉他,我是城管。
在刚到美国的日子里,我常常在寒风中买王启明的切糕,脑子里却想着地球那一边的事情。这边的街道和天朝太不同了。路边也不少摆摊的小贩,甩蝴蝶刀的呢戈尔,行色匆匆的IT民工,一脸警惕的傻老娘们,可是,总感觉少了什么?
当年的记忆好像碎片一样,明明看见在那里,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我害怕回忆起来青春时代的那些梦想。
在我自己的记忆里,在国内的最后几年是一个严重的断层。
只有在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臃肿的身体,我才会想到,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天朝已经和谐了,我那段青春彻底被埋葬了。个人的生命和国家的意志,历史的脚步相比,算的了什么呢?
然后就不往下想了,人为的,继续啃烤红薯——曼哈顿的冬天很冷。
远远的,透过飘落的雪花,我听到一声嘶吼:FREEZE !
然后就是枪声。
我的脑子一下子僵化了。
太熟悉了。我拿切糕的手停住了。
我转过头,街的那一边,一个矮胖的中年华裔男子两个美国警察追赶,一名警察已经远远举起了手枪。
中年人手里的枪先响起了。
一个美国警察应声倒下。
第三只9mm枪声响起。
然后就是激烈的对射。
我看见了什么?
一只黑色的大雁迎面扑来,落在了我的怀里——这是一个带血的身影。
一只破旧的9mm92式手枪。
一张熟悉的脸。
他穿着早已褪色的灰色制服大衣,一双破旧不堪的三节头皮鞋,带着一顶没有帽徽的灰色大沿帽,雪花在上面落了一层。
和远处倒在地上的两个警察相比,他的制服多了一条红色镶边,扎着一根宽宽的黑色人造革腰带,腰带扣亮闪闪的;布料是天朝某厂的产品,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几处油污迹,手上是一双防割手套,胸前依稀残存着四个油漆汉字:综合执法……
他在喘息着,肥胖的脸部肌肉在抽搐,显然已近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生命的液体顺着裤腿留下,他的眼睛,渐渐开始黯淡了。
但是他的眼睛。
闪闪的,杀气。
我保住他,嘴唇翕动着,一种叫做眼泪的东西在眼眶里面流动着。
我声嘶力竭的大喊:
“队长!”
“检查自己的武器,注意听我的口令。这是第一次大队实战演练,一定注意安全!哪个被XINJIANG人砍了,没有公费医疗!”
在皮卡的轰鸣中,我的鼻尖上渗着冷汗,抱着那只橡胶警棍,枪身都湿了。带着黑色防暴头盔的队长转向我:“你的袖章呢?”
我慌里慌张地戴上了袖章,队长看着我,笑了。傲气和戾气交织着的,眼睛闪闪发光。
但是现在,这双眼睛正在渐渐失去神采
“队长!”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发飘。
那双眼睛笑了。
“小胖,帮我把这个收好,给14区的大屁股奥尼尔大哥。”
一包白粉,4号。
我一把攥住:“队长……”
眼泪哗啦啦流到他的肩膀上。
没有综合执法臂章的肩膀上。
队长慢慢的开始抽泣:“一定要送到,我们做城管的,要讲信用,说砸你摊子,就砸你摊子……”
雪花飘落在我们的头顶。
在这个城市的冬季,雪花的飘落,把一切丑陋都掩盖了。
王启明卖给我的切糕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