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中国 >> 学术周刊 >> 07年8月A >> 观察与思考 点击量:1109 发布时间:2007-08-03
读了范笑我的《笑我贩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历史”这两个字又一次在我的眼前变得暧昧起来。也许,历史本来就不无暧昧,因为展现它的通 常是些善于制造暧昧的人。或者说,这种暧昧的感觉恰恰来自我看到了一大段未经厨师烹饪的、原汁原味、活蹦乱跳的“现在”。这对我那被大部头史书宠坏了的阅 读胃口,无疑是个不小的挑战。
范笑我有个好名字。用自己的名字给自己的书命名,还后缀着一个带点铜臭味的“贩书”二字,将“范笑我/在贩书”和“别人应笑/我贩书”二义巧妙地指涉 出来,此事大概非要有些文人雅趣、自嘲精神的人才做得到。当然,透过这书名,我看到更多的还是范笑我的精明。据说此书将出未出之际,范笑我的名字便在读书 界不胫而走;这种大雅大俗的炒作方式比起那种“拿肉麻当有趣”的“美男作家”之类,真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笑我贩书》的原材料全部出自《秀州书局简讯》。秀州书局是浙江嘉兴一家书店的名字。书店老板就是范笑我。范笑我高中学历,却颇有旧时文人的书卷气。 这家开业时仅有一间门面的民营书店从策划到经营,点点滴滴均极具识见和匠心。书局的匾是冰心的墨宝不说,还通过电台直播节目寻找制匾人(别致的广告),开 业时又请当地名流撰写“秀州书局绝秀州”作为上联,并向各界读者征求下联。不仅如此,秀州书局还别出心裁地选择上好书画作品,制作精美古雅的书票,定期发 行,现已发行数百套,成为这家小书店一道悦目的风景和独特的标识。尤为难得的是,从开业前夕的1994年2月18日起,范笑我就亲自操觚,撰写《秀州书局 简讯》,至今不辍。日积月累,汇编成帙,就是这部洋洋40万言、汇集数千条信息的《笑我贩书》。
《简讯》是秀州书局的“文化日志”,举凡卖书、买书、访书、求书、寄书、赠书、读书、评书乃至书局为读者上门送书的时、地、人、事,信函电话,道听途 说,所见所闻,无不毕载。它既是一座沟通读者的桥梁,更是一扇透视社会的窗口,难怪萧乾先生给这部书作序时,称秀州书局为“一间门面的文化交流中心”。诗 人流沙河也说,《秀州书局简讯》“就像一面镜子,进书店的人都能在上面照出自己的影子”。
乍一看,《笑我贩书》很容易使人想起清人孙殿起的《贩书偶记》。然其文心笔意又绝不相类。其所记载之人物,有文坛耆宿,学界新锐,亦有一般读者,无名 书生;嘲戏攻讦之言,愤世嫉俗之论,掌故趣闻,辨伪考订,可谓应有尽有。读过此书的人无不对其“史料价值”致意再三,钟叔河等人甚至把它和《世说新语》相 提并论。媲美《世说》之誉或有可商,但范笑我的文字简洁,平易,冷峻,几乎全为白描式的实录,却是一目了然。比如为萧乾先生所称引的一条这样写道:
顾客年40,来购《高干子女沉浮录》。递来一名片,背面写着“出生高干家庭”。问:“你父亲几级干部?”答:“13级,高干最后一级。”“现在?”“ 去世了,那年我17岁。”有位70左右的老头买了一本《给太太打分》,价7元。说:“开个发票,写20元。”书局工作人员问:“退休了?”答:“我是离 休,不是退休!我参加革命已经50多年了,党龄也这么大了。”
这真是绝妙的讽刺!还有一条更绝:
贾先生11月11日来秀州书局,扫视了一圈后说:“没有好书!”问:“您想要什么书?”答:“《世界名人艺术大典》!”问:“《大典》中是否有您的名字?”贾摸出入典证书:“嘉兴只收我一个。”
读这条文字,你甚至能看到范笑我脸上泛起的促狭的笑纹!
还有一些无名读者的读书妙语也让人忍俊不禁。如一位姓裘的读者说:“如果把当代知名小说家比成国家足球队的话,那么博尔赫斯、卡夫卡、米兰·昆德拉是 他们的外籍教练。”另一位姓梁的先生在买《生存体验》(涂俏著)一书时说:“一定要记住‘三大法宝’:密切联系领导;理论与实惠相结合;吹捧与互相吹捧。 ”到秀州书局的人往往出语惊人,难怪有读者竟然愿意坐在书店等着,说是“希望能碰到《简讯》里记录的那些有趣的人和事”。
其实,用“有趣”来概括秀州书局和《简讯》显然是一孔之见,有一些人和事是无论如何也让人笑不起来的。比如317页记31岁的单先生买《思痛录》时 说:“我从去年10月份开始下岗,本来每月拿260元,最近又加了55元。我们厂30岁以下的职工一脚踢,每人每年工龄作价460元,卖断。”一句“卖断 ”,活画出世态炎凉和下岗工人窘迫的境况。《简讯》中时常可见这样的真实生活场景,读之令人心酸,又让人感叹作者冷峻的笔墨里跳动着一颗善良悲悯的心。
《简讯》既写贩书闻见,亦兼读者论坛。作者冷眼旁观,南来北往的人与事尽收眼底;闲闲写去,不露声色而美丑瑕瑜自在其间。且看下面两条:
2月20日秀州书局与曹正文(米舒)通电话问他《珍藏的签名本》。曹说:“出版社还有。我最近还出了一本《开心万里行》,你们去进点,多进点。我的各 种书你们都可以多进点。我来搞一次签名。那么搞一次讲座吧,讲武侠文化。因为嘉兴是金庸的故乡。有什么问题问我,我在《新民晚报·读书乐》上与你通 信……”有读者问:“有没有《浮躁》?”秀州书局捂住电话筒对读者说:“刚刚卖完!”
这样的例子在本书中还有不少。或看似全无一字关涉褒贬,实则借力打力,语带双关;或一字品目,妍蚩自现,这种微言大义、皮里阳秋的“春秋笔法”,的确颇有《世说》之遗意。
显而易见,范笑我的抱负绝不仅在贩书上,其胸襟气魄、才华见识比起许多专业的文化人实在不遑多让。材料的取舍与剪裁,文字的老到与分寸的把握都恰到好 处。有些文坛信息,如诗人徐迟跳楼自杀、作家高行健长篇小说《灵山》获诺贝尔文学奖、金庸著作评点本引起的诉讼等等,《简讯》凭借其四通八达的读者网络资 源,几乎都做了及时报导与反馈,其速度和深度甚至超过主流的媒体。尤为可贵的是,《简讯》还能做到不为贤者、尊者、亲者、名者讳,这使得有些记载的确显得 孤明先发,别开生面。比如358页记一位周先生在秀州书局说:“唐振常《川上集》中有一条鲁迅史料,可以提供给鲁迅研究者:‘想到沈尹默一次对我说,他去 北京绍兴会馆看鲁迅,正适有人在墙边小便,鲁迅用一弹弓聚精会神在射此人的生殖器官,可谓童心未泯。’这叫童心未泯吗?”还有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鲁迅北 京的邻居俞芳谈鲁迅》记载说:“那年冬天,鲁迅没有棉裤,太师母就叫朱安给鲁迅做一条。朱安的针线活做得很好,她缝好棉裤后不敢直接交给鲁迅,把它悄悄地 放在鲁迅的被子底下,鲁迅回来后看见这条棉裤,马上就把它扔在地上。朱安一句话也没敢多说。”(236页)对于材料本身作者只是转述,不作任何评价,但读 者自会在这样的“信息交流”中作出自己的判断。又如,百岁作家章克标原是秀州书局的老朋友,范笑我对其颇敬重,来函来电几乎每闻必录,但不少读者对其“汉 奸”身份的指认和讽刺,以及钱仲联先生称章克标所撰《文坛登龙术》是“低级的书,字纸篓里的东西。……把人都教坏”的“微辞”也都照录不误。所以,的确像 有的读者所说,汇集成册后的《秀州书局简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显示其“历久弥新”的文献价值。
不过,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笑我贩书》才让喜欢吹毛求疵者如我辈感到了些许“异样”。
翻阅这本书,觉得范笑我就像一个勤劳的渔夫,每天早出晚归撒网捕鱼,打捞当下文化界的鲜活信息,久而久之,他的信息库竟然成了史料库,于是引来成群结 队的文化人自投罗网。也许,是有历史癖的文化人,敏感地嗅出了这小小书局的“历史味”?在书中,我们会经常看到一些文人的名字、文字和面孔,有的固然是有 话要说,有的则明摆着是想在《简讯》中亮相以便“广而告之”。那些新朋旧友来函来电来人发表高论,固然是联谊的一种方式,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绝不仅仅是 私人的联络,它同时也是一种“公示”或“发表”,而且是发表在雅士云集的“读书界”“文人圈”。就此而言,《简讯》其实很像一个言论相对自由、发表无须“ 三审”的读书网站,“斑竹”就是范笑我,最初的“帖子”还是范笑我独立经营,最后就成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嘈嘈切切错杂弹”。
老实说,看到后来,那些走马灯似的在书中粉墨登场的文化人竟然面目生动得有些可疑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怀着一不小心成为“史料”的野心呢?该书372页记载的一封读者匿名打油诗就很可寻味:
秀州书局瞎胡闹,业务局长自封号,去年炒热老汉奸,今年小贩闹捐匋,笑我玩你嘲国法,老范瞎马横大刀,不学无术拉皮条,拉得老鼠去追猫。
不过,面对非议和批评,范笑我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晰与冷静,能将上述打油诗“照单全收”本身就需要一种底气。事过不久,又发生一件事:
“离休干部”9月25日在秀州书局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说:“《简讯》一定要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简讯》(118)巴金的‘五个不理解’, 表示老先生老而昏聩了。还有,那些拉板车人的低级粗俗之话不要登,如果我说我的‘勃鸟(diao)’又粗又大,难道也要登上去吗?总之,少得罪人。……前 几天社会上有匿名信就是一个信号。千万要注意。”
范笑我到底聪明,他借助这位“离休干部”的嘴便将上述纷扰巧妙解构了。其实,匿名信固然可能由“得罪人”所致,但《简讯》的实录性质也的确给“吹捧与互相吹捧”或者“谩骂与互相谩骂”的人提供了方便的市场。
前不久到嘉兴游玩,在友人的引领下,走进秀州书局的感受怪怪的,我仿佛走进了一个历史摄像头下面,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对不起那份“真实”。正是这种作秀 的感觉使我对这本书,乃至所有号称“实录”的文字感到了些许怀疑。我想起弗洛伊德在写给茨威格的信中说的一句话:“传记的真实是把握不了的,如果它被把握 到了,那么,我们也不能运用它。真实是不可以使用的,人类不配得到它……”所以,《笑我贩书》是一部很奇特的书:它是深谙文人心曲的范笑我处心积虑创造的 一个“文化事件”的历时性展现,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书中所记载的东西对于当下文坛的意义恐怕就要打上一个折扣。因为严格说来,这是范笑我借助秀州书局“逗 引”、“吸附”甚至“捉拿”过来的“真实”和“历史”。
这样看来,秀州书局不仅是一扇记录“历史”的窗口,同时还是一块颠覆“真实”的舞台。因为它采取的聚焦点太近了,而“历史”恐怕还是“模糊”一点更好 看。别忘了,当历史成为一门学科之后,所谓的“历史感”便会润物细无声地侵蚀文化人的精神世界,使他们在真实的生活中表情暧昧,动作变形。这也不必苛责, 就像鸟儿本能地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求那些有望“青史留名”的人不在意他们的身份和形象呢?
当然,话说回来,瑕不掩玉,这书还是值得一读的,收藏价值也不小。至于对有过一面之缘的范笑我,我更是佩服有加。除了诧异于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心 细如发,洞幽烛微,我丝毫也不怀疑他对于文化事业和写作行为的真诚,他的确为保存地方文史资料、记录当代文化现实尽了一个读书人最大的努力。进一步说,范 笑我无法超越的局限不是他个人的,而是整个人类的。——谁能保证自己没有记录过兑过水的真实甚至彻头彻尾的谎言呢?
书的缺陷来自人的缺陷。从这个意义上说,《笑我贩书》的缺憾正是范笑我的成功。因为严格说来,范笑我只是一个记录者,而对于记录者来说,忠实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