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肉搜索”走红的边城警察王天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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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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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富去峨溶镇走访。中国周刊记者/张卓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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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寒酸”的警务室。中国周刊记者/张卓 摄
洪安是这样一个小镇:地处湖南、重庆、贵州交界,超过半数的居民是土家族、苗族。镇子的中心有一个三不管岛,坊间传言,上岛的人有去无回;曾经,驻扎的警察很头疼,因为每天至少有两起刑事报案,枪声和炸药声经常在乡间响起,打架斗殴,贩毒吸毒已算小事。
但以上的事实已是过去时。
・乱・
警察王天富的突然走红源于网络上的一则帖子:一个去洪安镇游玩的网友拍下了“边城警务室”,并把照片命名为“史上最寒酸的警务室”。
许是因为身处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许是因为警务室的寒酸,照片在互联网疯狂传播后,驻守警察王天富被“人肉搜索”。人们发现:这个边城警察的故事同样传奇。他是重庆市公安系统内最有名的追捕逃犯能手,外号名目繁多:定海神针、活地图、铁汉大叔……
“我哪有什么传奇?”王天富坐在边城警务室说,“这就是一个基层警务室,很普通,离洪安镇的派出所步行10分钟。”
王天富脸庞黝黑光亮,口音浓重,他不懂上网,更不明白一张照片为何能让自己成为网络皆知的名人。在此之前,他的名望只停留在洪安镇。辖区内2000多个居民,出了问题,习惯拨打他的手机号,而不是110。
现实中的边城警务室和网络流传的那些照片差别不大:绿苔窗棂,门楣残破,墙体斑驳。屋里有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如若不是门楣上庄严的警徽和“边城警务室”的标示,没有人会将眼前这栋破旧小屋,与派出所、警务室之类的执法机关联系起来。
警务室的东边是拉拉渡码头,《边城》里翠翠和爷爷就往返于这个渡口;南侧是刘邓大军进去西南的指挥部旧址;北侧是“三不管”岛;相传,边区村寨凡遇纷争无法解决,都会立下生死文书,相约去三不管岛一决生死。“曾经,镇子的斗殴啊,打架啊,都去这个岛。一会就能扔出一具尸体。”村里的老人告诉《中国周刊》的记者,“在三不管岛打死人,不用坐牢。”
洪安镇隶属重庆,东与湖南省花垣县的边城镇隔河相望,南与贵州省松桃县迓驾镇相连,生活着土家、苗、汉等诸多民族。在沈从文小说中,边城民风淳朴,但实际上,由于常年的贫瘠战乱,无人治理,再加上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当地居民身上烙下了侠义、偏执的个性。据传上个世纪80年代,两个外来者偷了洪安镇一个苗寨的牲口。苗寨召集全族,把两个偷盗者捆绑在村口的树上,活活烧死。警察赶到时,只剩下尸首。洪安镇直属上级单位秀山公安局的政委黄光辉告诉《中国周刊》的记者:“历来这里就是有名的土匪村,80年代到90年代间,洪安镇的很多年轻人给黑社会老大做小弟,这里一天不发生案件,县公安局会感觉奇怪。”
前不久重庆开展的打击私藏枪支行动,洪安镇收缴枪支数量很多。年轻人形容当地民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枪・
王天富的腰间常年别着一把老式六四手枪,枪身破旧、弹壳斑驳。游走在这片彪悍土地,他却极少开枪。
2004年9月,烈日当头。雅江河水在静静流淌,这是一条宽不足30米的小河。
河西是雅江镇,隶属重庆秀山县;河东是迓驾镇,隶属贵州省,一座小桥横跨两省。河岸两头,上千名精壮汉子正络绎不绝朝着雅江桥聚集,他们赤裸上身,肩上扛着火铳棍棒,身后拖着一门门土炮。
上千人的对峙其实只是一件简单的婚姻纠纷,当地人常因一点琐事,就升级为族和族间的战争。王天富赶到时,沉默聚集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这并不是王天富管辖的辖区,离他所在的警务室有足足十里路。但是相邻几个镇已有共识:严重的群体性事件,必须王天富出马。
王天富站在桥中间声嘶力竭地高喊,两边人群的叫嚷声淹没了他的声音,队伍开始向桥中央聚拢,再往前移动,一场上千人的斗殴一触即发。
王天富没开枪,他只是将枪举向天,大喊:“如果你们大家相信我,就不要踏上这个桥。”石桥两端的人马停止前进,开始高声喝骂。对骂很快升级,突然,有人将一个自制的炸药包扔在河里。这是一种土制的炸药包,在边区地带,为了防身,很多家庭都私藏枪支弹药。“轰”的一声,炸药在雅江河掀起了巨大波澜,随后,双方开始隔河投掷土制炸药包。
两小时后,增援警力和政府部门赶到,王天富的脸、手已被炸伤,衣服也被烧得千疮百孔。争斗平息后,双方代表都和王天富握手、致歉,他们感谢王天富没有开枪。
“不能开枪,开枪事情就大了。”王天富说,“双方一触即发,警察不能做导火索。”按照他对当地人个性的了解,互扔炸药包只是一种发泄。“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扔下的土制炸药包都很小,真正大如篮球的,都没有使用。如果真的升级到近身肉搏,我想好了,也不开枪。我把枪口顶在自己脑门上。”
洪安镇派出所的门前有一民警告示牌。王天富的名字在最下面。职位:民警。职务:消防。王天富的抽屉里长年放着一个小本子,记录的是他捉到的逃犯。
“他自己记忆力强,随身带个文件夹,装上有关逃犯信息以及辖区重点监控人口信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县公安局的黄少辉政委说,“洪安镇二分之一的追捕逃犯的线索都是王天富提供的。”
一次,王天富在乡间走访,与一名男子擦肩而过。走出七八米,他突然想起前不久贵州通缉的一名杀人逃犯照片。他转身试探性地喊:“等一下,问你个事。”男子头也未回,拔脚狂奔。王天富朝天鸣枪示警。警告无效,他一枪击中该犯右大腿,用鞋带活捉了该犯。
刚来洪安镇派出所工作一年的警察于猛佩服王天富过目不忘的能力。他告诉《中国周刊》记者,王天富是洪安镇的活地图。洪安派出所辖区内任何一方土地,一个人,一件小事,王天富都知道,邻省湖南、贵州发生的事,他也了如指掌。
王天富的“耳目”遍布渝、湘、黔三省,他每年单独抓获的逃犯数量都在15名以上,赴外地抓获的逃犯9名左右。重庆市、秀山县两级公安系统的“追逃能手”奖状,他基本上一年一个。
奖状都被王天富锁在家里破旧的抽屉里。其中一个奖状把“王天富”写成了“王天付”。直到记者给他指出,他才发现。
・治・
清晨六点半,王天富已上路。20年间,他保持着早晨6点半之前起床的习惯,节假日不休。围绕着1.5平方公里的镇区徒步巡逻。
巡逻的路线是固定的,先沿着花垣河岸,再进入镇子。来往的行人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段见到王天富:迎面而来的贵州农妇跟他打招呼;正在河边修房的一户居民向他反映修房的困难;花垣河上,湖南的船夫问王天富愿不愿意坐船。被拒绝,船夫半开玩笑地说,你就是看不起我们湖南的船。
王天富对镇上的陌生的面孔很敏感。“我不认得的人,往往有问题。像这河套边,经常有外省人流窜过来吸毒贩毒。”王天富说。一天,镇上的中心地带信和大酒店聚着一群陌生的年轻人,他上去盘问,果真是来闹事打架的。王天富会把遇到的情况写进执勤日记。无事时,他会记录一些小事,有时只一句话:“今天镇里出现了一个陌生面孔,要关注。”“夜晚有居民反映,319国道有年轻人飙车。”
王天富的儿子王淞已习惯父亲每日为琐事奔忙。“也许是婆媳吵架,也许是重庆人占了湖南人的一寸土地,他都管。”王淞说。
“洪安这个地方,没得小事。一点不对劲,都会演变成打群架,说不定会发展成恶势力。”王天富说。
王天富的管辖地带,最远一处的苗寨开车要两个小时。路况不好时,要徒步进去。王天富的老婆说,他每两个月就要穿坏三双鞋,全部是鞋底磨穿。
峨溶镇白华凡是王天富的发小,他说王天富对乡亲极为负责。“能讲理,不偏袒谁,比如这事到底谁对谁错,他能讲得清楚。长久,就积累了威望。”白华凡还补充说,“他这个人,有时候说话挺幽默的,几句就把人逗笑了。”
当日下午,王天富在峨溶和洪安镇之间巡逻,看到一辆蹦车带着十几个人,不但超载,司机还无证。王天富上来就冒出一句:“你有几百万是吗?能赔这么多人命?”车上的乡亲们笑了,纷纷跳下车道歉;司机乖乖把车上的车座拆了。
对于当地彪悍的民风,王天富秉承着一种奇怪的逻辑:不涉及刑事犯罪的,私下解决。这个土家族的民警说:“什么事情都跟老乡讲法律法规,行不通。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看到我那么用心的去解决纠纷,动情了,就不闹了。”
与洪安镇相隔不远的酋阳县前不久发生了一起警民对峙事件。但在洪安镇上,警民关系很和谐。一位外县的警察同行分析:洪安穷,争夺的利益点少,所以纠纷就少,大环境不复杂,再加上王天富的确是个好警察,立足于这样的环境,只要肯努力,治安会很快得到好转。
秀山县公安局的政委黄光辉告诉《中国周刊》的记者,洪安镇的良好环境是基于整个秀山县的公平治理。“我们不会给洪安镇下派一些有违法律法规的政治指令,比如潜移默化的允许一些地方保护主义。我们不敢啊,因为洪安这地方自古治安就那么乱,如果一件小事处理不公,群众不满,边区居民会开始跟警察对着干,发展起来,性质就变了。”
镇中心原来的一汪臭水沟已变成连体小楼,这是政府专门为一些困难户建的。小楼里,老人摆出摊位,卖些农副产品,赚点零钱。镇子已少见年轻人,壮劳力都奔涌到城市务工。“都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了,好治理。”年轻的警察于猛说,镇里治安率的连年下降,也许跟这个现象也有关联。
・择・
再过五年,王天富就退休了。他身上没有太多改变,从一名普通的民警来,到一名普通的民警去。唯一改变的是洪安镇犯罪率连年下降。2009年,这里是重庆治安最好的边陲小镇。
“这个人,怪得很,20年了,不是没有机会升迁。”县公安局的黄光辉政委和王天富同在1991年进入公安系统。他说,他读不懂王天富。
翻开王天富的简历:1954年8月1日,王天富出生在秀山县平马乡一普通土家族家庭。1970年,高中毕业,当过民兵连长。而后接了父亲的班,成为峨溶镇团委书记。
此后,他的工作轨迹变得匪夷所思:他先在峨溶镇当过财粮干部,又在秀山县公安局做过预审科,最后升任洪安镇财政所任所长。1989年,他已经是峨溶镇武装部长。但1991年,王天富却又加入了公安系统,成为秀山县洪安镇派出所一名普通民警。“从级别讲,这相当于自愿从乡长的位置退下,做一个普通公务员。”黄光辉说。
在洪安镇派出所工作的这十几年间,王天富依旧有升迁机会:
1994年,因王天富突出的表现,他得到被调进县治安大队的机会。但王天富以自己“不熟悉县城的业务”为由请辞。
2000年,46岁的王天富又有了一个调入县城的机会,这次是县看守所,工作稳定清闲。他再次放弃,他私下承认,自己离不开洪安。
秀山县公安局副局长杨正勇说:“前不久,县公安局还在考虑将王天富调到局里来,但最大的顾虑是怕他自己不肯。
为什么不离开?不擅言辞的王天富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尽管他也抱怨,工资才1000多。但在县里的同行看来,王天富离不开洪安镇是因为“他已经习惯在熟悉的土地,做熟悉的事情。他根植这片土地,土地回馈给他成就感”。秀山县公安局的黄光辉说:“有些基层警察是秉承信仰在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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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 三不管岛,曾经犯罪率最高的地带。下图 王天富跟居民聊天。中国周刊记者/张卓 摄
2008年1月―4月,全年无休的王天富,执勤日记本出现空白。那段时间,是他大儿子患病、过世的日子。
2007年,王天富的大儿子王渊从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后,回家乡报考了渝湘高速公路执法大队公务员。就在此时,被查出患了食道癌。
王天富每月收入加在一起是1642元,妻子没有工作,两个儿子上大学都要花销。给儿子治病,他借了16万。
3个月后,王渊在洪安家中离去。小儿子王淞记得,那一天是2008年1月14日,他刚过完生日,离新年除夕也仅剩23天。洪安镇大雪纷飞,百年不遇的雪灾突袭整个南方地区。
“那天晚上,我爸怕我哥生病冷,特地和他盖一床被子。半夜,我哥哥说了几句胡话,就睡去了。后来再没醒来。我爸整个人都呆了,没哭,没闹。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小时候,他很凶,不拘言笑,我的朋友都怕他,他也经常晚上不让我们出门玩。那天,他显得很无助,一夜白了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敢问。”
没人知道王天富到底在想什么。他躺在床上,睁着双眼连续“睡”了一个月。王天富想辞职不再做警察了,他说,自己能帮别人办很多事情,却没能力救儿子。
县公安局是后来才知道王天富的家庭变故,政委黄光辉回忆,那阵子,王天富来过县公安局,但没有提及此事。他们还交谈了几句。“我问他家里情况如何,他都说很好。见他时,永远乐呵呵。”
夜晚九点,王天富例行完成每日最后一次巡逻。回家后,换上便装,他习惯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喝上几盅白酒。他好酒,但不能多喝,喝多了眼睛红通通。失去儿子的这一年,他变得更爱喝酒。至于他如何又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穿上警服,连王淞也不了解。“他不会跟我说的。”
王天富喜欢没事时,在镇上溜达,问问刚刚归来的年轻人务工的情况。他一直在琢磨退休后干点什么。是出去务工?还是回乡下收拾父辈留下的几亩田?儿子王淞说,依照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的手机依旧会24小时开机。“习惯了,一有电话肯定还得出去。”秀山县公安局的同行推测:王天富不会离开边城警务室,他铸写的这段传奇已融入到这片贫瘠的土地,到底是他离不开洪安镇,还是洪安镇离不开他,说不清,道不明。

黄光辉用肯定的口气说,王天富退休后,一定会要求继续干。“我们会返聘他,工资600块。他一辈子舍不得脱下的不只是警服。”(本文来源:中国周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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