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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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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


    至于世人,
    他的年日如草一样。
    他发旺如野地的花,
    经风一吹,便归无有;
    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

               ──《圣经》诗篇103:15-17


  1

  落地了!飞机停稳,舷窗外灯火通明,座舱里响起一片解安全带的噼哩啪啦声。这就是渥太华!加拿大的移民签证,照字面直译就叫“落地纸”。曹嘉文揣着这张纸,顾不上兴奋,随着鱼贯而行的人群走下飞机,脚步匆忙,却走得挺踏实,踌躇满志。
  五月的夜,繁星布满苍穹,和煦的风,拂去他若有若无的旅尘。踏上这陌生的土地,曹嘉文心情奇好。可惜夜色太深,刚才飞机下降的时候,除了一片灯火,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在心里可不止一次描绘过这座城市的模样。
  一位拐弯抹角认识的朋友已经帮他订了旅馆。说是朋友,却压根儿就没见过,自然不能指望人家半夜三更来机场接他。他在机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不言不语,闷着头帮他把两只巨大的行李箱、一个双肩背包和一只大塑料袋一股脑儿塞进了车后的行李厢。曹嘉文自己则抱着小皮箱坐到后座。司机接过他递过去的地址,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住处。
  闹了半天,“旅馆”就是渥太华大学的学生宿舍。他来的时候也算赶巧,学校刚刚放假,校方精明得很,将学生驱逐,宿舍外租。他是到这里长期居留、落地生根的,大学宿舍显然不是久留之地,第二天他就开始满街找房子。
  如絮的云在湛蓝的天幕上翻卷,层次分明,赏心悦目。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干净的天空,这才叫蓝天白云!看来加拿大头上“世界最佳居住国”的桂冠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尽管渥太华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季,人们却并不在大街上领阳光的情,统统躲进了开着冷气的建筑。马路上行人稀少,偏僻一点儿的街道,又空旷又安静,如同一幅幅艺术风情照。曹嘉文走了没多远,身体就被臭汗均匀地包围起来。虽然他听说加拿大没有春天,脱了棉衣就穿背心儿,但还是没想到天会这么热。还有人更夸张,说加拿大是一个终年积雪的国家,往城外多走几步,没准儿就碰上一头北极熊。
  他找到一家快餐店,直接进了卫生间。他把厕所小格子的门闩上,解开被汗水浸湿的腰带,内裤上缝有一圈暗袋,贴身藏着三万美元现金。他取下别针,抽出靠近身体的一张看了看,崭新的纸币变得软沓沓的,还好美国总统的画像容颜依旧。他松口气,决定先找银行把钱存起来。
  蒙特利尔银行首先映入眼帘,他径直走进去,大模大样对柜员小姐说:“我想开一个帐户。”柜员小姐和蔼可亲,帮他填完必要的表格,问他今天要不要往新帐户存钱。他说当然要存,开户为的就是这个。小姐微笑着问:“那么曹先生您存多少呢?”他报了现金的数目,柜员小姐脸色微变:“曹先生,您请稍等,我去找经理审批。”说罢拿起材料走到后面。
  出国的时候,曹嘉文本来准备把钱换成旅行支票,谁知到银行一问,手续费高得吓人,他不是公费出国,不吃那个亏,所以才有今天的尴尬。他正在发愁怎么把缠在腰上的美元体面地取出来,小姐已经款款走了回来,相当客气地盘问他现金的来历。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中国带来的啊!”但这回答显然不合小姐的胃口。说来说去,小姐说十分抱歉,您的信用度不够,恐怕我们不能为您开户。他莫名其妙,只好摇摇头,下意识地提提裤子走了出去。他来到丰业银行,照样被以礼拒之。他完全糊涂了,不明白银行为什么拒绝储户。
  腰缠万贯四处看房真不是一回事儿,不出汗的时候他也捏一把汗。他四处奔走,从各处公寓大楼招租牌上抄电话号码,拿免费广告、还买《渥太华公民报》查租房广告。三天过后,他初步选定市中心的一套一卧室公寓,他挑的与其说是地段还不如说是租金。可恨的是,房产公司也说他没信用,不肯与他签订租约,一定要他找保人。曹嘉文上溯祖宗十八代都没一个住这儿的,哪儿来的保人?后来还是那位转弯抹角的朋友出面担保了他,房产公司这才同意跟他签一年租约,要他付一个月押金和一个月房租,两天后搬进去。
  他租的公寓在一座四层小楼的顶层,房间不大,十分乾净,新换的木地板光可鉴人。厨房和客厅连成一体,这倒方便了懒惰的人。不过,他后来直懊悔当时没有细看卫生间,洗手池水龙头的水流细得让人失去耐心,开着倒像没有关紧。他不由想起一则治疗前列腺炎的药物广告,那还是许多年前中央电视台播放的。
  搬进公寓,四壁乳白,空气中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儿。他躺在那位拐弯抹角朋友送的床垫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面,惬意的吹着口哨。毕竟是个安定的窝,满资本主义的。不像海外文学写的那么惨,好像一出国,就得关在黑乎乎的地下室,躺在潮湿的地板上,还兴奋得以为进了天堂。
  他总算在渥太华唯一可以使用中文的银行──香港汇丰银行“解囊”,好歹开了个帐户,附加条件是存入一笔不可提前支取的定期存款。银行的业务经理操着费劲的粤式普通话给他解释,银行拒收大额现金是担心黑道人物洗钱。他身上没了现金,一下子自由许多,可见腰缠万贯并不总是一件开心的事儿。

  2

  渥太华地处加拿大东部,位于多伦多和蒙特利尔两大城市之间,在全国的交通枢纽干线上。它是加拿大的政治中心,却不见得是文化中心,更算不上经济中心,但渥太华西部,却是人称“北美硅谷”的高科技区。每年,大量的投资和大量的人才涌入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
  出乎曹嘉文意料之外,加拿大的首善之区并不热闹,远远赶不上北京的繁华。事实上,渥太华小得很,城市建筑既没有多伦多的现代,又没有蒙特利尔的古典,甚至连直飞中国的飞机都没有。不过住久了,自有一份舒适与亲切。一个城市很容易让人觉得舒适,却不见得让人感到亲切。曹嘉文还来不及体会这一切,他以后的日子还长,树挪死,人挪活,没准儿他还要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反正到哪儿都一样,都不是自己的故土,到哪儿也都方便,没人要查户口。
  曹嘉文选择渥太华出于很实际的考虑,他认为首都是政府机构云集的地方,而政府机构永远是计算机系统最大的用户,这一公理适用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曹嘉文在国内一直开发计算机管理信息系统,拥有两张美国微软公司的专业认证。他开发的系统五花八门,涉及许多不同的行业。政府部门、电信、电力、运输、金融证券、酒店宾馆的信息管理系统他都熟悉,事实上他也就熟悉了这些行业的运作原理。这些知识不但保证了他的饭碗,也开阔了他的眼界,更重要的还是膨胀了他闯荡世界的信心。可惜那时他在国内四处闯荡的时候,老婆儿子总是留守在家。
  安顿下来是硬道理,曹嘉文急于了解必需办理的各种手续。翻阅入境时移民官员派发的宣传材料,他试着拨打一家华人服务处的电话,不巧没有人接,电话铃响过四声以后,留言提示分别用英、法、粤、普通话四种语言各播放了一遍,真让他长了见识。后来,服务处的工作人员根据他的留言很负责地给他回了电话,约他去听新移民安家讲座。在那里,他了解到英语学校是新移民最好的社交场所。
  加拿大政府为新移民开设的免费英语学校四处可见,有白班有夜班,学生凭落地证随时可以入学。这个随时可以具体到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教室里忽然闯进一条胡子拉茬的昂藏大汉,或者闪入一位婀娜多姿包着伊斯兰头巾的神秘女子。在这样的学校,学生往往比老师年长,各种肤色,各种装扮,形形色色,彼此都很随意。课堂上讨论起来,学生的见解比老师的还多。最活跃的应该算南斯拉夫人,尽管科索沃战争过去很久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上的暗示,总是觉得课堂上的南斯拉夫面孔越来越多。他们的语言也是拼音系列,比较接近英语,说起话来,虽带口音,却极流利。他们热情奔放,手舞足蹈,滔滔不绝,极富感染力。看到他们,不难明白为什么南国会生出那么多喜欢指手画脚的足球教练。
  “你好!中国人吗?”第一次课间休息,就有一个南方口音用中文跟他打招呼。曹嘉文抬头一看,原来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细边眼镜,中等身材,略为有点儿发福。
  “你好!我叫曹嘉文,您怎么称呼?”
  “不客气,我姓万,大家叫我老万。我是上海人,听口音你是北京来的?”“是啊!您听力不错!不过我可不是原装的北京人。”
  这哥儿俩就这样随随便便开始了他们的友谊。曹嘉文问老万班上用什么教材,老万欺负老师听不懂中文,就在教室里比比划划地讲:“哪有什么教材?当天的报纸复印一段发给我们就算教材了。在这里当个老师真轻松,上课倒有一半时间做游戏。”曹嘉文一头雾水:“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好像学到的东西很有限。”
  “这是他们的教学法,长期效果倒不一定比照本宣科差。他们不讲语法,也讲不来,一讲还准错!呵呵。”老万宽容地笑道,“你还没见更邪乎的,我太太那一班的老师,上课居然带着吉它,时不时弹唱一曲。”曹嘉文开个玩笑:“你这上海人不地道呀!满嘴北方词儿。”老万大大咧咧地说:“走南闯北多少年了,自然变得南腔北调。现在说话,不小心还要夹进几个英文单词,活该被人骂假洋鬼子。没法子,漂流在外,无根之木,无本之花,无所谓了。”
  在这样的学校学习,与其说上英语课,不如说泡英语角。学生来源多样,成份复杂,有获博士学位的技术移民,也有几乎没有文化的难民。听班上的同学说英语绝对是一件累人的事儿,南斯拉夫口音、俄罗斯口音、印巴口音、日韩口音、非洲国家口音,反正没有一种口音是耳朵容易辨别的。各种口音配以各种肤色,相互混杂在一起,倒也天然成趣。于是,这学校就有一个额外的好处:不交学费,倒交朋友。
  老万自来熟:“来多久了?”曹嘉文回答:“两周了。”老万呵呵笑道:“新同志嘛。技术移民?什么专业的?”曹嘉文觉得这样谈话太被动,就反问:“我搞计算机。您呢?”
  “好专业,前途无量。”老万的笑容给人亲切感。他转而自嘲:“我惨得很。国内是搞新闻的,在这里恐怕要饿死。”老万几年前公派到英国作访问学者。他立刻申办加拿大移民,不出一年顺利移居加拿大。在多伦多呆了几年,没遇到什么好机会,最近刚搬到渥太华。曹嘉文纳闷老万在英国呆过,英语已经很好,对加拿大又熟,干吗还来学英语。老万说闲在家里闷得慌,来上课还能聊聊天,认识几个朋友。
  对曹嘉文来讲,老万就是万事通,活的百科全书。老万倒也毫无保留,把自己知道的新闻旧事一股脑儿都炒给了曹嘉文,比如在什么地方拿免费中文报纸、去哪里看得到中文电影、买菜为什么要查当周的广告、怎样去学校开证明买学生月票等等,鸡零狗碎的,老万还真知道不少。

  3

  曹嘉文一装上电话,马上就找网络服务商开了一个因特网帐户。飞机上、出租车里他一直拎在手上的小皮箱里,装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这下,他小小的屏幕延伸到了无限的网络。很快,他的简历变成数码,通过因特网,存入了渥太华各大公司以及中介猎头公司的数据库。糟糕的是,发完简历,他把空余时间都贡献给了聊天室。国内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没有时间放松自己。现在倒好,在聊天室化一个名,随意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曹嘉文课上聊,网上也聊,毫无防备就跌入了一个说话的兴奋期。经年地熬夜编写程序,无休止地接待怒气冲冲的用户,使他的性格一度乖张而又寡言,以至于难得回一次家,也会把家里的空气绷得紧张兮兮。妻子最终和他协议离婚,不能不归因于他回家少和脾气坏。
  网上的聊天可以说毫无意义,纯粹是消磨时间。人免不了娱乐,上网既经济又安全,倒也适合胆小勤俭的他。聊得投机时,网上常有“美眉”对他飞个媚眼或抛个绣球什么的,他也乐呵呵地接住,却并不敢动心。他知道,网络与现实不在同一维空间,网上热热闹闹,网下依然故我,网络为情感提供了灰色地带,却不保证把它转化为生活的亮色,好比一本小说,不同的读者可以找到不同的共鸣点,但这已经与作者无关了。正因为他对谁都不上心,反倒结交了不少关系不远不近的网友。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街道两旁,吒紫嫣红,运河上下,彩船结队游行,正是一年一度的加拿大郁金香节。这个季节,渥太华格外漂亮,渥太华人也格外精神。收藏家们把关了一冬的老爷车开上街头,四处鸣笛,招摇过市。处处热热闹闹,人人喜气洋洋。曹嘉文被这热闹感染,精神振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发现这喜气是别人的,就象没结婚的人参加朋友的婚礼,开心是真的,开心过后的惆怅也是真的。他是史无前例地悠闲了,但这是虚假的悠闲,下岗的压力正慢慢加载到他的生活。找工作、查资料、聊天,他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上网,网络成了他宣泄压力的出口。
  他大量浏览网上的图书,频繁使用各种搜索引擎。无意中,他闯入了方杰中学的网站,那是他老家的母校。网站是去年建校一百周年大庆时起用的,当时他正忙一个电信项目,在南方几个城市之间穿梭。接到校庆通知时,已经错过了日期。他饶有兴趣地浏览这网站,竟发现著名校友录上赫然有他的名字。上面介绍他是中国软件行业知名人士、系统集成专家,拥有软件防毒、软件加密和汉字输入等多项专利。
  循着校友录的“现住址”看下去,他居然真找到一个在加拿大的校友。他的目光向左移去,在姓名一栏看到了“何芳”这个名字。简介说何芳在英国获得物理学博士学位,现移居加拿大,创办了一家网络通讯高科技公司,亲自担任首席执行官。曹嘉文看了发笑,心想这边的小公司还不一定有北京中关村的公司大,这位何执行官自然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恐怕每天都免不了亲自吃饭睡觉。
  曹嘉文猛然想起大三的时候,弟弟嘉武趁暑假到北京找他玩,整天说他们的校花何芳如何如何出色,比曹嘉文那届的校花不知强了多少倍。最令弟弟倾慕的是在全校的英语演讲比赛上,何芳还是高二的学生,居然就压过高三的选手,获得一等奖,出了大风头。弟弟那时还不屑地对他说,别看你也得过一等奖,那是因为你毕业太早,没有遇到何芳。曹嘉文笑笑说你都没听过我说英语,怎么就知道我比不过她?嘉武心向神往斩钉截铁地下了判断:反正她最棒。曹嘉文心想这个何芳八成就是那个何芳,他打开通讯录,把她的地址和电话记了下来。
  何芳在加拿大多年,一定认识很多朋友,或许可以通过她找到工作机会。曹嘉文这样想着,拨通了何芳的电话。何芳在电话里相当客气,并没有怪罪他的冒昧,但也没有立刻为他介绍什么工作或朋友。只是当他报出自己的名字以后,何芳问他是不是曹嘉武的哥哥,她回忆说数学老师总是提起这个名字。曹嘉文是当年全市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的双料冠军,一直是学校用来激励学生的榜样。虽说第一次通话,他们却谈得相当投机,最后两人愉快地交换了伊妹儿。

  4

  英语班换了一个老师。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一头浅浅的金发。自我介绍叫詹妮弗,在一所公立高中任教,晚间出来代课搞点儿第二职业。她说完以后,要求学生挨个自我介绍。老一套,且有混时间的嫌疑,曹嘉文暗自摇头。
  轮到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络腮胡子,他张口就说:“我来自渥太华。”坐在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问:“你不是告诉过我,老家是圣地亚哥吗?”络腮胡子说他离开了智利,就不再把圣地亚哥当作自己的故乡了。红头发女孩摇摇头说:“故乡永远是故乡,你不能改变它。”络腮胡子说他喜欢加拿大,住在加拿大,加拿大就是他的家,为什么还要提智利的老家?加拿大才是他的祖国呢。听着他叽哩咕噜充满南美风情的英语,曹嘉文憋不住跟他辩论:“Everybody has his own hometown. He can leave it physically, but he can't betray it spiritually. China is my motherland. Canada is my chosen land. I live in my chosen land for better life. But I love my motherland without explanation. ”詹妮弗似乎嗅到了火药味,急忙转移了话题。
  课间休息,老万问曹嘉文:“课堂上怎么火气那么大?脸都涨红了。对了,你说的那些话绕口令似的,又急又快,我还真没全听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曹嘉文仍然在生络腮胡子的气,他气鼓鼓地说:“我最看不惯数典忘祖的人。我刚才跟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他可以在地点上离开,却无法在心灵上背弃。中国是我的祖国,加拿大是我的选择,我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但我对祖国的热爱却并不需要解释。”
  老万的神情不觉庄重起来:“平时还真看不出你这么爱国。一般说来,刚出国的人容易在这些问题上激动。”曹嘉文苦笑道:“拳拳之心,人皆有之。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又不是我独创。”“那倒也是,中国人的故土情结一向难以化解。”曹嘉文叹口气说:“什么叫爱国?什么叫不爱国?出来的人再说什么国内的人看起来都象唱高调。”老万点上一支烟说:“以前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历史系一位老兄写毕业论文,证明英国占领香港是当地人民的强烈意愿。大家都骂他无耻,他却说自己只不过是研究一个课题,不见得比那些公费生花着国家的钱,又骂共产党更无耻。”曹嘉文大为赞同:“说得痛快!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其实那位老兄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想毕业,想留下来融入主流社会,这也是人之常情,生计所迫嘛!”“没错!历史系的学生年年要做论文,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早已被他们翻来覆去不知写过多少遍了,确定一个论文主题实在是件很头痛的事。不过,理工科的就一定好过吗?李文和倒是理科的,也进入了美国的所谓主流社会,结果还不是一样被人家踢了出来?中国人对于西方社会,终究是外人。”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曹嘉文送出去的简历和求职信如石沉大海。老万夫妇去FSC 光纤通讯器件厂当了装配工。老万几次拉曹嘉文一起去上班,说先挣点房钱和菜钱,维持生活要紧。平心而论,FSC 是渥太华最大的光纤器件厂之一,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都不错,还有股票配额,并不是普遍意思上的打工。但曹嘉文知道那不是他的专业,以后这段经历肯定无法写进简历,所以每次他都婉言谢绝。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走,银行里的存款也在悄无声息地流走。曹嘉文并不太急,他还相信着自己的实力,就像年轻的时候,人们并不在乎老去,要等皱纹慢慢爬上眼角才急。老万直骂他死心眼,留学生哪个不是打工过来的?想当初这样的工作对留学生简直就是天上的馅饼。虽说现在就业机会多了,但进FSC 仍然要考英语,考安全生产常识,还要考手眼的灵敏与协调,用铅笔在纸上拼命点点儿。老万手里有一份FSC 的考题,是许多中国人根据回忆拼凑出来的。看了题,一考一个准。
  老万其实还有一个自己注册的移民公司。老万夫妇已经将国内认识的朋友全部发掘了一遍,能办出来的都办出来了,公司业务几乎处于停顿状态。籍着那考题,老万和太太顺利进入了FSC ,生活是有了保障,但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公司流产。老万看到了因特网的前景,更看中了网络的面具,他请曹嘉文帮他在因特网上建立一个公司网站。客气地说,老万很有煽动性,不客气地说,他很有欺骗性。好在曹嘉文也在公司里摸爬滚打多年,多少也学会了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选择性遗忘和忽略”的著名原则,对那些糟蹋消费者的文字可以视而不见,反正策划和运作是老万的事儿,他只管在“通加国际移民公司”的主页上按照老万的稿子写:
  “本公司由资深律师专业办理加拿大技术、企业和投资移民。专业办理学生、旅游、商务、探亲签证和返加证。专业办理公司注册、公司名称检索等多项服务。”
  “本公司绝非一般的移民代理,长年由加拿大移民部高级移民法官、移民条例研究主管、前移民总部主要官员、移民法分析专家指导工作。”
  “本公司设有渥太华总部、多伦多分部、蒙特利尔分部、北京办事处、上海办事处和深圳办事处。”
  曹嘉文虽有准备,还是被这些措辞吓了一大跳。他忍不住调侃老万吹牛可以免税,老万拍拍他肩膀:“曹老弟,哥们也是没有办法嘛!再说也不都是假的,就说上面列出的各分部吧,各处都有我的朋友以公司的名义工作。”曹嘉文最怕老万的南方普通话夹杂进北京的油腔滑调,比如这个“哥们儿”到了老万嘴里就成了“哥们”,嘎然而止于“们”字,令人有等着另一只靴子落到地板上才能睡觉的悬念。
  “请专家指导工作怎么回事儿啊?我看你那公司里就你和大嫂嘛。”曹嘉文憋不住又冒了一句。“谁说‘请’专家了?移民部官员发布消息的时候我都去听,这不是由他们长年指导吗?”老万狡黠地说。“这样啊?”曹嘉文急忙把眼镜扶住,免得它跌下来。
  老万拍着胸脯说:“曹老弟,我的公司已经注册了,你也不用投什么资,你就帮我维护这个网页,平时再留心一些网上的消息和资料,就算技术入股吧。我和太太两股,你一股,一共三股。我们一起赚点钱!”很多朋友合伙做生意都是这样你好我好开头的,也没有什么稀奇。所谓技术入股更是笼统得听起来就靠不住,因为技术入股是需要评估作价的。曹嘉文那时闲着也是闲着,就帮老万写了个网页。却没把赚钱的事儿放在心上,他在国内帮别人这样的忙太多了,习以为常。

  5

  英语教师詹妮弗课间把曹嘉文叫到一边问:“公告板上维修计算机的广告是你贴的吧?”曹嘉文紧张起来:“是我贴的。学校不让贴吗?”詹妮弗笑了:“学校没有不让贴。是我的显示器不工作了,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下?”曹嘉文松了口气:“当然可以。”詹妮弗确认道:“你广告上说修理费每小时15元,修不好不收钱,对吧?”曹嘉文大方地说:“给你修,修好了也不收钱。当然,要是买零件,你得自己掏腰包。”詹妮弗认真地说:“不,谢谢。我按你的广告付钱。”
  原来,曹嘉文看到学校广告板上有不少个人广告,什么剃头的、打扫卫生的、帮人带孩子的、陪老人聊天的,就顺手也贴了一个修理计算机的。不就是撺机器嘛,在北京干得太多了。可惜他这小小的生意只开张过一次,有一家人请他帮忙升级视窗,赚过15块钱。
  周末晚上,曹嘉文如约来到詹妮弗的住处。詹妮弗和一个胖女孩子合租一套公寓,双卧室,公用的厨房、卫生间和客厅。
  她们正在客厅聊天看电视。詹妮弗为曹嘉文和胖女孩互相做了介绍,然后把他领到自己房间。他打量一下,房间挺大,不算太整洁,桌上和床上尤其凌乱,墙角扔着一把吉它。地板上摊着一幅巨大的拼图游戏,足有大几千块拼片,从拼了一半的图形看,依稀是冬天的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到处充满着圣诞节的喜悦。
  他想,这就是詹妮弗的闺房了。詹妮弗把他安顿好,问他要茶还是咖啡,他忙说不用不用,先干活。詹妮弗笑着对他说,那好,你忙你的,不过别着急。我不在这儿给你添乱了,有事儿喊我。
  曹嘉文打开机壳,从背包里取出万用表,开始从交流电源查毛病。找来找去,发现电源板上一条线烧断了。他接了一条细电线搭过去,焊在一起,打开电源一试,屏幕果然亮了。他装上显示器的壳子,拧上螺丝,再次把机器的电源打开。等视窗完全出现后,他看看表,花了一小时多一点儿。他出去对詹妮弗说修好了,詹妮弗高兴得直拍他马屁,递过来一张钞票说:“20元行吗?”曹嘉文也不找零,乐呵呵地收下了。
  他洗了手,就要告辞。詹妮弗却说:“我们正看一部老片子:《勇敢的心》,写的是苏格兰的一段历史。电影拍得很棒,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看?”曹嘉文心里想看,嘴上却推辞:“我怕看晚了,你们不方便。”詹妮弗无所谓地说:“我们没问题,随你。”曹嘉文就坡下驴,说:“我没什么事儿,那就看一会儿吧。”
  詹妮弗又去拿了几罐啤酒分给大家。遇到曹嘉文看不懂的地方,她就解释给他听。两个女孩子看得又喊又叫又打响指。她们一直在调侃苏格兰男人穿的裙子,詹妮弗忽然掉头问曹嘉文:“你知道他们裙子里面穿什么?”曹嘉文想想这问题不好回答,就说:“不知道。”詹妮弗呵呵坏笑着说:“什么也不穿。”曹嘉文目瞪口呆,胖女孩“唿”地吹了一声口哨。
  看完电影录像,胖女孩说要去睡觉,跟他们道了晚安就回自己房间了。曹嘉文也要走,詹妮弗说还有几罐啤酒,不如一起消灭了吧。于是他俩一人盘踞一个沙发,从影片聊开来。詹妮弗习惯性地总结说:“这片子是讲爱国主义的──对了,我记得你在课堂上跟那个智利人争执的时候,也表现出很强的爱国主义倾向。”曹嘉文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中国人很讲传统和故土,我们忘不了黄皮肤黑眼睛。不管离开多远,长江黄河永远是老家。”詹妮弗醉眼朦胧地说:“你们很奇怪,平时你们中国人自己在一起,老爱说中国的坏话,可别人说你们中国不好吧,你们还挺恼火。要说你们爱国,你们又千方百计办移民,逃也似的离开自己的国家。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中国人!”曹嘉文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才想到平时竟没有这样反省自己。
  聊天的时候,詹妮弗不时朗声大笑,还把双脚搭在茶几上。曹嘉文觉得很不习惯,暗自琢磨自由和没规矩的区别。渐渐地,他也就不在乎聊天的形式了。他们从英语说到汉语,从北京说到西藏,詹妮弗竟是十分向往到中国去旅游。聊到啤酒喝光的时候,曹嘉文晃晃悠悠站起来说真要走了,詹妮弗舌头不太便利地说:“太晚了,没有公共汽车了。如果你不介意,就睡客厅的沙发吧,我给你拿床被子。”他看时间的确太晚,不再假客气,就在沙发上睡了。
 


去FSC 公司装配光纤交换机以后,老万就不怎么去英语学校了,但他
还经常叫曹嘉文到家里吃饭打牌,两人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曹嘉文找到
工作以后空闲时间少了,而且他还沉溺于网上的瞎聊神侃,到老万家的次
数自然就少了。

中国大陆移民近年连续占据加拿大移民榜首位,给大大小小的移民公
司创造了无限商机。老万的移民公司也在移民热潮中得了不少实惠,自从
开始在网上宣传,生意虽然不算十分兴隆,公司却渐渐起死回生。曹嘉文
做的网站有雪中送炭的暖和,这暖和让老万想起了做网站的人。老万赚了
点儿钱,这些钱怎么分,什么时候分,当初邀曹嘉文入股的时候并没有说
定。老万盘算着曹嘉文眼下工作不错,收入颇丰,况且还是单身,比自己
滋润多了,也许正是谈这个问题的好时机。他给曹嘉文打电话,约他周末
一起去伽迪诺公园吃烧烤──就是北美人叫做“BBQ ”的东西。

曹嘉文左手举着电话,右手用鼠标从视窗的任务栏上把日程管理软件
打开。“对不起,老万。周末已经有朋友约我出去了,只是还没有最后定
下来。”老万是什么角色,哪肯给他逃脱的机会?他不容置疑地说;“没
有定下来,自然就是我约在先了。对吧?”曹嘉文沉吟一下说:“既然这
样,我也许带那个朋友一起去,你不介意吧?”老万说没问题啊,只是车
里座位不够,当然小孩子可以挤一挤,见了警车摁下去一个小脑袋,躲一
躲就没事儿了。

曹嘉文说那倒不必,朋友有车。老万打着哈哈问:“是女朋友?动作
满麻利的嘛!”老万总是这样,冷不丁就冒出一句北方话。曹嘉文也笑笑:
“女的不假,女朋友可算不上。”“呵呵,那我更要见见了──不是洋人
吧?”“不是,她跟你算半个同乡。”

苏南跟曹嘉文外出喝咖啡吃饭的时候,都是按西方的习俗,各付各账。
他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谁也没有邀请对方去过自己的住所。本来苏
南动了一番心思,想这个周末在家里烧几样菜请曹嘉文过去吃饭。又不想
提前告诉他,就含糊其词,让他不要把时间约出去。结果怕什么偏偏发生
什么,他还是答应了老万的邀约。

那天曹嘉文接完电话,就到苏南办公室叫她下楼喝咖啡。说到老万的
邀请,苏南皱起了眉头:“不是说好周末听我安排吗?”曹嘉文一脸无辜
的样子:“是啊,可是我们并没有说定干什么呀。再说老万是我到加拿大
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盛情难却。你跟我一起去,不是等于我们还在一起过
周末吗?”苏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那可不一样。而且,你怎么可
以不经我同意就答应别人我也去呢?”曹嘉文恼着脸说:“我以为不过是
朋友间的相互走动,哪里知道你这么大的反应?你不想去就算了,我也没
说你一定去。”“那你呢?”“老万说有事要商量,我星期天再陪你好不
好?”“不好!你去我也去,谁怕谁呀?哼!不过你要记住这次我受委屈
了,对吧?”曹嘉文大摇其头:“对对对,您受委屈了。”



在孩子们兴奋的叫闹声中,两辆车终于出发了。苏南开车跟着前面老
万的车,曹嘉文坐在苏南旁边,一路沉默着。苏南觉得很吃亏,这次去了,
自己免不了被老万夫妇做详细的资料扫描,并将分析结果在第一时间通知
曹嘉文。这个推测令她十分不自在。这不,人虽来了,心情还落在家里,
需要曹嘉文慢慢用好话搬运过来。可恨的是这家伙一路上扮起了哑巴,非
但好话,连一句平常的话也不肯多说。

下车以后,大家把野餐的东西安排好,分头活动。他们铺开摊子的地
方是游泳区,不准钓鱼,老万拎起鱼竿提着水桶沿湖向远处走去。老万太
太忙着收拾炉具准备食物,两个孩子已经在草坪上追打起来,只剩下曹嘉
文和苏南没事儿可干。

“湖边走走?”曹嘉文这时自然要承担这样的角色,苏南也没有理由
反对。于是跟老万太太打过招呼,他们沿着远离老万钓鱼的那一侧湖岸走
去。

天气十分晴朗,放眼望去,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不知是阳光
被打碎,还是水面被打碎,既灵动又安详。几个两三岁的金发小孩在岸边
的草地上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一群群水鸟飞起落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
悠扬的鸥鸣,仿佛这一份安宁是特意为他们裁剪的。

“出来走走真好。”曹嘉文感慨地说,“成天坐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
都要憋出毛病来了。”

“你坐的那叫办公室,我们坐的才是小格子,你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
通老百姓。”苏南在这样爽朗的天地之间,心绪也好了起来。

“其实,我坐在哪里都一样,我只关心屏幕上那一小块空间。”

“我知道啊。”苏南自然地挽住了曹嘉文的一只胳膊,“不过我们也
不要忘记享受生活嘛!你看,今天不是挺高兴的吗?”曹嘉文人一向比较
拘谨,苏南这一挽,他的心便怦怦跳起来,在他看来,女孩子的一挽简直
就等同于以身相许。好在他又想,也许苏南在学校的时候跟男生打打闹闹
惯了,出国又早,比自己开放得多,所以这一挽,也许什么含义都没有。
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了她的话茬儿说:

“是啊,以前在国内的确太忙了。周末加班,天经地义。公司顶多组
织一次春游,可不论去哪里都一样,到处人山人海。”

“现在好了,在加拿大,人人都有权利享受生活。周末属于个人,家
庭第一,亲情至上。”

看着苏南憧憬的眼神,曹嘉文不禁警觉起来。他跟苏南的接触十分愉
快,隐约之间也能感觉到她的好感,但他并没有打算跟苏南组成家庭。自
从经历并结束了那一次失败的婚姻,他就认定婚姻是蛇,自己是遭咬的农
夫,拿定主意不再结婚了。

他怕苏南误会,几次想对她讲清这一点,却不知怎样开口。一方面,
他跟苏南的关系并没有超越普通的朋友,说了反而显得鲁莽。另一方面,
他觉得苏南非常出色,两人在一起也挺投缘,没准儿自己以后会改变主意。
假如自己早早说不愿意结婚,到时候岂不后悔?那可是自己的幸福,草率
不得、更扼杀不得。曹嘉文知道眼下说错一句话,以后说一百句也未必补
得回来,他可不想以更大的愚蠢来掩盖愚蠢,于是干脆装作没听出苏南的
话外音,一句话也不说。苏南看出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却不明白为什么,
又不好追问,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人对了对眼神,返身往回走。

老万太太已经将食物准备就绪。她让孩子把老万喊回来,大家聚拢在
一起。老万太太招呼着:“快吃,快吃!这是曹嘉文的羊肉,这也是曹嘉
文──噢,还有小苏的香肠。哎,你看你们这么客气带这么多吃的,我都
准备好了的。”

东西相当可观,桌上摆满了鸡腿、肉串、西式沙拉和中国粉丝,还有
自己包的春卷。苏南搛起拼盘里的一片东西,尝尝说:“这是茄子干啊,
你们可真行,连这好东西都有。”老万接过话茬:“这是我们自行研制的
拿手好菜。”苏南瞪大了眼睛:“你说这是你们自己腌制的?”老万太太
自豪地说:“对呀,说出来你们大概都不信,这是去农场自己摘来的茄子。
我切成大块,丢到洗衣店的烘干机里烘出来的。”“天!什么?烘干机?”
苏南立刻想到自己从烘干机里提出旅游鞋的情形,举在手上咬了一半的茄
子干,吃也不是,丢也不是。

曹嘉文倒不在意这些。他问老万:“你钓的鱼呢?要不要烤烤吃?”
老万不好意思地说:“不灵光,没钓到大的,小的放了。加拿大人看我们
烤小鱼又该说三道四了──”老万太太立刻打断他:“死相,你自己也是
加拿大人呢,才宣过誓就忘掉了?”苏南走到烧烤炉旁,问老万太太要不
要帮忙。顺手把用过的纸巾扔在垃圾袋里。曹嘉文不看也知道,里面准包
着那半片茄干。

老万看着苏南的背影,对曹嘉文说:“请你来是想跟你谈谈移民公司
的事。最近公司有了一些收入,看我们怎么分配。不过今天看来不太方便,
我们换个时间谈?”曹嘉文立刻说:“我没做什么,一直是你和大嫂张罗,
我就不分了吧。”老万发急道:“那怎么行?当初讲好的嘛!不过我们要
计算一下,把各种开支减一减,比如用来办公的房租水电、汽车费用、请
客吃饭、固定资产折旧、长途电话、网络费用等等。这个账很麻烦的,回
头有空了我慢慢算给你看――你别误会,这么算都是为了应付加拿大国税
局。”曹嘉文笑道:“这样减完了不会是负数吧?”老万也笑了:“开玩
笑!怎么会是负数?不过确实剩不下来多少。你拿到的,大概还比不上你
一个月的加班费。”曹嘉文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等你赚到大钱再跟
我算吧。”

老万的语气很难得地透着犹豫:“老曹,我太太觉得三个人合作你好
象有点吃亏吧……我们是夫妻两个,外人看起来,好像我们在剥削你。”
碍口的通常是开篇第一句,老万说开了头,后面的话渐渐又流畅起来。夫
妻同心,他那肚子里的小算盘拨得噼啪乱响,曹嘉文终于听到了。他笑了
笑:“老万,有话就直说吧。当初进你公司也是你硬拉的。”老万索性说:
“你看我们是不是结算一下,不要再合股了?以后公司请你帮忙时,我们
按顾问付你。水涨船高,呵呵。”

曹嘉文正要答话,却见苏南举着两只烤玉米走来,给老万和曹嘉文一
人手里塞了一只。两人赶紧道谢。苏南看着草地上疯跑的孩子说:“老万
真好福气,一儿一女都不用大人操心,自己玩得多好!”老万看看儿女,
一脸笑容地表示做父亲的谦虚:“债多不愁。这里带孩子省心得很,反倒
不象国内只让生一个累人。唯一麻烦的,是孩子们不肯讲中文了。”曹嘉
文插嘴:“你不是一直送他们去中文学校吗?”老万感慨:“一个星期半
天的中文练习能有多大作用?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苏南转头对曹嘉文
说:“你操什么闲心呀,老万自己就是搞中文的,出口成章。他点拨一下
孩子,将来他们的中文还能有错?”“那是那是。”曹嘉文大力点头。安
静的阳光下,每个人的笑容看着都很明亮。

十一

不管曹嘉文怎么认为,也不管他怎么解释,老万认定苏南是他的女朋
友。曹嘉文猜想苏南八成也这么认为,但这一段日子,他跟何芳渐渐熟络
起来。何芳工作很忙,又是开发,又是生产,还要跑销售,不象他有时间
天天挂在网上。她常抱怨一周要工作八、九天。加拿大法定工作时间是每
天七个半小时,多干了的,她就自行积累成第八天、第九天了。

何芳方便的时候,偶尔也给曹嘉文打打电话,但他们的联系方式,基
本上还是局限于电子邮件。何芳的洋老公虽然听不懂几句中文,但总不会
高兴她跟另一个男人固定地通电话。何芳在第一封回信中说:“我本以为
会收到用户指南式的来信,想不到你行文那么挥洒自如。”曹嘉文隐瞒了
自己大学校刊专栏撰稿人的经历,回信只说理工科学生的文字未必一律很
糟,你的文字也相当漂亮云云。你来我往,两个人的笔谈居然行云流水般
和谐。

家乡的一草一木,方杰中学的掌故趣闻,都是他们的谈资。绰号“土
豆皮”的语文老师,萌动在校园的神秘爱情,都是他们回忆的乐趣。他们
谈长大后的烦恼,谈婚姻家庭,谈孤独和快乐,有时候各自挂在ICQ 上什
么话也不说,只为了知道彼此的存在。交谈自然地持续着,不紧不慢,成
了他们生活的一部份。

有一次他们在网上说起不同场合要穿不同衣服,何芳顺便把中国领导
人奚落了一通。她说在很多正式场合,他们居然不穿西服,而代之以五花
八门的夹克和T 恤,尽管都是名牌,却显得不伦不类。她意犹未尽,又打
电话大发感慨:“国内出来的人也一样,在不该省钱的地方往往过分算计。
比如领带,做程序员的一辈子不打也没关系,可是你要是进了管理层,或
者你做生意,就每天都要打,还不能重样。你必须舍得花这个钱,人活的
还不就是个门面。”何芳不知道,她这话无意中正扫了曹嘉文的面子。他
的回答便带着申辩的意味:“这我注意到了。不过我觉得每天换衬衣领带
实在没有必要,这里比国内干净多了,衬衣穿一天下来根本不脏。”何芳
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脏也要换,你看你周围的洋人不都是一天一换吗?”
曹嘉文想想,倒也不假,就说:“我正犹豫要不要再买几件衬衣。经你这
么一说,看来包装是必须的了。”何芳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也不单
单是包装。天天换洗,既干净又体面,何乐而不为?你也不必买名牌,反
正衣服都要扔进洗衣机里洗。”曹嘉文以退为进:“这完全是洋人的穿法,
身上永远带着洗衣粉的气味,这总不利于健康吧?”何芳对他的夹缠不清
无奈地摇头:“没有的事儿,洗衣粉都经过安全测试,对人体没有什么危
害。再说了,这里的人都这样。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当然要入乡随俗,
融入主流社会嘛!”

“主流社会?这个概念太大也太模糊。你现在在主流社会,我好像也
在。可是等这份工作干完了,我就退出主流社会了,对吧?”

何芳呵呵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没落的贵族仍然是贵族。其实你们
这些技术移民,已经有了事业基础,经济上也比较宽裕,很快就能找到合
适合的工作。就算暂时找不到,你们也不担心,兜里有钱,护照上有签证,
你们还怕什么?留学生出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们大多是苦熬出来的。毕
业后,专业不好的找一份体面工作并不容易,反而很放得下架子去干体力
活儿。国内不是有人很迷信国外的双学位吗?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读完第一
学位找不到工作才读第二学位的,非但不值得夸耀,而且很怕别人揭短。
刚才我说有人舍不得花钱,也是多少年给吓成这样的。”

曹嘉文想想也不尽然,苏南是留学生出身,却常在外面吃饭,还三天
两头给自己买花,并不十分节省。说起外出吃饭曹嘉文就头大,公司的人
动不动就跑出去吃午饭喝咖啡。以前在国内被拉去陪客户吃公款,他可以
理直气壮地推说工作忙。在这里,自己掏腰包,他反倒不好推辞,生怕别
人说自己小气。而何芳却强调,这正是原汁原味的西方文化,要慢慢适应。

十二

到交通部报名时,曹嘉文才发现考取安大略省的驾驶执照异常麻烦。
自1994年愚人节那一天起实行所谓的“分级考照”制度以来,各类驾校的
生意就没有清淡过。驾照分成G1、G2和G 三级。G1是笔试和视力测试,年
满16岁即可参加。笔试合格后发给G1,有人陪同可以开车,但陪同者必须
持G 照且有四年以上驾龄。而且除合法教练陪同外,有人陪同也不得在主
要的高速公路上行驶。此外,还有不准酒后驾驶、不准夜间驾驶等限制。
说白了,拿到G1跟没驾照差不多。

曹嘉文原还以为拿到G1就可以开车,谁想还要等一年才能申请G2路试,
这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去了?私下里不免诋毁安省的政策法规。苏南告诉他,
假如上一个驾驶学校,则待考期可减至八个月。而且上过驾校保险费会降
低,并不太吃亏。他不领情,反嚷嚷:“还上驾校!起步停车?我在国内
早就毕业了。”苏南马上问:“你已经有中国驾照了?”看曹嘉文点头,
她振奋起来:“我听说有外国驾照的话──中国在这儿是外国──可以免
去等待一年的限制。”

打电话一问,果然如此。他可以考G2,也可以直接考G ,考过G2就可
以独立驾车在任何公路上行驶,与G 几乎没有区别。从G2到G 的路试又要
等一年,并且中间不能超过五年。考完G 才算获得了最终驾驶执照,假如
五年之内还考不到G ,那就对不起了,从G1笔试重新开考。

接待他的官员建议他先考G2,说二十分钟就考完了,很简单。他想想
考G 要上高速,而他在国内几乎没开过高速,眼下也没车练习,不如就先
考G2吧。一约时间才知道,考驾照的队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老万告诉
他一个窍门,让他天天打电话问有没有临时取消的,结果还真让他约到一
个三天以后的。考G1时买的《考车指南》派上了用场,他连夜翻读,上面
列举的考试科目差不多都是常识,只有平行泊车他在国内没有做过。

考车那天是个晴朗的下午。曹嘉文请了半天假,租了一辆驾校的车,
考试以前教练陪他练了一个小时。

考官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妇女。她站在车外,先让曹嘉文踩一脚刹
车,看到刹车灯亮了,说声“OK!”坐到了车的前座。例行公事,给他背
书般讲了考试注意事项,然后让他起步。沃克利考场设有封闭的考区,除
了没有红绿灯,各种交通标志一应俱全。几个水泥墩子趴在路边,冒充停
着的车。曹嘉文很不习惯,结果对着水泥墩子平行泊车时,停远了一点儿。
考官也不吭气,却打开车门让他看了看。接着让他开出考场,上路行驶。
开了一大圈,曹嘉文感觉做的不坏。回到考场,他停稳了车。考官发话了:
“曹先生,你平行泊车位置不好。上路行驶观察不够。尤其是在一个十字
路口,你在黄灯的情况下驶过,非常危险。我很遗憾,你需要更多的练习。
祝你下一次好运气。”曹嘉文急了:“谢谢你!可是交通规则上说,当遇
到黄灯来不及刹车时,可以通过!”“你错误地理解了这一条规则,你甚
至没有试图刹车。黄灯的含义你明白吧?”曹嘉文早听说沃克利的考官不
通人情,没想到这么厉害。回想一下,自己的确没有刹车的意思。路上行
驶时,光顾盯着速度表,生怕超速,看后镜的次数是少了点。没办法,认
倒霉吧。

十三

第二天苏南问起曹嘉文考车的情况,他讪讪地讲了经过。苏南笑道:
“这没什么,几乎没人在沃克利一次通过,据说有人考了九次呢。”曹嘉
文瞪大了眼睛:“不是真的吧?”“是真的。一次考过的大多是这里的孩
子,早跟爹妈学会了开车,比我们开得还好。就等着考试这一天拿执照。
国内来的,尤其是像你这样开过车的,反倒很难通过。考官觉得你们的动
作不合规范。”

他有点沮丧:“照这么说,驾校还非上不可?”苏南给他打气:“那
也未必,中国人考试怕过谁?关键是多练,你天天开,不出两星期准能考
过。”曹嘉文觉得假如苏南不是故意逗他,就是盲目乐观。“站着说话不
腰疼!”他负气地说,“小姐啊!练车要有四年驾龄的人陪我,要车没有,
要人也没有。呵呵,你说我怎么练?”苏南看着曹嘉文泄气的样子,忍不
住笑出声来:“先用我的车练吧。有空的时候我训练训练你?”说罢神气
活现。曹嘉文不相信:“别拿我开涮,你四年驾龄?”她笑容满面:“怎
么,看不出吧?”“一点儿都看不出!”话是这么说,曹嘉文脸上却泛起
了光彩。她得意地追问:“我可不是开玩笑,愿不愿意当徒弟?快说!”
出国的人,正经东西学得不一定多快,私人财产、个人隐私这类词却常挂
在嘴边,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大方。在国外,找熟人借钱和借车都请免开
尊口,尤其是借车,还可能牵扯到法律和保险的问题。各家保险公司的条
款虽然不尽相同,但真要出点事儿惊动了他们,那下一年的保险费就会飞
涨,立竿见影,毫不含糊。

苏南主动提出借车给他,无疑是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他大为感动:
“求之不得。谢谢你,苏南!不过练车很损车,你是新车。”苏南打断他:
“可你不是新手,你不过是要熟悉这里的规矩。我坐在旁边,心疼的时候
自然会叫。”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会一个劲儿地重复:“感激不尽!感激
不尽!”“别老这么说,跟假的似的。”苏南夸张地往旁边躲,一脸调皮。

苏南的车是德国大众汽车公司新出的甲壳虫,48个月的分期付款。这
车外表看上去小巧玲珑,里面却十分宽敞,是非常适合淑女和老绅士的一
款车型。苏南陪曹嘉文练了几次,发现他开车很熟练,但的确不合加拿大
的规范。她给他讲了加拿大驾驶车辆的基本要求、观察情况的顺序和方法,
讲了各种安全标志的含义和应对措施,还讲了平行泊车的要领并示范了分
解动作。

尽管苏南相当热情,但曹嘉文还是不好意思老用她的车。况且欠苏南
这么多人情,将来拿什么还都是问题。他开始看汽车广告,一会儿觉得新
车好,一会儿觉得旧车合算,一会儿又觉得不如干脆租车,租车的好处是
总开新车。喝咖啡时不免跟苏南讨主意,苏南问:“你房子有没有车库?”
曹嘉文两手一摊:“没有啊。”苏南吹开漂浮在上面的奶油泡沫,呷一口
咖啡,然后笑咪咪地说:“那你买新车要心疼呢!加拿大一年倒有半年是
冬天,你那新车露天过一个冬天还新吗?”曹嘉文完全同意,沮丧地说:
“是啊,而且新车也贵。”苏南不同意:“新车倒不见得贵,看你怎么算。
你付一笔两三千的首期付款,然后每月付几百块钱,负担并不算重。而你
买一部好一点儿的旧车,没准儿你得一次付清,那要一万元以上。再说新
车几年都不用修理,就是真出了毛病,也在厂家的质保期内。旧车的修理
费可就看运气了,小则几百,大则上千。”

两个人唧唧咕咕商量着财政部署,彼此都觉得有些“自己人”似的亲
切。曹嘉文刚才黑云压城般的脸色也变得晴朗起来,开始探头探脑问苏南:
“听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该请教练看场电影,你说是不是?”苏南
看看曹嘉文,也憋不住好笑,想了想,回答道:“可以把电影票变成鲜花
吗?”

十四

办公室里,苏南怔怔地盯着曹嘉文早晨送来的鲜花发呆。一束苍兰郁
郁葱葱,插在波兰产的流线型厚玻璃花瓶中,悄悄立在写字台上。百合、
马蹄莲、苍兰这些淡雅的花卉,都是苏南喜欢的。她为自己买花已经很有
历史了,中间偶尔也被男人打断过,花瓶里会换成浓艳的玫瑰,风波过后,
素净依旧。

曹嘉文实在是很懂自己的,她不得不承认。曹嘉文的存在仿佛证明了
她与生俱来的高贵,这高贵不是由于他的衬托,而是由于他的发掘。他浑
然是一股散漫着的空气,无影无形,她却常被他的理解感动,被他的赞赏
怂恿。在她的生命里,好象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如此细腻地解读过她的思想,
或者,她从未给他们这样的机会。读书时要争好成绩,有奖学金才过得下
去。否则就不得不换一种活法,比如去唐人街打黑工,钱少不说,还累得
没有力气读书。苏南清楚,自己除了读书原本一无所长,只好咬牙硬撑。
有时为了完成一个作业,她整夜睡不成觉。她终于留住了奖学金,却没留
神身边的男孩子。有好感的,没好感的,一个个都走开了。

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抬起头一张望,却没了社
交圈子。还好“网开一面”,因特网给了她一方说话的天地。苏南迷上了
网络聊天,遭遇了一些人,也遭遇了几次激情,还有过一两次蜻蜓点水式
的见面。可是每回她将见到的人与网上得来的印象一对照,就不得不说再
见。

她在聊天室喜欢取中性的网名,不张扬,也不寂寞。她常去一个中文
聊天室,聊友大部分都在国内,当然也有几个在国外的中国人。她英语汉
语都聊,随意得很。聊天室按照时差,自然地分成了汉语时段和英语时段。
每逢英语时段向汉语时段过渡的时候,常有人抱怨看不懂英语,有时还振
臂高呼:“中国人说中国话,讲鸟语的滚出去!”这些激烈的言辞,常常
引发争执谩骂。其实,起初她连自己在加拿大都不愿意说出来,免得别人
说她炫耀。尽管她自以为小心谨慎,有一次还是被人没来由大训一顿。美
人落难,不用讲就会冒出骑士,一个网名叫草帽的老兄及时解救了她,原
来他早已暗中注意她了。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实在跟网上常见的恋爱桥段没
有什么两样。草帽开始成为她固定的聊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她和他
公开聊,秘密聊,通伊妹儿,连ICQ 和QICQ,直到打电话。张生混进了莺
莺的闺房,网络成了窃窃私语的好所在,一时热闹非常。

那时,她的寂寥正如加拿大悠长的冬季。移民申请尚未批准,正在最
后的等待中。一切都没有定数,未来是光明的,只是还在远处。父母的话
永远教人放心:过得不自在就回家来。可她知道她不会回去了,她离开那
块土地费了多大的劲儿啊!也许这就是代价吧。她坚信自己不会被自己追
寻的文化所抛弃。她深谙这个社会的法则,但她太柔弱了,她需要一个男
人的支持。草帽的出现,也许是一个必然。她从没想到自己的感情会那样
泛滥,幸好是在网上,许多亲密得近乎肉麻的话平时是绝说不出口的。草
帽在波士顿工作,与她同行,在一家公司做计算机程序员。草帽话题广博
幽默风趣,到后来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非常磁性的男声。

她终于抵挡不住他连续不断的见面请求。三个月后的一天,她去机场
接他。然而,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对自己说:完了,这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想拥抱她,她却伸出了手。事后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草帽有太太。

后来再到网上聊天,她总是试图看穿网络,澄清面具后面的真实。她
常常觉得对方庸俗,自己也庸俗。聊天时,不能专注于仅仅交流彼此的思
想,总免不了旁敲侧击,打探彼此的种种附属。

第二个乘飞机到多伦多看她的是一位在读的中国留学生。他们在一起
呆了一周,他抽烟很凶,对她做保证时,用烟头烧灼自己的胳膊。也许正
是这种张扬的性格吓坏了她。

在离渥太华不远的金斯顿市王后大学,苏南有一位读文科的老同学在
做博士后。偶尔打打电话,老同学就会责备她整天泡在网上浪费青春,跟
那些素不相识、也不打算相识的闲杂人等聊天,还不如读几本小说来得充
实。她反驳说,读小说哪里比得上聊天?作家并不会跟你对话,讨论你眼
前的难题。更不会同你一起陷入爱情的恐慌,彼此传染彼此的寂寞。

嘴上不服输,行动却快得很,她很快读了朋友推荐的几本书,其中有
一本加拿大女作家卡柔雪尔兹写的《拉瑞的聚会》。那里面有句话印象深
刻,用在网上聊天的人们身上倒是再合适不过:“没人知道为什么一个人
需要将自己不同的版本展示给这个世界,穴居的小动物也渴望接触同类是
其中的一个版本。”

网上的接触就容易多了,拥抱接吻根本不需要勇气,连做爱都不必酝
酿情绪,但轰轰烈烈的热闹过后,连一封可资纪念的手写情书都没有。爱
情下网就变味,网下的接触遥远得象上网。一室冷清还是一室冷清,天地
之大,无处可逃。

那时候,她特别喜欢Nana Mouskouri的歌曲,咖啡的浓香和Nana的歌
声成天混合在她的宿舍。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地板上的光斑,晚上
的月光泻到床上的清辉,都因她的心情而变得有生命,而她的心情则由网
络左右着。一个人漫步河边喂野鸭子的时候,一个人雨夜驾车看车窗上流
动的霓虹灯影的时候,一个人踏着没膝的雪在旷野里奔跑的时候,一个人
走过地铁站听街头艺术家舒缓低沉的萨克斯管吹奏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明
净如昔。当一切喧嚣都隐去,她想念的竟还是国内最初的男朋友。少年知
心,彼此看得清澈。那种纯洁,再也无法追回了。

苏南上班后,她公司的项目经理曾经一度对这个东方女子摆出准备追
求的姿态。卡尔四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他在乡下有幢别墅,
一帮朋友聚会的时候,他请苏南去过几次。人前人后,卡尔张口闭口就是
前妻如何如何。这也许是洋人的习惯,但苏南听得不是滋味,所以表现一
直不很积极。后来,卡尔去温哥华工作,别墅也卖掉了。一丝本来就纤弱
得风雨飘摇的希望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曹嘉文到公司以后,苏南对他的感觉有点儿怪。一方面觉得他是个成
功的男人,一方面又觉得跟他在一起缺乏安全感。总体看上去,曹嘉文也
还上得了台面,但骨子里似乎总缺乏一种大气。曹嘉文刚上班的时候,整
天穿那件天蓝色衬衣,一条领带能打一星期。有时候,他甚至穿着外套在
办公楼里走来走去。那时彼此还不熟,苏南看到了,暗自笑他老土,觉得
他给中国人丢脸,却没有想过提醒他。国外呆久了,不干涉别人的私生活
天经地义。还好曹嘉文后来不知为什么自己悄悄跟上了节奏,苏南看他每
天变出不同的衬衣领带来,居然松了一口气。

十五

夏天是加拿大人掰着指头盼望的日子。长周末可以一次连续休息三到
四天,这还不算每年的有薪假期。这时候的加拿大人在家里呆不住了,去
欧洲、夏威夷、佛罗里达、地中海,再不济也要到温哥华的海滩上躺一躺。
有钱人存在船坞的船也开动起来,沿着事先规划的航线,在北美的五大湖
上游弋。街道上行驶着音乐震天响的汽车,有的后窗还伸出个把狗脑袋。
高速公路上,顶着小船的汽车、拉着野营车的汽车穿梭不停。

公司内部网络的电子公告板上贴出一则消息,有人出让露营地。曹嘉
文虽然从来没有野营的经验,却神往已久。小一点儿的时候,他向往拥有
一支汽枪,到树林里打鸟。大一点儿的时候,又渴望有一台单反照相机,
去拍尽高山湖泊。照相机的梦想很容易就实现了,汽枪却随着童年一起消
失了。

在国内的时候,高山湖泊他去过不少,兴致却常被摩肩接踵的游客消
灭得一干二净。好事的美国人罗列了世界上51个该去的地方,加拿大入选
的也就是几处自然风光。他一早就盘算好,有时间去阿岗昆省立公园露营。
阿岗昆位于渥太华以西,多伦多以北,占地面积7725平方公里。到处是野
性的湖泊、森林、沼泽、河流、峭壁和沙滩,登高望远,无边无际。

这则广告给他提了一个醒,夏天快过完了,再不行动就迟了。他找到
苏南,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阿岗昆露营。苏南说在多伦多读书时跟朋友去
过一次,但阿岗昆太大了,一次根本玩不够,常去常新。曹嘉文兴奋地说:
“那我们这个周末就出发吧!”苏南从没听他说起过这个计划,如今说风
就是雨,自然要问问他:“你都准备好了?”“没什么好准备的,下班就
去买帐篷!”

“不是说这个。你订了露营点吗?”苏南心里明白了几分,这位老兄
八成是忽然心血来潮。曹嘉文显得胸有成竹:“我查了阿岗昆的网页,有
三千多个露营点,还用得着预订?”“当然要预订,位置好的露营点一年
以前就被订光了。”他这才认真起来:“真的?我还以为支个帐篷就可以
了。”苏南耐心地说:“没那么简单。这么好的季节,现找露营点想都别
想,除非有人取消预订。现在正值旅游旺季,游人特别多。我们上次去阿
岗昆也是八月份,进了公园,车排长队,几乎不动,足足磨蹭了三个小时。
据说现在要等更久。”

看着曹嘉文灰心丧气的样子,苏南不觉好笑:“你早干什么去了?怎
么今天忽然想起来,就张牙舞爪要出发?”曹嘉文嚷嚷道:“你没看公告
板呀?今天有人出让露营点。”苏南立刻说:“阿岗昆的?那你还等什么?
还不赶快联系!”曹嘉文泄气地说:“不是阿岗昆,叫什么邦安科公园。”
“那个公园也不错呀,在金斯顿北面一点儿,里边有一块大岩石。”他瞪
大眼睛:“你也去过?不会吧?”苏南呵呵笑道:“那倒没有,不过那里
离千岛湖不远。我有个同学在王后大学,她几次请我去玩,尽拿周围的旅
游点诱惑我。”

玩的念头一经挑逗起来,再压下去就难了。曹嘉文退而求其次:“那
我们就去邦安科公园怎么样?以后有机会再去阿岗昆好了。”苏南一副无
所谓的样子:“行啊。何况真要去阿岗昆,需要做很多准备呢。不知道你
是不是喜欢徒步探险,阿岗昆有好几条数十公里的步行路线。据说人们偶
尔也会走失,不是饿死就是遭遇黑熊野狼什么的。所以有人甚至配备了卫
星定位系统。”曹嘉文大叫:“卫星定位?太夸张了吧?”

十六

曹嘉文打电话给登广告的,询问露营点的情况。对方说订的就是这个
周末,但他们原是两家,预订了两个位置,希望同时出让。曹嘉文跟苏南
商量要不要试试老万,心情愉快的苏南说:“好啊,人多了热闹。”转念
一想,不对。她盯着曹嘉文问:“你干吗非要拉上别人?不肯单独跟我出
去啊?”他急忙辩白:“别误会,这可是出让人提的条件。”苏南撇撇嘴:
“得了吧,我才不信他不肯出手,出手一个就少损失几十块钱呢。不过这
种活动还真是人多了有意思。你赶快给老万打电话吧。”

老万在电话里一听就乐了:“我没问题。人工计票,双手赞成!”他
说搬到渥太华以后还没有出去玩过,早该活动活动了。听曹嘉文说下班要
去买帐篷睡袋,老万就告诉他,帐篷标注的人数是指睡觉的空间,买的时
候最好再略大一点。老万说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工会主席,指点曹嘉文
准备这准备那。最后特别叮嘱他多带衣服和厚被子,说山里的夜冷得很。
下班后,曹嘉文请苏南一起去“加拿大轮胎”连锁店买装备。苏南说四人
帐篷足够了,但曹嘉文选了六人的。老万的话固然起了作用,但主要还是
因为他看到四人帐篷没有双房间的。苏南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嘴上却不
说什么。

星期五下午四时,他们从渥太华出发,两个多小时开到了邦安科公园。
首先安营扎寨,把帐篷支了起来。老万的孩子们兴奋得了不得,跑进跑出,
不停地喊叫。他们格外喜欢曹嘉文的双房间帐篷,缠着曹嘉文要睡这个帐
篷。曹嘉文耍滑头:“没问题,马上就给你们铺床!”不料孩子们立刻看
穿了他的花招,抗议道:“No! We want it tonight!(不!我们晚上才要!) ”

苏南对老万太太说孩子们真可爱,老万太太乐呵呵地说,他们早想出
来玩,这回可趁了心。老万插嘴道:“刚开车,他们就问:‘Are we there
yet ?(我们到了吗?) ’然后一路上重复这个问题。真到了公园,他们倒
在车里睡了。”大家一阵哄笑。

晚上,营地有篝火晚会。艺人们表演各种各样的杂耍,歌手们弹着吉
它歌唱。夜的确有点儿凉,苏南不知什么时候靠紧了曹嘉文。曹嘉文说,
冷吗?我们回去吧。他们回到帐篷,苏南说月亮好,在草地上坐坐吧。曹
嘉文到帐篷里找了件外衣,给苏南披上。稀疏的月光下,苏南的面孔柔和
到了极点,江南水乡的韵致仿佛就写在脸上。纯真朴素的身影,融合在凉
爽宁静的夏夜,曹嘉文不觉看得出了神。

“数星星的日子好浪漫喔!”苏南的小资尾巴露了出来。曹嘉文被她
这一声感慨唤醒,看着她笑盈盈的双眸,心为之动。

“老万哪里去了?这么美好的夜色,不是给太太作诗去了吧?”他故
意恶作剧。这样一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立刻侵占了诗词歌赋的领地。苏南
顿时被这个心理暗示搞得没了兴致。浪漫的杀手,有时竟是家庭的温暖。

一时间忽然很静。清风吹过,花木摇曳。夏的气息熏人欲醉。苏南期
望曹嘉文打破这寂静,曹嘉文则盼着老万一家早点儿归来。

曹嘉文干咳一声,对苏南说:“不早了,要不你先去冲个凉?”苏南
知道再也挽留不住刚才那一瞬的感觉了。她仰仰头,顺一顺披肩的长发,
微微叹息一声,心下埋怨曹嘉文不解风情。然后不情愿地起身到帐篷里拿
了洗漱用品,去营地的卫生间洗澡。

老万一家兴高采烈回来了。曹嘉文还记得自己对小孩子许下的诺言,
就说:“我们帐篷大,让孩子们跟我们睡吧?”孩子们欢呼:“Yeah !”
老万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们的帐篷足够大,也是睡六个人的。孩子们
晚上事多,不给你们添乱了。”说着硬把两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家伙拖进了
自己的帐篷。老万太太关切地问:“小苏已经休息了?”“她去冲凉了。
你们带孩子累,早点儿休息吧。”这时苏南恰好回来,大家说了晚安,各
自进了帐篷。

曹嘉文洗完澡回来的时候,苏南已经睡下。他们租的是不供电的营地,
借着天光,他摸索着,蹑手蹑脚钻进了自己的睡袋。苏南在隔壁冷不丁说:
“你看帐篷顶上有树影。”他被吓了一跳,发觉苏南也和自己一样没有睡
意。他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有月亮嘛。你也没睡?哎,我这是第一次躺
在野地里睡觉,很新鲜啊。”苏南不接他的茬儿,自管自又说:“曹嘉文,
我看到树影子害怕。”女孩子不管多大都是女孩子,他暗自好笑,嘴上却
敷衍:“这有什么害怕的。”苏南固执地说:“害怕就是害怕,要不──”

曹嘉文不知她要变什么戏法,反正先把自己变傻准没错儿,于是憨憨
地问:“要不怎么样?”苏南瞅瞅中间隔断的布墙,忍住笑,可怜兮兮地
说:“要不你把手放在墙上,让我的手按住你的手。”于是他俩的手就在
中间的布墙上划来划去。

苏南咯咯地笑了一回,又说:“不行,还害怕,你过来陪我。”曹嘉
文只好把床垫和睡袋拖到苏南的房间里,他虚张声势搬到紧靠着她的地方
说:“不怕我干坏事儿呀?”苏南挥舞着瘦小的胳膊:“去去去!远点儿!
远点儿!”他挪到了房间的另一侧,说:“这下可以了吧?比刚才两个房
间时还远。”

“谁让你买中间带隔断的帐篷?活该!睡吧!”说完又得意地笑个不
停,曹嘉文这才明白苏南是故意捉弄他。他多少有点儿泄气,跟苏南睡进
一间帐篷了,居然没有什么异样的兴奋。反倒是刚才数星星时,心里充满
了真切的爱怜。
 
有必要专门贴出来吗?链接都贴了好几次了!
 
我先来个举报。举报 JAZZ 渎职。:) 这小说的 LINK 最早就贴在他家的失眠夜上,
还有十来个跟贴呢。

这篇小说的缺点就是场景太小了,也许是作者有意识的吧。总共加起来也就
5,6 个人物,单薄了点儿。

大夥儿有没有兴趣接着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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