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航黑名单案：大家都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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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月6日，北京朝阳法院。庭审后，范后军成为媒体焦点。范后军对二审改判信心不足
南方周末记者 黄秀丽 发自北京
■背景
曾为厦门航空公司员工的范后军，2003年因与公司发生矛盾有过激言论被列入该公司黑名单。此后他屡次乘坐厦航班机均遭拒载，厦航称此举是为保证 飞行安全。2009年1月，范后军以厦航侵犯其人格权为由起诉，后北京市朝阳区法院一审判决范后军败诉。范后军不服上诉，2010年5月12日，二审开庭。
黝黑的脸孔，挺直的身躯，别人叫他，他一声“到”，然后回一个标准军礼。39岁的安徽青年范后军如今被媒体称为“中国航空黑名单第一人”。2003年因为与东家厦门航空公司的劳务纠纷，最终导致了范后军一系列“不断向下”的人生：因被视为有潜在威胁的人，他被剥夺了乘坐厦航飞机的权利，与此同时他失去了工作，进而失去了家庭，最终收获的是一个“范拉登”的绰号。
2008年9月，范后军以侵犯其人格权起诉厦航。案件披露后，可见的多数民意站在了他的一边，多位知名民法学者也态度鲜明地认为厦航侵权显然，范后军甚至入围2009年十大正义人物。
这些“正义”没有帮到他。去年11月，北京朝阳区法院一审判决范后军败诉。时隔半年，此案二审开庭，厦航重申道理，范后军当庭落泪。
转制积怨
范后军出生于安徽合肥肥西县农村。1993年，他作为侦察兵从福建某部队退伍，进入厦航担任航空安全员。每月三千多元的工资，整个村子都吃过他带回家的航空食品，这份“坐飞机就拿钱”的工作，带给他很大荣耀。
优秀员工、职工代表，范后军在厦航一帆风顺。10年之后，范后军在福州买了4套房，提前过上有车有房的富足生活。
2003年，民航总局准备将部分安全员转为空警，空警则意味着开始拥有国家公务员身份，这给每个安全员带来憧憬。然而，范后军和另外两名同事未能录用。范后军怀疑其中存有猫腻。范后军说，事后他曾到民航总局找领导，有人帮他查了分数，证实他通过分数线，但105名考生，他的成绩排在第104。范后军据此推断有人顶替了他。
厦航一直未对转制是否有黑幕作出解释，对媒体的普遍回应是：“考试落选后，固执己见，反应偏激。公司立足维稳，做了大量耐心细致的工作。”
范转制未过情绪非常激烈，公司停掉了他的飞行。安全员的高工资大部分都集中在飞行费上，停飞后他只剩下两千多元的基本工资。范后军不服，开始旷日持久地“找领导”，从厦航到厦航的控股公司南航，再到民航总局，范后军先后在福州、厦门、广州和北京折返。“得到的答复都是让我回去，给我解决问题。”然而等了一年半的时间，“不仅没有重新上飞机，反而工作被安排得越来越差。厦航先是安排我到工会，然后是到厦航下属的房地产公司当司机，工资800块，这不是整我吗？”
对这个农民出身，说话慢，性子倔的退伍军人来说，他很难想象他的数十次找领导评理的行为给厦航造成的负面影响。“他闯总局局长的办公室，哪一任领导上来他都去闯人家办公室。”厦航一名中层干部谈起“往事”，仍不无愤怒。“
用生命的代价纠正错误
2004年11月，范后军写了一封信给厦航老总吴荣南，讽刺吴62岁了还占着厦航老总的位置不退休，称：“我将用生命的代价来纠正厦航的错误。”
这封信的直接后果是：2005年3月，范后军准备再次赴京上访时，发现整个福州没有人肯把机票卖给他。不仅是厦航，国航、东航其他航空公司都接到了厦航的“商请函”：“为防止范后军采取偏激行为危害航空安全，危害社会，商请各机票代售点，不要售予范后军各航空公司的任何航班机票，以确保安全。”“确实情绪有些过激。”范后军回忆当时心情，但他表示，自己绝不可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封给老总的信在后来的诉讼中，成为厦航拒载的重要抗辩理由。“把他写给领导的信拿到法庭上去，哪一个法官敢说‘不让他坐飞机是不对的’？出了事情谁负责？”一位中层管理者说，“他对飞机这么熟悉，哪些环节可以出毛病，他都很清楚，他不要说把飞机搞下来，他就是闹一下，以后厦航还怎么办？厦航不是要被整个航空业淘汰出局了？”
厦航在法庭上称，拒载决定作出之前，它们曾向民航总局、福建省公安厅、福州市公安局请示，然而这3个部门都没有给予正面回应，福建警方仅要求厦航加强航空安全。
厦航现任总经理于志强对本报记者说，飞机上的事，不是一个人的事，“不让范后军乘机，完全是迫不得已”。
上了“黑名单”对范后军来说是一个更大的刺激，他卖了第二套房子，准备继续找领导评理。2006年2月，他闯入福州分公司党委书记胡建南办公室，打了胡一耳光。此时范后军的问题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
范后军也觉得心灰意冷，准备回老家。双方迅速达成协议，解除劳动关系，厦航支付19万元补偿，并自己签下条款；在孩子出生前不坐厦航的飞机。这一款是范后军的“荣誉条款”，“小孩知道自己在厦航工作了十几年，居然不能坐厦航的飞机，小孩怎么看我？”范后军说。
2005年4月，范依约回到合肥老家，买房结婚，与厦航“和好如初”，他结婚时厦航发来贺信，他回福州办事时，昔日和他闹得不可开交的同事还和他一起吃了饭。2008年6月，女儿出生，回福州给女儿上户口的范后军心情很好：“可以坐飞机了。”
当年8月7日，他到厦航售票处买了一张到成都的机票，他说，想去地震灾区做志愿者。凌晨12点，售票处打来电话称领导不让他走，将票收回。“为什么我有了小孩还是不让我坐飞机？怎么可以这么不讲信用？我脑袋昏掉了。”
8月8日，北京奥运开幕。“国家明文规定要确保奥运的安全，谁敢让他上飞机？”厦航的一名员工解释。“
二审仍然不会赢
”实际上，除了厦航，其他航空公司并没有因为厦航的“提醒”将范后军列入黑名单。
范后军决定起诉厦航，范后军和前东家彻底成为“仇人”。由于此案涉及航空业的“黑名单”制度这一重大的法律问题，媒体给予高度关注。
几乎所有的舆论都倒向了范后军，包括中国人民大学杨立新、北京大学王锡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龙卫球等法律专家都清晰地指出，厦航自行拟定“黑名单”于法无据。
“黑名单”制度国际上早已有之，各国都有严格的程序规定，包括必须经过法定授权，必须给遭禁飞者法律救济途径等。
对朝阳法院来说，这是一起重大的、带有点创见意味的案件。慎重起见，法院召开了专家研讨会，被邀专家的意见倾向于认为航空企业有权拒载。
但在范后军的代理律师张起淮看来，“有权拒载”并不等于厦航得到了授权。朝阳法院还向民航总局发函征求意见，民航总局称厦航的行为符合《国际民用航空公约》附件中“授权经营人拒绝运输被认为对航空器存在潜在威胁的人。”
对厦航来说，民航总局这一纸迟来的回复算是对他们当时“临时措施”的肯定，也算是授权。厦航总经理于志强这样告诉本报记者。
朝阳法院一审支持了厦航的拒载。同时，又向民航总局和厦航发出司法建议，指出厦航对范后军的拒载决定存在一定随意性，建议加强立法工作，及时建立黑名单制度。
法院这个看似“分裂”的处理遭到了外界质疑：用建议承认了拒载的违法，却用判决支持了拒载的合法。有分析认为，这个微妙的平衡效果，航空业保全了颜面，范后军在道义上取得了胜利，也看出来法院想要在帮助建立“黑名单”制度上有所努力的心愿。
“这份判决书有失水准，难说不是一悲。”著名民法学者杨立新说，范后军希望挣脱锁链自由乘坐飞机，但法院的一纸判决扼杀了他主张尊严、主张平等、主张自由的正当诉求，“我总是想不通，为什么面对一个被黑名单封杀几年的人的正当权利诉求，法官会无动于衷！”
一位学者指出，厦航拒载虽事出有因，甚至迫不得已，但于法无据。这个判决看似符合国情，实际上牺牲了司法权威，用司法判例的形式肯定并纵容了强势部门随意限制公民人身权利的做法。
自2009年1月始，厦航解除了对范后军的“禁飞”，但他仍然不能自由办理登机，必须通过柜台特殊的人工手写登机牌。厦航解释，是鉴于范后军过去的言行，基于保护乘客的安全出发。
对于二审，范后军相信他仍然不会赢。为了“讨一个公正的说法”，他已经卖掉了全部4套房子，花掉了三十万元。他说，第二任妻子因不堪忍受他将大部分时间和金钱投于诉讼，已与其离婚。
(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