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刚刚读过陈丹青的一个发言。挺有趣的。
陈丹青在2010年鲁迅论坛的发言
主持人:陈丹青发言,他发言的题目是“从鲁迅看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
的关系”,大家欢迎。
陈丹青:大家好!我尽快念,因为我要说一些题外话,可能跟今天的讨论完
全没有关系。所以我临时请(周)令飞原谅,如果我让你为难,请原谅我。
我第一次来贵院参加论坛,非常荣幸,尤其荣幸的是回来十年,这是我第一
次被要求发言稿事先呈交当局审查,审查两个词不好听,他们说是看一看,等于
现在警察局约你训话叫做“喝茶”,非常斯文,非常礼貌。可是文化部官员为什
么要事先看一看,说是将来要出书,好像文化官员成了书刊编辑要出书,自然先
要看看。我不知道这套把戏是刚刚时行,还是很早就时行,是因为讨论鲁迅才要
看一看,还是今后所有论坛发言都要事先看一看,但我愿意相信,今天大家坐在
这里开会,诸位学者、教授都已经事先呈交了,过去五年我曾经应孙宇兄和令飞
兄的邀请六次讨论鲁迅,事先从未被要求要看,后来六篇讲稿都收到书里去,当
然要给出版社,出版社又要给出版署的老爷看一看,看过之后就要删,删没有问
题,我们都很幸福,都跟鲁迅的命一样,说话、写字随时准备删,可是事后看、
事后删和事先就要看一看,完全两回事,大家知道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现在上飞
机或者进人民大会堂,先要所有人全身摸一遍,搜一搜,现在等于脑袋瓜都预先
掰开来,把我们党的手电筒伸进去照一照,看看里面有没有炸药或者打火机,这
是新世纪的创举,这个文化部非常有文化。
大约一周前我先接到主办部门一位女士的电话,要求预审发言稿,当时我在
出差中还没有写,前天令飞兄来短信再次要求提交发言稿,想必主办方急于向上
交待,只好求他,可我仍然一个词还没写,令飞兄说先把提纲发过来以便交差,
每次只要鲁迅先生的长孙有所要求,我都会顺从,当夜写了几行字,发到他邮箱,
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不是令飞兄亲自要求,我不会听从任何部门、任何官员,除非
我犯法,现在我很希望知道在座哪位是文化部官员?有没有哪位在这儿?很抱歉,
哪位在,没有,那我就空说了,我非常乐意当面告诉这位官员,你们的上司不觉
得这样的做法多么丢脸吗?你们不觉得这是在调戏鲁迅先生和他的家人吗?你们
不觉得这种公然的卑怯是在直接调戏文化部自己吗?真是能干,你们的上司怎么
会想出这种猥琐的把戏调戏你们自己,所以这场戏太闹了,我提前相信这种调戏
行为远远比今天的鲁迅论坛更有价值。今年鲁迅先生死去七十四年,在他去世前
几年曾在一篇杂文里提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审查制度,想将来的子孙不会明白,所
以感慨“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鲁迅真是老实人,心肠太好,想象力太有限,
八十多年后,今天我希望令飞兄打电话通知鲁迅说:“是的,我们活在这样的时
代”,这样的时代其实远远胜过鲁迅的时代,大家同意吗?我们坐在这里,包括
鲁迅的亲孙子一起纪念鲁迅、谈论鲁迅,而所有的讨论事先全部交给文化部哪几
个官员看过了,看过了又怎么样?你们到底怕什么?是怕鲁迅吗?还是害怕坐在
这里的书生?我们都很乖的,都已经裤子脱下来,脑子掰开来,给你摸过、搜过,
而且从来就被你们看管着、豢养着,怕什么呢?除非是怕鲁迅和刘/晓/波有什么
来往吗?八十多年前,咱们鲁迅早就一口回绝了诺贝尔奖,八十多年过去你们怎
么还在怕?请诸位原谅我不懂事,原谅我的大惊小怪,我知道此刻我很可能正在
冒犯大家,可是我不能容忍这些小动作,不能容忍自己一声不响、置身事外,目
前的当局的种种不得以,我知道、我体谅,当局的官员都要混得口党饭吃,不容
易,提前审稿都要算很斯文的,算是一种软之又软的软势力,但我愿意向鲁迅老
人家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席这类预先必须看一看的所谓论坛,再也不冒犯可怜的
文化部官员,总之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
好了,接下去谈鲁迅,您别客气,时间一到就停,不会占用的。这次是谈鲁
迅和艺术的关系,我想大约说几点:
其一是鲁迅的偏爱和品位;其二是鲁迅的时代所能看到的艺术、所能发生的
艺术中鲁迅做出的选择;其三,鲁迅和民国时代的艺术家怎样相处。
。。。。。。
(主持人表示时间到,讲演被打断。)
(所有人讲演完毕后,互动时间观众提问表示希望陈丹青将未讲完的部分继
续)
主持人:还需要多长时间念完讲稿?
陈丹青:我飞快地念。
陈丹青:我没有找到我刚才停下的那一段,我尽量快,对不起。
。。。。。。
据我所知,一个文人和一群画家的关系,和一段艺术史的关系,如鲁迅和木
刻家那样的交谊,那样的美谈,此前的中国没有过,此后的中国也没有了,我们
知道十九世纪的法国波德莱尔和马奈,左拉和塞尚以及印象派画家有过珍贵的关
系,十九世纪的俄国别根斯基、斯塔索夫和文艺家、艺术家也有过珍贵的关系,
托尔斯泰和列宾的关系形同父兄,二十世纪上半毕加索和阿波里奈尔的关系和斯
达克的关系和阿拉贡的关系,杜尚和超现实主义文学同仁的关系也都是美谈,
“二战”之后资本主义文化市场逐渐冲淡了这种关系,而冷战之后的苏联和中国
则因为无所不在的政治毒药和傲慢无情的权利网络,销毁了所有艺术家之间真诚
美好的关系,集体屈服,出卖、苟且成为文艺家的常态,到现在只是集体性的机
会主义、犬儒主义,彼此冷漠,彼此妒忌,顶多彼此客客气气,这个时候民国年
间鲁迅和一群小家伙的关系就成了新中国文艺唯一的传奇,鲁迅太时代化了,他
要是活转了,以他的热心肠怎么来跟大家来往,以他那点儿学历,我猜他连一份
结业证书都没有,他来给艺术研究院看门的资格都没有,怎么能结交我们这些共
和国的文艺教授和文艺学者,或者带着博士头衔的艺术家,我猜在今日的中国,
鲁迅只能走开去和艺术没有关系,以上就是我要说的话,请文化部的小老爷们仔
细审查,题目应该改一改不是“鲁迅和艺术”,而是“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谢谢。
周令飞:我来说两句,丹青兄,这么长的文章确实花了很多的精神,因为刚
才看到你有些不愉快,我必须要澄清,首先我们这个大会在十月中旬的时候就发
了一个函,请大家把大纲或讲稿交过来,是有这么一个过程,您刚才提到文化部
的女同志打电话给您,其实是我们办公室的小姑娘,是我们鲁迅文化发展中心的
小高她打电话给你的,所以我们在座今天的会议手册也是把大家的题目要印上去,
所以为了把这个会议开得更精彩,可能各个方面都希望准备得好一些,把会议开
得和别的论坛不太一样,所以这里面是一个误会,我再次作为说明。
陈丹青:谢谢你,很多同行会很难堪,但我觉得我没有误会或者我希望它是
一个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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