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评]陶渊明的饮酒唱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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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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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在今人眼里,陶渊明是一个著名的田园诗人。不过在古代人看来,陶渊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咏酒诗人。道理很简单,陶诗几乎“篇篇有酒”。在今存的百二十余首陶诗里,描写田园风光、劳动的,只有十来首;而咏酒的,却有六十多首,占一半还多,其中《饮酒》组诗就有二十首!陶渊明为什么要那么醉心于吟酒?第一个给他编集子的梁朝昭明太子说了一句知心话:“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陶渊明集・序》)意说陶渊明托酒言志,以示人生醒醉。所谓“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者是也。

大凡改朝换代的时期,总是险恶多端、奸佞丛生。陶渊明活了六十多岁(公元367?----427年),有五十余年是在东晋度过的,入刘宋不到十年就病故了(晋灭于420年)。所以他“有幸”看到了夺权篡位者的种种丑恶伎俩,看到了世态炎凉、人情曲折的种种变故。这对于敏感而正直的诗人来说,不可能做到心如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的。相反,从他出仕那天起,便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和悲哀,以至于后来不得不借酒来浇胸中的块垒。

陶渊明喝酒的名气是很大的。他曾以调侃、自嘲的笔调写过一篇叫《五柳先生传》的自传,其中便谈到自己是这样好酒的: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有人)置酒招之。造(到)饮
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不以为意)去留。

一定是因为他好饮成性,远近闻名,所以才有人时常请他赴宴的。至于是不是像醉龙蔡邕那样经常醉卧街头,不得而知。不过推想起来,必定是常有的事。他的朋友颜延之在他死后的诔文里说:“(渊明)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几百年后欧阳修还记得他是“爱酒又爱闲”的人。酒名借着诗名,越传越神,陶渊明便在后人的心目中飘逸起来了。白居易说陶诗“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宋人陈舜俞《庐山记》又记载了一则民间传说,说庐山栗里两山间有块巨石嵌在其中,很平坦,能坐下十几个人,加上坐石上抬头即可仰视落自崇崖高岭的悬瀑,确是一个壮观奇景的好去处。因为陶渊明常在此“自放以酒,故名醉石”。于是陶渊明似乎成了酒仙,谁也不知道他的本来面目了。

其实,陶渊明并不是天生就那么好酒成性的。他正式开始“酣饮赋诗,以乐其志”的时间,大约是在39岁以后。据考,他那著名的20首《饮酒》诗,是写于39岁那年(403年)秋冬。这一年八月,恒玄自称相国、楚王;十二月初,恒玄篡位野心实现,改晋称楚,贬晋安帝为平固王,迁之于陶渊明的故乡江州寻阳县。陶渊明对这个恒玄是太熟悉不过了。他在其手下曾干了近3年(35―37岁)的镇军参军(军事参谋),对恒玄的篡晋野心早有察觉。现在他干出了这等令天下非之的丑事,陶渊明能不愤懑于怀吗?于是,又是饮酒抒愤,又是赋诗泄忧,诗酒相济,成就了《饮酒》绝唱。诗序说: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欢,顾影独尽。 忽
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伦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闲居寡欢,长夜难尽,当喻时黑暗;无夕不欢,顾影独尽,盖胸中有一段积郁不得排泄;题数句自娱,以为欢笑,似为无可奈何之自嘲、自慰。陶渊明觉得自己像一只失群的孤鸟,无枝可依,悲鸣不已: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急啼)思清晨,远去何所依?
因植孤生松,敛翮(整翅)遥来归
……
――《饮酒》诗其四
这日暮无着、清晨无去、夜夜心悲的境界,岂不正是阮籍“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诗境的再现!于是,陶渊明开始“痛饮酒,熟读《离骚》”了: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
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问候),疑我与时乖。
泪缕茅?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同流合污),愿君鼓其泥(扰浑水)。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诣。
纡舆(喻出仕)诚可学,违己岂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饮酒》诗其九
有客常同止(行止),趣舍邈(远)异境。
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领会、理解)。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较似聪明)。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柄。
――《饮酒》诗其十三
一起饮酒可以,让我违心屈志去同流合污于浊世,万万不可;虽是同行共饮,然而志趣却相去甚远,长醉者自长醉,常醒者自常醒,我说我的醉话,你说你的醉言,相视一笑,到底谁是真醉,谁是真醒?“日没烛当柄”乃是“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继续,都是愤而心死的无奈痛语。这话骨子里乃是屈原回答渔父的两句傲语: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楚辞・渔父》
陶渊明想努力忘掉眼前发生的一切,借酒逍遥,旧酒泯灭物我。结果先是平静冲淡了一时: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此),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中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一作“还”)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诗其五
虽然身在世俗间,但是迹同志不同,正如“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一般。之所以能如此,乃是“心远”使之然。

翻阅部分典籍,才明白“心远”二字乃是佛门“心净”的移用。原来东晋人特别欣赏印度在家居士维摩诘,他能做到既信佛,又不断酒肉、妻妾,圆融无碍,处处自由。他的一句明言是:
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维摩诘经・佛国品》)
这便是影响中国佛学达千余年之久的“不二法门”了。逍遥驽钝,方悟身迹是无所谓出家与在家、戒欲不戒欲,关键是心净。心净便到佛国,心不净虽出家无用。所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的禅宗佳话,正是强调心的巨大作用!冥神顿悟,不禁哑笑,试想庄子没有达到这样真正物我混一的境界,所以不敢在世间人境呆着,主张逃到山林里隐起来。原因大概就是怕自己经不住声、色、利、欲的诱惑,废了“童真”之身。倘若庄子有知,是该以逍遥为千年之下一知己呢?还是深恶痛绝之呢?不觉莞尔......

东晋以后的玄学家看到了维摩诘的高明之处,因而纷纷佛道同修了,殷仲堪、孙绰、许询都是如此。窃以为,陶渊明并没有例外,这里只不过把“心净”改为“心远”罢了,意思没变,换汤不换药。上面提到的“有客常同止,趣舍邈异境”就是“心远地自偏”的具体表述。同样的酒,喝的人心思不同,其醒和醉也不同。陶渊明自然是虽醉犹醒的。正是由于“心远”,陶渊明才逍遥地采菊花于东篱之下,不经意的悠然间见庐山于南面的。此时陶渊明再不是“已是黄昏独自愁”了,却把夕阳西下的山间景色看得那么迷人,又将那只“日暮犹独飞”、“夜夜声转悲”的失群之鸟,看成找到了归宿----鸟群而欣欣相与(合群结伴)轻飞的鸟!就在一片夕阳、满眼山影、遍地黄花、漫天归燕的大自然里,陶渊明领略了那不可言传的处世妙谛。

诗中没有一个“酒”字,但醉意就在其中。陶渊明采菊花当然不是为了纯粹地观赏,他自有妙用。让我们先来读读下面这首《饮酒》诗:

秋菊有佳色,邑(沾带)露掇其英。
汛(泡)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饮酒》诗其七

和露摘黄花,原来是为了泡酒的!说它是忘忧物,是因为菊花久被人们看成是可以延年益寿、祛病通神的上品药物。逍遥看过一本《名山记》,书中曾道:“道士朱孺子服菊草,乘云升天。”还记得“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吗?自屈原之后,诗赋泳菊的不断。就魏晋而言,比如正始名士钟会就在其家中种满了菊花,又作《菊花赋》道:“服之者长生,食之者通神。”西晋名士潘尼的《菊花赋》甚至说能赐人寿命的司命神西王母也“接其葩”以求“延期以永寿”!逍遥引这些例证不是宣扬迷信,只是当时的风气由此可见一斑。陶渊明《九日闲居》序说自家有“秋菊盈园,而持醪(浊酒)靡由”。诗中有云:“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说明他对菊性也知道。这东西不象五石散贵得吓人,只有何晏、王羲之等才服得起,喜欢的人尽管吃,家种的、野生的尽是。所以,陶渊明的悠然采菊,有“心远”的成分,更有益寿以忘生死之忧的成份;说“秋菊有佳色”和王羲之爱听鹅叫、王徽之喜种竹说“不可一日无君”是一样的,不纯是赏其优雅,更重要的是乐其可以养生。

但是,陶渊明的身心悠然只能是麻痹性的暂时现象,喝过酒的人都知道,醉酒发昏终究还是要苏醒过来的。这时候更痛苦不堪,于是就有了下面这首诗,他不得不隐隐约约地吐出了喉中的骨鲠: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
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
达人解其会(其中道理),
逝(隐逝)将不复疑。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饮酒》诗其一

世间的衰落兴荣如影、如泡、如梦、如幻,没有固定不变的。邵生(召平)是秦朝的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史记・萧相国世家》)。由侯王变为布衣,以致穷得种瓜,这其间的变化对个人命运来说,不啻为沧海桑田。这里“秦破”与桓玄使“晋破”正有极为相似之处;陶渊明的欢酒与邵生的美瓜,也是貌合神离的。又《饮酒》诗中“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也是借商山四皓中
的黄公、绮里季夏避秦乱不仕而隐的典故,自誓不仕桓玄的楚政权。如此刚烈,逍遥深服。当浮一大白,快哉!

不仅如此,陶渊明还投笔从戎,弃耕出仕,参加了刘裕等发起的征讨桓玄的战争。元兴三年二月,刘裕起兵,陶渊明很快应刘裕的征召,就任这位镇东将军的参军一职。他曾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的诗,记录了从寻阳赴京口上任途中的情况。记得其中有云:“投策命晨装,暂与田园疏”、“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的诗句。意思就是为征桓玄,违心出仕,暂时告别田园,尽管是参加“义军”,但还是满怀惭愧的。所以他在这年春所作的《停云》、《时运》等诗中,表达了对亲友、田园、美酒的思念: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停云》二

此情此景,纵是千载之下,逍遥也觉黯然!陶夫子嗟叹八方昏乱,平地成河,欲与亲友共酌一杯,也无缘也。

花药分列,林竹翳如(隐掩貌)。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黄昏莫逮,慨独在余。
--《时运》四

不由感叹清淳的黄帝、唐尧的时代已逝,清琴浊酒的晏然生活弥足可贵。我看这只是想象之词,此时的他又哪有时间去消遣呢?这年阴雨连绵的时节,陶渊明对雨独饮,不禁又感慨起人生的命运来: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连雨独饮》

人有生便有死,自古皆然。都说世上有不死的赤松子、王乔这些仙人,但他们究竟又在哪儿呢?好心的故老赠我酒,劝我饮酒成仙;试酌几口果觉万般情思都去,连杯酣饮忽然间觉得天地也不存在了。但是,天又岂能离我远去!只要任自然、循性而动,便可忘掉一切了。只要我心仍在,身衰体弱又何足挂齿?诗中酒的宣味是很深的。窃以为陶渊明并没有轻信真的有什么神仙存在,他只相信自己的心灵解脱。从这里,隐隐感觉到他决心归隐的意向了。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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