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张佳玮·信陵 发表在虎扑体育·篮球场 http://bbs.hoopchina.com/nba
1 退役
直到2011年7月*河蟹*过，亲耳听姚明说“退役”二字前，我一直还在等。这种感觉，就像一支球队在系列赛里0比3落后，第四场在对方客场，半场下来落后20分。通常这时，你会比你想像得平静。你知道许多事情已经定了，但是，“那一刻没到来前，一切都不算尘埃落定”。
然后，尘埃落定了。
昨天，新华社一位记者还特意再提问了一遍，问姚明，是指NBA生涯结束，还是整个篮球生涯结束。姚明确认说，运动员生涯结束了。然后他补了个很姚氏的俏皮口吻说，篮球生涯没有结束——如他之前说的，他离开赛场，不是离开篮球。
昨天下午我在上海广电一个频道坐着，主持人问了我句“姚明是否还有可能复出”，我答说，NBA球员图谋复出一般分三种。雨人和斯普雷维尔这类穷了出来谋钱的；魔术师和乔丹和库西这种没啥大伤而且复出和球队利益挂了大钩的；去了别的联赛又企图回来的……姚明好像哪都不挨着。所以说……
晚上和一个媒体朋友聊。他在姚明开发布会那地方风烟衰草焦燎了一整天。我们开谈是这么十个字：
“退干净了？”
“退干净了。”
“好难得。”
“是。”
此前一周，我的耳朵里被灌了各种说法。“NBA球员退役压根不需要提申请，自己退就行。”“被退役。”“唉，命苦啊。”“可能退不干净。”“我们大概去年底就有准备了。”等等，等等。借一位编辑老师今年初的诚恳说辞：
“说实话，关于姚明的伤，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这就跟安乐死差不多，知道结果在那儿了，只是大家还存着点希望，所以谁都不点破。”
在涉及退役的时刻，他不再是休斯顿火箭队11号中锋、1980年9月12日生、226公分高的那个上海人了。他的每根汗毛孔都插着一根由传媒、利益、声望、交易构成的细线，牵连着周遭亿万计的的心脏，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受伤的左脚每块碎骨，都可能关联到某个人今后十年的房贷。所以他最后能够“退干净了”，我能想像过去一周，围绕着他都能发生什么。去年勒布朗的“决定”前后一个月，足以拍部纪实电影。而姚明过去这两周的故事同样类此，多少谈判、细节勾勒、会议（我有个朋友凌晨两点还在开会谈姚明的事）、口径统一和拉锯？——只是我们都看不到了而已。
一觉醒来之后，一天过去。我们正式生活在“姚明不再打篮球”的时代了。
2 谢谢
昨天姚明的退役发布会叫“明谢”。前半程，他一直在说感谢。篮球、生活、家庭、教练、队友、鲨鱼和大郅、蜜和黑、时代。单子长得连绵不断。这是个好侧面：他走到今时今日，实在不是少侠跌下山崖、遇到活雷锋老师、输个百年功力、拿把千载神剑、拿个万把白银，然后乐滋滋去江湖刷经验的单线流程。
但昨晚，和朋友说时，总结到这么一句：
“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得‘谢明’才对。”
不讳言的说，中国绝大多数篮球从业者，以及在其中浸润收获者，或多或少，都得过姚明的一份好处。富勒曾引用各类语录来说明“世界史分为亚历山大大帝之前和亚历山大大帝之后”，对中国体育传媒来说，同样，时代可以划分为姚明之前和姚明之后。2011年的中国体育传媒和2001年相比，从常识的提升到细致程度，都有若云泥。对最普通的、一场姚明比赛都没看过的NBA爱好者，这影响都是存在的：因为姚明的存在，NBA的各种直播场次和途径、利益集团为了NBA所砸进去的投入，全都今非昔比——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有抱怨说转播太多火箭了，等等。简单的说，因为姚明，我们能看到更多的球，有更多可以聊球的同伴和方式。2011年的中国体育传媒资源当然还不够，按比起2002实在已经是另一番天地。
当然，也包括各类因黑他而获利的人们。
3 姚黑
在我猜想中，姚明退役之后，职业姚黑们，即，那些咬定“姚明只不过是CCTV和中国媒体和球迷集体塑造的假大空形象”的清醒真相帝们，会继续追着姚明的伤病追骂一段时间，展示他们的真相帝本色，然后就转移目标，去追击下一个被他们认为“被CCTV和中国媒体捧起来的”角色，或者确切的说，那个角色的粉丝群了。
职业姚黑们的心态和手法其实很简单，自定逻辑（XXX才是最重要的指标！姚明这点不行）、定高标准（跟XXX一比根本啥都不是嘛）、连带攻击（姚明和CCTV和中国官方等价，所以他们都该一体挨批）。所以，多年以来，姚黑们对姚明的标准各所不一，时常变化：先是要20+10，然后要第一阵容，然后要怒扣，要封盖，要季后赛，要第二轮，最后要总冠军……诸如此类。普通姚黑天真淳朴得多，更多去挑剔“跑不快跳不高”、“不如鲨鱼灵活”之类话题上。
你可以这么了解姚黑的心态。有相当部分姚黑们，给自己预设的虚拟攻击对象，并非姚明本人，而是一个叫做“姚明”的概念，一个标签。就是说，姚明所作所为并不要紧，“反姚明”的立场就够了。
所以对姚黑们来说，加诸姚明身上的媒体宣传，以及随之而起的姚迷，是他们真正的攻击对象。在许多姚黑概念里，“姚明”=“主流媒体”=“商业吹嘘”=“某些对NBA知之甚少的姚迷”。美国人普遍赞同姚明媒体形象的良好，但对怀逆反情绪的姚黑们来说，“姚明在媒体面前怎么总是高大全伟光正？”有部分姚黑的情绪可以这么总结：
“媒体是浮夸的，我们是真相的，庸众是无知的，所以我们要攻击；攻击了你们拥戴了人，就等于攻击了你们全体”。这种带点逆反情绪的“媒体吹嘘啥我们就打击啥”的义愤，让各种狂欢式掐架得以延续。
姚明是被各类利益团体前后夹击的：他的团队需要他完美的商业形象；篮协和媒体把他树立成了承载中国篮球一切希望的救星；有逆反情绪的姚黑们对此标签形象甚为不满，于是把姚明当作CCTV、伟光正的代表展开进攻……于是，这一切成了场不进则退的游戏：姚明被挂起来，书写成标签，然后被两面当作靶子来歌颂和抨击。
职业姚黑不大一样。
2009年，有位编辑曾暗示我，写一篇抨击姚明的文章。我当时呆愣愣的说，姚明和火箭打挺好啊，他也没伤，干嘛骂？之后对话大致如下。
A：你现在词锋不如以前锐利了。
B：也不是啊，只是连解说带看球多了，觉得谁都挺不容易的。只要不是混吃等死浪费天分的，好好打球的都挺不容易嘛。打挺好就别黑啦。
A：你这样立场太平和，吵不起来的。
姚明感谢了蜜和黑。实际上，真的，如果没有姚黑们的逆反情绪，姚明的话题不可能永远尖锐着——这是一个好好男人一片歌颂声但无点击率、争议话题占据版面的时代。
当然，现在，关于姚明的话题已经吵不起来了。他转身走掉了。
4 鲨鱼，大郅
姚明昨天感谢了鲨鱼和大郅。他说，这俩人是他追赶的目标。若无此二人，没有今天的姚明。
那是两段岁月了。
姚明1997年就踏上CBA，那时大郅和八一还在中国篮球的天顶。1998-2000的CBA至今是经典，在于那两年三大中锋移动长城的彼此对抗。你可以清楚看见巴特尔的定点三分和高位策应、大郅的面筐进攻，以及2000年揭幕战时姚明投进的三分球。对于1994年世锦赛还在看纪敏尚、单涛死拼世界诸巨人，悬心于郑武、孙军、胡卫东、吴庆龙们远射手感的中国球迷，那着实是个变迁的时代。中国巨人像变形完的汽车人一样站起俯瞰亚洲，徐章勋和雅辛们忽然就不那么值得关注了。
1998-2002这四年，姚明进步幅度之大令人恐怖。2000年他和胡卫东各三项数据封王CBA，2001年他已几乎是内线之王，如此方显出出总决赛刘玉栋、李楠乃至那整个八一恐怖的强大。2002年他对CBA完成了空前绝后的统治，击败八一之战是中国版的1967张伯伦费城击败凯尔特人。然后就是2002年状元。
他和鲨鱼纠缠的时光，是2002-06。2003年1月首次姚鲨之战的数亿观众，以及他开场连续三个盖帽、他加时最后时刻的扣篮；2004年他首次季后赛VS鲨鱼湖人时期最后一次季后赛；全明星首发的争议；巨人对抗的话题；直到2006年11月他在迈阿密34分14篮板，同样的历程。
不只如此。
某种程度上，大郅的NBA岁月，代姚明挨过了最初的炮火。被选秀后难以成行的压力，到美国后承担的各种偏见，与篮协闹不愉快之后的前车之鉴。他是这片不职业的土地上第一个真正去到职业篮球世界的人。回首当年，王治郅初次为达拉斯小牛出场，得到6分的镜头，被CCTV5重播过多少次？而此后他遭遇的冷藏又给太多少压力？他跌倒的陷阱，姚明躲过去了。
某种程度上，鲨鱼促成了姚明地位的窜升。整个姚鲨对决话题，都像一台地道的WWE宣传。2002年，姚明在洛杉矶得到职业生涯第一个20分；巴克利去吻了驴；斯台普斯球迷高呼“姚，等着鲨鱼！”鲨鱼刚拿了三连冠和三个总决赛MVP，正是时代的霸主；联盟中锋凋敝正愁无人来试他的紫金锤；姚鲨对决；姚明连续盖掉鲨鱼；姚明还是扛不动鲨鱼，但火箭赢球了；鲨鱼自入行抢掉尤因的东部全明星首发后年年霸着此位，直到2003年才首次丢给了姚明……
如此前后勾连、情节绵密的巨人恩仇剧，再也不会有了。一切凑得那么巧——偏在洛杉矶得了第一个20分，偏鲨鱼不在，偏鲨鱼刚拿完三连冠；偏鲨鱼和姚明都是状元，偏他们俩风格差距天差地远——肤色，体格，攻击手段，以及罚球……
偏他们还是同在2011年退役的。
5 风格
两年半前说过，NBA 7尺3（221公分）以上，除了以何胜镇为代表的龙套外，剩下三种命。穆雷桑、布拉德利这样的瘦子一生被喊软蛋；马克·伊顿一辈子只守不攻；斯密茨、桑普森、大Z也包括萨博尼斯的生涯里，布满了以下词汇：膝、腿、十字韧带、踝骨、缺阵和钢钉。2009年，哈桑·塔比特入行，又多了一个221公分以上的。他这两年的艰辛，大家看在眼里。
2002-05，姚明是健康的，灵活的，瘦弱的，中投精准的年轻中锋。他在NBA的立足靠的是聪明移动、柔和手感，外加那记招牌的“左腰靠外背身接球随即翻身底线”的大梦招牌技。这招初现时NBA惊为天人，但那其实也是种无奈：力量不够，要不到低位，只好靠步伐。
2005-08，姚明是霸道的，厚实的，多伤的。那几年，他是西部最可怕的西部低位攻击武器之一。鲨鱼东奔，邓肯去玩挡拆，布泽在UCLA体系中高低游走，德克那时还在玩面筐。姚明是西部最后的背身单打巨人。20+10的背后，连绵伤病。
2008-09季，一个集大成的完美赛季。健康出赛77场，西部第二轮。这是他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集内线统治+健康于一体的赛季。但如你所知，这也是最后了。2009年5月4日，他最绚烂的一道光芒。1997年以来休斯顿火箭队首场西部半决赛，在湖人主场，他28分10篮板，而且在最后时刻王者归来，从过道里走了回来。
你可以把这当作实际的告别战。这次伤后，他一共又打了7场NBA比赛。
说是九年，实际只有七季。一个中国梦，如何描述？
2002-05，就像他初入联盟时那套太极拳宣传录象似的。他打的是《敢死队》里李连杰式，面对高大、强力的对手，他以柔克刚，智慧、幽默、轻巧、技艺娴熟的主角，好像在各种家具、游廊、楼层、直升机之间飞檐走壁的成龙。他很聪明的四两拨千斤，然后就被安上“他老是跳投，怎么不直接扣篮？”、“他力量不足”来作为“姚明软蛋”的理由。
2005-09的姚明没那么灵巧了。2002-05，他的问题是要不到位；2009年，他的问题是要到了深位却被绕前。讽刺的对比，壮丽的悲剧。2005-09期间，他用力量硬靠到位置，靠、挤、翻身、中投。硬碰硬，强势，居高临下。但这段时间，针对他的批评是“多伤、笨重、不好看，不像2002年灵活了”。等等，等等。
姚明移动、弹跳和臂展天分都不如大郅。他的身高优点隐藏着伤病的弱点。实际上，如果说2002-05，他还在依赖天分和聪慧，那2005-09是他匪夷所思的勤恳和硬气。2008年他带伤打奥运会，2009年5月4日他在洛杉矶的王者归来，他的硬气达于巅峰。实际上，2008、2010两次复出，2009那次带伤归来后，你永远都没法再用“软”形容他了。
6 还是他和鲨鱼
一个现实中的冷笑话。
1992年鲨鱼入行前，在NBA，贾巴尔轻逸曼妙的天勾、大梦的步伐和左腰翻身中投、尤因的跳步投篮、大卫·罗宾逊的西克玛步、麦克海尔的上下步、威利斯的中路翻身小勾手，才是标准的中锋套路。鲨鱼的强扣、强行底线翻身刚出现时，被认为是逆潮流的怪招，就像全世界刀枪剑戟斗招式，只有李元霸呼呼风声的紫金锤。结果是，2002年，当姚明入行时，展示的中投、翻身、勾射正是地地道道NBA教科书式的技巧，但看惯鲨鱼紫金锤的，却会将这整套招式认为是软蛋，是花拳绣腿，是“他怎么不像鲨鱼一样强行扣篮”的异端。
他和鲨鱼的结果有一点像。2009年，鲨鱼说自己是最后的纯中锋，最后的大个子。实际上，2005-09的姚明亦如此。同样在一开始背负过“非正统中锋”之名的巨人，到最后都成为了“时代最后的纯中锋”模版。
还会有巨人愿意去做他们这样的事吗？——练力量，保持健康，走位，要球，靠，翻身，勾射，中投，娴熟的步伐，阅读包夹，分球，保护篮筐，卡位——这一切技术细节，都会被一句“他们高嘛”或者“他们壮嘛”轻易抵消掉的。
整个NBA生涯，姚明球风的变化，一派由轻变重、由飘逸变硬扛、由聪慧到勤苦、由健康到多伤的过程。他担负的责任在2008年8月至2009年5月间达于巅峰。中国国家队，北京本土奥运会；火箭队，1997年以来首次西部半决赛。一路伤病，两次巅峰。这简直像一个命运的交易：
“你可以健康打球，但像2002-05那样做配角；或者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成为核心，但会经历2005-08的伤病。”
他用被范甘迪赞誉过的“联盟最勤奋”，把自己的潜力开掘到了最大，几乎透支。他肯定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伤病状况，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是所谓求仁得仁了。
7 伤病
2002-05的NBA，姚明只缺阵两场，自那以来就没健康过。
2005年夏摘了左脚踝骨刺，2005年12月左脚趾伤。
2006年左脚脚趾轮番伤，然后是2006年12月右腿胫骨骨折。
2008年左脚应力性骨折，然后奥运会强行复出。
2009年夏对湖人时左脚骨折，然后夏天做了大手术，休息一年。
2010年12月应力性骨折（第二次）。
他右脚只伤过大脚趾和骨折过一次。比起多灾多难的左脚，太平多了。近几年来，主要问题都是左脚。
2006年12月他那次右腿骨折是撞出来的，算“硬伤”。2008-10这几次左脚伤则是两次应力性骨折（2008和2010）以及一次骨裂（2009年对湖人），属积劳成疾风雨侵蚀，算“软伤”。硬伤运气好点可以躲，软伤避不过。
2005年左脚骨刺手术后他出来打了亚锦赛。冠军。
2006年4月左小脚趾手术后他出来打了世锦赛。
2008年应力性骨折（什么叫应力性？累出来的）他提早复出打了北京奥运会。
直到上周，还有声音在期待姚明“在NBA退役，但是继续为中国队出战”。所以，我听到他终于“退干净了”，第一感觉居然是无比轻松。你看：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两个中锋，一个没听话，巅峰期被冷藏；一个很听话，年年夏天回来打球，结果31岁不到就退役了。
8 退干净了
你可以理解各方面的声势。他们需要姚明去打任何一个小比赛，因为成绩有压力；他们需要姚明的名字在，因为他只要还没“退干净”，就是一个话题，就可以继续运转去供应中国篮球这个大话题新血液。他是中国篮球的万能工具：支柱、遮羞布、话题、等等等等。
而他居然能够跳出去，真的退干净了。
昨天，他开新闻发布会，先感谢了篮球，再感谢了生活，感谢了教练，感谢了SMG（我朋友敏感的指出：“他没感谢CCTV！”），感谢了时代，等等。这个顺序，在中国是不合理的。在中国，一个运动员退役时，不该这么浪漫的先感谢篮球和生活。他应当先感谢国家和领导。但姚明这么做了。这和他退干净一样，似乎寻常，得来不易。
2002年，他需要用类似赎身的方式才能去NBA。他去了。那时他还从属于中国篮球。2008年，情况已发生微妙的转换。姚明依然从属于中国篮球，但中国篮球已经没法像2002年那样对他发号施令了。他的声誉、地位、国际影响力，他对中国普通球迷的号召力，已经开始成为中国篮球这项运动的支柱。
在他出现之前，“一个球员是否该为国家队出赛”、“一个球员的个人职业生涯和国家队战绩哪个重要”，在中国不成其为问题。但如今，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变多元了。他可以开一个很有自主权的退役发布会，他可以先感谢篮球和生活，可以感谢伟大时代。在他女儿出生时甚至国籍都有可商榷的余地。总而言之，他跳脱了必须感谢国家、为国家所驱使的运动员地位了。
2002-11NBA生涯无休无止的训练、比赛、伤病恢复、手术、每年夏天被召回鏖战上到奥运会下到亚锦赛，以及之前五年的CBA，以及在此之前的刻苦训练——到此终于可以画一个句号。至少是他个人——1980年生，226公分高的一个巨人，而非那个承载着无数商业形象的姚明——可以休息了。
（另外……自此而后，NBA2K游戏系列最可怕、最BUG、最逆天、最不需要动脑就能操作谁用谁知道的怪物消失了。如果我是NBA2K11，就出一个《NBA2K11中文版乔丹+姚明纪念款》。）
9 姚老板
在姚明将近31年人生中，包括了9季NBA、5季CBA。他背着职业篮球手这身份的时间，占了他近半人生时光，还不包括他没上CBA之前，作为专业队球员的生涯。世界目送他从1997年瘦弱高挑的盖帽能手，到2002年那个纵横世锦赛中投如神的长人，到2006年世锦赛杀神无双的低位怪物，到2009年西部半决赛首场蹒跚着从斯台普斯球馆过道里走出来的勇士中锋……时光如线，串起了他的每组画像，而他最新的一次转型，是2011年。
这次的转型，前所未有。
他在NBA九年，挣下了9400万美元工资。而其他收入，更远在此数倍以上。他初入NBA几年的广告代言，几乎可以让他无视掉自己新秀四年间1800万美元的收入。比资金更惊人的是他的声誉和影响力。他拥有中国体育史上最顶尖的影响力，而且他成功的将这种影响力扩张着。姚之队从2002年就开始运作。姚明的影响力遍及中国体育的各个方面，终于有力量和中国篮球总局平分秋色。不夸张的说，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利益+传媒团体，在中国体育界独一无二。
他是上海队的老板，和魔术师、乔丹的状况类似：那是他们最熟悉的领域；就像乔丹买了北卡州的夏洛特山猫，姚明买了上海也可以当作衣锦还乡。但是，他的发挥余地，还在乔丹之上。
乔丹的山猫所面对的，是一个业已由六十年运作、大卫·斯特恩呕心沥血建构完成的庞大帝国，而2011年的姚明，则有些像个从大城市衣锦还乡的打工青年。他把城里打工的钱、名誉和技术带回乡村（CBA是乡村还是城乡结合部还有商榷余地……）。他在中国传媒上如鱼得水，他甚至可以挟民心以令君上。
所以说，姚明有足够的影响力和经验，去改变国家队、CBA联赛，以至于推动中国篮球体制方面的改革。一如红衣主教当年可以举着秩序册骂得NBA总部诸位老板们焦头烂额、丹尼·比阿桑先生曾经逼得NBA创立了24秒制度从此永远的改变了篮球运动，姚明在中国有类似的影响力。实际上，中国篮球比中国其他积重难返的老大难运动，容易改革得多：姚明在NBA的这九年，中国篮球从传媒到球迷，都已耳濡目染够了足够的NBA知识，花花世界，司空见惯，要推进改革，容易得多。
10 姚明的时代
2004-09期间，健康的他堪为西部最强中锋。
完全可以和天勾、西克玛们并列NBA历史上手感最好的中锋之一。
比尔·沃顿之后被伤病折磨最惨烈的明星中锋。
NBA历史上商业形象最好，同时也是最懂得应付媒体、保持形象的外籍球员。
FIBA史上顶尖中锋之一。
亚洲+中国篮球史毫无疑问的第一人。
足以与李宁等并列中国职业体育史上最成功的人物之一。
这些是他篮球场上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
两年前的一段小结：
一个运动员可以通过镜头演出一个朴素的史诗，经历一场小型的战争。他通过镜头，给出以往英雄给予我们的那些因素：智慧、奋斗、对悲剧的抵抗、身体的健美、人类的力量。
由于媒体的宣传和“一人金牌全国光荣”的思维习惯，很长一段时间，休斯顿火箭是中国球迷的主队。他在NBA投进的每个球，一如李小龙在电影中踹在巨大、笨重的外国人脸上的每一脚。只是，李小龙的故事只在电影之中。他打败的外国人会在镜头后与他鼓掌欢笑，他的神话经过剪辑、编排和演练，他的出人头地，除了霹雳般的拳脚之外，还包括了他在镜头前的表演能力。而姚明，他奔跑的每一步都是在镜头中实打实的。他的每场球都是现实版的电影。2002年之前，他代表上海所取得的荣誉是真实的；2002年之后NBA庞大的数字系统支持着这种真实。他独自上演着一部现代史诗。
我们的中国曾是世界首屈一指的伟大帝国，然后经历了众所周知的劫难。所以李小龙在电影中踢碎“东亚病夫”的招牌，和姚明在美国取得的任何一点成功，都可以兑现为一点心理上的满足——至少有这么一个纯粹的中国人去征服美国，征服世界之巅，征服那豪富、骄横、不可一世的天堂帝国，而且以中国人的方式，这意味着中国精神的伟大。2002年之后，姚明穿梭在每一个镜头之中，镜头所到之处，是美国的细节，美国的街头巷尾，美国的球馆，美国的训练营，美国的世界；是长久以来无数中国人在篮球中崇敬的NBA，在生活中钦敬的美国。
所以，姚明代表了一个中国梦最合适的形象：天赋并不惊人，然而依靠聪慧与勤奋，在美国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所遭遇的挫折与他迈过挫折的胜利，通过镜头与新闻点点滴滴汇聚于我们面前，给出了一个曲折的故事。他的步伐与声望，他的奋斗，他的自我解嘲，他的苦难，都像是一本励志读物。有一个巨人在彼岸这样战斗着。他和这个国家一样具有高不可攀的骨架，拥有古老的智慧。他略欠强壮，体格瘦弱，以勤奋补其不足，而且变化日新月异。
而他退役之后……
我们已经见过太多的中国体育旗帜型人物。容国团、庄则栋、许海峰、王义夫、高敏、伏明霞、容志行、古广明、杨晨、邓亚萍、郎平、李宁、刘翔。姚明不是走得最远的一个，但也许是——在传媒、商业和鼓舞人心上——最成功的一个。他没能像刘翔那样创造世界纪录，雄霸某项运动，但他一路走来，他对逆境的克服，他勤苦的训练，他逐步让NBA接受他的方式，他2005年的转型，他2005-11年间与伤病一次又一次的对抗，他在2010年再次受伤后发出的“我还没死呢，我在吃炸鸡”回答，以及2009年西部半决赛第一场，他从过道里蹒跚而出王者归来的瞬间，都是他人生剧情的一部分。
11 一切
就这样了。美国丰田中心，上海卢湾体育馆，五棵松篮球馆。上海队的15号，瘦弱的身影，2000年开幕战他投进的三分球，2001年CBA决赛的惨烈对决，2002年CBA决赛他在罚球线遮盖刘玉栋投篮的右手，哈特补中得分后他的欣喜表情，2002年CBA的冠军旗帜，大卫·斯特恩念出的2002年NBA状元的名字，2002年世锦赛最佳中锋，太极拳录象，首场NBA比赛被晃倒，他的底线翻身低手上篮，初次姚鲨之战他给鲨鱼的开场三帽和被鲨鱼轰下30+时的苦笑摇头，巴克利和肯尼·史密斯还有驴，他的冷笑话，2004年雅典的愤怒，击败塞黑死里逃生后的狂喜，2008年奥运会他带伤复出站在跳球点，养伤期间他坐着练习投篮，勤奋，疲倦时揉膝盖的动作，2006年11月他在鲨鱼头顶的34分14篮板，2009年5月4日西部半决赛第一场还剩五分钟时他按着左膝倒地，蹒跚出场；还剩四分钟时他从过道里归来，上场，射进中投，抓到阿里扎投丢三分的篮板，华丽转身杀进篮下造犯规射进当场第8记罚球，锁定胜局——
最后，画面会定在一个红色的，高大的，双手叉腰的11号背影。
喧嚣之声还在耳边，但比赛已经结束了。退场的人还没散尽，所以我们还能够看到记忆里最后姚明打球的样子，我们还能记得许多个上午算着时间打开电视看见丰田中心火箭VS某某队的字样过了二十分钟后开始念叨“干嘛不给姚明传球”的样子，还能记得具体琢磨火箭又选了哪个二轮秀、火箭板凳尽头又换了谁、火箭又从NBDL签来了哪个球员、他高中曾经打过什么地区决赛的争论，还能记得怎么讨论姚明要位、姚明被绕前、怎么给姚明传球的话题。余音仍在，但时代已经过去了。观众会逐渐退场完毕，会有一只手负责拉上幕布，为我们这一段看球的青春，为我们这一段相信这个中国巨人的时代谢幕。
语言和记忆犹如大海，从远处看才能明白其斑斓美丽磅礴所在。等我们走远了，忘掉黑、火箭的吝啬、伤病、技术统计之后，才会开始明白：我们刚目睹其结束的这段，是中国体育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偶像时代。
1 退役
直到2011年7月*河蟹*过，亲耳听姚明说“退役”二字前，我一直还在等。这种感觉，就像一支球队在系列赛里0比3落后，第四场在对方客场，半场下来落后20分。通常这时，你会比你想像得平静。你知道许多事情已经定了，但是，“那一刻没到来前，一切都不算尘埃落定”。
然后，尘埃落定了。
昨天，新华社一位记者还特意再提问了一遍，问姚明，是指NBA生涯结束，还是整个篮球生涯结束。姚明确认说，运动员生涯结束了。然后他补了个很姚氏的俏皮口吻说，篮球生涯没有结束——如他之前说的，他离开赛场，不是离开篮球。
昨天下午我在上海广电一个频道坐着，主持人问了我句“姚明是否还有可能复出”，我答说，NBA球员图谋复出一般分三种。雨人和斯普雷维尔这类穷了出来谋钱的；魔术师和乔丹和库西这种没啥大伤而且复出和球队利益挂了大钩的；去了别的联赛又企图回来的……姚明好像哪都不挨着。所以说……
晚上和一个媒体朋友聊。他在姚明开发布会那地方风烟衰草焦燎了一整天。我们开谈是这么十个字：
“退干净了？”
“退干净了。”
“好难得。”
“是。”
此前一周，我的耳朵里被灌了各种说法。“NBA球员退役压根不需要提申请，自己退就行。”“被退役。”“唉，命苦啊。”“可能退不干净。”“我们大概去年底就有准备了。”等等，等等。借一位编辑老师今年初的诚恳说辞：
“说实话，关于姚明的伤，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这就跟安乐死差不多，知道结果在那儿了，只是大家还存着点希望，所以谁都不点破。”
在涉及退役的时刻，他不再是休斯顿火箭队11号中锋、1980年9月12日生、226公分高的那个上海人了。他的每根汗毛孔都插着一根由传媒、利益、声望、交易构成的细线，牵连着周遭亿万计的的心脏，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受伤的左脚每块碎骨，都可能关联到某个人今后十年的房贷。所以他最后能够“退干净了”，我能想像过去一周，围绕着他都能发生什么。去年勒布朗的“决定”前后一个月，足以拍部纪实电影。而姚明过去这两周的故事同样类此，多少谈判、细节勾勒、会议（我有个朋友凌晨两点还在开会谈姚明的事）、口径统一和拉锯？——只是我们都看不到了而已。
一觉醒来之后，一天过去。我们正式生活在“姚明不再打篮球”的时代了。
2 谢谢
昨天姚明的退役发布会叫“明谢”。前半程，他一直在说感谢。篮球、生活、家庭、教练、队友、鲨鱼和大郅、蜜和黑、时代。单子长得连绵不断。这是个好侧面：他走到今时今日，实在不是少侠跌下山崖、遇到活雷锋老师、输个百年功力、拿把千载神剑、拿个万把白银，然后乐滋滋去江湖刷经验的单线流程。
但昨晚，和朋友说时，总结到这么一句：
“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得‘谢明’才对。”
不讳言的说，中国绝大多数篮球从业者，以及在其中浸润收获者，或多或少，都得过姚明的一份好处。富勒曾引用各类语录来说明“世界史分为亚历山大大帝之前和亚历山大大帝之后”，对中国体育传媒来说，同样，时代可以划分为姚明之前和姚明之后。2011年的中国体育传媒和2001年相比，从常识的提升到细致程度，都有若云泥。对最普通的、一场姚明比赛都没看过的NBA爱好者，这影响都是存在的：因为姚明的存在，NBA的各种直播场次和途径、利益集团为了NBA所砸进去的投入，全都今非昔比——当然，他们偶尔也会有抱怨说转播太多火箭了，等等。简单的说，因为姚明，我们能看到更多的球，有更多可以聊球的同伴和方式。2011年的中国体育传媒资源当然还不够，按比起2002实在已经是另一番天地。
当然，也包括各类因黑他而获利的人们。
3 姚黑
在我猜想中，姚明退役之后，职业姚黑们，即，那些咬定“姚明只不过是CCTV和中国媒体和球迷集体塑造的假大空形象”的清醒真相帝们，会继续追着姚明的伤病追骂一段时间，展示他们的真相帝本色，然后就转移目标，去追击下一个被他们认为“被CCTV和中国媒体捧起来的”角色，或者确切的说，那个角色的粉丝群了。
职业姚黑们的心态和手法其实很简单，自定逻辑（XXX才是最重要的指标！姚明这点不行）、定高标准（跟XXX一比根本啥都不是嘛）、连带攻击（姚明和CCTV和中国官方等价，所以他们都该一体挨批）。所以，多年以来，姚黑们对姚明的标准各所不一，时常变化：先是要20+10，然后要第一阵容，然后要怒扣，要封盖，要季后赛，要第二轮，最后要总冠军……诸如此类。普通姚黑天真淳朴得多，更多去挑剔“跑不快跳不高”、“不如鲨鱼灵活”之类话题上。
你可以这么了解姚黑的心态。有相当部分姚黑们，给自己预设的虚拟攻击对象，并非姚明本人，而是一个叫做“姚明”的概念，一个标签。就是说，姚明所作所为并不要紧，“反姚明”的立场就够了。
所以对姚黑们来说，加诸姚明身上的媒体宣传，以及随之而起的姚迷，是他们真正的攻击对象。在许多姚黑概念里，“姚明”=“主流媒体”=“商业吹嘘”=“某些对NBA知之甚少的姚迷”。美国人普遍赞同姚明媒体形象的良好，但对怀逆反情绪的姚黑们来说，“姚明在媒体面前怎么总是高大全伟光正？”有部分姚黑的情绪可以这么总结：
“媒体是浮夸的，我们是真相的，庸众是无知的，所以我们要攻击；攻击了你们拥戴了人，就等于攻击了你们全体”。这种带点逆反情绪的“媒体吹嘘啥我们就打击啥”的义愤，让各种狂欢式掐架得以延续。
姚明是被各类利益团体前后夹击的：他的团队需要他完美的商业形象；篮协和媒体把他树立成了承载中国篮球一切希望的救星；有逆反情绪的姚黑们对此标签形象甚为不满，于是把姚明当作CCTV、伟光正的代表展开进攻……于是，这一切成了场不进则退的游戏：姚明被挂起来，书写成标签，然后被两面当作靶子来歌颂和抨击。
职业姚黑不大一样。
2009年，有位编辑曾暗示我，写一篇抨击姚明的文章。我当时呆愣愣的说，姚明和火箭打挺好啊，他也没伤，干嘛骂？之后对话大致如下。
A：你现在词锋不如以前锐利了。
B：也不是啊，只是连解说带看球多了，觉得谁都挺不容易的。只要不是混吃等死浪费天分的，好好打球的都挺不容易嘛。打挺好就别黑啦。
A：你这样立场太平和，吵不起来的。
姚明感谢了蜜和黑。实际上，真的，如果没有姚黑们的逆反情绪，姚明的话题不可能永远尖锐着——这是一个好好男人一片歌颂声但无点击率、争议话题占据版面的时代。
当然，现在，关于姚明的话题已经吵不起来了。他转身走掉了。
4 鲨鱼，大郅
姚明昨天感谢了鲨鱼和大郅。他说，这俩人是他追赶的目标。若无此二人，没有今天的姚明。
那是两段岁月了。
姚明1997年就踏上CBA，那时大郅和八一还在中国篮球的天顶。1998-2000的CBA至今是经典，在于那两年三大中锋移动长城的彼此对抗。你可以清楚看见巴特尔的定点三分和高位策应、大郅的面筐进攻，以及2000年揭幕战时姚明投进的三分球。对于1994年世锦赛还在看纪敏尚、单涛死拼世界诸巨人，悬心于郑武、孙军、胡卫东、吴庆龙们远射手感的中国球迷，那着实是个变迁的时代。中国巨人像变形完的汽车人一样站起俯瞰亚洲，徐章勋和雅辛们忽然就不那么值得关注了。
1998-2002这四年，姚明进步幅度之大令人恐怖。2000年他和胡卫东各三项数据封王CBA，2001年他已几乎是内线之王，如此方显出出总决赛刘玉栋、李楠乃至那整个八一恐怖的强大。2002年他对CBA完成了空前绝后的统治，击败八一之战是中国版的1967张伯伦费城击败凯尔特人。然后就是2002年状元。
他和鲨鱼纠缠的时光，是2002-06。2003年1月首次姚鲨之战的数亿观众，以及他开场连续三个盖帽、他加时最后时刻的扣篮；2004年他首次季后赛VS鲨鱼湖人时期最后一次季后赛；全明星首发的争议；巨人对抗的话题；直到2006年11月他在迈阿密34分14篮板，同样的历程。
不只如此。
某种程度上，大郅的NBA岁月，代姚明挨过了最初的炮火。被选秀后难以成行的压力，到美国后承担的各种偏见，与篮协闹不愉快之后的前车之鉴。他是这片不职业的土地上第一个真正去到职业篮球世界的人。回首当年，王治郅初次为达拉斯小牛出场，得到6分的镜头，被CCTV5重播过多少次？而此后他遭遇的冷藏又给太多少压力？他跌倒的陷阱，姚明躲过去了。
某种程度上，鲨鱼促成了姚明地位的窜升。整个姚鲨对决话题，都像一台地道的WWE宣传。2002年，姚明在洛杉矶得到职业生涯第一个20分；巴克利去吻了驴；斯台普斯球迷高呼“姚，等着鲨鱼！”鲨鱼刚拿了三连冠和三个总决赛MVP，正是时代的霸主；联盟中锋凋敝正愁无人来试他的紫金锤；姚鲨对决；姚明连续盖掉鲨鱼；姚明还是扛不动鲨鱼，但火箭赢球了；鲨鱼自入行抢掉尤因的东部全明星首发后年年霸着此位，直到2003年才首次丢给了姚明……
如此前后勾连、情节绵密的巨人恩仇剧，再也不会有了。一切凑得那么巧——偏在洛杉矶得了第一个20分，偏鲨鱼不在，偏鲨鱼刚拿完三连冠；偏鲨鱼和姚明都是状元，偏他们俩风格差距天差地远——肤色，体格，攻击手段，以及罚球……
偏他们还是同在2011年退役的。
5 风格
两年半前说过，NBA 7尺3（221公分）以上，除了以何胜镇为代表的龙套外，剩下三种命。穆雷桑、布拉德利这样的瘦子一生被喊软蛋；马克·伊顿一辈子只守不攻；斯密茨、桑普森、大Z也包括萨博尼斯的生涯里，布满了以下词汇：膝、腿、十字韧带、踝骨、缺阵和钢钉。2009年，哈桑·塔比特入行，又多了一个221公分以上的。他这两年的艰辛，大家看在眼里。
2002-05，姚明是健康的，灵活的，瘦弱的，中投精准的年轻中锋。他在NBA的立足靠的是聪明移动、柔和手感，外加那记招牌的“左腰靠外背身接球随即翻身底线”的大梦招牌技。这招初现时NBA惊为天人，但那其实也是种无奈：力量不够，要不到低位，只好靠步伐。
2005-08，姚明是霸道的，厚实的，多伤的。那几年，他是西部最可怕的西部低位攻击武器之一。鲨鱼东奔，邓肯去玩挡拆，布泽在UCLA体系中高低游走，德克那时还在玩面筐。姚明是西部最后的背身单打巨人。20+10的背后，连绵伤病。
2008-09季，一个集大成的完美赛季。健康出赛77场，西部第二轮。这是他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集内线统治+健康于一体的赛季。但如你所知，这也是最后了。2009年5月4日，他最绚烂的一道光芒。1997年以来休斯顿火箭队首场西部半决赛，在湖人主场，他28分10篮板，而且在最后时刻王者归来，从过道里走了回来。
你可以把这当作实际的告别战。这次伤后，他一共又打了7场NBA比赛。
说是九年，实际只有七季。一个中国梦，如何描述？
2002-05，就像他初入联盟时那套太极拳宣传录象似的。他打的是《敢死队》里李连杰式，面对高大、强力的对手，他以柔克刚，智慧、幽默、轻巧、技艺娴熟的主角，好像在各种家具、游廊、楼层、直升机之间飞檐走壁的成龙。他很聪明的四两拨千斤，然后就被安上“他老是跳投，怎么不直接扣篮？”、“他力量不足”来作为“姚明软蛋”的理由。
2005-09的姚明没那么灵巧了。2002-05，他的问题是要不到位；2009年，他的问题是要到了深位却被绕前。讽刺的对比，壮丽的悲剧。2005-09期间，他用力量硬靠到位置，靠、挤、翻身、中投。硬碰硬，强势，居高临下。但这段时间，针对他的批评是“多伤、笨重、不好看，不像2002年灵活了”。等等，等等。
姚明移动、弹跳和臂展天分都不如大郅。他的身高优点隐藏着伤病的弱点。实际上，如果说2002-05，他还在依赖天分和聪慧，那2005-09是他匪夷所思的勤恳和硬气。2008年他带伤打奥运会，2009年5月4日他在洛杉矶的王者归来，他的硬气达于巅峰。实际上，2008、2010两次复出，2009那次带伤归来后，你永远都没法再用“软”形容他了。
6 还是他和鲨鱼
一个现实中的冷笑话。
1992年鲨鱼入行前，在NBA，贾巴尔轻逸曼妙的天勾、大梦的步伐和左腰翻身中投、尤因的跳步投篮、大卫·罗宾逊的西克玛步、麦克海尔的上下步、威利斯的中路翻身小勾手，才是标准的中锋套路。鲨鱼的强扣、强行底线翻身刚出现时，被认为是逆潮流的怪招，就像全世界刀枪剑戟斗招式，只有李元霸呼呼风声的紫金锤。结果是，2002年，当姚明入行时，展示的中投、翻身、勾射正是地地道道NBA教科书式的技巧，但看惯鲨鱼紫金锤的，却会将这整套招式认为是软蛋，是花拳绣腿，是“他怎么不像鲨鱼一样强行扣篮”的异端。
他和鲨鱼的结果有一点像。2009年，鲨鱼说自己是最后的纯中锋，最后的大个子。实际上，2005-09的姚明亦如此。同样在一开始背负过“非正统中锋”之名的巨人，到最后都成为了“时代最后的纯中锋”模版。
还会有巨人愿意去做他们这样的事吗？——练力量，保持健康，走位，要球，靠，翻身，勾射，中投，娴熟的步伐，阅读包夹，分球，保护篮筐，卡位——这一切技术细节，都会被一句“他们高嘛”或者“他们壮嘛”轻易抵消掉的。
整个NBA生涯，姚明球风的变化，一派由轻变重、由飘逸变硬扛、由聪慧到勤苦、由健康到多伤的过程。他担负的责任在2008年8月至2009年5月间达于巅峰。中国国家队，北京本土奥运会；火箭队，1997年以来首次西部半决赛。一路伤病，两次巅峰。这简直像一个命运的交易：
“你可以健康打球，但像2002-05那样做配角；或者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成为核心，但会经历2005-08的伤病。”
他用被范甘迪赞誉过的“联盟最勤奋”，把自己的潜力开掘到了最大，几乎透支。他肯定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伤病状况，但他还是选择了这条路。是所谓求仁得仁了。
7 伤病
2002-05的NBA，姚明只缺阵两场，自那以来就没健康过。
2005年夏摘了左脚踝骨刺，2005年12月左脚趾伤。
2006年左脚脚趾轮番伤，然后是2006年12月右腿胫骨骨折。
2008年左脚应力性骨折，然后奥运会强行复出。
2009年夏对湖人时左脚骨折，然后夏天做了大手术，休息一年。
2010年12月应力性骨折（第二次）。
他右脚只伤过大脚趾和骨折过一次。比起多灾多难的左脚，太平多了。近几年来，主要问题都是左脚。
2006年12月他那次右腿骨折是撞出来的，算“硬伤”。2008-10这几次左脚伤则是两次应力性骨折（2008和2010）以及一次骨裂（2009年对湖人），属积劳成疾风雨侵蚀，算“软伤”。硬伤运气好点可以躲，软伤避不过。
2005年左脚骨刺手术后他出来打了亚锦赛。冠军。
2006年4月左小脚趾手术后他出来打了世锦赛。
2008年应力性骨折（什么叫应力性？累出来的）他提早复出打了北京奥运会。
直到上周，还有声音在期待姚明“在NBA退役，但是继续为中国队出战”。所以，我听到他终于“退干净了”，第一感觉居然是无比轻松。你看：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两个中锋，一个没听话，巅峰期被冷藏；一个很听话，年年夏天回来打球，结果31岁不到就退役了。
8 退干净了
你可以理解各方面的声势。他们需要姚明去打任何一个小比赛，因为成绩有压力；他们需要姚明的名字在，因为他只要还没“退干净”，就是一个话题，就可以继续运转去供应中国篮球这个大话题新血液。他是中国篮球的万能工具：支柱、遮羞布、话题、等等等等。
而他居然能够跳出去，真的退干净了。
昨天，他开新闻发布会，先感谢了篮球，再感谢了生活，感谢了教练，感谢了SMG（我朋友敏感的指出：“他没感谢CCTV！”），感谢了时代，等等。这个顺序，在中国是不合理的。在中国，一个运动员退役时，不该这么浪漫的先感谢篮球和生活。他应当先感谢国家和领导。但姚明这么做了。这和他退干净一样，似乎寻常，得来不易。
2002年，他需要用类似赎身的方式才能去NBA。他去了。那时他还从属于中国篮球。2008年，情况已发生微妙的转换。姚明依然从属于中国篮球，但中国篮球已经没法像2002年那样对他发号施令了。他的声誉、地位、国际影响力，他对中国普通球迷的号召力，已经开始成为中国篮球这项运动的支柱。
在他出现之前，“一个球员是否该为国家队出赛”、“一个球员的个人职业生涯和国家队战绩哪个重要”，在中国不成其为问题。但如今，这些问题的答案已经变多元了。他可以开一个很有自主权的退役发布会，他可以先感谢篮球和生活，可以感谢伟大时代。在他女儿出生时甚至国籍都有可商榷的余地。总而言之，他跳脱了必须感谢国家、为国家所驱使的运动员地位了。
2002-11NBA生涯无休无止的训练、比赛、伤病恢复、手术、每年夏天被召回鏖战上到奥运会下到亚锦赛，以及之前五年的CBA，以及在此之前的刻苦训练——到此终于可以画一个句号。至少是他个人——1980年生，226公分高的一个巨人，而非那个承载着无数商业形象的姚明——可以休息了。
（另外……自此而后，NBA2K游戏系列最可怕、最BUG、最逆天、最不需要动脑就能操作谁用谁知道的怪物消失了。如果我是NBA2K11，就出一个《NBA2K11中文版乔丹+姚明纪念款》。）
9 姚老板
在姚明将近31年人生中，包括了9季NBA、5季CBA。他背着职业篮球手这身份的时间，占了他近半人生时光，还不包括他没上CBA之前，作为专业队球员的生涯。世界目送他从1997年瘦弱高挑的盖帽能手，到2002年那个纵横世锦赛中投如神的长人，到2006年世锦赛杀神无双的低位怪物，到2009年西部半决赛首场蹒跚着从斯台普斯球馆过道里走出来的勇士中锋……时光如线，串起了他的每组画像，而他最新的一次转型，是2011年。
这次的转型，前所未有。
他在NBA九年，挣下了9400万美元工资。而其他收入，更远在此数倍以上。他初入NBA几年的广告代言，几乎可以让他无视掉自己新秀四年间1800万美元的收入。比资金更惊人的是他的声誉和影响力。他拥有中国体育史上最顶尖的影响力，而且他成功的将这种影响力扩张着。姚之队从2002年就开始运作。姚明的影响力遍及中国体育的各个方面，终于有力量和中国篮球总局平分秋色。不夸张的说，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利益+传媒团体，在中国体育界独一无二。
他是上海队的老板，和魔术师、乔丹的状况类似：那是他们最熟悉的领域；就像乔丹买了北卡州的夏洛特山猫，姚明买了上海也可以当作衣锦还乡。但是，他的发挥余地，还在乔丹之上。
乔丹的山猫所面对的，是一个业已由六十年运作、大卫·斯特恩呕心沥血建构完成的庞大帝国，而2011年的姚明，则有些像个从大城市衣锦还乡的打工青年。他把城里打工的钱、名誉和技术带回乡村（CBA是乡村还是城乡结合部还有商榷余地……）。他在中国传媒上如鱼得水，他甚至可以挟民心以令君上。
所以说，姚明有足够的影响力和经验，去改变国家队、CBA联赛，以至于推动中国篮球体制方面的改革。一如红衣主教当年可以举着秩序册骂得NBA总部诸位老板们焦头烂额、丹尼·比阿桑先生曾经逼得NBA创立了24秒制度从此永远的改变了篮球运动，姚明在中国有类似的影响力。实际上，中国篮球比中国其他积重难返的老大难运动，容易改革得多：姚明在NBA的这九年，中国篮球从传媒到球迷，都已耳濡目染够了足够的NBA知识，花花世界，司空见惯，要推进改革，容易得多。
10 姚明的时代
2004-09期间，健康的他堪为西部最强中锋。
完全可以和天勾、西克玛们并列NBA历史上手感最好的中锋之一。
比尔·沃顿之后被伤病折磨最惨烈的明星中锋。
NBA历史上商业形象最好，同时也是最懂得应付媒体、保持形象的外籍球员。
FIBA史上顶尖中锋之一。
亚洲+中国篮球史毫无疑问的第一人。
足以与李宁等并列中国职业体育史上最成功的人物之一。
这些是他篮球场上所做的一切。除此之外……
两年前的一段小结：
一个运动员可以通过镜头演出一个朴素的史诗，经历一场小型的战争。他通过镜头，给出以往英雄给予我们的那些因素：智慧、奋斗、对悲剧的抵抗、身体的健美、人类的力量。
由于媒体的宣传和“一人金牌全国光荣”的思维习惯，很长一段时间，休斯顿火箭是中国球迷的主队。他在NBA投进的每个球，一如李小龙在电影中踹在巨大、笨重的外国人脸上的每一脚。只是，李小龙的故事只在电影之中。他打败的外国人会在镜头后与他鼓掌欢笑，他的神话经过剪辑、编排和演练，他的出人头地，除了霹雳般的拳脚之外，还包括了他在镜头前的表演能力。而姚明，他奔跑的每一步都是在镜头中实打实的。他的每场球都是现实版的电影。2002年之前，他代表上海所取得的荣誉是真实的；2002年之后NBA庞大的数字系统支持着这种真实。他独自上演着一部现代史诗。
我们的中国曾是世界首屈一指的伟大帝国，然后经历了众所周知的劫难。所以李小龙在电影中踢碎“东亚病夫”的招牌，和姚明在美国取得的任何一点成功，都可以兑现为一点心理上的满足——至少有这么一个纯粹的中国人去征服美国，征服世界之巅，征服那豪富、骄横、不可一世的天堂帝国，而且以中国人的方式，这意味着中国精神的伟大。2002年之后，姚明穿梭在每一个镜头之中，镜头所到之处，是美国的细节，美国的街头巷尾，美国的球馆，美国的训练营，美国的世界；是长久以来无数中国人在篮球中崇敬的NBA，在生活中钦敬的美国。
所以，姚明代表了一个中国梦最合适的形象：天赋并不惊人，然而依靠聪慧与勤奋，在美国开始自己的生活。他所遭遇的挫折与他迈过挫折的胜利，通过镜头与新闻点点滴滴汇聚于我们面前，给出了一个曲折的故事。他的步伐与声望，他的奋斗，他的自我解嘲，他的苦难，都像是一本励志读物。有一个巨人在彼岸这样战斗着。他和这个国家一样具有高不可攀的骨架，拥有古老的智慧。他略欠强壮，体格瘦弱，以勤奋补其不足，而且变化日新月异。
而他退役之后……
我们已经见过太多的中国体育旗帜型人物。容国团、庄则栋、许海峰、王义夫、高敏、伏明霞、容志行、古广明、杨晨、邓亚萍、郎平、李宁、刘翔。姚明不是走得最远的一个，但也许是——在传媒、商业和鼓舞人心上——最成功的一个。他没能像刘翔那样创造世界纪录，雄霸某项运动，但他一路走来，他对逆境的克服，他勤苦的训练，他逐步让NBA接受他的方式，他2005年的转型，他2005-11年间与伤病一次又一次的对抗，他在2010年再次受伤后发出的“我还没死呢，我在吃炸鸡”回答，以及2009年西部半决赛第一场，他从过道里蹒跚而出王者归来的瞬间，都是他人生剧情的一部分。
11 一切
就这样了。美国丰田中心，上海卢湾体育馆，五棵松篮球馆。上海队的15号，瘦弱的身影，2000年开幕战他投进的三分球，2001年CBA决赛的惨烈对决，2002年CBA决赛他在罚球线遮盖刘玉栋投篮的右手，哈特补中得分后他的欣喜表情，2002年CBA的冠军旗帜，大卫·斯特恩念出的2002年NBA状元的名字，2002年世锦赛最佳中锋，太极拳录象，首场NBA比赛被晃倒，他的底线翻身低手上篮，初次姚鲨之战他给鲨鱼的开场三帽和被鲨鱼轰下30+时的苦笑摇头，巴克利和肯尼·史密斯还有驴，他的冷笑话，2004年雅典的愤怒，击败塞黑死里逃生后的狂喜，2008年奥运会他带伤复出站在跳球点，养伤期间他坐着练习投篮，勤奋，疲倦时揉膝盖的动作，2006年11月他在鲨鱼头顶的34分14篮板，2009年5月4日西部半决赛第一场还剩五分钟时他按着左膝倒地，蹒跚出场；还剩四分钟时他从过道里归来，上场，射进中投，抓到阿里扎投丢三分的篮板，华丽转身杀进篮下造犯规射进当场第8记罚球，锁定胜局——
最后，画面会定在一个红色的，高大的，双手叉腰的11号背影。
喧嚣之声还在耳边，但比赛已经结束了。退场的人还没散尽，所以我们还能够看到记忆里最后姚明打球的样子，我们还能记得许多个上午算着时间打开电视看见丰田中心火箭VS某某队的字样过了二十分钟后开始念叨“干嘛不给姚明传球”的样子，还能记得具体琢磨火箭又选了哪个二轮秀、火箭板凳尽头又换了谁、火箭又从NBDL签来了哪个球员、他高中曾经打过什么地区决赛的争论，还能记得怎么讨论姚明要位、姚明被绕前、怎么给姚明传球的话题。余音仍在，但时代已经过去了。观众会逐渐退场完毕，会有一只手负责拉上幕布，为我们这一段看球的青春，为我们这一段相信这个中国巨人的时代谢幕。
语言和记忆犹如大海，从远处看才能明白其斑斓美丽磅礴所在。等我们走远了，忘掉黑、火箭的吝啬、伤病、技术统计之后，才会开始明白：我们刚目睹其结束的这段，是中国体育史上最伟大的一个偶像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