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小说)

十五


我和几个学生纠察队员走到木樨地三里河桥的桥中,在研究一下怎么设置路障。


从桥中央放眼望去,血红的夕阳在缓缓地向着地平线坠落下去,天边的云层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在血红中透出金黄来,不远处的几座灰色楼群笼罩在夕阳的背影中,黑黑地耸立在路边,显得一片肃杀。血红的颜色像河水一样流下来,流到了建筑物上,流到了树上,流到了玻璃上,流到了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们的身上,流到了马路上。几只黑翅膀的乌鸦在天上飞过,嘎嘎地叫了几声,飞过桥面,消失在远处的黑暗的树林里。桥下的湖水也是一片明晃晃的残阳血色,湖边的树丛和高楼在水面上倒影出来,在水面上留下一片一片黑色的阴影。


看到眼前的这座桥,我脑海里想起了看过的那部叫《桥》的南斯拉夫影片,好像看见了那个炸桥的勇士从桥上缓缓的跌落,坠入水中,又仿佛看到那个工程师按下了按钮,炸掉了他自己的最心爱的大桥,耳畔响起了那首催人泪下的电影插曲《再见了,姑娘》: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的家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啊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说多么美丽的花

这花属于,游击队战士,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这花属于,游击队战士,他为自由献出生命


我扫视了一眼桥上的情况,看到一个穿着白背心蓝色大裤衩的中年男人骑着一个红色的电驴子在桥上驶过,他一边把手放在电驴子的车把上,一边扭过头来看我们,冲我们伸出一只手打了个V型手势。他的电驴子差点儿撞上了旁边的一个戴草帽穿着一身长衣长裤的骑车的老农。老农的后车座上绑着一个一米多长的褐色的麻包,里面故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他的头发很长,脸脏兮兮的,蓝长袖上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古铜色的皮肤。一个中年妇女一手拿着一个茶缸子,另一手领着一个小孩从桥中走过,小孩好奇地看了我们一眼,赶紧把头扭开。中年妇女拉着小孩的手匆匆下桥走了。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农民工在桥边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他们抽着劣质的烟卷,胡子拉碴,脏兮兮的白衬衫里露着红背心。一个瞎子乞丐在桥头拿着一把二胡在拉《二泉映月》,他的手抖动着,嘴随着悲惨的二胡声在一张一合,面前放着一张白纸,白纸用石块压着,上面写着一些文字。每个人从瞎子的面前都匆匆走过,几乎没有人停下来听他演奏或给他钱。一对工人模样的情侣牵着手在路边散步,女的穿着一个白上衣,红裙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凉鞋,男的穿着一个蓝色T恤衫,灰色的短裤,脚上踢踏着一双趿拉板。桥中间几辆汽车在缓缓地驶过,车两边的行人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赶路,身上披着夕阳的血色。


我向身后望去,看到身后是一马平川的宽阔的长安街,这让我更加意识到这座桥的重要性。这座桥是一个交通要道,从西面来的军队必须要经过这座桥。守住了这座桥,西面的军队 ---传说是最勇猛的百战百胜的三十八军和迟浩田的嫡系部队二十七军 --- 就无法去占领广场。身后的平坦的长安街上再也没有一处像这座桥一样的险要地势了。如果这座桥失守了,很难想象其他的宽阔的路口能挡得住军队的坦克和装甲车。


站在这座桥上,我的心情有些沉痛和苍凉。曾几何时,人民军队人民爱,人民军队爱人民,我们从小被灌输的人民是水,军队是鱼,军队和人民是鱼水的这种信念,从戒严令开始发布后,就逐渐瓦解了。人民解放军的军人是我从小最崇拜的。记得每次我从北京卫戍区大门走过的时候,看到门口持枪站岗的士兵,我都对他们充满敬意。我想起小的时候,当父亲说我长大后他会送我去参军,那一天我是多么地高兴,多么地盼望自己马上就长大,好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我想起来小的时候大姐带我去照相馆照相,替我找照相馆要了一个玩具长枪背在身上,那个玩具长枪比我的个子还高,我背着它,充满自豪地照了一张像,那张照片是我最喜欢的。高中的时候我曾想去空军做一个飞行员,我觉得要是能够架上一架歼击机,在万里长空上飞翔,那比考上最好的学校还牛逼。


我做梦也没有会想到,今天我会和这支纠察队站在这座桥上,目的竟然是要阻拦我曾经最崇拜的解放军的前进!也从没有想到,这支人民养大的军队,竟然要掉转枪口,会要向人民开枪了!


我在想,历史是多么的悲哀,当年的那些充满理想和热情的年轻的共产党人,当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地为了理想和信念倒在血泊里的时候,恐怕他们从没有想过,他们为之英勇奋斗,牺牲掉自己宝贵生命的换来的,是今天的贪污腐败,官倒横行,贫富悬殊和人性的丧失。难道那些当权者不懂吗?难道他们是真的看不出学生们的呐喊,是为了中国好,是爱国的吗?


我想,在那之前十几年,从我懂事以来所接受的一切说教,被灌输的一切信念,都在知道有人下令要军队向人民开枪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公开地掠夺”,我越来越相信北岛的这句诗了。
 
十六


我向那些跟我一起来到守卫这座桥的纠察队员们望去,只见那一张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上带着刚毅和坚定的神情。那个数学系的小男孩一定是累了,他一屁股坐在水泥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在擦汗,一边把背上背的吉它抱在怀里。那个高大的篮球队员站在他的身后,手里还在拿着托福单词书,在抓紧时间背单词。其余的队员已经都走到我身边来,他们在看着我,等待着行动。


大家都看到这座桥的重要性了吧。我看着纠察队员们说。这座桥是这条大街上唯一的一座桥,没有任何路口更比它险要了,更比它易守难攻了。我觉得咱们应该这样,把桥下的那几辆公共汽车推上来,把它们横在路中间,作为我们的路障。另外,我们要把路中央的水泥隔离墩也抬过来,放在桥的中间,这样就可以挡住军队的车辆通过这座桥。


但是军队要是把坦克开来直接把路障给撞开怎么办呢?一个纠察队员插嘴问。


我们要组织市民和我们一起在路障前静坐。我说。坦克要是想接近路障,就必须从我们身上碾过去。我们要用血肉之躯,挡住坦克。我们要是有几百人在坦克前面静坐,就能阻挡住坦克。


如果坦克直接压过来呢?另一个纠察队员问。


坦克是不敢压死这么多人的。我说。要知道,那些坦克手也是人,他们也有兄弟姐妹,也有好朋友,他们的兄弟姐妹也许还是学生呢。我就不信任何人能够丧尽良心,会开着坦克碾死我们这些学生。如果谁敢开着坦克压我们这些学生,他就不是人,他的终生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看了一眼四周,看到我们身边的市民越聚越多,他们不说话,只是好奇地围着我们,看我们做什么。远处还有不少市民往这边赶过来看热闹,刚才坐在马路牙子上的那几个歪戴着帽子的民工也走了过来,站在后面听我们说什么。还有刚才走过去的那一对情侣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人群的后面,看着我们。


北京的市民们!我开始大声地对市民做起鼓动工作,因为我知道我们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市民了。市民们,你们也许已经从广播里面听说了,今天晚上军队就要来占领天安门,要把这场伟大的爱国民主学生运动给残酷地镇压下去了!你们已经从电视里看到了听到了,他们要我们离开广场,他们要我们今晚守在家里,不要上街,他们在警告我们!他们的屠刀已经举起来了!!他们的枪里的子弹已经上了膛!!!市民们,他们就要来血腥地镇压,要用无数学生和市民的鲜血,来维持他们自己的独裁政权,来维持这个贪污腐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政权了!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谁先富起来了呢?是那些当官的子弟!是那些二道贩子和倒爷!以人民的名义,他们在公开的掠夺!!!他们不劳而获!!!我们的人民,他们是多么的贫穷,许多落后的农村的地方的学生都上不起学。我们顶着烈日做一天活也挣不了几个钱,我们一家几代挤住在一个小屋子里,该结婚的年轻人没有房子,我们一点点的积蓄在物价飞涨的面前正在缩水。而他们,他们一顿饭的钱够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他们在那里用公款挥霍,用公款去国外旅游,甚至用公款去嫖妓!!!他们贪污腐化,官官相护,结成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拼死的维护他们的权利,他们已经完完全全地背弃人民了!!!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在地下也会为他们的行为感到耻辱的!!!!他们不是共产党员,他们不再代表人民了!他们是腐败的腐朽的散发着臭气的骑在人民头上的寄生虫!!!!!


几百个市民围在我们身边,鼓起掌来。我为他们的热烈的掌声感动,他们是多可爱的市民啊,在这种严峻的时刻,他们还不顾生命危险在支持我们。我接着演讲说:


市民们,就是纳粹德国,最残暴的希特勒政权,他们也没有让军队和坦克向德国的学生们开过枪!只有过去的北洋军阀段祺瑞政府曾经下令向学生们开过枪,但是我们知道,一个月之后段祺瑞政府就倒台了!谁敢镇压人民,谁就没有好下场!!


又一阵掌声响起,我知道,市民们是在真心地为我们叫好。


李鹏的生身夫母是革命先烈,他的养父是周恩来。我咽了一口吐沫,接着演讲说,他的生身父母和养父,若是在九泉之下有知,知道他在下令向学生们开枪,一定是会为他们的这个不孝子孙感到羞耻的!!!


我看了一眼市民们,看到他们已经开始群情激昂,我就开始举起胳膊带头呼喊起了口号:打倒李鹏!


打倒李鹏!成百个喉咙在一起呐喊,成百双胳膊像树林一样的在我的周围举起。周围的市民越聚越多,所有从桥上经过的人都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儿。


反对军管!撤销戒严令!反对独裁!我接着领着市民们喊口号。市民们热烈地响应着,他们的声音响彻天空。一群飞鸟从树林里惊飞起来,在落日余辉中向远方慌张地飞走。


等大家的口号声停下来后,我接着演讲:


市民们,勇敢的北京市民们!你们曾经和我们在一起,在四二七的大游行里,跟我们一起冲破军警的拦截;在绝食的日子里,你们走上街头,几百万人声援绝食,你们无私地捐献吃的,穿的,帐篷和捐款给学生,你们用你们的行动,表明人民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你们在戒严的日子里和我们一起,肩并肩地勇敢地堵住了军车,迫使军队后撤。今天,我们又一次地面临着对我们的考验,这次的考验更加严重,这次的考验是流血的考验,是生和死的考验。市民们,我们应该怎么办?是把天安门拱手让给他们,让中国的民主屈服于那个腐朽的,贪污腐化的,老人垂帘听政的独裁政权,还是坚决堵住军车?


堵住军车!堵住军车!上千个嗓音一起响起。


市民们,我们到这里来,是要设置路障,堵住军队的士兵和坦克,不让他们到天安门广场去镇压那里的学生。请大家跟我们一起到桥下去,把桥下的那几辆公共汽车推上桥来,把他们横在桥中间,堵住这座桥,好不好?


好!学生们好样的!市民们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呼喊,踊跃地跟在我和纠察队员们的后面下桥去推公共汽车去了。


看着这么多市民踊跃地不怕危险地跟我们站在一起,我感动得要流眼泪了。北京市民们,我爱你们。我心里默默地说。一种崇高的使命感在我心里升起。


生死在此一搏。我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拼死把这座桥守住。


那一刻,我心里下定了决心,军队要想通过这座桥,除非从我的血泊里踏过去。
 
看过,好看,感动,再看一遍
 
十七


木樨地的三里河桥头上这时已经聚集了有上千名学生和市民。我带着纠察队员们向桥下走去,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长,每个人的影子都像是长长的电线杆子。天上没有风,鸟儿也不见了踪影,路边的建筑的背光的一面开始变黑,阴影里的人像是鬼魅一样在游动。


成千的市民们跟在我们后面一起走,他们的影子叠放在地上,像是一群被唤醒的多头的怪兽在沿着桥头移动。我回头望了一眼,最后的一抹夕阳平射进我的眼里,晃的我眼睛痛,我看见成百上千的人跟在我们后面,无数的头在攒动,他们的背光的面孔黑魆魆的,只有一双双眼睛在闪闪发光。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带着成百上千的人往前走,那种气势,让我觉得很威风很自豪,心里说,有人民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什么都不怕。我想,当年的陈胜吴广的揭竿起义大概就是这样吧,秦朝失掉了民心,陈胜吴广这两个田头种地的赤脚贫下中农,举个大杆子一呼,立刻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响应。不是陈胜吴广有什么魔术有什么本事,是秦朝的暴政让百姓觉得活不下去了,只要有人领头,就会有无数的人跟着站出来。就像今天,人们对贪污腐化和官倒的痛恨和对政府军管戒严的不满,让人们拧成一股绳,一个人振臂一呼,就有无数人出来呼应。


人们蜂拥着跟着我们往桥下走,里面有学生,有工人,有农民,有无业游民,他们的衣服有蓝色,有白色,有黑色,有红色,他们兴奋地跟在我们后面走着,冒汗冒油的脸上发着光,唧唧喳喳地互相说着话,但是没有人大声喧哗,也没有人吵闹。他们像是一股能够吞并一切的泥石流,带着一股惯性,声音不大但是气势逼人地向着桥下涌去。越来越多的看热闹的人从街道两边赶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身子融入到越来越大的泥石流里。


我们走到桥下第一辆停着的公共汽车前,看到庞大的公共汽车的几个门都关着,里面没有司机也没有乘客,司机大概早就离开了。我回过头,看见那个大个子篮球队员正在我身后站着,就说,你上到驾驶室里去,把好方向盘,我们去推车,把车给推到桥中去。


大个子篮球队员答应了一声,走到汽车门口。浅黄色的的公共汽车上,中间和底部刷着一条红漆,黄白相间的车门紧闭着。他把双手伸进门缝的黑色橡胶皮里,用力把门往两边扒。几个身材粗壮的市民看见了,也一起上来伸手帮他扒车门。刚才在桥上抽烟的一个年轻农民工走过来,他的有些发乌的白衬衫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红背心。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头的木把铁锤子,他把锤子的木把塞进汽车门的黑色胶皮里面,使劲一撬,就把车门撬开了一道缝。大个子篮球队员把脚塞进了车门打开的缝隙,用膝盖顶着车门,双手使力,把车门往两边推。他的旁边有几双大手一起帮他把车门往两边扒,车门被缓缓地打开了。篮球队员抬腿进了车,一屁股坐到带着一个舒服坐垫的驾驶座位上,双手把好了黑色的方向盘。他从车窗里向我点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纠察队员们此时已经和市民们一起走到车门边和车后,他们有的把手放在车门上,有的用双手推着车尾,有的把手放在黄红色的车壁上,凡是可以搭上手的地方,都有一双或几双手在上面。公共汽车周围一圈全是人,他们弓着腿,身体前倾,坐好了一起推的准备。他们的眼光看着我,在等待着我来喊口令一起推。


我站在车前一米远的地方,开始给大家喊着号子:一,二,三,推!人们一起发力,公共汽车晃了起来,车轮开始转动了,车摇摇晃晃地向前一点一点运动起来。我倒退着,眼睛看着把着方向盘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引导着他往桥上开。我看见数学系的那个小男生也在人群里奋力地推着,他的吉它还背在背上,被人群挤着。还有那一对工人情侣,男的站在车后跟着人们用力推着车,女的在旁边给他加油。我向车里看去,只见大个子篮球队员紧张地用双手把着黑色的方向盘,目视着我,汗水从他通红的脸上留了下来。他使劲儿地转动着方向盘,汽车的轮子开始扭动,庞大的公共汽车向着桥头的方向移动起来,跟着我向桥上缓缓行进过去。


真是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我们就把第一辆公共汽车推上了桥头。我在前面指挥着,让人们把车横挡在了桥中央。我觉得车横的是地方了,就跟大个子篮球队员点了一下头,然后喊:停。人们停下了手,高兴地欢呼着。大个子篮球队员从驾驶座走下来,流着汗的大脸盘上满是兴奋的表情。我跟篮球队员说,好样的,你这个司机做得好。现在我们要去推第二辆车。他说好,就举起胳膊喊了声,我们去推第二辆车!带头向桥下走去了。人们跟着他,洪流一样往下一起走。几个路旁看热闹的人看着啧啧地说,别看几个学生,还真有号召力,说什么大家都听。


我看见数学系的男孩走在人群后面,就叫住他说,你别去推车了,怕人多,把你的吉他给挤坏了,你去桥西头去帮助一下那个拉二胡的瞎子乞丐吧,把他扶到桥下去,别让他在桥上呆着了,要不一会儿军队过来他跑不了了。数学系的小男孩说,好,然后背着吉它向着桥头的瞎子走去了。


看到这么多的市民还在跟我们在一起,在帮我们推公共汽车,我心里觉得很受感动。今天,在军队大兵压境的时刻,在戒严部队一遍又一遍地广播“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的时候,这么多市民仍然停留在街上,支持学生们堵截军车,这是何等的勇敢和无畏啊。在这个措辞严厉,充满着警告和威胁的通告用戒严部队指挥部这一军方名义发布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况,现在在街头进行任何反对政府的行动,都有可能被便衣侦探们拍照下来,作为以后清算和抓捕的证据。这些工人和农民们,除了冒着流血的危险,还冒着自己饭碗被砸,被关进监狱的风险来支持学生。他们也知道政府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政府会改变,在学生绝食的时候他们就会改变立场了。但是他们还是无畏地站出来,跟学生们在一起。


我为学生们感到悲哀,觉得我们这些学生们毕竟是太年轻太天真了,我们以为绝食可以让政府改变把学生运动定性为动乱的立场,我们以为他们还是会有一些良心的,我们以为在成千的学生大规模绝食的情况下他们会良心发现,承认和改正四二六社论的定性,会说一句学生不是动乱。这么多学生以生命来抗议,就是为了一句简单的话:我们不是动乱。这要一个什么样的铁石心肠的政府才能拒绝说这一句话啊。


我们错了。七天的绝食,成千的学生在绝食的死亡线上徘徊,他们绝食到了人体的极限;为了求得一句公平话,他们义无反顾地准备告别年轻的生命。他们的热血和对制止物价飞涨,贪污腐败的强烈呼吁,没有能够唤醒政府,没有换来他们所要的一句公平话,没有换来一句哪怕是句空泛的许诺,却换来的是冷漠,换来的是麻木,换来的是戒严令的发布,换来的是坦克和大兵压境。我们错了。对一个装聋作哑的人,再强烈的呼吁又有什么用呢?对一个彻底丧失了良心的人,热血又怎么能唤醒他的良知呢?对一个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人民之上的人,人民的呼吁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八


天擦黑的时候,第二辆和第三辆公共汽车相继被学生和市民们推上桥来,与第一辆一起,横断在桥中央,组成了一道宽宽的车墙,把桥上的交通都给堵住了。一些骑自行车想过桥的人纷纷把车推到两侧的人行道上走过去。他们毫无怨言地向我们打着V型手势,有的还把车支在一边,过来帮我们一起推车。


我看见有一个留着长头发,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小年轻走到汽车旁,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三棱刮刀,对着车上的车胎扎去,车胎嗞的一声就瘪下去了。这样瘪了轮胎的车,别人想推也推不动了。他的长头发垂到了眼睛,头也不不抬地一个一个车胎挨个儿扎下去,把车胎里面的气都放光了。他扎一个轮胎,周围的人就叫一声好,给他鼓一次掌。


我看着他的娴熟的动作,觉得这位恐怕是扎过不少轮胎的人,一看就专业。这让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些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的轮胎被扎,在路上抛锚走不了的情景。他扎完了轮胎,把刀子擦了一下,放到一个刀鞘里,放回兜里,也没抬头,也不理周围那些给他鼓掌的人,好像那些人全都不存在一样。他走到桥边,一言不语地骑上停在那里的一辆自行车,向桥下骑去了。


数学系的小男孩从桥下上来,跟我指着桥下说,把瞎子乞丐送到对面的居民楼里去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他说,那个瞎子说,如果能睁开眼睛,也会跟我们来一起推车挡住军车的。我点点头,说,你看到了,一个瞎子都看得比政府清楚,到底是谁是谁非。一个乞丐都比政府有良心。


我正在前面端详着横在那里的三辆公共汽车,琢磨着怎么把路障设得更好一些,忽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一样的男人走过来,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抬头看他,觉得他面熟,但是想不起是谁了。


你不认得我了?他说。我是经贸大学的老师,圣诞舞会的那天,你去过我的宿舍的。


我一下想起来,这不是你们学校的班主任吴老师么?你们学校那次圣诞舞会的时候,我跟你跳舞,你的室友王燕在跟他跳,后来我们还到他的宿舍去玩来的。我点点头说,想起来了,您是吴老师,您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吴老师笑了一下,说,我是喜欢热闹的人,我顺着长安街往这边骑,看到你们在这里设置路障,就停下来看,正好就看到了你。你们眼光不错,这个桥是个必经之地,掐住了这个地方,就把军队进攻的主要路线给封锁住了。


吴老师,您看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吴老师前后看了几眼,说:马路中间最好多设一些路障,把那些水泥墩子什么的抬到路中央去。让市民们多准备一些石头砖块什么的,如果军队往前冲,就用砖头石块把他们打回去。军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桥上的汽车给推开,到时你们要准备好顶住汽车,不让军队给推开。还有,你看桥的侧面那边有片小树林,最好有人守在那里,用石头从侧边袭击军队的侧翼,分散他们的进攻力量。


我顺着吴老师的眼光看去,果然看到桥的东侧有片小树林,就说,吴老师,您的眼光贼厉害啊,姜到底是老的辣。


吴老师微微一笑,说,也不冤比你们年长几岁吧。你们在这里忙活着,我再往前骑一些,替你们做些侦查。要是军队来了好叫你们做好准备。


谢谢您了,吴老师。我说。


吴老师骑着车向前骑去了。我把身边几位热心的市民叫道一起说,你们看,侧面那个小树林有树木作掩护,你们到那里去吧,要是军队来了,你们可以从那边搞一个侧面袭击,用石头袭击他们,牵制他们的进攻。那几位热心的市民听了,就呼着一些人说,走啊,到那边去,就带着一些人去小树林了。


我招呼着纠察队员们在市民们的帮助下把路上的灰色的水泥墩子一个一个抬到桥上,放在公共汽车后面摆成又一道路障。水泥墩子死沉死沉的,很难抬,幸亏市民和学生们多,几个人抬一块,很快就把水泥墩子都抬到汽车后面去了。
 
十九


看到路障已经设置好了,我把纠察队员们叫到一起商量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分成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在桥西面一点,第二道防线在桥中。第一道防线由学生们在那里坐在地上等待军队,在军队到来的时候靠静坐拦住车辆,同时做军队的思想工作,劝他们回去。如果第一道防线挡不住军队,就退守第二道防线,依靠横在桥中的公共汽车和路障挡住军队。


大个子篮球队员说,这个主意好,以逸待劳。第二道防线也可以组织好市民,准备好石头砖块,等士兵们接近路障的时候用砖块石头迎击他们。


我说,这样吧,把纠察队员分成两队,一队归你指挥,在路障后面建立第二道防线;一队我带到桥西面去,在那边迎着军队。


我问纠察队员们谁愿意跟我去第一道防线,一些纠察队员举手愿意跟我走,我让剩下的纠察队员听从大个子篮球队员的指挥,叮嘱他发动好市民做好准备,同时叮嘱他,无论我们前面第一道防线出了什么问题都不要往前冲,不要乱了阵脚,就在这里严阵以待。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我带着第一队纠察队员和一些学生走向桥西,一些市民们在后面紧跟着我们。我看了一下地势,决定在桥西三百米左右的地方坐下。我让纠察队员们坐在第一排,其他的学生们坐在纠察队员们的后面。学生们在路上坐了下来后,几千名市民自动的站在学生们的周围。在路边,还有一支观战的市民队伍,他们在路两边站着,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靠在栏杆上,有的爬到树上,有的蹲在地上,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一边看着我们这支静坐的队伍,一边看着远方,像是在看着军队什么时候过来。一些市民们运来了砖头和石块,在学生们的后面站了几排手里拿着石块的市民们,他们后面是负责给他们递石头的支援的队伍。我看见那对工人情侣站在静坐的学生们后面,男的手里拿着石块,女的用裙子兜着一些石头,站在他的身边。


我站起来看了一眼我们的队伍,看到第一排臂带纠察队臂箍的纠察队员,他们人人的脸上都带着坚毅的神情,后面是满脸严肃的学生们,再后面是手拿着石头严阵以待的市民们,组成了一道坚强的人墙。我觉得很满意。我想,像前几次拦截军车一样,也许我们这一次也能依靠市民和学生的齐心协力,把军队拦在桥头西侧。
 
二十


太阳已经完全地落下山去了,天开始黑下来,路边的路灯开始亮了,苍白的灯光照着学生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和瘦弱的身躯,地上是一片蓝黑色的阴影。我看到除了我认识的纠察队员之外,还有大概有两三百名各校的学生,他们是在我们购建路障的时候,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参加堵截军车的,里面还有不少穿着花裙子的女同学坐在那里。


我站起来,向远处看去,黑黑的夜幕中,只有稀疏的星星在闪着微弱的光。远处天际偶尔闪过几道亮光。天气很闷热,像是一场大雷雨要来临了一样。路灯的昏暗灯光下,一些居民穿着短裤背心往大街上向这边走来。黑暗里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人声在喧哗,还有越来越清晰的马达的轰鸣声,街上不断有人骑着自行车向着远处的喧哗声骑去,路边观战的人群也在向着远处张望着。


我听见天上传来一阵轰鸣声,我们都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西向东飞来,在超低空飞行,飞机顶上和尾部的螺旋桨在飞快的旋转着,把下面的树梢吹得左右摇晃。直升飞机发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我们的头上绕了几圈,向着西面飞回去了。


我想,督战的飞机来了,军队的大队人马一定随后要来了,这也许是最后的平静了。让暴风雨来吧,让雷电来吧,让坦克来吧。我心里想起了北岛的诗: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我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学生们,他们个个年轻,幼稚的脸上带着青春的朝气和勇敢无畏的神情。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正在拿出一块手绢来扇风,旁边一个男学生手里举着一块横幅,上面写着“别了,爱人”,另外一个男生举着的白布横幅上写着“我们感动了上帝,却感动不了皇帝”。他们默默地坐在地上,面容严肃,好像在等待着暴风雨来临一样。


我想,让我们来享受一下这最后的宁静吧。


我看到数学系的小男孩坐在第一排,他的手里还抱着他的吉它,就走到他面前问他说,趁着军队还没来,你给我们弹首大家喜爱的歌吧。他点点头,答应了。我说,弹你最拿手的曲子吧,你喜欢哪首?他想了一下说,《花房姑娘》吧。我说,好。


我走到静坐的队伍前面,举起手,大声宣布说:


同学们,大家听到远处的喧哗的声音和马达声音了吧,那是军队的士兵和坦克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刚才飞过我们头上的直升飞机,一定是督战的,说明军队马上就要来到我们这里了。同学们,在我们用我们的年轻的血肉之躯,挡住军队的坦克之前,让我们最后来见证一下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吧:现在请我们的校园歌手给大家弹唱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请大家鼓掌欢迎。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鼓起掌来,有的后面的人欠起身好看得清楚一些。


数学系的小男孩站起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把手放在吉它上。随着熟悉的旋律响起,他边弹边唱了起来: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象是给我噢……赞扬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噢……方向

崔健的充满粗野与温情的歌,里面的对自由和美丽姑娘的幻想和渴望,让我想起了你。现在的你在哪里呢?你是在你的宿舍里,还是在街上?我知道你一定在听着广播,知道了戒严指挥部的严厉的通告,你一定会在担心我去了哪里。我心里祈祷说,但愿你还呆在你的宿舍里,没到街上来。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和你的室友王燕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正焦急地在各个人堆里查看,在寻找我。


数学系的小男孩还在用手弹着吉它,他的模仿崔健的嘶哑的嗓音引起了一阵掌声。有几个男学生举起手里打火机,打火机上的微弱的蓝色火苗在夜色里闪烁着,把旁边的几个女生的脸映得通红。有几个女生在激动地看着小男孩,身子跟着节拍晃动着,手里打着拍子,嘴里随着他的弹唱一起唱起来: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噢……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噢……姑娘

崔健的这首在嘶喊中多了几分柔情的歌,让我想起了校园里的那些狂躁,那些哀伤,那些情感,那些压抑和那些渴望。

数学系的小男孩还在弹唱着吉他,突然西面几辆自行车飞一样骑过来,其中一位是吴老师。他骑到我们面前,猛地把自行车刹住,高喊了一声:

同学们,军队就要来了!
他们前面有手拿大棒的突击队开路,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
 
二十一


我坐在河边的一个绿色长椅上,点上一支烟,在烟头升起的淡淡的灰白烟雾中望着塞纳河缓缓流动的河水。平静的水面上飘着一些黄色的落叶。落叶漂浮着,顺水向下游流去,一会儿就流出了我的视野。河对岸有些酒吧和商店,霓虹灯和广告牌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在水面上闪动着。不远处有一座小的拱形桥,桥面上闪着黄色的灯光,不断有行人从上面走过。


我侧耳细听着河水,以为会听到一些水声,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水流得太平缓太平静了。水面上飘来一股潮气和发霉的味道。一阵秋风吹过,河边的树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又是几个黄色的树叶在风中斜着飘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到水面上。我的思绪像落叶一样漫无边际地飘着,随波逐流。


你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经常梦见你的两只大眼睛在幽怨地看着我,眼神里透出绝望和忧郁的神态。你的黑黑的瞳孔直视着我,我能看见你的眼球上的高光点,里面一圈圆圆的瞳孔,上面反射出我的脸来。在你的瞳孔里面,我面容清瘦,带着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你的睫毛弯弯的翻到眼皮上,细长的眼睛里有一些红丝,眼角上红红的,像是有眼泪要流出来。你的嘴唇微张着,露出一道细细的黑黑的缝隙,但是我看不到里面的牙齿。你的嘴唇饱满,上面有一些纹路,口红上反射着白光。你有一个俏瘦的脸型,不大不小的鼻子挺立着,眉毛清秀,皮肤细嫩。我有时梦见你的身上裹着一层青色的薄纱,在一片灰色的岩石和深蓝的海面上飞行,黑色的头发飞扬起来。我有时梦见你躺在床上,两条长长的光滑的腿从床头上垂下来,脚上是白白的指甲。


我有时梦见你像是一个仙女,穿着一身绿色的裙纱,坐在一个锯断的褐色的树桩上,绿色的长裙子垂下来,盖住了脚面,背后是一片树丛,红色的树叶和有些发白的绿色的树叶交织在一起,太阳从树叶的枝缝里照进来,你的身影垂在暗绿色的草地上。你的瘦瘦的右胳膊弯曲着,一只苍白的手扶在嘴唇边,手指头半蜷着,中指触摸到了鲜红的嘴唇,食指搭在中指上,小拇指托住下颚。你的左一只胳膊成九十度放在胸前,手腕上带着一圈珠子,细长的手指并排伸出,轻轻的搭在右胳膊的肘弯里。


我的烟快燃到了头,烟丝燃起的暗红的火光在两指之间闪动,一股温暖的热量顺着手指传来。我的心情很压抑,回忆过去,特别是那一段时间的事儿,常常使我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我想起了刚才坐在河边的那个黑裙子黑鞋的法国女人,她好像也是很孤独的一个人坐在河边喝酒,在借酒浇愁。我想我该回去找她。与其一个人烦闷着,不如两个人聊聊天。


我弯下身,把烟蒂按在地上碾灭,扔到长椅边上的一个绿色垃圾箱里。我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对面走过来一个老人,他跟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与我擦身而过。我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就看见那个灰色的通向水边的石阶,看见了石阶上的那个孤独的身影。那个黑裙黑鞋的法国女人还是一个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青灰色的石阶的一侧是一片青砖垒成的一堵墙岸。我走到她跟前,看到她的啤酒瓶里面的酒已经喝光了。她侧着身子,歪靠在青砖墙上,两眼迷蒙地看着我说:


你终于回来了。再晚来五分钟我就走了。


现在走吧。我向她伸出手去说。我跟你一起走,找个地方喝点儿酒去。


她微笑了起来,笑里面有一丝醉意。她把手伸给我,我把她拽了起来。她站起身来,抚平了裙子上的褶子,她的身材很苗条。她挽着我的胳膊跟着我向岸上的小径走去,黑色的高跟鞋在石阶上响起清脆的敲击声。






十分钟后我们坐到了附近一个酒吧外面的桌子边。我身后是一颗很高大的老树,枝叶茂盛,地上两盏圆圆的橙色的灯向上照射着,树身上粗糙树皮的纹路在灯光下显得很清晰,树的一半被灯光照成明亮的橙黄色,另一半背光的是灰褐色。老树的根部有一些树皮脱落了,里面的木头有些发白有些发乌,上面还有些黑乎乎的虫子蛀的洞。前面是酒吧的大落地玻璃窗户。酒吧里面透出橙色的和白色的灯光来,一个白色的长条大理石吧台边上,立着一排一米高的高脚凳,上面稀稀疏疏的坐着几个人在饮酒。


酒吧外面是几张黑色的小圆铁桌,圆桌旁边是几把精致的乌黑的铁椅子,椅子面和椅子背都是由丝网状的细铁丝编织而成。我和她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烛光在微弱地闪烁着,随风摇曳。淡黄色的月光从撕破了的薄云间流了下来,流了一地,流了我们一身。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想跟人说?她就着烛火,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烟雾在淡淡的月光里冉冉上升。她的眼睛的瞳孔被烟雾挡住,显得朦朦胧胧的。


嗯,想跟人讲讲我喜欢的一个女孩。我说。我拿起面前的盛着绿色的液体的高脚杯,舔了一下杯子边上的盐,嘴里咸咸的。绿色液体中的白色的冰块浮在透明的酒杯中,像是冰山的一角。


说吧。她吐了一口烟,向桌上的一个白色陶瓷烟灰缸弹了一下烟卷头上的烟灰,缓缓地说:都告诉我,从头慢慢来,从你跟她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讲起,我喜欢听这类的故事。
 
二十二


其实我们很早就相识了,你父母在外地,但是你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北京,在北京上的学,怎么那么巧,跟我在一个初中,不过是在不同的班。我在一班,你在三班。


在初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只是从来没敢跟你表白过。那时,班里有几对谈恋爱的,都是像搞地下活动似的,不敢让老师和家里知道。我们初中头一年,互相说话大概不会超过5次吧,里面只有一次多说了几句话还能大概记得,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初中的时候,男女生的界限很分明,课堂休息的时候和上早操的时候,你常常跟你的同学在操场上站着。我只敢偷偷地看你,却不敢走向前去跟你说话。我跟男同学大声说着话,打闹着从你的面前走过,想引起你的注意,可是总看不到你有任何的反应,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记得有一次我们两个班篮球比赛,看你代表你们班打篮球,觉得很诧异,你那么瘦,个子也不高,怎么能打篮球呢,看你在场上跑来跑去,接过别人传给你的球,投到篮板里面去,每次都准确无误,觉得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平时安静,沉默的你。


有一次学校在一个体育场开运动会的时候,我们班和你们班挨着,我坐在一个能看见你坐着的地方,假装低头看书,用眼角在观察你的一举一动,默默地偷看着你。你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偶尔你把眼睛扫到我这个方向来,我赶紧把头低到书上去,却是一行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你的黑黑的眼睛。我看见你弯身去捡一张落在地上的纸,腰部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肌肤,心里朦朦胧胧的产生出一种情欲来。头一次,我想吻一个女生,就是你。我还不知道怎么去跟女生接吻,只是从电影里和画册里看见过接吻的镜头,想就是把嘴唇压到嘴唇上去吧。以后每天上学之前,我都把牙刷得干干净净的,虽然知道不可能的,心里总有一个期待,期待着小概率的事件发生。


我们住在同一条街道上,你住在你的爷爷奶奶家,比我的家离学校略远一些。你上学时经常从我们的大院前面走过,我有时藏在院子的门后等着你,等你快走到我们的大院门口时才走出来。但是我那时羞于开口跟女生讲话,何况你是我暗中喜欢的人,就更不敢跟你讲话了。所以虽然出门见了你,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却不敢去跟你并肩地走,只是跟你一前一后地走。有时你走在前面,有时我走在前面,中间隔着几米。我走在你前面的时候,总觉得特别不自在,觉得后背上都是你的眼睛,走道的时候觉得自己身子僵直,手不知道是放在裤兜里好还是放在书包上好,特别拘谨。


有一次走在路上突然赶上下冰雹,我赶紧跑到一个门道躲避,你也跑了过来,跟我躲在一个门道。我只说了句,冰雹好大啊,就再也没别的可跟你说的了。你红着脸点了一下头,站在门道的另一边不说话,跟我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我看到你的身子有些颤抖,想你是冻的,就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你披上,但是因为自己一向是个胆小的不敢跟女生主动说话的人,所以尽管心里是这样想,却没有行动,终究没敢。我看见你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抿着嘴,嘴唇轻轻地咬着手指,我就想吻你一下,但是我怕亵渎你。我想时间要是能凝聚就好了,我愿意老死在这个门道里,只要有你在一起。从此后我总是盼着遇见你的日子天上能够再一次下冰雹。


我跟你讲话的那一次,是在离我家不远的副食店里。那次我在副食店里排队等着买带鱼,队很长,我站在前面,一回头看见你站在队尾。我想把你叫过来在我这里加个塞儿,可是我每次心里下定决心要叫你一声,回过头去看你时,都看见你的眼睛在看着别处,我的勇气就再也没有了。我回头看了几次你,最后终于看见你在向我这边看我,我冲你挥挥手,鼓足勇气大声地叫了你一声,说,过来吧,我给你站着队呢。你从队尾走过来,在后面的排队的人的一片不满声中,犹犹豫豫地走到前面来。我让你站在我前头,你的脸和脖子涨得粉红。你小声地说了声谢谢。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本来以为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因为我们在不同的班,从那次我知道了,你早就知道我叫什么,这让我觉得很高兴,说明你留意过我。


售货员开始卖带鱼的时候,排队的队伍开始向前涌,后面的人使劲往前挤,我尽力挡着后面的人,怕挤着你,也怕你觉得我故意往你身上挤。但是我终于顶不住后面的人,我的身体碰到了你的身体,我的胳膊碰到了你的后背,你的圆圆的肩膀就在我眼前,脖子下面是一片雪白细嫩的肌肤,胳膊上面有几个像是被蚊子叮的包。我想你可能觉得不自然了,因为你的脸上泛起一片粉红的云霞,脖子和耳朵也红了。
 
二十三


那天我们买完带鱼一起从副食店往回走,破天荒地你跟我说了几句话。


你平时在家都做什么?你问我。


看喜欢的书,玩牌,下象棋啊。我说。我两眼直视着前面,不敢看着你。


你不用帮着家里做饭吗?


有时帮我妈把白菜剁碎包饺子,有时擀饺子皮,有时帮着洗洗菜,扫扫地什么的,别的就不用了。我边走边说。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和我妈把家务都承担了。你要帮家里做很多事情吗?


当然了。你举起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我爸妈都不在这里,只有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我要给他们做饭啊,还有洗自己的衣服啊,拆被子啊,总不能什么都叫爷爷奶奶做吧。


你想你爸妈吗?


想啊。不过,已经习惯了不跟他们在一起了。你小声说。他们说北京的学校好,学的东西多,让我跟爷爷奶奶这里,好在这里上学。爷爷奶奶对我比他们对我还好呢。


你有兄弟姐妹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话找话地问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我有两个弟弟。你一只手给自己扇着风说。他们跟我父母在一起。真的很想念他们,弟弟们小的时候我老带着他们去玩。你知道吗,有一次在菜市场我把最小的小弟弟给丢了,把我要吓死了,差点儿去自杀。他本来在我身边,我买糖交钱的时候,一转眼,弟弟就没了。我赶紧在菜市场里面和外面转啊,找啊,喊啊,也没找到他。我急死了,想回家里可怎么交代了啊,弟弟可是家里的宝贝,让我给丢了,我爸妈还不得把我骂死啊。我急得哭了起来,在菜市场门口嚎啕大哭,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们把弟弟给看丢了。后来有一个老大妈领着弟弟来了,说弟弟走到胡同里去了,在胡同里迷路了,老大妈看见了他自己在哪里转悠,觉得很奇怪,过去问他,他说找不着回去的路了。老大妈问他刚才在哪里,他说刚才在买东西,老大妈就领着他到菜市场来了。弟弟一下看见我,就跑过来了。我抱着他,高兴死了,本来刚才还想揍他一顿,看见他回来了就都给忘了。我以后带着弟弟去哪里都再也不敢松手了。


太可怕了。我说。幸亏旁边没有坏人,要是有坏人把你弟弟给拐骗带走了,那一辈子你都要内疚啊。


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死了。你看了我一眼说。顺便问你一句啊,我们班小萍跟你挺好的,是吧?


你说小萍吗?是啊,我们是一个院子里面的。我点点头说。她跟我从小就是好朋友。我没有什么别的朋友,只有她。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小时候还打过不少架。


哦,是这样啊。你好像松了一口气说。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找我来玩吧。我说。你知道我住在哪个院子里,我们家有一只狸猫,可好玩了,你一定要来看啊。你喜欢猫吗?


喜欢。你笑笑说。不过我没有很多功夫。爷爷奶奶看得我很紧的,在家要赶紧做作业,然后要帮奶奶做饭还有打扫卫生。奶奶老了,我得多帮着她一些。你的猫是找人要来的吗?


不是,是它自己跑来的。


是吗?猫不是很害怕人的吗?怎么会自己跑来?你好奇的问。


它一开始是很害怕。它跑我们家来,都是因为我们家有一个阁楼。我每天要自己爬楼梯到阁楼上去睡觉。我自己睡在阁楼上,上面有一个有很多格子的纸窗户。它本是一只野猫,冬天的时候,有一个窗户格子的纸破了,它夜里就从破了的窗户钻进来,在阁楼上取暖。我看到了它在那里,就想把它抱过来,它一见我从床上起来,就吓得赶紧跑了。后来,慢慢的,它跟我有些熟了,每天晚上都是它陪着我在阁楼上,它打的呼噜在夜里听起来可清楚了。我觉得它是一只很可怜的野猫,冬天也没有个地方呆,外面天寒地冻的,有时还下雪,就特意给它放一些吃的在窗户旁边等着它来吃,它进来后,闻闻就都给吃了。后来我把吃的放到里窗户远一些的地方,它也敢过去吃了。这样我跟它慢慢熟悉了,它好像不怎么怕我了,我就慢慢接近它,有几次快抓到它的时候,它都吓跑了。后来有一次我终于离它很近,它没跑。我抓住了它,把它带回了阁楼下的屋子里,喂了一些好吃的给它。它一开始吓的躲到了床底下,后来就不害怕了。从此它就变成了家猫,在我们家不走了。


听起来很好玩的。你说。平时都是你喂它吗,喂它吃什么呢?


是我喂它啊。我说。它什么都吃。喏,今天买的带鱼,回头我妈做带鱼的时候,就会把鱼头,鱼肠子什么的留给它吃,它可喜欢了。它还喜欢吃肉,有时候我妈做饭的时候,切了肉,我就去给它偷一些,藏在手里,偷偷喂给它。它是一只很馋嘴的猫。我想以后我什么时候上班了,就给它买很多鱼和肉,让它吃个够。你知道猫最可怜的是什么吗?


挨饿受冻?你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


不是,猫有一身猫皮,所以冬天冻不着它们。另外,它们也总是能找到吃的,能够抓到耗子什么的。我觉得猫最可怜的是它的小猫被送人。我们家的猫每年总要生一窝小猫,可是家里不能养这么多的猫,所以就要一个一个的送给别人。想想看,它的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猫,被一只一只的送走,它该多心疼。每送走一只小猫,它都要去外面叫,想把它的小猫叫回来。然后它会更加在意的看护它的剩下的小猫们,看见小猫们在地上玩,它就会把小猫们叼回窝里。可是,不久它就发现又少了一只,就又到外面去叫,去找,但是它的小猫不会回来了。每次送走一只小猫,它都要出门去叫好几天。你想它会多心伤啊。


那最后它的小猫都被送人了,它该多难受啊。你眼睛有些暗淡的说。


是啊,我说。有一次我觉得它特别可怜,就求我妈说,给它留下一只小猫吧,就一只。我妈答应了,我们就没把它的最后一只小猫送人。它的那只小猫长大了,也是个女猫,后来也生了一窝小猫,正好赶上它也生了一窝小猫,想想看,两窝小猫在一起,我们家那时有11只猫。


哦,那太好玩了。你高兴的说。你妈真好啊,让你养这些猫,要是我妈,才不会同意呢。


是啊,她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我求她什么她都会答应的。你想一想,那么多各种颜色的小猫在一起,好玩是好玩,但是给家里添了多少麻烦。


后来呢?你接着问。那11只小猫在你们家还不闹翻天了啊?


后来吗?小猫还不是都送人了。我叹了一口说。我要是能养的起,我会都养着它们的。


我们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家的院子前面。我说,我到家了。


你笑笑说,谢谢你今天让我加塞儿。


不客气。我看着你,突然想请你到我们家来玩。你不想到我家来看看我的猫吗?我问你。


下次吧,你低下头,看着脚说。我还要赶回家去帮奶奶做饭去。


你提着带鱼接着往前走了。一辆公共汽车从远处驶来,缓慢的进站,站牌就在我们的院子前面不远。人群蜂拥而上,有的尖叫着说踩了脚了,更多的人从后面拥挤过来,守在车门口。下车的人侧着身子挤下车,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的女售票员在扯着喉咙喊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大家让一让了让一让了。人群却是依然我行我素的挤在车门口,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


我看着你的背影走过车站,你的瘦小的身影一下就消失在下车的人群里了。


晚上吃完饭我在家里做作业,精神总是无法集中起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你的身影。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心里在想着你。我心绪不宁的在一张纸上乱画着,快乐和忧愁一起涌上心头来。
 
二十四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知道了什么是思念,什么是陶醉,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牵挂。我开始喜欢上诗歌了。我背着纪弦的诗,觉得里面写的就是你:“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地唤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写你的名字, 画你的名字, 而梦见的是你的发光的名字。”


一天下学后我顺着学校附近一条污染得很厉害地河边走,看见有两个女生在前面不远地地方站着,其中一个像是你的背影。我走近了看,果然是你和另外一个女生,正在看着河里漂着的一个篮球。篮球在水里一上一下起伏着,在污浊地河水里越漂越远。


怎么办啊?我听见你对另外一个女生说。这可是学校的篮球啊。


然后你回头就看见了我,眼里是焦急和无奈的神色。


是你们的篮球掉河里了吗?我问你和你旁边的那个女生。


是啊,你带着求救的眼光说。我们拿着学校的篮球,想去那边买冰激凌,结果没拿好,就把篮球掉地上,滚水里去了。


我去给你们捞上来吧。我说着,开始把身上的衬衫和背心脱下来。


这个河水很脏啊,你犹豫着说。里面都是旁边化工厂里排地污水,还有油腻,你不要下去了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在游泳池游泳时,还看见过屎从身边漂过呢。我边说边把裤子也脱下来,放在地上。我走到河边,穿着短裤跳进河里,向着篮球游去。


污浊地河水里有一股呛人的气味,河水冰凉,混得看不见下面,里面有水草缠住我的脚。我屏住呼吸,昂着头一下一下游到篮球边。我的手摸到篮球,把它往岸边推。我看到岸边来了几个大孩子,站在岸边看,有人大声喊着:加油,快点儿。我游到岸边,把篮球抓住,扔到岸上去。


我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来,头上和身上淌着河里的脏水。我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一边去穿衣服。我看到那几个大孩子把篮球抢到手,在地上拍着。


把篮球还给我们,这是我们的篮球。你对着那几个大孩子说。


谁说它是你们的?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蛮不讲理地说。这个是河里的篮球,谁拿到就是谁的。我们抢到了,这个篮球归我们了。


高个子男生狞笑着,拿着篮球,和他的几个伙伴要走。


把我的篮球还给我吧,求求你们了,这是我们借的学校的篮球。你带着哭腔说。


还给你也行,高个子的男生用很流氓地眼光看着你说。不过你要先跟我们到公园的小树林里去玩一会儿。


你! 流氓!我看到你气哭了。


我趁着大个子男生在跟你说话,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把篮球从他的手里抢过来,扔给你,说:快跑!


你和你的女伴拿着篮球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往这边看。大个子男生没有去追你,他抓住了我的衣服领子,想把我摔到在地。我跟他互相揪着对方的领子,在河边摔跤。我拿腿扫他的脚,想把他绊倒,他的腿躲开了。另外几个男孩子一起蜂拥上来,把我按住。


想在妞面前表现自己,是不是?高个子男生看着我的脸。他一拳头照我的脸上打来,我一扭头,他的拳头重重地打在我的眼眶上,我的眼前冒出一阵金星。


给你长个教训。高个子男生伸着手指戳着我说。给我揍他,狠狠揍。


他们一起把我摔到在地,把我拳打脚踢地臭揍了一顿,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你跑了过来,说你的女伴已经拿着篮球去回学校叫老师去了。我说不用了,他们已经走了。你端详着我的脸说:他们打得你好重啊,你的眉毛流血了。我伸手摸了眉毛一下,看到手上果然有血。我拿手背去擦,你说别那样擦,你手上脏,别被感染了。你从兜里掏出手绢来,给帮我把眉毛上的血擦下去,里面又有血了渗出来。你说,止不住血,我跟你去医院吧。我说,不用,找个自来水洗洗就行了。


你跟我走进了附近的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个大妈在坐着。你说,大妈,能用用您们的自来水吗?他被人打了。那个大妈看见了我头上的血,就赶紧领我们到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前,拧开水龙头,让我洗伤口。我脱了上衣,把头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了几遍,把头上脖子上的脏泥洗掉。自来水很凉,把眉毛上的血给止住了。我把脏了的衬衫也顺手给洗了,拧了拧后湿漉漉地穿在身上。


你看,不流血了,没事儿了。我指着脸上的伤口对你说。



你陪着我走回家去,一边走一边和我聊天。那天我觉得心里很高兴,因为能够跟你并排走在一起,我一边走,一边拿眼偷看着你,头上和身上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


本来我想约你什么时候放学后出去玩,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利用帮你的忙而要求你做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后来你跟我说,当时我要是约你出去,你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的,结果我把机会给错过了。


唉,都怪我,我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虽然心里喜欢你,也不敢去跟你说。


在那之后几天,我有几次看见你单独在操场上的板凳上自己坐着,每次我顺着跑道跑过你身旁,你都好像是期待着什么似地看着我。我每次都想停下来问你放学有没有功夫去一起走走,但是每次见到你,话到嘴边我都没敢说出来。等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想去跟你说时,你却是和同伴们在一起,而且眼睛再也不看我了。我的勇气被打击了回去。


我偷偷给你写了一首诗,几封情书,都没敢交给你,自己偷偷地写,偷偷地看,觉得写地不好,偷偷地撕了。我在纸上写满了你的名字,又把纸揉成一团,仍掉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我们又回到了以前地状态,谁也跟谁不好意思说话。每天你依旧在课间和同学在操场上玩,我和男同学打闹着从你的前面跑过,你偶尔看一眼我,又把目光收回去。我还是经常藏在院门口,等着你从院前走过,心里响着《童年》的歌声: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历史 手里的漫画 心里初恋的童年


我想我的性格可能是有缺陷,对女生特别没自信地那种,而且特别怕受打击,所以虽然想你想得不行,见了你却无法迈出第一步。


刚刚开始尝到的爱折磨着我,我每天晚上都在对着天上的星星想你。自从喜欢上你之后,上学再也不枯燥了,我每天都等着去上学,好在路上和操场上见到你。


夏天的晚上,我跟家里人在家里的葡萄树下乘凉,我爸妈摇着蒲扇聊天,我坐在小板凳上望着天空发呆。我知道我在爱着一个人,我的心里的甜蜜和忧伤混在一起,我常常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将要离家远行地人,肩负着使命,要告别心爱的姑娘。我一遍一遍的读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在脑海里把自己相像成保尔,把你相像成那个带着资产阶级情调的美丽的冬妮娅。我哥哥给了我一把口琴,我一遍一遍地吹那首悲伤的《红河谷》: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我逐渐再也忍受不了对你的爱的煎熬了。


那一天我在操场上,看见你和几个同伴站在那里说笑,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做跑步前地热身,你的眼睛向我瞥来,我知道你在看我。你突然离开了你的同伴,自己向着操场的一个看台后走去。


你走着走着,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的心突突的跳着,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你保持着一段距离向看台后面走去。我到了看台后面,看见你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嘴里嚼着口香糖,在看着我。周围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你跟前,突然握住了你的手。你被我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脸一下涨红了起来,你使劲儿挣开了我的手,说:


干嘛?


我爱你。我想你。我爱你爱得要死了。我不知到哪里来地勇气,一下连着说出这几句话。


别说了。你用你的手堵住我的嘴。放学后你到图书馆旁边地公园等我吧。


说完这句话,你就头也不抬飞快地走了。


我幸福死了。那一刻,我想就是给我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不换。




放学后,我背着书包,早早地来到了图书馆旁边地那个公园,躲在门口附近地一棵树后,眼睛一刻不停地看着从学校往这边的路。等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你,你穿着花裙子,背着你的书包,往这边来了。你进了公园的门,眼睛四处看着,我从树后蹦了出来,说:

这边来。

我拉着你的手就往公园的小树林深处跑。你跟着我跑,我们跑到了一处无人地隐秘的地方。你拉着我的手说:

停一下,跑不动了。

我停下来,喘着气,你也停了下来,胸口上下起伏着。

我爱你。我跟你说。

我也爱你。你红着脸说。

这是我听到过的世界上最甜美的声音了。你的身子在颤抖着,手紧紧地拉着我,手心里都是汗。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你,每天都想你到半夜。我对你说。我跟你坐在小树林中的一个木头桩上,身子靠着身子,手拉着手。小树林里静悄悄地,只有我和你,两只小鸟在蹦跳着,蚂蚁在地上搬运着食物,夕阳从树梢里透过来,洒在我们身上,把我们的脸和脖子染得通红。


那你什么不早点儿来找我呢?你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我,问我。

因为。。。。因为我害怕。

害怕什么?

怕你拒绝我。我说。我怕丢脸,怕被人笑话。你知道我们班一个男生给一个女生写了条子,那个女生不理他,还把条子让别人看了,他都成了班里最大的傻瓜蛋了。

我永远不会是那种人。你说。

我爱你。我重复着说。

你使劲儿握了我一下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你突然挣开我的手,蹦起来说:不好了,该回家了,家里该问我干什么去了,这么晚还没到家。


我恋恋不舍地跟着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家。


不行不行,你摇着头说。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们家里要是知道我跟男生这样,我死定了。我先走,你一会儿再出去。


那么,我说,明天下学还来这里好吗?


好,明天你不要在公园门口等我了,那里太显眼,你就直接到这里来吧。


你匆匆地走了,你走得很快,书包在身上一晃一晃的,你的白色的凉鞋的带子好像开了,你低下头系凉鞋,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从此后这个小树林就成了我们幽会的地方。学校早就禁止中学生谈恋爱,我们只能偷偷地相爱。


少年地爱,是那么地纯洁,那么地真诚,那么地毫无算计毫无私心,只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予对方,而不要求对方做什么。我们只是拉着手,从来没有想过做别的。有的时候你拉着我的胳膊,靠得我很近,我能感觉出你的小小的还在发育的乳房贴到我的胳膊上。我的胳膊一动不敢动。我怕亵渎了我们之间的纯洁的爱,从来不敢去碰你的身体的敏感部位,有的时候你弯身的时候,我瞥见你的衣服里的乳房,赶紧把头扭开。


我们的眼里,眉毛上,嘴角上都是爱。我们在一起,有说不完地情话,说不完地爱。跟你在一起,我只想说“爱你”,每天把爱你的话对你重复一千遍,你还是听不够。我想把什么事情都跟你说,跟你倾诉,想为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我想一定要成为一个有成就地人,要做一番伟大的事业,要对得起你的爱。平时不怎么用功的我,突然发奋起来,开始好好看书好好准备考试了,经常看书到深夜。家里人都奇怪,不知道我怎么突然一下开始这么努力学习了。


我回到家里,还在呆呆地想你,吃饭地时候有时会突然停下筷子来发呆。我妈看见了,心疼地说,晚上早些睡,别这么看书了,看书都看呆了。我沉醉在你的爱里面,全然不知道我妈说了些什么。


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幸福,浑身充满了奋发地动力,觉得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我立志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成为一个让你为我骄傲的人。我把这一切都对你倾诉,你感动得眼里流出泪来,一遍一遍的说:我爱死你了。


可是我们的偷偷的爱,终究被别人发现了。先是班里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用异样地眼光盯着我,后来我放学地时候,有人在后面尾随。我过去跟一些人打架,结下过一些冤仇,我怕他们出现在小树林里,所以每次都小心地甩开后面跟着我的人后,才偷偷到小树林跟你相会。


有一天我跟你在小树林坐着地时候,突然出现了几个联防队员,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房子里,说有人报告说公园的小树林里有人搞流氓活动,要我们交代搞了什么流氓活动。我们说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们就是同学,在一起做功课。联防队员吓唬我们说,要是不交代,晚上就不放我们回家,还要告诉老师和家长。


我们都害怕了,要是老师和家长知道了,他们肯定会阻止我们继续见面的。我问那些联防队员们,交代什么可以放我们回家,一个抽着烟的联防队员说,比如说我摸了你的底下什么的。他说,我只要承认了,写一份检查,马上就放我们回家。我看着你,你显得心烦意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好吧,那我就承认摸了她底下一下。你让我们赶快回家吧。


联防队员们让我按照说的写了一份检查之后,放我们走了。我们匆匆的往家走,感到庆幸,好在没有出什么事情。我们想家里和学校不会知道的。我们说好了回家就跟家里说去新华书店遇上同学了,所以回家晚了。我们太天真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把我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摆在校长桌子上的是我给联防队的那份检查。我的头一下就大了:他们把检查交给学校了。这时,他们把你也叫了进来,你哭泣着,被他们吓坏了。为了不把你给更多地牵扯进去,我就说是我在耍流氓,你不愿意,跟你没关,你是受害者。


我回到班里的时候,听到学校里的喇叭在广播,说给我停学一个月的处罚,说我乱抠乱摸一个女学生的阴部。班里所有的人都用鄙视地眼光看着我,特别是班上的女同学。有人冲我的背后扔来橡皮,还有人冲我吐了一口痰,那口痰优美的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落在了我的后脖子上。


学校把我爸从单位叫来,让我爸把我领回了家。我爸没有说我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他带着我去找了联防队。联防队的人拿着我亲笔写的检查,一口咬定他们没有诱供,说我写的都是真的。我爸带我走出联防队的大门的时候,还是没有埋怨我,他只对我说了句:儿子,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吸取教训,让坏事变好事。


此后的一个月,我闷在家里,连大门也没出。我怕街上的人在我身后骂我。我担心着你,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虽然学校没有点你的名,但是我知道不久小道消息就会传开,别人就会知道是你。我后悔我屈打成招,让那些联防队员们给耍了,还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和屈辱。但是后悔已经没有用了。我想出去找你,但是一想我若出去见到了你,那些人就更有口实了,而且,你的家里肯定也严禁你再跟我来往,所以恐怕也无法单独见你了。


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说,你转学了。


我无法诉说我心中的悲伤,除了你,谁还会懂我呢?我开始更加努力的读书,没日没夜的看书,让那些枯燥的书本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你来,那时我会拿出我的口琴,接着吹那首悲伤的《红河谷》: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
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后来,我听说你去了另外一所高中,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是你的学校离我的学校很远。我觉得很失落,心里很悲哀和惆怅。晚上在家的时候,总是想找个借口出来,在街上走走,走过你所在的院门口,想跟你偶遇一下,但是终究再没见到你。我跟家里说要每天早上去跑步锻炼身体,从此我每天早上从你的院门前跑过,只为了从院门口向里面望一眼。不管刮风下雪的跑了一年,我也没有见到一次你,最后只好放弃了跑步。


你们班里的小萍跟我住在一个大院里,她高中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两个人老是拉着手在街上走,让别的孩子们都很羡慕。小萍有一次替我去你的中学打听你的消息,回来后跟我说你早搬走了,为了准备高考,你回到你父母所在的外地去了,那里高考录取分数低,家里想让你上个好大学。


小萍是我的比铁哥们儿还铁的姐们儿,她是我的发小,跟我同岁,从小跟我在一个大院里一起长大,无话不谈。在我小的时候,她几乎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她是我们院里一个著名的疯丫头,谁也不怕,胆大泼辣,什么亏都不吃。她一直到初中的时候总是跟我在一起玩,为此我没少受到院里别的男孩子的羡慕和嫉妒,也没有少受别的女孩子的白眼和鄙视。后来她高中的时候交了一个男朋友,就主要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玩了。再以后她考上了北京外语学院,换了一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也在我们大学,从此她和她的男朋友经常到我的宿舍来坐一坐。她和她的男朋友常常替我出谋划策,给我支一些大胆追女生的招儿,虽然事实证明他们的招数一招都没灵验过。这倒也不能怪他们,事实上,他们给我支的招数我一招都没用过,因为我心里还是只有你。


后来我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偶遇过你一次。那是放暑假的一天,我正在家门口的副食店排队买东西,从窗户里看见一个很像你的女孩从副食店门前走过。我觉得很疑惑,你不是去外地你的父母家里去了吗?后来一想,可能是暑假你回北京来看你的爷爷奶奶吧。我跟后面的人说劳驾替我站个队,赶紧从排的长队里跑出来,去看是不是你。我出去的时候,看见你走在前面,个子长高了,胳膊更细长了,显得更苗条了。你穿着一个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裙子下面是你的白白的腿,脚上依然是一双简简单单的白色的平底凉鞋。


我一眼认出了就是你,但是却没有勇气去追上你跟你讲句话。我就在后面跟着你,想看看你去哪里,好假装对面遇见你。我看到你跑过马路,上了一辆刚开过来的39路公共汽车,我也赶紧跑过去,正好后面又来了一辆39路公共汽车,就上了后面的车,站在司机旁面,两眼盯着前面的车,想看你哪里下车我就哪里下车。我这样的跟到了公共汽车的总站,也没有看见你下车。我下了车,跑到前面的39路车去看时,里面早已经空无一人了,你肯定是中间哪一站下了车,我没有看到。我只好懊悔的坐车回来,心里很沮丧,很后悔没有去追上你去跟你讲句话,也后悔没有中间停站的时候赶紧换到你的那辆车上去。


那次偶遇你的事儿我没敢跟小萍唠叨,怕她骂我一顿没出息。


我自己安慰自己说,以后还会有机会遇见你的的。可是命运的安排就是这样,自此你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几年中我再也没有碰到过你,直到小萍告诉我,她在紫竹院的英语之角遇见了你,说你高考时考回了北京,在北京上大学。


也许命里注定我们是有缘分的。后来你跟我说,其实初中的时候你一开始就喜欢我,也猜出了我在上学的路上经常偷偷等着你。只是,你不会主动跟我说话。


啊,青春的朦胧的爱,有多少是羞于说出口的。


想想人生的缘分就是如此吧,经过初中的那一场爱恋和被迫分手,你又考回了北京,遇到了小萍,小萍又告诉了我。这次,我们又要见面了。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你还爱我吗?还是恨我呢?
 
二十五


木樨地三里河桥西边,当我们还沉浸在数学系的小男孩的吉他伴奏的嘶哑的花房姑娘的歌声中的时候,前面的市民已经如潮水一样的溃退下来了。


夜黑沉沉的,月亮似乎也藏在了云雾里不再露面了,天上只有被撕裂了的云层后面有一片淡黄的微光。一阵夏的夜风吹来,马路两边的槐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树身上的木疙瘩像是狰狞的鬼脸,显得黑森森的吓人。在惨白的灯光下,只见不断有人从西边过来,边跑边喊,军队来了军队来了。一个小伙子飞一样地骑着一辆三轮车过来,平板车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的头上和身上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衬衫都湿透了。三轮车旁边和后面跟着几个人在跑,有人在路边问:怎么了?三轮车后面的人喊着回答说,让士兵的大棒打的,士兵抡着大棒,见人就打,TMD太凶残了。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此时都无法再静坐了,他们站了起来,纷纷向西面看去,只见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后面是军队的黑绿色的装甲车,坦克和卡车的长龙,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眼望不到头地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军用卡车的车灯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白光,照出前面车的车篷子里面满载着手持冲锋枪的陆军士兵。几辆坦克在前开路面,坦克的钢铁身躯反射着路灯的惨淡的白光,粗大的炮筒指向前面,炮口黑黑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前面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我们看不清坦克前面是什么,只见人群在喧嚷呐喊着,不少人在冲着军队扔石头瓦块,人群前呼后拥着,像波浪一样,一会儿向前涌去,一会儿后退,好像在跟士兵们展开拉锯战。不断地有人从人群里架着满身是血的市民出来,一边咒骂着,一边在路边走,路边上有一些人骑着三轮车在等待,见到受伤的,就把他们扶上三轮车,向医院方面骑去。有个三轮车上载着一个学生,学生手里拿着一件沾满了血的衬衫,喊着:这是军队的血证,我要把它带到天安门去。


吴老师把自行车停放到了路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走过来对我说:


军队的前锋是一支士兵突击队,他们都手里拿着木头的棒子,见人抡头就打,前面的市民基本是散兵游勇,他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军队马上就要冲到这里了。


我跟吴老师说,您别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您有家有小的,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家里还有太太和孩子谁来照顾呢?


吴老师说,我知道,我再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就走。


同学们,同学们,请大家继续坐下来。我对着那些已经站起来的学生们喊着话。大家看到了,军队马上就要来到这里了。他们有大棒,他们有枪枝,他们有坦克。我们有什么?我们只有一颗爱国的心和年轻的血肉之躯。同学们,我们是打不过他们的。让我们继续静坐在这里,让坦克从我们身上压过去吧。


大家听见我这样喊,就陆续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坐下来的学生,看到有一些女同学坐在前面,就说,请你们这几位女同学和后面的男同学换一下位置,让男同学坐到前面,女同学坐到后面去。我看到几个男生主动站起身来,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女生坐到后面去。


我正在招呼大家重新坐好,突然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夜幕中刚才那辆飞过去的军用直升飞机又飞回来了,它在我们的上空盘旋,像是在侦查一样。军用直升飞机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向着西边飞回去了。


我的心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个直升飞机带给我不祥的预感。我知道,此刻这直升飞机上肯定坐的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他们一定在察看地面情况和军队的进展,随时向地面上的部队下命令,督促地面部队向前进攻。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们这里的静坐的学生和后面桥头的路障,一场恶战看样子是免不了了!
 
二十六


很快,前面路上的市民们顶不住军队的进攻,向后溃退了下来。有的人捂着脑袋,有的人捂着身子,有的人的脸上和身上流着血,有的人边走边喊:军队太凶了,他们拿大棍子打人。夜幕下不断有人被搀扶着离开马路,抬到三轮车上运走。


我看到一个女的搀扶着一个男的从前面退下来,男的一瘸一拐在走,像是腿上挨了一棒子似的。女的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说话,好像是在劝慰他。他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认出来他们是曾经在桥上散步的那对工人情侣。他们原本在学生们后面站着,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前面去了,看样子是被军队给打了一下,受的伤不轻。


我回身看了一眼桥中央的路障和路障后面的第二道防线上的学生们,看到他们镇静地等待在路障后面,心里有了不少宽慰。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跑到前面来支援我们,那样要是第一道防线被突破,第二道防线就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守了,而第二道防线凭借路障,具有很好的地势,是能够阻击军队的最好的防线。


我看到一些勇敢的市民还在向着军队的突击队扔石头。军队的士兵们时而聚集到坦克旁边,让坦克替他们挡住飞来的石块,时而聚集起来猛往前冲,一阵木棍乱飞,市民们抵挡不住他们的猛冲,只能往后和两边撤。军队步步为营,一步一步地向前紧逼着,他们采取的是收缩后猛冲的战术,几百个突击队员们先收缩到坦克周围,然后一声号令一齐猛冲,大棒一齐挥舞,挡在他们前面的那些缺乏组织的市民们的乌合之众根本无法抗衡军队的训练有素的强大冲击。市民们且战且退,打不过就往后面和两边跑。在军队突击队的凶猛攻势下,我们前面的市民们都被士兵们的木棒驱散了,他们撤到了路两边的观战人群里。


我向前看去,只见昏暗的路灯下,军队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士兵们的头上的一排排绿色的钢盔在闪光,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能够看见最前面是一只凶神恶煞般的突击队,突击队的人有几百人,他们头戴钢盔,手拿大木棒,见人就抡,路上的市民们被他们纷纷打跑。几辆庞大的坦克跟在他们身后,为他们提供掩护,坦克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装甲车和带着篷子的卡车,卡车上坐满了手持冲锋枪的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了鼓舞士气和防止急躁的情绪让大家乱了阵脚,我走到前面,说,同学们,市民们,军队已经来到我们面前,考验我们的时候到来了,让我们一起最后唱支歌吧。我向数学系的小男孩做了个手势,他甩了一下长头发,把细长的手放在吉它上,开始弹奏起《血染的风采》这支悲壮的歌曲来。


我打起了拍子,静坐在地上的男学生和女学生们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再不能起来
你是否还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我看到许多学生和市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一起放声歌唱,歌声震动了宽阔的街道。路两边观战的市民们也开始跟我们一起唱了起来。在我们的歌声中,军队的手持大棒的前锋缓缓地在向着我们逼近,他们凶神恶煞一样手持着木棒,把马路上的市民赶走。几辆涂着绿漆的坦克的炮塔转动着,黑洞洞的炮口威胁地指向了学生和市民。


坦克的马达轰鸣着,巨大而恐怖的钢铁履带把地上的隔离墩碾碎,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不可阻挡的怪兽一样向前碾来,这让我想起了电影中看到的德军的坦克在街道上凶狠的横冲直撞,从民房中穿过的镜头。我想起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电影里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开着一辆坦克,坦克炮塔转动着,在追逐一个同样年轻的罗马尼亚军官。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的小提琴手倒在花坛里的慢动作镜头,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小提琴手,她长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睛上是长长的卷曲的睫毛。她穿着一个白色连衣裙,在匆匆地跑着,一个德国士兵的冲锋枪响了,她缓缓地向院子中的花坛上倒去,身子倒在美丽的花丛里。


这时空气中的恐怖气氛达到了极点。若是没有见过真坦克的人,是很难体会那个庞然大物向着你开来的恐怖的感觉的。在边上的士兵的衬托下,坦克的钢铁身躯看起来是那么的庞大和不可阻挡。它碾碎了一切在它面前的障碍物,坚固的水泥墩子被坦克碾得粉碎,一个歪在路上的自行车被坦克恶狠狠地压扁,成了铁片。


学生们坐不下去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挺直了胸膛,毫无畏惧地面对着坦克和士兵的大棒。站在前面的同学们把手互相挽起来,后面几排里的穿着裙子的女同学也在互相挽着手臂,我看见许多女学生的眼里噙着泪花。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为了他们的勇敢。他们涨红着青春的脸,面对着步步紧逼的军队和压过来的坦克他们毫无畏惧,纵声地接着唱着歌:

也许我的眼睛 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将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有我们付出的爱


军队的突击队和坦克在离我们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支挡在钢铁炮管和履带前面的手无寸铁的无畏的学生和市民队伍。面对着阵容整齐的这一支无畏的学生队伍,面对着我们的悲壮的歌声,面对着这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们拿着大棒的手颤抖了。他们互相看着,钢盔底下的眼里出现犹豫和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看到士兵们的脸也是同样的年轻,我想起了高中有些没有上大学的同学去当了兵,这些士兵们有些可能也像是我的高中同学那样那样年轻,那么面对着自己的同龄人,他们怎么能下得去手呢?他们难道看不出他们面对的不是暴徒而是学生吗?难道他们被彻底洗脑了,竟然会相信我们这些学生是暴徒吗?他们难道不也是跟我们一样痛恨贪污腐败,痛恨官倒,痛恨社会不公,痛恨物价飞涨吗?他们去当兵,不也是没有办法的吗?他们家里若是有权有势,他们会去当兵吗?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是一个年轻的拿着枪的英俊的军官,看起来像是军校刚毕业的学生,钢盔底下露出的是两道紧缩的浓眉。他站在突击队的前面,也在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坚定的目光,他呆住了,两道浓眉锁得更紧了,好像在痛苦地思考一样。


学生们的歌声在继续飞扬,在静静的暗夜里,在暗淡的路灯的照射下,在坦克和装甲车军车的阴影中,在手持大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们的衬托下,这歌声显得更加有力和悲壮,更加震撼人心,那是几百张嘴里一齐吐出来的无畏的心声。夏夜的凉风吹过来,把歌声带到更远的地方,那些站在军车上的士兵们都呆住了,他们有的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紧握的冲锋枪。路边有的市民不仅呜咽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血染的风采
 
二十七


空气凝固了。夜幕下,那只庞大的军队停止了移动。军队的突击队和我们隔着大约三十米的距离互相对峙着,谁也没有往前移动。路边的观战的人群也屏住了呼吸,静观事态的发展。军队的卡车和装甲车的长龙停了下来,一些士兵和军官走向前面来。我看见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军官走向前来,在和突击队的指挥官在说着什么。


路边的市民群里有几个人走出来,像是要向军队走去,马上被别的人给拉了回去。有的人开始向军队喊起来:人民军队不打人民!有的人喊:他们是法西斯!士兵们脸上是麻木和漠然的表情。他们知道,我们不会给他们让路的,他们只能用木棒或者坦克把我们驱散,但是,他们握着木棒的手在出汗,在颤抖。毕竟,挡在他们面前的是手无寸铁,赤手空拳的年轻的学生,我们连砖头都没有。对着这样的学生下手,那要多狠的心肠啊。


刚才飞过去的绿色军用直升飞机又飞了回来,在低空盘旋着,士兵和军官看着天上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不耐烦的在天上飞着,盘旋着。那个年老的指挥官看了几眼天上飞的直升飞机,在犹豫着。直升飞机上飘下来一张纸,有个士兵捡到了,交给了年老的军官。他看了之后,走到那个突击队的年轻的指挥官,严厉的说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腕子上的手表,随后拔出了腰带上挂着的手枪。


突击队的年轻军官点了点头,向着突击队大声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把手向学生们的方向一挥。那些突击队的士兵们犹豫着,没有反应。军官暴怒了,他挥舞着手枪,向着士兵们怒吼了起来,好像在说谁要不听从命令,军法从事。士兵们这才反应了过来,举起了大棒,向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这时,学生后面和两边的市民们一起呐喊,石头和砖块一起雨点一样飞向了士兵们,砸在了坦克上,地上,突击队的钢盔上和衣服上。突击队缩了回去,他们躲到了坦克两边和后面。当市民们停下来的时候,突击队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和砖块,向着市民们集中的地方仍去。因为市民聚集的多,每一块石头都几乎能击中一个市民。市民群里不断响起被石块打中的哎呦的声音,有的人脑袋上中了石块,有的人身上中了石块。市民们开始咒骂起来:法西斯!


看到军队的突击队聚集到坦克周围,我知道,他们要开始实施他们的一贯战术,要一起抡着大棒向前猛冲了。
 
二十八


我以为自从初中一别和那次偶遇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北京是个多大的城市啊,里面有多少人,要想在人海里遇见你,真是大海捞针一样。


高中的时候,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先去跑半个小时的步,然后回来洗脸吃早点。跑步的时候,从你的院子前面跑过的时候,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吃完早饭去学校,上午上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再去上学。放学的时候,我就拐进街角的图书馆里去看书,一直看到晚饭的时候回家吃饭。晚上去学校上晚自习,晚上九点的时候从学校回家。


我的高中的同桌是一个矮个子的,有点儿胖,皮肤有些黑的女生。我的课桌很乱,课桌里面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桌面上也是很凌乱,她常常趁我不在教室的时候替我收拾一下课桌。当我很惊奇的发现课桌整齐多了,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她扬起头,假装不知道地看着前面,她的娇小的鼻子可爱的翘起。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你,想你要是跟我同桌该多好啊。有一次她跟我说了好几遍她想去看一个电影,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想约她去看电影,因为我知道即使跟她去了,脑子里想的也会是你。


虽然见不到了你,我总是忘不掉你。我总是试图回忆你的样子,你的黑黑的眼睛,你的薄薄的嘴唇,你的苗条的身体。我有时晚上自己骑车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在路灯下看书,想要是你也在该多好。有一个春天的中午,我偷偷地进了你家住的那个院子,想看看你到底还在不在那个院子里。那个院子里我没看见人,大概人们都在睡午觉。我不知道你原来住在里面的哪一间屋子,我只是茫然的四处看了一圈,又怕被人当作小偷,什么也没看到就匆匆地走了出来。我走出院子的时候,闻见很浓的丁香花的味道,一看是院子旁边的一颗丁香树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那浓厚的香气,竟像是我那次跟你一起排队的时候闻到的你身上的香气。我看到院门的底下长着野草,蚂蚁在边上爬来爬去,想象你一定曾经蹲在地上看过那些蚂蚁,对那些蚂蚁也生出一些亲近感来。


从你的院门出来,我的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很可笑,跑到你的院子里来看,都不知道你是否还住在这里,住在哪间屋子里。我只是体味着思念你的感觉,那种带着丝丝甜味的感觉。我顺着路边慢慢走回家去,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和沉思。春天的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太阳也不那么晃眼睛,我在太阳底下懒懒地走着,看着槐树上长出的嫩叶,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


高中几年,就在这种滑稽可笑的对你的幻想中过去了。我的同桌最后对我丧失了希望和兴趣,她觉得我是个疯疯癫癫的神经不正常的人,既笨拙,也不会讨好女生,更不懂风趣,情商是零,体会不到女生的温情和媚眼,一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我有时觉得她的声音很甜美,她眯着眼睛看我的时候也很有风情,但是我看到她总是想起你,觉得她的甜美的声音是你的,她的脸上的红晕是你的,她的微笑是你的,她的眼睛里的风情也是你的。


那个时候,我在书里获得了巨大的快乐,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读书,读各种各样的小说,读历史传记,读那些读不懂的哲学著作。一本好书常常使我非常快活,书把我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带到一个脱离了尘世的宁静的真空里,让我的思绪自由飞翔。在那里我没有尘世的苦恼,没有尘世的冲突,那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我全身心地沉浸在书给我带来的快乐里,体会着书里的人物的爱情,为书里的人的悲欢离合撒下眼泪。


我在幻想着未来,觉得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地点我会再遇见你。


果然,我的幻想没有错。那一天终于来了,而那天来到的又是那么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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