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年代:1989年的血色浪漫(小说)

四十四


我跟你打电话约你晚上出来的时候,你说今天晚上没时间,说你们学校也有个英语之角,今天晚上活动,你要在那里做coffee girl,要在那里卖咖啡。我说那我去你们学校的英语之角去找你吧,反正我想见你,在哪里都行。你在电话里笑了,说:


那好啊,你就帮我来卖咖啡吧,到时女学生就归你来推销咖啡了。


晚上的时候,我来到你们学校,进到主楼里,看到门厅里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英语之角,然后有个大大的箭头指向二楼。我顺着路标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大教室门边,看到门在开着,里面的黑板上用彩笔写着英语之角几个大粉笔字,周围还画了一些花边。


我往里面探头一望,就看见了你。你站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台子,上面放着一些纸杯子和一个立着的咖啡壶。我穿过里面三三两两站着聊天的学生们,走到你跟前。你的眼睛一亮,说,真来了?还以为你说着玩呢。我笑了笑,看了看四周说,你们这里学生不多啊。你也看了看周围,说,快新年了,好多人都没心情来了,平时人还多一些。我问你说,卖咖啡赚了钱是不是归你啊?你笑笑说,才不呢,赚的钱都归组织活动的学生会,我这里是义务帮忙。


我站到你身边,帮着你卖咖啡。间或有几个学生过来买咖啡,你收钱,我给学生们倒咖啡。过了一会儿,你指着台子上的一个白色的大托盘说,今晚买咖啡的人不多,没赚多少钱。这样吧,你拿着那个托盘,咱们托着咖啡去卖。我说好啊。我在托盘上放了十几杯咖啡,然后两手托着托盘跟在你后面走。你顺着教室的边缘走去,只要看见一男一女聊天,就过去请男的给女的买咖啡。你这一招果然灵验,不一会儿,托盘上的咖啡就卖光了。中间有一个高个子鹰鼻子的男生跟你打招呼,问你说,跟着你的这位是谁啊?你笑眯眯地回答说,我男朋友。男生说,外校的吧?我怎么没在校园里见过?你依然笑眯眯地说,保密。


我们转回到咖啡台子边,我给你拉了把椅子,让你坐下歇一会儿。你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傻乐。我问你:


笑什么呢?


高兴,你说。喝杯咖啡吧?看样子也卖不出多少去了,剩下也是剩下,还不如咱们自己喝了呢。


不爱喝那玩意儿。我说。你要是喜欢喝你自己喝吧。


你吃晚饭了吗?你问我。


来之前吃了,一点儿都不饿。


一会儿我带你去食堂再吃点儿夜宵去吧。你说。我们这里夜宵的小炒很不错呢。


好啊。我点点头说。


没有什么人过来买咖啡,我们就在那里闲聊。我问你:


刚才那个男生是谁啊?看他跟你很熟的样子。


他是学生会的主席,是海关系的,他可讨厌了,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老找机会坐在我旁边。做coffee girl也是他找我来的。


那看样子他对你很有意思啊。


你在底下悄悄地踢了我一脚,说:怎么了?吃醋了?


吃醋了。我说。


我不喜欢他。你笑笑说。听说他在追我们系的另一个女孩,因为那个女孩是某部部长的女儿,说那样对他的今后的仕途有帮助,我不喜欢这样的看重别人家庭的人。


过了一会儿,王燕走过来,我站起来,跟王燕打了个招呼。王燕看了我一眼,跟我说,你好,她在我们宿舍里一直在夸你哎。我说,我有什么可夸的。王燕说,她夸你人好,还联系学校要出国留学了,我们都很羡慕你啊。我说,唉,别听她瞎说,出国留学的事儿还八字没一撇呢,我有时跟女生喜欢吹吹牛,没人会真信的。王燕说,谁说没人信,她可什么都信,你没听说恋爱中的女人的智商为零吗?你说,什么啊,我才不喜欢他呢,是他老追着我。王燕笑着揭你的底儿说,在宿舍里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你说,我在宿舍里说过我喜欢他吗?王燕说,好了好了,不跟你争了。我来替你卖咖啡,你带他到校园里去转转吧。


我谢了王燕,跟着你来到校园里。你拉着我的手在校园里走,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微笑。你说,我今天好开心,有你在一起,我觉得比什么都好。


你带我走过学校里面的一个大礼堂,看了一眼门口的广告说,里面在演《法国中尉的女人》,想进去看看吗?你问我。我说好吧。我们一起走了进去,在后面找了个座位坐下。电影是英文的,象是转录来的,画面还可以,但是声音模糊不清,我基本没听懂里面讲的是什么,只看见斯特里普扮演的女主角站在一个岸边的堤坝上,脚底下是海水拍打着岩石,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她穿着一个黑色的斗篷,带着一个黑色的头巾,扭过头来,眼里是无尽的深邃忧伤的眼光。你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黑暗里,我看见你的眼睛里泪盈盈的。


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在校园的一处教学楼后面没人的地方散步,我跟你说,想请你到我们家过阳历年。你很吃惊,但是看得出来心里很高兴。你问我说合适吗?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妈老盼着我有个女朋友,这回让她高兴一下。你说,可是,我们才见面没几天,也没几次啊。我说,不能这么算,要算得从初中算起,咱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


你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说,我对你们家里一点儿不了解,再跟我讲讲你们家里吧。你过去告诉过我你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是啊,你还记着呐?我说。


那你是老小了。你说。在家里很受宠吧?


是啊,我说。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对我很好。我妈也对我偏心眼,当然不是那种特别厉害的,而且她总能想出一些说法来,比如像留着好吃的等我周末回家的时候吃,然后说我在学校一周摸不着,所以要把好吃的给我留着。她从来没有打过我,只是很小的时候我跟一个院的好朋友小萍打架,她吓唬过我一次,把胳膊伸得很高,看着很使力气,落到屁股上很轻的那种。


你挽着我,在我身边慢慢地走,很认真地听。我接着说,我大姐比我大11岁,小的时候父母都上班,都是她带着我。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是她送我去学校的,有的时候开家长会也是她代替我爸妈去的。她16岁的时候,初中刚毕业,就去一家工厂工作了。那个工厂离我们家很远,在密云县,她只能住在工厂的宿舍里,每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我很盼着她回来,她回来总是带我去副食店买我喜欢吃的好吃的,像绿豆糕那类的我爱吃的。有一次她回来问我想上那里玩,我说我想去照张拿着枪的相。她就带我到红桥照相馆,在那里问人家要了一杆玩具长枪,枪比我的个子还高,让我背着枪照了一张相。我现在还留着这张相片呢。我哥哥常常带我到外面去玩,像到陶然亭游泳池去游泳什么的。小的时候我喜欢去北京站坐电梯,他带着我去北京站坐电梯。我二姐也对我很好,她上高中的时候,那时还要准备高考,很忙,可是总是中午回来给我做午饭。有一次我把她给气哭了,因为我和一个同学上公共汽车没买票,让售票员抓住给罚了一下,我没敢跟家里说,偷了家里的钱交的罚款,只有她知道。


有哥哥姐姐真好,你说。新年的时候他们都会在家吗?


是啊,我说。不说过年过节了,就是周末的时候他们也会都来看我爸妈的。


你是真的想让我跟你回家过年吗?你扬起头问我。你家里不觉得奇怪吗?


真的,我说。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女朋友就行了。


切,不要瞎说,谁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你嘴里这样说,手却把我的胳膊拉得更紧了。
 
四十五


我打了电话给家里,跟我爸妈说阳历年带你回去,家里果然很高兴。我妈仔细地问了你的情况,知道了你就是我初中喜欢上的那个女孩,又给小萍打电话侧面打听了一下。她问了问街道上的人,大家都说你从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是一个很懂事的人,家里也不错,父母都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的,我妈听了心里觉得很踏实。


新年前夜的那一天,一大早我就从学校骑车到经贸大学接上你,你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搂着我的腰,跟我一起回家。你的心情很高兴,一路上在后面哼着歌。我逗你说:


这样坐在车上跟着我回家,像不像唱的那个“树上的鸟儿啊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


切,美的你,你说。要是结婚你可要准备八抬大轿来抬我。


行,我说。明天我就打听一下哪里有抬轿子的。


你跟我来到了家里的时候,我爸我妈都很高兴,看得出来,他们对你很满意。


你在我们家里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典型的淑女,对所有的人都彬彬有礼,跟我妈下厨房,帮着切菜洗菜做饭,家里的人都喜欢上了你。我妈烙的韭菜馅饼,你很喜欢吃,不断地说好吃,让我妈很开心。我爸写的几幅字挂在墙上,你见了就说是哪个大书法家写的啊,把我爸哄得很高兴。你跟我哥哥姐姐们也是自来熟,几句话之后就没有了拘束,聊得很开心。


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也回家过年来了,她带着她的男朋友过来坐了一会儿,跟我妈那里表了不少功,好像我跟你在一起都是她的功劳似的。她对我妈用我妈能理解的语言把你好好夸了一通,说你知书达理,人长得也漂亮,性格也好,会心疼人,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妇,把我妈给乐得光咧着嘴笑。


吃完晚饭刷完碗收拾完屋子,我们大家一起坐着嗑瓜子看电视。你坐在桌子边上,嗑着瓜子,一边跟家里人闲聊,一边看电视。我坐在你旁边,觉得你很美,你的胳膊很瘦,手上的皮肤很细嫩很有光泽,你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你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大大方方地跟家里人聊天,偶尔你的眼光会和我想碰,就又躲开。你的脚有时在桌子底下偷偷的踩我一下,我看你时,你只抿着嘴笑,眼里是调皮的神情。


电视上面在演一个晚会,一个身材丰满的女歌手在唱着:

。。。身穿大红袄
头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喂。。。

我看了你一眼,偷偷捏了你的手一下,你掐了我的胳膊一下,眼里眉毛上都是笑。


晚上快到九点的时候,你跟家里人说,要回学校宿舍去了。我说我去送你。家里人一听,马上一致说,这么晚了,天又黑了,外面又冷,住下吧,省得明天再跑,家里有地方住。再说新年还要熬夜,怎么能走呢?我大姐说,旁边的房间我早就给收拾好了,换了新的床单和被褥,收拾得很干净,你就住那间屋子好了。我爸指着我用不容商议的口气说,你今天在客厅睡沙发,把房子单独留给她住。他们这么一说,我就借坡下驴地跟你说,那就别走了,住下吧,天这么黑,外面又冷,别往学校跑了,我在爸妈这屋的客厅里睡沙发,你自己睡那屋好了。你推辞了一番,看到家里人是真心地希望你留下,就笑着答应了。
 
四十六


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我哥哥姐姐们都各自回自己的家去了。我看爸妈也困了,就对他们说,您们休息吧,我带她去那边房间里让她也早些睡觉。我爸妈说,不早了,赶紧带她去吧。


我带着你到了旁边的房间,进门打开灯,一看果然我大姐已经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你问我:


平时是你住这个房子吗?


是啊。我说。不过我在学校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客房,哥哥姐姐们谁来了不想走了就住在这里。


你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墙的一侧是一套组合家具,把一面墙几乎都占满了;另一侧是一个书柜,里面摆着我的一些书,还有一个书桌。屋子中间是一个小圆桌,桌上铺着绣花的桌布。靠着后墙的是一张席梦思床,上面摆着干净的枕头和被子。床的旁边是一个小茶几,上面有一套的茶具。


房间不错啊。你边说边在屋里走动着,最后停在组合柜前,看着上面的一张照片笑着说:这是你初中那时的照片吧?那时你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把柜子底下放着的一本影集找出来,说,你看吧,都是我过去的照片。你站着翻看着我的照片,一边看一边笑。我问你笑什么呢?你说这里面可有一张小时的光腚照哎。我把床上的枕头给你铺好,把被子叠成一个被窝,说:


你看,家里人很向着你,这可是崭新的被子啊,他们都舍不得让我盖,这次先给你盖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含笑看着我说。我是沾你的光。


我把窗帘拉好,拉着你坐到床边。我坐在你身边,握着你的手,觉得你的手心里开始汗津津的。你的腿碰到了我的腿,就黏在一起分不开了。这样坐了一小会儿,你推我说,快走吧,回客厅睡觉去吧,不然你爸妈该着急了。我说,好吧,你赶紧睡吧,外面在下雪,明天咱们去公园看雪去。


好啊。你说。最喜欢看雪去了。


你跟我走到门口,我吻了你一下,说:晚安。


我走出了门,听见你在里面把门插销别上。
 
四十七


我回到我爸妈的客厅里的时候,看到沙发上放着一套被褥和枕头,他们已经去卧室睡觉了。


我关上客厅的大灯,就着一个小台灯靠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把台灯关了,躺倒沙发上睡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大脑还在兴奋着,一个是因为是新年的缘故,一个是因为你。我在沙发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在想着你,越想越睡不着。


就这样大概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我还是无法进入梦乡,总是在想着你。想去找你,又怕家里人听见。这样反复地纠结了好一阵,觉得愈发地睡不着了。


我侧耳听了听,听见我爸妈的卧室里传来他们的轻轻的鼾声。我悄悄地从沙发上起来,披上衣服,惦着脚向客厅门口走去,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来惊醒他们。我拧住客厅的门把手,缓慢地扭动门把手,把门慢慢拉开。门咯吱地响了一声,我担心地往爸妈的卧室看了一眼,没听见他们有什么响动,我就蹑手蹑脚地出了客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片片雪花无声无息地从天上飘下来,把房顶和院子覆盖成白色。我扬起头,几片雪花坠落到我的脸颊上,凉飕飕的。


我悄悄地走到你的门前,隔着窗户听了听,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拧了一下你的门把手,拧不开,里面是锁着的。我轻轻地敲了几下你的窗户,听见屋里响起了一阵动静,好像你下了床,走到了门边来。我悄声说,是我。


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你在里面悄声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想你,睡不着。


你把门打开说:快进来吧。
 
四十八


我走进屋子,看见你穿着内衣内裤站在门边。你把门关好,赶紧跑回床头,缩到被窝里,说:外面真冷啊,赶紧进来暖和一下吧。


我把衣服脱了,你把被子掀开一角,让我钻了进去。我搂着你的身子,你的身体温热温热的,但是手和脚是凉凉的。我把你的手握在胸前,给你暖和着,你把脚丫子放在我的两腿之间暖着。我伸手把被子掖好,两只手在被子底下搂着你,你的肌肤像丝绸一样光滑。


你侧过身来躺在我身边,你的头发垂下来,弯曲的垂落在枕头上。你的弯弯的眉毛下的两只黑眼睛里发着光。你的嘴像半月一样地张开,露出里面雪白的整齐的牙齿。你的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胸膛。我吻了一下你的嘴唇,湿湿的温暖的嘴唇。我轻轻地吻着你的眉毛,眼睛,耳朵。你的眼睛闭着,眼睫毛垂到脸上,嘴半张着,丝丝的温气从嘴里出来。我摸到了你的乳房,摸到了上面的小小的乳尖。我轻轻的捏着你的乳尖,揉着你的乳房。我把手向你的下面伸去,想去触摸你的湿热的丛林。你把我的手给挡住,小声说:


不行,不能这样,会怀孕的。


我央求你说,就是摸一摸,不进去。


不行,你说。只能抱一抱,你一会儿还要赶紧回去,别让你爸妈发现了。


我们这样地搂抱着,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雪在下。风在呜呜地吹,雪沙沙地打到窗户上,屋里一片静寂。我搂着你,你把头放在我的胸膛上,一只腿弯着压在我的腿上。你抬起头来,眼睛闪着光,问我说:


你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说:爱你。


为什么呢?你问我。


我从初中就暗恋你啊。我说。后来重新见到你,就觉得离不开了你。你长得漂亮,人又好,像个很清纯的小女生,很多人都会喜欢上你的。


瞎说。你说,只有你一个人真的喜欢我,别人都不是认真的。
 
四十九


那天晚上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后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蓝色的海洋,蓝色的深不见底的水,蓝色的波涛。波涛上是银色的反光。天是水银色的,上面飘着一片一片的蓝色的云彩。你坐在海边的一个圆木的栅栏上,背对着我。


我看不见太阳,只是见到水面上反射的鱼鳞一样的一片一片的银色,你的背影黑黑的,像是剪纸一样。我看到你的脸的侧面,你的睫毛向上翻着,黑黑眉毛,黑黑的鼻梁挺立着,黑色的嘴唇,你的嘴微张着,像是渴望着海里的潮湿的空气,眉毛和面门上反射着太阳的银色的光。


你添了一下嘴唇,闭上了眼,眼睫毛垂下。你坐的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刀削一样的峭壁,峭壁的上岩石也是蔚蓝色的,顶部是深蓝,底下是淡蓝,在和海水交界的地方是一片晃眼的白色。海水在你的脚底下卷成海浪,奔腾着不断冲上海岸,又不断滚滚退潮而去,水上一片片银白色的水沫。


我梦见你把两只手交叉握起来,把两个食指伸出来按在一起,眼睛看着食指。我梦见我趟着蓝色的海水走到你的身边,问你说:


你在海边干什么?


我在祷告。你说。


你也替我祷告一下吧。我央求你说。


替你祷告什么?


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我说。
 
五十

从星星的弹孔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 引自北岛《宣告》


黑夜里,在桥西边的突击队员和军官们的注视下,庞大的坦克又一次加速冲了上来,用比上次更狠的劲头儿凶猛地向着公共汽车撞去。坦克的马达轰鸣着,钢铁履带飞快地嘎啦啦转动着,炮口黑洞洞地指着站在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我想那个坦克手可能急眼了,他不能接受坦克撞不开公共汽车这个事实,他想要证明他的坦克是无敌的。有一瞬间我有些担心他会发射一颗炮弹出来,把我和大个子篮球队员给轰个粉身碎骨。


大个子篮球队员和我站在车顶上又一次喊着号子:一,二,三,顶!人们又一次涌向公共汽车,用双手和肩膀顶住了汽车。前面的人用双手使劲的推着汽车,后面的人顶着前面的人的后背。坦克这次的力量实在是凶猛,它不仅把汽车的车头给撞瘪了一大块进去,而且把公共汽车撞得剧烈摇晃起来。但是公共汽车在学生们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倒下,没有被撞开。虽然车头被撞瘪,车的前车窗的玻璃全都粉碎了,但是它还是屹立在桥中间,横挡着路面。


人民必胜!学生们和市民们又一次欢呼了起来。


我不知道那个坦克手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此时此刻他一定是非常沮丧和不甘心。桥西面的士兵们和军官们在观看着,那个老军官显得不耐烦了,他在对着一些军官下命令。军官们提着手枪,在军队的长龙里跑动着呼喊着传达命令。桥中间的坦克往回退了十几米,积聚了一下力量,又一次凶狠的向着汽车撞来。公共汽车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把我给从车顶上甩下来。幸亏我倒向了东侧,落到了正在奋力顶车的学生和市民的头上,才没有被摔着。


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地用手,用肩膀,用身体顶住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经过坦克的几次撞击,依然横在马路中间,没被撞开。庞大的坦克沮丧地倒退了回去,它好像看到了无论它再怎么撞击,也是徒劳的,因为学生和市民会把汽车顶住。即使公共汽车被撞开了,我们也会把它推回去,重新挡在路中央。


学生和市民们也看到了这一点,我们欢呼着,觉得终于有办法挡住军队了。如果连坦克都不能撞开路障,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把路障给破坏的呢?我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一起振臂高喊着:


人民万岁!人民必胜!
 
五十一


我们还没有停下欢呼,就听见几声刺耳的爆炸声,十几颗催泪瓦斯弹一起齐飞过车墙的路障,落在学生和市民中间。灰绿色的长筒形状的催泪瓦斯弹爆炸开,一团一团的黄色烟雾在夜幕里腾起,辛辣的气味顿时向四面弥漫开来,桥东的学生们和市民们被笼罩在一片黄色的烟雾中。瓦斯呛得人咳嗽,眼睛也火烧火燎地疼,就像在第一道防线发生的那样,人群开始慌乱起来,乱了阵脚,本能地四处躲避着瓦斯的烟雾。我从背包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来捂住鼻子和嘴,把另外一条毛巾递给了在我身边的数学系的小男生,说:


快拿这个把鼻子和嘴捂上,别让瓦斯进到肺里。


数学系的小男生一边咳嗽着,一边接过毛巾把嘴和鼻子捂住。刚才一个瓦斯就落在他身边炸开,他的眼睛被瓦斯呛得通红。


趁着桥东的人群在慌乱地躲避瓦斯的时候,坦克又一次冲上了桥头,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车顶上站着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是人们没有像上几次那样听从他的指挥,他们还在瓦斯弹爆炸所造成的震惊中没有恢复过来,还在躲避着瓦斯的呛人的烟雾。


我听见一声巨响,抬头看去,坦克已经趁着人们的慌乱,向着两辆公共汽车的结合部撞去,把路中间的两辆公共汽车一左一右给撞开了。车顶上的大个子篮球队员掉了下来,摔倒在地上。汽车被撞得歪了起来,其中一辆汽车的车头被完全撞烂,前面的铁皮翘了起来,引擎的冷却液流了一地,车门被撞得瘪了进去,门把手向外支棱着。坦克把两辆车之间撞开了一道几米宽的口子。


我看见坦克又一次后退,准备把这个口子再撕开一些,我喊了一声,封住口子!数学系的小男孩和其他纠察队员一起跟着我向着被坦克撞开的口子冲去,其他的学生和市民们也跟了上来,我们不顾瓦斯的呛人的气味和对眼睛的刺激,在黄色烟雾里齐心协力地一起推动公共汽车,硬是把被撞开的汽车又推回到了原状,把口子给重新堵住。


我看到大个子篮球队员继续顽强地向着车顶爬去,就一把拽住他说:


别上去了,太危险了。


不怕。他笑笑说,又手脚麻利地爬到车顶上去了。


坦克隆隆地开了上来,又一次对着汽车的结合部狠狠撞去,它看样子已经看到汽车的结合部是最脆弱最好突破的,所以在猛撞汽车的结合部。在已经爬上车顶的大个子篮球队员的指挥下,我们从催泪瓦斯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起涌上去顶住汽车。汽车只猛烈的摇晃了几下,在学生和市民们的合力推顶下,没有被坦克撞开。


我抬眼望去,只见桥西的士兵们面容沮丧,他们观看着我们和坦克的较量,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置信那些催泪瓦斯和坦克竟然无法摧毁我们的防线。


夜幕更加黑了,我听见天空上又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抬头望去,只见一辆军用直升飞机就在士兵们的头顶上打着转,飞机低得几乎要碰上电灯杆上的电灯。我看见一个军官拿着一个步话机,在紧张地对着步话机讲些什么。我想他一定是在跟直升飞机上的指挥官在通话。


坦克的马达声消失了,它没有再往前冲。直升飞机向着军队的长龙的中部飞去,刚才的喧哗的桥头突然静寂下来。我向军队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见那些突击队员们手里端起了一支支闪着淡蓝的光的冲锋枪。我看到站在突击队前面的年轻军官面容严肃地一挥手,突击队开始一起向着路障冲过来。他们的冲锋枪里吐出了一串串火舌,一串串蛇信子一样的火光在夜色里显得分外狰狞。子弹带着尖锐的呼啸从我的耳边飞过,火光穿过公共汽车飞过来,子弹打在汽车的铁框和铁皮上,溅起一溜火星。


他们开枪了!


快下来!我大声的冲着还在汽车顶上站着的发楞的大个子篮球队员喊。


已经晚了。大个子篮球队员在车顶上晃了几晃,他的嘴里和胸膛里喷出了血,血像喷泉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喷出来。他身体后坐,腿弓着,腰弯着,手伸在空中无力地想抓住什么,硕大的身躯就从公共汽车顶上倒栽葱掉了下来。就像是南斯拉夫电影《桥》里面的那个从桥上坠落的爆破手一样,他的胳膊伸开着,屁股向下,脸冲着天空,向地面上掉了下来。


他的嘴里最后喊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


啊~~~~~~~~~~~~~~~~~~~~~~~
 
五十二


浴室的温水从莲蓬头上喷射下来,喷在我们的身上,顺着我们的身体流下去,流到底下的一个丝网状的小小下水口。贴着白色瓷砖的浴室墙上都是晶莹的透明的小水珠,毛玻璃上水雾腾腾。浴室淋浴的地方不大,大概还不到一平米见方,我们在里面面对着面,几乎身体贴着身体。


法国女人仰起脸,闭着眼,享受着温水冲击着脸上的感觉。她的两只棕色的乳房鼓鼓的,黑色的乳尖向上挺立着。她的栗色长头发湿漉漉地垂到肩膀上,头发上闪着光泽。温水从上面倾泻下来,像雨水一样淋在我们的头上和身上,击打着我们的身体。我觉得就好象赤身裸体在雨中,被雨水洗刷一样。


我想起了《恋恋笔记本》电影里的那个游着白天鹅的池塘。一条小船在池塘中间穿过,两边是高大茂密的白桦林,水面如镜子一般平静和明亮,上面飘着白色的小花,红色的树叶。灰色和青白色树皮倒影在水面上,上千只白色天鹅缓缓地在水面上游荡。天鹅的嘴是橙色的,羽毛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小船上的木浆在一上一下地划着,出水的时候在水面上溅起一些白色的小水花。天上打起了雷,水面上起了涟漪,天鹅们散开了。豆大的雨点哗哗地直坠下来,把船上一对男女的衣服全都淋湿。他们傻笑着,疯笑着,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张着嘴让雨水尽情地淋着。


你为什不不给我写信?为什么?女的在雨里大声质问那个男的。我等了你七年,现在太晚了!


我给你写了365封信。整整一年里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男的说。


你给我写信了?女的疑惑地问。你?


真的!男的说。我现在还在爱着你!


帮我把沐浴液抹上吧。法国女人的声音把我的思路给打断。她从墙上的一个白色的小朔料托架上拿了一瓶沐浴液,递给我。


我打开沐浴液的瓶口,瓶口向下,白色的乳状液体流到我的手上。我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滑过。沐浴液抹过的地方,她的肌肤变得很光滑。我的手滑过她的棕色的脖子,她的圆圆的肩膀,她的光滑的背,她的丰满的胸脯,她的挺立的乳房。她享受地闭着双眼。她的乳房既柔软又有弹性,形状很好看,翘着像两座小小的山包,乳尖硬硬地挺着,像是山包上的小树。我把沐浴液涂满山包,腻滑的肌肤引起我的心里的一阵冲动,我的身体在勃起。


我往手心里倒了更多的沐浴液,向她的皮肤上抹去。我的手滑过她的平坦的小肚,滑过肚脐,滑过一片草地,向着茂密的深林地带伸去。她把两腿微微叉开,手伸向了我的勃起的地方,握住它,把它引到了她的森林里。淋浴的温水还在从头顶上倾泻着。她搂着我的背,微微踮起脚,用手把它引到了丛林中的那个洞口,洞口光滑而湿润。她伸手搂着我的脖子,用嘴堵住了我的嘴唇。她的赤裸的身子热热地贴到了我的身上。


进去吧,我想要。她滚烫的嘴唇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着。


我们热吻着,她的舌头伸到我的嘴里来,甜甜的。我浑身燥热,底下硬硬地挺立起来,急不可耐地顶在了岩缝里。她把一条腿微微分大一些,用手扶着勃起的它,把它对准了洞口。它渴望的在洞口试探性地进出了两次,然后一插到底。她啊了一声,双手紧紧的抱住了我,一只腿抬了起来,勾住我的身子,她的头在我的肩膀上有节奏地颤动着,喉咙快乐地呻吟着,身子迎合着,乳房一颤一颤地动。


温水不断地从头顶上流下来,洗刷着我们的身体,她的眼睛在水中迷离地半睁着,脸上和胸脯上泛起粉红色。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越来越绯红,勾在我身上的腿紧绷着,脚趾直立着。


啊,不行了,不行了,不能动了。她紧紧地搂住我,身子一抽一抽的,一股暖流从洞里流出,浸透了附近的草地。


她把腿放了下来,身子虚弱地趴在了我的身上,喘着气。


到床上去吧。她轻轻地说。
 
五十三


我围着浴巾,靠在床头的一边看着那个法国女人。她赤裸着身子,正站在一个桌子边冲咖啡。


你要往里面加糖吗?她问我。


要,加两份糖吧,我说。我怕咖啡苦。


她把咖啡壶拿下来,把咖啡倒在两个白瓷杯子里,往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用勺子搅和了一下。她把杯子放到白色的小碟子上,端过来,把加糖的递给我。


谢谢你。我尝了一口冒着香气的热热的咖啡,一股暖流把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接着讲故事吧。她端着咖啡坐到床上来,坐到我身边说。你刚才还没讲完呢。
 
五十四


新年的头一天,我们早上一起到陶然亭公园里去看雪。


我们一起进了园子,沿着陶然亭的湖边走,园中的飞檐亭阁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冬天的湖面上结满了冰,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湖面被雪全部盖住了,远处一片朦胧,像是一片林海雪原,一望无垠的白雪白得刺眼。天上是灰色的浓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云层低得像是要压到头上来。公园里的松树上压满了肥厚的雪,像是要坠下来。空气是干冷干冷的,不远处的一个亭子 ---- 那是仿杨州瘦西湖的吹台 --- 孤独地立在雪上,让湖面显得更加寂静。一阵寒风吹过,吹台顶上的积雪被吹下来,纷纷扬扬地飘过下面的三个圆形门。


那天积雪在我们的脚底下咯吱地响,风在凛冽地刮着,雪在漫天地飞着,几只飞鸟在湖面上展翅滑翔,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悲鸣着,松枝在摇动,你的脸冻得红扑扑的,但是很兴奋。你的手上戴着一副细长的黑色线手套,显得手指细长细长的。你伸手把路边的一处椅子上的雪用手捧起,黑黑的眼睛凝视着晶莹的雪花。你把雪攥成一个雪球,放在嘴边舔了一下。


好凉啊。你说。


你摘下手套,伸出细长的手去接雪。你扬起头,看着天上,几片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到你的脸上和手上。你凝神地看着手掌上的雪花,屏住呼吸,怕把雪花给吹化了。


你是一个好人,你说。昨天晚上你来敲门的时候,我还真有些害怕呢。你是真的爱我吗?


我点点头,把手插在兜里说,你为什么老问我这个问题呢?


女人就是这样啊。你说。想随时随地地知道你在爱着我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呢?你会爱上另外一个人,对吧?


可能吧。我看着天上的阴云说。但是不会像爱你这样爱得深了。


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得分开,你会常给我写信吗?


好吧。我说。不过,我很少写信,不知道该怎么写。


写什么都行,流水帐也行。你说。你答应我了,以后说话可要算数啊。


一定的。我说。


我们滚雪球吧,你把手上的雪甩掉,重新戴上手套说。好怀恋小的时候做雪人的情景。


可以啊。我看了一眼地上的厚厚的雪说。今天的雪很湿,应该很好滚雪球做雪人的。


我们走到被雪覆盖的草地上,我跪在地上,伸出带着线手套的双手把一堆雪拢到一起,用手把雪挤压在一起,拍打成一个直径半尺的雪球,然后用手推着雪球在落满雪的草地上滚,雪球越滚越大,很快就变成了直径一尺的大雪球,雪球滚过的地方露出了雪地下的草地。你高兴死了,跟我一起推雪球。我们把雪球在雪地上来来回回的推,雪球越来越大越沉,最后成了直径一米左右的一个大雪球,需要你和我两个人使劲推才能推得动。


这个雪球足够大了。我站起身来说。可以做雪人的底部了。我们再滚两个小一些的雪球,一个做身子,一个做脑袋。


太好了。你笑着说。太过瘾了。


你和我又滚了两个小一些的雪球。我抱着新滚好的死沉死沉的雪球,用力把它们摞放在大雪球上。我用手把最上面的小雪球拍打成脑袋的样子,攥了两个拳头大的雪球放在雪人的脸的两边做耳朵,从地上找了两个石子做眼睛,又捡了两根枯枝插到雪球的边上做胳膊。你把脖子上的咖啡色的围脖摘下来给雪人戴上,雪人憨厚的伸开两手站在那里。你开心地孩子一样地笑了,搂住雪人的脖子,亲了雪人的脑袋一下。我举起相机,给你和雪人照了一张像,相片上,你开心地笑着。


雪还在下着,你和我的羽绒服的帽子上都是雪,肩膀上也是雪。我帮你拍打着肩膀上和身上的雪。你跺着脚把靴子上的雪抖落掉,两只手拍着,把手上的雪拍掉。


走吧,你伸手挽住我的胳膊说。把这个雪人留在这里给别人看好了。


你的围脖,我指着雪人脖子上围着的咖啡色的围脖说。


不要了,就留在这里吧。你说。我宿舍里还有一个呢。


我们沿着湖边来到了慈悲庵。庵前的石头台阶落满了雪,还没有人踏过,石阶尽头两扇木头大门敞开着。我扶着你走上台阶,在台阶上留下了一个一个鞋印。进到庵内来,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有几株挂满了雪的古树,地上的青石板上也盖满了雪。你抬头望去,看见庵内西侧的一个敞轩上面,挂着一个金字木匾,上面写着“陶然”两个大字。


我们在庵中的亭子前驻足,迎面看到亭子的两个圆柱上挂着一幅工整的对联:

似闻陶令开三径
来与弥陀共一龛


考考你。你指着那幅对联说。这是谁写的对联啊?


林则徐的。我说。这个你考不住我,我对这个亭子太熟悉了,来过无数遍了,夏天的时候还经常来这里的游泳池游泳呢。这两边的匾额,一个是齐白石的,一个是郭沫若的,那边还有一些石刻,有一块是潭嗣同的《城南思旧铭并叙》,还有一块石刻上有吴佩浮的字“竹本虚心是吾师”。你知道陶然两字的出处吗?


知道,你说。是取自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


行啊。让人刮目相看啊。我说。


小时候我爷爷带我来这个公园的时候,就跟我讲过,所以一直都记得。


你知道这里还有个赛金花的墓碑呢吗?也在这慈悲庵里。


真的吗?你兴奋地说。这个倒是没见过。听说她可是清朝末年的传奇一样的妓女,一代名妓啊?


是啊,我说。墓碑过去就在那边的屋子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我带你去看吧。


我们踩着雪走到一间屋子里,进得门槛来,看到光线有些暗的屋子里立着一个灰色花岗岩的石碑,上面镌刻有“姑胥赵灵飞之墓念”几个篆体字,下面有一个几百字的碑文,碑文因为是篆体,看着很费劲儿,我只辨识了“赛金花墓表”几个字就懒得再往下念了。


听说赛金花的墓地原来葬在离这边不远的香冢的西边。我说。后来那个墓被平了,只剩下这个墓碑了。


貌似你对她挺了解的,你看着墓碑说。给咱启蒙一下?


她啊?北京人都知道她跟八国联军的德军总司令瓦德西有一腿,然后靠劝说瓦德西保护了北京免受八国联军更大的摧残。我抚摸着凹进去的碑文说。据说她十几岁在苏州做妓女,后来嫁给一个状元洪钧做妾。他们老夫少妻,相差有三十多岁。后来慈禧太后派洪钧做钦差大臣出使欧洲,洪钧的正室不愿意跟他去,就让赛金花陪他去。赛金花就用公使夫人的头衔,陪着洪钧在欧洲出访。她在德国的柏林住过四年,学会了德语,德皇威廉接见过她,还有的说当时德国的皇后常常隔三差五地叫她进宫去聊天,一些青年将校也常常围着她转。


啊?那样洪钧受得了吗?你问。这洪钧够开放的啊。


因为赛金花是妓女出身,而且也是妾,大概洪钧也不太在乎,我说。她跟洪钧去过日内瓦和圣彼得堡,在沙皇宫廷还出了不少风头,还去过英国。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皇大概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东方女性,就跟她一起单独合影留过念。洪钧死了之后,正室不容她,把她赶出家门,她就在北京开了一个妓院。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的时候,军官和士兵都去逛妓院所在的八大胡同,那时她仗着会德语,跟德军总司令勾上了,两个人住在中南海的大殿里。据说她在枕上规劝了瓦德西不少,让八国联军收敛一些,才没给北京造成更大的破坏。


听说她后来结局挺惨的?你问。


是啊,我说。据说是吃官司,被人敲诈,荡尽家产,后来得哮喘病死了。她死前身居陋室,贫困交加,无儿无女,连房租也交不起,死后还是靠当时的画家李苦禅,唱京剧的马连良这些名人义演给埋葬的。


怪可怜的。你说。一代名妓,最后青春不再,下场这么惨。


好像记得夏衍曾经说过,朝堂上的大人物的心灵还不及一个妓女,我说。当时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满朝文武都逃走了,只有一个妓女出来帮助北京的人。


坐一会儿吧,你拽着我的胳膊说。走得有些累了,现在雪也更大了,在庵里避避雪。


我们走到一个亭子里,坐在里面的木头围栏上,看外面纷纷扬扬地雪飘落在冰封的湖面上。风吹进来,掠过你的长发,庵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院里的古树上,一团雪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散落在雪地上。湖面对面的岸上,远远地看见有几个人冒着雪走过。你的眼睛闪亮着,脸冻得红扑扑的。我把你的挽着我的胳膊的手拉过来,捂在我的双手里,给你暖手,能感觉你的脉搏的轻微的跳动。你的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头发上别着一个紫色的发卡。你凝视着我,眼睛深深的,像是深邃的天空。


给我讲讲你们学校里的事儿吧。我说。


学校里。。。没什么好讲的。你说。以前来了一个美国外教,他长得个子高大,有1米九,可帅了,就像费翔似的,还有一双湖水一样蓝的眼睛,嗓音是标准的美音,很有磁力。我们班的女生都为他倾倒了。


你有没有想办法去追他呢?我好奇地问。


想了,可是,喜欢他的女生太多了。最后让我们班的一个女生给追走了。


她怎么给追走的啊?


她给我们介绍过经验,你说。她请他吃饭,你想一般都是男的请女的吃饭,可是她不在乎,就请他吃饭。她每天想办法在校园里偶遇他一下,他经常去图书馆看英文杂志和报纸,她就在那里等他。为了能跟他聊到一起,她把学校阅览室里的过去的几年的《people》杂志都看了,所以对美国的明星们的事儿都门儿清,特能跟他八卦在一起。每次见到他,她都给他讲一个幽默的小故事,让他开心啊。她还带他去街头吃馄饨,羊肉串,让他体验北京的夜生活。他可喜欢了。


后来呢?


他教完一学期课,回美国了,你说。


他们还有联系吗?


不多了。她给他打不起电话,太贵了。


他还爱她吗?我问。


我不知道。。。搞不懂老外。你说。不过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段肯定很开心的。


你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样跟你在一起,心里很幸福。过了一会儿,我看外面的雪小了,就说走走吧,老坐着该冻着了。我们走出亭子,我扶着你的手,下了一层层石阶,慢慢地沿着湖边走。平坦宽阔的湖面被冻得像是一面毛玻璃,上面堆积着白白的晃眼的雪。空气中一片静寂。三五只灰色的飞鸟展着翅膀在雪面上盘旋,吱吱地叫着,像是在寻找鸟食。鸟儿们在湖面上自由地飞翔着,翅膀平伸,像是滑翔机一样。一只鸟从我们的头顶轻盈地掠过,落在离我们不远的冰面上。它有一双银灰色的翅膀和黑色的眼睛,头上也是一片银灰色,尾巴尖上有些黑色,只有肚子和脖子是雪白雪白的。它的头骄傲地昂着,眼睛机警地看着我们,两只灰黑的小脚在雪地上急促地走着,不时地把头低下,在雪里用嘴啄着什么,然后甩一下嘴。


那边有一个高君宇和石评梅的墓,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


他们是谁啊?你问我。


一个是早期的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共产党人,北大英语系的才子;另一个是酷爱梅花的当时的京城三大才女之一,我说。他们有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恋。咱们去哪边看看吧,每次来这里我都去看看的。
 
五十五


一群白鸟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掠过树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林后面了。我们沿着铺满雪的小路,爬上了一处斜坡,来到中央岛上一处丛林掩映的地方。一堵一人高的灰色的矮墙下,立着两个尖尖的白色的石碑,左边的一个墓碑上刻着“故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女教师石评梅先生之墓”,碑腰上篆刻着“春风青冢”四个字;右边的墓碑上正面刻着“吾兄高君宇之墓”。


这就是他们的墓碑了,我说。这边来,你看看墓碑上的碑文就知道他们的故事为什么感人了。


我们绕到高君宇的墓碑侧面,看见左侧写着:“胞弟全德哭题。”右侧的碑文被雪给掩住了一部分,我伸出手去把覆盖在上面的雪摸开,一行刻得工工整整的有些扁平的大字的诗显露出来: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黑色的大字的诗下面是一行凌乱的小黑字,字体像是一个女人在心情烦乱悲痛时写的手写体,歪歪扭扭的:


这是君宇生前自题像片的几句话,死后我替他刻在碑上。君宇:我无力挽住你迅如彗星的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的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评梅。


我们在墓碑前沉默了一会儿。我用手扶着冰凉的石碑,叹息了一声说:听说他们死的时候,一个29岁,一个26岁。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的人,就死了。


天妒英才,你说。那个叫评梅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京城才女啊?


她和当时的两个女作家,好像一个叫庐隐什么的,另一个忘掉名字了,并称为京城三大才女,我说。她是一个痴情的女子,一个多愁善感一往情深的人,死前还写了一首纪念高君宇的诗,我给你背一下吧,看看她的才气。


好啊,你说。快背吧。


我抚摸着石碑,给你背起了石评梅的诗: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
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红豆,
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我愿意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
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
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你怎么知道她的这么多事儿?还记得那么清楚?你好奇地问我。


看小说看的。我擦了一把鼻涕眼泪说。有一个人写了一本《石评梅评传》,特煽情,我高中时读了十遍,快倒背如流了,高考背政治题我都没费那么大脑子。
 
五十六


我们顺着寂静无人的雪路漫无目的地走去。从坡上望去,湖面上的一堆雪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灵巧地旋转,像落叶一样地又飘落到湖面上。鸟儿的滑翔的背影在空中清晰地展现出来,四周的树木全隐藏在银灰色的世界里,只有一排排的灰色的白桦树在雪中伸出来,指向天空。我们穿过香冢和鹦鹉冢,你指着香冢上的字:“萧骚风雨可怜生,香萝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浓李,不堪重读瘗花铭。”问我这是谁写的,怎么跟黛玉葬花似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无名氏写的,有人说是曹雪芹干的事儿。


咱们从冰面上走到湖对岸去吧。我说,现在冰都冻得很瓷实的。


不好,你说。没看见冰上有很多裂痕吗?会掉下去的。


不会的。我说。这冰面我以前走过好多次了。要不我跳下去,砸一下冰,给你看看结实不结实?


好啊,你先跳下去,你说。要是砸不开我再考虑考虑。


我拉着她走到岸边,看到冰面离岸有一米左右。我满怀信心的纵身往冰面跳下去,冰面在我的脚下裂开了,我的一只脚掉到了水里。


靠,我一边嘟囔着,一边赶紧手忙脚乱的往岸上爬,鞋和袜子全湿了。


你从岸上把手伸给我,我拉着你的手狼狈地爬上岸来。


活该,你捂着嘴笑着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鞋和脚都湿了吧?


今天我是现大眼了,我说。真是怪了,平时这冰面挺结实的,今天怎么这么脆弱?


什么事都有例外,你说。吸取教训吧。越是自己觉得没问题的时候,越是容易出问题。快把鞋里的水倒出来吧,别把你的脚给冻在鞋里。


我坐到一棵树下的长凳上,脱下鞋袜,把里面的水倒出来,重新穿上袜子和鞋,系上鞋带。


你在一边站着,手里拿着一个削苹果的小刀在长凳边的一颗小树上刻着什么。


你干嘛呢?我一瘸一拐地走到你身边问。


刻字啊。


刻的什么?这么专心致志地。


刻的我爱你。你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以后要每年到这里来看看这三个字有没有长大。
 
五十七


过完新年,我送你回学校去的时候,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男朋友介绍给别人了。从此后我经常去你的学校找你,你也经常到我们学校来找我。期末考试的时候,我的课结束了,我就天天去找你,跟你在一起复习功课,有时在自习室里,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公园的亭子里。我们总是坐在一起看书,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饭后一起沿着教学楼散步。


放寒假的时候,你自己回家看望父母去了。你想让我跟你去,我没有答应你,因为我联系国外的学校有些说在考虑给我奖学金,我怕以后出国了没有机会跟家里人一起过春节了。我跟你说,暑假的时候再跟你去吧,那时有更多的时间。你有些不太高兴,但是没有勉强我。


到了北京火车站,我买了月台票送你上火车。春运期间,火车上很拥挤,上火车的时候,人们互相挤在一起,我真怕你被挤坏了。我提着你的两个包,奋力挤去,好不容易挤上火车,看到车厢里的架子上还有一个空地,刚要把你的包放上去,就被后面的一个人手脚疾快地给抢占了。我很恼怒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若无其事地坐到他的卧铺上去了。你挤了上来,看见了,说,没事儿的,就两个包,放在卧铺的床底下就是了。


我下了火车,走到你在的车厢窗户底下。你打开车窗,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你说,你要给我写信啊,每天一封,不然我不放你走。我点点头,说,一定。火车开始启动了。你在车厢里冲我挥手,我看到你的身影随着火车逐渐消失,觉得心里很失落很惆怅。


我像你说的那样,每天给你写一封信。每一天,我都去邮局把一封信投寄到绿色的邮筒里。想象着你从邮筒收到信的快乐的样子,我就觉得很高兴。


亲爱的,你好,我趴在桌子上给你写道。


一天都在想你,几乎什么事情也没做下去。小萍和她的男朋友今天过来找我聊天,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他们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具体时间,但是快开学的时候你就会回来。他们说想一起去天桥剧场去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我说很好。


你爱看芭蕾舞吧?这个月底苏联的一个芭蕾舞团会来天桥剧场演出《天鹅湖》和《胡桃夹子》。小萍说她能够搞到票。等你回来了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


你一定还记得《红菱艳》那部片子吧。那里面的舞蹈团团长莱蒙托夫问那个爱舞如命的女主角佩吉说:你为什么要跳舞?佩吉说:就像你为什么活着。我现在就觉得爱你就像是我为什么要活着一样。


我早上在床上一睁开眼睛就想你,想象你在家里帮着你父母洗菜做饭,照顾弟弟,跟家里的好久没见的亲戚朋友说话。见不到你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但是我知道你月底就快回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高兴起来,因为很快就又可以见到你了。


我总是想梦见你,但是你老是不在我的梦里。什么时候要是有一项技术,能够让我们在梦里相见就好了。


我联系的国外的学校又有一个来信说要给我奖学金了。以前有个学校给我半奖,这个学校是全奖。他们让我给他们打个电话,说有个问题想跟我确认一下。我昨天晚上去了北京站的那个邮局,那里有国际长途。我去得早了一些,还没到国外9点钟的时候。我坐在邮局里面的一个长凳上等着,在那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的时候,想着秋天的时候我就可以到国外留学去了,然后我会把你接过去,你也可以在那边读书,然后我们边打工,边完成学业。他们说国外的留学生也是很苦的,像是洋插队。我不怕苦,有你在身边就一点儿也不苦。


我跟爸妈说,想在出国之前跟你把结婚证领了,这样我出去了好给你办探亲,让你早些到国外去。爸妈说要是你答应的话,夏天给我们把婚礼办了。你一定在笑话我,还没有征询你的意见就跟家里这样讲。你会嫁给我的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不用马上答复我。请原谅我这么冒失地跟你说这个事情,我在心里憧憬着我们一起到国外留学的情景,我不愿意一个人在那里,如果你不喜欢到国外去,我就也不去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论在哪里。


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一千遍地吻你。


我把信叠好,塞到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下你的名字和地址。拉开抽屉,我从里面找出一张邮票来,拿嘴舔了邮票的背后一下,把它端端正正地粘到信封上。


我穿上外套,把信拿在手里,向着门外走去,外面是一个少见的阳光灿烂的好天。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邮局前,把信小心翼翼地放进邮局前面立着的绿色的邮筒里。我的手在邮筒的开口处摸了一下,确信那封信已经落入邮筒。我转过身,手插到外衣兜里,向着来路慢慢走回去,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思念。
 
五十八


你寒假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件你亲手织的毛衣来。我觉得很惊奇,看不出你还会织毛衣。你说你是在家里边学边织,每当织起毛衣来,你就会心里想起我,觉得很甜蜜。你说没法比着身子织,所以织的有些大了,让我穿上看。我穿上,果然大了一些,你有些懊恼。我宽慰你说,大了好,大了穿着舒服,而且我喜欢穿宽大的衣服。你听我这么说,才高兴起来。你告诉我说跟你父母说了有个男朋友,你父母都很高兴,说暑假一定要让我跟你回去看望他们。


冬去春来,我们已经在一起有几个月了。我们每个星期都会见几次面,不是我去你的学校找你,就是你到我的学校来,要不我们就一起回家看我父母。有的时候我带你去我的哥哥姐姐们家里去玩,他们总是很热情,临走的时候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回学校吃。我们就像是一个人一样,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王燕在笑话你,小萍也在笑话我,说我们太黏糊了,见过黏糊的,没见过我们这么黏糊的。可是我不在乎,谁爱笑话谁笑话,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你已经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是最伟大最纯洁的爱情。我相信我们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愿意用生命来报答对方的爱。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会怎么样。


春天的时候,我们经常顺着未名湖去散步。阳光明媚的春日,空气虽然还有些微凉和潮气,但是春意已经浓得要滴到湿黑的路面上来。湖边的院子里的树和草地已连成一片翠绿,在雨后绿得更加鲜嫩。博雅塔的飞檐在湖面上倒影出来,随着水的涟漪在微微地晃动着。地上的沙粒和尘埃都被雨水冲走,路面显得很干净,凹进去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积存的雨水,形成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蔚蓝的天空和上面飘着的几片灰白色的云。路边的桃树开放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紫红色的花朵,在蓝天白云绿草的衬托下,显得无比妖冶,让人忍不住要去摘它一朵下来闻闻。我们在桃花下忘情地拥抱着,吻着,全不在意别人侧目而视的眼光。


我跟你在未名湖边走,只觉得走不够。


在我们全身心地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面的时候,一场学潮已经悄悄开始了,这场学潮打破了校园的平静,影响了校园里的所有的人,包括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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