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十一世的不舍情缘

院子里的火还在继续燃烧着,夷鸟将军和他的部下不再往院子里发射点着火球的弓箭了,他们在等着我们举手投降。我看了雪儿一眼,她也在看着我,眼里带着坚定和凄惨的目光。想起昨天我才见到雪儿,今天就要跟她一起死去,我的心里也觉得很凄惨。生命里有太多的遗憾,这一世我还没来得及跟她怎么说话,我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转世到了塞外,没能早些来找她。

我牵住雪儿的手,正要拉开门跟雪儿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马的嘶鸣,抬头一看,是拴在院子另一头的我的坐骑被火烧断缰绳,跑了过来。它把头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扬起马蹄来,长鸣一声,像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出去。

多好的马啊,我抚摸着马的光滑的鬃毛,心里在感叹。临死也要跟主人在一起。

雪儿的倒在门旁的侍卫不知何时扶着门站了起来,他大喘着气说:

公主和殿下一起骑上马往外冲吧,也许还有一线生存的机会。

他的话提醒了我。反正总归是一死,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我大喊了一声:

侍卫们,上马。

听到我的这一声喊叫,侍卫们好像突然醒过味来,他们纷纷跑到院子的另一头,解开栓马的缰绳,翻身骑上各自的马。我捡起地上的宝剑,跨上自己的坐骑,伸手把雪儿拽上来,让她坐在我的身后。雪儿的两只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身子贴着我的背。侍卫们围拢到我身边来,看着我,等待着我一声令下,跟我一起冲出去。看着剩下的这七个身上带着血迹的忠心耿耿的侍卫,我觉得眼里有些湿润,他们也是有父母的人,也有自己的心上人,现在,为了保护我和雪儿,他们终于自己的职守,听从我的命令,准备跟我一起冲出去了。

你们准备好一起冲出去了吗?我问侍卫们。
准备好了。侍卫们齐声说。

那好,我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七个视死如归的勇士说。我的剑锋利,我冲在前面,大家在后面紧跟着我,我们一起集中冲出去,砍开一个缺口。不管最后剩下谁,能把雪儿带走的请把她带走。
我们在前面吧,两个侍卫骑马走到我前面说。他们要是放箭,我们好挡住他们一下。

我心存感激的对他们点了点头。公主的侍卫手拉着门,跟雪儿说了一句公主保重,然后眼睛看着我,等待着我的最后命令。

开门吧,我冲着公主的侍卫轻轻点了一下头。

公主的侍卫把院门打开一条缝,先伸出脑袋去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

门外的听清楚了,匈奴单于的太子在这里,谁胆敢伤害太子的一根毫毛,单于定要杀掉他的全家。

院外张弓搭箭准备射击的夷鸟将军和他的手下有些发愣,他们只想抓住雪儿,以为我们是吴王的部下保护雪儿的,没想到有匈奴的太子在里面。弓箭手们有些犹豫地看着夷鸟将军,不知道该放箭还是不放箭。夷鸟将军看上去也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办。趁着夷鸟将军发愣的时机,公主的侍卫把大门拉开,侍卫们簇拥着我和雪儿骑着快马一个个鱼贯而出。等夷鸟将军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的马已经冲到了弓箭手的面前。弓箭手因为距离太近,无法射箭,只好纷纷向两边躲避马的践踏。弓箭手后面的步兵举着长枪向着马匹刺来,骑在前面的侍卫用刀拨开长枪,挥刀向拦路的士兵砍去。

我的锋利无比的宝剑此时施展了作用,夷鸟将军的步兵们扎向我们的长枪的枪杆,被我的削铁如泥的宝剑纷纷砍断。宝剑如风车一样的挥舞,削断的枪杆一根根呈抛物线向外飞断出去。我的侍卫们一齐呐喊着,像是一股强烈的风,搅动着夷鸟将军的步兵们的阵脚。夷鸟将军骑着一头高头大马站在士兵的中间督战,正挡在我们冲锋的前面。我踢马向前,抡起宝剑向他砍去。他看见我的宝剑向他砍来,知道他的兵器敌不过我的宝剑,就拨马闪身躲开。他一闪开,后面的士兵也纷纷跟著闪开,我和侍卫们趁机挥剑猛砍,想打开一条缺口。我前面的两个侍卫纵马猛冲,他们手里挥舞的刀剑左劈右砍,闪出一片白花花的寒光,几个挡在前面的步兵中剑倒下。夷鸟将军的步兵防线被我们撕开一个缺口,我们纵马穿过缺口飞驰而过。夷鸟将军的弓箭手开始从我们的后面放箭,在后面的几个侍卫的马立刻中了箭,把几个侍卫掀倒在地。夷鸟将军率领一支几十人的骑兵从后面呐喊着追赶我们,马蹄践踏着倒在地上的受伤的士兵。倒地的侍卫们站起来,挥舞刀剑跟夷鸟将军的骑兵继续搏斗,但很快被夷鸟将军的骑兵砍翻在地。

多亏了侍卫们的保护,我带着雪儿骑马冲出包围圈,向着远处的山岭疾驰。在一片喊杀声中,夷鸟将军的骑兵在我们后面紧紧跟随,马蹄在地上扬起一溜尘土。只有两个侍卫还继续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三匹马疾驰着,穿过一片开阔地,踏上一条山路。山路的路径窄小,两边的树木茂密,路上的行人纷纷闪身躲避。夷鸟将军率领骑兵成一线队形对我们紧追不舍。在一个山岭的狭窄的缢口,因为岩石嶙立,马的步伐变慢,我们快被夷鸟将军的骑兵追上了。两个跟在我后面的侍卫见无法摆脱追兵,就掉转马头守住缢口。缢口窄得只容一匹马通过,两个侍卫把住缢口,砍翻了二十几个追兵,最后寡不敌众,被夷鸟将军的骑兵砍死。此时,我和雪儿已经跑出去了很远,把夷鸟将军的追兵甩在了后面。


我带着雪儿骑着马一路快马加鞭向北骑去,路上不敢歇息和停留。幸亏我事先让侍卫们备好马做好回匈奴的准备,每匹马的马鞍上都挂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些银两,吃的和水。雪儿的身体本来不太好,又在病中,她双手搂着我的腰,身子趴在我的后背上,在马上强撑着精神跟我一路颠簸着。我们路过几个小镇,看到几个小客栈的招牌,都不敢停留。

暮色黑了起来,山路崎岖,在暮色里马匹艰难地前行着。我在一个小山包上勒住马,回头看时,身后已经不见夷鸟将军的骑兵。也许他们找不到我们,骑马回去了,也许他们走上了岔路,不管怎么说,他们没有再跟在我们身后。我看了一眼天,觉得必须要找个住处住一宿再接着走。我看到小山包下不远的地方有炊烟升起,像是一个小村落的样子。我骑马下山,在天黑的时候,骑到了那处小村落,在一个好心的农民家住了一晚。

我给了农民一些银两,要农民给我们准备了一些吃的,又买了两身干净衣服给雪儿和我自己换上。农民对我们很热情,收拾了一间小房子给我们住。雪儿进了屋,疲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躺在了土炕上。农民随后端了热腾腾的米饭和一些野菜进来。我扶着雪儿在床上坐起来,让她靠着被褥把饭吃了。吃完饭后,我摸了一下雪儿的头,觉得她有些发烧,就问农民村里有没有大夫。农民不一会儿找了村里一个懂点儿医术的郎中来,郎中给雪儿号了号脉,说是不要紧,吃些药退了烧就好了。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包中药走了。我把药给雪儿熬好,让雪儿喝了药汤,又找农民烧了一盆热水,给雪儿擦洗了头和身上,然后抱着雪儿,让她躺在我的怀里睡觉。雪儿很快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她的睡相很安详和甜蜜。我给雪儿盖好被子,搂着她,耳朵听着窗外的响动,深怕夷鸟将军的追兵赶上来找到我们。雪儿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在睡梦里还把手放在宝剑的剑柄上,就问我为何睡觉的时候还拿着宝剑。我给她讲了这把宝剑的来历和宝贵,跟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也要靠它来防身,所以不想让人偷走。

雪儿经过一宿的休息,感觉好一些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很早就起来,吃了早饭之后,谢了农民,骑上马继续赶路。在上午的时候我们骑出了东海王国的边界,才觉得安全了一些,但是我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我们一路打听着路向北骑,在一些关卡遇到过官府的人员盘问,在休息的客栈里差点儿还被一个店主给黑了,路上还曾遇到过拦路抢劫的匪徒,幸亏我的宝剑锋利和反应快才免遭毒手。每天夜里我们都是在偏僻的小客栈住宿,睡觉时我把宝剑放在身边,耳朵警觉地听着门外的动静,随时准备带着雪儿逃跑。

我们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才来到汉朝与匈奴交界的马邑城。马邑城是个匈奴和汉朝通商的小城,里面居民绝大部分是汉民,但是有少量的匈奴人混杂其中。匈奴的商人经常在这里贩卖马匹,购买一些匈奴需要的日常用品。从马邑城再向北,穿过几百公里的戈壁滩,就能回到单于的驻地了。

到达马邑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们身上所有的银子都已经花光了。我们找到了一家小客栈,把身上最后的一点儿碎银子给了客栈老板,要了一间房和一些饭菜。吃过饭之后,我看雪儿的身体和精神还好,就跟她说我要出去一会儿,去准备一下过戈壁滩需要的东西。穿越戈壁滩需要三天,戈壁滩荒无人烟,我们需要带足三天的食品,水和御寒的毯子。我在城里找到了一个收集刀剑的店铺,把我的宝剑卖给了掌柜的。他是一个识货的匈奴商人,看到这把宝剑,他的锐利的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又恢复了常态。他把价码压得很低,跟我说这里是买方市场,只有他一个买家,所以他给我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能还价。我忍痛按照他出的极低的价格把宝剑卖给了他之后,他爱不释手地用手抚摸着宝剑,跟我说他认出这是江湖上传说的月氏国太子的宝剑,后来流传到单于的太子手里。他问我从哪里得到的这把宝剑,我说你不想知道,你要知道你会后悔的。他问我为什么,我说这把宝剑的主人有一天也许会回到这里来,杀了你。

这把宝剑的主人已经失踪两个月了,他笑了笑说。听说已经命丧中原,单于已经准备重新立太子了。客官肯把这把宝剑低价卖,想必是十分缺钱,请问客官是准备穿过戈壁滩吗?
你猜对了,我说。我需要准备过戈壁滩的吃的和御寒毛毯。你知道哪里有卖毛毯的吗?

你很着急吗?他问我说。要是不着急,我可以替客官准备好一切过戈壁滩需要的东西,明天你可到我这里来取。
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里,我说。
那就爱莫能助了。他笑笑说,出门往左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集市,那里客官可以买到你需要的大部分东西。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眼里露着一丝神秘莫测的诡秘神情。我并没有多想,拿了宝剑换回来的银子,按照他指的路找到了那个集市,买了一些干粮和熟了的咸肉,还有两条厚厚的毛毯子。我骑马回客栈的时候,看到一个黑衣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我的身边快马加鞭骑过,我没看清黑衣人的面孔,只看见他身上挂着一把宝剑,那是我刚卖给匈奴客商的那把宝剑。我觉得有些纳闷儿,但是也没有细想。

等我回到客栈的时候,雪儿注意到了我的宝剑没了。她问我是不是把宝剑卖了来买那些穿越戈壁滩所需要的东西,我点了点头,跟她笑笑说,过了戈壁滩就到了匈奴的地盘,宝剑现在已经用不着了,以后我可以派人回到马邑城赎回来,那个买宝剑的商人是个匈奴人,他不敢不还给我的。雪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住我,眼泪流了下来。

我们在客栈里好好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凌晨,我带着雪儿开始穿越戈壁滩。

我们在戈壁滩上骑了两天,在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来到了一座荒废的孤城前。这座城楼以前是一座军事堡垒,但是因为地处沙漠,缺粮少水,不久就被守军放弃了,自此成了戈壁滩里的一座无人守卫的城楼。红色的孤城耸立在茫茫的戈壁滩里,一丈多高的红砖垒成了坚固的城墙,城墙上是凹进去的箭跺,四角是碉堡一样伸出来的角楼。我们来到这座荒城的时候,夕阳最后的余辉正懒洋洋地斜照在城搂上,城楼的飞檐沐浴在金黄色的光彩之中,显得肃穆而悲壮。城楼的背后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岭,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残雪。城外是一片褐黄色的戈壁滩,地面上铺满黄沙,黄沙中偶尔有一些绿色植物零散的钻出地表。距离城楼不远的地方的戈壁滩上有一个矮矮的红色的小山包,因为常年被雨水冲刷的缘故,岩石红得像是铁锈。天空是蓝色的,远处飘着几长条红色的云。

经过两天在戈壁滩里的长途跋涉,我和雪儿都已经疲惫不堪。我们看到这座废城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显得很荒凉。我勒住马缰,看到褐色的戈壁滩的远处,夕阳在缓缓落下山去,夜幕在渐渐升起,于是决定在这座废城里休息一晚再走。我骑到城楼前,翻身下马,把雪儿从马上扶下来。她以前没有经过这些长途跋涉,再加上身体有病,显得面色苍白和虚弱。我把马拴在城楼前,把雪儿背在身上,沿着一层层布满黄沙的石阶,走进城楼的中间的一间大殿,让她坐下休息。我下楼从马上把两条厚厚的毛毯取来,把一条毯子铺在大殿里的靠柱子的一块地上,扶着雪儿在毛毯上面坐下,背靠着柱子休息。从大殿的木窗户向外望去,城堡远处的山岭已经变成漆黑的一片,白雪隐藏在黑色之中。近处的天空变成橙红色,地平线上的天空变成深红色,像是被血染红。大殿里有些黑暗,我出去找了一些木头来,在大殿中间的空地上点起了一堆小篝火。火焰燃烧起来,照亮了空旷的大殿。我从马背上拿出吃的和水来,摆在雪儿面前。她可能太累了,也饿了,看见食物时胃口很好,吃了一些干粮和腌肉,脸上的血色多了一些,皮肤在篝火的映照下也显得不那么苍白了。

看着雪儿大口大口吃东西,我的心里很高兴。终于快到匈奴地界了,雪儿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追捕她了。吃完饭以后,我把另外一条毛毯给她盖上,觉得她的手和脚有些凉,就把她的脚放到我的怀里给她捂着,用手掌捂着她的双手。她的手脚暖和过来后,就把毛毯拉过来,让我跟她并排一起盖着毛毯。戈壁滩上的气温逐渐变得寒冷,篝火越来越弱,我们身体互相挨着躺在一起,枕着行囊,搂抱着,看着夜幕降下来笼罩住我们。

你害怕吗?我看着大殿的黑黑的屋顶问雪儿。冷吗?
有一些,她笑笑说,不过有你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也不冷了。你给我讲的那些前世,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看着她的黑夜里闪亮的眼睛说。

可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她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说。我担心,下一世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会把这一切都忘掉。如果我见到了你,不相信你告诉我的怎么办?如果我认为你都是在编瞎话哄我怎么办?下一世你怎么能证明这一世我们在一起是真的呢?

这个好办。我搂着她说。我们可以把你身上的一个信物埋在这里,下一世我可以告诉你到这里来找,当你找到自己的信物的时候,也许你会相信前世的。

雪儿把胳膊上的一个翡翠镯子褪了下来,仔细地看了一眼镯子,递给我说:

这个镯子,是我母亲送给我的,把它埋在这里吧。下世我见到你,你告诉我这个镯子埋藏的地点,我找到这个镯子,就会相信你的。

我拿过镯子来,掏出随身带的一把小刀,在上面刻上了“雪儿和风儿,永世相爱”几个字。让雪儿看了之后,我掀开毛毯站起来,在残余的篝火的火光中,用小刀撬起了大殿里靠着柱子的地上的一块砖头,把镯子放在了砖头地下,又把砖头重新放好。

这回好了,雪儿笑笑说。下世我们有个信物了。

雪儿把头枕到我的胸膛上来,我搂住她,用身体的热量温暖着她的身体。她伸手把毯子的角掖好,然后抱住我,依偎着我,身上的温暖的热气传到我的身上来。这让我想起了相濡以沫的那句成语,就像是两条沙滩上的鱼互相用嘴里的泡沫垒湿润对方,让对方能够活下去一样,我们用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在这个戈壁滩的寒夜里厮守在一个陌生而荒凉的废城里。跟雪儿在一起,我觉得心里很安宁,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从大殿的窗户看外面,天空上布满了繁星,明亮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半轮月亮悬挂在深蓝色的夜幕上,像是在微笑着看着我们,空气里传来干燥而寒冷的微风。雪儿的头变得很沉,她的呼吸匀称下来,身体发软放松,脸上带着笑容,偶尔,她会咧嘴笑一下。我知道,那是她睡着了,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我守护着雪儿,看着她的沉睡中的美丽的面容,心里有一股幸福感涌上来。我愿意每夜都像这样的守护着她,让她做个好梦。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漫长的人生旅途上每天晚上有雪儿跟我睡在一起,我也就满足了。

快到后半夜的时候,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上下眼皮在打架。我闭上眼,沉沉睡去,跟雪儿一起进入了梦乡。

早上,我被一声惊叫惊醒,觉得脖子上一阵剧痛。我睁开眼,看见天已经亮了,雪儿在我胸前惊恐地看着我的脖子,上面有一把利剑正在顶住我的脖子,我扭头看见握剑的人,认出他是我的长兄,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黑衣人,是那个买走我的宝剑的人。我明白了,那个买我宝剑的人是我的长兄在马邑城里的探子,他买了我的宝剑后连夜去见了我的长兄,他们在这个废弃的城堡找到了我。

这是干什么?我看着我的长兄问。

你必须死去,他毫无表情地对我说。单于以为你死了,马上就要立我为太子了。我不能让你活着回去。你太软弱,不适合做单于。为了匈奴的伟大未来,我必须继承单于,带领匈奴征服汉朝,完成匈奴一统天下的大业。

匈奴和汉朝可以和平共处,我说。不是非得你死我活。
你错了,我的长兄冷笑一声说。匈奴和汉朝的根本利益是冲突的,汉朝强大了就会派兵来消灭匈奴,匈奴强大了就会去占领中原。你的母亲是汉人,你的骨子里流着一半汉人的血,所以你若当了单于,你定会找出理由来跟汉朝和好,这也是你必须死的另外一个理由。我们不能让匈奴出现一个亲近汉朝的单于。

我死可以,我冷静地对长兄说。但是请你善待公主和我的家人。
你放心吧,我的长兄点了点头说。我会把公主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玉儿和你的母亲我也会妥善照顾的。可惜,如果不是单于非立你为太子的话,我跟你本来会成为一对好兄弟的。

说完,他手中的剑用力一扎,剑刺穿了我的喉咙。鲜血从我的脖子上的动脉像井喷一样涌了出来。雪儿吃惊地看着这一切,有几秒钟的时间,她的身子一动不动,嘴惊愕地张着,像是无法相信眼前的情景。她双眼布满泪痕,猛地扑到我的身上,抱住我的头,用手来堵住我的血管。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汪汪的流了出来,流了她一身。她并拢手指,仿佛这样便可以止住我的血一样,她的小手瞬间便沾染了一片殷红。她声嘶力竭地哭泣着,叫着我的前世的名字:

风儿,风儿,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

看着她在哪里无助地哭泣,我觉得心里很难受,我想伸出手去替她擦一下她脸上的泪水,但是我浑身无力,手举不起来,胳膊和腿逐渐地失去了知觉。我只能尽力裂开嘴,对着雪儿微笑了一下。我听见雪儿抚摸着我的脸哭泣着,她把我的头紧紧地搂在她的胸前,让我的头枕在她的两个柔软的乳房之间,对我轻声抽泣着说:

你还会回来找我的,找你的雪儿的,对吗?

地面和我身上盖的毛毯都是粘稠的血。我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已经无力说话了。雪儿的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到了我的脸上,顺着我的脸颊流下,和我脖子里喷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雪儿哭着把她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唇之上,她的嘴唇上粘着我身上的血,有些粘乎乎的。她身上的衣服也被血染得一块一块的红,显得脏兮兮的。我的眼睛被喷溅出来的血蒙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朦胧中,我只听见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嘶哑着嗓子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答应我,你要再回来找我。我等着你。

我闭着眼微弱地点了点头,觉得身上的血全部流出了体外。脖子上的伤口火辣火辣的痛,我在痛苦中死去,带着很大的遗憾离开了我心爱的雪儿和这一世。
 
咳,咳楼主在家吗?黄世仁求见!
 


大约四十年后,我又一次转世了。第四世我还是出生在了荒凉的塞外,不过这次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匈奴人。我很高兴我转世又来到塞外,因为我知道,我前世的长兄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说了会把雪儿给送到匈奴的一个安全的地方照顾起来,他就一定会做到的,也就是说现在雪儿应该在塞外的某个安全的地方,过着一个平静的隐居的生活。出生在塞外,我会离她更近,更容易找到她。

在我转世之间的这四十年,我的前世的父亲军臣单于去世了,经过一番波折之后,我的长兄终于继承了单于位,成了且鞮侯单于。在那些年里,匈奴与汉朝不合,战争不断。像他所立志的那样,且鞮侯单于梦想着率领匈奴骑兵征服中原,他在匈奴境内扩招兵马,开始了与汉朝的连年征战。

我的父亲是一个世代出身将门的作战勇敢的将军,在一次汉朝与匈奴的交战中,他率领五千弓箭手,孤军深入,在塞外的浚稽山遇到了亲自率领三万骑兵寻找汉军交战的且鞮侯单于,因弹尽粮绝而被单于俘获。且鞮侯单于敬佩他的勇敢和家世,没有杀死他,后来听说他的母亲和妻子被汉帝处死之后,把自己的女儿跖跋氏嫁给了他,更封他为右校王,期望他能辅助单于跟汉朝作战。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为单于效劳,而是带着母亲来到了塞外的一个偏远的地区,过着与世隔绝的寂寞的生活。在后世的时候,很多人都为他惋惜。许多世纪之后我曾经读到过辛弃疾的一首词,里面说:“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这首词讲的就是我这一世的父亲 --- 李陵。

我很小的时候,就记得父亲经常走到家门附近的一处山崖上,对着远处的沙漠沉思。我经常看见夕阳余辉中,他的黑色的背影孤独地笔直地站在石崖上,像是一尊石铸的雕像。有一次他领着我站在山崖上,那天风很大,塞外的寒风把远处的尘沙卷起,像是千军万马在沙漠上厮杀交战,呜咽的风声像是战士们的呐喊。他呆呆地看着远方,我扬起头来看他时,见到他的眼角滴下一滴眼泪来。

夕阳坠下之后,大漠一片黑暗,归鸟早已从天空消失,他踯躅地走回家里,抚摸着墙上的生锈的佩剑,叹息着,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父亲一定是在思念故国,或者是怀恋自己过去带兵打仗的那些往事吧。一个离开自己国家的人,被自己的国家宣布为叛徒,并且妻儿老小被自己的国家屠戮的人,他的心肯定被伤透了。一个将军,他最痛苦的恐怕是无法再继续带兵打仗了。单于把自己的女儿下嫁给他,又封他为王,本是期望他能效忠单于,带领匈奴进攻汉朝。但是他并没有帮助单于去打汉朝,而是宁肯在偏远的地区过着寂寞无闻的生活。塞外的寂寞,比不上他站在岩石上的孤单身影的寂寞;大漠的凄凉,比不上他咽着泪的心底的凄凉。长烟落日,坠下的是一颗勇敢和赤诚的心;孤城紧闭,关不住的是他壮志难遂的惆怅。风卷黄沙,卷起的是漫天的愁绪;胡笳声起,吹得是无边无尽无处驱散的乡愁。本来以灭匈奴为己任,发誓要马革裹尸,黄沙埋骨的一个壮志凌云的年轻将军,最后却流落异域,娶了单于的女儿,在塞外的大漠里默默地过着寂寥的生活。命运的无情和捉弄,总是让人唏嘘。

因为想寻找雪儿的缘故,我从小就磨着父亲到哪里都带着我。我一岁的时候,他带我去看匈奴的一年一度的骑马射箭大赛。每逢这种射箭大赛的时候,就像一个大运动会一样,各处的人都聚集到赛场上来看比赛,赛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在赛场上我看到了我前世的母亲,她已经有八十岁了,人比过去显得既苍老,又瘦弱。她坐在一处帐篷里,半眯着眼看着帐篷外来往的人群。虽然军臣单于死去好多年了,她也早就不是皇后了,但是人们还是把她当作皇后一样的尊重,在她的门前恭敬地行礼请安。当父亲带着我从她的帐篷前走过,给她请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的父亲,跟我父亲说了几句话,聊了一些中原的事儿。我站在父亲的身旁,看着她,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起了前世她对我的很多照料,想起了我前世小的时候,她经常红着眼睛给我讲起汉朝的事儿,讲起她的父母和家乡的那些事儿,想起她经常思念中原,在夜里弹起琵琶和胡笳,弹得那些声调凄凉的歌。她看着我睁大着眼睛看她,就把我抱过去,亲了我的额头一下。我想跟她说句话,但是我那时太小,还不能说话。我只能伸手伸脚乱抓乱踹。她慈祥地笑了一笑,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下,对我父亲说:

看到这个可爱的孩子,我就想起了死去的风儿。风儿小的时候,跟他长得一模一样。要是风儿今天还活着,应该是单于了,我们跟汉朝也不会打那么多的仗了。

在赛场上我还见到了前世的长兄。他现在是且鞮侯单于,坐在赛场前面的一个大帐篷里,负责给比赛的优胜者发奖。他比过去显得苍老了许多,眼角上有了皱纹,但是依然身体强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我父亲带我过去给单于请安的时候,单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阵,眼里突然有了一丝悲哀,好像我引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段悔恨和内疚似的。他让我父亲抱着我坐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比赛。中间比赛间歇的时候,他指着我对我父亲说:

这孩子长得真像我的弟弟小时候。唉,要是我的弟弟还活着,我们肯定会是很好的兄弟。

单于的帐篷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也一起走过来看我。我认出那个女人是我前一世的妻子玉儿,在前世的我死去之后,她按照匈奴的习惯,改嫁给了我前世的一个弟弟。玉儿老了,但是相貌依旧像是过去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她。她的笑容依然美丽,脸上施了一点薄薄的脂粉。她的皮肤在塞外的凛冽的风的吹打下,依然显得很细腻。帐篷外的微风吹来,玉儿拢了一下头发,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胳膊,把她腰带挂着的一个精巧的小铃铛摘下来,用手摇着哄我笑,然后把铃铛塞到了我的手里,让我拿着当玩具玩。我前世曾经误以为,没有了我,玉儿会过得很凄惨,但是看上去她似乎过得还算开心。

我在赛场上用目光到处寻找,想找到雪儿,但是让我失望的是,我没有看见雪儿。她也许是不喜欢这种热闹,没有来参加;或者也许是不敢来参加这样的活动,怕被人认出来,报告汉朝她藏在匈奴。我觉得非常失望,因为匈奴地大荒凉,人员住的很分散,如果在这种大集会上碰不到她,那么要想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去找雪儿,就很难了。

比赛结束了,父亲把我抱在肩膀上,跟着人流往赛场外面走。一个老妇人走在我们前面,她的走路的姿势和背影看上去很熟悉,很像雪儿的走路的姿势。她走得很慢很慢,我们很快就超过了她。父亲从她身边超过去的时候,我想看看她的面孔,但是她正巧停下脚步,扭过头去看路边的一个卖东西的小贩。我看不见她的容貌,只看见了她的脖子。我踢踹着父亲,想让他停下来,他却以为我要掉到地上去,反而把我抱的更紧了。我大声的哭了起来,想以此引起老妇人的注意,但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哭声,依旧在跟小贩讲着什么。父亲抱着我越走越远,我一直盯着老妇人看,终于等到她抬起头,能够看到她的面孔了。但是那时我已经离她太远了,她的面孔一片朦胧,看不清她的眉毛眼睛。朦胧之中,我觉得她的面孔很像雪儿。

之后的五年里,我跟随父亲走过很多地方,但是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像雪儿的人。

六岁的时候,一个初冬的日子,父亲要去远方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像过去一样,我磨着他,要他带我去。他本来想自己去,但看我非想跟着他一起出门的样子,就无可奈何地把我抱上马。他往马上栓了一大口袋熟牛肉熟羊肉和一壶酒,骑着马带着我穿越戈壁滩,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了一处很大的湖边。湖面很开阔,三面环绕着矮矮的山丘,一面与远远的地平线相接。几只黑色的鸟在青色的天空上飞行,不时滑翔到湖面上,在湖面腾起的灰雾中出没。湖水清澈碧绿,透过湖面可以清晰地看见水下游动的鱼。

这是北海,父亲告诉我说。

我们沿着湖边骑了一会儿,就来到一处散落着几个蒙古包和帐篷的很小的村落,看上去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样子。父亲骑到一个圆顶的灰色毡帐篷前,看到帐篷门口立着一个竹竿子,竹竿上系着一些牦牛尾毛,就翻身下马,把我也抱下马来说:

到了。一看这根杆子就知道是他的帐篷了。

毡帐篷的主人是一个头发和胡须都变白了的老人。他听见门口的马蹄声,掀开厚厚的门帘走了出来,看到我的父亲,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拱手施礼说:

原来是少卿兄,长安一别,多年没见,少卿别来无恙?
一言难尽。父亲拱手还了一礼说。没想到在这冰寒草衰的异域还能见到子卿兄,真是难得啊。
屋里请吧。白发老人一手掀开帐篷的厚厚的门帘,把我父亲让进毡帐篷里。

帐篷里有些灰暗,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看清帐篷里的简陋的摆设。我父亲把马背上的那口袋肉和酒送给老人,老人感激地收下,请我父亲盘腿坐在一个矮小的木桌子边,拿了两个脏兮兮的木杯子,打开酒壶,斟满酒,跟我父亲喝了起来。他们“少卿”,“子卿”地互相叫着,像是他乡遇故知一样的亲切,听了半天我才搞明白“少卿”是我父亲的字,“子卿”是白发老人的字。

早就听说子卿为汉朝使节,被羁留北海多年,恨未能早来相见叙旧。我父亲举着酒杯敬了老人一杯酒说。想起当年在长安城共为仕郎,一起吟诗赋词的翩翩少年,现今都已白发染鬓,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呢?
是啊,我们都老了,白发老人饮了一口杯中的酒说。我这辈子恐怕无法回中原了。单于说我何时能够养出能挤奶的公羊就放我回去,公羊怎么能挤奶呢?少卿羁留匈奴,现在已经多年了吧,少卿可曾想过回中原吗?

我的父亲沉吟了一会儿,把酒杯放在桌上,半响说到:
子卿,说来令人伤心。当初我率步兵五千,出征匈奴,独自面对匈奴十万骑兵,三军视死如归,虽然连日征战疲惫不堪,依然以一当十,斩将杀敌。后来被单于亲自合围,士兵们死伤殆尽,弹尽粮绝,依然跟着我奋勇冲杀,最后只剩下几百人。我虽然兵败被俘,但子卿知道,我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吗?我本是想假降匈奴,以后寻找机会回报汉朝,无奈汉帝认为我该自杀,因为我投降了匈奴的缘故,就把我的母亲妻子处死,夷灭三族。李家世代为将,还出过李广这样的让匈奴害怕的飞将军,皆因为我兵败,诈降匈奴,子弟都被杀死,李家在中原无一传人,你让我如何不心寒,如何不怨恨,心里如何不泣血呢?

听说了你家里的事了,白发老人叹了一口气说。我听说是有人报告朝廷,说你在为单于教授兵阵,为虎作伥,所以夷灭了你的三族。
替单于教授兵阵的跟本不是我,我父亲激动地说。那是李绪,朝廷搞混了。等我以后非找机会杀了他不可。
人死不能复生,家人死了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活过来,老人接着劝我父亲说。汉朝对功臣不薄,少卿若有可能还是回去吧。

你说朝廷对待功臣不薄吗?父亲有些脸红地气愤地说。可是你看一看,为汉朝夺取江山立下累累战功的韩信和彭越的结局怎么样,不是最后都被处死了吗?主持消藩的晁错不也是被腰斩了吗?即使像贾谊和周亚夫那样的命世之才,不也是最后受人诽谤,才能得不到施展吗?我的先人李广,那样的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最后不也是受权臣挤兑,在异域自杀而死了吗?功臣义士们谁不寒心呢?难道这就是朝廷对待功臣的不薄吗?像子卿这样的忠心耿耿的为朝廷尽心尽力,出使匈奴,在这不毛之地依然坚守气节,朝廷里有人会在乎你吗?而那些妨功害能之臣,亲戚贪佞之类,一个个贪污腐化,不是万户侯,就是廊庙宰。能人志士,能不伤心吗?要说对人不薄,那真正对我不薄的,倒是匈奴的单于。我一个降将,没有为单于做什么,还被封王。大丈夫生不能成名,死后宁肯葬在异域,谁肯低头折腰,奉承权贵。子卿不要指望我会回中原了。

白发老人听了我父亲的这些话,知道无法再劝我的父亲,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又叹息了一声,举起酒杯来跟我父亲互相敬了一下酒,仰头一饮而尽。

我坐在父亲身边,听不太懂他们的交谈,于是趁着他们饮酒的时候,悄悄站起身,自己走出帐篷,坐到帐篷门口的一个木头墩子上,看外面的清澈的湖水和水面上的飞鸟。湖边一片青灰色的岩石重重叠叠地摞在一起,像是石阶一样。岩石旁边是一些落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木和灌木丛,水面上飘着一些腐烂的叶子,几只灰色的鸭子在水面上悠闲地游来游去。天空一片阴暗,像是要下雪一样。湖中心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岛,小岛的影子在水面上摇晃。我看见帐篷门口竖着的那根竹竿好像被人经常抚摸,上面有几节显得很光滑,就觉得好玩,忍不住伸手也去抚摸了一下竹竿,这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

你最好不要动这根竹竿,它叫符节,是汉朝派来的使者的象征。他最宝贝这个符节,谁都不让碰。

我回过身来,惊讶地看见一个老妇人站在我身边,正在低头看着我。老妇人面容慈祥,虽然脸上有了许多皱纹,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漂亮的容颜。她有一双细长的黑黑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你是谁家的孩子?她笑眯眯地慈祥地问我说。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跟父亲来看望一个老朋友的,我看着她说。我们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你想喝牛奶吗?她问我说。
想,我不加思索地说。
那你跟我来吧,她微笑着说。我就住在旁边的那个帐篷里,有今天刚挤的新鲜牛奶。

老妇人伸出手来拉着我。她的手很小很白,但是皮肤很干枯。我拉着她的手跟她一起走,进了旁边不远的一个帐篷。她让我坐在帐篷里的一个小椅子上,给我倒了一杯牛奶,切了一碟羊肉放在我面前。牛奶白白的,稠稠的,上面飘着一层乳白色的油。我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打量着她的帐篷,看见里面有一张铺着毛毯的很舒服的床,旁边有一个木头的梳妆台,上面放着几把精致的梳子,梳妆台边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把琴平放在上面。帐篷的一面墙上挂着一把擦得雪亮的剑,我觉得这把剑看上去很眼熟,于是喝完牛奶后就站起来走过去看。老妇人把剑从墙上摘下来,递给我看。

你可要小心,剑刃很锋利的。她警告我说。
这是什么剑呢?我抬起头来问她。
这是一把宝剑,老妇人说。相传是以前月氏国的太子的,后来成为匈奴太子的一个最珍爱的武器。

看着这把宝剑,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认出了这是我前世天天带在身上的宝剑。

宝剑的主人呢?我问老妇人说。
他死了。老妇人神情悲哀地说。

说完这句话,老妇人低下了头,手里轻轻地抚摸着宝剑,眼里呈现出一种更加悲哀的神情,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回想遥远的往事。

你怎么得到这把剑的呢?
是他哥哥送给我的,老妇眼睛依然看着宝剑说。给我留作纪念的。他的尸骨埋在了大漠的黄沙之下,带不来,他哥哥就把这把剑送给了我,这是他的唯一遗物了。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她的肩膀抽慉着,她依旧低着头,手里抚摸着宝剑,像是要哭了起来。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红肿和湿润。

外面是要下雪了吗?我用手指着外面说。
哦,冬天这里雪很大,漫山遍野的雪。老妇人看了一下我,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说。有时湖面会结冰,可以从湖边走到湖中心的那个小岛上去。那时湖面一片白茫茫的,很美很美。你爸爸探访的那个人,叫苏武,他会在冰上凿洞,钓一些鱼上来,有时他给我送几条鱼来,我做好了,跟他一起吃。我们都是汉朝来的,言语和文化都相通,辛亏有他在这里,我没有觉得很孤单。

她说完话,小心翼翼地把宝剑重新挂在了墙上。她用手抚摸着宝剑的刀刃,就像是在轻轻地抚摸一个人的脸庞一样。

人要是能像宝剑就好了,她看着宝剑自言自语说。一擦就会亮,一磨就会锋利,永远跟新的一样,不会变老。

我端详着她的脸,确信她就是雪儿,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雪儿。可是我不想告诉她我来了,毕竟我还太小,想长大一些再回来找她。我很想抱抱她,于是我把手伸向她,抱住她的腿,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依偎着她。她一开始有些惊奇,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很快就伸手慈祥地揽住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她坐了下来,让我挨着她坐下。我依偎在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很凉,像是在凉水里泡过的一样。我把她的手放在脸上温暖着。她笑了,脸上是慈祥的开心的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面容神态跟年轻时一模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从我的脸上抽开,说:

你该回去了,不然你爸爸会以为你丢了呢。

我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向着门口走去。她走到门边,帮我把门打开,然后指给我看我爸爸去的那个帐篷。我离开了她的帐篷,走到了那个门前竖着竹竿的灰色圆顶毡帐篷门口的时候,回过身来,看见她还站在自己的帐篷门口,在跟我挥手再见。我冲她挥了挥手,看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回帐篷里去了。

父亲带着我离开老人后不久,痛恨因为李绪的缘故自己的三族无辜被杀,就派人刺杀了李绪。这一刺杀行动惹恼了匈奴的皇后大阏氏,李绪本来是汉朝的防守边关奚侯城的一个都尉,投降匈奴后,为匈奴出谋划策,教给匈奴汉朝排兵阵的办法。大阏氏对李绪很信赖,李绪死后,大阏氏发誓要为李绪报仇,要杀死我的父亲。单于偷偷的把我的父亲送到北方的一个偏远地区藏起来,我们在那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住了几年,哪里都不敢去,直到大阏氏去世了父亲才敢出来走动。

在我十岁那年,终于能够又重新露面的父亲骑马带着我,又去探访了湖边的那个白发老人一次。父亲告诉我说,白发老人要回汉朝了,这次要去给他送行。我们到了白发老人的帐篷面前,看到那根竹竿还竖在帐篷门口,竹竿依旧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显得更光秃了,上面的牦牛尾毛都掉了。

父亲还是像上次一样带来了一些酒肉,跟白发老人盘腿坐在一个小桌子边上一起喝起酒来。父亲一定是喝醉了,他中间站了起来,红着脸,抽出身上的宝剑,在帐篷中间边舞边唱了一首歌: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趁着父亲唱歌的时候,我悄悄地溜出了白发老人的帐篷,踏着地上的野草,走到了以前雪儿住的那个帐篷前。不远处的湖水依旧是碧绿碧绿的,湖上的灰色的野鸭子在不慌不忙地在水里自由地游动着,湖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树上是绿绿的树叶,鸟儿在树枝上歌唱着,蹦来蹦去。我的心情十分欢乐,连天空在我的眼里也变得碧蓝碧蓝的,比平时美丽了许多。

想到就要见到雪儿了,我的内心十分激动,心里腾起了一股燃烧的火焰。跟着父亲来这里的一路上,我都心花怒放,看到路上的一切都觉得美丽和可爱,期待着再一次见到雪儿,渴望着站在她的面前,跟她说我来了。

我站在帐篷前,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帐篷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看了我一眼说:

你是找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吗?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呢?我问他。
她死了。年轻女人说。

我听了这个意外的消息之后,心里咯噔一下,像是五雷轰顶一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我觉得有些晕眩,像是要摔倒一样,浑身的血液好像一下都失踪了,脸色煞白,身体颤抖,说不出话来。我内心的本来燃烧着的火焰像是被一盆冰水浇下,瞬间就熄灭了。我的心好像被刀子剜出了来一样,火辣辣的痛,泪水从眼眶里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她两个月以前刚病死的,年轻女人接着说。我在这里伺候她来的,所以她死后把帐篷留给了我。不过她死的时候很安详,一点儿都没有痛苦。

年轻女人见我楞着不说话,就掀开门帘准备进屋去了。我醒过味来,拉住年轻女人的衣服追问:

她死后葬在哪里了呢?我想去看看她的坟。
她啊,死前让人给单于送了一封信去,死后不久单于就派人来把她的尸体拉到戈壁滩里的一座荒城去埋葬了。听说是她自己要求被葬在那里的,据说她爱的人死在那里。单于在那座荒城里给她立了一个坟,坟上刻了一块石碑,有人看见了碑文,上面写着她是吴王的公主。

过去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世,年轻女人唏嘘说。都只知道她是个很好心眼的汉人,是个对谁都很好的人,也没有架子,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是个公主。

年轻女人说完这句话,就回帐篷里去了。我呆呆地在她的帐篷前立了一会儿,心里觉得很难受。她怎么会死去了呢?我觉得十分悔恨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告诉她我来了。

跟父亲骑马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十分沮丧,觉得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总是把我跟雪儿拆散,让我们无法在一起。当她还是一个汉家的小公主的时候,我是一个赤着脚流浪的孤儿,见到她的时候,我被仇家追捕,死在她的身边。等她长大了,我转世成了匈奴王子,却又赶上七国之乱,她的父亲带头叛乱,被汉帝打败逃到东海王国,死在夷鸟将军的手里。我带着侍从们好不容易找到雪儿,带着她逃离中原,穿过戈壁滩,眼看就快来到了匈奴的时候,我却又被为了争夺太子位的长兄杀死在荒城。等我再一次转世的时候,她已经老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太小,第二次再来找她的时候,她却离开人世了。

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在抑郁中长大,成了一个不爱说话,性格孤僻的少年。每天我像父亲一样,走到住处附近的一个高崖上,默默地看着远处的戈壁滩,心里怀念着雪儿。

十六岁的时候,我已经学会骑马了。我打听好了戈壁滩上的那个荒城的大致位置,决心去找到雪儿的墓碑,去看看她。自从听到她去世的消息以来,我一直想去她的坟上去看看,给她扫扫墓,跟她说说话。一天早上我悄悄地收拾了一些吃的和水,骑着父亲给我买的一匹好马去了荒城。

我在戈壁滩上遇到了大沙暴,在漫天的黄沙里迷了路,走错了方向。等我最后终于找到那座荒城的时候,已经没有吃的和水了,马也在快到荒城的地方累死了。靠着两条疲累的腿,我在空寂无人的荒凉的戈壁滩里行走了几十里路,最后爬到了那座荒城,找到了雪儿的墓碑。

我到达那座荒城的时候,荒城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戈壁滩上的风卷黄沙的声音。夕阳在天边显得又圆又大,好像可以直接走进去,融化在里面。城楼的飞檐被缓缓下坠的夕阳染得血红,天上的云彩像是被点上了火,燃烧起来一样。一只秃鹰从我的头顶飞过,它盘旋着,利爪蜷缩着,在城楼上空不断打转,像是在等待着我闭上眼睛,好扑下来把我抓走。

雪儿的墓碑立在离我们以前睡过的那个城楼底下的大殿不远的地方的一块空地上。经过戈壁滩里的长途跋涉,我太疲累了,太饿了,没有力气再走动了。我庆幸的是,没有死在沙漠里,而是终于找到了雪儿的墓碑,就好像最后看到了她一样。于是我坐在雪儿的墓碑前,用衣袖把墓碑座上的黄沙擦掉,对着墓碑,含着眼泪跟她说起了话:

雪儿雪儿,我是风儿。
我答应过要来找你的。
现在我来了,找到你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单着,受委屈了。
现在我要陪着你,不再离开你。

我对着雪儿的墓碑喃喃自语了半宿。夜晚起风了,远处的风沙呜呜地响着,像是又一个沙尘暴来了。不久,风声越来越近,黄沙卷过城墙来,从头顶纷纷落下。一些黄沙打到我的脸上和身上,进到我的脖子里。我的眉毛上,耳朵里和嘴上也沾上一些黄沙。黄沙越来越多,把我的脚和腿都埋葬起来了。我的头脑出现了幻觉,眼前的沙粒变成了雪粒,风把雪粒吹起,吹成了雪儿的样子,向我走来。我伸出手去拥抱雪儿,却抱了一身黄沙。我觉得饿得浑身无力,什么也不想动,只想睡一大觉。

靠着雪儿的墓碑,我闭上眼,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在睡梦中,我梦见了雪儿,梦见了她年轻的时候,梦见我跟她在这座荒城的大殿里相互拥抱着,梦见了她看着我,梦见了她在亲吻我的嘴唇。我在梦里笑了起来,嘴里很苦涩,一些沙粒吹进了我的嘴里。我闭着眼张开嘴往外吐沙粒,怎么吐也吐不完,只觉得身上越来越沉,好像盖着一条厚重的被子,不断有被子压到我的身上来。黄沙在我的身上越积越高,先是埋了我的腿和脚,随后埋到了我的腰部,最后埋到了我的脖子。我闭着眼,不想睁开,因为雪儿还在梦里等着我,我想回到梦里去找她,跟她在一起,因为她就是我的幸福,她就是我的快乐,她就是我转世的全部意义。我像是一个孤独了太久的人,在寒冷和黑暗中呆了太久的人,舍不得松手一点点的光明和温暖,即使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幻的光明和温暖。

就这样我被沙尘暴埋葬在戈壁滩的这座荒城里,结束了我第四世的不长的生命。
 
板凳。

不过,我有个建议,拥抱哥,象这段这么长,可以分开两次发。:blowz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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