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下一世之前,我在忘川河里等呆了将近七百年。这七百年里,我曾经试图早日转世,但是总是没有机会。孟婆的眼睛越来越犀利,我担心被她看出我的偷偷转世的伎俩。如果她看出我蒙骗她的伎俩,她就会让我在忘川河里呆一万年。我不知道我能否在那个阴森森的河里呆一万年,我怕我没有毅力能够熬过一万年。
快到七百年的时候,我终于抓到一个机会。那次有几个黄泉路上来的女鬼,她们悲悲切切,跟孟婆那里哭哭啼啼的磨叽着,不想喝孟婆汤但又想马上转世。孟婆被她们的哭声搅和得心烦意乱,费劲口舌地跟她们解释她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喝孟婆汤要么去忘川河里等一千年。她们好像是前世的小贩,特别会讨价还价似的,几个人拉着孟婆的胳膊,跟孟婆死缠。我看孟婆被她们搞得焦头烂额,什么也顾不上了,就赶紧趁机从忘川河里爬出来,报告孟婆说我已经在河里呆了一千年,该转世了。孟婆正在跟那几个死搅蛮缠的女鬼罗嗦,没心思去仔细核查我,挥挥手让我过奈何桥转世去了。
这样我便开始了我的第五世。
第五世的时候我没能见到雪儿。那一世我依旧出生在匈奴,刚满15岁便被征入匈奴骑兵,跟着被称作“上帝之鞭”的匈奴王阿提拉踏上了征服欧洲的漫漫旅程。阿提拉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匈奴帝国,他率领匈奴骑兵两次入侵巴尔干半岛,包围了罗马皇帝狄奥多西二世统治下的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把曾经不可战胜的罗马帝国的军队打得一败涂地。随后我跟随着阿提拉大军进军到高卢的奥尔良地区,在沙隆战役受挫之后,转向意大利,占领了西罗马帝国首都拉文纳。
那一世我经历了很多的生命和死亡。阿提拉是一个残暴的君王,他的名言是“被我的马践踏过的地方,都不会再长出新草”。为了成为匈奴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无情地谋杀了自己的胞兄布莱达。他也是一个好战的君王,率领匈奴骑兵连年征战,无情地摧毁敢于抵抗他的城堡,屠戮人民,焚烧城镇,抢劫财物。他给欧洲大陆带来的恐怖和震颤不亚于恶魔。作为他部下的一名骑兵,我参与过许多次战役,许多次的抢劫,焚烧城镇,屠城和见证过血流成河。对我们来说,那些村庄和城市都是敌人的,当我们焚烧那些村庄,屠戮那些敢于抵抗我们的城镇里的人时,并没有为这种行为感到耻辱。相反,就像千千万万其他的匈奴人一样,那时我为匈奴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而骄傲,为是一个匈奴人而自豪,为阿提拉王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征服其他国家而欢呼雀跃。每一次战役中骑兵冲锋的时候,我都热血沸腾一往无前地冲在前面,觉得是为了一个伟大的国家,一个新的世界征服者而战。我从没有感受过被屠杀和被征服的那些国家的人民所经历的痛苦,直到我遇到一个意大利女孩才醒悟过来,才对那些屠杀平民和焚烧村庄的行为感到后悔。
在阿提拉王征服意大利的时候,我们的骑兵队曾经在一处山村停留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我遇到了一个淳朴的意大利村姑,她的黑黑的眼睛很像雪儿,但我知道她不是雪儿。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一处山洼里。那次我到另外一个营地传达命令回来,午后的刺眼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在我的身上,战马吭哧吭哧地跑着,几个小时的颠簸和在烈日下的暴晒,让我觉得口很渴。山里的路在山崖之间弯曲回转着,我骑过一处山崖时,看见前面是一处开阔的草地,绿草茵茵,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树,地上散落着稀稀拉拉的羊粪。我见到那个意大利女孩时,她正坐在山路边一棵百年老树下的一块灰色岩石上,懒散地看着她的羊群在山野里吃草。羊群散漫地到处走着,有几只羊挡住了我前面的窄小的山路,我勒住马,对坐在岩石上的她吼道:
小妞,管管你的羊,不然我会把它们都杀死的。
她冲我耸耸肩,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似的。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很好笑,用匈奴话跟她喊叫,她当然听不懂匈奴话了。于是我跳下马来,牵着马走到她身边,打着手势问她:
你有水吗?给我点儿水喝好吗?
她这次看懂了我的手势,点点头,把身边放着的一个水囊一样的容器递给我。我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的岩石上,接过水囊来仰头喝水。这时我觉得后脑一阵剧痛,扭头看见她的娇小的手里攥着一个石块,正在又一次向我的脑袋猛击过来。我扔掉水囊,伸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手里的石头夺过来仍掉。
你干什么?我大声对她吼叫道。你找死啊?
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手挣扎着想从我的手里挣脱开来,嘴里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把她摔倒在地,拔出佩剑来顶到她的咽喉上。她躺在地上不再挣扎了,但是眼睛依然在瞪着我。这时我注意到了她的眼睛,一双很细很长很黑的眼睛,像是雪儿的眼睛。我叹口气,把佩剑放回剑鞘里,牵过我的马,上马走了。她在我的后面楞楞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我为何没有杀她一样。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我们驻地不远的一个集市上。她在那里摆了一个小摊卖羊奶,我们骑兵队里的几个士兵想低价买她的羊奶,她不干,于是双方争执起来,那几个士兵平时霸道惯了,就发狠把她的摊位给砸了,盛羊奶的罐子给摔了,还拔出刀来要杀她。那天我正好也在集市上,听见喧哗就走过来看,见到是她,就把骑兵队里的那几个士兵给拉走了,然后回来帮她收拾被砸坏的摊子。她那天很伤心,看着撒了一地的白白的羊奶哭得很厉害。我尽力安慰她,掏出身上的金币赔给了她,用我的战马帮她把东西运回家去。
此后我把一路上随军抢劫来的一些战利品送给她,只要一有功夫就去看她,跟她一起在山坡上放羊,帮着她挤羊奶和做一些重体力活。她给我做意大利番茄面,还有那些吃起来很甜但是一点儿都不腻的意大利甜品。
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经常对我好得让我感动。我不会讲意大利语,她不会讲匈奴话,靠着简单的手势和肢体语言,我们在一起爱了一个月。晚上的时候,我们有时一起坐在她的小木屋门口看月亮,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撒在地上的草丛里。周围的树散发着清香,空气里是野外的新鲜的凉爽的气息,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心跳的声音在响着。山里的月亮在夜晚显得很大很明亮,月光像是水银一样洒在我们的身上,她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又美丽,有的时候我神情恍惚的看着她,好像她就是雪儿,好像雪儿就在我身边一样。我情不自禁地捧着她的脸去吻她,吻她的鲜艳的嘴唇,雪白的脖子,和透着红晕的脸颊。她的跟雪儿一样的黑黑的眼睛在月光下看着我,眼里充满柔情蜜意。她的手指缠绕着我的手指,身体依偎着我的肩膀,把手放在我的腿上。我们能在月光下搂抱着坐好几个小时,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手伸到我的脖子后面搂住我,在朦胧的月光下淡淡地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爱。
我们躺在她的简陋的小木屋里做爱,赤裸着身体互相搂抱着,透过小木屋的窗户看外面的闪烁的群星和周围的黑魆魆的群山。她屋里有一个水瓮,里面盛的是清凉可口的甜甜的山泉。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喝一口清凉的山泉,看着盖着被单躺在床上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她,我都觉得浑身舒适和满足,对她充满了爱和怜悯。她用她的爱感动了我,让我懂得了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利去爱和被人爱,每一份真正的爱情都是值得珍惜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可贵的。在我的生命里,第一次我为那些在阿提拉的命令下焚烧村镇和屠城的残暴行动感到悔恨和自责,为自己过去跟着屠杀过那些无辜的人的行为感到羞耻,对过去杀死过那些跟她一样美丽和年轻的生命感到深深的懊悔。
我一开始觉得我爱的不是她,是她身上的像雪儿的那一部分,或者也许是因为在军旅中太寂寞了,太需要一个女人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时光很快就过去,一天就像是一个小时一样。但是她给了我太多太多的快乐和爱,最后让我深切地感到,我爱上了她,虽然她不是雪儿,虽然我爱她不像爱雪儿那样爱得深,但是我对她的爱一样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骑兵开拔了,离开了这个村庄。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她跟我说了一大串我听不懂的意大利话,做了三次爱,然后温柔的抱着我的脖子,吻了我好多遍,用指甲在我的胳膊的皮肤上掐出了一道道很深的印记。第二天早上,她站在一个山崖高处看着我们的骑兵出发。我披带着黑色的盔甲,骑着一匹栗色高头大马从山崖下经过,跟站在山崖上的她挥泪告别。骑兵队伍渐渐远去,她的孤单的身影在高崖上渐渐看不清了,我心里涌起了无限悲伤,觉得很堵得慌。
我跟着阿提拉王的大军撤出了意大利。自此以后我离开了意大利,再也没有机会回来见到她。从意大利回师之后不久阿提拉王迎娶了一个美貌少女,搞了一个盛大的婚宴。阿提拉王长得很难看,他个子不高,鼻子扁平,小眼睛,大脑袋,腿短胸脯宽。婚宴时他高兴过度饮酒过多,传说他在睡梦中鼻子血管破裂,血液从鼻腔倒流进呼吸道,窒息而死,也有人说他是喝醉后被人闷死,事实真相如何没人知道。
阿提拉王死后,匈奴陷入了内战,庞大的匈奴帝国很快土崩瓦解。在一次骑兵冲锋时,骑在队伍前面的我身上中了一箭,从马上倒栽葱摔下来,被后面狂奔的战马踩死。
那一世临死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个遗憾,就是没能找到雪儿。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周围的战马的不断从我身边奔驰过,战场上一片喊杀声,地上是一洼一洼的粘稠的鲜血。马蹄从我的身上踏过,背上的箭伤在细心裂肺地痛,鲜血从伤口不断地涌出来,我奄奄一息地喘着气,心里想着雪儿。自从加入阿提拉王的骑兵出征欧洲以来,我每天住在军营里,行军打仗,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寻找雪儿。在军营的很多个枯燥寂寞的夜晚,我靠想念雪儿打发时间,把我能记起的前世跟她在一起的情景,在脑海里像放小电影一样的慢慢重播,从第一世,到第四世,每一个能回忆起来的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我都在脑海里重放过很多遍。
现在我要死了,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可以再一次转世了,我祈祷自己这次能转世到中原,因为在那七百年的忘川河里的漫长等待中,我几次看见过雪儿从奈何桥上走过,每次她身上穿的都是中原人的衣服。我想,雪儿早就转世回到中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