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rosehip Moderator 管理成员 VIP 注册 2012-06-26 消息 19,675 荣誉分数 9,556 声望点数 293 2012-11-16 #346 那你喜欢这个吗? 附件 ostrich.jpg 7.4 KB · 查看: 135 ostrich1.jpg 12.4 KB · 查看: 135
xiee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11-15 消息 5,307 荣誉分数 1,815 声望点数 263 2012-11-16 #347 rosehip 说: 那你喜欢这个吗? 点击展开... 何意? 不明!
R rosehip Moderator 管理成员 VIP 注册 2012-06-26 消息 19,675 荣誉分数 9,556 声望点数 293 2012-11-16 #348 xiee 说: 何意? 不明! 点击展开... 你懂的。
xiee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11-15 消息 5,307 荣誉分数 1,815 声望点数 263 2012-11-16 #349 rosehip 说: 你懂的。 点击展开... 真不懂啊。
xiee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11-15 消息 5,307 荣誉分数 1,815 声望点数 263 2012-11-16 #350 这楼主怎么还不写完这一世呀。这一世的人熬在这,多难受呀。靠,是炼狱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格-格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09-19 消息 5,235 荣誉分数 4,665 声望点数 273 2012-11-16 #351 ~比目鱼~ 说: 请平身,尼古拉同志 点击展开... 尼古拉耶维奇同志参加过列宁格勒保卫战!
格-格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09-19 消息 5,235 荣誉分数 4,665 声望点数 273 2012-11-16 #352 xiee 说: 何意? 不明! 点击展开... 大家都明白了
xiee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11-15 消息 5,307 荣誉分数 1,815 声望点数 263 2012-11-16 #353 格-格 说: 大家都明白了 点击展开... o.....u.....ch, o.....u...ch, o...uch!!! 是我的咖啡太烫,还是你的话里藏着什么?
格-格 资深人士 VIP 注册 2012-09-19 消息 5,235 荣誉分数 4,665 声望点数 273 2012-11-16 #354 xiee 说: o.....u.....ch, o.....u...ch, o...uch!!! 是我的咖啡太烫,还是你的话里藏着什么? 点击展开... 那看你哪o...u...ch ,嘴和胃呢,就是咖啡烫。。。
xiee 说: o.....u.....ch, o.....u...ch, o...uch!!! 是我的咖啡太烫,还是你的话里藏着什么? 点击展开... 那看你哪o...u...ch ,嘴和胃呢,就是咖啡烫。。。
让我拥抱你 开坛元勋 VIP 注册 2010-04-24 消息 33,189 荣誉分数 17,601 声望点数 1,373 2012-11-18 #355 从巴黎塞纳河中央的城岛上向出海口看去,河的右边成为右岸,左边成为左岸,圆亭咖啡馆所在的蒙巴那斯就在左岸的南区。在这里,从罗马尼亚来的雄心勃勃的查拉,阿拉贡,布勒东和苏波在狂热地试图掀起一场破坏一切反对一切的达达主义革命。 晚上七点的时候,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到了圆亭咖啡馆顶上。在铺着残雪的街道上,布勒东和阿拉贡领头,后面跟着一些达达主义的狂热的追随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开始在咖啡馆外面集会了。咖啡馆前面的一盏昏暗的路灯,苍老得只能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把门前的树影和人影照得鬼影憧憧的。半掩在云层里的黄色的月亮伸下无数双手来,把人影像是鬼影一样在地上拽来拽去。灰暗的街道像是经历了无数沧桑变幻的男人,疲惫地躺在地上,对眼前的这种集会毫不在意,任人们在他的身上踩来踩去。残雪像是老妇人脸上胡乱涂抹的脂粉,无法掩盖街道上的深深的皱纹和黑色的斑点。 这一切都让我抽心的痛,因为我从来看不到华丽的城市,我看到的都是不和谐的色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一个压抑的人一样,塞纳河的暖风从来没有吹到过我的身上,我的世界里只有画室窗户吹进来的疲惫的风,咖啡馆里斑驳陆离的灰暗的墙壁和林荫道上混着黑泥的残雪。我在寒风里站在咖啡馆门口的一颗树下,默默地注视着赶来参加集会的人群,心里想起了雪儿。这么多世来,我从来没有能跟雪儿好好在一起过过。也许我命中注定要在茫茫人海里不断寻觅她,独来独往的孤寂地走过一世的大半时光。 圆亭咖啡馆地处两条街道的交口,苍白的路灯光下,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走来,聚集在街角。查拉手里倒拖着一把木头椅子从咖啡馆的前门出来,把椅子放在街角的空地上。他抬起长腿站到椅子上,背后是咖啡馆的棕色大玻璃窗,里面透出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来。夜风吹拂下,查拉的长头发被风吹起,显得神采飞扬。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他那带着罗马尼亚口音的法语,抑扬顿挫地念了一个空洞的充满口号的搞不清楚讲得是什么的达达主义宣言,我只听他讲着要破坏自我,释放各种拘束,打破一切禁锢。查拉念的过程中兴奋得脸色通红,自我陶醉,而观众们已经不耐烦了,他们要看的是实际行动,不是听空洞的达达主义宣言。有几个看热闹和捣乱的人在人群后面大声喊着,别瞎扯了,有种像你们说的那样把你们的JB当众掏出来让大家看看。阿拉贡把查拉换下去,在喧闹声中顶着嘘声念了一首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的诗,更加激怒了观众。直到有人抬上来了一个锁着的立柜,嘘声才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柜子是干什么的,怀着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布勒东从后面分开人群,手里拿着一把木把斧子走到柜子前,把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斧头高举起来,喊了一声:我们要打破一切窒息人的拘束!喊完,他用力把斧子对着柜子门猛劈下,木头柜子被劈出了一个黑黑的裂口来。布勒东又用力挥了斧子几下,把破口劈得越来越大,劈开的木板呲牙咧嘴地依旧顽强着不肯倒下。他停住手后,打扮得像是黑人一样的苏波从里面一脚踹开木板,大踏步地走了出来。苏波的左手牵着一个充气的长长的牛大肠,右手拿着一把尖锐的刀。他高举着充气牛大肠围绕着人群走了一圈,让所有人都观看了一遍,引起了围观的人的一阵窃笑和私语,有人高喊,要看真的不要假的。在人们的掌声和嘘声中,苏波把刀戳到牛大肠的根部上,牛大肠萎缩了下来,引来一阵更大的嘘声和哄笑声。几个臭鸡蛋冲苏波仍了过来,他挥刀把鸡蛋打到一边去,破碎的臭鸡蛋飞到路边的一个窗户上,蛋黄像鸟屎一样恶心地沾在窗户上。有人在喊“滚蛋,你们这帮胆小鬼”,有人在喊“法国万岁”,也有人在喊“炸土豆条万岁”。几个警察站在边上,手里拿着警棍,虎视眈眈地看着,随时准备逮捕行动出格的人。 我正在看着查拉和他的达达主义追随者们上演的这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忽然觉得有人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下午带着贵妇人来买我的画的那个女孩。她站在我左后方,看上去似乎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个黑色的短大衣,眼涂成青黛色,脸上铺着薄薄的脂粉,面颊上有一点儿腮红,显得面若桃花,眉毛也好像画过了一样,身上冒出来一股清新的香水味。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悄声问她说。 来看阿拉贡说的他们的集会啊,她顿顿脚说。太失望了,他们既没有剃光头,也没有把他们的玩意儿亮出来,而是弄一个牛肠子吹气出来,还一下就瘪了,太糊弄人了,以后我再也不信他们瞎咧咧了。你说,是不是因为警察在一边看着,他们不敢啊? 他们才不在乎警察呢,我摇摇头说。警察一抓他们,一上新闻,他们就成名了。估计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这样搞,只是弄个嘘头招引观众罢了。你看,不是把你给招来了吗,要不然你也不会特意再回来看吧。 那倒是,她笑笑说。这回你不用切耳朵了,我倒真想看看你打赌输了切耳朵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那个包着半边脸的梵高。唉,看样子这又是一次很糟糕的让人灰心丧气的宣传活动,现在没什么看头了,你有功夫陪我走走吗? 看你想上哪里了,我说。我不想再回咖啡馆了,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喝咖啡。 哪里都行,我就想随便走走。她笑了笑说,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她的脸部沐浴在月光里,显得很柔和,单薄的身体站在树边,凸凹的轮廓大半隐在树的阴影里。她好像对我的回答略显失望,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去陪她走还是不去。她并没有把她的失望表现出来,只是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看着她的身后,几颗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像是没有点亮的路灯一样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对面咖啡馆的玻璃窗子像是镜子一样映照着街角的人群,把人们的脸和身影扭曲得东倒西歪。查拉和阿拉贡他们还在街心继续上演着达达主义的闹剧,围观的人们已经失去耐心,纷纷离场散去,消失在被黑色笼罩着的林荫道上。她看我没有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些迟疑,好像是有些举棋不定,但又像是带着一些期待。她的迟疑转眼就消失了,把手挽到我的胳膊上来,温柔地催促我说: 走吧,你今天晚上没有事,对吗? 我们沿着街道缓缓走去,她挽住我的胳膊,让我觉得很温馨。黑夜里,巴黎街道两边的鳞次节比的店铺和屋舍被锋利的月光切割成银色和黑色两个部分,屋顶和树梢在黑色和银色里混成模糊的一片。路边被林荫道的树丛半掩住的一个个屋舍的小窗口的灯光迷迷离离地映射出来,时明时暗,像是情人的喃喃的细语。她穿着一双黑色的浅跟小皮鞋,耳朵上依旧带着两个蓝色的耳坠,走路的姿势很优雅迷人。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的面容比白日更显得迷人,体态苗条,肌肤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银白和柔和。她说话轻柔,像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挎着我的胳膊的手随意地搭着,偶尔她的乳房会触碰到我的胳膊一下,让我心里涌起一股电流。 我们走过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走过一间间飘着香味儿的面包店,走过一间间正在关门的时装店,礼品店和杂货店。偶尔,她会拽着我的胳膊停下来,隔着大玻璃橱窗看里面灯光照射下的衣服和礼品,有时发出几句惊讶的感叹。走到卢森堡公园的门口的时候,她拽着我说累了,想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公园门口的一个长凳上休息。公园里面黑魆魆的,冬天的夜晚没有人在公园里,巴黎这个喧嚣的不夜的城市在这里变得一片寂静,寂静得像是在积满厚雪的深谷之中,寂静得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寂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寂静得我的手心在出虚汗。月亮好像是疲倦了一样,躲进了云层里不再露面。卢森堡公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天上的几颗稀疏的星星由昏暗变得明亮起来。她身上的香气如云一样飘浮上来,罩住了我的呼吸。我沉默在长凳上,像是一块坚硬的岩石,被柔软的风挤开了一条缝隙。 我觉得好奇,她拉了一下我的胳膊问我说。像你这样一个身无分文,孤独的男人,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呆下去呢? 因为自由,我看着天上的那几颗稀疏的星星说。这是一个自由的神秘城市,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像巴黎这么自由和宽容的地方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流浪者也好,叛逆者也好,被外国政府通缉的人也好,富人也好,穷人也好,都可以在这里一起生活下去。这是一个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你有本事。比如说画画吧,每个人都可以画他想画的画,用画笔来表达他的欲望,情绪和思想。你可以表达你愤怒的情绪,也可以表达你惶恐的心情,你可以画血腥,可以画忧愁,可以画贵妇人,可以画女佣,可以画妓女,画你的真实的感知,画你心里想画的东西。就像在圆亭咖啡馆里,你可以找到跟你志趣相投的画家,找到跟你一样穷困潦倒但是锲而不舍的坚持创作的艺术家,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孤单,不会因为自己的穷困潦倒而过分沮丧。在这样的一个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充分发挥你自己的才能,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只是说明你没有真正的才能。 那不一定,她瞥了我一眼说。有才未必就一定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我觉得圆亭咖啡馆里的人都挺有才的,都很出色,连他们的互相争吵都很有趣,但是除了毕加索之外,绝大对人现在不都是默默无闻,穷困潦倒,连咖啡都要蹭喝吗? 那倒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你看咖啡馆过道里挂的那些画,那些画家们为了赊账而给咖啡馆的画,都是和主流画截然不同的画风,这些画现在看着不显眼,也许将来某一天会让卢浮宫都眼红羡慕呢。 我看见楼梯下面厕所里挂的你那幅血淋淋的牛了,她说。我喜欢你的画,虽然压抑但是能够感到里面发射出来的激情。但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画得这么阴郁呢?谁看了你的画心里都会堵得慌。你画这类的郁闷的画,自己心里不会压抑吗?你这样老抑郁着,你怎么能快乐得起来呢? 有的人天生乐观,我把手插进兜里说。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嘻嘻哈哈的,就像吉吉。要我是吉吉,我就乐不起来。对我来说,生命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活着和死去也没有什么区别,我来到世上,是想寻找自己前世的爱情,但是我找不到,所以我焦躁,烦闷,心绪不宁,觉得自己会一事无成,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没有意义,觉得生活就是烦恼和折磨,老是觉得精疲力竭,老想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去。我的心里像是有一个深渊,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就像是地震震开的一个峡谷,老在把我往下拽,想把我吞噬,我做的梦里老是梦见死亡和血腥,所以画的画也总是这样阴郁。有些画,我不得不自己毁灭它们,因为我自己看着也会受刺激,也会受不了。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心底里总是有一股悲哀在不断升起。即使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也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孤独。我从小就是这样,跟别人不太合群,总有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对我说,你注定是孤独的。我的心情经常会自己沮丧起来,别人都说巴黎是个华丽而浪漫的城市,在我眼里它就像是一个灰暗羸弱的女人,脸上蒙蔽了尘土。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卢森堡公园里面。黑色的树梢互相重叠着,把天空扎得像是被风吹破了的纸条。黑色混合着深蓝色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坠落下来。寒风咬着公园门口的铁栅栏门,咬得栅栏咯吱咯吱的响,像是一只老鼠在咬碎一个纸盒子,咬出一地的碎纸片。我想起有一天我在画静物的时候,一只老鼠蹿出来把我画的死鱼拖走一条。死鱼的尾巴白老鼠咬在嘴里,白色的眼睛呆呆地翻着,显得异常可怖。一阵寒风从我的脖领子里灌了进去,爬过我的胸腔,从袖子里爬出去,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夹紧了胳膊,把她的手紧紧夹在胳膊和身体之间。 你刚才说前世的爱情?她眨着眼问我说。你还能记得住前世吗? 记得住,我说。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前世的那个人要是站在你面前,你会认出她来吗? 我会。 你怎么认出她来? 她的眼睛,我说。她的眼睛总是一样的。 像我的眼睛吗? 不像。我仔细地端详了她的眼睛一会儿说。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你的是蓝色的。她的眼底是一潭秋水,总是带着特有的一股神情。她应该转世在中国,不会在法国的。可是我没有钱,没法儿回到中国,即使到了中国,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这里有人爱你,即使不是你的前世,你会爱上她吗?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问这些话干什么。难道还真会有人真心地喜欢一个穷困潦倒,连自身的生活都快无法维持下去的画家吗?在圆亭咖啡馆里,只有吉吉这样的穷困的女模特,才跟同样穷困的画家们在一起睡觉。吉吉可以跟所有人玩到一起,她可以今天跟蒙金斯基好,明天跟基斯林好,后天跟藤田好,再后天跟海明威好,没有人会吃醋,因为她就是一个生性放荡不羁的女人,对跟男人睡觉根本不当一回事儿。所有的人也不会跟她很认真,那些请她做模特的画家经常趁机占她的便宜,请她吃饭也请她上床。她会跟喜欢的画家上床,给不喜欢的画家耳光,跟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一起酗酒吸大麻谈论男人和女人的私部。但只有吉吉能这样。吉吉是独特的,唯一的,没有另外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吉吉一样跟圆亭咖啡馆里所有的出名的和未出名的艺术家们都调情,更没有女人会真正地爱上这些艺术家们。圆亭咖啡馆里经常有一些女人来坐一坐,她们面带羞涩地听着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高谈阔论,向他们投去一瞥钦佩的目光,对他们的恭维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心里窃笑着,然后离去。没有一个富裕家庭里的女孩会真正跟这些在咖啡馆里混的艺术家们好,即使某个出身优裕的女孩看上了某个艺术家,也会受到家庭的反对,因为这些穷困的艺术家们自己都养不起,更别说指望他们能挣钱养家糊口了,他们把艺术当作自己的生活的目的,缺乏养家糊口的责任感。在他们的眼里艺术,也只有艺术,才是最重要的。画家里面只有基斯林娶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咖啡馆里的人都知道基斯林带了巴黎保安司令的女儿出去在一家聚集着妓女和拉皮条的人的臭名昭著的舞厅跳不雅的舞,被警察抓住,通知了她的父亲。那个保安司令为了保护自己女儿的名誉和遮掩丑闻,不得不同意女儿和基斯林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就不会吧。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惊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仔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在看我的回答是否是真的。她的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半前额。我从兜里翻出一盒揉搓的有些变形的烟盒来,用手指在里面探索着,找出抽剩下的半根烟来,问她说: 介意我抽根烟吗? 不介意,她摇摇头说。 我用火柴点上烟,嘬了一口,烟头在指尖闪烁着橘红色的亮点。浅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我把烟递给她,问她说: 抽一口吧? 不,谢谢。她摇摇头拒绝说。你抽吧,我不喜欢吸烟。 我抽着烟,视线穿过她的低垂的双眼落在卢森堡公园门前的圆石和草地上,移向远处的黑色的天空。时光在云层里缓慢而永恒地穿梭,我想象着坐在长凳上老去,身体逐渐风化,风化成一堆石粉,石粉上摆放着头颅的碎片。死亡咬过身体的骨架,把碎骨吐出来,像是嚼碎的食物渣滓。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让我感到恐惧。 她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只是把手更紧地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靠着我的胳膊,让我感受她身上传来的温暖。巴黎像是一个充满各种机会的城市,一个闪烁着霓虹灯,转着老虎机的赌场,让人眼花缭乱,让人迷乱和晕眩。巴黎的女人有她们特殊的魅力。我好久没有接近女人了,上一次接近女人是冬天刚下大雪的时候,我在斯特拉斯堡大道(de Strasbourg)上见到一个冻得哆里哆嗦的丑陋的妓女,光着两条大腿站在堆着积雪的街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因为她面目丑陋不堪,脸上像是破了相,没有一个男人停下来跟她搭话。那天我刚卖了一幅画,兜里有十个法郎,我从那个妓女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问我能不能给她几个苏。我掏出十个苏给她,妓女又问我想不想带她走。她说只要五法郎,她就跟我走,她需要一个暖和的地方。我掏出五法郎来给她,又花了两个法郎在街上买了一些足够两个人吃的面包,火腿和奶酪,带着妓女回到了我的住处,吃完饭后跟她睡了一晚。在黑暗里我觉不出她是一个妓女,也看不见她的丑陋的带着疤痕的面容,只是觉得她的身子很温和,给我带来需要她,想进入她的欲望和冲动。她引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隐秘之处,感受湿润和温暖。她扭动着赤裸的身躯,教给我不同的姿势,嘲笑着我的笨手笨脚,在高潮后温顺地像是一只小肥猫一样躺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觉得美丽与丑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惊异于两个如此陌生的人可以如此靠近地赤裸着躺在一起,像是一个人,而且如此亲密。那天晚上我一直没觉得她是妓女,只是觉得她是我身边的一个亲密的人,一个 不需要言语就可懂我的人。第二天早上那个丑陋的妓女离开之后,我发现她趁我不备把我兜里剩下的三法郎和几个苏都给偷走了,还顺手拿走了我的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让我打破了昨晚的那种亲密的幻觉,妓女跟我又回到了陌生人。我一直没想明白妓女读波德莱尔的书做什么,也许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在卢森堡公园或者巴黎大学的草地边的长凳上看见一个女人在低头读书,手里捧着从我那里拿走的那本《恶之花》。 你在想什么呢?她的手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 没有什么,我说。在想巴黎,这座城市既古老,又现代,既朝气,又沉郁,太让人留恋了。迟早有一天,蒙巴那斯会成为一个时代艺术的象征,只是那时我们都不会在人世了。 不想那么多了,她柔声地说。你喜欢听歌吗?我给你唱首歌吧。 喜欢,我说。 她挽着我的手臂,头靠在我的肩头,低声唱起了《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她的歌声很美妙,是我亲耳听到的最美妙的歌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她的歌声飘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升了起来。她的歌声又像是一团火焰,融化了我内心里的早已冰冻的感情。卢森堡公园的石头墙壁在侧耳倾听她的歌声,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脸颊通红,像是喝醉了酒。她唱完了歌,看了我一眼,悄声跟我说: 你能吻我一下吗? 于是我伸手捧住她的脸,吻了她的红红的湿热的嘴唇,在长凳边的树的暗紫色的阴影里。 那晚我把她送上回家的车后,自己回到画室,心里充满了惆怅。那一夜十分安静,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她,想着那个吻。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我只需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好好画我的画,一件是寻找我前世的雪儿。我本来是一个孤独的人,穿行在巴黎这个大城市的陌生人之间,久而久之,那些可怕的孤寂,已经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白天自己闷在画室里做画,晚上去圆亭咖啡馆,夜里自己躺在床上抽烟,透过窗口看天上的寥落的星星,在吞噬自己的绝望的情绪之中睡去,一直睡到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过着简单的生活,把抑郁忧伤的情绪发泄在画布上,等待着雪儿,这本是我生活的全部。现在,她的出现让我感觉生活开始出现变化。我躺在床上,不断的在想她,心绪很乱。我是应该继续守候着对前世的雪儿的爱,还是应该跟她好呢?我想不清楚。也许我不该去想这些,有些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你只有往前走,最后答案才会清晰出来。跟她的那个吻就在瞬间发生,我陪她去散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内心的冲动我无法预测,她的湿润的嘴唇让我渴望,她的肌肤引起我的欲望和冲动,想去触摸和抚摸她的身体。她的嘴唇给我带来全新的感受,那种微甜的温暖滋味让我神不守舍,甚至让我浑身战栗,像是电流在身体里流过一样。但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内心却无法控制地想起雪儿,我的前世的爱。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依然在想着那个吻。画室内一片黑暗,炉子里燃烧的煤球早已烧尽,室内很冷。我心情茫然,蜷缩在幽暗的屋子里,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里来。我起床,刷了牙,吃了几片昨晚剩下的面包,套上一身做画的衣服开始画画。我在画一处断掉的悬崖,血红的夕阳把悬崖照得像是铺满了血迹的战场,崖顶上一颗老树折断了树干,正在向流淌着血色的海水里倾倒。我画的时候心绪不安,好像什么东西在打搅我,让我无法像往日一样专心绘画。我盯着那幅画,自己对上面的色彩和构图很不满意。 窗台上放的一个原来做静物的苹果已经腐烂,看上去非常难看。我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画,对画面不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绪感到恼怒,心里在辩论着是否应该放弃这幅画。这时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最烦别人在我画画的时候来打搅我,因此没好气地放下画笔,托着不耐烦的步子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她。她换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领口处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肩上背着一个浅色的鼓鼓囊囊的包,脚上是一双浅色的高跟鞋,脖子上系着一条鲜亮的围巾。她的嘴唇上涂着暗色的口红,头发梳理得整齐又好看,显得既漂亮又迷人。阳光从她的身后射过来,她的单薄的身子站在门前,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我说。对不起贸然上门打搅,还有些担心你没起床呢。 当然可以,请进吧。我说着打开门,请她走进屋子里来。 这是给你买的鲱鱼,醋腌小黄瓜和咸肉。她把鼓鼓囊囊的包里的食物拿出来放到桌上说。昨天晚上你讲过你爱吃这些的。今天我是来给你做模特的。过去你不是说你没钱请模特吗?我给你做,你不用给我报酬,我不需要钱。我也不要你的画,我只要在你的画里出现就够了。 说完,她走到画室中央,把短大衣的黑色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把大衣和里面的毛衣,裙子,内裤,乳罩一件一件地优雅地脱掉。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全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她的勇气震撼了我。她站在那里,乳房坚挺,小腹平坦,美丽的胴体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样光滑,在窗户晒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抬着头看着我,略带着一点儿羞怯,两手交叉着捂着自己的私部,显得崇高而又圣洁,像是神庙里的一座女神。 快画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过两个小时就得走了,我妈还有事在家里等着我,她不知道我到你这里来。 我依旧惊呆在她面前,一点儿都没想到她会来,也没想到她会给我做模特,更没想到她自己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虽然巴黎的人比较开放,但是模特还是被认为跟妓女相似,都是那些很贫苦的女孩子才来做人体模特。她一个大家闺秀来做模特,不但会让人耻笑,而且将来要是画在哪里展览的时候,让人认出来,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一样,她的母亲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站着太累了,你坐着吧。我给她端了那把唯一剩下的藤椅来说。我把藤椅上放了一块干净一点儿的床单,让她坐在床单上,免得藤椅太凉。她弯身坐在藤椅上,对我点点头,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我把画架上换上一个新的画布,用铅笔打了个轮廓在上面,然后拿过调色板来,把各种不同的颜料挤在上面,开始画了起来。画她的胸部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胸部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块紫色,像是胎记一样。我问她说: 你心脏那块的紫色是胎记吗? 是,她点点头说。从生下来就有。我老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在一个很冷很冷的野外,我在一个棚子里自杀,用一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看见血不断喷涌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上一世雪儿在窝棚里用刀捅进自己的心脏的情景。 你还有没有梦见别的奇怪的,我问她。比如说,一把带血的扇子什么的?上面画着桃花? 不记得了。她摇头地说。我的梦都是断断续续的,好多醒了都记不得了。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继续低头画我的画说。只是想起了一个过去的故事来。 那天给我当完模特后,她穿上衣服就急匆匆地离去了,连她带来的鲱鱼和肉都没有来得及吃。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她吻了我一下,踩着地上的积雪轻快地走了,不久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回到画室里,我突然觉得很空虚。虽然早已习惯于一个人独自在画室坐着,此刻却觉得一股失落涌上心头。我快乐吗?我问自己。答案是显然的,跟她在一起我很快乐。我爱她吗?答案却没有这么明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但是我知道,我内心里渴望能够再一次见到她。 从这次之后,她又来给我做过几次模特,每次都跟第一次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她总忘不了顺道儿给我带一些吃的来。有一次她给我做模特的时候,吉吉恰好来给我的画室对面的那个波兰画家做模特,做完了之后就到我这里来串门,看见了她正在画室里赤着身子给我做模特。吉吉显得很吃惊的样子,跟我们打了下招呼,闲聊了几句就走了。第二天我在圆亭咖啡馆独坐的时候,吉吉凑到我的桌子前来神神秘秘地问我说: 你把她睡了? 没有,我皱着眉头说,你瞎说些什么啊,她就是给我做模特。 我不信,吉吉撇着嘴说。你们画家都爱占女人的便宜,我做模特的时候老得提防被人摸。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又在你那里做模特,你没。。。? 我不是那种人,我打断吉吉的话说。再说,她白给我做模特,我好意思对她动手动脚吗? 她给你做模特不要钱?吉吉吃惊地说。 嗯,我哪里有钱雇得起模特,我说。 她爱上你了。吉吉毫不思索地断言说。她肯定爱上你了。不然她又不缺钱,跑那么远去你家里给你做模特,有毛病啊? 她就不可以是,比如说,怜悯我,想帮助我? 你不了解女人。吉吉用专家一样的口吻说。女人怜悯人一般也就是口头说说,真为你做什么,那就是真心喜欢上你了。你好好珍惜吧。 吉吉是个爱八卦的人,没多久,咖啡馆里的人就都知道了有个女孩对我挺好的,不但让她妈买我的画,还给我做模特。吉吉本是个穷苦人家的私生子,从小经历过很多苦,但她天性乐观,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吉吉依旧穷得买不起内裤,但是说这样也好,可以像男人一样在树根底下撒尿,一撩大衣就行了。吉吉周旋在圆亭咖啡馆里的男人之间,向喜欢的男人抛媚眼,跟着男人们去他们的寓所睡觉,或者自己回到蒙巴那斯火车站后面的仓库里枕着石灰袋入眠。 那个女孩依旧每隔几天就到我的画室来给我做模特。我开始越来越喜欢她,觉得离不开她。她总是中午来,下午就走,我想留她一起吃晚饭,她总是摇摇头,说那样她母亲会不放心。每次她走了之后,我都要呆坐半天,无心继续做画。她越来越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惦念。每天我都盼着她能再一次来,跟我在一起,陪伴着我。她喜欢在我面前赤裸着身体,一边做模特,一边哼着她爱唱的那首《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但是好事不长,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人把她给我做模特这件事儿告诉了她母亲,在她又一次来到我的画室给我做模特的时候,她母亲突然闯了进来,大骂了我一顿,说我引诱她做伤风败俗的事儿,把那几幅我画的她的画都强行抢走,把她也强行拽了回去。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门外有呜呜的哭声,听见有人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看见她提着一个包,冻得瑟瑟发抖的站在我的门外。 我跟我妈分了,她哭着说。我妈强迫我不再见你,我说不行,我妈就把我轰出家门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快进来吧,我把她拉进门说。你就住在这里好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把她抱到我那张小床上,给她脱了衣服,用身体暖着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给她吻去眼角的泪水。她的身体一开始冰凉,但是很快就暖和了过来。她枕着我的胳膊很快就睡着了,脸上带着微笑和未干的泪痕。第二天早上她在我的床上醒来,脸上带着红晕,哭肿的双眼红红地看着我,面带羞怯地伸手抚摸着我的胸膛,探索着,触摸着,跟我缠绵在一起。 我们开始同居了。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有一个温馨的小窝。每天白天我做画,她到周围的一个面包店去做面包,早上四点起来去做面包,下午三点回家。她上班的时候我在家里做画,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总是能从面包店带来一些过时发硬的处理的最便宜的面包。靠着这些面包和一些土豆和附近菜市场买来的便宜的绿色蔬菜,我们每天至少不用为饿肚子发愁。每天晚上,我们在那张小床上靠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那张床太小了,以至于两个人几乎无法同时平躺在上面,一个人平躺着,另外一个人就要侧着一点儿身子,像是片鱼一样。我说我们要卖几幅画来买个大一点儿的床,她说不,就要在小床上挤着,这样即使哪天我们吵架了,也得挤在一起。我们每天的食谱几乎都是面包土豆汤,土豆蔬菜汤。晚餐的时候,我们把放得过久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泡在土豆汤里,面包在里面发软变大,我吃一口面包,喝一勺汤,看她一眼,吻她一下。 吃完晚饭我们出去散步,牵着手在巴黎的林荫道上缓缓走去,走过香榭丽舍大街,走过凯旋门,走过埃菲尔铁塔,走过塞纳河上的一座座桥梁,走过左岸和右岸,走过一个个站在街角弹唱的艺人,走过一只只在地上啄食的鸽子。我们走过一间间咖啡馆,有时会遇到一些熟识的人,在塞尔塔酒馆我们遇到了查拉,阿拉贡,布勒东和苏波,他们坐在酒桶上,请我们过去喝葡萄牙酒,跟我们讲他们正在筹划一个让整个巴黎出丑的闹剧。我们走过门前熙熙攘攘的慈善医院,莫迪利阿尼曾经死在这个医院。我们走过带着压抑和忧伤气氛的拉兹夫神父墓地,那里埋葬着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艺术家们。我们走过鲜花店,买一朵鲜红的玫瑰带回家,插在酒瓶子里。酒瓶子里的玫瑰花在昏暗的画室里娇艳地开放着,给阴郁的屋子里带来一股生气。我们牵着手走过白雪皑皑的冬天,在画室门前堆积奇形怪状的雪人;我们走过细雨蒙蒙的春夜,撑着一把大黑伞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的长凳上;我们走过暖风熏来的夏日,晚上坐在圆亭咖啡馆喝上一杯浓郁的牛奶咖啡;我们走过落叶翻飞的秋天,在夜幕下停下脚步欣赏巴黎的窄小街道上的石子路和落叶铺成的美景,在街边吻在一起,任枯黄的叶子和路人从身边飘过。 那是一段多么开心的日子啊。 冬天的时候,吉吉来找过她。吉吉在一家叫做“赛马会”的小型夜总会里唱歌,那里有两个歌手轮流唱歌。吉吉听过她唱歌,知道她的歌声很好听,在一个歌手离开了之后,想起她来,就到我们家里来找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去夜总会里唱歌。她辞去了面包店的工作,去了那家夜总会,每天晚上在一架钢琴旁唱歌。因为她的美妙的歌声和清纯美丽的面孔,不久那家夜总会就吸引了很多客人。那里有一个两米长两米宽的窄小的舞池,晚上经常人头攒动。吉吉和她轮流在钢琴边唱歌。夜总会没有专职的钢琴手,谁高兴都可以上来弹自己喜欢的曲子,经常有一些艺术家们自告奋勇上来弹曲子。因为她经常要唱到凌晨两点才能回家,我总是去车站接她。车有时晚点,我在车站的站牌下等着她,寒风不断地吹进脖子里来,吹得我透心凉。她用第一次拿到的薪水给我买了一个灰色的围脖,这样我去车站接她去的时候就可以用围脖围住脖子,不会冻得很冷。她知道我喜欢喝酒,特别是威士忌,于是每天在夜总会关门的时候,要是看到桌子上有客人喝剩下的威士忌,她就会把酒倒在一个瓶子里带回来给我喝。我看着她去夜总会唱歌,觉得很心痛,一方面是因为都是晚上时间,要唱到夜总会关门,另外收入也不多,还有时会受到顾客骚扰。有一天一个客人在她唱歌的时候摸她的腿,她用麦克风砸了那人的脑袋一下,那人就不干了,找夜总会老板,非要让夜总会把她给开除了,不然就要来砸场子。夜总会老板就让她回家先休息一个月,下个月再来。但是因为我们穷得没有存款,一没有了工作,马上家里就没钱买吃的了。她在家里发愁,我跟她说不用担心,我可以拿画去圆亭咖啡店换一些吃的,等有钱了再把画给赎回来。她坚决不干,怕我的画以后拿不回来了。她想回到以前打工的那家面包店去,但是面包店已经雇了别的人,不缺人手了。于是她到一家医院去打杂,她没有护士训练,做不了护士,只能干收拾房间,拖地,刷瓶子这类的杂活。她弯着腰拖地,每天要把医院的五层楼都拖一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样累的活儿,每月能挣一百法郎,勉强能够我们吃饭和生火取暖的费用。我们省吃俭用,把余下的钱用来买画布和颜料。她累病了,在医院里找了个大夫帮着给看看,大夫说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躺在家里一星期。她回到家累得躺在我的怀里说,亲爱的,医生可真会说,我要是在家躺一星期,谁给我们饭钱呢。 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跟她断绝关系的母亲冒着雪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来,跟她说住在尼斯的姥姥刚去世了。她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听到这个消息后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她的姥爷是个贵族,在尼斯的乡下有个庄园。她的母亲说要她收拾一下马上乘出租车一起走,要赶去尼斯参加葬礼,在姥爷的庄园那里陪姥爷住几天再回来。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衣物,跟她的母亲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抱着我,吻了我,跟我叮嘱说: 亲爱的,好好在家里呆着,过一个星期我就回来。 她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在画画的时候,吉吉来到我的对门波兰画家那里做模特。吉吉先到我这里来打了个招呼,见我自己在家,就说一会儿做完模特再来找我聊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吉吉做完模特回到我这里来,跟我聊了起来。我很久没怎么去圆亭咖啡馆了,对于最近发生的事儿都不太知道,吉吉给我讲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我问吉吉。 做模特和卖报纸啊,吉吉说,我什么都不会,除了这两样最简单的,还能做什么啊?。 跟我讲讲,我说。你最近喜欢上谁了? 海明威,吉吉兴高采烈的说。他个子又高又帅,太迷人了。 你真行,我说。那你把蒙金斯基给甩了? 我跟他早就分手了。吉吉说。我给基斯林做模特的时候,蒙金斯基去了外地,每天来一封信要我去他那里,可是我怎么舍得巴黎呢,怎么舍得离开圆亭咖啡馆里的老朋友们呢?后来,我跟基斯林好了一段,就跟蒙金斯基分了。他人是很不错的,也很喜欢基斯林的画。可是基斯林看不起我,他总觉得我是个模特,从来不认真对待我,我觉得在他眼里我就像是一个土巴子,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他了。哎,你知道藤田最近发了吗? 不知道,我说。怎么回事儿? 一个画廊的老板看上了他的画,吉吉说。买了很多,给他举办了几次画展,好评如潮,引起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他现在牛了,也有钱了,经常请我们吃饭。有一次他在家里请客,不知是谁把圆亭咖啡馆的老板里皮恩(Libion)老爹也给请去了,结果老爹发现,藤田家里的餐具都是从圆亭咖啡馆里偷的!幸亏老爹好脾气,什么也没说,回去又拿了几瓶酒回来,说这里的东西都是他那里的,就是没有酒,再给你们拿几瓶酒来助兴吧。你看老爹的脾气好不好。 就是,我说。不光藤田,我们这些人谁家里没有从圆亭咖啡馆里偷来的餐具呢。我想起有一次有个俄国画家发现可以从一个窗户里把老爹的一些堆放在一间屋子里的食物偷走,就叫上我去帮忙。他从窗户里跳进屋子里去拿东西,我在窗户外面接着。结果我们被老爹发现了,你猜怎么着,老爹没有揍我们一顿,也没有把我们给轰走,而是叫过来跑堂的说,这两位一定是太饿了,给这两位一人来两份牛肉三明治和牛奶咖啡! 可不是吗,吉吉说,要是没有老爹这么护着你们这些艺术家们,对你们这么宽容,圆亭咖啡馆才不会聚集你们这么多艺术家们呢。那谁她怎么不在家呢? 她去尼斯参加姥姥的葬礼去了,我说。 她跟她妈和好了?吉吉感兴趣的问我说。她可真行,过去为了你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过惯了好日子的大小姐跟着你过这么穷的日子。你让她趁此机会赶紧跟家里和好了吧,省得跟着你继续这么受苦。 好久没见到吉吉了,见到吉吉很高兴,于是我请吉吉跟我一起吃晚餐,当然家里只有面包土豆汤了。跟吉吉在一起总是很开心,她总有本事让人笑起来。晚饭后,吉吉提议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酒吧去喝一杯去。我穿上外衣,夹着一幅自己的画,踩着雪去了附近的小酒吧。酒吧里人不多,留声机里放着老调的爵士乐,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忧郁。我把画交给了酒吧老板,作为今晚的酒钱。我们在一个靠着木头楼梯的桌子边坐下,要了一些啤酒。啤酒的白色的泡沫流了出来,我在酒杯里看见自己头发蓬乱,面容憔悴。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不一会儿就都有些醉了。吉吉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酒后的红晕从她的脸上蔓延到脖子和胸部。她眼神迷离地看着我,问我说: 跟我说真话,今晚你想要我吗? 不想,我摇摇头说。 因为你有了她?吉吉问。 嗯,我口齿不清地点头说。 我就知道没人真喜欢我,吉吉伤心地说。都是跟我耍着玩。 我跟吉吉面对面的坐着,不知不觉都喝得烂醉了。酒吧里的留声机里的爵士乐放完了,唱针在空转,桌上的蜡烛的余火也熄灭了。酒吧的人在看着我们,等着我们这两个最后的客人离开。吉吉醉得无法回去,就跟我互相搀扶着踩着雪又回到了画室里,路上我们在雪地上滑倒摔了几跤,弄得衣服上都是雪。吉吉在屋门口扶着门框吐了一阵,又撩起大衣来像男人一样在雪上撒了一泡尿,尿把雪地融化出一个褐色的深洞。吉吉进屋后直接就躺倒在床上睡着了,衣服和鞋都没来得及脱。我跌坐在藤椅上,头很痛,就把头靠在墙上睡觉。半夜里我被吉吉叫醒。 上来睡吧,吉吉在床上喊我说。你怎么在藤椅上睡呢?那里窝着多不舒服啊。 我爬到床上,吉吉往里挪了点儿地,靠着墙侧过身来,让我有地方躺下。我的头还没有完全醒过酒来,还有些晕眩,酒精还在身体里发作着,让我觉得有一股欲望,无处发泄。吉吉身材饱满,她的胸部圆滚滚的,正对着我,散发出无法抗拒的魅力。我忍不住,搬过吉吉的脸来,亲了吉吉的嘴唇一下。吉吉回吻了我,把头靠在我的怀里。朦胧的月光下吉吉扬起头,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我,在期待着我。我无法抵抗吉吉浑圆的肉体的魅力,就把手伸向吉吉的衣服里面。吉吉没有系乳罩,也依旧没有穿内裤。身体的冲动促使我抚摸起吉吉的身子,亲吻吉吉的脸颊。吉吉的鼻子上和眼睛上带着一股陌生的气味。她闭上眼睛,用嘴唇寻找着我的嘴唇,最后停在我的耳朵边。 猜你就把持不住。吉吉贴着我的耳朵说。男人跟我睡在一个床上没有一个能把持住的。我在男人的住处借宿时一般都和他们睡觉。他们对我好,我也对他们好。 咖啡馆里一半的画家都让你给睡了吧?我一边在她的衣服里面继续抚摸着吉吉的乳房,一边问吉吉。 差不多吧,吉吉说。他们喜欢我上他们的床,我也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不过,我从不跟我讨厌的人做。 你讨厌我吗?我问吉吉。 不讨厌,吉吉说。还有点儿小喜欢。 吉吉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也帮我把衣服脱了,跟我抱在一起。我们大汗淋漓地折腾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才精疲力竭地闭眼睡觉。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吉吉还赖在床上没起床。吉吉还在酣睡,我已经醒了过来,眯着眼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照在被子上,屋里显得暖洋洋的。我躺在床上,心里在想着昨晚的事儿,后悔昨晚喝酒喝多了,自己把持不住自己。不过,即使没有喝酒,跟吉吉这样的女人躺在一个床上,我也怀疑能否把持住自己。酒醉其实只是一个让自己发泄的借口,我想。内心的欲望有的时候根本无法克制,何况我不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想爬起来抽一根烟,但是我不想惊动吉吉,她似乎还在梦乡里,被子下凸起的小腹随着呼吸在上下起伏着。我心不在焉地把手放在吉吉的腿上,想起吉吉讲过,小的时候像个丑小鸭,脸瘦鼻子大,身上很脏,衣服里有跳蚤,裙子既难看又破烂。为了避免头发里长虱子,吉吉经常不得不把头剃得光光的,看上去既丑陋又邋遢,一点都不吸引人,经常为了难看的头型而伤心流泪。吉吉说有一次因为饥饿,跟一个女友到一个意大利胖男人家里去,那个意大利男人的桌子上有肉肠和葡萄酒。女友跟胖子在吉吉的面前做爱,吉吉饿得只顾吃肉肠,根本不在意女友和胖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弄,虽然那是吉吉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眼前做爱。 我正在闭着眼胡思乱想着,门突然被打开了。她走了进来,捂着嘴吃惊地看见我和吉吉一起躺在床上。我听见门响,睁开眼看见她站在门边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头发松散地垂落在肩膀上,脸色惨白,像是失去了血色一样。我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懊悔昨晚上的事,恨不得以头撞墙,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背叛了她,无法跟她解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不知该怎么办好。她发呆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和绝望的神情。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一个星期吗?我最后定了一下神,惊慌失措地问她。 吉吉听到我在说话,从梦里醒了过来,好像还以为是在梦里一样地疑惑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等到吉吉花了两秒钟的时间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吉吉撩起被子,蹦下床,从地上捡起衣服往身上匆匆忙忙地套。 她扭过身去,扑向了桌子。吉吉眼快手快,先一步跑到桌子边,把桌子上凌乱放着的餐刀给抢走。她找不到餐刀,就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白盘子,向着床上砸来,我躲避不及,白盘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眼冒金花,头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吉吉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再接近我,也不让她够着任何刀具。她够不着桌子上的东西,就用力把桌子给掀了。桌子上的其余的盘子和碗都掉下来,碎了一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碎瓷片。 她的心像是破碎的盘子和碗一样的碎了。我跟吉吉在一起睡觉的事儿沉重地打击了她,她哭得很伤心,大闹了一场,把家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给砸了,然后哭着推开门跑了。家里唯一没砸的东西是我的画。 我下床穿上衣服和鞋,拉开门跑出去,看见她在离画室不远的地方在冲着路边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出租车黄色的尾灯闪了一下,车速减下来,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她快步向着出租车跑去。我加快脚步,在她进入出租车后座,伸手关车门之前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但是她猛烈地把胳膊一甩,把我的手甩开,然后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听见咔嗒一声锁上车门的声音。我拉着车门把手,想把车门打开,但是我打不开。我隔着车窗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因为痛苦和失望而扭曲的脸,昏暗的车窗里,我看见她的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面颊上满是泪痕,嘴角边还有一大滴泪在反射着街上的光线。我看见她张嘴对着出租车司机讲了一句什么,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车子开始启动。我敲着车窗,冲她喊: 求求你不要走。 出租车启动后加速离去,车轮从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碾过,把我甩在车后。地上的积雪被车轱辘碾碎,变成薄薄的灰泥。我跟在车后跑了几步,终于追不上出租车而停下脚步。她的身影逐渐在我的视线中远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没有钱,没法儿去坐出租车去追她,那些出租车司机们才不会让我拿画当出租车费,他们只认法郎。即使我身上有钱也没法儿立即找到一辆出租车去追上她。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画室,看见吉吉在寒冷的天气里站在门口,双手环住身体,脸上带着懊悔的神情。 没用了,吉吉见我回来后说。你现在追她也没用。她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都不会管用的。 瞧我们干的蠢事儿,我低头郁闷沮丧地说。 你少赖我,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吉吉撇撇嘴不屑地说,在女人面前管不住自己,不管爱不爱一个女人都会跟女人上床。你跟她在一起,她对你这么好,你还不是有个机会就跟我睡了。 吉吉点上一根烟,也递给了我一只。我坐在门口的带雪的台阶上,心情压抑和自责,看着眼前散开的灰蓝色的烟雾,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想说话。吉吉跟我闷闷地抽完了一根烟,把烟蒂在雪上碾灭说:她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爱,你不配她对你的爱。她太可怜了。过了一会儿,吉吉看我太沮丧了,就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 你也别伤心了,估计她会跑回自己的家去,让她消停几天你再去找她解释好了。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去找她说说,把情况跟她解释一下。她了解我,会原谅你的。 吉吉安慰了我一会儿就走了,画室里再也没有了人声,变得异常寂静。我坐在凌乱的屋子里,心里很堵得慌,什么也做不下去,既无法画画,也干不了别的。我用脑袋一下一下的撞着墙,心里在骂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意志薄弱呢?我为什么会跟吉吉一起上床呢?我怎么会因为吉吉而失去她呢?我恨自己,恨这间画室,恨这个多雪的冬天,恨这世上的一切,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有一瞬间我想抓起餐刀来插进自己的心里,让自己从剧痛中解脱出来。我把几张画拿过来,用刀子割开,把画割成一块一块的,画面上的鲜血淋漓的牛头被我的刀子割得面目全非,狰狞恐怖。我把割裂的画点上火,火焰在画室的空地上燃烧起来,屋子里充满了黑烟和呛人的糊味儿。我躺到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上,在上面压上一个枕头,想把自己窒息。我在被子罩住的黑黑的空间里闭上眼睛,觉得呼吸急促,期待着屋子中间的画布燃烧起来的火能变成一阵熊熊大火,把画室和我一起烧死。 画室里的火没有着大,而是自己熄灭了。我没有窒息,只是闷在被子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后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肚子很饿,头很痛很乱,像是一团揉在一起的搌布,纷乱而无头绪。我想去喝酒,让酒精来麻木自己,于是夹上一幅画,去了昨晚和吉吉一起去的那个小酒吧,用画换了几杯啤酒。在酒吧里独坐了三个小时,把酒空腹喝下去,醉得在卫生间里呕吐了一场。从酒吧喝完酒回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天黑漆漆的,我摇摇晃晃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时,看到屋里有灯光。我打开门,看见屋里已经被收拾得恢复原状了,桌子也被扶起来了,地上的盘子和碗的碎渣都不见了,连我烧的画的灰烬也都不见了。昏暗的灯光下,她正坐在床边等着我。 我坐到她身边,把她的冰凉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里,给她捂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掉在我的手背上,砸在我的心里。我去亲吻她的眼睛,她的眼泪留进我的嘴里,咸咸的。 别难过了,小宝贝儿。我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哇的一声,委屈的又开始哭了。 不哭不哭,宝贝儿不哭。我哄着她,用手给她擦着眼泪说。眼睛哭肿了以后该瞎了。 我恨你,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要跟吉吉上床,难道有我的爱你还不够吗? 是我的不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回来了就好,你还会跟我好吧? 嗯,她点点头说。吉吉到我妈家找我去了,告诉我了一切。吉吉说不该都怪你,说她喝醉了,想跟男人上床,引诱了你。 我配不上你的爱,我吻了她嘴唇一下说。我是一个混蛋,一个意志软弱的笨蛋。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跟你门当户对的,有钱,对你好,不用你这么劳累的人。 因为我爱你,她说。我只爱你。我刚才差点儿去跳埃菲尔铁塔。你知道,我有时做梦,好多次都梦见过自杀,都是在同一地点,好像是一座山,冬天,山上还有一些雪,周围有一些树,我在一个不大的小棚里面,把一把小刀扎紧自己的心脏部位,但是好多次刀子一扎进心脏我就疼醒过来了,后面再也没有梦下去。只有一次我梦见在一条路边走,捧着自己的被刺穿的心脏,里面的血不断涌出来,流在路边的花上。那些花好奇怪,都是没有根,只有花朵悬浮在离地一尺高的半空中。花朵本来都是白色的,我的血一滴上去,整朵花就变成红色的了。 我的心紧了起来。我知道她梦见的是黄泉路,我曾经无数次走过那条路。 你有没有梦见。。。梦见一个老太太。。。让你喝一碗汤?我问她说,声音和搂着她的胳膊一样在颤抖着。 你怎么知道的?她疑惑地问我说。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梦里是梦见过一个老太太端着一个黑碗,让我把里面的黑乎乎的汤给喝下去。我不想喝,但是她非要我喝,然后说不喝就怎么怎么样,我就只好喝了。可是里面的汤太苦,像是药,我刚喝完就吐了,吐出来好几大口,再往后的梦我就记不住了。 听她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我知道了,她就是雪儿,我的雪儿。因为她把孟婆汤给吐出了几口,没有都喝掉,所以还能有一些残存的记忆,但是也只有一些残存的记忆碎片了。我再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蓝色的眼底是深深地一泓秋水,没错儿,那就是雪儿的眼睛,只不过眼瞳不是黑色的,而是蓝色的。我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么过去就没看出来呢?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到雪儿也可能转世到法国?但是她怎么会转世到这里来了呢? 你生在巴黎吗?我问她。 没有,她依旧抽噎着说。我爸爸是牧师,曾经带着我妈一起去中国传过道,我妈在南京生下的我。但是我对那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因为我一岁的时候,我妈就带着我回法国来了。 我以后能管你叫雪儿吗?我问她说。 可以,你叫我什么都行。她说。我喜欢雪儿这个名字。 我搂过她来,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亲吻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问我说: 你饿了吗?我饿死了,一天都没心情吃饭。我刚才做了一锅土豆汤。只是盘子和碗都被摔碎了,我们只能就着锅喝了。 她站起身来,把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锅端了过来,锅里的土豆汤还温和着。我把藤椅拉过来,让她把锅放在藤椅上,又找了两个勺子,她一个,我一个,我们坐在床边,凑着锅边喝起土豆汤来。喝到最后还剩下一点儿汤底的时候,我一手扶着她的腿,一手拿勺子从锅底把汤舀出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她喝完我喂给她的最后一小勺汤时说。我不知道你这样对待我,我为什么还会回到你身边来。 因为你是个小傻瓜。我说。 不是小傻瓜,她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傻瓜,我说。还生我的气吗? 生,她撅着嘴说,想得美,不要以为你讲两句好话就能把我哄过来,你今晚得用行动好好伺候我才行。 说完,她自己先扑哧笑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的时候,她让我把精子射在她的里面。过去为了避孕,我都是把精子射在她的肚子上。她说要我在里面射,想给我生个孩子。第一次,我觉得作画和做爱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都是满怀激情开始,都是无法遏制的冲动,都是累得呻吟喘息,都是汗流浃背,都是发泄着能量,都是要占领阵地和攻克堡垒,都是渗透着强烈的爱与恨,都是无法终止,都是需要整个灵魂融入,都是一种感情的宣泄,都是弥漫着一股刺激的味道,都是在疲累中得到最大的满足。在最后的时刻,我搂紧她的身体,能感到一阵阵的精子飞溅在她的子宫口,像是画笔上蘸满的饱满的颜料飞溅在画布上,色彩四射,孕育着新的生命。 自从她姥姥去世之后,她的母亲跟她又重归于好了。她的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过的穷日子,又听说她去夜总会唱歌,觉得有辱家门,就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不要去夜总会唱歌了。有了这笔钱,她暂时不用去打工了,但是她不想在家里呆着,于是就拿了我画的画,去巴黎城里的各个画廊去卖。各个画廊都不喜欢我的画,他们认为太阴郁,没有市场,不好卖。她经常是一早拿着几张画出去,到下午的时候垂头丧气的回来,一张也没卖出去。 不要去卖了,我跟她说。我们省吃俭用一点儿,只要日子能过得去就行了。 我要,她说。不光是卖画,更主要的是要让画廊他们知道你,接受你。我喜欢你的画,相信也有一类人喜欢你的画。我不想让你跟有些画家一样,只有死了才被人承认,生前穷困潦倒。 我不在乎,我说。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和能让我继续画画,我就够了。 她依旧去画廊推销我的画。她给每幅画定价为二十法郎一幅,为了省钱,经常徒步从一个画廊走到另外一个画廊。有的画廊嫌价格高,要她降价,但是她坚决不降,她觉得这些画至少值二十法郎一幅。有的时候某个画廊老板会被她的碶而不舍的推销感动,会买一两幅画。 不久后,她怀孕了。她告诉我怀孕了的那天,我们都很高兴。 出去吃顿饭吧,我建议说。庆贺庆贺。 不去了吧,她说。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不用去外面庆祝去。 不行不行,我说。很久没出去吃饭,都馋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解解馋。 那我们去圆亭咖啡馆吧,她说。从我们在一起之后,因为陪着我,你很少去那里了,也该去见见老朋友什么的了。 我们决定晚上去圆亭咖啡馆吃饭庆祝。那是我最喜欢的咖啡馆。一个个穷苦潦倒的年轻的艺术家这里聚会,他们自持高傲,蔑视一切世俗,只有在这个咖啡馆里才互相拍着肩膀肆无忌惮地开着粗俗的玩笑,把咖啡,威士忌,大麻,诗歌和爱情混在一起,洋溢着澎湃的激情,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准备爆掉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在喝多了的时候在街头酗酒闹事,要不就像莫迪利阿尼朗诵但丁《神曲》一样在深夜里大喊大叫,惹来周围邻居的不断投诉。出门前她特意打扮得很漂亮,换上了一件干净整齐的绿裙子,脸上化了薄妆,把靴子也擦亮了。我和她走进圆亭咖啡馆的时候,她显得特别美丽,咖啡馆里的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她容光焕发地走进来。在咖啡馆里我们还见到了许多过去的熟识的面孔,毕加索依旧坐在他喜欢的桌子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查拉和阿拉贡们依旧在高谈阔论达达主义,吉吉依旧像爱心大使一样在各个桌子的男人群里穿梭。吉吉看见她和我进来,惊喜地走到我们的桌边,跟我们拥抱了一下,冲我眨了一下眼,像是老朋友一样地跟她开着玩笑。我们好久都没去任何餐馆吃饭了,我们要了最爱吃的三明治和最好的咖啡,那一顿饭吃得特别香。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坐在餐桌边放下手里的棕色的咖啡杯问我说。 都喜欢,我说。 我喜欢女孩,她说。我会从小给她梳好看的辫子,给她做好看的衣服,教她认字念书,教她弹钢琴。 可是我们家里买不起钢琴,我说。 等她长大了,我们就买的起了,她说。那时你的画一定能卖一百法郎一幅。一百法郎!想一想,我在夜总会唱一个月才能挣到这么多钱,你笔一挥,一天就能画出来。 想得美,我说。现在二十法郎一幅还卖不出去呢。不过我倒是可以教女儿画画。 必须的,她点点头说。但是你要教她画得明媚些,让她从画里找到快乐。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有一天出门之后,我觉得发烧感冒了,身子老觉得发冷,头发热,觉得无法作画,于是我躺着歇息了两天。她要带我去医院看一下,我坚决不肯,跟她说就是感冒发烧,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一个星期就好了。她陪着我在家里,特意多买了一些煤球,把屋子烧热。她本来跟一个画廊老板约好了要去见面,让画廊老板看我的画,她说不去了,要在家看着我。我催促她说,你赶紧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可看着的。我只需要多睡觉多喝水就行了,过几天感冒就会好了,不用你天天陪着。 她犹豫了半天,后来在我的催促下,还是去了画廊。她拿着我画得比较好的几幅画去让画廊老板看的时候,画廊里走过来一个带着礼帽穿着一件灰色大衣的犹太老头。画廊外的大雪纷纷的飘着,街道上空寂寂的,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整个巴黎城像是被大雪封住了的白皑皑的雪城。画廊里没有客人,只有画廊老板和那个老头在无聊地消磨时间。老头像是在等出租车或是在等雪小一些再离开画廊,他在画廊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看见她把画展示给画廊老板看,就也凑过来看。画廊老板对这些画摇摇头,评论了一句色彩不好,情绪不对,没销路之后,觉得不值得耽误工夫,就很无礼貌地丢下她,走到门边去看外面的飞雪去了。老头有一双很锐利的眼睛,他在画廊老板走开之后,一边跟她随口聊着天,一边仔细地看她拿着的画,对画面上展现出来的愤怒,孤独,阴郁和被重重障碍包围起来的绝望显得很感兴趣的样子。 孤独是男人的一种激情,老头评论说。只不过是被封闭和压抑起来的激情。 老头向她问了我的一些情况,然后跟她说他是来自纽约的一个收藏家,让她第二天下午带着我的更多的画去他的住的旅馆里找他。她回家后很高兴地告诉了我这件事,跟我说老头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在替纽约的一些富人们收集艺术珍藏品。我那天觉得身体更难受了,头很晕,全身无力,咳嗽,她不在家的时候曾经咳出了一些血来,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她问我的病的时候,我就强打着精神,跟她说好多了。为了证明我好了一些,我忍住头晕,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圈给她看,然后靠在藤椅上吃晚饭。她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说: 都发烧好几天了,退烧药也吃了,按理说烧该退了,你身上怎么还这么热呢? 再过几天就好了,我说。我从小发烧时间就比一般人长。 第二天下午,她拿了我的十幅画出门去找犹太老头,出门前特意叮嘱我好好休息,等她回来就带我去医院看。我点了点头,让她尽管放心好了。她拿着那些画到了老头住的旅馆里,把画靠墙放着,让老头看。老头一幅一幅的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最后说他要把这些画都买下来,每一幅十五法郎。她不答应,对老头说: 先生,每幅二十法郎,这是最低价了。 好吧,老头想了一下说。就按你说的每幅二十法郎。你家里还有吗,要是有,每幅我都要。 谢谢您,她说。不过我不想一下卖那么多,这二百法郎就够我们生活一段的了。如果您要是能把这些画介绍到纽约去就太好了,一定会有人欣赏他的画的。 天黑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在路上顺道儿买了一大堆我们爱吃的鲱鱼,牛肉,奶酪和羊角面包。她到家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眉头紧皱地看书,头脑昏昏沉沉,书里讲的什么都没看进去。她打开门,一股寒冷的风吹了进来,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用脚把门关上,把手里提着的鱼和肉放在桌子上,手里高举着二百法郎,蹦跳着走到我身边,高兴地告诉我说: 你猜怎么样?老头把十幅画都买走了,还说要接着买我们的画!!!!!!!这是他给我们的二百法郎! 太好了,我虚弱地点点头说。你真能干。 你怎么了,亲爱的?她看着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疲累样子说。 没什么,我说。就是还是觉得累,老想躺着。 对了,我忘了,我还从老头那里拿了一瓶酒来。她说着,从手包里掏出一瓶看上去很贵的陈年威士忌来。老头在旅馆看画的时候,我看见这瓶酒放在身边的书架上,是你爱喝的威士忌,就把它装进包里给你带回来了。这回我们有酒有肉还有钱,可以好好庆祝一下了。老头还说想买你所有的画,但是我没答应他。我可不想把画卖得都这么便宜给他。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你的画一定会值很多钱的。我买了好多你爱吃的好吃的来,快坐起来吃饭吧。 我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下地的时候,觉得一阵头晕,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吓了一大跳,走过来搀着我,一摸我的额头,惊叫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发烧这么厉害?额头这么烫,像个小火炉子?怎么搞的? 没事儿,我说。你给我拿块毛巾用冷水冰着脑袋,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现在去医院去看医生吧,她劝我说。发烧这么厉害,不看不行。 看医生还得花那么多钱,我说。咱们哪里有钱啊。 今天刚卖了画,她说。咱们有看病的钱了。你要是累,不想去医院的话,躺床上休息吧,我出门去给你找个医生来先看一看。 她把我搀扶到床上躺着,给我的额头放上一块浸透凉水的毛巾,买来的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出去找医生去了。她走之后,我在床上昏昏欲睡,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着脑仁,胳膊抽慉,肚子里翻滚着想吐,但又吐不出来,身体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 过了一个小时,医生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跟着她来了,进门后立即开始对我的身体进行检查。他测试了我的体温,按按我的胸部和腹部,用听诊器听了一遍,又用手电照了我眼睛一通。我正在昏迷之中,被医生弄醒,朦朦胧胧的听见医生叹了一口气说:结核性脑膜炎。 怎么会呢?她着急的说。您没看错吧。 相信我,医生说。最近急性脑膜炎流行,他可能是前些时候出门的时候染上了细菌。你看他颈部僵硬,眼睛对光敏感,意识不清,腋下和手脚都有小血斑,发烧又大于四十度,这是典型脑膜炎症状。一般的感冒发烧不会烧得这么厉害。你摸他的头这么热,脑子都会给烧糊涂了。 那怎么办呢?她着急地问。 送医院吧,医生说。病毒已经沿着肺部发作到了脊髓和大脑,形成了致命伤害。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法儿治疗这种结核性脑膜炎,医院里只能护理他好一些,但是恐怕没法儿挽救他的生命了。 医生和她一起把我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觉得脑子被一群虫子吞噬,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几天都不省人事。她在医院里陪着我,每天守候在我的身边。半夜里,我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她疲累地坐在病床旁边,握着我的手,头低垂着打盹儿。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庞,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胸上,用残余的力气搂住她。她抬起头来,我看见她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看着她,心里觉得很难受。想到我可能会彻底的离开他,我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我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她。我可以舍得这个世界,舍得父母,家人和一切,但是我舍不得她。何况,她还怀着身孕,我还想等着看看孩子出生后的面容,亲亲孩子的小手,但愿像她希望的那样是个女孩。 你终于醒了,她眼里噙着泪说。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傻瓜,我说。我只是累了打了个盹儿。现在没事儿了,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家去吧。 现在还不行,她说。你必须在这里治疗一段。 你哭什么,我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说。我又没死。 我想起过去的一个梦来了,她说。我小的时候梦见我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一个士兵死在我的胳膊里,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眼熟,特别眼熟。我梦见我在一堆死人堆里发现他还活着,救了他,但是他的伤太重了,最后还是死在我的怀抱里了。我梦见他给我讲过一些故事,梦见他说等了我好几世,终于见到我了。我见了你,总觉得你是他,总觉得我跟你在前世就认识似的。我梦见他死了,我就拿小刀扎进了自己的心脏,流了好多好多血。你不会就是他吧?如果你死了,我也愿跟你一起死掉。 傻瓜,我喘息着说。那不是我,那就是你的一个梦,别信梦里的东西,那些都不是真实的。我没有前世,我只有这一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把画室里的那些画保存好,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不要相信前世和后世,那些都是虚无的,我只愿你好好的活好现世。 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要管我叫雪儿呢?她问我说。我梦里的那个人也管我叫雪儿。如果你不是我前世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要管我叫这么一个名字呢? 因为你的皮肤很白,像是雪。我疲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硬挺着着说。这些跟前世无关。别让前世那些梦影响你,好好的活好现世,过好每一天。我要你和孩子快快乐乐的,把我忘掉,不要陷在对过去的追忆之中,那些只能给你带来痛苦。 我知道了,她握紧我的手说。 给我唱首歌吧,小傻瓜。我对她说。我最喜欢听你唱的歌了。 好的,她擦了一把眼泪,头略微抬起,在我的胸膛前轻轻地给我唱了那首她经常唱给我听的《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两个人,慢慢地走 不管别人的眼神 永远的只有两个情人 在那么温暖的夜里相遇 拉马娜我能看着 你的眼睛你的味道,你的吻 我会给你一切,为了再过一天 这个爱情的梦 可是这个故事 只是一个梦,因为你的真心 只有一段感情,是真的 在她的有些凄惨的歌声中,我握着她的手,再一次昏迷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我在下一世转世后曾经探访过巴黎,重新来到了圆亭咖啡馆,遇到了一个老人,他还记得我死后的事儿。他告诉我说,出殡的那天下着大雪,她身穿一身黑色葬服,挺着几个月的肚子,神情恍惚地站在拉雪兹神父墓地,看着我的棺木缓缓放入坑中。吉吉在一边搀扶着她的胳膊,身后是她的母亲和圆亭咖啡馆里的一些艺术家 --- 毕加索,基斯林,藤田,阿拉贡,蒙金斯基,布勒东和一些经常在咖啡馆逗留的画家们,诗人们和模特们。他们并不是跟我有特殊的关系,只是因为我生前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到我死去了有些兔死狐悲,才赶来参加葬礼,面容严肃地站在我的棺木前。几铲子白灰扔到已经放进坑里的棺木上,白色的粉末在坑里散开,形成了白雾。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睛红肿,早已哭干了泪水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棺木。她撑着一把大大的黑伞,棺木所带来的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脸上,黑色的伞翼成弧形张开,犹如蝙蝠的翅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黑伞上和她的黑色的肩膀上,她的瘦弱的身子笔直地站着,随风轻轻摇晃着,像是雪中的一座僵硬的摇摇欲坠的石头雕像。抹着眼泪的吉吉挽着她的胳膊,整个葬礼过程中一直陪伴着她,在葬礼结束后送她回了她母亲的家,在她母亲那里住着陪了她一晚。 埋葬我的第二天下午,在吉吉离去之后,悲痛欲绝的她偷偷地离开了她母亲的家,回到了我生前的画室。她把我的画整理起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床边,用被单盖上,免得上面沾染尘土。然后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埃菲尔铁塔,从上面跳了下来,带着肚子里的胎儿。她死时面容安详,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铁塔下的雪地上,暗红的血从身下流了出来,殷在白雪上,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盛开的娇艳的红玫瑰。她依然穿着葬礼上穿的黑色的衣裙,头发上夹着一个黑色的发髻,有人说她从塔上纵身而越下坠的时候,衣裙被风掀开,她的身体犹如一只随风飘落的美丽的黑蝴蝶。 就像毕卡比亚说的,死亡是最有效的宣传方式。她死去的时候,那个纽约来的犹太收藏家正在到处打听我的住址,他在圆亭咖啡馆里出价一千法郎一幅,收买了在楼梯底下的厕所里悬挂的和堆放在潮湿的地下室里的我的所有的画。 只是,那时我已经被埋在大雪覆盖的拉雪兹神父墓地里,她也已经倒在埃菲尔铁塔下的堆满积雪的林荫道上的暗红色的血泊中,看不到了。
从巴黎塞纳河中央的城岛上向出海口看去,河的右边成为右岸,左边成为左岸,圆亭咖啡馆所在的蒙巴那斯就在左岸的南区。在这里,从罗马尼亚来的雄心勃勃的查拉,阿拉贡,布勒东和苏波在狂热地试图掀起一场破坏一切反对一切的达达主义革命。 晚上七点的时候,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到了圆亭咖啡馆顶上。在铺着残雪的街道上,布勒东和阿拉贡领头,后面跟着一些达达主义的狂热的追随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开始在咖啡馆外面集会了。咖啡馆前面的一盏昏暗的路灯,苍老得只能发出一闪一闪的光,把门前的树影和人影照得鬼影憧憧的。半掩在云层里的黄色的月亮伸下无数双手来,把人影像是鬼影一样在地上拽来拽去。灰暗的街道像是经历了无数沧桑变幻的男人,疲惫地躺在地上,对眼前的这种集会毫不在意,任人们在他的身上踩来踩去。残雪像是老妇人脸上胡乱涂抹的脂粉,无法掩盖街道上的深深的皱纹和黑色的斑点。 这一切都让我抽心的痛,因为我从来看不到华丽的城市,我看到的都是不和谐的色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一个压抑的人一样,塞纳河的暖风从来没有吹到过我的身上,我的世界里只有画室窗户吹进来的疲惫的风,咖啡馆里斑驳陆离的灰暗的墙壁和林荫道上混着黑泥的残雪。我在寒风里站在咖啡馆门口的一颗树下,默默地注视着赶来参加集会的人群,心里想起了雪儿。这么多世来,我从来没有能跟雪儿好好在一起过过。也许我命中注定要在茫茫人海里不断寻觅她,独来独往的孤寂地走过一世的大半时光。 圆亭咖啡馆地处两条街道的交口,苍白的路灯光下,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走来,聚集在街角。查拉手里倒拖着一把木头椅子从咖啡馆的前门出来,把椅子放在街角的空地上。他抬起长腿站到椅子上,背后是咖啡馆的棕色大玻璃窗,里面透出温暖的橘红色的光来。夜风吹拂下,查拉的长头发被风吹起,显得神采飞扬。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用他那带着罗马尼亚口音的法语,抑扬顿挫地念了一个空洞的充满口号的搞不清楚讲得是什么的达达主义宣言,我只听他讲着要破坏自我,释放各种拘束,打破一切禁锢。查拉念的过程中兴奋得脸色通红,自我陶醉,而观众们已经不耐烦了,他们要看的是实际行动,不是听空洞的达达主义宣言。有几个看热闹和捣乱的人在人群后面大声喊着,别瞎扯了,有种像你们说的那样把你们的JB当众掏出来让大家看看。阿拉贡把查拉换下去,在喧闹声中顶着嘘声念了一首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所云的诗,更加激怒了观众。直到有人抬上来了一个锁着的立柜,嘘声才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道这个柜子是干什么的,怀着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布勒东从后面分开人群,手里拿着一把木把斧子走到柜子前,把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的斧头高举起来,喊了一声:我们要打破一切窒息人的拘束!喊完,他用力把斧子对着柜子门猛劈下,木头柜子被劈出了一个黑黑的裂口来。布勒东又用力挥了斧子几下,把破口劈得越来越大,劈开的木板呲牙咧嘴地依旧顽强着不肯倒下。他停住手后,打扮得像是黑人一样的苏波从里面一脚踹开木板,大踏步地走了出来。苏波的左手牵着一个充气的长长的牛大肠,右手拿着一把尖锐的刀。他高举着充气牛大肠围绕着人群走了一圈,让所有人都观看了一遍,引起了围观的人的一阵窃笑和私语,有人高喊,要看真的不要假的。在人们的掌声和嘘声中,苏波把刀戳到牛大肠的根部上,牛大肠萎缩了下来,引来一阵更大的嘘声和哄笑声。几个臭鸡蛋冲苏波仍了过来,他挥刀把鸡蛋打到一边去,破碎的臭鸡蛋飞到路边的一个窗户上,蛋黄像鸟屎一样恶心地沾在窗户上。有人在喊“滚蛋,你们这帮胆小鬼”,有人在喊“法国万岁”,也有人在喊“炸土豆条万岁”。几个警察站在边上,手里拿着警棍,虎视眈眈地看着,随时准备逮捕行动出格的人。 我正在看着查拉和他的达达主义追随者们上演的这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忽然觉得有人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下午带着贵妇人来买我的画的那个女孩。她站在我左后方,看上去似乎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个黑色的短大衣,眼涂成青黛色,脸上铺着薄薄的脂粉,面颊上有一点儿腮红,显得面若桃花,眉毛也好像画过了一样,身上冒出来一股清新的香水味。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悄声问她说。 来看阿拉贡说的他们的集会啊,她顿顿脚说。太失望了,他们既没有剃光头,也没有把他们的玩意儿亮出来,而是弄一个牛肠子吹气出来,还一下就瘪了,太糊弄人了,以后我再也不信他们瞎咧咧了。你说,是不是因为警察在一边看着,他们不敢啊? 他们才不在乎警察呢,我摇摇头说。警察一抓他们,一上新闻,他们就成名了。估计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这样搞,只是弄个嘘头招引观众罢了。你看,不是把你给招来了吗,要不然你也不会特意再回来看吧。 那倒是,她笑笑说。这回你不用切耳朵了,我倒真想看看你打赌输了切耳朵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那个包着半边脸的梵高。唉,看样子这又是一次很糟糕的让人灰心丧气的宣传活动,现在没什么看头了,你有功夫陪我走走吗? 看你想上哪里了,我说。我不想再回咖啡馆了,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喝咖啡。 哪里都行,我就想随便走走。她笑了笑说,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她的脸部沐浴在月光里,显得很柔和,单薄的身体站在树边,凸凹的轮廓大半隐在树的阴影里。她好像对我的回答略显失望,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我的意思是去陪她走还是不去。她并没有把她的失望表现出来,只是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我看着她的身后,几颗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像是没有点亮的路灯一样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对面咖啡馆的玻璃窗子像是镜子一样映照着街角的人群,把人们的脸和身影扭曲得东倒西歪。查拉和阿拉贡他们还在街心继续上演着达达主义的闹剧,围观的人们已经失去耐心,纷纷离场散去,消失在被黑色笼罩着的林荫道上。她看我没有说话,眼神里闪过一些迟疑,好像是有些举棋不定,但又像是带着一些期待。她的迟疑转眼就消失了,把手挽到我的胳膊上来,温柔地催促我说: 走吧,你今天晚上没有事,对吗? 我们沿着街道缓缓走去,她挽住我的胳膊,让我觉得很温馨。黑夜里,巴黎街道两边的鳞次节比的店铺和屋舍被锋利的月光切割成银色和黑色两个部分,屋顶和树梢在黑色和银色里混成模糊的一片。路边被林荫道的树丛半掩住的一个个屋舍的小窗口的灯光迷迷离离地映射出来,时明时暗,像是情人的喃喃的细语。她穿着一双黑色的浅跟小皮鞋,耳朵上依旧带着两个蓝色的耳坠,走路的姿势很优雅迷人。在朦胧的月光下,她的面容比白日更显得迷人,体态苗条,肌肤在月光下显得更加银白和柔和。她说话轻柔,像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挎着我的胳膊的手随意地搭着,偶尔她的乳房会触碰到我的胳膊一下,让我心里涌起一股电流。 我们走过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咖啡馆和酒吧,走过一间间飘着香味儿的面包店,走过一间间正在关门的时装店,礼品店和杂货店。偶尔,她会拽着我的胳膊停下来,隔着大玻璃橱窗看里面灯光照射下的衣服和礼品,有时发出几句惊讶的感叹。走到卢森堡公园的门口的时候,她拽着我说累了,想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公园门口的一个长凳上休息。公园里面黑魆魆的,冬天的夜晚没有人在公园里,巴黎这个喧嚣的不夜的城市在这里变得一片寂静,寂静得像是在积满厚雪的深谷之中,寂静得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寂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寂静得我的手心在出虚汗。月亮好像是疲倦了一样,躲进了云层里不再露面。卢森堡公园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天上的几颗稀疏的星星由昏暗变得明亮起来。她身上的香气如云一样飘浮上来,罩住了我的呼吸。我沉默在长凳上,像是一块坚硬的岩石,被柔软的风挤开了一条缝隙。 我觉得好奇,她拉了一下我的胳膊问我说。像你这样一个身无分文,孤独的男人,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呆下去呢? 因为自由,我看着天上的那几颗稀疏的星星说。这是一个自由的神秘城市,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像巴黎这么自由和宽容的地方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流浪者也好,叛逆者也好,被外国政府通缉的人也好,富人也好,穷人也好,都可以在这里一起生活下去。这是一个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只要你有本事。比如说画画吧,每个人都可以画他想画的画,用画笔来表达他的欲望,情绪和思想。你可以表达你愤怒的情绪,也可以表达你惶恐的心情,你可以画血腥,可以画忧愁,可以画贵妇人,可以画女佣,可以画妓女,画你的真实的感知,画你心里想画的东西。就像在圆亭咖啡馆里,你可以找到跟你志趣相投的画家,找到跟你一样穷困潦倒但是锲而不舍的坚持创作的艺术家,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自己孤单,不会因为自己的穷困潦倒而过分沮丧。在这样的一个自由的城市,你可以充分发挥你自己的才能,如果你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那只是说明你没有真正的才能。 那不一定,她瞥了我一眼说。有才未必就一定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我觉得圆亭咖啡馆里的人都挺有才的,都很出色,连他们的互相争吵都很有趣,但是除了毕加索之外,绝大对人现在不都是默默无闻,穷困潦倒,连咖啡都要蹭喝吗? 那倒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过你看咖啡馆过道里挂的那些画,那些画家们为了赊账而给咖啡馆的画,都是和主流画截然不同的画风,这些画现在看着不显眼,也许将来某一天会让卢浮宫都眼红羡慕呢。 我看见楼梯下面厕所里挂的你那幅血淋淋的牛了,她说。我喜欢你的画,虽然压抑但是能够感到里面发射出来的激情。但是我想问你,你为什么画得这么阴郁呢?谁看了你的画心里都会堵得慌。你画这类的郁闷的画,自己心里不会压抑吗?你这样老抑郁着,你怎么能快乐得起来呢? 有的人天生乐观,我把手插进兜里说。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嘻嘻哈哈的,就像吉吉。要我是吉吉,我就乐不起来。对我来说,生命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活着和死去也没有什么区别,我来到世上,是想寻找自己前世的爱情,但是我找不到,所以我焦躁,烦闷,心绪不宁,觉得自己会一事无成,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没有意义,觉得生活就是烦恼和折磨,老是觉得精疲力竭,老想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下去。我的心里像是有一个深渊,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就像是地震震开的一个峡谷,老在把我往下拽,想把我吞噬,我做的梦里老是梦见死亡和血腥,所以画的画也总是这样阴郁。有些画,我不得不自己毁灭它们,因为我自己看着也会受刺激,也会受不了。我总是觉得自己很孤独,心底里总是有一股悲哀在不断升起。即使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也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孤独。我从小就是这样,跟别人不太合群,总有一个声音在灵魂深处对我说,你注定是孤独的。我的心情经常会自己沮丧起来,别人都说巴黎是个华丽而浪漫的城市,在我眼里它就像是一个灰暗羸弱的女人,脸上蒙蔽了尘土。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卢森堡公园里面。黑色的树梢互相重叠着,把天空扎得像是被风吹破了的纸条。黑色混合着深蓝色的云层把天空压得喘不过气来,像是要坠落下来。寒风咬着公园门口的铁栅栏门,咬得栅栏咯吱咯吱的响,像是一只老鼠在咬碎一个纸盒子,咬出一地的碎纸片。我想起有一天我在画静物的时候,一只老鼠蹿出来把我画的死鱼拖走一条。死鱼的尾巴白老鼠咬在嘴里,白色的眼睛呆呆地翻着,显得异常可怖。一阵寒风从我的脖领子里灌了进去,爬过我的胸腔,从袖子里爬出去,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夹紧了胳膊,把她的手紧紧夹在胳膊和身体之间。 你刚才说前世的爱情?她眨着眼问我说。你还能记得住前世吗? 记得住,我说。记得清清楚楚。 那你前世的那个人要是站在你面前,你会认出她来吗? 我会。 你怎么认出她来? 她的眼睛,我说。她的眼睛总是一样的。 像我的眼睛吗? 不像。我仔细地端详了她的眼睛一会儿说。她的眼睛是黑色的,你的是蓝色的。她的眼底是一潭秋水,总是带着特有的一股神情。她应该转世在中国,不会在法国的。可是我没有钱,没法儿回到中国,即使到了中国,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这里有人爱你,即使不是你的前世,你会爱上她吗?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问这些话干什么。难道还真会有人真心地喜欢一个穷困潦倒,连自身的生活都快无法维持下去的画家吗?在圆亭咖啡馆里,只有吉吉这样的穷困的女模特,才跟同样穷困的画家们在一起睡觉。吉吉可以跟所有人玩到一起,她可以今天跟蒙金斯基好,明天跟基斯林好,后天跟藤田好,再后天跟海明威好,没有人会吃醋,因为她就是一个生性放荡不羁的女人,对跟男人睡觉根本不当一回事儿。所有的人也不会跟她很认真,那些请她做模特的画家经常趁机占她的便宜,请她吃饭也请她上床。她会跟喜欢的画家上床,给不喜欢的画家耳光,跟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一起酗酒吸大麻谈论男人和女人的私部。但只有吉吉能这样。吉吉是独特的,唯一的,没有另外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吉吉一样跟圆亭咖啡馆里所有的出名的和未出名的艺术家们都调情,更没有女人会真正地爱上这些艺术家们。圆亭咖啡馆里经常有一些女人来坐一坐,她们面带羞涩地听着咖啡馆里的艺术家们高谈阔论,向他们投去一瞥钦佩的目光,对他们的恭维表面上无动于衷,但心里窃笑着,然后离去。没有一个富裕家庭里的女孩会真正跟这些在咖啡馆里混的艺术家们好,即使某个出身优裕的女孩看上了某个艺术家,也会受到家庭的反对,因为这些穷困的艺术家们自己都养不起,更别说指望他们能挣钱养家糊口了,他们把艺术当作自己的生活的目的,缺乏养家糊口的责任感。在他们的眼里艺术,也只有艺术,才是最重要的。画家里面只有基斯林娶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孩。咖啡馆里的人都知道基斯林带了巴黎保安司令的女儿出去在一家聚集着妓女和拉皮条的人的臭名昭著的舞厅跳不雅的舞,被警察抓住,通知了她的父亲。那个保安司令为了保护自己女儿的名誉和遮掩丑闻,不得不同意女儿和基斯林结婚。 我不知道,我说。可能就不会吧。 她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惊讶,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仔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在看我的回答是否是真的。她的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半前额。我从兜里翻出一盒揉搓的有些变形的烟盒来,用手指在里面探索着,找出抽剩下的半根烟来,问她说: 介意我抽根烟吗? 不介意,她摇摇头说。 我用火柴点上烟,嘬了一口,烟头在指尖闪烁着橘红色的亮点。浅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我把烟递给她,问她说: 抽一口吧? 不,谢谢。她摇摇头拒绝说。你抽吧,我不喜欢吸烟。 我抽着烟,视线穿过她的低垂的双眼落在卢森堡公园门前的圆石和草地上,移向远处的黑色的天空。时光在云层里缓慢而永恒地穿梭,我想象着坐在长凳上老去,身体逐渐风化,风化成一堆石粉,石粉上摆放着头颅的碎片。死亡咬过身体的骨架,把碎骨吐出来,像是嚼碎的食物渣滓。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让我感到恐惧。 她的眼睛看着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只是把手更紧地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靠着我的胳膊,让我感受她身上传来的温暖。巴黎像是一个充满各种机会的城市,一个闪烁着霓虹灯,转着老虎机的赌场,让人眼花缭乱,让人迷乱和晕眩。巴黎的女人有她们特殊的魅力。我好久没有接近女人了,上一次接近女人是冬天刚下大雪的时候,我在斯特拉斯堡大道(de Strasbourg)上见到一个冻得哆里哆嗦的丑陋的妓女,光着两条大腿站在堆着积雪的街边,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因为她面目丑陋不堪,脸上像是破了相,没有一个男人停下来跟她搭话。那天我刚卖了一幅画,兜里有十个法郎,我从那个妓女身边走过的时候,她问我能不能给她几个苏。我掏出十个苏给她,妓女又问我想不想带她走。她说只要五法郎,她就跟我走,她需要一个暖和的地方。我掏出五法郎来给她,又花了两个法郎在街上买了一些足够两个人吃的面包,火腿和奶酪,带着妓女回到了我的住处,吃完饭后跟她睡了一晚。在黑暗里我觉不出她是一个妓女,也看不见她的丑陋的带着疤痕的面容,只是觉得她的身子很温和,给我带来需要她,想进入她的欲望和冲动。她引着我的手去触摸她的隐秘之处,感受湿润和温暖。她扭动着赤裸的身躯,教给我不同的姿势,嘲笑着我的笨手笨脚,在高潮后温顺地像是一只小肥猫一样躺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觉得美丽与丑陋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惊异于两个如此陌生的人可以如此靠近地赤裸着躺在一起,像是一个人,而且如此亲密。那天晚上我一直没觉得她是妓女,只是觉得她是我身边的一个亲密的人,一个 不需要言语就可懂我的人。第二天早上那个丑陋的妓女离开之后,我发现她趁我不备把我兜里剩下的三法郎和几个苏都给偷走了,还顺手拿走了我的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让我打破了昨晚的那种亲密的幻觉,妓女跟我又回到了陌生人。我一直没想明白妓女读波德莱尔的书做什么,也许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在卢森堡公园或者巴黎大学的草地边的长凳上看见一个女人在低头读书,手里捧着从我那里拿走的那本《恶之花》。 你在想什么呢?她的手轻轻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 没有什么,我说。在想巴黎,这座城市既古老,又现代,既朝气,又沉郁,太让人留恋了。迟早有一天,蒙巴那斯会成为一个时代艺术的象征,只是那时我们都不会在人世了。 不想那么多了,她柔声地说。你喜欢听歌吗?我给你唱首歌吧。 喜欢,我说。 她挽着我的手臂,头靠在我的肩头,低声唱起了《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她的歌声很美妙,是我亲耳听到的最美妙的歌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她的歌声飘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我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升了起来。她的歌声又像是一团火焰,融化了我内心里的早已冰冻的感情。卢森堡公园的石头墙壁在侧耳倾听她的歌声,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脸颊通红,像是喝醉了酒。她唱完了歌,看了我一眼,悄声跟我说: 你能吻我一下吗? 于是我伸手捧住她的脸,吻了她的红红的湿热的嘴唇,在长凳边的树的暗紫色的阴影里。 那晚我把她送上回家的车后,自己回到画室,心里充满了惆怅。那一夜十分安静,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她,想着那个吻。我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我只需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好好画我的画,一件是寻找我前世的雪儿。我本来是一个孤独的人,穿行在巴黎这个大城市的陌生人之间,久而久之,那些可怕的孤寂,已经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白天自己闷在画室里做画,晚上去圆亭咖啡馆,夜里自己躺在床上抽烟,透过窗口看天上的寥落的星星,在吞噬自己的绝望的情绪之中睡去,一直睡到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过着简单的生活,把抑郁忧伤的情绪发泄在画布上,等待着雪儿,这本是我生活的全部。现在,她的出现让我感觉生活开始出现变化。我躺在床上,不断的在想她,心绪很乱。我是应该继续守候着对前世的雪儿的爱,还是应该跟她好呢?我想不清楚。也许我不该去想这些,有些问题本身就没有答案,你只有往前走,最后答案才会清晰出来。跟她的那个吻就在瞬间发生,我陪她去散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内心的冲动我无法预测,她的湿润的嘴唇让我渴望,她的肌肤引起我的欲望和冲动,想去触摸和抚摸她的身体。她的嘴唇给我带来全新的感受,那种微甜的温暖滋味让我神不守舍,甚至让我浑身战栗,像是电流在身体里流过一样。但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内心却无法控制地想起雪儿,我的前世的爱。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依然在想着那个吻。画室内一片黑暗,炉子里燃烧的煤球早已烧尽,室内很冷。我心情茫然,蜷缩在幽暗的屋子里,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子里来。我起床,刷了牙,吃了几片昨晚剩下的面包,套上一身做画的衣服开始画画。我在画一处断掉的悬崖,血红的夕阳把悬崖照得像是铺满了血迹的战场,崖顶上一颗老树折断了树干,正在向流淌着血色的海水里倾倒。我画的时候心绪不安,好像什么东西在打搅我,让我无法像往日一样专心绘画。我盯着那幅画,自己对上面的色彩和构图很不满意。 窗台上放的一个原来做静物的苹果已经腐烂,看上去非常难看。我退后几步审视着自己的画,对画面不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绪感到恼怒,心里在辩论着是否应该放弃这幅画。这时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最烦别人在我画画的时候来打搅我,因此没好气地放下画笔,托着不耐烦的步子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她。她换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领口处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肩上背着一个浅色的鼓鼓囊囊的包,脚上是一双浅色的高跟鞋,脖子上系着一条鲜亮的围巾。她的嘴唇上涂着暗色的口红,头发梳理得整齐又好看,显得既漂亮又迷人。阳光从她的身后射过来,她的单薄的身子站在门前,脸上带着微笑看着我。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我说。对不起贸然上门打搅,还有些担心你没起床呢。 当然可以,请进吧。我说着打开门,请她走进屋子里来。 这是给你买的鲱鱼,醋腌小黄瓜和咸肉。她把鼓鼓囊囊的包里的食物拿出来放到桌上说。昨天晚上你讲过你爱吃这些的。今天我是来给你做模特的。过去你不是说你没钱请模特吗?我给你做,你不用给我报酬,我不需要钱。我也不要你的画,我只要在你的画里出现就够了。 说完,她走到画室中央,把短大衣的黑色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把大衣和里面的毛衣,裙子,内裤,乳罩一件一件地优雅地脱掉。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全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她的勇气震撼了我。她站在那里,乳房坚挺,小腹平坦,美丽的胴体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一样光滑,在窗户晒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抬着头看着我,略带着一点儿羞怯,两手交叉着捂着自己的私部,显得崇高而又圣洁,像是神庙里的一座女神。 快画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过两个小时就得走了,我妈还有事在家里等着我,她不知道我到你这里来。 我依旧惊呆在她面前,一点儿都没想到她会来,也没想到她会给我做模特,更没想到她自己赤裸裸地站在我面前。虽然巴黎的人比较开放,但是模特还是被认为跟妓女相似,都是那些很贫苦的女孩子才来做人体模特。她一个大家闺秀来做模特,不但会让人耻笑,而且将来要是画在哪里展览的时候,让人认出来,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一样,她的母亲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站着太累了,你坐着吧。我给她端了那把唯一剩下的藤椅来说。我把藤椅上放了一块干净一点儿的床单,让她坐在床单上,免得藤椅太凉。她弯身坐在藤椅上,对我点点头,脸上带着一抹笑意。 我把画架上换上一个新的画布,用铅笔打了个轮廓在上面,然后拿过调色板来,把各种不同的颜料挤在上面,开始画了起来。画她的胸部的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她的胸部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块紫色,像是胎记一样。我问她说: 你心脏那块的紫色是胎记吗? 是,她点点头说。从生下来就有。我老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在一个很冷很冷的野外,我在一个棚子里自杀,用一把刀子捅进自己的心脏,看见血不断喷涌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上一世雪儿在窝棚里用刀捅进自己的心脏的情景。 你还有没有梦见别的奇怪的,我问她。比如说,一把带血的扇子什么的?上面画着桃花? 不记得了。她摇头地说。我的梦都是断断续续的,好多醒了都记不得了。怎么了? 噢,没什么。我继续低头画我的画说。只是想起了一个过去的故事来。 那天给我当完模特后,她穿上衣服就急匆匆地离去了,连她带来的鲱鱼和肉都没有来得及吃。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她吻了我一下,踩着地上的积雪轻快地走了,不久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回到画室里,我突然觉得很空虚。虽然早已习惯于一个人独自在画室坐着,此刻却觉得一股失落涌上心头。我快乐吗?我问自己。答案是显然的,跟她在一起我很快乐。我爱她吗?答案却没有这么明显,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但是我知道,我内心里渴望能够再一次见到她。 从这次之后,她又来给我做过几次模特,每次都跟第一次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而且她总忘不了顺道儿给我带一些吃的来。有一次她给我做模特的时候,吉吉恰好来给我的画室对面的那个波兰画家做模特,做完了之后就到我这里来串门,看见了她正在画室里赤着身子给我做模特。吉吉显得很吃惊的样子,跟我们打了下招呼,闲聊了几句就走了。第二天我在圆亭咖啡馆独坐的时候,吉吉凑到我的桌子前来神神秘秘地问我说: 你把她睡了? 没有,我皱着眉头说,你瞎说些什么啊,她就是给我做模特。 我不信,吉吉撇着嘴说。你们画家都爱占女人的便宜,我做模特的时候老得提防被人摸。我看得出来她喜欢你,又在你那里做模特,你没。。。? 我不是那种人,我打断吉吉的话说。再说,她白给我做模特,我好意思对她动手动脚吗? 她给你做模特不要钱?吉吉吃惊地说。 嗯,我哪里有钱雇得起模特,我说。 她爱上你了。吉吉毫不思索地断言说。她肯定爱上你了。不然她又不缺钱,跑那么远去你家里给你做模特,有毛病啊? 她就不可以是,比如说,怜悯我,想帮助我? 你不了解女人。吉吉用专家一样的口吻说。女人怜悯人一般也就是口头说说,真为你做什么,那就是真心喜欢上你了。你好好珍惜吧。 吉吉是个爱八卦的人,没多久,咖啡馆里的人就都知道了有个女孩对我挺好的,不但让她妈买我的画,还给我做模特。吉吉本是个穷苦人家的私生子,从小经历过很多苦,但她天性乐观,是个有口无心的人。吉吉依旧穷得买不起内裤,但是说这样也好,可以像男人一样在树根底下撒尿,一撩大衣就行了。吉吉周旋在圆亭咖啡馆里的男人之间,向喜欢的男人抛媚眼,跟着男人们去他们的寓所睡觉,或者自己回到蒙巴那斯火车站后面的仓库里枕着石灰袋入眠。 那个女孩依旧每隔几天就到我的画室来给我做模特。我开始越来越喜欢她,觉得离不开她。她总是中午来,下午就走,我想留她一起吃晚饭,她总是摇摇头,说那样她母亲会不放心。每次她走了之后,我都要呆坐半天,无心继续做画。她越来越占据了我的心,让我惦念。每天我都盼着她能再一次来,跟我在一起,陪伴着我。她喜欢在我面前赤裸着身体,一边做模特,一边哼着她爱唱的那首《Ramona(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但是好事不长,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人把她给我做模特这件事儿告诉了她母亲,在她又一次来到我的画室给我做模特的时候,她母亲突然闯了进来,大骂了我一顿,说我引诱她做伤风败俗的事儿,把那几幅我画的她的画都强行抢走,把她也强行拽了回去。 半夜的时候,我听到门外有呜呜的哭声,听见有人敲我的门。我打开门,看见她提着一个包,冻得瑟瑟发抖的站在我的门外。 我跟我妈分了,她哭着说。我妈强迫我不再见你,我说不行,我妈就把我轰出家门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快进来吧,我把她拉进门说。你就住在这里好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把她抱到我那张小床上,给她脱了衣服,用身体暖着她,把被子拉过来盖在她的身上,给她吻去眼角的泪水。她的身体一开始冰凉,但是很快就暖和了过来。她枕着我的胳膊很快就睡着了,脸上带着微笑和未干的泪痕。第二天早上她在我的床上醒来,脸上带着红晕,哭肿的双眼红红地看着我,面带羞怯地伸手抚摸着我的胸膛,探索着,触摸着,跟我缠绵在一起。 我们开始同居了。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有一个温馨的小窝。每天白天我做画,她到周围的一个面包店去做面包,早上四点起来去做面包,下午三点回家。她上班的时候我在家里做画,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总是能从面包店带来一些过时发硬的处理的最便宜的面包。靠着这些面包和一些土豆和附近菜市场买来的便宜的绿色蔬菜,我们每天至少不用为饿肚子发愁。每天晚上,我们在那张小床上靠体温互相温暖着对方。那张床太小了,以至于两个人几乎无法同时平躺在上面,一个人平躺着,另外一个人就要侧着一点儿身子,像是片鱼一样。我说我们要卖几幅画来买个大一点儿的床,她说不,就要在小床上挤着,这样即使哪天我们吵架了,也得挤在一起。我们每天的食谱几乎都是面包土豆汤,土豆蔬菜汤。晚餐的时候,我们把放得过久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泡在土豆汤里,面包在里面发软变大,我吃一口面包,喝一勺汤,看她一眼,吻她一下。 吃完晚饭我们出去散步,牵着手在巴黎的林荫道上缓缓走去,走过香榭丽舍大街,走过凯旋门,走过埃菲尔铁塔,走过塞纳河上的一座座桥梁,走过左岸和右岸,走过一个个站在街角弹唱的艺人,走过一只只在地上啄食的鸽子。我们走过一间间咖啡馆,有时会遇到一些熟识的人,在塞尔塔酒馆我们遇到了查拉,阿拉贡,布勒东和苏波,他们坐在酒桶上,请我们过去喝葡萄牙酒,跟我们讲他们正在筹划一个让整个巴黎出丑的闹剧。我们走过门前熙熙攘攘的慈善医院,莫迪利阿尼曾经死在这个医院。我们走过带着压抑和忧伤气氛的拉兹夫神父墓地,那里埋葬着一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艺术家们。我们走过鲜花店,买一朵鲜红的玫瑰带回家,插在酒瓶子里。酒瓶子里的玫瑰花在昏暗的画室里娇艳地开放着,给阴郁的屋子里带来一股生气。我们牵着手走过白雪皑皑的冬天,在画室门前堆积奇形怪状的雪人;我们走过细雨蒙蒙的春夜,撑着一把大黑伞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的长凳上;我们走过暖风熏来的夏日,晚上坐在圆亭咖啡馆喝上一杯浓郁的牛奶咖啡;我们走过落叶翻飞的秋天,在夜幕下停下脚步欣赏巴黎的窄小街道上的石子路和落叶铺成的美景,在街边吻在一起,任枯黄的叶子和路人从身边飘过。 那是一段多么开心的日子啊。 冬天的时候,吉吉来找过她。吉吉在一家叫做“赛马会”的小型夜总会里唱歌,那里有两个歌手轮流唱歌。吉吉听过她唱歌,知道她的歌声很好听,在一个歌手离开了之后,想起她来,就到我们家里来找她,问她愿意不愿意去夜总会里唱歌。她辞去了面包店的工作,去了那家夜总会,每天晚上在一架钢琴旁唱歌。因为她的美妙的歌声和清纯美丽的面孔,不久那家夜总会就吸引了很多客人。那里有一个两米长两米宽的窄小的舞池,晚上经常人头攒动。吉吉和她轮流在钢琴边唱歌。夜总会没有专职的钢琴手,谁高兴都可以上来弹自己喜欢的曲子,经常有一些艺术家们自告奋勇上来弹曲子。因为她经常要唱到凌晨两点才能回家,我总是去车站接她。车有时晚点,我在车站的站牌下等着她,寒风不断地吹进脖子里来,吹得我透心凉。她用第一次拿到的薪水给我买了一个灰色的围脖,这样我去车站接她去的时候就可以用围脖围住脖子,不会冻得很冷。她知道我喜欢喝酒,特别是威士忌,于是每天在夜总会关门的时候,要是看到桌子上有客人喝剩下的威士忌,她就会把酒倒在一个瓶子里带回来给我喝。我看着她去夜总会唱歌,觉得很心痛,一方面是因为都是晚上时间,要唱到夜总会关门,另外收入也不多,还有时会受到顾客骚扰。有一天一个客人在她唱歌的时候摸她的腿,她用麦克风砸了那人的脑袋一下,那人就不干了,找夜总会老板,非要让夜总会把她给开除了,不然就要来砸场子。夜总会老板就让她回家先休息一个月,下个月再来。但是因为我们穷得没有存款,一没有了工作,马上家里就没钱买吃的了。她在家里发愁,我跟她说不用担心,我可以拿画去圆亭咖啡店换一些吃的,等有钱了再把画给赎回来。她坚决不干,怕我的画以后拿不回来了。她想回到以前打工的那家面包店去,但是面包店已经雇了别的人,不缺人手了。于是她到一家医院去打杂,她没有护士训练,做不了护士,只能干收拾房间,拖地,刷瓶子这类的杂活。她弯着腰拖地,每天要把医院的五层楼都拖一边,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这样累的活儿,每月能挣一百法郎,勉强能够我们吃饭和生火取暖的费用。我们省吃俭用,把余下的钱用来买画布和颜料。她累病了,在医院里找了个大夫帮着给看看,大夫说最好的治疗办法是躺在家里一星期。她回到家累得躺在我的怀里说,亲爱的,医生可真会说,我要是在家躺一星期,谁给我们饭钱呢。 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跟她断绝关系的母亲冒着雪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赶来,跟她说住在尼斯的姥姥刚去世了。她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听到这个消息后眼泪一下就流下来了。她的姥爷是个贵族,在尼斯的乡下有个庄园。她的母亲说要她收拾一下马上乘出租车一起走,要赶去尼斯参加葬礼,在姥爷的庄园那里陪姥爷住几天再回来。她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下衣物,跟她的母亲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抱着我,吻了我,跟我叮嘱说: 亲爱的,好好在家里呆着,过一个星期我就回来。 她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在画画的时候,吉吉来到我的对门波兰画家那里做模特。吉吉先到我这里来打了个招呼,见我自己在家,就说一会儿做完模特再来找我聊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吉吉做完模特回到我这里来,跟我聊了起来。我很久没怎么去圆亭咖啡馆了,对于最近发生的事儿都不太知道,吉吉给我讲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儿。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我问吉吉。 做模特和卖报纸啊,吉吉说,我什么都不会,除了这两样最简单的,还能做什么啊?。 跟我讲讲,我说。你最近喜欢上谁了? 海明威,吉吉兴高采烈的说。他个子又高又帅,太迷人了。 你真行,我说。那你把蒙金斯基给甩了? 我跟他早就分手了。吉吉说。我给基斯林做模特的时候,蒙金斯基去了外地,每天来一封信要我去他那里,可是我怎么舍得巴黎呢,怎么舍得离开圆亭咖啡馆里的老朋友们呢?后来,我跟基斯林好了一段,就跟蒙金斯基分了。他人是很不错的,也很喜欢基斯林的画。可是基斯林看不起我,他总觉得我是个模特,从来不认真对待我,我觉得在他眼里我就像是一个土巴子,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他了。哎,你知道藤田最近发了吗? 不知道,我说。怎么回事儿? 一个画廊的老板看上了他的画,吉吉说。买了很多,给他举办了几次画展,好评如潮,引起了一些收藏家的注意,他现在牛了,也有钱了,经常请我们吃饭。有一次他在家里请客,不知是谁把圆亭咖啡馆的老板里皮恩(Libion)老爹也给请去了,结果老爹发现,藤田家里的餐具都是从圆亭咖啡馆里偷的!幸亏老爹好脾气,什么也没说,回去又拿了几瓶酒回来,说这里的东西都是他那里的,就是没有酒,再给你们拿几瓶酒来助兴吧。你看老爹的脾气好不好。 就是,我说。不光藤田,我们这些人谁家里没有从圆亭咖啡馆里偷来的餐具呢。我想起有一次有个俄国画家发现可以从一个窗户里把老爹的一些堆放在一间屋子里的食物偷走,就叫上我去帮忙。他从窗户里跳进屋子里去拿东西,我在窗户外面接着。结果我们被老爹发现了,你猜怎么着,老爹没有揍我们一顿,也没有把我们给轰走,而是叫过来跑堂的说,这两位一定是太饿了,给这两位一人来两份牛肉三明治和牛奶咖啡! 可不是吗,吉吉说,要是没有老爹这么护着你们这些艺术家们,对你们这么宽容,圆亭咖啡馆才不会聚集你们这么多艺术家们呢。那谁她怎么不在家呢? 她去尼斯参加姥姥的葬礼去了,我说。 她跟她妈和好了?吉吉感兴趣的问我说。她可真行,过去为了你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过惯了好日子的大小姐跟着你过这么穷的日子。你让她趁此机会赶紧跟家里和好了吧,省得跟着你继续这么受苦。 好久没见到吉吉了,见到吉吉很高兴,于是我请吉吉跟我一起吃晚餐,当然家里只有面包土豆汤了。跟吉吉在一起总是很开心,她总有本事让人笑起来。晚饭后,吉吉提议到不远处的一个小酒吧去喝一杯去。我穿上外衣,夹着一幅自己的画,踩着雪去了附近的小酒吧。酒吧里人不多,留声机里放着老调的爵士乐,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忧郁。我把画交给了酒吧老板,作为今晚的酒钱。我们在一个靠着木头楼梯的桌子边坐下,要了一些啤酒。啤酒的白色的泡沫流了出来,我在酒杯里看见自己头发蓬乱,面容憔悴。我们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不一会儿就都有些醉了。吉吉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酒后的红晕从她的脸上蔓延到脖子和胸部。她眼神迷离地看着我,问我说: 跟我说真话,今晚你想要我吗? 不想,我摇摇头说。 因为你有了她?吉吉问。 嗯,我口齿不清地点头说。 我就知道没人真喜欢我,吉吉伤心地说。都是跟我耍着玩。 我跟吉吉面对面的坐着,不知不觉都喝得烂醉了。酒吧里的留声机里的爵士乐放完了,唱针在空转,桌上的蜡烛的余火也熄灭了。酒吧的人在看着我们,等着我们这两个最后的客人离开。吉吉醉得无法回去,就跟我互相搀扶着踩着雪又回到了画室里,路上我们在雪地上滑倒摔了几跤,弄得衣服上都是雪。吉吉在屋门口扶着门框吐了一阵,又撩起大衣来像男人一样在雪上撒了一泡尿,尿把雪地融化出一个褐色的深洞。吉吉进屋后直接就躺倒在床上睡着了,衣服和鞋都没来得及脱。我跌坐在藤椅上,头很痛,就把头靠在墙上睡觉。半夜里我被吉吉叫醒。 上来睡吧,吉吉在床上喊我说。你怎么在藤椅上睡呢?那里窝着多不舒服啊。 我爬到床上,吉吉往里挪了点儿地,靠着墙侧过身来,让我有地方躺下。我的头还没有完全醒过酒来,还有些晕眩,酒精还在身体里发作着,让我觉得有一股欲望,无处发泄。吉吉身材饱满,她的胸部圆滚滚的,正对着我,散发出无法抗拒的魅力。我忍不住,搬过吉吉的脸来,亲了吉吉的嘴唇一下。吉吉回吻了我,把头靠在我的怀里。朦胧的月光下吉吉扬起头,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我,在期待着我。我无法抵抗吉吉浑圆的肉体的魅力,就把手伸向吉吉的衣服里面。吉吉没有系乳罩,也依旧没有穿内裤。身体的冲动促使我抚摸起吉吉的身子,亲吻吉吉的脸颊。吉吉的鼻子上和眼睛上带着一股陌生的气味。她闭上眼睛,用嘴唇寻找着我的嘴唇,最后停在我的耳朵边。 猜你就把持不住。吉吉贴着我的耳朵说。男人跟我睡在一个床上没有一个能把持住的。我在男人的住处借宿时一般都和他们睡觉。他们对我好,我也对他们好。 咖啡馆里一半的画家都让你给睡了吧?我一边在她的衣服里面继续抚摸着吉吉的乳房,一边问吉吉。 差不多吧,吉吉说。他们喜欢我上他们的床,我也喜欢跟他们在一起。不过,我从不跟我讨厌的人做。 你讨厌我吗?我问吉吉。 不讨厌,吉吉说。还有点儿小喜欢。 吉吉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也帮我把衣服脱了,跟我抱在一起。我们大汗淋漓地折腾了一夜,快到凌晨的时候才精疲力竭地闭眼睡觉。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和吉吉还赖在床上没起床。吉吉还在酣睡,我已经醒了过来,眯着眼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照在被子上,屋里显得暖洋洋的。我躺在床上,心里在想着昨晚的事儿,后悔昨晚喝酒喝多了,自己把持不住自己。不过,即使没有喝酒,跟吉吉这样的女人躺在一个床上,我也怀疑能否把持住自己。酒醉其实只是一个让自己发泄的借口,我想。内心的欲望有的时候根本无法克制,何况我不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想爬起来抽一根烟,但是我不想惊动吉吉,她似乎还在梦乡里,被子下凸起的小腹随着呼吸在上下起伏着。我心不在焉地把手放在吉吉的腿上,想起吉吉讲过,小的时候像个丑小鸭,脸瘦鼻子大,身上很脏,衣服里有跳蚤,裙子既难看又破烂。为了避免头发里长虱子,吉吉经常不得不把头剃得光光的,看上去既丑陋又邋遢,一点都不吸引人,经常为了难看的头型而伤心流泪。吉吉说有一次因为饥饿,跟一个女友到一个意大利胖男人家里去,那个意大利男人的桌子上有肉肠和葡萄酒。女友跟胖子在吉吉的面前做爱,吉吉饿得只顾吃肉肠,根本不在意女友和胖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弄,虽然那是吉吉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眼前做爱。 我正在闭着眼胡思乱想着,门突然被打开了。她走了进来,捂着嘴吃惊地看见我和吉吉一起躺在床上。我听见门响,睁开眼看见她站在门边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头发松散地垂落在肩膀上,脸色惨白,像是失去了血色一样。我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眼前一片漆黑,心里懊悔昨晚上的事,恨不得以头撞墙,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背叛了她,无法跟她解释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不知该怎么办好。她发呆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失望和绝望的神情。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住一个星期吗?我最后定了一下神,惊慌失措地问她。 吉吉听到我在说话,从梦里醒了过来,好像还以为是在梦里一样地疑惑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等到吉吉花了两秒钟的时间终于明白过来的时候,吉吉撩起被子,蹦下床,从地上捡起衣服往身上匆匆忙忙地套。 她扭过身去,扑向了桌子。吉吉眼快手快,先一步跑到桌子边,把桌子上凌乱放着的餐刀给抢走。她找不到餐刀,就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白盘子,向着床上砸来,我躲避不及,白盘子重重地砸在我的头上,砸得我眼冒金花,头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吉吉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再接近我,也不让她够着任何刀具。她够不着桌子上的东西,就用力把桌子给掀了。桌子上的其余的盘子和碗都掉下来,碎了一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碎瓷片。 她的心像是破碎的盘子和碗一样的碎了。我跟吉吉在一起睡觉的事儿沉重地打击了她,她哭得很伤心,大闹了一场,把家里的东西能砸的都给砸了,然后哭着推开门跑了。家里唯一没砸的东西是我的画。 我下床穿上衣服和鞋,拉开门跑出去,看见她在离画室不远的地方在冲着路边驶过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出租车黄色的尾灯闪了一下,车速减下来,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她快步向着出租车跑去。我加快脚步,在她进入出租车后座,伸手关车门之前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但是她猛烈地把胳膊一甩,把我的手甩开,然后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听见咔嗒一声锁上车门的声音。我拉着车门把手,想把车门打开,但是我打不开。我隔着车窗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因为痛苦和失望而扭曲的脸,昏暗的车窗里,我看见她的栗色的头发垂下来,面颊上满是泪痕,嘴角边还有一大滴泪在反射着街上的光线。我看见她张嘴对着出租车司机讲了一句什么,出租车司机点了点头,车子开始启动。我敲着车窗,冲她喊: 求求你不要走。 出租车启动后加速离去,车轮从我身边不远的地方碾过,把我甩在车后。地上的积雪被车轱辘碾碎,变成薄薄的灰泥。我跟在车后跑了几步,终于追不上出租车而停下脚步。她的身影逐渐在我的视线中远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我没有钱,没法儿去坐出租车去追她,那些出租车司机们才不会让我拿画当出租车费,他们只认法郎。即使我身上有钱也没法儿立即找到一辆出租车去追上她。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画室,看见吉吉在寒冷的天气里站在门口,双手环住身体,脸上带着懊悔的神情。 没用了,吉吉见我回来后说。你现在追她也没用。她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都不会管用的。 瞧我们干的蠢事儿,我低头郁闷沮丧地说。 你少赖我,你们男人都一个德行,吉吉撇撇嘴不屑地说,在女人面前管不住自己,不管爱不爱一个女人都会跟女人上床。你跟她在一起,她对你这么好,你还不是有个机会就跟我睡了。 吉吉点上一根烟,也递给了我一只。我坐在门口的带雪的台阶上,心情压抑和自责,看着眼前散开的灰蓝色的烟雾,不知该怎么办,也不想说话。吉吉跟我闷闷地抽完了一根烟,把烟蒂在雪上碾灭说:她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爱,你不配她对你的爱。她太可怜了。过了一会儿,吉吉看我太沮丧了,就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 你也别伤心了,估计她会跑回自己的家去,让她消停几天你再去找她解释好了。一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去找她说说,把情况跟她解释一下。她了解我,会原谅你的。 吉吉安慰了我一会儿就走了,画室里再也没有了人声,变得异常寂静。我坐在凌乱的屋子里,心里很堵得慌,什么也做不下去,既无法画画,也干不了别的。我用脑袋一下一下的撞着墙,心里在骂自己。我为什么会这样意志薄弱呢?我为什么会跟吉吉一起上床呢?我怎么会因为吉吉而失去她呢?我恨自己,恨这间画室,恨这个多雪的冬天,恨这世上的一切,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不可忍受的剧痛,有一瞬间我想抓起餐刀来插进自己的心里,让自己从剧痛中解脱出来。我把几张画拿过来,用刀子割开,把画割成一块一块的,画面上的鲜血淋漓的牛头被我的刀子割得面目全非,狰狞恐怖。我把割裂的画点上火,火焰在画室的空地上燃烧起来,屋子里充满了黑烟和呛人的糊味儿。我躺到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上,在上面压上一个枕头,想把自己窒息。我在被子罩住的黑黑的空间里闭上眼睛,觉得呼吸急促,期待着屋子中间的画布燃烧起来的火能变成一阵熊熊大火,把画室和我一起烧死。 画室里的火没有着大,而是自己熄灭了。我没有窒息,只是闷在被子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后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肚子很饿,头很痛很乱,像是一团揉在一起的搌布,纷乱而无头绪。我想去喝酒,让酒精来麻木自己,于是夹上一幅画,去了昨晚和吉吉一起去的那个小酒吧,用画换了几杯啤酒。在酒吧里独坐了三个小时,把酒空腹喝下去,醉得在卫生间里呕吐了一场。从酒吧喝完酒回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天黑漆漆的,我摇摇晃晃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时,看到屋里有灯光。我打开门,看见屋里已经被收拾得恢复原状了,桌子也被扶起来了,地上的盘子和碗的碎渣都不见了,连我烧的画的灰烬也都不见了。昏暗的灯光下,她正坐在床边等着我。 我坐到她身边,把她的冰凉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里,给她捂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掉在我的手背上,砸在我的心里。我去亲吻她的眼睛,她的眼泪留进我的嘴里,咸咸的。 别难过了,小宝贝儿。我说。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她哇的一声,委屈的又开始哭了。 不哭不哭,宝贝儿不哭。我哄着她,用手给她擦着眼泪说。眼睛哭肿了以后该瞎了。 我恨你,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为什么要跟吉吉上床,难道有我的爱你还不够吗? 是我的不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你回来了就好,你还会跟我好吧? 嗯,她点点头说。吉吉到我妈家找我去了,告诉我了一切。吉吉说不该都怪你,说她喝醉了,想跟男人上床,引诱了你。 我配不上你的爱,我吻了她嘴唇一下说。我是一个混蛋,一个意志软弱的笨蛋。你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你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跟你门当户对的,有钱,对你好,不用你这么劳累的人。 因为我爱你,她说。我只爱你。我刚才差点儿去跳埃菲尔铁塔。你知道,我有时做梦,好多次都梦见过自杀,都是在同一地点,好像是一座山,冬天,山上还有一些雪,周围有一些树,我在一个不大的小棚里面,把一把小刀扎紧自己的心脏部位,但是好多次刀子一扎进心脏我就疼醒过来了,后面再也没有梦下去。只有一次我梦见在一条路边走,捧着自己的被刺穿的心脏,里面的血不断涌出来,流在路边的花上。那些花好奇怪,都是没有根,只有花朵悬浮在离地一尺高的半空中。花朵本来都是白色的,我的血一滴上去,整朵花就变成红色的了。 我的心紧了起来。我知道她梦见的是黄泉路,我曾经无数次走过那条路。 你有没有梦见。。。梦见一个老太太。。。让你喝一碗汤?我问她说,声音和搂着她的胳膊一样在颤抖着。 你怎么知道的?她疑惑地问我说。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我梦里是梦见过一个老太太端着一个黑碗,让我把里面的黑乎乎的汤给喝下去。我不想喝,但是她非要我喝,然后说不喝就怎么怎么样,我就只好喝了。可是里面的汤太苦,像是药,我刚喝完就吐了,吐出来好几大口,再往后的梦我就记不住了。 听她说完这句话,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我知道了,她就是雪儿,我的雪儿。因为她把孟婆汤给吐出了几口,没有都喝掉,所以还能有一些残存的记忆,但是也只有一些残存的记忆碎片了。我再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蓝色的眼底是深深地一泓秋水,没错儿,那就是雪儿的眼睛,只不过眼瞳不是黑色的,而是蓝色的。我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怎么过去就没看出来呢?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到雪儿也可能转世到法国?但是她怎么会转世到这里来了呢? 你生在巴黎吗?我问她。 没有,她依旧抽噎着说。我爸爸是牧师,曾经带着我妈一起去中国传过道,我妈在南京生下的我。但是我对那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因为我一岁的时候,我妈就带着我回法国来了。 我以后能管你叫雪儿吗?我问她说。 可以,你叫我什么都行。她说。我喜欢雪儿这个名字。 我搂过她来,把她的头搂在怀里,亲吻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问我说: 你饿了吗?我饿死了,一天都没心情吃饭。我刚才做了一锅土豆汤。只是盘子和碗都被摔碎了,我们只能就着锅喝了。 她站起身来,把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锅端了过来,锅里的土豆汤还温和着。我把藤椅拉过来,让她把锅放在藤椅上,又找了两个勺子,她一个,我一个,我们坐在床边,凑着锅边喝起土豆汤来。喝到最后还剩下一点儿汤底的时候,我一手扶着她的腿,一手拿勺子从锅底把汤舀出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她喝完我喂给她的最后一小勺汤时说。我不知道你这样对待我,我为什么还会回到你身边来。 因为你是个小傻瓜。我说。 不是小傻瓜,她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傻瓜,我说。还生我的气吗? 生,她撅着嘴说,想得美,不要以为你讲两句好话就能把我哄过来,你今晚得用行动好好伺候我才行。 说完,她自己先扑哧笑了,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的时候,她让我把精子射在她的里面。过去为了避孕,我都是把精子射在她的肚子上。她说要我在里面射,想给我生个孩子。第一次,我觉得作画和做爱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都是满怀激情开始,都是无法遏制的冲动,都是累得呻吟喘息,都是汗流浃背,都是发泄着能量,都是要占领阵地和攻克堡垒,都是渗透着强烈的爱与恨,都是无法终止,都是需要整个灵魂融入,都是一种感情的宣泄,都是弥漫着一股刺激的味道,都是在疲累中得到最大的满足。在最后的时刻,我搂紧她的身体,能感到一阵阵的精子飞溅在她的子宫口,像是画笔上蘸满的饱满的颜料飞溅在画布上,色彩四射,孕育着新的生命。 自从她姥姥去世之后,她的母亲跟她又重归于好了。她的母亲心疼自己的女儿过的穷日子,又听说她去夜总会唱歌,觉得有辱家门,就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不要去夜总会唱歌了。有了这笔钱,她暂时不用去打工了,但是她不想在家里呆着,于是就拿了我画的画,去巴黎城里的各个画廊去卖。各个画廊都不喜欢我的画,他们认为太阴郁,没有市场,不好卖。她经常是一早拿着几张画出去,到下午的时候垂头丧气的回来,一张也没卖出去。 不要去卖了,我跟她说。我们省吃俭用一点儿,只要日子能过得去就行了。 我要,她说。不光是卖画,更主要的是要让画廊他们知道你,接受你。我喜欢你的画,相信也有一类人喜欢你的画。我不想让你跟有些画家一样,只有死了才被人承认,生前穷困潦倒。 我不在乎,我说。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和能让我继续画画,我就够了。 她依旧去画廊推销我的画。她给每幅画定价为二十法郎一幅,为了省钱,经常徒步从一个画廊走到另外一个画廊。有的画廊嫌价格高,要她降价,但是她坚决不降,她觉得这些画至少值二十法郎一幅。有的时候某个画廊老板会被她的碶而不舍的推销感动,会买一两幅画。 不久后,她怀孕了。她告诉我怀孕了的那天,我们都很高兴。 出去吃顿饭吧,我建议说。庆贺庆贺。 不去了吧,她说。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不用去外面庆祝去。 不行不行,我说。很久没出去吃饭,都馋了,正好借这个机会解解馋。 那我们去圆亭咖啡馆吧,她说。从我们在一起之后,因为陪着我,你很少去那里了,也该去见见老朋友什么的了。 我们决定晚上去圆亭咖啡馆吃饭庆祝。那是我最喜欢的咖啡馆。一个个穷苦潦倒的年轻的艺术家这里聚会,他们自持高傲,蔑视一切世俗,只有在这个咖啡馆里才互相拍着肩膀肆无忌惮地开着粗俗的玩笑,把咖啡,威士忌,大麻,诗歌和爱情混在一起,洋溢着澎湃的激情,像一颗炸弹一样随时准备爆掉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在喝多了的时候在街头酗酒闹事,要不就像莫迪利阿尼朗诵但丁《神曲》一样在深夜里大喊大叫,惹来周围邻居的不断投诉。出门前她特意打扮得很漂亮,换上了一件干净整齐的绿裙子,脸上化了薄妆,把靴子也擦亮了。我和她走进圆亭咖啡馆的时候,她显得特别美丽,咖啡馆里的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她容光焕发地走进来。在咖啡馆里我们还见到了许多过去的熟识的面孔,毕加索依旧坐在他喜欢的桌子边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查拉和阿拉贡们依旧在高谈阔论达达主义,吉吉依旧像爱心大使一样在各个桌子的男人群里穿梭。吉吉看见她和我进来,惊喜地走到我们的桌边,跟我们拥抱了一下,冲我眨了一下眼,像是老朋友一样地跟她开着玩笑。我们好久都没去任何餐馆吃饭了,我们要了最爱吃的三明治和最好的咖啡,那一顿饭吃得特别香。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她坐在餐桌边放下手里的棕色的咖啡杯问我说。 都喜欢,我说。 我喜欢女孩,她说。我会从小给她梳好看的辫子,给她做好看的衣服,教她认字念书,教她弹钢琴。 可是我们家里买不起钢琴,我说。 等她长大了,我们就买的起了,她说。那时你的画一定能卖一百法郎一幅。一百法郎!想一想,我在夜总会唱一个月才能挣到这么多钱,你笔一挥,一天就能画出来。 想得美,我说。现在二十法郎一幅还卖不出去呢。不过我倒是可以教女儿画画。 必须的,她点点头说。但是你要教她画得明媚些,让她从画里找到快乐。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有一天出门之后,我觉得发烧感冒了,身子老觉得发冷,头发热,觉得无法作画,于是我躺着歇息了两天。她要带我去医院看一下,我坚决不肯,跟她说就是感冒发烧,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一个星期就好了。她陪着我在家里,特意多买了一些煤球,把屋子烧热。她本来跟一个画廊老板约好了要去见面,让画廊老板看我的画,她说不去了,要在家看着我。我催促她说,你赶紧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可看着的。我只需要多睡觉多喝水就行了,过几天感冒就会好了,不用你天天陪着。 她犹豫了半天,后来在我的催促下,还是去了画廊。她拿着我画得比较好的几幅画去让画廊老板看的时候,画廊里走过来一个带着礼帽穿着一件灰色大衣的犹太老头。画廊外的大雪纷纷的飘着,街道上空寂寂的,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整个巴黎城像是被大雪封住了的白皑皑的雪城。画廊里没有客人,只有画廊老板和那个老头在无聊地消磨时间。老头像是在等出租车或是在等雪小一些再离开画廊,他在画廊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看见她把画展示给画廊老板看,就也凑过来看。画廊老板对这些画摇摇头,评论了一句色彩不好,情绪不对,没销路之后,觉得不值得耽误工夫,就很无礼貌地丢下她,走到门边去看外面的飞雪去了。老头有一双很锐利的眼睛,他在画廊老板走开之后,一边跟她随口聊着天,一边仔细地看她拿着的画,对画面上展现出来的愤怒,孤独,阴郁和被重重障碍包围起来的绝望显得很感兴趣的样子。 孤独是男人的一种激情,老头评论说。只不过是被封闭和压抑起来的激情。 老头向她问了我的一些情况,然后跟她说他是来自纽约的一个收藏家,让她第二天下午带着我的更多的画去他的住的旅馆里找他。她回家后很高兴地告诉了我这件事,跟我说老头看上去很有钱,也许是在替纽约的一些富人们收集艺术珍藏品。我那天觉得身体更难受了,头很晕,全身无力,咳嗽,她不在家的时候曾经咳出了一些血来,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担心。她问我的病的时候,我就强打着精神,跟她说好多了。为了证明我好了一些,我忍住头晕,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圈给她看,然后靠在藤椅上吃晚饭。她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说: 都发烧好几天了,退烧药也吃了,按理说烧该退了,你身上怎么还这么热呢? 再过几天就好了,我说。我从小发烧时间就比一般人长。 第二天下午,她拿了我的十幅画出门去找犹太老头,出门前特意叮嘱我好好休息,等她回来就带我去医院看。我点了点头,让她尽管放心好了。她拿着那些画到了老头住的旅馆里,把画靠墙放着,让老头看。老头一幅一幅的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点头,最后说他要把这些画都买下来,每一幅十五法郎。她不答应,对老头说: 先生,每幅二十法郎,这是最低价了。 好吧,老头想了一下说。就按你说的每幅二十法郎。你家里还有吗,要是有,每幅我都要。 谢谢您,她说。不过我不想一下卖那么多,这二百法郎就够我们生活一段的了。如果您要是能把这些画介绍到纽约去就太好了,一定会有人欣赏他的画的。 天黑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在路上顺道儿买了一大堆我们爱吃的鲱鱼,牛肉,奶酪和羊角面包。她到家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眉头紧皱地看书,头脑昏昏沉沉,书里讲的什么都没看进去。她打开门,一股寒冷的风吹了进来,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用脚把门关上,把手里提着的鱼和肉放在桌子上,手里高举着二百法郎,蹦跳着走到我身边,高兴地告诉我说: 你猜怎么样?老头把十幅画都买走了,还说要接着买我们的画!!!!!!!这是他给我们的二百法郎! 太好了,我虚弱地点点头说。你真能干。 你怎么了,亲爱的?她看着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的疲累样子说。 没什么,我说。就是还是觉得累,老想躺着。 对了,我忘了,我还从老头那里拿了一瓶酒来。她说着,从手包里掏出一瓶看上去很贵的陈年威士忌来。老头在旅馆看画的时候,我看见这瓶酒放在身边的书架上,是你爱喝的威士忌,就把它装进包里给你带回来了。这回我们有酒有肉还有钱,可以好好庆祝一下了。老头还说想买你所有的画,但是我没答应他。我可不想把画卖得都这么便宜给他。将来你会成为一个大画家,你的画一定会值很多钱的。我买了好多你爱吃的好吃的来,快坐起来吃饭吧。 我放下手里的书,从床上下地的时候,觉得一阵头晕,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吓了一大跳,走过来搀着我,一摸我的额头,惊叫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发烧这么厉害?额头这么烫,像个小火炉子?怎么搞的? 没事儿,我说。你给我拿块毛巾用冷水冰着脑袋,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现在去医院去看医生吧,她劝我说。发烧这么厉害,不看不行。 看医生还得花那么多钱,我说。咱们哪里有钱啊。 今天刚卖了画,她说。咱们有看病的钱了。你要是累,不想去医院的话,躺床上休息吧,我出门去给你找个医生来先看一看。 她把我搀扶到床上躺着,给我的额头放上一块浸透凉水的毛巾,买来的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匆匆出去找医生去了。她走之后,我在床上昏昏欲睡,觉得脑子里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着脑仁,胳膊抽慉,肚子里翻滚着想吐,但又吐不出来,身体逐渐陷入了昏迷状态。 过了一个小时,医生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跟着她来了,进门后立即开始对我的身体进行检查。他测试了我的体温,按按我的胸部和腹部,用听诊器听了一遍,又用手电照了我眼睛一通。我正在昏迷之中,被医生弄醒,朦朦胧胧的听见医生叹了一口气说:结核性脑膜炎。 怎么会呢?她着急的说。您没看错吧。 相信我,医生说。最近急性脑膜炎流行,他可能是前些时候出门的时候染上了细菌。你看他颈部僵硬,眼睛对光敏感,意识不清,腋下和手脚都有小血斑,发烧又大于四十度,这是典型脑膜炎症状。一般的感冒发烧不会烧得这么厉害。你摸他的头这么热,脑子都会给烧糊涂了。 那怎么办呢?她着急地问。 送医院吧,医生说。病毒已经沿着肺部发作到了脊髓和大脑,形成了致命伤害。现在的医疗手段没法儿治疗这种结核性脑膜炎,医院里只能护理他好一些,但是恐怕没法儿挽救他的生命了。 医生和她一起把我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觉得脑子被一群虫子吞噬,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几天都不省人事。她在医院里陪着我,每天守候在我的身边。半夜里,我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她疲累地坐在病床旁边,握着我的手,头低垂着打盹儿。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庞,让她把头靠在我的胸上,用残余的力气搂住她。她抬起头来,我看见她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看着她,心里觉得很难受。想到我可能会彻底的离开他,我就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我舍不得走,舍不得离开她。我可以舍得这个世界,舍得父母,家人和一切,但是我舍不得她。何况,她还怀着身孕,我还想等着看看孩子出生后的面容,亲亲孩子的小手,但愿像她希望的那样是个女孩。 你终于醒了,她眼里噙着泪说。我真怕你醒不过来了。 傻瓜,我说。我只是累了打了个盹儿。现在没事儿了,我想回家了,你带我回家去吧。 现在还不行,她说。你必须在这里治疗一段。 你哭什么,我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说。我又没死。 我想起过去的一个梦来了,她说。我小的时候梦见我在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一个士兵死在我的胳膊里,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眼熟,特别眼熟。我梦见我在一堆死人堆里发现他还活着,救了他,但是他的伤太重了,最后还是死在我的怀抱里了。我梦见他给我讲过一些故事,梦见他说等了我好几世,终于见到我了。我见了你,总觉得你是他,总觉得我跟你在前世就认识似的。我梦见他死了,我就拿小刀扎进了自己的心脏,流了好多好多血。你不会就是他吧?如果你死了,我也愿跟你一起死掉。 傻瓜,我喘息着说。那不是我,那就是你的一个梦,别信梦里的东西,那些都不是真实的。我没有前世,我只有这一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把画室里的那些画保存好,把我们的孩子养大。不要相信前世和后世,那些都是虚无的,我只愿你好好的活好现世。 如果不是你,你为什么要管我叫雪儿呢?她问我说。我梦里的那个人也管我叫雪儿。如果你不是我前世的那个人,你为什么要管我叫这么一个名字呢? 因为你的皮肤很白,像是雪。我疲累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硬挺着着说。这些跟前世无关。别让前世那些梦影响你,好好的活好现世,过好每一天。我要你和孩子快快乐乐的,把我忘掉,不要陷在对过去的追忆之中,那些只能给你带来痛苦。 我知道了,她握紧我的手说。 给我唱首歌吧,小傻瓜。我对她说。我最喜欢听你唱的歌了。 好的,她擦了一把眼泪,头略微抬起,在我的胸膛前轻轻地给我唱了那首她经常唱给我听的《 拉马娜》: 那个时间,我见到你的时候 我疯狂的,不停 想你,像一个疯狂的人 拉马娜我做一个很美的梦 拉马娜我们一起走 两个人,慢慢地走 不管别人的眼神 永远的只有两个情人 在那么温暖的夜里相遇 拉马娜我能看着 你的眼睛你的味道,你的吻 我会给你一切,为了再过一天 这个爱情的梦 可是这个故事 只是一个梦,因为你的真心 只有一段感情,是真的 在她的有些凄惨的歌声中,我握着她的手,再一次昏迷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我在下一世转世后曾经探访过巴黎,重新来到了圆亭咖啡馆,遇到了一个老人,他还记得我死后的事儿。他告诉我说,出殡的那天下着大雪,她身穿一身黑色葬服,挺着几个月的肚子,神情恍惚地站在拉雪兹神父墓地,看着我的棺木缓缓放入坑中。吉吉在一边搀扶着她的胳膊,身后是她的母亲和圆亭咖啡馆里的一些艺术家 --- 毕加索,基斯林,藤田,阿拉贡,蒙金斯基,布勒东和一些经常在咖啡馆逗留的画家们,诗人们和模特们。他们并不是跟我有特殊的关系,只是因为我生前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到我死去了有些兔死狐悲,才赶来参加葬礼,面容严肃地站在我的棺木前。几铲子白灰扔到已经放进坑里的棺木上,白色的粉末在坑里散开,形成了白雾。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眼睛红肿,早已哭干了泪水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棺木。她撑着一把大大的黑伞,棺木所带来的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脸上,黑色的伞翼成弧形张开,犹如蝙蝠的翅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黑伞上和她的黑色的肩膀上,她的瘦弱的身子笔直地站着,随风轻轻摇晃着,像是雪中的一座僵硬的摇摇欲坠的石头雕像。抹着眼泪的吉吉挽着她的胳膊,整个葬礼过程中一直陪伴着她,在葬礼结束后送她回了她母亲的家,在她母亲那里住着陪了她一晚。 埋葬我的第二天下午,在吉吉离去之后,悲痛欲绝的她偷偷地离开了她母亲的家,回到了我生前的画室。她把我的画整理起来,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床边,用被单盖上,免得上面沾染尘土。然后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埃菲尔铁塔,从上面跳了下来,带着肚子里的胎儿。她死时面容安详,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铁塔下的雪地上,暗红的血从身下流了出来,殷在白雪上,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盛开的娇艳的红玫瑰。她依然穿着葬礼上穿的黑色的衣裙,头发上夹着一个黑色的发髻,有人说她从塔上纵身而越下坠的时候,衣裙被风掀开,她的身体犹如一只随风飘落的美丽的黑蝴蝶。 就像毕卡比亚说的,死亡是最有效的宣传方式。她死去的时候,那个纽约来的犹太收藏家正在到处打听我的住址,他在圆亭咖啡馆里出价一千法郎一幅,收买了在楼梯底下的厕所里悬挂的和堆放在潮湿的地下室里的我的所有的画。 只是,那时我已经被埋在大雪覆盖的拉雪兹神父墓地里,她也已经倒在埃菲尔铁塔下的堆满积雪的林荫道上的暗红色的血泊中,看不到了。
让我拥抱你 开坛元勋 VIP 注册 2010-04-24 消息 33,189 荣誉分数 17,601 声望点数 1,373 2012-11-18 #356 ~比目鱼~ 说: 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拥抱几天没来了。本来想注册一个马甲开开玩笑,才发现马甲需要审核,好像“拥抱”二字已成关键字了。算了,我用真身发个续贴玩玩,拥抱回来了就删贴。纯粹是个局外人活跃气氛贴,顺便表示对拥抱的敬佩和思念。版主若嫌添乱,直接删了也没事。 =============================== 点击展开... 续的很好的,不要删,留着吧,敲了这么多字,难为你。
~比目鱼~ 说: 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拥抱几天没来了。本来想注册一个马甲开开玩笑,才发现马甲需要审核,好像“拥抱”二字已成关键字了。算了,我用真身发个续贴玩玩,拥抱回来了就删贴。纯粹是个局外人活跃气氛贴,顺便表示对拥抱的敬佩和思念。版主若嫌添乱,直接删了也没事。 =============================== 点击展开... 续的很好的,不要删,留着吧,敲了这么多字,难为你。
让我拥抱你 开坛元勋 VIP 注册 2010-04-24 消息 33,189 荣誉分数 17,601 声望点数 1,373 2012-11-18 #357 贝勒爷吉祥 说: 拥抱拥抱,这个是谁啊?你的新马甲吗? 连你的小说都有人帮你续了。 拥抱出来澄清一下吧! 点击展开... 八爷晚上好,那个是比目鱼给续的,不是我的马甲。
R rosehip Moderator 管理成员 VIP 注册 2012-06-26 消息 19,675 荣誉分数 9,556 声望点数 293 2012-11-18 #359 贝勒爷吉祥 说: 晚安拥抱,晚安果爷 这回俺真的要睡觉去了! 点击展开... 晚安,八爷,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