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在闷热的暑假的夜晚,我经常带着小萍骑着自行车,在幸福大街上与摇晃着巨大车身的面容丑陋的八路汽车擦身而过,穿过路两边到处是难看的简易楼房和一处处破旧的四合院的尘土飞扬的栏杆市,骑过磁器口的老槐树掩映下窄小的散发着馊味的豆汁店,经过不断有病人进进出出的第四医院和人流熙熙攘攘的花市,在崇文门烤鸭店前的红绿灯向左拐,把灯火辉煌的马克西姆餐厅的大玻璃窗甩在后面,经过黑暗而寂静的台基厂,来到古老巍峨的前门楼子底下。小萍喜欢在充满过堂风的前门楼子的发灰发暗的拱形门道的砖墙底下乘凉,看从门楼下走过的那些操着五花八门的外地口音的游客,我则喜欢在门楼旁边的路灯下看书。门道里昏暗发幽的灯光照着小萍的苍白的脸,她穿着平时爱穿的白裙子白凉鞋,靠在墙边,纤细的手腕挥舞着,用小巧的手绢扇着风。门道前面的花坛里,夜来香的特殊的香气随着夜风一阵阵飘来,蟋蟀在草丛里不停地鸣叫,我把自行车架在花坛边,借着苍白的街灯,坐在花坛边的硬硬的发凉的水泥台阶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
那时我喜欢骑车带着小萍出去转,一方面是因为小萍总是随着我,我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从不抱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从小几乎没有什么可以玩得来的朋友。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车后带着一个女孩,让我觉得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也经常引起在路上遇到的同学的羡慕嫉妒。小萍皮肤白,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身材苗条,腰肢很细,正在发育的乳房藏在白色的连衣裙里,显得很诱人。她长得很清秀,长发披肩,像是动漫书里日本女孩的头发,身上带着一股自来的淡淡的清香。那时我觉得,带着这样一个女孩出去很长份儿。
闷热的夏夜,我骑着车子的时候,经常有一滴滴的汗水顺着脸庞留下来,脊背上的白衬衫上经常有一块被湿透。那时我就想喝一瓶冰凉的汽水。我们在路边的小店前停下,我要一瓶冒着冰气的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北冰洋橙汁汽水,小萍通常要一个雪糕。我们坐在马路边的台阶上休息,我喝一大口汽水,让里面的碳酸气冲上喉头。那时,虽然我在憧憬着长大,憧憬着长大以后离开家,憧憬着有一天背着行囊坐在候机室里,等候着飞机起飞,在飞机上把脸贴在椭圆形的舱口,看着白云在机舱外向后慢慢移动,但是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世界会永远的这样下去,小萍也会永远的这样在我身边坐着,吃着雪糕,嘻嘻哈哈的跟我说笑着。
你说会不会天要下雨啊?小萍看着逐渐阴上来的天,问我说。
会。我点点头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傍晚会下流星雨。
要是真下了流星雨,你会干什么呢?小萍歪着头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说。
如果我在流星雨里向你求婚,我说,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一定会的,小萍笑嘻嘻的说。哪天要是下流星雨了--- 可必须是流星雨哦,别的雨不算 --- 你要是在我身边,跟我说你爱我,我就会答应嫁给你。
那这辈子看样子是没戏了,我叹口气说。我连一颗流星都没有看见过,这该死的城市连哈雷彗星从天上飞过都看不见。
别灰心,小萍继续贫嘴说。有志者,事竟成,心诚则灵,你要是每天祈祷的话,也许能感动上帝呢。
别自我感觉那么好行不行,我还击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啊?戴安娜王妃?舒什么淇?
就是查尔斯王子找我求婚我也不一定答应,小萍舔着冰激凌的小勺说。除非他的脑袋上长出浓密的头发来。
除了到前门去乘凉之外,小萍还喜欢让我带着她,骑车去龙潭湖看我画画。初中的时候,那时我还没喜欢上动漫,我最喜欢的是去看油画展,每次看到北京展览馆里和美术馆展出的那些世界名画和美院的教师以及学生的油画,我都很羡慕那些画家。我也想学着画油画,家里本来不太喜欢我这样分心,但是我妈是个很心软的人,我把她说动了,她就给了我钱,买了画夹,画笔和油画颜料。画布太贵了,买不起,我就在文具用品商店买了练习用的油画纸。
画画的时候我最偏爱画铁轨和火车。龙潭湖边有一条横贯南北的铁道,从北京站发出的一列列南下的列车每天都从湖边的铮亮的钢轨上哐当当哐当当地驶过,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辆火车通过。那些火车里有拖着几十节窗户里露出各种脑袋的载客列车,有带着上百节上面用油漆刷着白色的大字的封闭的黑色车皮的运货的火车,有拖着平板车厢上面堆满巨大的森林圆木的火车,也有一些车厢上面不封口的露着一堆堆黑煤的火车。我喜欢看那些鸣着刺耳的笛声,冒着灰黑的滚滚烟气的蒸汽机车从眼前驶过。巨大的一人多高的黑色的车轮康啷啷地从眼前驶过,雄伟有力,铁轨和路基在车轮下颤抖,连脚下的路面也颤抖起来。货车司机们往往都是到我跟前的时候猛然一拉车笛,把我吓一大跳。我喜欢没事儿的时候在铁轨上走,有时也停下来把耳朵贴到铁轨上,试图听远处火车开来的声音。有人说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可以听到远处火车开来的声音,我试了几次,最后发现都是瞎扯,根本听不出来远处的火车,等到耳朵能听见的时候,火车已经能看见了。
我喜欢画完画后,背着灰色的长方形的画夹,跟小萍一起在被车轮擦得铮亮的钢轨上走走,用脚步丈量着铁轨和铁轨接缝之间的长度。雷雨欲来的天气里,天是灰蒙蒙的,两条笔直的铁轨反射着天空的灰白的光。路基上一条一条的陈旧的枕木每隔半尺铺开,枕木上是一条一条裂开的木纹。细长的木纹在枕木上顺着一个方向排开,缝隙里夹杂着黑色的泥污。枕木边上和周围是一块一块的尖角小石块,呈不规则形状,在枕木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青色石块凸凹不平,朝上的断面上反射着灰白的天光。石块上是陈年留下来的枯黄干燥的落叶,页面卷曲着,上面的叶茎的黑色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见。铁轨两边是一些杂草和乱石,偶尔有一个界标,是一个长方形的灰白的水泥柱立在乱石里,上面用红漆涂写着一些公里数。乱石后面是灌木丛和小树林,中间夹杂着挺立的光秃秃的木头杆子。绿色的树林排向远方,在遥远的天边交织在一起,变成灰黑色。
这种闪亮的钢轨上载着乘客和货物冒着蒸汽高速行驶的火车,还有路基边堆满落叶的沉默的灌木丛都会让我内心里感受到一种悸动,我喜欢这种对比:现代与落后,有序与无序,喧闹与寂静,动感与静止,繁华与荒凉。
我在铁轨边画画的时候,小萍会坐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画板上指指点点。我沉浸在用色彩描绘周围的景物之中,常常忘记掉时间,直到小萍催我回家,才猛然醒悟过来。有一天晚上我自己在湖边画画,没有人提醒我时间,一直画到了天黑。夜幕降下来,画纸上的颜色都几乎看不清楚了,我借着路边的微弱的路灯光仍然在聚精会神的画,对面一列火车驶来,火车头上的大灯明晃晃地直照过来,晃得我睁不开眼。在强烈的车头灯光照耀下,周围的一切都好像隐入了黑暗之中,似乎世界上只有一个明晃晃的大灯存在着。那个灯光是那样的惨白和刺眼,多年之后我仍然不能忘记。出国之后有一次我在寓所里拿着一瓶啤酒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部电影,看到女主人公从家里吵架之后跑出门,在一处窄小的街道上迎面看到当晚开进布拉格这座美丽的城市的苏联坦克的大灯照射来的苍白刺眼的灯光,募然之间,让我又想起了那天傍晚在龙潭湖看到的火车头上的大灯。从龙潭湖骑车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我听见蟋蟀和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月亮从树梢透过来,照在我的身上。自行车,画板和我的身影在地上飞过,像是一只在暗夜里展翅飞行的蝙蝠。
多年之后我再回到龙潭湖,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往日的荒芜的没有围墙的公园如今被圈在铁栏杆里面,里面修了各种亭台,草地上插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湖里停着各种游船,土路变成了石子和混凝土路。在我过去画画的那片寂静的挨着铁轨的小树林附近修了一座庞大的游乐场,里面霓虹灯光闪烁,游人众多。我再也找不到我和小萍当年一起去游泳的那个游泳池,再也找不到当初画画的地方了。我从游乐场旁边走过的时候,听不见蟋蟀和青蛙的叫声,耳边响的只是过山车的呼啸和上面的游客的刺耳尖叫声。
我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龙潭湖了。我还在,但是龙潭湖消失了,或者说,变得丑陋,不再是那个龙潭湖了。如果你让我选择,我宁愿要当初的那个荒芜的,不收门票,没有围墙,到处是土路,可以在湖边的小树林里看着远处的铁轨,画迎面驶来的闪着白色的大灯的火车的那个龙潭湖。就像我现在坐在酒吧的天井里,喝着啤酒,听着乐队演奏的喧闹的舞曲,看着一个个穿着短裙露着美腿的美女在眼前闪过,但是再也找不到过去小萍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跟着我去前门城楼乘凉,中间跟我坐在马路边喝冰镇汽水吃冰激凌的那种快乐了一样。
我总是梦见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小巷子里,小萍打着一把红伞,穿着她的白色连衣裙和白凉鞋,跟我错肩而过。我梦见小巷子的两边是一排排青色的房屋,屋门口挂着一盏盏橙色的灯,灯光在细雨里摇晃着,巷子里飘着青蓝的雾气。我梦见巷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从我对面走过来。她在远处看着我,像是期待着我,但是等到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却扭过头去,像是不认识我一样。而我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想向她奔过去,拥抱她,但是我的脚步像是不听我的头脑的指挥,无论我怎样想,脚下的步伐却是依然不紧不慢的走着。细雨飘在身上和脸上凉飕飕的,我的伞在雨中偏向一边,雨珠顺着伞上的骨梁滚下来,像是一串串垂下的透明的珍珠穿成的项链。我的脚步踌躇着,像是在等待着她走近,好伸出手去拥抱她。她向我走来,跟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是在她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却突然扭过头去,像是不认识我一样的从我身边走过。我把伸出的手缓慢的收回来,揣在兜里,继续向箱子深处走去,刹那间感到雨水透过衣服浇到心里面,带来一阵寒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难道在我的潜意识里,我跟小萍只能远远的做个好朋友,而不能很亲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