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天府之国
(一)
爹,每次弹起这琴,我就想起爹对我说的话。
爹说:有些人努力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时代;有些人不适应一个时代,只想离它愈远愈好。
原来我们都是後一种人。
我抛下娘与弟弟在北方,独自流浪;希望爹的在天之灵原谅孩儿的不孝。我们根本不在乎这玩意儿,对吧?被爹「绝交」了的山伯父必定会保护丶善待她们。
请爹托梦告诉娘和弟弟,我过得很好,请她们别担心。
爹一定猜不到成都--那个连年来犯丶十恶不赦的「蜀贼」大本营--竟是如此纯朴丶祥和的地方。
这里街上的房子既小又破旧,没见过洛阳那种雕梁画栋的巨宅,与宅前凶狠的看门奴仆。这里的人一张口不是官大丶屋大丶田产多;就算谁真的高人一等,也不耀武扬威。
这里巡察的府役们手上不拿砍刀,也不拿腿踹小贩。没听过什麽农民暴动丶流血镇压的事。
姓刘的皇帝像我们的一样什麽也不做,但他的皇位十分安稳。他们有一代代贤相名士传承,忠贞辅国。
我没见过成都人像阮伯父那样借酒装疯。他们不好酒,爱茶。成都西面山上种了满满的茶树,不久前开花,一大片连到天边,非常漂亮。
我住在一大片葱郁的竹林边上,僻静清幽,怡然自在。几个道姑慈祥和蔼,对我照顾有加。
我靠从爹那学来的琴艺,找了间茶馆挣些生活费。成都人喜欢这些北方曲子,给起赏钱很大方。我吃穿无忧,白日还有空四处闲逛。成都的街道很乾净。
爹或许不信--我把钱包忘在茶馆,第二天竟还放在那,没人动过。我寄住的道观晚上也不上锁。成都竟然实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茶馆边上有几棵芙蓉树,树上鸟啭蝉唱,与我指下的琴瑟和鸣,叶缝里筛下的光点照在琴上,阵阵暖风轻拂鬓发。我真怀念当年在竹林里,那段愉快自得的日子……
「嘿,你还真以为刘巴的值百钱丶值五百钱是善政吗?」
「富国强兵当然是善政,不然还恶政暴政?」
「差不多!官府铸钱,这叫名正言顺的抢劫!随手铸几个小屁钱,就把你全部家当骗走了。」
「你倒说说,怎麽骗?」
「官老爷自口袋里掏出一个值百钱,换你的大米,不就把你的米骗走了?」
「嘿,你内心太昏暗了,这不叫骗,叫银货两讫。值百钱在我手上,我要米,拿钱再买不就得了?」
「官府每年铸十万个值百钱出来,就是一千万钱。多出来的一千万钱就在你我手上,但田地里有没有多收获一千万钱的大米?值百钱今天买一石米,一年後只能买八斗,你手上的值百钱不就不值百钱了吗?」
「什麽跟什麽啊?」
「唉,你程度太差听不懂!听琴!」
对。本姑娘披星戴月,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弹琴,很不容易。请尊重艺术与艺术家。
成都人就喜欢在茶馆里口没遮拦的斗嘴。
在中原骂官府需要很大的胆子,尤其在外面。隔桌有耳,谁都可能告发你,半夜被当成「蜀谍」抓进大牢。
「你程度才差呢,只知道抱怨。」
「好,你不抱怨,敢问近来办了什麽大事?」
「我……就说当年形势吧,两川人心不稳,北有曹操大军压境,情势紧迫。没钱哪来的军队,哪来的性命保障?换谁不这麽干呢?就刘璋那傻子。」
「那麽人心稳了,曹操赶回去之後呢?他们收手不铸钱了吗?建兴年间大米多少贯一石你晓得?建兴值百钱多大见过吗?有你鼻子这麽大!」
「没见过。当年诸葛丞相要北伐嘛。近年是姜大将军北伐……」
「嘿,你这就明白了!北伐只是藉口,他们要的是从百姓身上捞钱!」
「你太偏激了。战争是生死大事,哪会是什麽藉口。」
「那米粮布匹一年贵过一年,官府铸钱一年小过一年,老百姓的死活他管吗?他们收手了吗?」
「老百姓当然管的。卫将军很英明,百姓的话他听。」
「你真以为我们活在他爹的时代?告诉你,大汉气数将尽,我们快玩完了!」
坐面前的老头回头,「嘘」了他们一声。
弹琴的姑娘调息理气,琴音不乱,指法不变。她很技巧地用眼角的馀光,瞄了瞄茶馆门口那桌--
一胖一瘦,两个男的,和自己差不多岁数。
「不要危言耸听,没你想的这麽坏。」
「屡战屡败,黩武穷兵,还不知悔改。去年才输过一次,今年又要拉人上战场了?」
「去年侯和那仗是平手,我军见好就收,全身而退!现在只是增兵前线。」
「他说什麽,你就信什麽啊?增兵前线?下个月随便找个藉口,不就又送死去了?」
「少废话。你不愿意从军,就到太学门口,和那帮人一样坐在树荫下凉快去。想去前线的人多得很。」
「就你们荆州傻子想去。」
「就你们益州人聪明呦,最懂得保命。」
「荆州人不怕死。咦?全躲到西川来了!」
「益州人是孙子呦,尽是刘璋那样的货色,马超一露脸,举手投降了!」
「荆州人不是孙子呢。名将有谁来着?只想得出西凉人马超和姜维!喔有了!失街亭的马谡啊!」
「益州人拿得出孟获,是孙子的孙子!」
「荆州人连孟获都没有!」
「砰!」荆州同学一声拍桌,惊动四座。
这两傻子越说越大声,弹琴的姑娘快忍受不住了。
能不能叫他们去外面打一架,看谁的辈份高?
「你怎麽不亲自去复兴汉室啊?你要是去了沓中,冲在第一线,我就服了你。」
「我想!能亲眼到姜大将军,还有历经黄巾之乱的廖老将军,那得有多少故事啊!就我娘不让我去。」
「切,就说你是傻子。谁家愿意让儿子跟着姜维年年自杀未遂?」
「这叫主动出击,掌握宏观战局,你懂不懂兵法啊?」
「赢不了就不打,这才是兵法!」
「你说话要讲证据。什麽叫赢不了?我们汉军训练足,素质高,百万一心,连弩飕飕飕出去,魏军东倒西歪。杀敌一千,自损只有三百。」
「我们还有几个三百拿出去死?成都哪条街上家里没死男丁的?」
「他们也没几个一千剩下来了吧。」
「你一个益州对抗整个中原?中原有几州?差不多他十万,你一万,谁先死光?猪都想得出来,就诸葛亮和他的猪徒弟想不出来。」
「喂!别污辱诸葛丞相!没有丞相你就是个不识字的臭蛮子,吃人血馒头!」
「呸!诸葛亮有啥本事?比起司马懿如何?诸葛瞻比起司马师丶司马昭如何?当今谁是中原真正的主人?」
「崩!」瑶琴第七弦应声而断。
弹琴的姑娘轻叹了口气。
父亲以前也弹断过这条弦。当时他拿着断弦,对自己说:「瑶琴上就这条弦绷得最紧。人要绷紧了,也是一拨就断。妳天性刚烈……」
断的不只是弦,也是弹琴的心情。心慌则指乱,再弹下去只是勉强肤衍。
弹琴的姑娘收拾吃饭家伙,谢了赏钱,准备出门走人。
出门前先训训这两个臭小子。
「姜维比起邓艾如何?屡战屡败算什麽一代名将?」
「你又来了!从伤亡人数看明明是我们赢!大多是我们赢。你去打一个比自己强好几倍的对手试试?」
「那还打什麽?不会据险防守吗?我们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汉贼誓不两立!打仗当然会死人!」
「汉贼?你们最恨的曹贼就快被司马家铲除乾净啦!汉家大仇将报,你还不去感谢司马昭?」
已经不弹琴的姑娘此刻走到茶馆门口,大言不惭的胖子正好坐在她腿边。
油光满面,五官纠结,一脸欠揍相。
她深吸一口气,双唇微微颤抖。
「胖子,说话小心点。」
「姑娘,我们讨论国家大事,妳弹琴的不懂。」
「喔?你懂司马昭吗?」
「当然,他可是汉室的大英雄,替你们把姓曹杀光了!喔,不只姓曹的,去年还剁了个外戚中散大夫嵇康……」
「嵇康该死吗?」
「他娶了曹操的孙女,怎麽躲得掉?他脑袋搬家的时候还有几千人围观呢!」
孰不可忍!
今天老娘揍死你这恶心的肉球!
打蛇必打七寸,打人先踹子孙根!我踹!
「哎呀!」死胖子弯腰惨叫,暂时失去反抗能力!
飞腿跟上,踢翻在地!
「唉呦!」
踩上了这死猪,高举的拳头就是铁匠锤,恶心的大脸蛋就是铁钻!我打!打!打!打!
「啊!哇!啊!啊!」
鼻血如火花四溅,打铁趁热!我再打!打!打死你奸人司马昭!打死你小人锺会!打!打!
「喔!哇!妈呀!喔哇哇!」
「鬼叫什麽?我一剑刺穿你喉咙!」
「呜……呜……姐姐饶命饶命!」
「没出息的废铁!」
胖益州同学哀声讨饶;瘦荆州同学惨白的脸上两片泛紫的唇,歪斜在墙角。
「大姐……请请请高抬贵……高抬玉手……他不是坏人……」
哼,成都小男人没见过世面。真正的坏人不会给你张嘴的机会。
茶馆的看客这下子开眼界了吧,都围成一圈了。不加收你们钱。
「哎呦,这位同学受伤啦!快来人呐!」
「姑娘,妳把人打流血啦!」
「没看过人打架?这点伤不算什麽。」
「是妳打人还这麽说?这年头学琴的孩子怎麽这麽坏?」
「年轻人说话过份点,没关系;但千万不要动粗,以身试法!」
「女孩子这麽粗鲁?家长怎麽教的?」
「干你屁事?」
「啧啧啧,琴虽弹得好,想不到人格这麽低下啊!」
「他又没非礼妳,为什麽发这麽大火咧?」
「这小婆娘看面相也是歹毒之人……最好报官抓起来!」
「快把钱还给我!」
一堆老头子老太婆指指点点。成都人也不过如此啊?
「快挡着门!别让她逃了!」
「谁快去报官!」
「我还怕你们吗?来试试我这鱼肠剑磨得利不利!谁先上?」
「……先把钱还给我,才放妳走!」
「等等!」
正要把钱包砸在死老太婆脸上,突然一个男的从旁边冒出来,嘻皮笑脸地挡在她前面。
他有点眼熟……对了,他老坐在窗边角落里听琴。
「请姑娘息怒,请各位乡亲冷静,身体健康最重要,不要让芝麻小事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你快让开,我不稀罕死老太婆的臭钱!」
「姑娘非贪财之人,真有艺术家的魄力。但请先等等,这里让我来处理,好吗﹏」
艺术家的魄力,什麽狗屁……
「咳咳。各位乡亲父老,这位姑娘是当今北地王请来的客人,请看在王爷尽地主之谊的情份上,不要为难……」
「王爷有什麽了不起?搞什麽特权?」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打人也要报官!」
「谁是北地王啊?没听说过!」
「……钱还给我再走!」
「呃啊……同时呢,这位姑娘也是朝真观诸葛居士的好友,现在就住在朝真观。请各位看在诸葛居士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全茶馆的人突然不说话了。扣掉倒地上胖子的啜泣,只听见屋外的鸟叫蝉鸣。
「感谢各位乡亲大德大量,这里三百钱是一点心意,是受伤同学与各位的补偿。请各位自行分配,大事化小……」
他怎麽知道我住在朝真观?
诸葛居士是谁,面子竟然比北地王还大?
「这位同学,别担心,你脸上的伤由朝真观负责医治。你与这位姑娘就这样和解了,好吗?」
「……哎呦……我才评了几句诸葛亮丶诸葛瞻就被你们这群爱国人士打成这样,你还让我去朝真观送死?你怎麽不叫我去沓中找姜维丶廖化验伤?」
「有道理﹏那这位同学开个条件吧?」
「我要她向我道歉。」
道歉?这什麽跟什麽?
「你辱骂我先人,不打死你已经算你走运!」
「你先人是谁?」
「……」
不能说。被奸人的耳目听见了,要连累娘和弟弟。
「你说啊?」
「……」
「呃,这位同学真不知道吗?这位马姑娘的先人是成都令马幼常。往事不堪回首,死者为大,别再提了。」
「哦……」茶馆乡亲一片惋叹。
「那算了……」
说我是马谡的後人……太污辱人了吧?
「这位马姑娘与北地王有约,要上王府去弹琴呢,啊呦,就要迟到了。请马姑娘速随我来。」
那男的朝我猛挤眼睛。
一对色眯眯的贼眼,皮笑肉不笑的,瞧着混身不舒服。
他还知道我住在哪里?看上去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就干上跟踪拐卖妇女的勾当?得特别提防。
「马姑娘,先出去再说,请请请……」
男的边说,边把挡在门口那几个矮小的老头子拨开。
益州人普遍不高,这猥琐男的个头倒像北方人。难道是奸险小人派来追杀我的?
「我为什麽要听你的?」
「姑娘这个问题好。在外面说,知无不言,有问必答。来来来……」
哎,无奈,留在茶馆里也尴尬,以後也不会再来了吧。
後脚踏出茶馆,才想起了父亲那句话的下半句:
「人要绷紧了,也是一拨就断。妳天性刚烈,善恶分明,就像爹年轻的时候一样。记得,生气的时候尽量不说话,不动手,远离是非,远离善恶,能走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会再让爹失望。对不起。
「哈。刚刚真惊险。多谢姑娘配合演出。」
「你是谁啊?谎话连篇。」
「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得罪了。其实也不全然是谎话……我真的是来请姑娘移驾北地王府的。」
「油腔滑调!你还没回答你是谁。」
「在下诸葛茂,字子茂。」
「哼,你就是那个诸葛居士?挺恶心的称呼,装什麽异能人士呢?」
「罪过,我哪配得上那麽大面子?那是我娘。我在外面冒用她名号,还得向她报告忏悔去。」
「你母亲?她什麽来头?」
「姑娘在朝真观一定见过她。」
「你能不能乾脆点?」
「她是诸葛丞相的女儿。亲生的。」
「你是诸葛亮的外孙?」
「不是。我只是养子。」
「认乾妈是吧?巴结权贵,攀龙附凤,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姑娘怎麽这麽说话呢?好歹我也帮了妳一次。」
「我不要人帮。」
这男的难得一刻不嘻皮笑脸,总算是撕破了他虚伪的面具。
「听姑娘口音不是益州。北方人?」
「你也不是吧?」
「姑娘不愧是学音乐的,好听力!」
他又笑了!这人怎麽这麽讨厌?
「你弄得我好烦!……拜托,求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当然当然。那麽在下告辞了。姑娘静静的时候,麻烦请考虑在北地王府一展琴艺的事,比在茶馆里对牛弹琴强得多了。」
「……我会考虑。」
「嗯。」
诸葛茂回头走了。他就这麽走了。
不说话,远离是非,走得越远越好。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