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4月的W市,天气乍暖还寒,街角残雪依旧,东一堆西一堆的似乎在提醒人们,这是个被春天遗忘的城市。
飞机在W市上空盘旋了几圈,准备降落。天空灰蒙蒙的,阴郁而忧愁,就像林珑此刻的心情。不过才几天功夫,林珑老了许多,满脸风尘,形销骨立。
飞机上的人们都忙着开始整理行李,只有林珑疏离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身边的一切与她毫不相干。她默默地俯视窗外那片萧疏广袤的土地,象一只孤雁,形单影只,哀伤不已。
墨岳的骨灰盒静静地躺在林珑的双膝间,林珑的手指一刻也不停地摩搓过骨灰盒上每一角轮廓,就连最细微的纹路也不曾放过。指尖的热度感受着盒子传递的冰凉,她的心一阵阵颤栗,破裂般痛楚。
一路上,焚烧炉前的那一幕在脑中循环上映,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被缓缓地推入熊熊烈焰, 噼噼啪啪间就被烧成了灰,从此踪迹全无。
三千度的高温瞬间将他的躯体吞灭,她失控尖叫:“墨岳,快跑,快跑啊!”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最后一次提醒他,如果世间真的有灵魂,希望墨岳听到了她的警告,逃脱出炼狱大火的焚烧。
墨岳走了,带走了所有的记忆。曾经的承诺和誓言也都在瞬间灰飞烟灭,火舌兴奋的咀嚼着人间的祭品,橘色的火苗扭动挣扎,无言呐喊.......终于,一切都化作缕缕青烟从殡仪馆后的烟囱里袅袅升空,融入虚空。
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天长地久,转瞬间就被大风吹散,黑色的尘埃纷纷扬扬,身不由己的翻滚转动,最后不得已,还是淡了,散了,远了。生命究竟是什么?怎么可以这般容易的消失呢?那个曾经有血有肉有哭有笑的活生生的人呢?怎么可以就这样化作手中一捧全无重量的灰白尘埃?
林珑步履踉跄地走在出机场的通道上,如果没有身边志愿者的搀扶,可能随时都会摔倒在地。
她走地很慢,一步挨着一步,捧着骨灰盒的手不住地颤抖。骨灰盒并没有多少重量,太轻了,轻得让人害怕,没有了那个风雨相依,坚实有力的臂膀,生活的重担从此都压在了她的肩头。未来如同一把重锤悬在她的头顶,压得她一阵阵的窒息,沉重得让她无法抬步前行。
远远的,她看到接机厅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翘首盼望的身影,她努力按捺住内心的凄惶,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墨老爷子走过去。
墨老爷子迎了过来,颤颤巍巍地,眼中全是痛惜和怜悯。到得近前,低低地说了声:“媳妇,辛苦你了!”话音未落,泪水已经迷蒙了老人的双眼。
墨老爷子接过林珑手中的骨灰盒,如获至宝般紧紧地揽入怀中,深情款款地呼唤:“岳儿,岳儿.....”,仿佛那不是一个冰凉坚硬的盒子而是一个娇弱柔软的婴孩。
几滴豆大的眼泪落在骨灰盒上,又顺着黑漆表面滑落,墨老爷子对着骨灰盒伤心欲绝地念叨着:“岳儿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才40岁.......你怎么忍心丢下孩子呢?”
林珑连日来进食很少,加之心情郁积悲伤过度,此刻已如强弩之末,听到墨老爷子的声声哭唤,多日来憋在胸口的悲伤犹如决堤的洪水,奔泻而出将她顷刻淹没。她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整个儿人都向后倒了下去。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面容都消失了,她跌入无边的黑暗。
过了很久,恍惚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透明了,灵魂异常艰辛地行进在荒凉之中,放眼望去天空压得很低,四周阴沉沉的,没有人烟,没有生机,死寂的石滩上到处都是动物的白骨,她觉得自己很累,累得只想倒下,不远处幽绿色的沼泽又厚又软垫子一样,她好想躺在上面,就此沉沦,不再有痛苦和挣扎,那该多好啊!眼看着沼泽的淤泥就要没过她的头顶,眼看她就要消失在一片墨绿之中.........忽然从云端传来孩子们的呼喊:妈妈....妈妈....妈妈.....那是小瑶和小翙的声音,她一下子被惊醒了,不行,还不是时候,自己绝不能停下,孩子,为了孩子,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昏昏沉沉中,林珑闻到湿达达的气味,苦涩中带着清甜,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的滋味,那是春天萌动才有的气息,她贪婪的呼吸着,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林珑再张开眼睛的时候,自己正躺在家中的床上,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陈设,墙上圆形的挂钟滴答滴答,时间是下午2点,从昨天下午下飞机到现在,自己竟然昏睡了一整天。墙壁上的婚纱照中,自己和墨岳相互依偎着,满脸洋溢着幸福,或许在某一个时空的深处,他们依旧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但是......林珑心头一痛,急忙移开了眼睛。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了一大束怒放的雏菊,有雪白,有紫红,有鹅黄,有翠绿,争相绽放,明艳动人,给房间里增添了不少生机。林珑的目光偏偏扫过桌边片片残落的花瓣,嘴角略过一丝苦笑,世间万物不都是这般脆弱吗?
楼下院中传来窸窸簌簌的声音,有人走来走去,忙着清理庭院,也可能是在收拾木屋。林珑一时间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墨岳回来了,他以前一有空就喜欢在院子里忙活个不停。春天快来了,该要将园子整理出来了,种些西红柿,辣椒和豆角,就象墨岳过去做的一样。
她想起刚才做过的奇怪的梦,梦见春天来了,春雨又急又猛,不一会儿,地面上不平的的浅洼里就积满了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水越积越多,很快的,汇成成细流,庭院里干涩的水渠里也有了溪流的欢畅。雨水千丝万缕,又万向同宗地从山顶流向山洼,由浅湾变成急流,将春天的消息一直传递到密林的最深处,低谷的最暗处,流到阳光也照不见的朽根枯藤下......春天来了,生命又一次开始生长,一切又都该复苏了!
是啊,墨岳虽然走了,但生活还要继续。林珑一边仔细聆听着院子中耙子划过地面的声音,一边想象着夏天满园绿色,瓜果垂枝的美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她不再感到飘忽,一颗心慢慢落到实处,象一颗种子找到了泥土,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平静。
楼下的院子里,墨老爷子正躬着身子整理院中累积了一个冬天的枯枝残叶。他蹲在地上用小铲子耐心地刮开灌木下冻得结实的腐叶,清理满园杂草,剪掉枯朽枝桠,又用耙子将它们拢到一处,本来荒疏的院子经过他几天的整理,慢慢恢复了生气。
小翙一直乖乖地呆在爷爷身边,随时待命,爷爷腿脚不方便,他可以帮上很多忙。
爷爷说:“小翙,去帮我拿个撮箕过来....小翙,端盆水来.....小翙,去拿把剪刀......小翙,看看有没有铲子,...小翙,帮我把这里扶住.....小翙.....小翙.......”
小翙一趟又一趟不辞辛苦地跑进跑出,毫无怨言。他喜欢跟在爷爷的身后,看着他整理院子,修理东西,忙忙碌碌的就像爸爸以前在家时的模样。
祖孙俩人一起忙活着,偶尔会说上几句。爷爷说了很多爸爸小时候的傻事,有一次煮饭的锅漏水了,爸爸说:“小锅尿尿了! ”天啦,爸爸也有这么笨的时候吗?太好笑了.....
小翙正笑眯眯地,忽然听见爷爷说:“小翙,明天就是你爸爸的葬礼,下个星期爷爷就要走了,你也该回学校上学了!”孩子的脸马上黯淡下来,笑容被冻住了一般,他咬了咬嘴唇,好像有话要说,可是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本来开朗了许多的心情又显得心事重重起来。
墨老爷子将小翙的表情看在眼里,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一提到学校小翙就变脸。但是自始至终孩子都不愿意多做解释。
墨老爷子忙活了大半天,也有些累了,说:“要不,我们去散散步吧。我记得你以前说,每个星期都会跟爸爸去河边骑自行车的,我们就去河边走走,你带路!”
小翙一听来了精神,跳下台阶,高兴地说:“每次去河边,爸爸都给姐姐和我一人一块巧克力,爷爷你有巧克力吗?”
墨老爷子想了想:“没有,不过我正好也好去买些土回来,要不我们先去商店买土,买巧克力,你一块,小瑶一块,等小瑶放学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河边转转?”
“太好了!”小翙又笑了起来,露出可爱的虎牙。祖孙换好衣帽鞋子,跟林老太太打了声招呼就要出门。墨老爷子的侄女有些担心,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叮嘱,小翙说:“姑姑,你放心吧,有我呢,我都这么大了,我保证把爷爷安全带回来!”
刚走出门外,屋前的草地上一只银灰色的小松鼠从树后绕了出来,不但不怕人,反而凑过来等在一步之外的地方,乌溜溜的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丝的期待。小翙双手摊开,耸耸肩,说:“SORRY. ”
小松鼠竟然好像听懂了一样,几个箭步窜到不远的一颗松树下,在草丛树根间一阵搜寻,将埋藏在那里的食物刨出来捧在小爪中,津津有味地吃开了。
去商店的路上正好要经过小翙的学校,此时正是放学的时间,经过学校操场时,几个跟小翙一般大的孩子隔着街老远向这边挥手,小翙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理也不理,装出一副没有看见的模样。
墨老爷子问:“人家跟你打招呼呢,你怎么不理啊?”
“不喜欢!”
“为什么?”
小翙犹豫了半天,忽然说:“爷爷,我这两天一直想跟你说,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起回中国,你帮我劝劝我妈妈和外婆吧....”
“那你总应该告诉我是为什么吧?”墨老爷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翙:“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去说服你妈妈,这样行不行?”
“学校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我......”
“可是他们不是都挺友善的吗?刚才隔着那么老远就在跟你打招呼,明明是你不理睬别人啊!”
“不是这样的,爷爷,你不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嘴里不说,心里都在笑话我......”
“不会吧?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说出来让爷爷评评理。” 墨老爷子的表情很认真。
“上个星期一,就是我最后上学那天,是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活动时间,我正在跟MATHEW下棋,眼看就要赢了,可是也不知怎的,所有的同学都站到MATHEW身后,为他出主意,替他喊加油,他们那么多人就对付我一个!“小翙又是羞愧又是愤怒,又一次握住了拳头:他们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我Mr. save no more......”
墨老爷子的心痛了起来,那种被孤立,被围攻的感觉就是大人也未必承受的了,何况小翙还只是一个孩子?他安慰地摸了摸小翙的头,问道:“那你有没有去告诉老师啊,老师可以帮你的,对不对?”
小翙一听这话,脸涨得更红了,小胸脯一起一伏,满腔的委屈就快要爆炸了一样:“老师也站在他们那一边,说我不应该将棋盘打翻,更不应该出手推倒同学,她罚我到校长办公室去呆着.....让其他人看我的笑话.......学校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他们.....”
墨老爷子彻底沉默了,从小翙的回答中他感觉到问题非常严重,他当然不相信一个学校的孩子都会跟小翙为敌。但最麻烦的是小翙自己强化了他人的敌意,为了自我保护,他对所有人都产生了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