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
波音737客机上,旅客们都已经各就各位,准备好起飞了。明宵坐在飞机靠近走廊的一个座位上,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是个少有的清澈的蓝天,像是秋风把空气里的浑浊的粒子都一扫而光,让空气清洁得毫无杂质一样。北京的秋天永远都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空气凉爽而清新。想起少年时曾经和同学结伴骑车去香山,八大处和颐和园郊游,抬头是漫山遍野的缤纷的树木,低头是脚下乱卷的落叶,明宵心里有许多感慨。
从高中出国,到现在已经二十余年了。还记得登上香山高处,抬眼望去,天空碧蓝,阳光灿烂,近处的红叶似火,远处蜿蜒如蛇的群山裹在绚烂的五彩之中。秋风瑟瑟吹来,吹起满地金黄。那时的少年意气和胸中的情怀,如今都已经再难寻觅了。但是想起出国之后的这些年来,虽然也有一些曲折,毕竟最终也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拍了几部片子,今后还可以继续拍一些好电影出来。更重要的是,当年的感情,历尽沧桑,如今依然存在;当年的爱,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消逝而减弱,而是变得更加深厚和浓郁;当年的恋人,几经曲折,如今住在同一座城市,相邻的楼里,几乎抬眼就可以看见。想到此,明宵觉得自己也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想起当年的感情,明宵觉得自己做错了许多。时间和空间,疏远了感情,分割了爱情。也许当初就不该那么早出国,而是应该留下来,跟靳曦在一起,那样就没有那么多遗憾了。如果一直在靳曦身边,一直让靳曦感到自己的爱,那么徐泽宁无论再有手腕,也无法把靳曦给诱惑走。如果当初自己不是那么任性,如果当初自己能够更加理解一些,如果当初不轻易放手,再坚持一下,那么后来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年轻时的任性,冲动和不原谅,造成了人生中的永远的遗憾。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经历这么多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靳曦的自由。现在,他们在一座城市里,住在相邻的楼里,每天都可以见到。她依然年轻美丽,跳着她的芭蕾。他还没有老,拍着他喜欢的电影。她在从过去的伤痛里慢慢走出来,他在耐心地等待。
他知道她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彻底走出过去,才能敞开心胸跟他相爱。他相信,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相爱了。虽然蹉跎了二十年岁月,青春不再,但是他们还会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还有一多半的人生可以在一起相亲相伴,一起携手走过人生,一起老去。而这,也就足够了。
想到此,明宵掏出手机来,在上面敲了一段字:
小曦,飞机就要起飞了,突然想跟你说几句话。这么多年来,你经历了很多伤痛,但是依然没有丢掉对芭蕾的爱,对生命的爱。这些年来,我成熟了许多,也学到了一条经验,就是对于最爱的人,最爱的事情,永远都不要放弃。从二十年前到现在,你一直就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从来也没有能找到一个可以放弃你的理由。有时我觉得,没有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一件可以值得骄傲的事情。这些年来,当你高兴的时候,我也为你高兴。当你难受的时候,我也在为你难受。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更爱你了。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因为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高高兴兴的幸幸福福的。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可以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我不想再耽误一分一秒了。刚才在机场免税店,看见一对钻戒很漂亮,我就买下了。等我回去后,我想把戒指给你戴上,好好爱你,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跳芭蕾也累了,以后让你枕着我的胳膊睡觉,让我给你把被子盖好,抱着你,爱着你,不让你再受伤,不让你再难受,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和你在一起,直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天。你愿意吗?
飞机内部的小广播里传来空姐的甜美的声音,提醒旅客们系好安全带和把手机关了。明宵重新读了一遍写的字,按了一下发送键,发了出去。他按住手机顶上的按钮,把手机关了,放回裤兜里。他欠身把安全带从屁股底下拉出来,正准备系上,听见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
对不起,请问您是林先生吗?
明宵扭过头,看见是一个空姐站在侧面,身后站着两个身穿夹克衫眼睛上戴着墨镜的男人。男人面容严肃地站着看着他,身上透着一股威严的气息。明宵楞了一下,突然想了起来,自己用的护照的假名是林海生,于是对空姐点了一下头说:
我是。
这两位先生在找您。空姐微笑了一下,眼睛瞟了下身后的男人说。
一个男人从夹克里面的兜里掏出一本证件,在明宵眼前晃了一下说:
我们是国安部的,有件事情想跟林先生了解一下,麻烦林先生跟我们下飞机一趟。
看见男人掏出国安部的证件,明宵心里一沉。他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了解了自己的真实姓名,甚至也可能知道自己的一切行踪。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陷阱里,无路可逃。明宵前后看了看,机舱里的旅客们都在等待飞机起飞,有一些人的目光向着他的方向看来。
林先生,希望您能跟我们配合一下,免得在飞机上引起喧哗,其中一个男人伸手抓住明宵的胳膊小声说。
男人的手很有力,把明宵的胳膊抓得生疼。明宵看了一眼男人。男人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脸形很瘦,身材很魁梧,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明宵知道这两个人一定是已经跟机组人员打过招呼了,如果他不下飞机,飞机就不会起飞。在飞机上闹或者不走,都没有什么意义。想到此,明宵的手松开了安全带。他对两个陌生的男人点点头,站起来,脚迈到走廊里,伸手把头顶上的行李舱打开,把电脑包从上面取下来。
谢谢林先生的配合,男人低声说。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中间夹着明宵,沿着窄长的通道一起向着登机口走去。机舱里有人看着他们,在窃窃私语。明宵挎着电脑包,镇静地跟着前面的男人走着。他不知道这两个男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做什么。但是他知道,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半夜醒来,靳曦习惯地伸手把手机从床头柜拿过来,看见上面有明宵来的一条短信。她划开手机,读着明宵的短信,眼睛一下湿润了。她知道明宵这么些年来一直在等着她,此次冒着风险拿假护照回北京去救大维,也是为了她。明宵离开伦敦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去给明宵看信箱,把信放到明宵的房间。她在明宵的房间里读了明宵的日记,读到了明宵这些年来对她的感情,心中非常感动,同时又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明宵。晚上在给明宵收拾房间时,又读到了过去她给明宵写的信,以前对明宵的感情一下又涌上了心头。她看见明宵在短信里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因为我知道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高高兴兴的幸幸福福的”,她觉得很感动,也相信跟明宵在一起会是这样。
她把手机放在胸前,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了凤飞飞唱的一首老歌的声音:
孤独站在这舞台
听到掌声响起来
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
多少青春不在
多少情怀已更改
我还拥有你的爱。。。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歌里的那个人,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可是却还拥有明宵的这么深厚的爱。她闭着眼,滚烫的眼泪不断地顺着脸颊流下来。回想跟徐泽宁失败的婚姻,就像那句话说的,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虽然自己有徐泽宁夫人的光鲜头衔,但是在感情生活上,不但觉不出幸福来,还经常感到寂寞,甚至绝望。也许不是心易变,而是一开始就选错了人。而跟大维的那场电光火石般的短暂的热恋,最终只落得满身伤痛,几乎丧失了性命,到现在伤口也无法完全愈合。她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个空旷的舞台中心,在聚光灯的照射下,独立拿着话筒唱着:
像是初次的舞台
听到第一声喝彩
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经过多少失败
经过多少等待
告诉自己要忍耐
掌声响起来
我心更明白
你的爱将与我同在
掌声响起来
我心更明白
歌声交汇你我的爱。。。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睁开眼,把明宵的短信反反复复重新读了好几遍,把最后一句看了又看。“这么多年,你跳芭蕾也累了,以后让你枕着我的胳膊睡觉,让我给你把被子盖好,抱着你,爱着你,不让你再受伤,不让你再难受,有什么事情,都有我和你在一起,直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天。你愿意吗?”每读一遍,她都想哭出来。芭蕾是一个非常辛苦的职业,就像穿上红舞鞋的脚,外面看着很美丽,但是里面脚趾都变形了,脚趾之间还经常缠着纱布。这些年来,她觉得自己累了,也开始老了,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推着,像是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一样转着,总是忙忙碌碌的,而且总觉得累,几乎没有空闲的时间,好像总是在为别人活着。有过名誉,有过地位,有过别人渴望的鲜花和掌声,现在她只希望能有一个稳定的安逸的生活,一个能够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同时也有人关爱自己,欣赏自己,理解自己,尊重自己,一个能够感到切身幸福的普通的生活。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一下,随后把手机举到脸前,手指颤抖着,给明宵敲了一个回复:
明宵:半夜醒来,才看见你的短信,非常感动,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愿意。为了你对我这么些年的不变的感情,我千千万万遍的愿意,也相信我们一定会有个幸福的美好的未来。等你回来。爱你。盼一路平安。小曦。
随着一声汽笛,一列高铁缓缓地驶入北京南站的站台,停在了月台前面。车厢的门打开了,旅客们提着行李走了下来。琵琶姑娘肩上挎着一个蓝色的手包,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提着一个小行李箱,迈下车厢门口的阶梯,站到月台上的水泥地面上。她用手拢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弯腰把行李箱的拉杆拉出来,拉着箱子随着人流向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琵琶姑娘从站台出来,在漆着深绿色油漆的出口栏杆处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琵琶姑娘抬头一看,看见是老四的司机举着个大牌子在出口处外面的人群里等着她,牌子上写着她的名字。她快步走到司机面前,有些疑惑地问司机说:
你来接我?没搞错吧?
怎么会搞错呢,四爷特意让我来接你的,司机伸手拿过琵琶姑娘的行李车说。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跟我上车吧。
他怎么知道我坐这辆火车?琵琶姑娘依然不解地问。我没告诉他我什么时候回来啊。
别说你了,就是美国总统的行踪,四爷要想知道也能知道,司机说。
我不跟你去,琵琶姑娘抢过行李箱说。什么四爷四爷的,他就是一个混蛋,我早就不认识他了。
别啊,司机拽着行李箱的拉杆说,姑娘,你这不就叫我为难了吗?回头没接到人,四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把我骂一顿是轻的,回头把我给开了,我一家老小还靠着我挣钱养家糊口呢。走吧,姑娘,就算帮我一个忙,四爷还在等着你呢。
老四的私人会所里的一间宽敞的客房里,琵琶姑娘挎着手包有些惴惴不安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打量着房间,心里不知道老四找她有什么事情。上次在法庭上,为了救大维,她揭发了老四,事后被关进监狱里,也被开除了学籍,为此爸爸一着急,得了心脏病住了院。她以为要像大维一样在监狱里出不来了,没想到老四去了监狱,把她给放了,让学校给她恢复了学籍,还让她回去看望父母。她前些日子跟学校请了假,回家看望了父母。父亲看到她回来,心放下来,病一下就好了。她在家陪了父母几天,父亲怕她耽误学业,催促她赶快回学校,等放寒假再回家。她坐高铁回来,没想到老四会派司机去接她,把她拉到这里来。她知道老四的权势,既恨老四,也不敢再得罪老四,只好跟着司机来了。
房门开了,老四走进来,手里抱着一只猫。琵琶姑娘惊异地睁大眼睛,认出了这只猫是以前在校园门口附近捡到的那只猫。那只猫被压伤了后腿,在马路边上不能动弹。她觉得那只猫很可怜,如果没人管,可能就会死掉。因为学生宿舍不能养宠物,她把猫抱起来,央求大维替她养着,大维也就答应了。大维带着猫去看兽医,动了个手术,把猫的腿伤给治好了。自从大维因为仿真枪被抓以后,这只猫就失去踪迹。
这是你的猫吧,老四把猫放到琵琶姑娘的腿上说。我给你找到了。
琵琶姑娘用手抚摸着猫身上的光滑的毛。小猫眼神里有些恐惧,但是好像一下就闻出了她的气味,乖乖地趴在她的膝盖上,爪子挠着她的裤子。
就是我的猫,你从哪里找到它的?琵琶姑娘惊喜地问老四说。
当时它吓跑了,在居民楼附近藏着,后来被居委会的一个大妈给收留了,老四说。我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找到了猫的下落,就给你要回来了。
我可以把它带走吗?琵琶姑娘问老四说。
当然可以了,老四说。这是你的猫,我把它要来是为了给你,不是我想养。你就带回宿舍去养吧,学校要是有意见,你给我打电话,我去给你摆平。
谢谢你费了这些力气把它找回来,琵琶姑娘用手抚摸着猫的脑袋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呢。
举手之劳,算不了什么,老四坐到琵琶姑娘身边说。你看,其实我还是很在意你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坏吧。
琵琶姑娘抱着猫把身子往旁边挪开了一下,跟老四保持一点距离。
对了,中央电视台在准备春晚的节目,老四说。我已经给春晚总导演打招呼了,今年让你上春晚去弹琵琶。
我上春晚?琵琶姑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那么多琵琶老前辈和老师在,我一个才大三的学生---
你去年不是在网络春晚演出过了吗,弹的那个什么《追梦人》,老四说。弹的很不错啊,网上的评论也很好,大家都喜欢。春晚也不能总是老面孔,也得有些新面孔,你上去表演很好啊,我想观众们会喜欢你的。
琵琶姑娘看着老四,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搞不懂老四。老四有时对她邪恶得像恶魔,有时对她好得像天使。老四伸手去搂她的肩膀。琵琶姑娘慌张地挣脱开老四的胳膊,把手包挎好,两手抱着猫站起来说:
对不起,今天刚下火车,太疲乏了。我想回宿舍早些休息去。
你就在这儿休息吧,老四说。这里有卧房。
不行不行,琵琶姑娘摇头说。我爸妈一会儿还要跟我视频呢,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坐火车,我得回宿舍去。
那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了,老四说。对了,你知道我把大维给放出来了吧?
知道,琵琶姑娘说。我给大维打电话了。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被放了。
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不然也不会在法庭上出卖我了,老四说。人只有在恋爱里,才会做出不计后果的傻事儿。我不反对你跟那小子在一起,说实在的,我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如果你见到那小子,劝他一下,不要再想跟我较劲儿了。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跟他本来无怨无仇,既然把他放了,以后也不想再难为他。可是如果他不识趣儿,还想惹是生非,跟我对着干,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如果他再一次落到我的手里,他就死定了。如果你真心对他好,就好好劝劝他,让他好好专注于音乐,好好拉小提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想不开。
我会好好劝劝他的,琵琶姑娘点头说。
这就好,老四说。你呢,说实话,当初抓你其实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不是什么都可以随便讲的。年轻人需要学点儿经验教训。你漂亮,年轻,有恩知报,有点儿小脾气但是好的时候也很温顺。坦率地说,从第一次我就一直喜欢你,不然也不会抓了你几天就把你给放了,我舍不得让你在里面受苦。
你那次都快把人给打死了,琵琶姑娘噘嘴说。有你这样喜欢别人的吗?
那次如果你好好听我的话,去把孩子做了,我们也不会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老四说。我当时很恼怒,因为你是拿我的孩子威胁我,要我放了大维,说明你心里只有那小子,根本没有我,一点儿也没为我考虑。当然,我那次做得很出格,很不对,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
老四说完,站起来走到屋子墙角的一个保险柜前,敲入密码,把保险柜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信封。他把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了一眼,又塞回信封里。
做错了总要补偿,老四把信封递给琵琶姑娘说。这里面有张卡,卡里有五十万块钱,卡的密码写在信封上,算是我对你的歉疚和补偿。
我不要,琵琶姑娘抱着猫扭身躲开说。有些事,不是钱能赔偿的。
别跟我闹小脾气了,好好拿着,老四一边说一边把钱往琵琶姑娘的手包里塞说。你要不想要,就把这钱孝敬你爸妈,让他们少劳累一些。你家境不好,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也怪不容易的。
我不要,琵琶姑娘把手包甩到身后说。我爸妈他们有自己的工资,也不缺钱。
你是不是嫌少?老四说。
不是不是,琵琶姑娘说。你说你喜欢我,但是你对我做的事,根本不是喜欢我,而只是想占有我,让我心甘情愿听你的。
你怎么理解都行,老四把卡硬塞进琵琶姑娘的手包里说。但是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只有钱和权势能靠得住。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我也好,都没关系,我也不在乎。像我这样的,什么样的姑娘都可以得到。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找我,随时打我的手机。你什么时候有事情,毕业分配也好,演出也好,需要我帮你办,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我一定能给你做到。别人的事,我不管。你的事,我一定放在心上。我们就这样好吧?
那好吧,琵琶姑娘说。我真的得回学校去了。
我叫司机去送你,老四说。
一辆黑色小轿车的后座里,明宵被一块黑布蒙着眼睛,夹在两个男人之间,手上铐着手铐。小轿车驶进了一处门口有警卫的院子,在院子后面的一座两层小楼前停下。两个男人抓着明宵的胳膊,带着明宵进入了小楼,走进了一间审讯室里。男人把明宵眼睛上的布掀掉,让明宵坐在中央一把固定在地面上的铁椅子上,把明宵衣服兜里的钱包,护照,手机和其它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一个透明朔料袋里,提着出去了。
明宵看着审讯室,看见里面墙壁刷成白色,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长条桌,像是也固定在地面上,桌子后面有两把木椅子。过了几分钟,审讯室里进来了一个看着四十来岁身穿便衣的瘦高个。
瘦高个手里拿着一本卷宗,走到长条桌后面坐下,把卷宗放在长条桌上,目光注视着明宵,什么话也没说。明宵看着瘦高个,也什么都没讲。两个人对视着,一直对视了几分钟,瘦高个才开口说:
你知道为什么把你从飞机上直接带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明宵说。你们的人说要问我几个问题,了解一下情况。请问你们想了解什么?
你是陈明宵吧?
我是,明宵点头承认说。
我想问问你,你知道用假护照进入中国,是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构成犯罪行为,能够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和判刑吗?
我知道,明宵说。
那你为什么用假护照入境?
因为用真护照,入境处会把我抓起来。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
为什么入境处会抓你?
我不知道。
你的确在入境处控制的名单里,瘦高个男人看了一眼卷宗说。你用假护照到北京来干什么?
救一个人,明宵说。
谁?
大维。
大维前几天突然被放了,是跟你有关吧?
跟我有关,明宵说。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拿了一个祸国殃民的人的地址,换了大维的自由。
果然跟我们猜想的一致,瘦高个说。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吗?
我不知道,明宵说。我只知道那个人是个依靠权贵攫取国家财富的人,死有余辜。
你能把那个人的地址也告诉我们吗?瘦高个问。
明宵点点头。瘦高个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把一杆笔和一张纸递给明宵。明宵拿起笔来,写下来一行地址,把纸和笔还给瘦高个。
很好,瘦高个看了一眼纸上的地址说。还有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够像这样坦率的告诉我们,三个半小时之后还有一班到伦敦的航班,你可以乘坐那趟航班回去。
什么问题?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七号,你从旧金山在拍电影的中间飞到北京,没错吧?瘦高个看着卷宗说。两天后,你在机场出境时被扣。当时你为什么匆匆到北京,又匆匆离开呢?
听到这个问题,明宵一下想起来,那次徐泽宁在天桥剧场遇到他,在他出境时把他扣留,把他抓进了监狱。毫无疑问,面前这个审讯他的人,一定是想了解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个人肯定不是徐泽宁的人,而很有可能是徐泽宁的对手派来的人。明宵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敢把他从即将起飞的飞机上带下来审问,冒着被徐泽宁发现的危险。难道白手套被抓之后,他们之间的斗争已经变得你死我活,而不再顾忌了吗?
那次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在天桥剧场举行一场告别演出,要退出芭蕾舞台,明宵说。她是一个非常有天分,也很勤奋的演员,也很年轻,只有二十三岁。我当时正在旧金山拍电影,看见报纸上报道她在举行告别演出之后,觉得非常可惜,于是从旧金山飞北京,想劝告她不要放弃芭蕾。我当时跟剧组只请了两天假,见到她之后,就想回旧金山,结果在出境的时候被你们国安部的人扣住,随后被起诉和判刑。
你有没有想过,当时出境处有国安的人在等着你,这是谁通知的国安部呢?
听到这个问题,明宵心里更加明白了。果然,他们是想让他把徐泽宁把他抓入监狱的事情说出来。他不喜欢徐泽宁,但是他更不喜欢那些想把徐泽宁搞下台的人。腐败的滋生,蔓延和泛滥,就是在那些人主政的时候发生的。徐泽宁反腐,虽然重点在打击自己的对手,但是毕竟动了一些大老虎,吓住了一些苍蝇,遏制了腐败的发展。如果那些人搞掉徐泽宁,安排他们的人上来,中国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况且,徐泽宁是靳曦的前夫,也是靳曦两个孩子的父亲,政局的变动会给靳曦和孩子带来很大的影响。想到此,明宵觉得不能把事情原委告诉瘦高个。
我知道是谁通知的国安部,明宵说。但是我不想说。这件事儿已经过去了好多年,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不说,其实我们也知道,瘦高个说。国安部的卷宗里有记载。根据我们的了解,你曾经被关押在北京半步桥监狱,被判刑十四年。判刑的主要原因,是因为1989年时,你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参加了全美学自联组织,并且带着纽约学生的一部分捐款来到北京,把捐款转交给了当时在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领袖。十四年的刑期,对于你这样一个参加过几次游行,转交捐款的学生来说,无论从当时还是现在看,量刑都非常重,超出常规。这件事,到底是谁在幕后干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明宵说。但是我不会告诉你们。
陈明宵!你老实一点!瘦高个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说。实话告诉你,我可以让你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让谁也找不到你,也可以让你登上三个半小时之后起飞的航班,全看你是否愿意跟我们合作了。据我们所知,当年给你定这么重的刑,是来自某人的一个指示。后来,你在服刑四年后,又被突然放掉,也是来自于同一个人的指示。你是当事人,这个人是谁,你完全知道。告诉我们这个人是谁,我们马上送你去飞机场。
看样子你们比我知道得还多,明宵笑了一下说。你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你们其实也知道是谁。只不过你们惧怕他,不敢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想用我的嘴来说。背后的原因,无非是想用我的口来做证。坦率地说,那件事对我而言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儿了。
你最好能再好好想想,瘦高个说。我给你两个小时。想通了,告诉我们,我们送你上飞机,赶下一趟飞机走。想不通,你就在这里待下去,别想回伦敦了,也可能会永远失踪了。明宵,你不要光想你自己。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爱的人,如果你失踪了,他们会怎么感觉。有人用权势害了你,你何必为了他保守秘密,把自己搭进去,让家里人悲痛呢?你爸爸年龄也大了,到时谁去替你照顾你爸呢?你说是吧?
大维站在房子中央,面对着窗户在专心致志地拉着小提琴。月亮静静地挂在树枝上,像是在凝神听着他的演奏。窗外是一条老旧的还没有拆迁的小巷,巷子里种着两排古槐,槐树又粗又高,枝杈伸到二楼的窗口来。因为小巷年代太久,胡同也窄,汽车都不能通行,只有自行车能在里面穿行,因此行人也少,噪音也少,晚上就显得更为安静。
出狱之后,大维回到了原来的住处,找到了物业。物业看见他很高兴,说他们都相信他是被冤枉了,迟早会出狱。他租的房子被法院封了几个月,说是要保持物证,后来律师们也来看过,替他付了半年的租金,要物业不要动他的东西。现在他回来了,正好可以继续住在里面。大维喜欢自己的这间屋子,屋子不大,但是闭着眼都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左邻右舍的人也和气,有时大维拉琴晚了,也没人嫌吵闹。
房子搞定之后,大维去了中央乐团。团里正在排练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原来的第二小提琴手已经招了新人了,团长只好安排大维做个普通的小提琴手。团长说很抱歉,以后有机会再让他重新担任第二小提琴手。大维说没关系,只要能在乐团拉琴就好。能够重新回到中央乐团,大维知道已经是不容易了,所以对于新的工作并没有怨言,而是努力去拉好。每天排练的时候,大维都是早去晚归,排练得很认真。同事们也都为他所受的遭遇深抱不平,在大维案审判的时候在网上写文章力挺大维,在大维入狱后也一起去看他,也都很欣慰地看到大维重新回来。
工作和生活走向了正轨,大维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但是他依然无法忘记老四对他的折磨和凌辱,以及对琵琶姑娘所作的一切。特别是听到靳曦曾经自杀过的消息后,大维曾经难受得无法入眠,感到心脏在一阵阵抽慉般的疼痛。他无法原谅老四,发誓要杀死老四,但是却对老四无可奈何。老四现在出门都是前后各有一辆警卫车,乘坐的悍马车是带着防弹玻璃的,而且随身总是带着枪防身。大维手无寸铁,想接近老四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去报仇了。
门口响起了几声敲门声。大维停住了琴弓,走到门边,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身穿蓝白色制服的特快专递员,手里端着一个四方的纸盒子。
请问您是大维吗?专递员问大维说。
我是,大维说。
这是您的东西,请查收,专递员把纸盒子递给大维说。
可是,我没有买什么东西啊,大维说。您搞错了吧?
没有啊,专递员仔细看了一眼纸盒子上的单子说。您看,上面就是您的地址,还有您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大维仔细看了一眼单子说。不过,我刚搬回来没多久,谁也不知道我的地址啊,我也没有在网上购物什么的,这上面一定是写错了吧。
反正是您的地址,您的名字,东西就是您的,专递员把一杆笔和一个单子递给大维说。劳驾您在上面签个字,我就把东西交给您。
大维弯腰放下小提琴,在单子上签了字。专递员把纸箱子递给大维,下楼去了。大维把纸箱子放到床上,回身关好了门。纸箱子用胶布封得严严实实的,掂着也不重。大维觉得很好奇,这到底是谁给他寄来的呢?他想了一下,觉得有可能是律师给他寄的材料。大维走到桌子旁,拉开抽屉,从里面找了一把剪刀,把纸箱子的封口剪开。纸箱子里被泡沫朔料塞得满满的,泡沫朔料中间是一个银灰色的铝制盒子,盒子上也缠着胶条。
大维用剪刀把盒子上的胶条剪开,打开盒盖看时,惊异地发现里面是一把五四式手枪和两个装满了子弹的子弹夹。手枪像是崭新的,枪管和枪身上散发着幽蓝的寒光。子弹是黄澄澄的,圆柱装的弹体上反射着电灯的高光。大维把一个子弹夹插入手枪里,把手枪的保险打开,眯上一只眼,对着窗外夜空里的一颗星星瞄准了一下。枪沉甸甸的,是真枪,正像他在射击场上练习用的手枪。
大维把枪的保险关上,爱不释手地握着,看着。从小他就喜欢枪,总想有一把枪。现在,他终于有了一把真枪了,虽然这枪的来路不明。大维把子弹从枪中卸下,小心翼翼地把枪和子弹放进盒子里。他坐在床边,看着盒子里的手枪思索着:这是谁给他寄来的呢?难道是老四设下的计,好让他重回监狱里吗?或者是哪个好心人知道他的想法,想助他一臂之力吗?要么是老四的仇人,想借他的手去杀了老四?
大维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如果是老四栽赃,那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没有枪,也能被诬陷有枪,就像上次一样。如果是好心人或者老四的对手给他的枪,那么他正好可以用这把枪去除掉老四。但是光有枪还不行,怎样接近老四还是一个问题。老四的私人会所门口有保安,大铁门平时都是关着的,四周都有摄像头监视。别的地方,一来不知道老四的行踪,二来即使知道行踪,也不好混进去,何况老四的警卫一般都跟随老四出行。大维还没有想好怎样能接近老四。不管怎么样,他想把枪收好藏好。至少,在需要用的时候,他能有一把真枪了。
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想好了吗?坐在审讯桌后面的瘦高个看了一下手表,问明宵说。
想好了,明宵说。坦率的说,我觉得你们是特别邪恶的人,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可以让人失踪,丝毫不顾及人的生命。跟你这么说吧,在我来北京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可能会出事的准备。我的手机上带着定位系统,我到了哪里,都有我的朋友知道。你们刚把我的手机收走,这个地点的位置,已经被记录下来了,有记录可查。如果我失踪了,我的朋友会知道我从机场来过这里,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我想提醒你们,不管你们上面的人是谁,不管谁让你们这样做的,你们现在做的事,是会掉脑袋的事情,非常危险。你们好自为之吧。
明宵,我们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朋友,瘦高个男人说。你把事件的详细情况告诉我们,对你来说没有坏处,只有好处。因为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们想帮助你,给你一个寻求公正的机会。
别说你们在帮助我,明宵说。你们只是为了自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白手套招供之后,你们上面的人,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对不起,我不想让自己成为你们权力斗争的一盘大棋里面的一个棋子。
这是一件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瘦高个问明宵说。就算我们是为自己,客观上也是在帮你报仇。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我想有一个平静的生活,不想卷入是是非非,明宵说。何况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在国外早就开始了我自己的生活。现在把那件事拿出来讲,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不需要去报复谁,也不想去报仇,我只想有个平静的生活,好好做自己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对不起,我已经把能告诉的,都告诉你们了,不想再多说一句了。
好吧,话既然讲到这份儿上,你不愿意多讲,我们也就不勉强了,瘦高个有些无奈地合上卷宗说。刚才只是吓唬你一下,谁也没真的想让你失踪。其实,我们都知道你被判重刑,后面是谁主使的。有没有你的证词,对我们来说,都关系不大,只不过有些事由你亲口说出来,会更有力一些,毕竟你是当事人。下一班飞往伦敦的航班就快起飞了,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我们已经事先给你订好了一个座位。我们这次谈话,希望你也能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谈起,好吗?
好的,明宵说。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的。
那就一言为定。
瘦高个站起来,走到门边,把门拉开。门外站着的两个男人提着装着明宵手机,钱包,护照和兜里的东西的透明朔料口袋走了进来。瘦高个要过口袋来,翻了一下。他把里面的手机拿出来,把剩下的东西留在朔料袋里,交给明宵说:
护照和钱包还给你,手机我们没收了。手机里有你的朋友和亲人的联系方式,也有你的短信和通话记录。记住,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讲出去,你或者你的亲友会有麻烦的。现在我派人开车送你去机场,祝你旅行愉快。
傍晚的伦敦,下起了小雨,点点雨珠贴在玻璃上,让玻璃外的街道变得模糊不清。推开皇家芭蕾舞团的玻璃大门,靳曦举着一把红伞来到街头,看见天空一片暗灰色,四周的建筑笼罩在细雨之中,屋顶和屋顶之间的交汇处显得更隐晦了。街道是湿漉漉的,两边的店铺已经亮起灯,灯火在湿冷的秋雨中显得很温暖。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刚过,街道上的行人开始减少下来,每个人都打着伞或者穿着雨衣。路两边不断有车辆小心地驶过,红色的刹车尾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的反光显得分外鲜艳。雨水沿着路边流着,像是一股小溪,源源不断地流进带着黑色铁栅栏的下水道里。
走进地铁站,靳曦把伞甩了一下,收拢,挎在胳膊上,沿着台阶向下走去。明宵一直没有来短信,让她有些心神不宁。按说明宵此刻应该早已经到了伦敦了,但是为什么没有给她发短信或者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呢?难道明宵出事儿了?在站台的一个粗大的圆柱子边等地铁的时候,她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来,查看了一下,上面依然没有明宵的消息。
地铁很快夹带着凉风轰隆隆地驶来了,在站台停下。虽然已经过了上下班高峰时间,但是车厢里依然有不少人。她走进车厢,在后面找到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忍不住又拿出手机查看了一眼。中午她给明宵发了一个短信,让明宵到了告诉她一声,免得她担心。下午排练完芭蕾,去按摩室按摩时,她看见明宵还没有回短信,就给明宵打了一个电话。明宵的电话没人接听,她留了一句言,让明宵给她回电话后就挂了。地铁驶入黑漆漆的隧道里,她皱着眉头,心里觉得很烦恼。明宵怎么到现在还没消息呢?难道航班出事儿?但是她想航班应该不会出事儿,如果那样,新闻上早就会有报道了。
也许是累了,从机场直接回家睡觉去了,她安慰自己说。
从地铁站出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街角的一座咖啡店外面的红色砖墙的颜色随着夜幕变得暗淡,旁边的路灯把店前的一些金属桌子和椅子涂上了一种银蓝的颜色。行人道边的树木的枝干已经光秃了,树根下散落着被雨水腐蚀了的落叶,只有地铁站附近的几颗橡树上的一些发黄的树叶,还在雨中摇晃着,不肯落下。
她张开雨伞,向着自己住处的方向走去。走到离自己住处不远的街角的那家咖啡店时,她往里看了一眼。店内灯火通明,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站在柜台前在仰头看着墙上的价格表,穿着制服的店员站在收银机前在笑眯眯地等着顾客点咖啡。店内的空间很大,但是人不多,靠墙的几张小桌有两个空着,有几个像是大学生一样的男男女女在坐着喝咖啡聊天。
她站在咖啡馆窗外,目光在店内来回扫视了两遍,依然没有看见明宵的身影。她看了一眼店内墙上挂着的表,已经是六点半了。她有些后悔没有问明宵乘坐什么航空公司的飞机,是哪个航班的,不然可以上网去查一下。虽然来伦敦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英文不好,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听不清楚,也轻易不敢打电话。她不知道明宵是从北京直飞伦敦,还是中途转机,更不知道航班号,查也不好查,电话不知道往哪里打,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记得明宵在短信里说上午到,而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她决定去明宵的住处看看。她沿着街道走着,没有去自己的楼,而是拐进了明宵的楼。她跟门口的保安点头打了个招呼,习惯性地去查看了一下邮箱,从里面拿出两份儿广告和一封信,随后坐电梯上了楼,来到了明宵房间的门口。她敲了敲门,侧耳仔细地听着动静。楼道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用钥匙打开门,看见屋里是黑的。她的心一下凉了下来。显然明宵还没有回来。她把灯打开,在门口换了拖鞋,走进客厅,把广告和信放在桌子上。她查看了一下卧室,确信没人之后,才走回门口,把灯关了。她在门口把鞋重新换了,随后走出门,把门锁上,离开了明宵的住处。
回到家里,继母已经把饭做好了。孩子们都吃完了,穿好衣服准备去上钢琴课。她匆匆吃了两口饭,带着孩子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音乐学校去弹钢琴。钢琴老师是个莫斯科音乐学院毕业的俄国女人,科班出身,年轻时曾经在莫斯科的钢琴大赛里得过奖,也在莫斯科大剧院的乐团里弹过钢琴。钢琴老师很喜欢她的两个孩子。自从听说她母亲也是俄国人,而且是一个很不错的芭蕾舞演员之后,俄国女人总喜欢跟她聊起莫斯科大剧院,聊起那里的芭蕾舞。
每次孩子们弹钢琴,她总是坐在孩子们身后的凳子上,看着孩子们学钢琴,听着钢琴里传出来的悠扬的琴声。钢琴老师这次教给孩子们的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旋律非常优美动听,孩子们也喜欢,掌握得非常快。孩子们在家里练习了许多遍,能够一口气弹下来。看着孩子们的小手在钢琴上灵巧地移动着,听着钢琴里飞出来的优美的乐符,她感觉既欣喜又忧伤。看见孩子们弹得这么好,她心里很高兴。这首曲子太优美了,太浪漫了,太柔情了。它美得让人忧伤,柔情得让人落泪,浪漫得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是出自贝多芬的笔下。她听说这首曲子一开始并没有收在贝多芬的作品集里,直到一个德国音乐家为了写贝多芬传记收集资料,无意中在一个名叫特蕾泽·玛尔法蒂的女人留下的书里,发现了贝多芬的这篇手稿。她不知道贝多芬是否跟这个女人相爱过。贝多芬穷其一生,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能够找到过一个理想的伴侣,然而他的音乐却是这样的伟大。她坐在孩子们后面,听着《致爱丽丝》的旋律在空气里飘荡,一种无法释怀的忧伤在心中涌起。
弹完钢琴回家的路上,孩子们在一家广告栏上看见了皇家芭蕾舞团的一幅彩色广告。大女儿指着广告上穿着芭蕾舞鞋的姑娘说:
妈咪妈咪,我想学芭蕾,能不能让我去学芭蕾?
我也想学芭蕾,小女儿跟着附和说。能不能跟姐姐一起学芭蕾?
芭蕾虽然好,但是学芭蕾太辛苦了,她说。爸爸妈妈想让你们像云云姐姐那样,以后上个好大学,有份儿好工作,不要那么辛苦,有个自己的健康快乐的生活就行了。
可是我想学,芭蕾多漂亮啊,小女儿说。妈咪,你跳的这么好,以后你教我们好吗?
那好吧,我可以教你们一点,她说。你们可以学着玩,喜欢我就多教你们一点,不喜欢我就少教一点,就当个业余爱好吧。
孩子们睡觉之后,她洗了个澡,换了件素色的长裙,穿上一双厚袜子,来到客厅,陪着父母看了一会儿中文电视。明宵依然没有消息,让她心里很不安。她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听着手机和屋外的响动,心里在担心着。雨总是下个不停,雨珠敲着玻璃,敲得她心烦。她不时走到客厅的窗前,拉开窗帘向外看看,查看对面明宵的房间有没有灯光。对面的房间总是黑漆漆的,每一次查看,都让她更担心了一些。
爸爸看出来她的焦虑不安,问她怎么了。她说明宵今天回伦敦,应该上午到,但是不知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可能是航班误点,或者换了航班吧,爸爸说。要不给齐静打个电话,让她们家云云帮着打电话去航空公司查查?
再等等吧,她想了一下说。没准儿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要是明天早上还没有消息,我就去找齐静,让她们家云云帮着打电话去查问。
晚上十点半,爸妈看电视看困了,都去回房间里睡觉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眼睛盯着窗玻璃上的水珠和对面的黑黑的房间,盼着对面亮起灯光。墙上的钟走得很慢,过了好长好长时间,时针才指到十一点。她不知道明宵那边怎么样了。她怕他那边出什么事儿。在明宵去北京之前,她就一直有些担心。她不时拿起手机来看一眼。她等着明宵来个短信,哪怕就是一句话,知道他安全就好。但是明宵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有些后悔当初同意明宵拿着假护照去北京。毕竟是假护照,而且是去帮大维。她怕明宵再也回不来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看见对面的窗口亮了。她有些不敢相信,怕是自己的幻觉,于是用手背揉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看。没错儿,是对面的窗户亮了灯。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左右拉开,站在窗前看着对面。她看见对面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人。是明宵。
她的心一下快乐了起来。是明宵,他回来了,在隔着雨水对她挥着手。她悬着的心落回了肚里,高兴得几乎要留下眼泪来。她向对面挥着手,微笑着。明宵也对她挥着手,做了个手势,指着楼下,好像在说想见见她。她用力点点头,放下窗帘,走到门口。她在门口换下拖鞋,穿上一双半高跟的黑色皮鞋,披上一件白色的针织衫,对着挂在墙上的穿衣镜拢了拢头发,拿起钥匙出了门,向着电梯跑去。电梯很快就上来了,里面没人。她走进电梯,按了一层的按钮。电梯里面的液晶显示器在指示着楼层。五层,四层,三层,二层,一层。电梯门开了,她手里攥着钥匙跑了出去,在保安的诧异的眼神中推开了楼门。
雨还在下着,比刚才大了一些,空气寒冷而湿润。她向着对面的楼跑去,感觉一颗颗雨珠打在脸颊上,顺着头发和脸颊流了下来。她觉得有些奇怪,那些顺着脸颊流下来的雨水,不像平时那样凉,而是带着一股温热。她刚跑出几步,就看见对面的楼门开了,明宵举着一把黑伞跑了出来,向着她跑过来。
雨水顺着脖子流进了里面的衬衣里,但是她并没有觉出凉来。脚下的皮鞋踩在水洼里,向四面溅起了水花,水花溅湿了袜子和长裙。她看见明宵举着的黑伞的四周的尖上滴着水滴,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一样,缓慢地持续地滴下来。她感觉就像是梦一样地不真实,然而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在两楼之间的空地上,他们面对面站在了一起。还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她扑到了明宵的怀里。明宵一只手举着伞,另外一只手抱住了她。她能听见他的粗重的呼吸和强烈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怀抱里的温暖。她用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放在他的右肩上,脸颊贴着他的脸颊,笑着,哭着。她感到明宵的手在抚摸着她的后背,嘴唇凑近了她的脖子,亲吻着她的脖颈。她紧紧地抱着明宵,好像是怕再失去了他似的。
虽然雨还在下,但是有了头上的黑伞,有了明宵的胸膛,她一点也觉不出冷来。明宵浑身散发着热气,抱着她的胳膊强壮而有力,她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在玉渊潭公园山坡上的八角亭里,在里面的长凳上,也是一个带着凉意的雨夜,只有她和他在一起。那是她跟男生的第一次拥抱,第一个吻。
她把头从明宵的肩膀上抬起,眼睛打量着他。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着炽热的火光。突然,他的手在后面把她托向他,他的嘴唇贴在了她的嘴唇上。一股温热和颤栗瞬间传遍全身。她张开嘴唇,让自己的嘴唇最大限度地跟他的嘴唇吻合在一起。她闭上眼睛,胳膊搂着他的脖子,让他的嘴唇更紧地贴在她的嘴唇上。他的嘴唇潮湿而有力,堵住了她的嘴,让她无法喘气和呼吸,让她快乐而晕眩。
好象是经过了一个世纪,他们才把嘴唇分开。她喘着气,觉得心还在剧烈地跳动。她看见他举着的伞倾斜了,他的后背完全暴露在雨中而不自知,蓝色的衬衫和牛仔裤都湿透了。
你的衣服都淋湿了,她说。
你的也是,他说。
她低头看了一眼,果然裙子和针织衫也湿了几处。
我的好多了,你光给我打伞了,忘了自己了,她说。赶紧回去换件衣服吧,不然该着凉了。
她跟着他向着对面的楼走去。他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从后面搂着他的腰,觉得很开心。
不是说上午回来吗,怎么这么晚才到?她边走边问明宵说。事先怎么也不给我来个电话,告诉我什么时候回来,快把人急死了。
我的手机被人拿走了,上飞机又匆忙,没来得及给你打电话,他说。
手机被人拿走了?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儿?她问他说。
以后我慢慢跟你讲,明宵说。中间出了一点儿意外,不过最后问题都解决了。
他们走回楼里,看见保安在对着他们微笑。她跟着他上了电梯。电梯里没人,他们在电梯里又亲吻了一次,第二次亲吻依然像是第一次一样火热。他们走出电梯,沿着寂静的楼道走回明宵的房间。明宵的房间门敞开着,一看就是刚才急着出去,忘了关房门。明宵把伞竖在门后,把门关上。他伸出手来,又一次拥抱了她。她伸出手按了一下开关,把灯关上。她知道明宵的客厅没有安窗帘,不想让对面楼上的人看见。
在黑暗里,他一遍遍地吻着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像是在弥补多少年缺失的吻和拥抱。她闭着眼睛,搂着他的脖子,跟他一遍遍地亲吻和拥抱,每一次亲吻和拥抱,都给她带来快乐和欢愉,不仅是身体的快乐,而且是心灵的快乐。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她终于知道了,其实她最渴望的一直是他。现在,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没有什么人能再把他们分开。她渴望他的爱,也渴望用自己的爱回报他,弥补他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坚持。
像是自然而然地,他牵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卧室。他帮着她脱掉了湿了的针织外衣,解开了里面的衬衫的纽扣。她把钥匙放在床头柜上,自己脱掉了长裙,钻进了被子底下。被子有些凉,她把乳罩解开放在床头柜上,在被子里面蜷缩着腿等着他。他站在床边,弯腰脱去湿了的裤子和衬衫。他掀开被子钻了进来,跟她在被子下面互相抚摸着。
她闭着眼,感觉一阵阵热潮从身体内部涌来。她觉得自己像是沙漠里的一个扁平的蓄水池,曾经干枯见底的蓄水池,现在池底有一股温泉在喷涌。温水从池底不断翻滚上来,溢出了池外,向着四面溢去。不远处,有千军万马顺着沙丘嘶喊着冲杀过来。马蹄得得,大旗猎猎,鼓声阵阵,号角齐鸣。她像是听见冥冥之中传来一种召唤,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她没有选择,只能听从这种召唤。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就像是全身的重量都消失了一样,向着沙丘上灼烧着的太阳飘去。离太阳越近,热度就越大,灼烧感就越强烈。她觉得自己开始融化,融化得再也无法恢复成原形。她感觉自己在飘进太阳里面去,不断地飘,离燃烧着的太阳越来越近。在接触到太阳表面的一刹那,她喊了一声,觉得自己呲啦一声化成一团冒着蒸汽的水雾,与太阳融合成一体。
她躺在他的胳膊上,头靠在他的腋窝处,手抚摸着他胸膛上的汗水,听着他的喘息声,感觉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很满足。她听见他说:
我爱你。还以为不会有这一天了呢。
我也爱你,她说。我也在等着这一天。
我们结婚吧,他吻了她头发一下说。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喜欢这样抱着你。永永远远。
好。她拉过他的手背来,吻了一下说。只要你愿意,我就愿意。
屋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沙沙地打在窗户上,听起来十分安详,十分悦耳,像是有人在哼着一首催眠曲。她觉得浑身有些疲乏,有些累了。她侧过身来,枕着他的肩膀,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膛上,腿搭在他的腿上。她闭上眼,听着他的逐渐变得均匀的呼吸,感受着雨夜里躺在爱人身边的安静舒适的美,一种疲累的美,一种婴孩般沉睡的美。她想起地铁站口的一排橡树,其中有一颗橡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的,简直让人不可相信。在这个秋末的季节,别的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别的橡树的叶子也都变黄了,而那颗橡树的叶子像是夏天一样的绿。不是夏天的绿,而是比夏天的绿更深的一种暗绿,就像是常春藤的叶子的绿色。在那颗橡树旁边,有一盏路灯,从侧面照着,让橡树叶子的受光面散发出一种苍白的光,而在有月光的晚上,叶子上又多添了一层幽蓝。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颗橡树叶子的颜色在光线下的微妙变化,她也只是路过时偶然注意到。她很好奇,在冬天来临的时候,那颗橡树的叶子是否还能保持绿色,只有过几个月才能看到,但是她有理由相信,即使在白雪皑皑的时候,那颗橡树的叶子会依然是绿的,就像是有些人,有些感情,从来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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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