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继母把红裙扔掉的那天晚上,她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的走,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平时放学之后她都是需要回家干活或者看弟弟,但是那天她不想回家了。她想在外面流浪几天。她在地铁站里,从木樨地坐到八宝山,又从八宝山坐到前门。她在前门站下车,走到了王府井,去了街口的新华书店,在二楼的开架部倚着柜台翻了一会儿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她喜欢三毛的书。她羡慕三毛能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羡慕三毛有一个荷西那样的男孩喜欢她。从小到大,除了弟弟之外,没有任何男孩喜欢她。楼里的那些男孩子们从小都是嘲笑她和欺负她,没有一个男孩对她好过。十四岁的她长得很单薄,看着镜子都觉得自己不好看。
她在书店里一直看到书店关门才出来。她觉得饿了,摸摸兜,里面只有不到两毛钱。她在书店门口卖冰棍的小车上买了一根冰棍。她坐在门口的灰石台阶上,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想着下午发生的伤心事儿。继母把母亲的红裙扔掉,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她的世界像是一个蛋壳一样敲碎了。她一直就不喜欢继母,从继母进门的时候就不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她更恨继母了。她觉得继母是一个表面热情如火,宽容大度,对人和善,而内心狭隘的人。继母有很强的嫉妒心,容不得父亲身边出现任何女人。她觉得继母为她做的几乎每件事情都是给外人看的,继母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后妈是一个对她很关心,对她很好的后妈,让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夸奖继母贤惠,而只有她知道,继母并不喜欢她,也不在乎她。继母给她买新衣服,给她买新鞋,是为了让别人看到,继母对她是多么的关心。而只有她知道,继母给她买的衣服和鞋,都不是她喜欢的。继母甚至故意挑她不喜欢的衣服和鞋的款式和颜色买,而且强迫她穿上。她甚至都无法去抱怨继母,因为当她抱怨的时候,别人就会说,这孩子真不懂事,后妈对她这么好,她还挑三拣四。她知道继母其实也并不爱父亲,继母只是爱自己。
继母进门之后的这些日子,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一些变化。十四岁生日过后不久的一天,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床上有血迹。她吓坏了,既不敢告诉父亲,也不想告诉继母。她做贼心虚地跑进洗手间,在里面仔细查看出血的部位,觉得自己得了要死了的大病。她坐在马桶上,幻想着血不断地从身体里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流干了,自己也死了。她想着自己死了之后,父亲抱着她的尸体后悔得痛不欲生的样子,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红了。她不知道继母会怎么想,也许继母会假装悲哀但是心里很高兴,但是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很伤心。她过去很喜欢父亲,她曾经是父亲的小公主,但是有了继母和弟弟之后,她再也不是了。现在她也不喜欢父亲了。她不喜欢父亲,因为他忘记了母亲,娶了继母,而且事事听继母的,把钱都交给了继母。现在,父亲很少给她买东西,对她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关心了。继母和幼小的弟弟对父亲变得更重要了。父亲再也不带她去动物园看老虎,不带她去北海划船,不带她去天坛回音壁听回声,也不带她去陶然亭滑雪山和游泳了。她变成了家里的一只猫,父亲把她喂饱之后,就什么都不管她了。在她生日的那一天,父亲甚至连她的生日也忘记了。她生日的那天,她想起了过去。过去父亲总是会在她的生日那天给她庆祝一下。她一直等着,等着父亲想起她的生日来。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也没想起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生日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想象着桌子上有十四只点燃了的蜡烛。她想象着蜡烛是母亲给点的。她想象着母亲给她切开蛋糕来。她用手比划着,吃着并不存在的蛋糕。她想父亲的心思一定都在继母和弟弟身上,把她全给忘了。她觉得父亲是个叛徒,一个有了新欢之后,就背叛了母亲和自己的叛徒。她死了,就是对叛徒的最好的惩罚。但是很可惜,她坐在马桶上等了半天,血却没有继续流出来。
她把血擦干净,夹着腿悄悄走回房间,换了一条干净的内裤。她把脏的内裤偷偷塞在自己的床下。下午放学回来后,她把内裤洗了,晾晒在阳台上。她不知道继母是怎么发现的,只是晚饭后,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看书,耳朵听见继母在客厅里跟父亲说,孩子开始发育了,以后要小心有坏孩子来勾引她。父亲说,你去给她讲一讲。继母拿着她晾在阳台上的内裤走进卧室里来,告诉她说,这是月经,不用害怕,但是以后若有男孩子要怎样你,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不然你会生小孩的。她越听越糊涂,不知道怎么就能生小孩,但是她也没好继续问继母。
她坐在王府井书店门口的台阶上吃完了冰棍,沿着王府井街道走下去,一直走过了东风市场。街上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没有一家可以进去逛。她继续向北走到了美术馆旁边的隆福寺。隆福寺里临街的小吃店里冒出来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儿,让她觉得肚子饿得更厉害了。从午饭到现在除了一根冰棍外,她什么都没有吃,身上只剩下了一毛多。这一毛钱,她还要留着坐车,没有钱能买吃的。她也不想偷东西。她恨小偷,自己也不想做小偷。她想来想去,自己没有钱,也不想偷,也没人能帮助她,没法儿流浪,即使几天也没法儿流浪。她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回家的一条路。她扫兴地沿着王府井大街重新走回了长安街,在那里坐车回到了玉渊潭。
从车站出来,走到离家不远的那家副食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那只野猫。那只死在外面的野猫。她很羡慕那只野猫的勇气,瘸着腿受着伤依然不肯留在她家里。她不知道野猫哪里来的动力非要从她家里离开。也许有另外一只猫在等着那只野猫,她想。
她背着书包走过贩卖洋烟和啤酒的小卖部,沿着楼前铺满落叶的石子小径,踩着琐碎的发黄的叶子,走进了楼门。走进楼门口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背上一阵紧张,像是有人背后在盯着她一样。她扭过身,在楼门口的昏暗的灯光照射下,看见不远处的黑魆魆的树从里,有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在黑暗里看着她,眼睛上的镜片在月光下像是猫眼一样闪闪发光。她很害怕,赶紧转回身,小跑着上了楼梯,再也没敢回头看。
她一边跑一边听着楼梯里的声音。还好,那个中年人没有跟着上来。在跑到自己家的楼层的时候,她停住脚步,从楼层之间的窗户里看了一下外面。她看见原来站着中年人的那片树丛底下已经没有人了。她向着楼前的碎石铺成的小径看去,只看见一个高高的背影,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夹克,正在缓慢地向着楼外的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步履缓慢而沉重,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她走进屋门才感觉到安全些。屋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空气,父亲和继母像是刚吵完了架,各自坐在客厅的一角,谁也不跟谁说话。她以为继母会狠狠地说她一顿,继母总是会找碴儿说她一顿,何况她今天回来这么晚。但是奇怪的是,继母没有说她,父亲也只是让她赶紧去吃饭,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她本能地感到家里出现了什么事儿,而且这事儿像是跟在门口遇见的那个中年人有关。但是没人说什么,家里安静得奇怪,父母不说话,平素爱吵闹的弟弟也早就睡着了。她有些失望。她以为这么晚回来,家里一定会很着急,父亲会到处找她,见了她会训斥她一顿。但是父亲没有。奇怪的是,继母也没有。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她觉得肚子很饿,没有多想就走向饭桌,放下书包,端起碗吃了起来。
那天晚上吃完饭后,她走进卧室,把灯关了,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觉得浑身疲累,充满伤痛。她依然很恨继母把母亲的裙子扔掉。母亲的红裙在许多个夜晚曾经陪伴过她,给她带来温暖和温馨的回忆,透明而又美好,现在那条红裙已经不见踪影了。
朦胧的月亮在窗外的云里穿行。薄云疏稀,飘忽不定,不时给屋内遮上一层半透明的暗影,像是浓浓淡淡的忧伤,真实而又虚幻。天气日渐寒冷,室外的凉气穿过玻璃窗弥漫进来,裹住了手脚。琐碎的落叶在窗外被风卷着发出窸窸索索的响声,远处有野猫在喵呜。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被淡云遮住了的半轮明月,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个人是真正的毫无保留地爱她,别人都不是。想到此,她更想做一个芭蕾舞演员,像母亲那样。
她听见父母都离开客厅回卧室睡觉去了之后,才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从床底下拿出了一双舞鞋。那双舞鞋是很久以前她在一处垃圾场捡到的,已经很破了。她拿回家,学着母亲的样子,用针线把舞鞋补好。舞鞋有些大,不合脚,她把里面塞进了一些碎布,才能穿上跳芭蕾。在屋子里,她踮起脚尖,脑海里一边回放着母亲跳舞的镜头,一边在月光下跳起了芭蕾。屋里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只能看见月光撒在窗棂上,和月光下自己移动的身影。母亲所有的舞步,都存在她的脑海里,一点也没忘。她不需要音乐就能把跳整段整段的芭蕾,因为那些音乐和舞步早已印在了脑海里,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回放机一样,把脑海里的舞步放出来。月亮在窗外凝视着她,像是母亲把明亮的光线撒了进来,抚摸着她的身体。她一直跳出了汗,才回到床上继续入睡。睡觉时,她感受到了月光照射在身上的温暖。
初中毕业的时候,她没能进戏剧学院附中去学芭蕾。虽然她相信自己能考上,但是父亲和继母都反对她学芭蕾。父亲不想让她成为母亲第二,而继母则对她有一种天生的妒恨,不想让她学习芭蕾。她只好继续在玉渊潭中学读书,由初中部升入高中部。
上高中后,她尽量晚回家,到家吃了饭之后就钻进自己的屋子里去做作业,复习功课。她不喜欢自己的家,也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北京是一座繁华而寂寞的城市,一座喧嚣而沉默的城市,一座熙熙攘攘而孤独冷清的城市。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热,举目所及到处是拥挤的人流和车流,但是她却再也找不到母亲,找不到那个抱着她,揽着她,能够给她带来温暖的人。每天她背着书包坐车去上学,呼吸着车厢里弥漫着的污浊的空气,忍受着各种噪音,被人推来搡去。地铁上和公共汽车上,人和人挤着站在一起,她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给她信任和温暖的人。青春的懵懂和骚动,对父亲和家里的失望,对未来的彷徨和迷惘,对母亲的想念,点点滴滴涌过心头,让她心烦意乱,充满了忧伤。在每一个孤寂的夜晚,她都渴望着生活里能够出现梦幻一样的奇迹,渴望着有人能给她一丝温柔,一丝抚慰。即使是淡淡的一笑,也能拨动她的心弦。
继母对父亲恼火地说,她越来越不懂事了,家里什么事儿都不管。父亲说,孩子上高中了,让她去好好学习吧,别打搅她。继母说,这样一个自私的孩子,以后该怎么办,家里可以宠着她,以后到社会上该怎么办?父亲说,现在社会都是这样,你看谁家让上学的孩子做家务?
她真正开始认识明宵,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那个潮湿而闷热的暑假。
那一年,她十六岁,已经由小时的丑小鸭发育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身材像是母亲一样瘦削高挑,皮肤白润,弹性很强,面容则融合了父亲和母亲的长处:细长的眉毛,纯净的眼神,清秀的脸庞,性感的嘴唇,腮边有一个小酒窝。也许是来自母亲的遗传,十六岁时她的胸脯已经高高地鼓起,但是她总是不敢挺胸,觉得那样很丑陋。她为自己的体型骄傲。她个子高,皮肤白,而且每天自己练习芭蕾,体型一直很苗条。她唯一不喜欢的是自己的胸部,她觉得胸部太鼓了,所以她总是窝着肩膀,让胸部内缩,这样好显得小一些。同时在穿衣上她也总把胸部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也不敢露出来,因为她觉得那样太丑陋太羞耻。
她感到了男孩子对她的一些微妙的变化。楼里那些过去喜欢欺负她的男孩子,现在见了她也不欺负她了,反而喜欢在她面前打打闹闹大声说话,而且他们看她的目光也不一样了。那目光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和萌动,一种掩盖不住的喜欢,一种鬼鬼祟祟的渴望。他们在她面前的打打闹闹也带着一种夸张的做作。她发现自己也变了,变得喜欢打扮,爱臭美,很在意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和什么样的鞋子,爱捣扯自己的头发,渴望从别人嘴里听到夸奖好看,渴望被人关注,被人喜爱,也渴望了解男生的秘密,以及那些神神秘秘的让人脸红的男女之间的秘密。有时偶尔听到男生传一些黄色下流的段子,她既害臊,又气愤,又想听。
那年暑假,因为她的数学成绩一向不好,父亲给她报了数学补习班,每天早上坐地铁去补习学校。炎热的早上,她坐在地铁站门口背阴的灰色水泥台阶上,把左脚伸了出来,解开了凉鞋的扣带。这是一种老式的凉鞋,颜色是褐色的,鞋底很厚,前面是三条粗大的朔料皮,中间被一个圆圆的硬币一样的圆环圈住,后面是一个黑色的鞋帮,鞋帮上有一条粗大的扣带。整个凉鞋的造型笨重而老气,一点也不是她喜欢的风格。十年以前这种款式也许能称为流行,但是现在已经与街上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们喜欢的款式完全不一样了。
几只小蚂蚁顺着地上的一个水泥裂缝懒散地爬着,触角东碰碰西碰碰,像是在寻找着食物。她的头顶上有一个广告灯箱,里面的射灯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不出来是在亮着还是没亮着。一阵地铁经过的轰隆的声音从站门口传来,融进了街上传来的人流和车流的噪音。凉鞋的扣带已经被解开了,她把没穿袜子的左脚从凉鞋里退出来,踩在水泥台阶上。她把凉鞋举起来,看着手里的凉鞋。她不喜欢这双凉鞋,但是因为是继母买的,父亲非让她穿上。于是每次出门的时候,她都把自己的凉鞋放在书包里背着,穿着继母给她买的凉鞋,到了地铁站口再把继母的鞋脱掉藏进书包里,换上自己的鞋。
她看着眼前的黑色凉鞋,它的鞋面上闪着黑色的光泽,像是从来没有穿过一样。她用左手捏着鞋帮,把鞋底儿向水泥台阶上使劲儿的磨去。她对自己穿的鞋很挑剔,不爱穿的坚决不穿。她想把继母买的这双难看的鞋磨坏,这样她就不必每天都得穿着它出门了。她不停地磨着鞋底儿,手心里不久就开始渗出了汗水。她觉得有些口渴,街上传来的噪音也搅得她心烦。背后的地铁站口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兽,不停地制造着噪音,门口的电梯不断地把地下的人流输送到地面,又把地上的人流移到地下。
她抬头擦汗的时候,不经意地看见陈明宵向着地铁站走来。明宵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腿很长,身材像是长跑运动员,走路像个猴子一样一蹿一蹿的,很远就能看见。他穿着一条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的长裤,背着一个军绿挎包沿着树荫走着,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着。暑假以来,她在地铁里看见过明宵两次,猜想他也是去哪个学校参加暑假补习班的。她不想让明宵看见她。她把背转过来,低着头,让垂下来的黑色头发把脸遮挡住,继续低头磨凉鞋。
她听到有脚步声向着她走来,看见一双白色的球鞋在她的侧面停住。她知道明宵还是认出了她。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倒霉,看见她在水泥地上磨鞋,明宵这个坏小子不定会想什么干什么说什么。她没有理他,依旧低头磨着鞋底,假装他是空气,但是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在楼里这些男孩子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明宵了。不仅因为明宵长得阳光帅气,而且因为明宵一直是孩子王,是“司令”,是干部子弟,身上带着一股自信和什么都不怕的劲儿。明宵手插在兜里,站在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磨鞋。站了一会儿之后,明宵在她身边蹲下来,带着嘲笑的口吻问她说:
你们家钱多的没处花啦?这么新的鞋磨什么啊磨?
明宵蹲下的时候,身子离她很近,胳膊几乎蹭到了她的胳膊。她能闻到明宵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汗味儿。她平时很讨厌汗味儿,但是明宵身上的汗味儿,她却喜欢。
是你啊,她假装刚发现明宵说。这鞋难看死了,我都没法儿穿出去。
我看着不错啊,明宵打量了一下她的右脚说。你穿着挺好看的啊。
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把右脚收了回来。她拽了一下裙子,让裙子把脚盖住。她猜不透明宵是真心夸她还是说反话讥笑她。真倒霉,她心里想,这么难看的鞋穿在脚上让明宵看见了。本来因为跳芭蕾的缘故,脚趾骨节突出就很难看,再加上这么一只凉鞋,就更丑了,丑死了。
藏什么啊藏,明宵笑着说。我觉得挺好看的。
明宵笑起来的样子让她着迷。明宵的额头很宽,看着就很聪明,黑黑的眼睛闪着灵光,而且眉宇之间带着一股英俊和帅气。他双眼皮,大眼睛,浓眉,下巴也很刚毅,笑的样子很阳光,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大男孩的魅力。她突然觉得心里一种慌乱。从来没有男生这么近地蹲在她身边看着她跟她说话,明宵的身体几乎要跟她的身体挨上了。
得了吧,她按捺住砰砰的心跳说。你可真会讽刺人。我知道很难看。你真觉得好看?
再让我看一眼,明宵说。
她提了一下裙子,把依然穿着凉鞋的右脚露出来让明宵看。
你的脚趾怎么了?怎么跟别人的脚趾头不一样?明宵端详着她的有些变形了的脚趾问她说。
她的脸又一次红了。她知道自己的脚不好看。这下全完了,她想。不好看的脚配上一只难看的鞋。
我说什么来得,她红着脸把脚缩回裙子底下。你肯定会说难看的。是练芭蕾练的。
她低下头继续磨鞋,打算再也不搭理明宵。他们虽然住在一幢楼房,互相认识,但是明宵跟她不在一所学校。她去得是平民子弟的玉渊潭小学和玉渊潭中学,而明宵的爸爸却把明宵送进了军干子弟聚集的育才学校。他是周围几幢楼群里孩子王,后面跟着一帮孩子管他叫司令。她是出身不好也没有几个朋友的狗崽子。他们从小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她不想再搭理他。她想这样晾着他,他一定自己会觉得没有面子,就会走开。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明宵没有站起来走开,而是在就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明宵把军绿书包放在身边,提了提裤腿,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香烟和一盒火柴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白色的烟盒上面“KENT”四个深蓝色的英文字母很显眼。这么大孩子就抽烟,还抽洋烟,劲儿劲儿的,有什么啊?真讨厌,臭显摆,她心里数落了明宵一句。明宵擦了一根火柴点上烟,抽了两口,炫耀性地吐了一个圆圆的烟圈后,问她说:
嗨,你叫什么?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他居然不知道她叫什么。这么些年来他们住在一幢楼,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咬了一下嘴唇,觉得受了很大的侮辱和伤害。自己白喜欢他半天,都是自作多情,她想。他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见她在他心目里是多么地无足轻重了。
咱们邻居了这些年,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她噘嘴生气地说。
我是说你大名,学名,作业本上写的名字,他满不在乎地说。小名谁不知道啊?咱周围这几幢楼里小孩的小名我都知道,可是大名我没几个能叫得上来的。你知道我大名叫什么吗?
陈明宵,她不屑地说。大名鼎鼎的陈明宵,东到南礼士路,西到八宝山,谁不知道啊?
你就挤兑我吧,明宵吐了一个烟圈说。也就是我大名和小名一样,好记。别逗闷子了,真的,你叫什么?
今昔,她皱着眉头躲开了眼前的烟雾说。我叫今昔。你问这干什么?
扯吧,糊弄谁呢你?明宵用胳膊肘撞了她的胳膊一下说。我叫明宵,你就叫今昔?今昔明宵,你也太会随口瞎编了。
自己看。她放下手里的鞋,把放在身边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翻出一个蓝色的作业本来,扔给明宵。
明宵拿过作业本,看见封面上一行秀气的笔迹,上面写着名字“靳曦”,高一三班。他诡秘地笑了。
原来是同音字,我说怎么能这么巧呢。明宵把作业本还给她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姓什么,他们说你们家跟《红灯记》似的,原来是真的。
你妈姓李,你姓靳,你爹他姓---张。明宵夸张地学着《红灯记》里李奶奶的口气说。孩子,咱们祖孙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
她气恼地看着明宵,知道自己上了当。她把作业本收回书包,提着手上的鞋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说:陈明宵同学,你今儿是不是没事儿干,专门逗我来了?好,我走,您自己在这里凉快儿吧。
坐下,明宵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说。今昔同学,请你坐下,我有重要事儿找你。
有什么事儿就快说,她甩着胳膊说。我还得去数学补习班呢,都要迟到了。
学雷锋,磨鞋,明宵松开她的胳膊,抓住她的凉鞋说。谁让我今儿心情好来的。我们学校要大家暑假学雷锋做好事,每天为人民服务一次。我前天帮李大妈家搬煤球,昨天帮王叔家小虎子学数学,今天正发愁上哪里去找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呢。我就帮你干活儿吧。这凉鞋底儿够厚的,结实,不好磨,是个力气活儿。你们女生都没劲儿,坐在这里看你磨了半天也没见什么效果。你看我的,一会儿就给你的鞋底儿磨穿了。
那什么,你既然这么爱学雷锋,我也不好打击你积极性,怎么也得给你这个机会不是?她松开提着鞋的手,重新坐下来说。拿走,别嫌臭哦。
为人民服务哪有嫌苦怕累的,明宵笑着说。你上数学补习班?还上什么数学补习班啊,我给你补吧,我数学最好了,而且好为人师。免费的。
她把右脚上凉鞋的鞋扣解开,用手把凉鞋脱下来,自己也拿起鞋磨起鞋底儿来。明宵俯身吹了吹水泥台阶上的蚂蚁,把手伸进她的凉鞋里面,像是戴着一个手套一样认真用力地磨起来。有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都似乎在专注地磨着手里的鞋。明宵右手的袖子卷了起来,白衬衫卷到肘弯之上,小臂用力地上下移动着,露出了绷紧的肌肉。路过的人好奇地看他们几眼,又忙着赶路去了。
她坐在阴凉台阶上,燥热的阳光就在一尺开外,明晃晃地闪着她的眼,就像眼前这个阳光帅气的明宵。海浪一样一波波吹过来的闷热的空气里流动着汗味儿,夹杂着一种让人不安的躁动。
这鞋是你后妈买的吧?明宵边干活边问她说。看你这不乐意但又不得不穿的劲儿,肯定是你后妈给你买的。
别打岔,好好干活,她皱眉说。
瞧你这人,是我帮你干活还是你帮我干活?
我没让你帮我,是你主动要学雷锋。
好像谁爱给你干似的,明宵说。我不喜欢你这样,你看我帮你干活,你还跟我甩脸色,你该说几句好话哄着我。
是你自愿的哎,她瞥了他一眼说。我又没逼着你干。刚才谁哭着喊着要学雷锋来的?
你以为我真没事儿干啊,坐在这里跟你磨鞋又磨牙?
不愿干别干,该上哪儿凉快去上哪儿凉快去,我还不愿意别人动我的凉鞋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明宵说。是你后妈给你买的吧?这都是什么年代的款式了,跟我妈的凉鞋样子差不多。
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反问说。
你后妈可真够缺德的,明宵说。为了省事儿,净从你们家阳台上往楼下的垃圾箱扔东西,跟投篮似的。有一次扔下一个盘子来,差点儿把路过的小伟给花了。现在不是文革了,要是赶上文革,我非带几个红卫兵去你们家用皮带抽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不带这么缺德的。
明宵的的胳膊很有力气,磨得又快。半个小时,她磨得胳膊酸疼,也没把鞋底磨出什么痕迹来,他已经把鞋底磨得模糊一片了。
怎么样?明宵得意地把手里的凉鞋底儿亮给她看说。你看我效率高吧。这鞋让谁看都得说没法儿穿了。把另外一只给我。
我得走了,她把自己的鞋从书包里拿出来穿上说。补习班都晚了。
去什么补习班啊,我给你补,明宵说。不就是数学吗,我是我们学校奥数队的,数学没我不会的。
其实我不想补习数学,她说。那些数学什么的一点意思也没有,见了数学我就脑仁疼,我想去前门逛街。
巧了,明宵说,我也正要去荣宝斋逛逛呢,正好顺路,我们一起去吧。数学不会的,回头我给你讲讲就行了。
她正想有人陪着逛街,看见明宵这样说,心里很高兴。她本来想嘴上拒绝一次,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好啊,那我们一起走啊。
她把磨坏的凉鞋放进书包,和明宵一起走出荫凉,冒着火热的太阳跟一群刚下公共汽车的人走入地铁大门。她自己身材高,也知道明宵身材高。等站起来走在一起,才发现他比高一头。下扶梯时,有人从后面挤了她一下,她碰到了明宵的手臂,他的胳膊火热,灼烧了她一下。她把身体躲开,跟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们下了地铁扶梯,并肩沿着白色的围栏向着入口处走去。街上的喧嚣的车声和人声逐渐远去,有人从后面急匆匆跑来,超过了她们,跑到前面去了。入口处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杂志的小亭子,里面摆放着大众电影,青年文摘和各种各样的杂志。亭子旁边是卖零食和冷饮的一个柜台。
想吃冰激凌吗?他问她说。
她点点头。他跑过去,买了两盒冰激凌来。
上下班的时候已经过了,地铁月台上的乘客比平时人少。他们等了几分钟后,一辆漆成蓝白色的地铁就呼啸着从隧道里行驶了出来。地铁的门打开了,门口涌下一批人来。他们和别的乘客一起挤在门口,人还没下光就互相挤着涌进了车厢。明宵挤在最前面,给她在中间的一排座位上抢了一个空座,让她坐下。他站在她旁边,手拉着车厢顶上垂下来的皮扶手,眼睛看着她。第一次逃课,也是第一次跟男生出去逛街,她有些害怕,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四周,生怕碰上熟人。好在车厢里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她舒了一口气,把两腿并拢,书包放在腿上,两只手放在书包上,眼帘低垂着看着书包。她有点儿不敢看明宵。这个英俊帅气的孩子王,这个育才中学的高材生,这个牛气的军干子弟,现在就稳稳地站在她前面,看着她。车厢里的噪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看不见了。她抬起头,只看见了他的英俊的脸庞上,一双黑黑的带着灵光的眼睛在看着她。她的脸又一次红了。她觉得一下就爱上了明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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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