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多年以后她去纽约芭蕾舞团进修,在百老汇一家剧院里重逢了在哥伦比亚大学电影艺术学院学习导演和剧本创作的明宵。演出结束后,他们沿着霓虹灯闪烁的百老汇街道散步,在带着紫丁香味道的夏风里走过一条条街道。明宵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打着领带,穿着皮鞋,完全是一套去剧场看戏的装束。她穿着一条长到脚腕的白底蓝横条长裙,上面是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马上就要从哥大毕业,雄心勃勃地准备要去好莱坞发展的明宵依旧高大帅气,谈吐之间带着成熟和自信,比当年的明宵显得更有魅力。而她已经是中央芭蕾舞团的主力,准备进修完毕回国演出《卡门》,依然清纯,但是更加美丽,气质打扮也远胜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他们拐进了一家带着怀旧色彩的蓝调爵士酒吧,坐在吧台边的高脚登上,要了啤酒和鸡尾酒。乐池里钢琴手在低头抚弄着黑白键盘,一个古巴女歌手站在麦克风前,唱着一首忧郁缠绵的老歌。麦克风的横杆在灯光下散发着银色的光,吧台的一盏向上打的彩灯把酒吧的屋顶不断变换成绿色,紫色和桔黄色,四周墙壁带着彩绘的玻璃上晃动着走动的人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和蓝色的烟雾下,她盯着明宵的脸庞。这么多年,他的脸庞依然帅气和刚毅,一如当初,笑容依然带着大孩子的天真和阳光一样的明媚。她回想起了十六岁那年跟明宵在前门逛街,逛累了坐在街头喝大碗茶的情景。许多年过去了,那些情景依然栩栩如生,逼真如昨。
如果我们能再回到十六岁该多好,她用手指抚摸着冰凉的啤酒杯壁说。第一次从你那里听到和借到了邓丽君的磁带,当时觉得好兴奋好兴奋。直到现在,我还都一直喜欢邓丽君的歌。
你那时就像是一只好奇又害怕的小猫,明宵咽了一口酒说。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到了门口站在门外不敢进,先往里探头,显得特怵窝子。
到一个不太认识的男生家里,而且家里也没人,是有一点担心害怕,她微笑了一下说。还好你不是坏人。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是不是我去你家那一次,你就喜欢上我了?
那时还是比较朦胧吧,有一种喜欢,但是说不出来到底是怎样,明宵坦率地说。真正喜欢上你,是那次你在中芭四楼小剧场穿上红裙跳舞的时候。你在台上,穿着那条裙子跳舞,真美。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那么让人震撼的芭蕾。我坐在台下第一排,都看呆了。过去你说过在家里跳芭蕾,我以为你平时在家里就是跳着玩儿,没想到你都到专业水平了,而且比专业还专业。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的芭蕾天分。
后来才知道,当时不光我一个人看呆了,明宵顿了一下继续说。
其实要不是你给了我那条红裙,给我讲了那些故事,后来带我去了芭蕾舞团,也就不会遇见我亲爹,我也不会有今天,她看着明宵说。你让我的生命都完全不一样了。没有你,我可能就会像我后妈希望的那样去学财会了,就会错失芭蕾了。
你其实也改变了我的生命,明宵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要做一个最好的导演,也是想让它来证明,我是你最值得爱的。
那些都不重要,她摇头说。真的不重要。只要你自己能做开心的事儿,就最好了。
随着钥匙在门锁里咔嗒一声,门被一下推开了。家没人,进来吧,明宵扭头对她说。她心里有点儿紧张和忐忑不安。跟着一个不怎么认识的男孩去一个陌生的家里,她有些害怕,有些慌张,呼吸也有些急促。明宵走进屋门,一直向着里面的客厅走去。她用手扶着门上的铁把手,有点儿不放心地探头往屋里看,心里有些犹豫。明宵看见她没有跟着进来,站在客厅边上有些不耐烦地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说:
你瞎楞着什么啊,快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左腿迈进屋门,手紧紧握着书包的背带,眼睛依旧有些警惕地四处看着屋内。明宵家的客厅很大很宽敞,正中放着一个很长很大的浅灰色沙发,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玻璃茶几,茶几的两面是两个小单人沙发,对面是一台电视。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架子,上面是一个双卡录音机,旁边是两个落地音箱。客厅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底部铺着砂石的长方形大鱼缸,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摇曳的绿色水草中静悄悄地穿梭。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透过纱窗吹着窗帘,把白色的印着青色竹叶的窗帘不时地掀起。她把右腿也迈了进来,右手在后面把门带上。她两只手依旧紧张地握着书包的背带,走进了他家的客厅。
你先坐这里歇一下,明宵指着沙发说。我给你放上音乐,然后切西瓜去。家里没什么吃的,我们就只能吃西瓜了,吃完了我就给你找那条波什么米亚裙子去。你喜欢听什么音乐?听流行的,还是古典的?
古典的吧,她走到沙发边有些拘谨地站着说。你有《天鹅湖》吗?那是我最喜欢的。不是说你的录音机是立体声的吗?我想听听立体声效果怎么样。
明宵走到立在架子上的双卡录音机前,从旁边的书架上挑了一盘磁带。他按动了录音机下面的一个银灰色按钮,把磁带门打开,放进了磁带,随后按下了播放键。屋子里缓缓地响起了《天鹅湖》的熟悉而忧伤的乐曲声。录音机上闪起了一排小红光柱,光柱不断升高和降低,随着音乐的节拍跳着伸缩的舞。
你可以凑到音箱前去听,左右两个音箱里出来的音乐是不一样的。明宵随手把客厅里的电扇打开说。你听啊,现在左边这里有小提琴声,右边就没有小提琴声,而是有长笛声,这就是立体声,就像在音乐厅里听音乐似的。
她走到黑色的音箱前,俯身听了听左边的音箱,又听了听右边的音箱。果然像明宵说的,左边的音箱里传出了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右边的是长笛和其它乐器的伴奏声。缠绵悱恻的乐曲声源源不断地从两个音箱里涌出来,像是水银倾泻到地面,淹没了客厅的每一寸地板。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母亲在家里客厅的镜子前跳《天鹅湖》时的情景,看见母亲像是一片轻盈柔美的鹅毛,匍匐在地。
真棒,她赞叹说。真好听,这才是音乐。
明宵去厨房切西瓜去了。在熟悉的音乐声里,她把书包放在沙发旁边,轻轻踮起脚尖,不自觉地随着天鹅湖的音乐跳了起来。她忘记了明宵还在厨房,就好象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一样跳着,步伐有时轻快,有时充满活力,舞姿有时妩媚,有时柔美,有时温婉。她听见厨房里响了一声,才意识到不是在自己家的客厅,赶紧停下舞步来。她随后看见明宵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从厨房走了出来,盘子上是切成大块的鲜红的西瓜。
吃吧,饿了吧,明宵把盘子放到她面的茶几上说。沙瓤的,又解渴又解饿。
你也吃啊,她拿起一块啃了一口说。
子儿吐这里,明宵拿了一个盘子放在她面前说。
明宵坐在单人沙发上,俯身拿起一块西瓜也吃了起来。她肚子饿了,一边啃着西瓜,一边眼睛好奇地看着客厅的摆设。她看见客厅的墙壁四周立着几个大书架,上面是一排一排的薄薄厚厚的书。离沙发不远的摇头电扇风力很足,让她被汗湿透的背上感觉很凉爽。
效果不一样吧?明宵把瓜子吐到盘子里说。为什么要有好的音响?同样一盘磁带,砖头录音机和立体声的放出来完全是两个效果。我有好多舒伯特的,贝多芬的,柴可夫斯基的和莫扎特的磁带。你喜欢什么,我给你转录,你就可以拿回去慢慢听了。这个双卡录音机上还有调频,里面每天晚上都放很好的古典音乐,每天晚上我都听半个小时才去睡觉,还可以录下来。你可以看看每周节目预告,要是有什么喜欢的,告诉我,我给你录。
太好了。她把瓜皮放在盘子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上的西瓜汁说。太羡慕了。
继续吃,别舍不得吃啊,我只切了半个,厨房里还有半个呢。我跟你说啊,砖头录音机早过时了,那个也就是听听英语单词和流行歌曲,根本没法儿听音乐。还不让你爸给你买一个好的?
我爸听我后妈的,她用手绢擦着胳膊说。我后妈最不喜欢音乐了。她觉得音乐吵得慌。她在家我都不能听唱机。我要是说听音乐,我后妈肯定觉得我在造钱。
不说你爸挺有钱的吗?明宵说。一台双卡带调频的录音机也没多少钱。
我后妈对我特抠门儿,她感叹地说。要是我弟弟想要,再贵也给买了。
对了,差点儿给忘了,我给你找裙子去。明宵站起来说。你坐这儿慢慢听,把西瓜都吃了,不够我再去厨房切去。
明宵用一块小毛巾把手擦干了,离开客厅,走进挨着客厅的卧室里去了。电扇嗡嗡地响着,把一阵阵的风吹了过来。风像是扫帚一样,不断地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她仔细地听着《天鹅湖》,看见客厅里的光线仿佛逐渐暗淡下来,幽蓝的月光在客厅里缓缓出现,梦幻一样的天鹅湖畔,一只纯白的天鹅正在湖里缓缓地游动。水波荡漾,泛起一阵阵涟漪。天鹅化成了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把手向着王子伸出去,带着无限的眷恋。优美而又缠绵的音乐,带着美丽而又哀伤的曲调,让她的心沉了进去,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喝杯酸梅汁吧。明宵从厨房倒了两杯酸梅汁出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她说。那条裙子以前就在我妈的壁橱里,现在不知怎么没了,我再翻翻别的地方去。
别忙活了,刚吃了西瓜,又是酸梅汁,要撑死了,她接过酸梅汁杯子说。不着急,你慢慢找。
明宵把酸梅汁放下,又匆匆转身进屋去了。她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酸梅汁的颜色看着很好看,喝起来很甜很酸,口感很清爽。她放下酸梅汁的玻璃杯,站起来向着书架走去。她看见左边的书架最上面的一层放着一套毛选,马恩全集和鲁迅全集。下面一层是一套《文史资料选集》和《北洋军阀史料》,书的前面放着一个样式精巧的玻璃杯和一个很艺术的钟表。再下面的几层放着一些历史书籍和人物传记,以及电影资料一类的书。右边的书架上是文学书籍,其中既有中国小说,也有翻译过来的外文小说,《悲惨世界》,《简爱》,《红与黑》和《基督山恩仇记》一类的外国名著,有几本海涅诗集和普希金诗集,书架的书前面零散地放着几本叠落在一起的书,还有几幅小镜框。
她俯身仔细地看着小镜框上的照片,里面是明宵和父母在海滨的照片,照片底下写着北戴河留念。书架的左边是一个大窗户,窗户上挂着白色的印着青色竹子的窗帘,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色的植物,一个小闹钟,几本书,两个镜框。透过窗户向外看去,窗外是一个水泥阳台,跟他们家的一样,只是朝向不一样。她家的阳台朝北,明宵家的朝南。窗帘左边是一个落地的台灯,台灯的左侧又是一个带着玻璃门的书柜。
文学书是我的,历史书是我爸的。明宵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红裙说。裙子找到了,你看是你家的吗?
明宵伸手把裙子递给她。她双手接过裙子,抖开来仔细观看,忍不住惊呆了。层层叠叠的百褶,裙面上大朵大朵盛开的金合欢,花边浸透着一片片深色的干枯的血迹。血迹和金合欢连在一起,像是干枯了的花瓣。这条裙子正是她母亲的那条波希米亚红裙,上面被剪刀剪开的痕迹依然存在,虽然剪开的地方已经被黑丝线小心地缝了起来,从远处几乎看不出来。她记得裙子的一侧有一处被扯开了,那是有一次她偷偷穿着它在镜子前跳舞,裙子太大,绊了她的脚,摔了一个跟斗扯坏的。现在那处扯坏了的地方也已经被缝了起来,几乎看不出来了。
重新见到这条裙子,就像是见到了母亲一样,让她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带着悲伤的欢乐。意想不到的惊喜,让她的心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曾经以为这条红裙会永远失去,再也找不回来了。如今这条红裙却又奇迹一样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失而复得。她觉得这条红裙一定是跟她有缘,明宵也跟她有缘,不然这条红裙不会落到明宵手里,由明宵交给她。这个孤寂而冷漠的城市,突然出现了一股让她感动的温暖。她把裙子抱在怀里,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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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家的裙子吧?明宵看她没说话,又一次催问她说。
你说是小虎子在立交桥下捡到的?她抬起头来问明宵说。
就在咱们楼前面不远的立交桥下。明宵坐回沙发上,拿起自己的酸梅汁喝了一口说。小虎子说那天他放学回家,走在立交桥下,正好有一辆卡车拐弯,风一吹,这件裙子掉了下来,他就捡回来了。是你后妈给扔了的那条波什么米亚裙吗?要是你就拿走吧,正好物归原主。
这就是我后妈给扔了的啊,她抱着裙子坐回到沙发上说。终于找到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件裙子了呢,这是我妈给我留下来的唯一一件遗物了,别的都让我后妈给扔了。
那太好了,你拿走吧,明宵挥了一下手说。我也不用惦记再找是谁家丢的了。
可是要是你妈发现裙子没了怎么办呢?她有些担心地问。
我妈?她早就把这裙子给忘了,明宵笑了一下说。再说,这本来就是你家的裙子嘛,我就跟我妈说是你家的裙子就行了,我妈知道你妈是跳芭蕾的。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感激地说。明宵你真好,刚才帮我磨鞋底儿,陪我逛街,现在又把裙子还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我也很高兴啊,明宵说。平时学雷锋都是假的,这次是真的。能给你做点儿什么事,我挺高兴的。我们能算是好朋友了吧----
嗯,她点头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铁哥们儿。
她把裙子折叠好了,细心地塞进书包里,书包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他们一起喝着酸梅汁,一边继续听音乐,一边聊起天来。明宵给她讲了一些楼里孩子们的八卦,像谁跟谁好,谁是谁的男朋友/女朋友,谁跟谁打架,谁跟谁合不来,谁是小流氓一类的。他也给她讲了一些他们家里的事儿。她把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告诉了他。她说她知道母亲死了,但是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因为爸爸不告诉她,继母也不告诉她。她问别的人,也没有人告诉她,他们都说不清楚。
你们家的事儿我都知道,明宵说。我妈特喜欢打听别人家的事儿,谁家有什么事儿,都逃不过我妈的耳朵。我妈跟我爸叨唠过你家的事儿。咱这楼里没有芭蕾舞团的人,但是东边那座楼里的王阿姨是芭蕾舞团的,她知道好多你妈的事儿。王阿姨跟我妈挺好的,经常来串门,跟我妈讲了许多你妈和你亲爹的事儿 --- 对不起说漏嘴了,你知道你木匠爸爸不是你亲爹吧?
我觉得不该是,可是我不是特别清楚,她说。我爸从来没说起过,有时他跟我后妈嘀嘀咕咕的,看见我就不说了。
她从上小学开始就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爸,因为在作业本上,她的名字姓靳,而父亲姓张。上初中以后,她每次看镜子时,都有这个疑问,因为她长得跟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眉毛,眼睛,嘴巴,下巴,脸型,身高,她一点儿也找不出父亲的痕迹来。
王阿姨说你亲爹过去是跳芭蕾舞的,个子高,长得很帅,你像你亲爹,明宵说。
她一下恍然大悟了。果然如此。怪不得她跟父亲一点儿也不像呢。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我亲爹是谁,他在哪里吗?她着急地问。我爸都不给我讲,他们什么都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明宵摇头说。
为什么啊?我们不都是铁哥们儿了吗?哥们儿还有什么隐藏的?
因为你亲爹还在。明宵说。我妈说了,千万不能告诉你。你爸不告诉你,也是怕你去找你亲爹。不然你去找你亲爹去了,你爸养你这么多年不白养了吗?
可是我至少应该知道我亲爹是谁,在哪里吧,她说。我知道我爸把我养大不容易,即使有了亲爹,我也不会离开我爸的。可是我想知道,我亲爹为什么离开了我妈?为什么不跟我妈在一起?求求你,别逗闷子好不好?
我还是不说了,我妈不让说,明宵严肃地摇头说。
你急死我啊你?她撅着嘴站了起来,顿脚说。你不告诉我,我走了,哼,以后再也不跟你当哥们儿了。
你看你,真不禁逗,明宵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好吧,你坐好了,我跟你讲,你可别吓着。先跟你说啊,我这可都是听王阿姨讲的和我妈说的,王阿姨特能白霍,也经常整些不靠谱的事儿,为这没少找讨厌。我也不知道她们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讲错了你别怪我。
哎呀你就别罗嗦了,赶紧说正经的,她重新坐下说。
王阿姨说啊,你妈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上了你亲爹的当了,明宵慢悠悠地说。你妈那时在莫斯科芭蕾舞大剧院跳《天鹅湖》,特牛,在全苏联都是数一数二的。你亲爹呢,也就是在中芭小有名气,演过个小角色,要说论舞艺,在中芭里还真算不上拔尖儿的,排不上前几号。他也就是仗着他爸是团长,才能去苏联学习芭蕾舞的。他一到莫斯科,就看上你妈的美貌和才华了,就玩命儿追你妈,不顾组织纪律。你妈呢,是个混血儿,爸爸是党史上有名的跟王明在一起的一个人,后来跟着王明跑苏联去了,娶了一个莫斯科姑娘。要说你妈,芭蕾那是真没得说,数一数二的,天鹅湖里那三十二转绝技,跳得跟玩儿似的,把观众都看傻了。可是她也不知错了哪根筋了,就真跟你亲爹好了,傻了吧唧的还跟你亲爹回中国来了。你想那是什么时候?是中苏交恶的时候,苏联那叫苏修,你想你妈到中国来能被重用吗?果不其然,你妈来了之后,只能在芭蕾舞团教课。然后就赶上文革了。你妈就惨了,成了苏修特务,也不能继续教课了,改扫澡堂去了。你亲爹想偷偷叛逃苏联,没叛逃成,正要结婚呢,被抓住了,判了死刑。后来也不知怎么弄的,没被枪毙,押在石家庄监狱里,可是外面都说你亲爹被处决了,中芭的群众大会上都宣布了。你妈这边怀了你,就慌了爪儿了,中芭把你妈开除了,把你妈的住房也收回去了。你妈走头无路的时候遇见了团里的又矮又挫的张木匠。这张木匠可真是个好人,没嫌弃你妈是苏修特务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娶了你妈,生下了你。你亲爹呢,没被枪毙也不说想办法跟你妈联系联系,也没告诉你妈一声儿。王阿姨说你亲爹这人忒自私,明知道那时国内的形势,还把你妈从苏联带回来,那不是让你妈等着遭罪吗,把你妈这么一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给糟践了。不仅如此,他自己判了死刑没被枪毙也不告诉你妈一声儿,你妈到死也不知道你亲爹还活着。要是知道了你亲爹还活着,你妈可能也就不会切自己手腕了。
可是我妈怎么舍得丢下我走了呢?她难受地说。这世界上毕竟还有我啊,那时我才五岁,我妈怎么能放下幼小的孩子自己走呢?
谁也不知道你妈当时是怎么想的,明宵喝了一口酸梅汁说。我妈分析说,你妈虽然跟张木匠结婚了,但是总是不开心,老郁闷着,然后脚上长了骨刺,两只脚都长了,必须得动手术。动手术的时候,你妈还问医生,以后能不能跳芭蕾了。动完手术医生就说了,闺女,咱这以后可不能再跳芭蕾了,死了这条心吧,再跳,两只腿就废了。恰巧你妈回家又收到了一封从莫斯科来的信,也不知是谁给带到的,塞在你们家门缝底下。信里说,你姥姥和姥爷在一次车祸里去世了,最后在医院急救的时候,想见你妈一面都没见到。你妈可能一下就想不开了,就切了手腕了。你妈死的时候真惨,血流了一卫生间。所以,王阿姨说,怪就怪你亲爹,第一不该把你妈带回来。第二在监狱里也不给你妈个信儿。而且 ----
怎么?
粉碎四人帮后,你爷爷平反冤假错案,官复原职,成了芭蕾舞团的团长。他把你亲爹救了出来,让你亲爹回了芭蕾舞团,跳不了芭蕾了就成了团长助理,负责教学和一些行政工作。明眼人都知道,你爷爷那是准备将来退休之后把团长的职位交给他。你亲爹早把你妈给忘了,也不来认你这个孩子。王阿姨还说你亲爹在石家庄监狱服刑里的时候,跟监狱里的一个女狱警好了,那个女狱警看你亲爹长得帅长得白净,喜欢上他了,老照顾他,让他在监狱里一点儿罪都没受。你亲爹出狱后就娶了那个女狱警。我妈说,你亲爹就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抛弃了你妈,跟别人好了,所以在监狱里也不跟你妈联系,出狱后还不认你这个女儿,你说他混蛋不混蛋,可气不可气?要说啊,别看张木匠只是个木匠,对你妈和你,比你亲爹好多了。王阿姨还跟我妈说,你亲爹现在在芭蕾舞团,仗着他爸是团长,又年年管招生,人五人六的,威风着呢,天天去他家的人把门槛都踩破了。可是你妈为了他受了那么大罪,都死了,有谁记得?你说你妈死得冤不冤?
她听着明宵的话,呆呆地靠着沙发背坐着,像是浑身的血液都流尽了一样。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可怜的母亲,混蛋亲爹。她恨不得抄起一把刀去杀了亲爹。她突然觉得自己眼眶里充满了眼泪,眼泪开始掉了下来。她低下头,提起放在沙发边上的书包,一言不发地向着门口走去。
对不起,明宵跟在她后面不知所措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你。我妈说了不让我传这些闲话,就怕你知道,你可别跟你妈一样想不开啊。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她站在门边擦了一把眼睛说。也谢谢你把裙子给我。
你等一下。
明宵急匆匆跑回客厅里,从录音机旁边的书架上抓了几盘磁带,跑过来塞给她。
这是邓丽君的最好的歌,你先拿去听吧,等以后你还给我,我再给你录。
你真好。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坏孩子,没想到----
明天早上还去地铁站吗?明宵打断她说。
去。
那明天我在地铁站等你?明宵问她说。
好,她点头说。明天我们地铁站见,早上九点。
明天见,明宵跟她挥手说。不见不散。
她打开门,背着书包低头走了出去。明宵的故事震惊了她。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生父居然是这样一个混蛋,而自己的木匠父亲这样伟大,在母亲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了母亲,也帮着母亲生下了她。她对木匠父亲过去的怨恨一下子都消失了。一个不是自己父亲的人养育了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美好的童年,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她下决心一辈子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木匠父亲,把木匠父亲当亲生父亲。
喂,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明宵在后面冲着她的背影嚷嚷说。我妈知道了非掐死我不可。
她背着书包顺着楼梯往下跑,一边跑眼泪一边不住地流下来。她用手臂擦眼泪时,想起了母亲一边用黑丝线缝裙子,一边用手臂擦着眼泪的样子,想起了卫生间地面上的红裙,和红裙下的深红色的血迹。她恨她的亲爹。她发誓以后绝对不能像母亲这样受人诱惑,被人抛弃,自己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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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