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蓬蓬纱裙,站在舞台一侧,从帷幕的缝隙里看着剧场四周。剧场的后面悬挂着一幅红色的条幅,上面贴着一行白色的大字:《庆祝戒严部队首都平暴胜利 慰问演出》,下面还有一行小一号的字,写着《热烈欢迎空十五军的官兵们》。剧场的座位上坐满了一排排身穿绿色军服,面带兴奋表情的军官们。最前面的一排坐着几位年老的军官,他们身穿笔挺的将军服,脸上带着微笑,欣赏着芭蕾舞演员们台上的精彩演出。几个漂亮的女芭蕾舞演员头戴八角帽,身穿灰色红军制服和短裙,手握长枪,正在舞台上演出《红色娘子军》片段。
舞台下的乐池里,指挥在挥舞着细长的指挥棒,《万泉河水》的乐曲声回荡在剧场的空气里。
万泉河水清又清
我编斗笠送红军
军爱民来民拥军
军民团结一家亲
一家亲。。。
下一个舞蹈该你了,靳凡走到她身边来说。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她点点头说。
第一排中间的那个就是军长,靳凡用手指了一下观众席前排对她说。
她顺着靳凡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第一排正中坐着一位五十来岁身材魁梧的军人,四方脸庞,面色严峻,眉头中间有一道深沟,身穿一套笔挺的将军服,身上带着一股威严。
吃饭的事儿也跟他们敲定了,靳凡悄声说。军长说我们演出,他们请客,明晚在民族宫,他们请我们吃饭。
明天晚上?
明天晚上,靳凡说。到时我带着秦老师和几个主要演员去。我想了想,吃饭你还是别去了,免得将来泽宁听说了有意见。明宵这事儿我来办好了,你不出面,我找军长把明宵放出来,将来泽宁听说了,一切也都是我办的,跟你没关系,这样对你也好一些,你觉得呢?
她看着靳凡,知道靳凡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考虑,为了她好。
也好,她说。那您多费心了,谢谢您。
谁让我是你爸的,靳凡笑了一下说。别人的事,我才不这么操心呢,也就是自己的孩子。该你上场了,别想这些了,好好把舞跳好。
她点点头,用手抚摸了一下身上的白色纱裙,深吸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一些下来,站在蔚蓝色的帷幕边准备上场。《红色娘子军》片段结束了,剧场里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台下的军官们用力地拍着手掌喝彩着。扮演红军的女芭蕾舞演员们一个个跑过舞台侧面,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剧场安静了下来,一束白色的灯光打在舞台的帷幕上,等着她上场。乐池里,指挥扬起了手里的指挥棒,团里的大提琴手一手握住大提琴的脖颈,一手拉起了圣桑的《天鹅》。舞台的背景换成了森林深处的一片安静的湖泊。月光皎洁地照在黑绿色的森林里,湖水上闪烁着月光的银色。
在一阵忧伤的曲声中,她背对着观众,轻轻挪动着脚尖,两臂像是波浪形一样滑动着,像是一只受伤的白天鹅一样来到舞台中央。她在舞台中央转过身来,眼睛和眉毛带着悲伤,双臂像是折断了的翅膀一样无力地上下起伏着,脚尖艰难地在台上挪动着,像是濒死的天鹅在湖边徘徊,眷恋着人世。
音乐带着凝重的哀愁,在舞台上流过。她抖动着双臂,像是一只热爱生命的天鹅面对着死神的阴影,恐惧着,颤栗着。但是天鹅依然渴望着生命的辉煌,依然在音乐中一次又一次地鼓起翅膀想飞起来。天鹅终于飞起来了,飞离了幽蓝的湖面,飞向了天空。她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快乐的表情。但是这种快乐一闪而过,天鹅的翅膀的拍打缓慢下来,身体下坠,再也飞不上去了。白天鹅精疲力竭地倒在湖边,头俯伏在小腿边,但是一只翅膀依然伸向天空。她闭上了双眼,身子先是僵硬,随后松弛下来,像是天鹅失去了呼吸。
音乐停止了,剧场响起了一阵掌声和欢呼声。她站起来,弯腰对台下谢了一次幕,匆匆走下舞台。从纽约回来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台上表演。这支舞蹈她也好久没有练习了,舞步有些生疏。看着台下坐着的军官们,她想起了街上驶过的坦克和装甲车,还有那些举着冲锋枪和半自动步枪的士兵们,心里依然有一些恐惧。她本来不想参加这样的慰问演出,但是为了能帮着把明宵救出来,她还是来了。
秦老师在舞台的侧面等着她,很高兴地祝贺了她演出成功。演出之前,秦老师有些担心《天鹅之死》不合时宜,怕会引起军官们的联想,想让她换个喜庆一点的舞蹈。她坚持没有换。想到《天鹅之死》是经典芭蕾,也是中芭的传统保留剧目,而且她最擅长演天鹅,秦老师也就同意了。演出之中,秦老师一直在舞台侧面站着,为她担心。直到听到最后的掌声,秦老师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晚上七点,靳凡和秦老师带着两位女芭蕾舞演员,坐着院里的白色面包车赶到民族宫时,看见饭店门前的车道上已经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军部的一个参谋军官一身戎装,正站在民族宫大门前迎候他们。参谋军官殷勤地带着他们走进富丽堂皇的宴会大厅,把他们引到里面的一个单间。单间里有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大圆桌,四周摆放着十几把椅子。他们刚落座不久,军长就带着副军长和几个高级军官来到了宴会厅。靳凡带着演员们赶紧站了起来,迎接军长。军长满面红光地绕着桌子跟靳凡,秦老师和女演员们依次握手,拉着靳凡的手让靳凡坐在自己身边,招呼其余的人坐下。参谋军官坐在挨着门口的地方,把服务员招呼过来,让服务员先上酒和凉菜。服务员打开了一瓶五粮液,给军长和在座的人一一斟上。
今晚我们这是军民联欢,大家不要拘束和客气,军长站起来举起酒杯笑呵呵地说。军队有纪律,不能铺张浪费,所以我们没有山珍海味可以招待,只有薄酒几杯和一些简单的菜,大家随便吃,随便喝,随便聊。
军长是个豪爽健谈的人。几杯酒下肚,跟靳凡聊得很投机。他们聊起昨晚上的演出时,军长问起跳《天鹅之死》的演员是谁,有没有来。靳凡说那个演员叫靳曦,身体不舒服,没有带她来。
跳得真好,军长感慨地说。这样的芭蕾一辈子也就有机会能看几次。
招待会快结束时,几瓶五粮液都快喝干了,军长和几个高级军官都有了些醉意。军长跟靳凡干杯,说希望中央芭蕾舞团以后能有机会去军队驻地演出,让所有的官兵都能看到中芭的精彩节目。靳凡满口答应,说以后一定率中芭去军队驻地演出。趁着军官们跟女演员和秦老师聊天的时候,靳凡跟军长提起了明宵的事儿,说有个朋友的儿子叫陈明宵,是个学生,被误抓了起来,关在十五军,家里很着急,问军长能不能关照一下。军长放下酒杯,挥手把陪坐的参谋军官叫到身边来。
李参谋,咱们军部关着一些学生,你知道详情吗?
知道一些,李参谋毕恭毕敬地回答说。他们抓进来的时候,参谋长让我了解一下情况,我挨个跟他们谈过话。
里面有没有一个叫陈明宵的?军长问李参谋说。
好像有,李参谋说。我具体记不清了,好像是有这么个名字。
是个从美国来的留学生,靳凡补充说。
噢,那我想起来了,李参谋说。有个学生的书包里有一本护照,是从纽约来北京的。
这个人问题严重吗?军长继续问道。
好像没太大的问题,重要的犯人咱们都移交给公安部了,李参谋说。剩下的都暂时关在军部,等着公安部的消息。
你了解这个孩子吗?军长问靳凡说。
了解,太了解了,靳凡说。是个很好的孩子,很聪明,很用功,爸爸是广电部电影局长,高中就到美国留学去了,单纯的很。这次回来看望父母,不知怎么在机场被误抓起来了,连父母还没见到。
他是跟一个在逃的被通缉的学生在机场,就一起被抓起来了。李参谋说。后来我们把名字报到公安部,公安部说他们的名单上没有这个人,让先关在咱们这里,以后再查查是否是高自联的骨干分子。
这个明宵刚从国外回来,连父母都还没见到,不可能参加高自联,就更不可能成为骨干分子了,靳凡说。他父母特别担心,儿子出国留学一走好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没到家就失踪了,做父母的简直急死了。
回去我让他们查查,要是真没多大事儿,就放了算了,军长对靳凡说。我也有个孩子在军队院校,我不让他去游行,他还是去了,回来还跟我争,真没办法。这帮孩子们年轻,感情容易冲动,又受了很多外国思潮的影响,游游行,发几句牢骚,骂几句政府也能理解。咱们底下说一句,暴徒是有的,但是不是学生,抓学生也是不得已。明天我让李参谋给你打电话,你等李参谋的消息吧。
谢谢军长,谢谢军长,靳凡拿起桌上的酒瓶说。我就说嘛,咱们人民解放军是好样的,不会乱抓人的。来,这瓶五粮液还剩一个底儿,咱们把它干了。
晚上志宏和孩子睡熟后,齐静和她把卧室的门关上,坐在客厅里聊天。一晚上她都心神不宁,不知道靳凡跟军长谈得怎样了。齐静看出了她的心事,安慰她说,靳凡一定能把这件事办妥的。
要是别人,我就找泽宁了,她说。泽宁他爸是军队里出来的,军队里人脉广,让秘书打个电话估计就能把人救出来了。泽宁打个电话,别人也会买他的帐。可是因为是明宵,而且明宵是从我家里走了之后失踪的,这事儿我没法跟泽宁讲,也没法儿跟泽宁解释。
你跟明宵也没有怎么,明宵不是帮着抬志宏才来你这里的吗?齐静说。泽宁不会太介意的吧。
你可不知道,他在这方面心眼小着呢,特敏感,她说。别的男的要是稍微对我好一点儿他都受不了。
我知道你对明宵的感情,齐静说。过去你就一直很喜欢他,等了他那么长时间,后来才嫁给泽宁。
泽宁是个很优秀的人,但是他官大脾气大,而且年龄比我大很多,所以有些话总是说不到一起去,她说。另外我也总担心,他在外地,官高权重,又是三十多岁这个年龄,肯定会有女人会喜欢他。如果他跟别人好了,那我怎么办呢?他现在爱我,什么都对我好,要是将来他不爱我了呢?你知道他为什么爱我吗?
你年轻,漂亮,人好呗,齐静说。谁不喜欢你啊?
其实主要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初恋,她说。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他爱过一个女孩,那时他特别革命。女孩也是高干子弟,文革一开始,父母就被打倒了。红卫兵抄家的时候,他带人抄了那个女孩的家,把女孩的头发给剪成了阴阳头。女孩伤心之下,自杀了,自那之后他特别内疚。我觉得他对我的爱和好,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对那个女孩的爱和内疚。他有时叫我的时候,叫得是那个女孩的名字,我觉得特受不了。姐说得对,过去我是一直等着明宵来的,后来听说明宵在国外有了女朋友,心里觉得特别伤心和失望,泽宁又一直坚持对我好,每天给我打电话,每次演出之后,都能在后台看见他送来的花,让我觉得很感动,才嫁给了泽宁。可是后来志宏告诉我说,在我还没跟泽宁好的时候,泽宁让志宏告诉明宵,说我跟泽宁好了,还说我跟泽宁订亲了,让明宵放弃我。明宵听说了之后,信以为真,以为我真的跟泽宁好了,还问志宏我跟泽宁在一起是不是幸福。志宏说我跟泽宁郎才女貌,恩爱幸福,明宵伤心之下才打消了念头,有了女朋友。
我知道这件事,齐静说。志宏跟我说过这件事,真对不起,他不该这样。
也不能全怪志宏,她说。志宏也是真心觉得我跟泽宁比跟明宵好,才这样去做的。但是这件事儿,让我看到了泽宁的另外一面,为了得到我,他可以想方设法破坏明宵对我的感情。明宵比他单纯得多,明宵就不会这样做 ----
客厅的电话铃响了。她匆忙地欠身,伸手抓起电话,对着电话喂了一声。
小曦,我刚跟军长吃完饭回来。靳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跟军长谈好了,明天下午三点我去军部见李参谋,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就可以把明宵接走了。我想带上明宵的父母一起去接明宵,然后把他直接送到机场,让他回美国,免得夜长梦多,回头查出他什么事儿,再把他抓起来。他去了美国,就安全了。等以后这件事儿平息了,他再回来看父母。
听见靳凡说明天就可以把明宵救出来了,她感觉很激动。但是听到靳凡说要把明宵直接送往机场,她心里又觉得有些悲伤。明宵走了,她还能再见到明宵吗?她不知道。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明宵了。
能不能我也一起去接明宵,送明宵去机场?她问靳凡说。我想在他走之前,见上一面。
还见什么啊,不是都在军部见过了吗?靳凡说。见了又能怎样?感情这种事情,还是要下个决心,不再见面了好。你从纽约提前回来,不也是怕自己陷入感情漩涡里去吗?你就当明宵没回来好了。我跟你说啊,跟明宵这件事儿你做得有些过,泽宁要是听说了,一定会猜疑和引起你们家庭矛盾。趁着泽宁不知道,我把明宵送走,你以后也别再跟明宵有任何来往了,这件事也就慢慢过去了。爸是为了你一辈子的幸福着想,听爸的,别再任性了,啊?
可我想再看看他,她说。我就去看一眼---
别去了,靳凡说。你控制不了你自己。机场人多,你也不是一般人,很多人看过你的芭蕾认识你,回头让记者撞见了,报道出来,你让泽宁怎么想啊?你在家里好好待着,等明宵上了飞机,我给你打电话。
浏览附件567222
明宵坐在库房一角的木板床上,隔着窄小的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玻璃窗像是很久都没有擦过一样,上面落满尘埃,看着像是毛玻璃一样,窗户框上还结着一个蛛网。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一只灰色的鸟停留在窗台上,两只脚移动着碎步,黑色的眼睛隔着玻璃看着屋内。库房很大,里面放着十几张木板床,几个跟他一样被抓起来的学生和市民或躺或坐在床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沮丧和垂头丧气的神情。
库房的光线有些昏暗,一束光线带着窗外的人声和噪音从窗口斜射进来打在库房中央,像是一束舞台上的聚光灯。他站起来,走到窗口,隔着窗户看着窗台上站着的鸟儿。鸟儿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自顾自地在窗台上走了几步,随后展开翅膀飞走了,消失在对面灰楼前的一个老槐树的树荫里。院子里走动着带着枪的军人,不时有军用吉普车在院中驶过。库房门口把门的两个士兵懒散地在一块石头上坐着,枪斜背在身上,嘴里叼着烟在说着什么。
他已经在这间库房改造成的临时牢房里待了好几天了,除了进来时被问过一次话后,后面再也没有人理睬他。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出去。库房很热,白天像是一个蒸笼,只有晚上才凉快一些。他在里面无事可做,除了吃饭外,就是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思索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一开始同牢房的人还互相说话,询问对方是因为什么被抓的。有几个人听说他是纽约来的,问了他很多纽约的生活和学习。过了几天,没有人再对这些感兴趣,牢房里的人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门上的锁发出悉索的声音,随后门被打开了,一道光线从门口射进来。一个士兵从门缝里把几份《解放军报》,《人民日报》和《北京日报》扔给在地上,又把门关上了。明宵离开窗户,走到门口,从地上拾起一份报纸。他走回自己的床边坐下,手捧着报纸读了起来。这几份报纸,虽然都是官方的言论和报道,但却是他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的唯一渠道。
他翻开《人民日报》,头版上照旧是各省市,各自治区,各大军区的党政军首脑们一致表态坚决支持中央平暴,后面有两版大幅报道北京市民慰问戒严部队。他在其中一版上看见一则新闻:《中央芭蕾舞团慰问戒严部队》,报道里有几张照片,一张是《红色娘子军》片段照片,一张是《天鹅之死》的照片。照片上,靳曦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头侧歪着,眯着细长的眼睛,胸部挺直,手臂伸开呈波浪形,两只脚尖交叉在一起。她的神态像是沉浸在天鹅之死的音乐中,显得悲伤而又沉重。
明宵仔细地把新闻读了一边,端详着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用手抚摸着照片,心里百感交集。这些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就像是有一条牵着风筝的线,有一条纽带,总是让他想起她,牵挂着她。在他的一生里,最幸福和快乐的时光,就是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在那之后,他从来也没有感到过那种幸福和快乐。他很后悔自己过去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理解,不知道原谅。自从在纽约跟靳曦重逢以来,他已经知道,她是他最爱的女人,也是唯一深爱过的女人。
虽然靳曦已经结婚了,嫁给了徐泽宁,但是他不会放弃。即使靳曦有了孩子,他也不会放弃。相逢虽然短暂,但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昔日的她,看到了那份牵挂和柔情。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变得更加美丽,更加光彩照人,更加富有魅力。
跟她分手的这些年来,他经历了内心的折磨,烦恼和空虚。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他相信他对她是一种真正的爱,因为经历这么些年,他依然在想着她,爱着她,牵挂着她。他不喜欢徐泽宁,也不相信徐泽宁会一直对靳曦好。他相信等戒严部队把一切都搞清楚了之后,他们会放了他,他会重新见到靳曦。即使她暂时不能跟他在一起,他也会等着她。他相信最终靳曦会跟他在一起,那时她会从事她热爱的芭蕾,他会从事他热爱的电影,他们会有两个孩子,一个美好的家庭,两个人相亲相爱,互相支持和鼓励,事业有成,过一个幸福安宁快乐的生活。
生活总会有磨难,但是一切都会变好的,他想。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没有什么真能阻挡他们。
他用手小心翼翼地把靳曦的剧照从报纸上撕下来,对折好,放入衬衫口袋里。他身上的一切都被士兵们没收了,包夸他的护照和钱包。以前他在钱包里随身携带的靳曦的照片,在天安门广场上送给了身边的学生。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靳曦的照片了。他很高兴又有了一张靳曦的照片,可以随时拿出来看一眼了。
陈明宵,出来。一个士兵把木门拉开一条缝,探头进来叫他说。
他抬起头,惊异地看了士兵一眼。士兵的脸上是一脸严峻和不耐烦。他猜不出士兵为什么单独叫他出去。牢房里的人也把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目光里带着一种探寻。他把报纸递给旁边床位的大学生,站起身来,犹豫着向着门口走去。士兵把头缩了回去,把门拉开一些,让他能够走出去。他走出木门,看见李参谋手里拿着一个纸口袋,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等着他。
你屋子里还有个人物品吗?李参谋问他说。
没有,他说。只有一个书包,被你们没收了。
那好,跟我走。李参谋摆了一下下巴,简洁地说。
他听见身后咔嗒一声锁响,知道士兵把门重新锁上了。难道是要把他转移到别的地方?难道是要把他移交给公安部?他一边跟着李参谋走着,一边胡乱思索着。李参谋一言不发地带着他,绕过前面的灰楼,向着大院门口走去。快走到大院门口的时候,李参谋把手里的信封交给他。
这是你的护照和钱包,还给你,李参谋说。
还我护照和钱包?他惊异地问李参谋说。那我可以---
你小子真有运气,李参谋点头说。你认识中央芭蕾舞团的靳凡?
认识,他说。
靳凡找我们军长替你求情,李参谋说。军长上午查问了一下,我翻了一下审问记录,报告军长说没有发现你有什么重要的问题,军长就下令把你放了。
谢谢您,李参谋,他感激地说。
不用谢我,你谢靳凡吧,李参谋说。诺,看见没有,门口那辆白车,接你的。听说你高中就出国了,回来一趟也不容易。要我说,以后别没事儿惹事,回来了别到处瞎跑,好好在家陪着你爸妈,别让他们操心,担心受怕的,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他们?
他抬头向着大门外望去。隔着铁栅栏门,他看见靳凡站在栅栏边,身边是他父母,院门左边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白色的桑塔纳轿车。他看见父亲一脸怒气地背着手站着看着他,而母亲在伸着脖子踮着脚尖向他挥着手。
夜深了,志宏,齐静和孩子都在卧室里睡着了。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靳凡的电话。靳凡在离开十五军军部大院时,给她来过一个电话,告诉她说接到明宵了,明宵也见到他父母了。靳凡说马上带明宵去机场,送他回美国,免得再出意外。在那之后靳凡就没有了消息。孩子醒来的哭闹声从卧室传来,她听见齐静在给孩子喂奶,哄孩子。孩子随后睡着了,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去阳台看看,随后又回到客厅里来,坐在电话机边等电话。电话终于响了,滴零零的铃声打破了屋里的宁静。她伸手抓起电话。
他走了,靳凡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走了?
走了,我和他爸妈看着他上飞机的,靳凡说。在那里等票等了几个小时,正好他爸妈跟他多说几句。他还想留下来不走,被他爸妈坚决推上飞机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是先走了再说,万一以后有什么事情翻出来,到时后悔都来不及。这次幸亏是在军队手里,没人查,也没人太爱管闲事儿。要是在公安部手里,把他的事儿都翻腾出来,也够他进监狱的。他走了就好了,至少人是安全的,他爸妈也放心了。你也放心吧,别担心他了,也别惦记他了,他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再回来了。
爸,谢谢您,她说。
等过些日子平静下来,咱们也该排练《卡门》了,靳凡说。你在纽约学的《卡门》可以用上了。你可别出什么事情,《卡门》还要靠你当女主和负责排练呢,别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
一定不会的,她说。我从小就喜欢《卡门》,会好好排练《卡门》。
好好睡一觉吧,靳凡说。这些日子看你操心的,人都憔悴了。
好,她说。您也好好休息,明天上午我去中芭,跟您商量怎么排练《卡门》。
她挂上电话,感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不仅是因为明宵安全了,而且因为她也不用再纠结了。靳凡替她做了一个决定,把明宵送走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悬崖边上,一只脚已经迈下了悬崖,准备从崖上坠下,却被靳凡给拽回来了。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电话,在感觉放松了的同时,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袭上心头来。她站起来,推门走到阳台,在月季花边站住,扶着阳台的栏杆,深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清凉的空气,看着深邃的夜空。黑蓝色的夜空很静谧,一大片薄云遮住了大半个天空,看不见月亮,只有远处的一颗星星在微弱地闪着光。一阵夜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凝神看着远处的云,仿佛看见一点星光在渐行渐远,像是一架飞机的夜航灯在闪烁着离去。Goodbye my love,我的爱人再见,她想起了邓丽君的一首歌中的词句,觉得一种惆怅随风而来。在天安门广场与明宵重逢以来的这一个星期,她觉得自己像是坐了一次感情上的过山车,登上过顶峰,又跌入过谷底。想起在军部见到明宵的那短暂的一面,只拥抱了一下,都没有来得及说句话,明宵就被带回库房去了,但是那一刻,却感觉很长很长。
不远处的立交桥头驶来一辆公共汽车,车灯闪耀着,照亮了灰色的桥面。汽车在桥头上拐了一个弯,开下了桥面,灯光逐渐远去,消失在桥下的黑暗里。他来了,他走了。这是一次永别,还是下次重逢前的一次分离?她不知道。现在,她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没有他的日子里。她站在阳台上,觉得自己很孤单,像是被遗忘和遗弃的一个人,独自陷在一个荒芜人烟的深谷。
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铃声隔着玻璃传到阳台上来,显得很微弱。她知道一定是徐泽宁在找她,但是她不想去接。她不知道该跟徐泽宁怎么说。是把一切都告诉徐泽宁,还是什么都不讲?见到明宵的时候,她能强烈地感觉到明宵对她的爱和渴望,也能感到自己对明宵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她的内心掀起波澜,让她感到欣喜,快乐和悲伤。跟徐泽宁,她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就像是一湾平静的水,连涟漪都看不到。婚后两年以来,徐泽宁一直在外地,她一直在北京。除了过年过节和到北京出差,他们平时只是靠电话联系。时间久了,电话也变成了千篇一律的问候,像是两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人,几乎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电话铃声响了几声之后,沉寂了。她站在阳台上,把风吹过来的一绺头发咬在嘴里,想着自己的过去,有些后悔自己结婚太早。那时她才二十岁,还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样子,就跟徐泽宁结婚了。明宵的出现,让她好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看见了前面的光线,觉得生活可以重来一遍。但是这隧道尽头的光线旋即又消失了。现在,她只能继续沿着轨道前行,无论前面是黑暗还是光明,她想。
文学城链接:
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八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