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
晚上六点半钟,靳曦穿着练功服,挎着一个装着手机和舞鞋的小白包从皇家芭蕾舞团的排练室走出来,带着疲累和汗水结束了一天的训练。窗外的晚霞已经消褪,天空开始黑了,只有远处的天际还留着一片残余的粉色。伦敦街头的路灯一杆接一杆地亮了起来,明晃晃地照耀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她沿着走廊走到了尽头的按摩室,推开栗色的木门走了进去。室内有几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小床,床与床之间悬挂着白色帷幕,隔成一个个小房间。她走进一个空着的隔断里,弯腰把小白包放在床边的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按摩师走了进来,跟她打了个招呼,让她坐到小床上。她把两只腿平放在小床上,看着按摩师给她做肌肉放松的按摩。按摩师的左手抓住她的脚后跟,右手用力沿着脚腕向上捏着她的肌肉,一直捏到膝盖。按摩师随后把一卷绿色的毛巾放在她的脚下,让她的脚踹着,在她的脚腕处盖上一张白纸,手隔着白纸按着她的脚腕,手用力地掰着她的脚面前后摇动着。她的两只手撑着床,感觉一阵疼痛,但是有一种筋被抻开的舒适。按摩师让她趴在小床上,一边跟她随意地聊着天,一边在背后按摩着她的脚和小腿。在训练中,她没有觉得累和疼,此刻,趴在按摩室的小床上,她感觉浑身疲累,肌肉酸疼。毕竟岁月不饶人,想起当年在中芭一天排练十二个小时也不知道累的日子,她心里不禁涌出一阵感叹。
从按摩室出来,她去更衣室洗了个澡,换上了一件长裙和白色针织外套。一天的训练之后,按摩和洗澡让她感觉浑身很舒畅。她走出更衣室,向着门口走去,在走廊里跟两个皇家芭蕾舞团的姑娘们聊了几句,推开门来到了大街上。马路上依然是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路边的时装店和餐馆灯火通明。半轮残月挂在树叶变黄了的树梢,一阵秋风起,掀起了脚下零散的落叶。她挎着白色的手包,跟随着人流上了地铁,在地铁车厢的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从手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读了起来。
二十分钟后,她走出了地铁站,重新来到街上,向着自己的公寓走去。快走到公寓楼的时候,她看见路口的一个咖啡店里,有个人坐在靠窗的小桌边,在低头敲着电脑。咖啡馆很大,人不多,四周是落地的大玻璃窗,中间是一张张排放整齐的白色的小桌和造型简洁的黑色的座椅,顶上悬挂着球形的灯。咖啡馆的前面是收银台,台子后面的墙壁刷成白色,有两块长方形的红色挡板立在墙壁前,前面有一长溜玻璃橱窗,橱窗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精美的小甜点。一个服务员正在低头把橱窗里的小蛋糕夹出一块来,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她认出坐在临街窗前的这个人是明宵。她在咖啡店的窗外停住脚步,看着明宵。明宵穿着一件蓝色的合身的干净的衬衫,腿上是一条熨得平整的牛仔裤,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白色耳机,一个绿色咖啡杯和一部苹果电脑。绿色咖啡杯放在白色的小盘子上,小盘边上放着一把银色的小勺和一张金黄色的巧克力包装纸。杯子里面的褐色的卡布其诺只盖住了杯底,一些残余的Cream飘在咖啡上和沾在杯子内部的壁上,像是把绿色的咖啡杯漆成了褐色。她喜欢看明宵聚精会神的敲字的样子,觉得明宵专心工作时的样子很帅。明宵端起绿色的咖啡杯来喝了一口,随后放下咖啡杯继续敲着键盘,一点也没有发觉她站在窗外。自从明宵搬来伦敦后,他经常坐在这个咖啡馆里写剧本和琢磨电影,也总喜欢坐在这个靠窗的座位上。她经常在一天的训练完成后,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他。
她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明宵,随后拐过街角,走到咖啡馆的门前,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她走到明宵的小桌前,拉开椅子,在明宵对面坐了下来。明宵听见响动,抬头看见了她,手停止了敲键盘,微笑了一下问她说:
训练结束了?
嗯,刚从芭蕾舞团回来。她点点头,把手包放在小桌上说。
今天累不累?
还好,她说。最近不是特别忙。
我去给你要杯咖啡,明宵站起来说。
不用不用,她摆手制止住明宵说。坐不住,孩子们和爸妈都在家里等着我。你忙什么呢?
在写一个纲要,明宵说。有部关于非洲儿童的短片,是联合国的一个项目,本来不想接,但是让人给说动了,就应承了下来。不过是纪录片,时间短,一个月就会拍完,不会耽误别的事情。
要去非洲吗?她问明宵说。
当然,明宵说。去索马里和周边的几个国家。
索马里?那里不是海盗很厉害吗?会不会有危险?
那边的酋长们都很支持拍这部片子,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明宵说。放心好了,不会出事儿的。
年轻的时候好像无所谓,现在越来越怕身边的人出什么事儿了,她说。你决定了的事情,我不好拦阻你,到时多小心吧。如果那边太乱,就放弃拍片回来。
当然,明宵说。我也要为摄制组负责,如果有危险,我会带着人立即撤离。
大维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她问明宵说。
关在半步桥监狱服刑,明宵说。律师们已经开始上诉了,把状子递到了上级法院。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开庭重审。
你觉得有用吗?
有用,明宵点头说。只要坚持下去,决不放弃,大维一定能出来的。
我觉得大维恐怕出不来了,她说。泽宁会护着老四,不会放大维出来的。
会的,明宵说。一定会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大维是个草民,一条命不算什么,明宵说。但是,徐泽宁是个政治家,为了这样一条命让自己的形象受损,徐泽宁不会干这样不划算的事儿。
我不知道,她摇头说。泽宁是个不会轻易认错的人,即使错了,也不会改变。
他会的,明宵说。如果事情变得足够严重,他就会的。
那个半步桥监狱,是那个以前关过你的监狱吗?
就是,明宵说。我爸爸认识那个监狱的所长,当初给了我不少帮助。这么多年了,那个所长还在那里。昨晚我找我爸,要到了所长的电话号码,给所长打了电话,请他帮忙照应一下大维。
所长怎么讲?
他说会帮忙的,明宵说。所长有个女儿,当初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想来哥大读电影专业,是我帮着联系和写推荐信的。他女儿后来去了好莱坞,我也帮过一些忙,帮着介绍工作和认识导演,现在好莱坞的一家制片厂里工作,各方面都挺不错的。所长说,他也知道大维是冤枉的,会嘱咐下面的人照顾大维,让大维住在单独的牢房里,免得受其他犯人的欺负。那个所长人挺好的,对大维很同情,加上我爸认识他,我也帮过他女儿,我想他会好好关照大维的,不会让大维在里面受苦的。
这样就好了,她说。谢谢你。琵琶姑娘有什么消息吗?
还关在分局的拘留所里,等待开庭和审判,明宵说。律师们已经见到了琵琶姑娘,正在准备为琵琶姑娘辩护。老四太黑了,对琵琶姑娘这样一个无辜的人能下这样的狠手。
老四原来也是一个挺好的人,不知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她说。
社会不一样了,当年追求理想的一批人,现在都在享受腐败带来的好处,明宵说。不说别人,就说志宏吧,志宏还是我的表哥呢,当年是一个多么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我还记得有年暑假,志宏来家里,给我讲过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话。那时我对志宏特别钦佩,觉得他讲得特有道理。
我也是,她说。还记得我们跟志宏一起去北海仿膳吃饭,他告诉我说,十六岁去陕北插队,插了七年队,直到77年恢复高考才考回来。志宏说研究生毕业后想去农村政策研究室,做农村政策研究,为农民们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让农村富裕起来。我还记得他给我讲张海迪和海伦凯勒的故事,一套一套的,讲得都特励志,让人激动。
就是啊,明宵说。志宏跟我说,奋斗有可能失败,不奋斗就永远不会成功,极力鼓励我出国留学。后来我出国后,志宏还经常打电话来聊聊天,鼓励我几句。再以后他官儿越做越大了,电话也没了。现在呢?他当了中宣部长,做得却是他当年最痛恨的事情。我不知道他在指示各家媒体封禁言论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一种愧疚的感觉。
唉,想想真让人感叹呢,她说。别说志宏了,这些年来,泽宁也变得快让人认不出来了,完全不是过去的那个泽宁了。想想当年,你,志宏,泽宁,连老四都是充满活力,积极向上的人。
有时我在想,要是我坐在志宏的位子上,会不会现在也像志宏一样,明宵说。
你不会,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有的人会变,有的人不会变。这些年来,我觉得你其实什么都没变,对电影,对生活,对人,还像过去的那个你,只是更成熟了一些。你吃饭了吗?要是没有,跟我一起回家吃吧。
已经吃过了,明宵把电脑合上说。不过我跟你一起走吧,跟你爸聊聊天去。你爸人特别正和淳朴,我觉得跟你爸还挺谈得来的。
天坛医院对面的一幢二十几层的高楼顶层的一间房间内,志宏和一个衣冠楚楚的商人一样的人正在透过大落地窗户看着斜对面的一片破旧的小平房区域。虽然被夜幕笼罩着,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小平房区域破旧不堪,一幢幢低矮的房顶上铺着黑色的油毡和旧瓦块,像是有上百年历史的长期失修的老房子。房子与房子之间的胡同窄小,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人在胡同里来来往往,看上去似乎连汽车都无法通行。平房组成了一个个小院子,院子里堆满了杂物,搭着简陋的棚子,显得丑陋不堪,像是贫民窟。在四周一幢幢新起的高楼大厦衬托下,小平房区域看上去与周围的景物极为不协调。
志宏,这是我打算做的最后一个房地产项目,男人对志宏说。等这个项目做完了,我就撤了,到国外去做寓公去。
这片地的地点好,就在天坛公园旁边,黄金地段啊,志宏说。你拿了好几年了吧,怎么一直没动工?
一开始是拆迁费太高,一时筹集不了那么多资金,就拖了下来,男人说。现在钱有了,可是房地产也越来越不好做了。泽宁反腐,那些政府官员们不敢收贿赂了,可是也不干活儿了,什么手续都不批,就给你拖着。手续不全,就没法儿动工,而且现在拆迁也是个头疼的事儿,总有一些钉子户赖着不走,北京又不像外地,天子脚下,硬性拆迁也不行,不好弄。
不行就转手出去吧,志宏说。总有人会接手的。
那不太可惜了吗?这么好的地段,男人说。咱们是老同学了,有话我就直说了。老四的一个朋友看上了这块地,一直想把这块地拿走,现在一些手续办不下来,就是老四的这个朋友通过人在里面阻挠,从中作梗,想逼着我放弃这块地。可是这个项目做下来,能赚十几个亿,公司的股票也会大涨,股票上我还能赚几个亿,我能轻易放手吗?
该放手就放手吧,别说你了,我都抗不过老四,志宏说。你别跟老四的朋友较劲儿了,惹恼了老四,把你弄进监狱去,值得吗?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男人说。我的地,凭什么他们要拿走?
别人还好说,我多多少少能帮你摆平,志宏说。老四跟我不对付,他那里我说不上话。我劝你就认了,别跟老四那边起冲突,到时你要是入狱了,我捞你都捞不出来。不就是钱吗?你已经赚了这么多了,身体也不好,该收手就收手吧,到国外去跟老婆孩子在一起,过个安稳日子,免得让家里人担惊受怕的。
你说得也是,男人说。我老婆也是这么劝我。可是我觉得像是被人平白黑了一大笔似的,心里难受。
这算什么?不就是钱吗?志宏把目光移到对面的天坛医院说。你看见医院那个大门没有?89年六四那时,我就在那个地方挨了一枪,打在胸口上,几乎把命送掉。
就是啊,男人说。当年咱班同学听说了,有几个女生说,想不到志宏那么文弱的人,居然敢在街头阻拦戒严部队,很敬佩你啊。
一晃二十多年了,志宏感叹了一声说。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傻啊。要是当时死了,谁会记得?白白送了一条命。
我当时还参加绝食团来的,男人说。在广场晕倒了,被救护车拉到天坛医院,我老婆就是在医院里认识的,当时她是那里的护士,把我当英雄看,被我几句话就侃晕了,一个月就嫁给了我,那时的姑娘多单纯啊。那时谁会想到,我们这些最反官倒的人,现在是最能靠权势赚钱的;那些当初最痛恨腐败的人,现在最腐败;那些最富有理想的人,现在变得五毒俱全了。你这个当年民主喊得最响亮的,现在不是成了把媒体控制得最死的人了吗。
没办法,志宏说。老话说,在其位,谋其政,各为其主。我跟泽宁这些年来同舟共济,现在想急流勇退都不可能了,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不是跟着泽宁功成名就,就是一起进秦城监狱,没有别的选择了。好在我老婆孩子都在英国,也就没有多少后顾之忧。将来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麻烦你在国外帮我照看一下她们。
那还用说吗?男人说。这些年来,要不是你帮忙,我们的买卖怎么能做得这么好?话说回来,以泽宁的身份地位和强势手腕,还真有人敢反泽宁吗?
有,太有人了,志宏说。泽宁强力反腐,得罪人太多,损害了各大家族的利益,党内,军内都受到不少阻力。有人借助大维案兴风作浪,想整倒泽宁。我劝过泽宁,放了大维,但是泽宁听不进去,我也没办法。现在不像过去,舆论也不好控制了,在向着不利于泽宁的方向发展。唉,不说这些了,一会儿我们好好去喝顿酒吧,就怕以后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你怎么也变得悲观了?男人问志宏说。你可一向是个乐观的人啊。
不是我悲观,是政治斗争太残酷了,志宏说。我其实有些后悔,不该走政治这条路,当初功利心太强,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不过现在说这话已经有些晚了,我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了,只能跟泽宁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好在我把齐静和云云送出了国,至少我不会连累她们。走吧,今天你挑地方,我做东。
好啊,男人说。难得你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请客吃饭,今晚咱们就去最贵的地方。我知道有家私人会所,价格虽贵,服务员都是一水儿的四川来的漂亮小姑娘,看着养眼。老板是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咱们就去那里吧。
墙上的钟敲过午夜十二点了,徐家大院的书房内,徐泽宁正坐在办公桌前,戴着花镜皱着眉看着一份供政治局委员看的内参。内参里有一条关于大维案的最新消息。消息说,自从大维被判死刑后,律师团和大维一直坚称持有的是仿真枪,不是真枪。虽然主流媒体至今保持沉默,无论电视还是报刊,对大维案一律不予报道,但是网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各大网站出现了很多力挺大维和为大维喊冤的博文,在微博和微信上疯狂转载。加上法院院长在大维案后在内部发表的关于法院绝不能学西方的三权分立,而是要坚决听从党的领导,维护党的核心的威望的讲话被流传出来,网上的舆论一片哗然。一时间,大维案闹得人人皆知,家喻户晓。五名律师组成的律师团每天在微博上发表大维案的进展。律师界有五百名律师签名发表公开信,指称大维被判死刑是司法界的耻辱,是全体法官的耻辱。人大常委会一百多名代表联合署名,要求公正地重审大维案。就连平时分歧很深的互掐的左派和右派们也联合起来,一致呼吁释放大维。
徐泽宁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机,拨通了老四的手机。
大哥,是我,这么晚了,有事儿?老四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
你叫上志宏到我家里来一趟,我有事跟你和志宏商量,徐泽宁说。
好,我这就来,老四说。
大维这件事越闹越厉害了。叫你们过来,是想商量个办法,看看怎么能让这件事平息下去。
徐家大院的客厅内,坐在沙发上的徐泽宁把刊登着大维案的内参材料推到坐在茶几对面的志宏和老四面前说。
我看是有人在后面搞鬼,借机挑事儿,把大维这事闹大。老四瞥了一眼内参说。
大维这件事儿,我们一开始就不该抓大维。一把仿真枪判死刑,难怪会舆论大哗,志宏拿起内参说。
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才能把这件事儿平息下来,徐泽宁说。
这得问志宏了,老四看了一眼志宏说。舆论控制,是中宣部负责的。
不是那么简单,志宏放下手里的内参说。我们已经给各大网站下指示,禁止讨论和及时删帖,但是讨论大维的文章和微博层出不穷,删也删不完。而且微信也不好控制,里面的讨论也很热闹。我觉得这件事,要想平息也简单,把大维给放了就是了,舆论就不会热炒了。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反正大维那小子要杀的也不是你是吧?老四对志宏说。说实话,我觉得中宣部这次对大维案的讨论控制不力,才导致网上的帖子越来越多。
老四,舆论不是一句话就能控制的,志宏说。各大网站已经尽力了。问题是这件事儿太不合情理,引起了对司法腐败的大讨论。我们再删帖,也无法消除对大维案的讨论。
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徐泽宁说。我同意老四说的,一定是有人在后面搞鬼。当初我们不应该把大维抓起来,但是现在放了大维,也有问题。一个是大维看样子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他像是铁了心的想杀老四。老四要是出了问题,我们就没有人能控制住军队。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我们就都会下台。再一个,即使我们在大维这件事儿上让步,我们的对手也不会就此罢休,他们的目的不是放了大维,而是借助大维这个案子,逼迫我们下台。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让这件事儿平息下来。志宏,你那边一定要加大监控力度,严格要求各大网站及时删帖,制止网上对大维案的讨论,出现一贴删一贴,同时我们要加大反腐力度,把舆论引导到反腐上来。老四,你去把琵琶姑娘先给放了,平息一下舆论,她跟大维不一样,对你没有威胁。
其实我也没有真的想抓她,老四说。就是惩罚她一下,让她吸取教训,以后别乱讲话。那个姑娘挺可爱的,也单纯,我跟她睡过几次,还真有点儿喜欢她。
这样就好,徐泽宁说。老四,军队那边,我们要加强控制,强调军队听从党的指挥。谁不听从指挥,我们对他们绝不手软。
早就该这样了,老四说。我已经起草好了各大军区合并的计划和撤换一批高级将领的命令。只要我们控制住军队,那些舆论闹得再凶也没什么用。
好了,今天也够晚的了,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徐泽宁说。老四,明早你把起草好的计划和命令拿来给我看一下,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细节,尽快让军委讨论通过,及早实施。
拘留所的一间牢房内,琵琶姑娘两眼发呆地坐在简陋的床上,两手扶着床板,身子有些摇晃。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囚服,头发蓬松凌乱,脸色苍白。自从进入看守所以来,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经常以泪洗面,身体比过去更虚弱了。她的精神状况也不好,有时恍惚,有时发生错觉。
大维案宣判后没多久,她在校园附近的一条僻静的马路上被捕了。在看守所里,一开始她跟几个女犯人关在一起,那些人问她为什么被关进来,她把自己给大维作证的事儿讲了。不久,她就被调到了一个单人牢房,吃饭有看守所的人给送进牢房来,平时也不让她出去放风,再也接触不到别的犯人了。
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琵琶姑娘被脚步声惊动,站了起来,眼睛看着门口。一个女警察用钥匙从外面打开门,侧身站在门边。门外站着的两个男警察走进门来,身后跟着老四。
你们先出去,我跟她单独谈谈,老四对警察们说。
两个警察点头转身走了出去,把牢房门顺手给带上。老四走到琵琶姑娘面前,两眼眯着,面容严肃地上下打量着她。姑娘看着老四的眼睛,心里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一下。
日子过得不错啊,老四转过头打量了一下屋子说。单间,比宿舍强多了,快赶上旅馆了。
琵琶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四,不知道老四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
我说你真傻假傻啊?老四看着她说。大维的定刑,是你在法庭上的证词能改变过来的吗?你在法庭上讲的那些话,有用吗?白白搭上了你自己,大维还不是该怎样判怎样判?我知道你在法庭上讲出那些话来,是怨恨我。我是对你太狠了一些,可是如果你好好答应做流产,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你毕业后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我给你。你想要去演电影都行,我一句话,你想演什么就演什么。其实大维这件事儿跟你没关系,你非要往里掺和,给大维作证。作证就做证吧,非要把你我之间的谈话也兜出来。讲那些话,对大维有帮助吗?还不是该怎么判怎么判?那些律师们就是利用你。现在,你被抓了,他们谁能帮得了你?你要是想靠那些律师们帮你辩护,一辈子也别想出去。
老四走近姑娘身边来,伸手撩了一下姑娘垂在嘴边的头发,摸了姑娘的脸颊一下。姑娘厌恶地扭身躲开。
你太年轻,太单纯,好多事情你不懂,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老四说。回去好好上你的学,以后别往里瞎掺和了,也别听那些律师的,政治的事情你不懂。
回去上学?琵琶姑娘疑惑地看着老四问。
怎么,你还喜欢上这里了?老四说。你没事儿了,收拾一下东西走吧。回学校之后不要跟人讲任何有关大维的事儿,就说是一场误会。以后好好上你的学,有什么事儿,直接给我打电话,我能帮你的,还会帮你。
我这就出去?你不是骗我吧?姑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
我骗你干嘛啊,老四说。你爸听说了你的事儿,一着急,心脏病犯了,住在医院里。我已经跟医院打招呼了,让他们好好照顾你爸。你回校之后,跟学校请个假,先回家一趟去看看你爸,别让你爸妈着急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琵琶姑娘说。你怎么一会儿像个坏人,一会儿像个好人?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老四说。你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那时我也很单纯很善良,只不过我后来变坏了。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让司机送你回学校。记着,回去之后,不要理那些律师们,也不要再参与大维案了,你已经对得起大维了。
凌晨六点三十分,放在床头柜上的红色的iPhone发出了一阵音乐声。靳曦从梦中惊醒,看了一眼窗帘缝隙里透出来的灰蒙蒙的天,翻身把手机闹钟按住。她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一下躺在身边依然熟睡的两个孩子,掀开被子,悄悄起身下床,去了洗手间。洗漱完毕后,她去了厨房,切了半个哈密瓜和几根香蕉,削了两个苹果,切成碎块,放在白色的瓷盘里做成水果拼盘。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已经是七点了。她用不粘锅做了几个煎鸡蛋和两个French Toast,放在小碟子里,给孩子们准备好早点。她正在炉子上热昨天熬的米粥时,听见爸爸和继母也起床了。她把粥给爸爸和继母盛在碗里,回到主卧里,把孩子们叫起来。孩子们闭着眼,赖在床上不想起。她哄着孩子们,让她们起床,带着她们去了洗手间,帮着她们把头发梳好。
回到厨房,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来,给孩子们倒在两个杯子里,放在孩子们面前的桌上,督促孩子们吃早点。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咖啡,坐在孩子们对面,往盘子里扎了几片苹果和香蕉。继母蓬头垢面地打着哈欠走进厨房来,对她说:
小曦,孩子你就别管了,赶紧去芭蕾舞团吧。一会儿我和你爸送孩子们上校车。
她点点头,把盘子里的几片水果匆忙吃完,喝了两口绿色瓷杯里的咖啡,把盘子放到洗碗机里。她走出厨房,跟坐在客厅里的看中文电视新闻的爸爸打了个招呼,让爸爸赶紧去厨房吃早点。她在洗手间重新刷了一次牙,匆匆化了一个淡妆,回卧室换上衣服。她提起装着芭蕾舞鞋和练功衣的白色小包走出卧室时,看见孩子们已经吃完早点,继母正在帮她们穿上外衣,准备出门去上校车。她蹲下身,跟孩子们抱了一下,跟孩子们告别。
妈咪,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大女儿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说。
妈咪今天不忙,七点钟就能回来,她在门口换上鞋说。你们放学后在家里跟着姥姥姥爷玩,要听话,别淘气。要是出门的话,好好领着姥姥姥爷,别让他们走丢了,过马路也要小心。
知道,小女儿说。每次都是我领着姥爷过马路,姥爷说我是他的小拐棍儿。
她跟孩子们挥手再见,拉开门,走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她觉得脚下踩着一个东西,硬硬的有些硌脚。她低下头,看见门口的垫子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上有一行潦草的字,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她弯腰拾起信封来,撕开信封,看见里面放着两把钥匙和一张纸。她把信纸展开,看见是明宵的熟悉的字体:
小曦,
我去北京了,今早的飞机。大维那边情况有变,琵琶姑娘出狱了,看样子徐泽宁有可能迫于舆论的压力释放大维。现在要趁热打铁,争取把大维救出来。钥匙留给你,麻烦你有空时帮我看看信箱。
明宵
她看着信纸,一下愣住了。她把信纸重新读了一遍,随后把钥匙塞进手包里,匆忙地向着电梯跑去。
浏览附件664401
北京人民大会堂的明亮的灯光下,摄像机对准背景是鲜红的党旗和带着八一徽章的军旗的主席台,镁光灯不断闪耀。台下将星闪耀,坐着一排排身穿军服身板笔直的将军们。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徐泽宁身穿一身军服,从侧幕缓步走上主席台,向着台中央的讲台走去,一边走一边对着台下的将军们和摄影记者们点头挥手致意,脸上带着微笑。台下的将军们在前排的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的率领下,集体起立,用更加热烈的掌声欢迎着徐泽宁。徐泽宁走到讲台前,两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将军们坐下。会场里响起一片椅子的嘈杂声,将军们纷纷坐下,目光聚焦在徐泽宁身上。徐泽宁两手按在讲台上,目光巡视了一遍会场,清了一下嗓子,对着话筒说到: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到人民大会堂来,是因为中央军委有几件重大的事情要跟大家宣布。在宣布之前,我想请大家一起跟我唱一首老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虽然这是一首传统的革命老歌,许多年也没有唱了,但是在今天,它依然有它的现实意义。现在请大家跟我一起唱。预备,开始!
徐泽宁向坐在台下左侧的军乐队做了一个手势。军乐队的着装整齐的乐手们站立起来,把手里的乐器一起举起。徐泽宁双手打着拍子,亲自带领台下的将军们唱了起来。会场里响起了一阵嘹亮的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
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
人民战士处处爱人民
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
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
歌声在徐泽宁的胳膊有力地一挥之下停止了。军乐队的乐手们纷纷坐下。徐泽宁目光炯炯地环视了一下会场和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的将军们,开口说道: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人民解放军是我党亲手缔造的人民军队,从创立那天起,就一切行动听从党的指挥。这一原则,过去是,今天是,将来也永远不会变。改革开放这些年来,国际形势变化很大。苏联解体了,世界的重心由过去的美苏争霸,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对垒,演变成了今天的美国,欧洲,俄国和中国四强对峙的阶段。最近三十年中国的改革开放,让我们的国力迅速增强,人民解放军也变成了一只现代化的军队,无论常规武器和非常规武器,我们都追上了美国和俄国,成为世界上一只最有战斗力的军队,在国际社会里,人民解放军正在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我们应该看到,由于我国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的迅速增强,西方国家对我们的担心和恐惧增加了,他们正在联合起来,在南海,在钓鱼岛,在台湾问题上,制造纠纷,力图遏制我们。西方有些政客,在鼓吹放弃一个中国的原则,想要重新走一中一台的老路,台湾的执政党也在主张台独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容许的。如果西方国家胆敢撕毁一个中国的承诺,我们也要放弃不用武力解放台湾的承诺。人民解放军要做好武力解放台湾的准备,做到招之能战,战之能胜,不畏强敌,捍卫祖国统一和民族的千秋大业。
为了更好的应对新的国际形势,提升我们的军力,增强军队的素质,中央军委做了几条决定,徐泽宁继续说。 第一,彻底清除军内的腐败分子,杜绝害群之马;第二,重组现在的各大军区和总部,调整军队干部,增强军队应对国内和国际突发事件的反应能力;第三,加强军内建设,晋升一批将军,提拔新鲜血液;第四,在军内建立纪律监察组织,严防贪污腐败的滋生和蔓延。
我们要时刻记住,人民解放军是党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肩负着保卫祖国和人民的重任,徐泽宁继续演讲说。任何腐败和不服从党的领导的行为,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绝不姑息和纵容。人民解放军要听从党的指挥,无条件的服从党的领导,保持廉洁,热爱人民,不畏强敌,时刻提高警惕,随时准备应对多变的国际形势,承担起捍卫祖国统一,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同志们!要实现我们的强国梦,我们的军队任重而道远。我相信人民解放军一定能够不辜负党中央的信任,一定会听从党中央的指挥,在捍卫祖国统一和维护世界和平的伟业中,建立新功!
前排的几个老将军带头站起来鼓掌。后面的几百名将军们也跟着起立,一起热烈地鼓起掌来。带着雪白手套仪容整齐的军乐队跟着起立,奏起了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台上的徐泽宁。徐泽宁满意地用目光注视台下,嘴角浮现出自信的微笑。
徐泽宁讲完话后,开始了将军晋升授衔仪式。军乐队奏起了国歌,在庄严的歌声里,几十名将军列队走上主席台,依次走到徐泽宁面前,向他立正敬军礼。徐泽宁把自己亲手签发的命令状递交给走到面前的将军,同将军亲切握手,向将军表示祝贺。
老四站在晋升的行列中间,身穿一身威武的将军服,肩章上缝着橄榄枝和三颗金光闪闪的五角星,跟随着授衔的将官们依次走到徐泽宁面前。徐泽宁把手中的命令状递交给老四,微笑了一下,手在老四胳膊上拍了一下。老四接过命令状,眼睛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将军们,昂首挺胸地走下了主席台。
会堂后面,一个肩章上挂着两颗星的高个子中将用手肘捅了旁边的一位年老的中将一下,手指向着老四的方向指了指。年老的中将有些不屑地摇了一下头。
这次军区调整,对您有影响吗?高个子中将低声问年老的中将说。
军区被合并了,我月底离职退休,年老的中将小声说。
您也退了?高个子中将吃惊地问。像您这样受尊重的军中老将可不多啊。
给年轻人腾位子,年老的中将说。我安全着陆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北京的一个僻静胡同中的大院里,一个中年人在搀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沿着院子四周散步。老人在院子中央的一颗老树前停下,用拐杖敲了敲树干,看着树上飘下的一片落叶,对中年人说: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曹丕的《燕歌行》吧?中年人说。
你行啊,老人赞许地说。读过不少古诗?
没有没有,中年人说。文革的时候没事儿,抄家抄到一本古诗,把里面的诗都背下来了,恰好有这首。
老了的感觉,就像是这首诗,老人说。总觉得秋风萧瑟,来日无多。
我觉得您应该是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啊,中年人说。
这是谁的诗?老人问道。
王安石的,中年人说。
你真是文武全才啊,老人感叹地说。这些年来,幸亏我遇到了你,遇事总能逢凶化吉。
士为知己者死,中年人说。要不是您的栽培,我也到不了今天。
唉,我后悔当初选错了人,要是推你上去,今天就不是这个局面了,老人用拐杖杵了一下地说。
我不是帅才,只能当个谋士,帮着出出点子,中年人说。
泽宁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老人问中年人说。
您看了电视里播放的授勋仪式了吧?
看了,老人说。下面反应怎么样?
军队里有不少怨言,中年人说。主要是老四没有一寸军功,没下过一天连队,没当过一天兵,现在也成了上将了,底下都不服气。
这个也有前例,老人说。当年邓老爷子派到军队里监军的人,也是没有过军中的经历,而授过上将军衔的。
但是泽宁不能跟邓老爷子比,中年人说。邓老爷子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泽宁差得太多了。
也是,老人说。泽宁这样下去,很让人担心啊。你看现在锅敲得怎么样了,裂缝够不够大?
还不到火候,中年人说。党心,军心,民心,泽宁已失其二,还差其一。虽然党内和军内很多人不满,但是老百姓还是喜欢泽宁的。
那你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老人问中年人说。
静观其变,等待就是最好的策略,中年人说。大维案子前一段吵得沸沸扬扬,泽宁几乎要失去民心。现在泽宁加大反腐力度,一连撤掉了几十个省部级和大军区级官员,提拔了五十几名将军,转移视线,做得很漂亮。我们不能让大维案沉寂下去,要加一把柴禾,让这锅汤继续沸腾。问题是,我们不能直接把手里的材料抛出去,那样会引起泽宁的猜忌。这些材料,必须得有人先给抛出去,那样我们才能坐收其利。不过您放心,泽宁和老四得罪的人太多了,总有人会出手,把泽宁和小寇,泽宁夫人和大维的事儿曝光出去。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时机一定会来的。
你有把握?老人问中年人说。
当然有把握,中年人说。据我所知,有人已经在跟香港记者联系了。老四和志宏在境外银行里的存款,也有人搞到具体证据了。到时这些材料一起出现,让人们知道大维案背后的人是泽宁,泽宁最信任的人也是贪腐很厉害的人。到时泽宁若是处理老四和志宏,那是自断左膀右臂。泽宁若是不处理老四和志宏,则民心尽失,那时火候就差不多了。
不错,老人说。那我们就继续等待下去。
您最好离开北京,到南方去修养一段,麻痹泽宁,中年人说。北京这边有我,有什么事儿,我替您应付。机会成熟时,您再回北京,主持大局,召开政治局常委会,用大维案和贪腐案废黜泽宁,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那时大势已去,证据确凿,泽宁再有本事,也无法回天了。
但是泽宁已经通过老四控制住了军权,他要是动用军队怎么办?
这个也不用太担心,中年人说。泽宁眼拙,老四有勇无谋,他们最信任的新提拔的将领里就有我们的人。您放心吧,没有十成把握,我们不会动手的。一旦动手,就不会给泽宁任何反击的机会。现在您只需要示弱,装老装病,到南方去养病,让泽宁放松警惕,耐心等待,机会一定会来的。
那好,明天我就叫秘书起草一封信给泽宁,告诉泽宁我去南方养病,老人说。北京这边的事情,都交给你了,你随机应变吧,遇事不用跟我商量,也不用告诉我。
俗话说,事成于密而败于泄,您和我之间的谈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中年人说。
那自然,老人说。我到南方,就去养病,谁也不见,只等着你的消息。
晚上吃完饭,哄着孩子们睡觉之后,靳曦拿着钥匙,去了对面明宵住的楼。她在楼下的邮件室里打开邮箱,看见里面有几封信。她拿着信坐电梯上了楼,打开明宵住处的锁,走进了房间,她在门口拉开灯,换上拖鞋,走到客厅里,把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对面楼。她看见自己的房间的窗户里透出桔黄色的温暖的灯光,心里暗笑了一下,想明宵大概每天都会看看自己的房间,就像自己每天都会看看明宵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一样。她拉上窗帘,坐到挨着窗户的书桌边,把手放在桌上,想象着明宵在书桌前敲字的样子。
头一次一个人在明宵的房间里,她有一种想各处走走各处看看的欲望。她站起身,沿着客厅的墙壁走着,看见墙角放着一架雅马哈钢琴。她打开黑色的琴盖,手指在琴键上按了几下,听见钢琴里传出叮咚的乐声。她合上琴盖,走到书架旁,浏览了一下书架上的书,看见大多是英文版的电影书籍,还有一些彩色的电影画刊。书架旁边放着一个立式CD架,上面放着一部部DVD片子,有上百部,几乎都是英美片子。CD架子旁边立着一个栗色的电视柜子,柜顶上摆放着一盆白色的花,旁边是几个奖杯和一罐糖果,还有一个小陶罐,里面盛满了硬币。电视柜旁边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电影海报,有的是明宵拍的电影的海报,有的是好莱坞影片的海报。
她顺着墙壁走到了卧室,推开卧室的门,看见里面很整洁,床单很干净地铺在床上,被子像是旅馆房间里的被子一样搭在床上。床的一侧有一个小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小闹钟,一个ipad,两本小说,几杆笔,一些零钱,一盒烟和一个防风打火机。床的另一侧是一个壁橱,里面的架子上挂着一些熨好的衬衣,挡板上放着一些折叠好的衣服,地上放着一个朔料筐,里面放着几件脱下来的衣服。壁橱旁边是一个洗手间。她打开灯,走进洗手间,看见里面有一个白色的浴缸,一个带着毛玻璃门的淋浴室,淋浴室旁边的架子上挂着几条大毛巾。她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的眼角又多了一条细小的皱纹。她用手揉了揉脸颊,把头发梳理了一下,低头看见洗手池旁边的柜台上放着一个电动刮胡子刀,一个漱口杯,一管挤了一半的牙膏和两把牙刷。她把漱口杯和牙膏挪动了一下,让它们摆放得更整齐。
她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卧室里,在床上坐了坐,抚摸了一下被子。被子很干净和柔软,透着一股洗涤剂的味道,像是刚洗过不久。她抬起头来,看见卧室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她多年以前送给明宵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她年轻美丽,身穿着红色的波希米亚长裙,右手抬起,左手提着裙裾,两只穿着红舞鞋的脚交叉地站着,脸上带着微笑。她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卧室,不知道他在卧室里挂着她的这张照片。
她坐在床边,眼睛继续扫视着卧室,看见枕头边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日记。她好奇地弯腰伸手拿过日记本来,低头一页页翻着。她看着明宵的熟悉的字体,上面大多写得是拍电影的心得。她翻着翻着,看见有一页上写着她的名字,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昨晚我梦到你了,梦见我们坐在哥伦比亚大学旁边的一间小酒吧里,并排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我要的杜松子酒,你要的热巧克力。酒吧里人不多,只有几个男的在无聊地一边喝着酒一边抬头看着电视上的体育比赛。我握住你的手,很真实的感觉,你的手很冰凉。
这些年来很少梦见你了,不知道你是否也曾经梦见过我。昨天我看了一部片子,是部动画片,叫《Chico & Rita》,演得是一个古巴的钢琴师和一个歌女恋爱的故事,很感人。片头演得是在哈瓦那街头,一个老了的擦鞋匠提着工具箱走过街头,带着浑身疲惫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倒了一杯酒,拧开收音机,听见里面传来一支几十年前他和一个歌女在电台参加比赛得奖的老歌,手不禁在窗台上弹了起来,仿佛在弹着一架钢琴,一下回想起了当年。老鞋匠当年曾经是哈瓦那夜总会里的一个有名的钢琴师,钢琴弹得极为出色,与一个歌喉很甜美的歌女在一家夜总会里一见钟情。两个人搭伴参加了电台举行的歌曲比赛,他弹琴,她唱歌,一起赢得了电台的歌手大奖,也坠入情网。年轻时的钢琴师是个幼稚,感情不成熟的人,带着艺术家的冲动,跟另外一个女人劈腿,把女人带回家,被深夜里躺在钢琴师家门口附近的一条石凳上等着他的歌女看到。歌女很失望,愤然离开钢琴师去了纽约百老汇,在那里一夜成名。钢琴师从古巴飘洋过海到纽约,来找歌女。他们历尽坎坷,几度离合,最后钢琴师被遣送回古巴,在哈瓦那靠擦鞋为生。四十七年后老擦鞋匠重回美国,敲开一家汽车旅馆的门,在里面找到了早已失去了美丽嗓音,在旅馆里做女佣的歌女。虽然头发白了,嗓音变了,身子佝偻了,但是他们终于重逢了。你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美丽,老鞋匠对女佣说。他们都老了,岁月流逝,辉煌不再,当年的任性已被时光磨去,留下的只是纯粹的爱。
记得村上春树曾经说过,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六年以前,在布拉格见了你最后一面之后,我觉得自己一下就变老了,老得都不敢再相信爱情了。昨晚在梦里我看见了你,就像你的那张穿着红舞裙的照片一样,好像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美丽如昨。你是芭蕾舞演员,我是电影导演,在娱乐圈里,名誉和富贵就像青春和美丽,最终都是烟云,都会随风而逝。村上还说过,少年时我们追求激情,成熟后却迷恋平庸,在我们寻找,伤害,背离之后,还能一如既往的相信爱情,这是一种勇气。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能有一天,我还能有勇气,像那个哈瓦那的老鞋匠一样,敲开你的门,在还不太晚的时候,遇到你,与你重逢,告诉你说,你还是像当年一样美丽。
看着明宵的日记,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过去,许多许多的时光,那些许久都没有想起的日子,都从记忆里涌来,堆在一起,像是幻灯片一样闪过。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把日记本合上,放回原处。她站起身,走出卧室,来到门口,换上鞋,把屋里的灯关上。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一切都变得朦胧模糊起来,所有的家具都失去了轮廓。她最后扫视了屋内一眼,走出了门,把门锁上。她坐电梯下了楼,推开楼门,看见一弯细小的月亮正挂在一颗树梢上。她踩着月光慢慢地向着对面的楼走去,心里带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甜蜜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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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