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A time remembered》
by 灵兮
1. 卡顿医生
他会给她打电话,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过他喜欢她确是在第一次诊所里见到的时候就感觉出来。他是个文弱的人,个子不高,谦和的笑容,没有通常的医生给人的那种权威而傲慢的感觉。她看见他投射过来的目光,那里面有着毫无掩盖的惊奇,然后他低下头看向病例,她非常灵敏地抓住了那短短的电流。也许人和人之间真的存在着化学反应。
第二次见面是一年后,她带着孩子去复查,她依旧记得一年前他初次见到她的惊奇,于是这次她特别的留意着他的表情。他说话的时候喜欢半闭眼睛,声音轻柔,他是个内向的人,她想象少年时代的他,一定是个内敛又勤勉的少年。
他的护士是个高个子女人,表情略微有些严肃。护士小心翼翼地伺立在一旁给他当下手,分毫不差地递上他需要的工具。她凭着直觉感到这个护士一定是爱慕着卡顿医生的,就算不是爱慕也一定崇拜得紧,因为即便他发出指令时声音轻得如同扬起的灰尘,护士都能灵敏而周到的接收到并且处理好,像极了一个异常细心的妻子。卡顿医生跟护士有种夫妻的感觉,就是那种默契的不需要多说话的关系。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脑海中浮现出他回到家庭中的模样。他恐怕是个寡言而威严的男人,虽然与他温和的外表并不符合,但是她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给孩子看牙的整个过程,他始终沉稳,他的步履很缓慢,让人觉得好像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内在的痛苦。他对每一个步骤都做解释,好让她安心,给孩子拍X-ray的时候,他请她离开病房去前台等待一下,她看向他,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烫了一下,就飞快地转开头去。
在前台等待的时候,她忽然决定要为自己洗一次牙。这么多年了,她的牙齿倒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但是偶尔爱出血,网上说什么老年痴呆都是从慢性牙周炎开始的,听说口腔里的细菌会逐渐蚕食入侵大脑,单单是想象就足以让她害怕。诊所里的另外一位男医生走了出来,那是个年青男人,见到她笑着打了声招呼,他身体健壮,笑容热情,跟病怏怏的卡顿医生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也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如果在卡顿医生和这个年青医生之间选择,哪怕卡顿医生是个外貌并不出色的人,也更值得她的信任。
轮到她去看牙已经是三个月后,这次没有带孩子,就是她自己。依旧是同样的病房,同样的护士,依旧是病容满面的卡顿医生,她看见卡顿医生看到她的时候那种微妙的羞涩,一个中年男人的羞涩比少年人的羞涩更加有趣,她想。眼睛却停留在那位护士的身上,老实说护士的五官姣好,岁月的痕迹让她显得非常干练和.....正派。对,就是正派这个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个词,但这个词非常贴切,是为了形容那种五官端正却缺乏女人味的那类女士吧。护士夸奖她的衣服好看的时候,她假装羞涩地笑了笑,然后将穿着黑色丝袜的长腿放在躺椅上,她隐约感觉到护士皱了皱眉,也许是一种错觉吧,但她知道自己的裙装与诊所严肃简练的风格是格格不入的。
护士给了她一幅墨镜,这样在炽光灯下不至于睁不开眼睛,这个墨镜恰到好处地隔绝了卡顿医生和她之间的尴尬,她既期待又害怕卡顿医生眼中的那抹电流,医生即便工作态度再严谨,专业水平再高超,但内心中总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浪漫和微妙,哪怕只是瞬间的悸动,而恰好被她铭记于心。
她张大嘴,让他看自己的牙齿,他低沉问询,语气微微带着责备,她渐渐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牙医保险,所以也一直没有洗过牙齿,对于这样布满结石的牙齿,经验丰富的牙医一定是非常不以为然的。她敏感地觉出他的小电流消失了,她从一个优雅的女性,变成了一位不够懂得爱惜牙齿的病患。
卡顿医生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那是非常职业性的,有种小小的悲哀从心底涌起,好像一个幻想的泡泡被捅破了,原本的五光十色就此破碎了。他们中规中矩地说话,认真地订好洗牙的时间,确认了没有保险后的价格,她带着懊恼和羞愧离开了诊所。
再去洗牙的时候,卡顿医生说通过X-ray看到了她最后的智齿上方有两个蛀牙,很果然地让她当天就拔牙,她微微纠结了一下,同意了。拔牙的过程让她更加接近他,幸亏有墨镜阻挡,幸亏有护士在场,她的脑子时常跑开,耳边听到他略带痛楚的呼吸声,明明是自己在拔牙,为什么反而觉得是医生在遭受痛苦呢?他微微叹息着,像是在怜悯她,她觉得卡顿医生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也许太有同情心。当他用钳子用力撬动右边最里面的蛀牙,她觉得自己的下颚都快被扳断了,她忍耐着,终于受不了疼痛,含糊地叫出声,护士听懂了,立刻让卡顿医生停下来,他又重重嘀叹气,飞快地换了一把小一点的钳子。
她对于痛苦的承受力也许让卡顿医生有些惊讶,除了那么含糊的一声,之后她都选择默默地忍受,他再次发力,她感觉那颗牙齿在后面的牙床上摩擦转动,脑子里发出闷闷地钝响,而这次她的内心决定不至余力地配合,像一个献祭的羔羊。她知道这次一定可以了,果然,卡顿医生的手又一次灵巧的发力,牙齿被转了下来。卡顿医生夸她是个勇敢的病人,她含着纱布努力笑了笑。
护士递给她两张说明书,叮嘱她回家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卡顿医生过来在说明书的上角写了一排电话号码,说如果晚上不舒服或是发烧就打电话给他。她看着电话没说话,卡顿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发短信就可以,他下班后并不经常接电话。
她有些迷糊,不知道这算不算特例,如果病患拔牙,医生都要留下私人电话,这到底是否符合惯例呢?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止痛片她就上床睡觉了。夜里被痛醒了两次,但是又吃了一次吃痛药,熬了大半个钟头就又睡过去。
早上依旧不舒服,头痛,脸颊也是浮肿的,但也还没有痛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她满脸倦容地上班,一个上午都没精打采,没有想到中午的时候卡顿医生打电话过来了,卡顿医生说话的声音依旧缓慢,她几乎能看见他半闭着眼睛字斟句酌的样子。
她不记得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他询问她的感觉还有口腔的情况,她客客气气地道谢,心里很有种受宠若惊的不适应。她猜想如果她的态度稍微暧昧和俏皮一点儿,他们也许会发生什么,比如去哪里小坐或是约会什么的。这个念头冲入她大脑的那一刻,顿时让她满脸羞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期待着,像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她拿着电话的手有些冒汗,卡顿医生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恍惚。
她竭力想将自己从羞愧和不安中释放出来,客气是一种距离,一种无声的紧张。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护士那略带敌意的凝视,背脊升起一股微凉。她记得年老的惠赤裸的后背上那片暗红色伤疤,像惠那样聪明的女人都无法处理的妒忌和痴迷,她自负是绝没有可能处理好的。只是这么一念之间,她便彻底清醒了,原本微微发抖的声音也变得冷静,她不动声色地听卡顿医生询问完情况,就礼貌地挂上了电话。
这次电话后,她偷偷取消了下一次跟卡顿医生的看牙时间,后来尽管有几次她经过卡顿医生的诊所,会偷偷地往里面瞟上一眼,那年夏天后她没有再看见过卡顿医生, 但是她总是会想起他打给她的那个电话,那电波短暂而真实,毫无掩饰,真正地触动过她的心。
2 好合
健身房的跑步机每次启动前都必须先填写年龄,她习惯性地按了一个25,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真实年龄了,女人过了30岁以后会自动停止计数,哪怕是和朋友庆日,也绝对不愿提及真实的数字。
她跑了起来,步履轻快如同一只穿越林地的小鹿。她的上衣领口已经被薄薄的汗水浸湿了,墙上的时钟指向5点48分.
曾经她觉得女人老了便没有了谈论美的资格,记得小时候有个女邻居,多大年纪了还留着一头齐腰的长头发,那头发既不油亮也不顺滑,无论近看远看都是一把枯草,但是那女人还是美滋滋地披散着长发,好像披散着永不流逝的青春。
现在,她也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时光的痕迹从头发丝里冒出来,从皮肤的褶皱后透出来,她看着镜子的时间越来越长,对于衰老的恐惧是与日俱增。她否定不了年龄,只能将心中的惶恐用另外一种方式溶蚀掉。窄小的健身房里,她的红色跑鞋有节奏地敲击着跑步机的滚动带。
跑步给她一种掌控的力量,也许她控制不了时间,控制不了衰老,控制不了变化,但是却能控制自己的意志,仿佛只要她还能努力,就不会失去活力和青春。
窗外的天空灰暗疲惫,栏杆上堆着昨夜刚下的小雪,她飞奔着,时不时侧头看一眼墙上的镜子里正在跟时间赛跑的自己。智者说女人若想美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喜欢的人。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没有什么比爱更能滋补女人的内心和身体的了。网络时代,人们有了更多相识的机会,图片是修饰过的,语言是修饰过的,人们要的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幻梦的空间。
她更加喜欢现实中的电流,卡顿医生眼中的小火苗给了她很多的快乐,那意味着她依旧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依旧对异性的有某种吸引力。如果护士知道卡顿医生本人给她打了电话,还不知道会作何表情呢?她的嘴角扬起来,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像是沾沾自喜,又像是怜悯。
那天放下电话,她拿着卡顿医生的号码,望着那7个数字发呆,电话在一步之遥,但是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回味着卡顿医生说的话,故事可以有无数的可能,但对于生活的残酷她已经知道的太多,她早已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孩。爱情当然可以让女人美丽,爱情也可以让女人衰老悲伤嫉妒愤怒,最后爱情总是喜欢变成双刃剑伤人伤己。
为什么总是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清醒呢,她右肩上的小魔鬼叹了口气:不过是一个电话,又有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不可以偶尔迷失一会?好花不长开,好景不常在,不如就当一个走下列车的旅客,在路边开满野花的小树林稍作停留,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过客,短暂的快乐后回到生活,能有什么大不了?
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问题在于这世上的人,有了好的,总想更好。
卡顿医生对她有好感是真的,但是还会有更美更年青的女人出现在卡顿医生的诊所。护士压抑的笑容浮出水面,她有些悲凉地想为什么卡顿医生有了那么爱慕他而又忠实的助手依旧会不知足呢?
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爱着杰的, 那个曾经让她彻底失守的男人,一开始也是同样的小电流,同样的心动,唯一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还不懂得害怕,不懂得爱的代价,被命运打翻在地的滋味真不好受,又何况是被最爱的人。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是一定不会爱上杰的。那时杰从加拿大回来开广告公司,自己担任艺术总监,太太和孩子仍然留在加拿大蹲移民监,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却还是陷入了感情。她一直都喜欢他的才气他的专注,他们自以为掩饰得好,但咳嗽和爱情都是藏不住,公司里的人不知怎的全都知道了。
大家对杰又敬又怕,但是背地里对她可没少排挤。每次她走到休息室,人们就会沙丁鱼一样的挤到屋子的另一角。她能感觉到挑动的眉毛,开合的嘴巴,压低的声音和无处不在的孤立。广告公司的人员流动快,不过3年下来,从媒体部到客户部到设计部,已经进行了两次大换血。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是资深的员工了,即便不是最聪明的,也一定是最勤奋的。
但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个没有底线的女人,是个不光彩的小三,她的成绩都拜杰所赐。他们不会懂得她对杰的爱是无条件的,这么多年,广告公司的人来来去去,她并不介意从未涨过的工资,心甘情愿地留在杰身边做他的左膀右臂,她用尽心思地做好杰交代的大小事务,觉得自己和杰的太太相比才是更适合的搭档和伴侣。杰一开始就跟她说要在公司和客户面前维护一个好男人,好先生,好老板的形象,她听懂了,所以总是低调,总是忍耐,总是沉默,因为深爱着杰 ,她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委屈,她耐心地等待着,相信杰会像他说过的那样安排好一切,并最终与她长相厮守。
关于《好合》的摄影系列是她和杰共同的创意,摄影对象是从20岁新婚到80岁金婚的夫妻。60岁以上的老夫妇非常难找,毕竟要全裸出镜,对于老一辈的人来说且不论思想上的保守,但就在镜头前暴露衰老的躯体是巨大的挑战。她费了好大的气力找到几对思想开通的模特,从年青到年长都有,惠夫妇是老年组中最引人侧目的一对。拍摄那天,惠和先生准时来到摄影棚,惠精神颇佳,满头的银发被修剪得有型有款,皮肤带着自然的光泽。
摄影安排在两天完成,为了节约经费,每一个细节都是她亲自核对的,开拍的当天,杰迟迟未至,差不多等到了中午,杰的电话打过来,他说他不能继续《好合》的项目了,让她解散摄影组。
为什么?她大惊失色,手上的资料本全摔在了地上。为了这个项目,她准备了很久的资料,反复掂量,每对模特夫妇的资料背后她都会加上一个备忘录,注明对方的性格,背景和经历等等,甚至细致到喜爱的动作和生活习惯,方便在录影时使用。她绞尽脑汁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最没想到杰会忽然撤出。
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压住怒气,大声问。
这个项目必须停掉,资金方拒绝投资。海伦,你通知大家解散吧,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对不起,辛苦你了。咔嗒一声,杰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很安静,摄影师,助理们都看着她,模特们也瞪大眼睛。她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解散两个字是很容易说的,但是这个项目散了就恐怕再也没有机会重来。这是她和杰的心血,花费了他们无数的日夜,多少甜蜜和心酸的付出不能就这样泡汤。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升起无数的疑问。杰变了,自从他太太从加拿大搬过来以后,他就一点一点地疏远她了,她看着这变化发生却无能无力,她期望用《好合》留住他的心意,但是一切都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像一个孤勇的将军,无论有没有粮食都要打完这一仗,她想,无论如何她决定第一次违背杰的指示,她决意独自支撑下去,绝对不能让《好合》陷入停滞。
但是事情并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她临时找来的替补摄影师不熟悉流程,不断地发脾气。有几个模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担心拿不到钱,开始讨价还价。助理们聚在一起讲小话,声音忽大忽小,她没有抬头,但是背脊上好像有无数条蛇爬过,那种湿冷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真的吗?海伦和杰?怎么可能啊?
所以老板娘不开心啊!
老板娘这招真厉害,她才是公司的实际控股人。
到底是谁告诉老板娘的,谁这么坏去捅马蜂窝?
还用人告诉吗?不是说嘛,只有咳嗽和爱情是藏不住的。
........
压低的笑声传来,她慌忙带上了耳机,心乱到极点。她给杰发了一天的信息,他都没有回复,电话也不接。一天下来她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溃了。
又有一对模特表示不愿意再拍摄了。她安抚了好半天也没有效果。
惠一直坐在不远的落地玻璃窗前喝茶,此刻起身走了过来,大声说,海伦!他们不肯拍,我们没事的,我们先拍!
人群忽然安静了,大家看着惠谁也没说话。
她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谢谢,太谢谢了!好的,那我们就先拍你们这一组。
当惠和先生穿着浴袍走进摄影棚,她给惠送去公司准备后的胸贴,没想到惠摇摇手,不用啦,都这把年纪了,敢答应你们要拍,就不会在意这些。
摄影机下惠按要求半跪在地上,整个身体向前匍匐在地上,与同样全身赤裸的先生,相对叩拜。下面一张要求惠和先生面对面彼此凝视,他们看着看着忽然都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惠的身体瘦削,柔韧性非常好,惠年青的时候一定是个风采卓然的大美女。当惠伏地叩拜,赤裸的肌肤上从背部到脖子有一大块椭圆形的暗红色疤痕非常刺眼。
摄影师皱眉问,赶紧拿遮瑕霜盖一下?太难看了!
化妆师慌忙走上去要给惠化妆,惠却不让,到了这个年纪,真实比美重要,我不要遮瑕,也不要修图,这块疤痕对我有特别的含义,我不想抹掉。
化妆师和摄影师将探究地目光看向她,希望她能劝劝惠。她沉吟着,如果换在昨天,她还是那个完美主义者,她会用尽全力去劝说惠。但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杰的退出好像一刀砍在她的身上,她的坚持不过是不甘心不服气而已,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刺目的疤痕更能打动她的心。
我觉得这疤痕很真实很震撼,不如就这样拍吧!她说。
惠转过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那其中有懂得,也有感激。
3. 别哭
她等了一天,杰一直没回来,也没有只言片语,她有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杰不爱她了。
原本设计好的六组《好合》系列照片,从20岁的情侣到80岁的老夫妻,用赤裸相拥表达岁月流淌下的情深意重,最后真正完成的只有惠子这一组。拍到最后,摄影棚里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闷,摄影师提前收工,助理们一哄而散。她迷迷糊糊地忙碌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她从里面锁上办公室的门,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样,眼泪也控制不住的往下落。
杰真的不要她了!这种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每当杰一连几天不理她或是去加拿大看望家人,她就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她和杰不过是露水情缘,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但她依旧控制不住感情,越陷越深,越来越舍不得。
他们之间很纯粹,纯粹到真的只要爱情,曾经她相信杰也是爱着她的,她想只要他是爱着自己的,那些名分证书其实都不重要。有几次他让她去找适合的男朋友,她生气极了,拉黑删除不接杰的电话,杰来她的宿舍又是哄又是求,又是抱又是亲,和好后比过去更加的甜蜜。
那次以后他们都刻意地回避这类的话题,她说,随缘就好,没准过两天我不喜欢你了呢,那会儿你可留不住我。他笑着说是。
她几乎忘记了杰不是她的, 直到杰的太太回国团聚。忽然间,杰再也不用加班,再也不需要吃她带的早餐和宵夜,再也不会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她笑......她忽然懂得了婚姻对女人原来这么重要,即便感情淡了,只要名分还在,城堡还在,孩子还在,只要这些都在,那个男人就会很难离开了。
她执意要做《好合》,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不顾一切地点燃手中的火柴,不肯让心中的火苗消失在荒凉和寒冷中。如果杰爱她,就会心痛她,以她为重,他会赶来帮她完成《好合》,而不是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哪怕亲自来跟她解释几句安抚一下也是好的。
杰的沉默像一道门,将她关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她一直记得是杰把她招进公司,在人头攒动的校园招聘会上,杰看到了她,简短的几句问答,就在她的简历上划了勾。刚开始工作她没有社会经验,没有工作阅历,全靠杰点拨和关照,他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贵人,她对他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他带着她做项目,拜访客户,每次她遇到工作上的难题,她找他救急,无论多麻烦他总是能帮她摆平。有一次她被无理取闹的客户骂哭了,杰在赶来的路上发了微信给她,一个拥抱的姿态,一句“别哭,有我在。” 就是那一霎,让她爱上了他。
杰非常勤奋,可以工作起来不要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默默地留下来陪着他加班,哪怕是远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守着他办公室里的那缕灯光也是幸福的。慢慢的,她习惯为他熬夜的他煮上一杯咖啡,或是送上一份宵夜。有时他们一起下班,一起吃饭,他叫来出租车,总是先送她回家,看见她走进楼道里,才离开。他每个周末都会给家人通话,那种温柔的语气让她又是酸楚又是向往。
她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是公司的年会之后,又好像是圣诞节的聚餐之后,他第一次走进她的小屋,她迷失在他温柔甜蜜的亲吻中。他们约定了只要他与家人团聚,只要她有了男朋友,他们就立刻断掉。她点点头,就当这是一部美丽的电影吧,他说。
他做到了,而她,做不到。是呢,她早已迷失在有他的世界里。
悲伤的音乐漫过头顶,湖水一样冰冷,那是她听了不下上千遍的《What if I'm wrong》
What if I'm wrong,
what if I've lied What if I've dragged
you here to my own dark night
And what if I know, what if I see
There is a crack run right down the front of me
What if they're right,
what if we're wrong What if I've lured you here
with a siren song
But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tonight
Ten thousand cars, ten thousand trains
There are ten thousand roads to run away
But I am not lost, I am not found
I am not Dylan's wife, not Cohen's hound
But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tonight
And what if I can't, what if I can
What if I'm just an ordinary man If there is a will,
there is a way I will escape for sure,
I am David Blane But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be here with you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stay here in your arms tonight
And I have been wrong,
I have been right I have been both these things
all in the same night So if I be wrong,
if I be right Let me here with you tonight
他的办公室黑乎乎的没有灯光,她走进去,不用看她就知道桌子,沙发和茶几的位置。很多的夜晚她都喜欢半躺在他正对面的沙发上,像一只慵懒的猫安静地陪伴着他。她喜欢他忽然从电脑上抬起头来,对她露出一丝疲倦的笑容,那时他们彼此陪伴心意相通。
此刻她依旧半躺在沙发上,黑暗环绕着她,悲伤如长夜漫漫,她躺在那里,就如同躺在记忆的坟墓里。他不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那些温柔的呢喃的夜晚真的存在过吗?
她的目光落在窗户上,她看见他将她送的那只木刻的蝴蝶挂在了窗棂上,因为靠近窗帘并不容易被看见,那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还以为他不喜欢呢。
她好像从那只蝴蝶身上获得了某种力量,猛地坐直了身体。她急匆匆地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打开电脑从里面调出了今天拍摄那些图片,挑来拣去开始剪辑修图配文案。她要让杰亲眼看看他们的创意变成现实,她不相信杰不爱自己了,多少柔情蜜意,多少耳鬓厮磨,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她要完成一个心意送到杰的面前。
差不多已经是凌晨3点。她选了一张放大准备发到杰的工作邮箱。那是一张惠与先生紧紧相拥的照片,两位老人满头银发笑容生动,与松弛的皮肤遍布皱纹的躯体形成强烈的反差,沧桑中饱含温情,强烈的视觉效果让人久久无法忘怀。
她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文字:别哭,有我在。
发完邮件,她好像徒步穿过了一大片沙漠一样,疲惫极了。现在她只需要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她知道杰会明白她要说的话,杰会喜欢的。
手机闪了两下,将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有信息进来。
你在哪里?杰问。
公司.....她看了看窗外的微微发白的天空,委屈得想哭。
杰,你看到我发给你的图片了吗?她急切地问,你看到了吗?
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吗,你现在让我很难做,你知道吗?
《好合》是我们的创意,我们的心血,我们的宝贝,我们投入了多少的感情在里面....
海伦,现在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公司里流言满天飞,闹得客户也都知道了。我绝对不能没有事业.....这是底线!
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做事业吗?《好合》是我们的,你一直也是很喜欢的啊。
无论如何,《好合》不能做了,现在我们必须低调。
是不是因为....她不喜欢?
她对人不对事,如果你一定要跟她斗,只会让事情更复杂,你必须停下来,宝宝,听我一次好吗?
别叫我什么宝宝!你根本就不爱我,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这个项目上?这么关键的时候你都不肯站在我这边。她又气又急,全身的热血都往头上涌来。
海伦,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女孩子。
我就是因为太懂事了才被人联手欺负吧。
没有谁欺负谁,我们不是一开始就说明白了吗?我也一直劝你去找男朋友,海伦,我给不了你要的幸福!
对啊,你是一直这样说,都是我的错,可以了吧?!就算我和你没有其他的关系,就当我只是在做一份工作,我相信我有能力把《好合》做得尽善尽美,给公司赚很多钱,可以吗?
那么,我现在也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老板的身份跟你说话。海伦,我希望你不要再固执了,不要再浪费时间和精力。
如果我不肯呢?她倔强地说,手抖得厉害,想拿杯子却没有拿稳,杯子翻了,半杯咖啡顺着键盘到处流淌,桌上的几份文件和图片也被弄得面目全非。
如果你不一意孤行不听指挥,公司只好劝你离职了。杰的暴吼隔着话筒传过来,声音大得惊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喊了回去,一挥手把将桌上的狼藉推到了地上。
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在沉默中被碾压得粉碎。
她知道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分手了。
4. 相亲
为了赌气也好,为了自尊心也好,她真的离职了。
离开公司后,她彻底陷入一种迷茫恍惚的状态,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谁也爱不起来,她的脸色非常差, 常常因为悲伤而无法入睡。父母日渐年迈,四处托亲戚朋友给她相亲,她本不想见任何人,但看看父母焦虑的眼神和灰白的头发,到嘴边的拒绝又吞了回去。
诺就是这样辗转又辗转地走进了她的生活。诺是姑姑的远房侄子介绍的,一直在澳洲学习工作,年纪有点大快40了,工作不错,也有车子房子,回国就是为了找个老婆。诺看过她的照片后,对她很是满意,特意安排时间飞过来见面。
他们在父母的陪同下见了面,诺有些秃顶,说话喜欢眨眼睛,除此之外确实没什么大毛病,对诺她谈不上喜欢,不讨厌而已。之后几天,诺又约着她单独吃饭出游,诺喜欢打乒乓球,还专门送给她一副球拍,诺带着他故地重游去了自己就学的高中,邀请她一起打乒乓球,玩了几局,她打的不好,诺却毫不在意,反而殷勤地手把手来教她,说以后去了澳洲,他们可以天天在自家的地下室打乒乓球。
诺想亲她,被她推开了。
我被人欺负过,你会介意吗?她说。
被人欺负过?诺推推眼镜,瞪圆了眼,显然在努力分析她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你是说你不是处女吗?都这个年代了,谁还认这个死理?处女膜什么的在国外根本不是事儿。你放心吧,我这次是奔着结婚来的,我是很认真的。
她低垂下头,手指头把玩着衣服角,心想,诺既是认真的,那还是说开了好,免得人家日后知道了说自己隐藏情史,存心骗人。
她絮絮叨叨地把自己跟杰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果然诺的脸色由惊讶到失望,越来越凝重,当她说到自己为了跟杰的太太斗气离职,而现在依旧没有完全走出来,诺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那天诺走得很急,也没跟她的父母打招呼,第二天就买了机票飞回澳洲了。
如我所愿!她苦笑着想。她猜诺再也不会理睬自己,这相亲也彻底搞砸了。
诺回澳洲后的第三个星期,她收到了诺的一封邮件,信中写道:
海伦,你好
见字如面。
那天听了你的故事,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并不是思想老旧保守的人,但是依旧感到不是滋味,在国内的那些天我们的相处非常愉快,我几乎认定你就是我心目中的人生伴侣,但是听了你的故事我感觉我们相识时间太短,缺乏了解。我需要一些时间去好好了解你,也许我们还是先从朋友做起比较好。不管怎样,再次感谢你的坦诚,因为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的。
记得你说你还在等着那个人,还没有真正走出来,这让我觉得作为朋友一定要劝你三思再三思,理智再理智。
我有个小姨一辈子没结婚,她今年都快50多了,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有个情人。这事情本来是家庭的隐私,不该说给外人,但是我觉得你应该了解一下,没有婚姻保障的女人命运坎坷,我希望你不会重复我小姨的覆辙。我的小姨在二十九岁的时候,老公出车祸,高位截肢。她开一个小商店,带着孩子拖着丈夫,日子过得艰难。就在人生低谷之际,她遇到了情人。情人是国有企业的小领导,和她同住一个小区,他每每路过她的商店,见她的日子过得这么惨淡,便起了怜悯之心,时常资助她。一来二去,她的感激就转变成了爱慕,最后以身相许。这一许就是二十年。过去的二十年里,那人未曾负姑姑,但凡给妻子一份礼物,必不会少她一份,那人的心里,算是真正装下了两个女人。本来我们家里都不看好这段感情,但因为小姨的坚持也就由她了。但是后来,大概是今年上半年的时候,小姨跟我妈说她要去与情人同归于尽,小姨说,那人现在退休了,家里子孙满堂,每年陪着妻子孩子出去旅游,每每看到那人妻子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秀恩爱的照片,她心里都在滴血。小姨说她的青春都给了那个人,现在却落得孤苦伶仃,到头来他最爱的还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的晚年是最美夕阳红,她的晚年却成了蚊子血。小姨感到不平衡,所以要报复:“自己得不到的,就要毁灭它!” 幸亏后来被我妈劝住了,但是我们家里人背后聊起来都觉得小姨这辈子命苦很不值。希望她的这个故事能给你一些触动,海伦,你也好好想想吧。
好了先写到这里吧。我们多多保持联系,有空再聊。
祝好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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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开始飘雪,粉尘般的雪绵绵密密,不一会儿就把城市笼罩在一片洁白中。黄昏的街道迷迷蒙蒙的像被尘埃覆盖的水晶球,车子在高速路上一点一点地挪动,从车窗看出去,长长的车龙横穿过大雪没有尽头。她给惠发了短信,告诉惠自己被卡在了车流中。惠的回复很快就来了,我已经到了,你慢慢开,我等你。
终于远远地可以看见河畔咖啡屋的招牌在橘色的路灯下半明半昧,咖啡屋如同是一只被封闭雪雾中的琥珀静静地伫立在角落。她停好车一路小跑过去,拉开门,她跺了跺靴子上的雪,顺手拍掉大衣肩头上的雪花,冷风将店门前的绿色发财树吹得晃动起来。咖啡屋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香味。身穿白色衬衣的女侍者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她报出惠的名字,侍者在前面领路,走上二楼,绕过幽深的回廊,她一眼看见惠坐在靠窗的方桌边,腰身瘦削笔直,套着一件白色宽松的毛衣服,脖子上松松地系了一条蓝花丝巾。
惠站起身张开手臂拥入怀中,她好像被一片温暖的海水包围,竟然鼻子有些发酸。
惠一边等她点好咖啡,一边打量着她,说,瘦了,但是更好看了。
是啊,天天跑步呢.
哈哈,那就好!还担心你病怏怏的呢。海伦,我前几天去了你们公司找你才知道你离职了。
是啊,是啊。她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哦,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谢谢你给我们拍的那些照片,收到那么精美的影集真的很惊喜,我和我先生都特别喜欢,我想去公司看看你,跟你亲口说声谢谢。说着,惠拿出了影集,封面上正是惠与先生肩并肩地靠在一起的背影,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光溜着身体向他们跑去,稚嫩的身影为画面带来了活力和生机,象征着生命的繁衍和传承。
惠姐,那天让你和先生拍了1个多小时的照片,结果项目没也没成。这些照片是我离职的时候特意挑出来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些了。真对不起啊。
这些照片拍得真的很好,你全心全意地做事,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真的太过分了。
我离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吧,所以也不能怪公司,而且后来公司,杰...老板给我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
那就好,总算是有良心!惠关切地又问,你现在怎么样?有工作了吗?
没有呢,想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好累。
嗯,对了,是杰给我你的电话,他还让我带他问声好,还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随时找他。需要写工作推荐信他也可以帮忙,毕竟他在业内还是有不少关系户的。
我没什么需要的。她听见杰的名字,心里窜起一股倔强,我很好,真的。就是想安静一段时间。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嘴巴里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海伦,不知道我问这个问题合不合适,惠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你跟杰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当朋友,当姐姐,我们聊聊吧?
惠姐,那天你都听到了吧,他太太回来了,我能说什么呢?我算什么呢?我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罢了。她有些悲愤起来,这段时间我总在想,其实我一开始就错了。如果让我说真话,我现在特别恨他,我也恨我自己,恨我这么拿不起放不下!
她咬着嘴唇,这么多天过去了,一想到杰,她依旧感到万箭穿心。
惠伸手过来抓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眼神温柔充满了慰济,说,也不能全怪你啊,我知道的,爱是无法控制的,爱了,就是那种不能自己的感觉。我们女人太重感情,所以才会受伤。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海伦,像你这样的好女孩一定会遇到更值得你爱的人,你会有一个体贴善良的丈夫。
老实说,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爱上谁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这样的感情太痛太累。她低着头,说,那天拍照的时候,我真羡慕您和您的先生,这样的恩爱才是最完美的爱情!
是吗?其实我们也不总是这样,也是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要是真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只是每次我们都选择留下来,到最后都老得想分开也晚了。
怎么可能,我觉得你们一辈子都是如此相亲相爱。她几乎是叫了起来。
照片嘛,无论如何都能拍,可惜美好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啊。惠的嘴角浮起一丝复杂,就像我背上的疤痕,当时我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你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的懊恼和害怕。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先生会跟我离婚的,我真的这样认为。
你们....差点儿离婚?
是啊,惠子重重吸了一口气。那天拍照片的时候我看着先生的脸,忽然发现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了,那时我就在想,真是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我们的一生要遭遇多少诱惑,谁敢保证自己不行差走错呢?
5. 惠的故事
咖啡屋里飘着诺拉琼斯的一首《Don't know why》
I waited 'til I saw the sun 我静静地等待第一缕晨曦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懂自己为何失约
I left you by the house of fun 我在游乐屋前把你放了鸽子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出现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出现
When I saw the break of day 当我看见破晓的天空
I wished that I could fly away 我期盼自己能远走高飞
Instead of kneeling in the sand 而不是跪在沙滩上
Catching tear drops in my hand 用双手盛满泪水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我只能借酒浇愁
You'll be on my mind 但你会萦绕在我心头
Forever 直到永远
窗外的雪花飞旋铺天盖地,小小的咖啡馆好像是一条行驶在夜海上的小船,在黑夜中漂浮。惠凝视着夜雪,沉吟着,端起咖啡,送到嘴边,没有喝上一口又将咖啡杯放下。
Out across the endless sea 在无尽的海洋之外
I would die in ecstasy 我宁愿在狂喜中猝然而逝
But I'll be a bag of bones 可我只会是一包骨头
Driving down the road alone 独自走完寂寞的旅程
My heart is drenched in wine 我只能借酒浇愁
You'll be on my mind 但你会萦绕在我心头
Forever 直到永远
Something has to make you run 某些事让你逃避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懂自己为何失约
I feel as empty as a drum 我像一面虚无的鼓
I don't know why I didn't come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没出现
终于惠的声音低缓犹如冬雪下的溪流,开始了她的故事: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就叫她A太太吧,有一年,A带着孩子去了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小村庄,先生只待了2个星期就回城上班去了,留下A太太带着孩子继续在度假村过暑假。A太太和当地人交上了朋友,每天过得都很充实愉快,孩子也和当地的小朋友们玩在了一起。不久,A太太听说星期六晚上离度假区远一点的一个小镇上可以看戏剧演出,就决定带着孩子坐上夜车前往。车要出发前,旅店的男主人B先生也赶来了,上了车B先生坐在了A太太的身边。孩子们坐在车厢的最前方,车上全是不认识的乘客。
女人说起昨晚做的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和孩子在被空袭的城市到处躲藏,忽然遇到了一群士兵,士兵到处开枪,好几次子弹都快射中他们了。B先生饶有兴趣地问,在梦里即便被子弹射中也应该感觉不到痛吧。
没错,但是不想死是人的本能吧,我当然不愿意被子弹射中,而且我最怕的是孩子被子弹射中。后来我们跑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已经躲无可躲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在做梦了,于是我就对自己说,这些士兵看不到我们,让他们看不到我们。然后神奇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梦境里那些拿着枪的士兵真的就绕开我们走过去了。
哈哈,我知道你说的,我也是一样,有几次我做梦从飞机上掉下来,我就对自己说,我不会被摔死,我不会被摔死,然后我就真的安稳的落地,一点事情都没有。
A太太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讲过这些奇谈怪论,没想到B先生却一听就明白,他们说说笑笑着,两人越聊越投机。
正说着话,忽然车子开始冲下坡,疾速飞驰,如同从瀑布边滑翔而下的飞鸟。A太太也不知怎么搞得,一个没坐稳就滑出了座位,B先生眼明手快一伸手将她扶住了,那是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她只是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不再努力了。女人自我安慰说,B先生绝对不是坏人,他不过是热心肠地要保护一下自己罢了....一直到车开进了小镇,男人依旧没有松开臂膀,他们静静地依偎在黑暗中,窗外能看见戏院的招牌和霓虹灯了,女人一下子清醒过来,慌乱地推开了B先生。
到了小镇,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继续旅程。但A太太并不能完全忘记那短暂暧昧的肌肤相拥,她时不时偷偷地看一眼男人,越看越觉得B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对身边的人无微不至,热情周到,对孩子们也非常耐心照顾。有几次男人回头看她,她都急忙地低下头,心里美滋滋。男人是在意她的,这让她非常快乐,平时A先生早出晚归忙着给病人看病,夫妻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女人在婚姻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在乎被爱着的感觉了。
A太太和B先生将孩子们送去游乐场,随后一起去了影院,影院里正在上演现代舞剧,舞台是环形的小河一样蜿蜒将观众围绕其间。他们肩并着肩坐在黑暗中,大腿靠着大腿,手臂触碰手臂,她能感到他身体内部传来的热量。男人转过头看她,他的目光充满魅惑的磁力,她迷迷糊糊地就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女人的身体中涌起一汩汩热流,他的嘴唇绵软,无比温柔地吮吸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全身发软。那一刻只有那深情而缠绵的吻是唯一真实的,让女人忘记了在上演的戏剧,忘记了在游乐场的孩子,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好像一朵粉红透明的水母彻底沉迷在温暖的湖水里,内心翻卷着潮湿的欲望。
台上的灯光亮了,舞者们手牵着手出来谢幕,A太太看见一个大腿修长的东方舞女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面容美颜极了,但眼神犀利如同刀子一样,A太太莫名其妙地看看四周,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儿,她看了看B先生英俊而瘦削的面庞,心里产生了疑惑,她看看那美丽而妖娆的女人,疑惑地问B先生,你认识那个女人吗?她为什么盯着你?B先生耸耸肩,我们过去交往过,但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想她可能还在记恨我。
回去的路上,风很大,女人已经没有来时的无忧无虑,她心情忐忑,感到莫名的害怕,他们依旧坐在最后排,女人想不清他们的相遇到底意味着什么?如同两颗雨滴相遇在陌生的湖泊,只是一段邂逅,只是一次偶然。
车在黑色的林地穿行,车上的人们昏昏欲睡,那些陌生的面容被黑暗笼罩着。男人的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他们靠得那么近,她能听到他的心跳,也能听到自己血管里的喘息声。车窗外的风,呻吟着,哀嚎着,渴求着,路边黑黝黝的树林不断地后退,她的手抓紧了他的,他俯下头吻住了她,女人好像被电击到一样,一阵心醉神迷,贪婪的蛇被放了出来,不由自主地撩动着她,那被死死压抑在体内的欲望黑雾一样漫过了她,他们没有松开臂膀。
此后的日子,A太太白天带着孩子游泳,画画,去游乐场,一有空闲就跟着B先生去湖边散步,去小镇看歌剧,每次外出回来,A太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焕发出青春和活力,好像忽然之间变得年青了。夏天过得很快,离别在即,A太太和B先生又一次出游,他们在夕阳中缠绵,恨不得把余生的岁月都交给彼此,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快乐,也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的痛苦,这短暂的激情竟然这么快就演变成难舍难分的悲情,他们一直拖到天完全黑了才下山。
6.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前面就是旅馆了,路口亮起红灯,A太太发着抖抓紧了男人,男人侧过脸来,女人扬起了头迎上去,男人的唇依旧柔软,略微带着躁热,这是他们最后的一吻了,她细细品味着他唇齿间的苦涩,意醉神迷。那一刻她多想让时间定格,让他永远抱着自己吻着爱着,直到永远。
冷不丁地一个女人从街口的阴影中冲出来,发疯了一样地扑到他们的车前。借着车灯白色的灯光,A太太辨认出那女人正是第一次在剧院里见到过的东方舞女,那怨恨恶毒的眼神直勾勾地透过车窗刺进来,A太太一辈子都记得那女人绝望的来自地狱般的表情。
B先生转动方向盘,想调转车头,那舞女恶鬼一样地追上来,一边用包拍打车窗一边咒骂不止,B先生匆忙倒车,车倒退着滑下了路基,想山崖下坠去。女人在慌乱中抓住男人的手,车撞到了什么东西,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女人的后背感到一阵剧痛,就昏了过去,等女人醒来已经躺在医院里。
A先生从城里赶过来,跟医生协商后决定等女人伤势稳定后再接女人和孩子离开这里。躺在病床上的这段时间,女人听到了很多的议论,人们都说B喜欢到处风流,舞女是他的情人。他每个星期六都会选择一个下手的“新目标”,他总是有两张自称是“免费”的戏票.....A太太一言不发地听着人们的闲言碎语,想起和B在一起的甜蜜,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爱情,一直以为B是真心爱着自己的,但是如今看来B是个有备而来的老手,不过是逢场作戏,找一个路过的女人解解闷罢了。
女人躺在病床上感到恐慌又后怕,不知道要如何向A先生解释这场车祸。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了村长,村长请求A先生帮个忙送一副担架,被单下躺着一个人,丈夫和村长意味深长地相互看了一眼。村长说村里人对这个人充满了议论和敌视,他呆不下去了,不得不被永远驱逐。
车子开出山村很久,在山路间盘桓,最后终于在一个偏僻陌生的小镇上停了下来,这是个难民聚集的地方,窄小的门廊,破烂不堪的墙壁。看见担架被抬进救难所,她心慌意乱有种强烈的不安,于是下车一起跟了进去,乘着周围没有别人,A将被单掀开,担架上躺着的果然是B。
B看见她勉强抬起头来,脸庞憔悴而消瘦,他凌乱的头发,用无尽悲哀的眼神看着A,说,你不要听那些议论,你相信我,我是爱你的,我是真的爱你的。那眼神中的孤独和忧伤如此真实,让A太太如五雷轰顶。
此时她再无怀疑,B先生是真的爱她的,而现在他已经在车祸中永远伤残,无依无靠被永远抛弃在一个无名小镇,而这一切都可能是因为她。A觉得这一切就好是盗梦空间中的梦境边缘,自己将逃离困境,而男人却被永远地抛弃在这里,向她悲伤的看过来。
有一瞬间A太太几乎想要去跟A先生坦白一切,她想永远留下来陪伴B。这时孩子忽然跑了进来,他天真的站在担架边,带着无邪的笑容,看看B又看看A, 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了女人的衣襟.....惠忽然停下来,眼角泛起晶莹的泪光。
如果我要给这个故事一个名字,应该叫《被埋葬的爱》。惠轻轻的说。
可是到底B先生是不是真心的呢?她问。村里人都说他是个逢场作戏的老手,他怎么可能对才认识几天的A太太动真情呢?
说实话,A太太也说不清到底自己对B先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们萍水相逢,但是却又好像相知已久,B先生悲伤而绝望的眼神一直在梦境中凝望着她,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指责。好几次从梦中醒来,女人依旧能感到那个痛彻心扉的凝望,好像在控诉她任凭时间的粉尘落下,将她爱着的人一层又一层的活埋,在A太太心中,这是一场永远不能摆脱的噩梦.
真的就像一场噩梦呢。
是啊,其实我们每个人在感情上都有着不可描述的灰色地带,并不是承偌,婚约或是誓言能够束缚住的,说爱情是意识流的产物,太贴切不过。
那后来你....我是说,A太太又见到过B先生吗?她问。
没有,没有见到过。但是听说B先生后来结婚了,有三个可爱的孩子。
B先生还是结婚了,哈哈,说明他就是个渣男,他还说爱着A太太,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惠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笑了,海伦,你还是年青啊,人生这么长,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呢?那种骗人的童话你怎么能相信呢?如果让我说,我倒觉得爱情是三无产品,不确定生产日期,没有保质期,也没有售后服务,看清楚这一点,对感情就会洒脱很多,既然爱情注定是在流动和变化中存在的,不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吧。
收到惠去世的消息,她已经出国2年了,早在她出国前一年惠就因为二次中风住院,临行前她特地去医院看望惠,自从第二次中风后,惠一直没有醒过来。惠一直是个美丽的女人,成为植物人后,因为每天输入营养液的缘故,反而比生病前显得生机勃勃,面容红润。
出国前她特意去看病榻上的惠,她一直有个疑问,搞不清楚病床上的惠为什么总是眼泪汪汪的。
她在哭吗?她问
大脑死亡的人是不会有情感流露的,只是生理的条件反射而已。惠的女儿说。
条件反射?为什么会有这种条件反射?
脑死亡了,你知道的,应该不会有什么感觉了。过去妈妈健康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给远方的一个叫瑞的男人打电话,这是一个让她牵挂的人。每次打完电话,她都会心情愉快,有时候她自己坐在角落里写写画画,有的时候会微笑着望着窗外发呆,这个时候的妈妈一点儿也不像一个85岁的老人,更像一个怀春的少女;但如果哪次电话打不通,妈妈就会莫名其妙地焦虑,烦躁地坐在电话机前反反复复地拨打着同一个号码。后来妈妈醒不过来了,我帮她拨通了那个号码,我请那位先生跟妈妈说说话,没想到,妈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爱流泪了。惠的女儿难过地说。她其实就是个活死人,完全靠药物支撑,一旦停止用药,妈妈就真的走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惠,她不清楚在睡梦中的惠有没有真的听到来自远方的电话,但是那些眼泪是真实的,一个在睡梦中依旧流泪的女人,到底是洒脱的还是执迷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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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时候,她经过卡顿医生诊所边的超市,恰好看见卡顿医生和太太从超市里出来,手挽着手,说着话。和她想象的一样,卡顿太太是位中等个头贤惠美丽的女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对非常般配的夫妻呢。她想起不久前卡顿医生的那通电话,感觉竟然是如此的遥远,遥远得就像一场梦。
也许是她自己牙痛得糊涂了,杜撰了那个诡异的电话,她苦笑着,摇上车窗,广播里传来了那首她最喜欢的歌《 will you love me tomorrow》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