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乐的碎片
说起古乐,总教人怅惘。后夔是怎样击石拊石、夏启是怎样排奏〈九歌〉、箫史是怎样吹箫引凤、孔子是怎样三月不知肉味,早已成为千古之谜。甚至唐玄宗的〈霓裳羽衣曲〉、李存勖的〈如梦令〉、柳永的〈雨霖铃〉、元好问的〈迈陂塘〉,要领略其美妙,除了驰骋想象力,也别无他法。属于庙堂和文人的雅乐濒临绝迹,民间的俗乐也不见得好些。曲谱尚在人间的,最早大概是那首著名的吴歌:「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离在他州。」那是靖康南渡的真实写照。然后就是明代的〈凤阳花鼓〉、清代的〈茉莉花〉,屈指可数。这些幸存的歌词、旋律、文献纪录,就像在遗址留下的陶瓷碎片。考古学家会珍而重之,仔细地观察其形状、思考其用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嵌入红泥胎模,放进博物馆。
古乐失落了。五四以来的现代艺术方式,为音乐家们提供了一个摸索、重构古乐的平台。民国时代,李叔同、青主、黄自为古典诗词配乐,黎锦光、严折西、严华为古装电影作曲。然而〈行路难〉、〈念奴娇.大将东去〉、〈点绛唇.赋登楼〉等艺术歌曲,西洋韵味太浓;〈拷红〉、〈葬花吟〉、〈月圆花好〉又偏类晚近的戏曲时调。得秦汉唐宋之神韵者,殊为罕有。然而古今文艺界中,持后规前的情况往往多见。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常常赋圣母以金色的头发??虽然马利亚是犹太人。明清画师笔下的汉高祖、梁武帝、隋文帝们,竟或戴上了翼善冠。早期戏剧有「臣包老爷启禀吾皇」的台词。因此,对于当代某些剧集中孝庄文皇后以谥号自称、清圣祖的神主上写着「大行皇帝爱新觉罗.玄烨之灵位」、或者大阿哥胤腰的府邸是为「胤府」,我们似乎也难以苛责了。
可幸的是,遗址留下来的,不全是碎片。一九七八年,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了大量其它乐器;其中那套六十四件的铜质编钟,令世界对两千年前中国音乐的繁富浩丽瞠目结舌。宽阔的音域,该备的十二律,为《楚辞》中的扬?拊鼓、交鼓?瑟、安歌浩倡、应律合节下了一个更切实的脚注。于是,湖北省歌舞团联同专家们一面考据着典籍,一面在江汉平原上搜集失落的古楚音乐,终于编创出《编钟乐舞》。多年前购得唱片,〈橘颂〉的高洁,〈哀郢〉的悲戚,〈慷慨歌〉的热烈??只觉得耳不暇给。而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据《说苑》记载,当楚康王之弟鄂君子?泛舟于新波之中,摇船女以越语向他唱出这首歌,表达对君子的爱慕。不谙越语的鄂君听到楚译后,非常感动,将绣被披在船女身上,以示燕好。《编钟乐舞》中,〈越人歌〉的创作者匠心独运地抓住了船女?那间的心理活动,以哀婉的女声配上湖北北歌唱腔的旋律,表达出「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幽怨,摇人心魄。
《编钟乐舞》的诞生,促使八十年代内地电视剧对古乐的运用。如最早期的《鹊桥仙》,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固然富吸引力,但至今盘旋脑际的,是秦少游骑马远去的镜头,和相伴而起的主题曲〈难诉相思〉:「四海为家家万里,天涯荡孤舟……」歌声悠然泛起,抑扬顿挫,道尽千古羁客的苍凉。其后,河南电视台拍摄了《包公》。和九十年代风靡两岸的台湾《包青天》相比,此剧的主题曲毫无京剧韵味,而是「超越明清」地选用了包公的〈戒廉诗〉: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
秀干终成栋,精刚不作钩。
仓充鼠雀喜,草尽狐兔愁。
史册有遗训,无贻来者羞。
电视画面上,宋陵前的翁仲徐徐浮现,使人端肃以敬??对于古代的庙堂之乐,曲作者的理解无疑已超越了理性层次。《包青天》的主题曲、黑脸和月纹,还有宋仁宗皇冠上的流苏,昭示了剧集的「戏说」性质。而《包公》的内容几乎全部取材于历史,没有武侠情节,也少见儿女私情;包公的形象是一介白面书生,并没有涂上一层脸谱。在那相对简单纯朴的时代,人们还没有标榜所谓「历史正剧」的意识。然而,如果说到忠于历史,《包公》一剧是当之无愧的。
〈难诉相思〉和〈戒廉诗〉的音乐具备一种「泛古代性」,而湖北台《诸葛亮》的主题曲〈待时歌〉则不然: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帮腔?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帮腔?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垄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帮腔?以待天时
鹏奋起于北溟兮,击水千里,?帮腔?击水千里
展经纶于天下兮,开创槊基,?帮腔?开创槊基
救生灵于涂炭兮,到处平夷
立功名于金石兮,拂袖而归,?帮腔?拂袖而归
男音高亢、帮腔雄浑、歌词质庄,会令人怀想起东汉末年汗漫阴霾下的古拙琴声,而绝不是盛唐炎宋的云水。作曲家在曲终营造出一种幽远的气氛,欲诉还休,尺幅千里。想诸葛丞相殒落于五丈原,「拂袖而归」终成虚话,这首歌带给观众的不仅是肃然,更多的是感动。
当《编钟乐舞》、《鹊桥仙》、《包公》、《诸葛亮》在内地盛行的同时,海峡对岸的多位作曲家正在为宋词配乐。作品经邓丽君演绎,灌录为唱片《淡淡幽情》。其中古风盎然的,莫过于谭健常为李后主的绝命作〈虞美人〉所配制的〈几多愁〉。典雅往复的旋律,彷佛就是李后主九转百折的痛苦所化。香港也不甘示弱,亚视播映的《杨贵妃》,虽然是追忆明皇、太真的生离死别,但曲调却饱蘸着盛唐的雍煦和从容。顾嘉辉为电影《秦俑》创作了〈焚心以火〉,音乐苍莽浑朴、深远大度,带引着人们的记忆跨唐逾汉,在历史风沙的尽头看到了黄土地上正在焚烧的阿房宫。
九十年代以后,大陆〈秦王破阵乐〉、〈上邪〉等作品中,依稀还可窥见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为了求变,古装电视剧音乐中渗入了更多现代的因素。如《武则天》主题曲、《三国演义》片尾曲〈历史的天空〉、《唐明皇》主题曲〈几曾见〉,歌词更倾向以白话来创作,以素描形式来?括剧情和主角的内心世界。至于《康熙帝国》片尾曲浓郁的摇滚色调,片头曲中「温柔的曲线」、「金色的华年」等用语,更明显地烙上了时代的痕迹。
如今,「清心为治本」已沦为一种口号,「心悦君兮君不知」早变成老套情节,「伏处于一方」更不是商业社会的生存法则。因此,当你发现在古乐遗址上盘桓的不尽是好古者,不要诧异。因为,被拾获的音乐碎片并不全会嵌入专家制造的红泥胎模。它们可能被辗转偷运出口,可能被仿制出售、以假乱真,也可能成为富豪密室中的珍玩。在躁进的社会风气下,我们能够做的,只有静待天时,等待着仓充鼠雀喜、等待着到处平夷、等待着越女满载一舟绚丽的古乐碎片搴洲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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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我看着都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