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0]

朱祁镇打了个太极拳,所谓驾旋而后聘,要想让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让我“驾旋”一来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虽然粗,却并不笨,听到这个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镇回去再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老子还不想放你呢!



也先这才感觉到,这个貌似文弱的年轻人其实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两刀泄愤,可考虑到政治影响,又只好忍了下来,正在此时,喜宁抓住了这个机会,向也先告密,说这些话都是袁彬和哈铭唆使朱祁镇说的。



这个小报告十分厉害,也先正愁没有人出气,便把矛头对准了袁彬和哈铭,开始寻找机会,想要杀掉这两个人,所幸朱祁镇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铭与自己住在一起,时刻不离,也先碍于面子,也很难在朱祁镇面前动手,袁彬和哈铭的命这才保住了。



但朱祁镇毕竟不能二十四小时和袁彬哈铭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时候,虽然这段时间很短,却也差点酿成大祸。



一次,朱祁镇外出探访伯颜帖木儿回来,发现袁彬不见了,他大吃一惊,询问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镇顿感不妙,顾不上其他,问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寻而去。



朱祁镇不会骑马,只能一路小跑,虽然汗流浃背却也不敢有丝毫停歇,因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险异常,如果赶不上就只能看见他的人头了。

好在上天不负有心人,体质虚弱的朱祁镇紧跑慢跑,终于还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来的人正准备杀掉袁彬,此时的朱祁镇体现出了他强硬的一面。



他眼见袁彬有难,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来的人,以死相逼,绝不允许他们杀死袁彬,那些人看到这个平时文弱不堪的过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势,也都被他吓住了,便释放了袁彬。



就这样,朱祁镇用他的勇气从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们同时都意识到,如果不除掉头号卖国贼喜宁,这种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到时结局如何就不好说了,为了能够解决这个心头大患,朱祁镇经过仔细思考,与袁彬、哈铭密谋,订下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这两段就是在描写朱祁镇和袁彬之间忠贞不屈的爱情.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1]

朱祁镇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钰年号,公元1450)元月,朱祁镇突然一反常态,主动找到也先,表示愿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赎金。



也先闻言大喜过望,他正缺钱花,这位人质竟然主动要求去要钱,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连忙询问派何人前去,何时动身。



朱祁镇却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来指定。



这个条件在也先看来不算条件,只要你肯开口要钱,就什么都好说,他立刻答应了。



于是,朱祁镇便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两个人选,一个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个我不说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宁。



朱祁镇提出了他的条件,等待着也先的回复,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哪里还在乎派出去的是谁,别说喜宁,就算是喜狗,只要能把钱拿回来就行。

他满口答应了,并立刻下令喜宁准备出发。



喜宁倒对这一使命很感兴趣,他原本在宫里当太监,之后又当走狗,现在居然给了他一个外交官身份,威风凛凛地出使,实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他的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而此时的朱祁镇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当他看见也先满脸喜色地不住点头时,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终于奏效了。



在之前的几个月中,为了除掉喜宁,朱祁镇与袁彬和哈铭进行了反复商议和讨论,最终决定,借明军之手杀死喜宁,但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把喜宁送到明军手中,很明显,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宁派去出使明朝,但这必须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让也先听从自己的调遣呢?经过仔细思考,他们找到了也先的一个致命弱点――贪钱,便商定由朱祁镇主动提出去向明朝要赎金,并建议由喜宁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应允。



事情发展和他们预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宁都没有看破其中的玄机,圈套的第一步圆满完成。



接下来的是第二步,而这一步更加关键,就是如何让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领会朱祁镇诛杀喜宁的意图。



要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如果不说清楚,明朝是不会随便杀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还需要另一个使者的帮助,于是,他们为此又选定了一个人充当第二使者,这个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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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宁的死对时局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从此也先失去了一个最为得力的助手和情报源泉,他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进攻边关,而朱祁镇则为自己的回归扫除了一个最大的障碍。



所以当喜宁的死讯传到朱祁镇耳朵里时,他几乎兴奋地说不出话来,而袁彬和哈铭也是高兴异常,他们似乎已经认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喜宁死了,不会再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加害朱祁镇,也先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屡次表示,只要明朝派人来接,就放他回去。并且已经数次派遣使臣表达了自己的这一愿望,看似朱祁镇回家之事已经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使者不断地派过去,明朝那边却一直如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朱祁镇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钰已经取代了自己,成为了皇帝,这些他并不在乎,因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败和现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绝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说到底,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断地等待着家里的人来找他,来接他,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现实总是让他失望,他逐渐明白:



他想家,但家里人却并不想念他。而他当年的好弟弟,现在的皇帝朱祁钰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见到他。



也先固然已经不想再留着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钰也不想要他回来,朱祁镇成了一个大包袱,没有人喜欢他,都想让他离得越远越好。



在我看来,这才是朱祁镇最大的悲哀。



面对这一窘境,袁彬和哈铭都感到十分沮丧,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镇并没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风眺望,无论刮风下雨,日晒风吹,始终坚持不辍。



袁彬和哈铭被朱祁镇的这一行为彻底折服了,他们佩服他,却也不理解他。他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这个人,使他在绝境中还能如此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什么你能一直坚持回家的希望?”



“因为我相信,在那边,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回来。”



孤独的守望者



千里之外的京城确实有一个人还在等着朱祁镇回来,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了朱祁镇,但这个人仍然在这里等待着他。



她就是朱祁镇的妻子钱皇后。



在土木堡失败,朱祁镇被俘后,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有的忙着准备逃跑,有的忙着备战,有的忙着另立皇帝,谋一个出路,没有人去理会这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这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这场巨大的风暴前,一个女子能有什么作为呢?朱祁镇都已经过期作废了,何况他的妻子。



但在这个女子看来,那个为万人背弃的朱祁镇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只知道,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能换回她的丈夫平安归来。



她不像于谦王直那样经验丰富,能够善断,也没有别的办法,听说能用钱换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财产派人交给也先,只求能换得人质平安归来。可是结果让她失望了。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4]

之后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谦主持大局,朱祁钰成为了新的皇帝,朱祁镇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当成累赘,再也无人理会他,更不会有人花钱赎他。



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就发生在这个女人的眼前,在这段日子中,她充分体会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面对着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她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去换回自己的丈夫,于是她只剩下了一个方法――痛哭。



哭固然没有用,但对一个几乎已经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还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着哭,所谓“哀泣吁天,倦即卧地”,孟姜女哭倒长城只不过是后人的想象,在由强者书写的历史中,历来没有眼泪的位置。



痛苦没有能够换回她的丈夫,却损害了她的身体,由于长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动,她的一条腿变瘸了(损一股),到最后,她不再流泪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损一目)。



她已经无能为力,唯有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奇迹的发生,等待着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个已经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开始了她孤独的守望,虽然前路茫茫,似乎毫无希望,但她始终相信: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因为他也知道,这里有一个人等着他。



钱皇后希望自己的丈夫回来,朱祁钰却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来。



作为领导了北京保卫战的皇帝,朱祁钰的声望达到了顶点,而相对于他打了败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钰早已是众望所归,大臣们向他顶礼膜拜,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而这种号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终于明白了皇权的魔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要来争夺这个位置。



他倚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跪拜着的大臣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舒适感。



是的,这是属于我的位置,属于我一个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摄政,不再是代理,现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无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于我的好哥哥朱祁镇,就让他继续在关外打猎吧(北狩),那里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相信他会喜欢并习惯这种生活的。当然了,如果他就这么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就此永别吧。



在权力面前,从来就没有兄弟的位置。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2]

高斌(下有金字)具体情况不详,在被俘明军中,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镇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说明此人已经深得朱祁镇的信任,事实证明,他并没有辜负太上皇对他的这份信任。



为保密起见,高斌(下有金字)事先并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赎金的,直到临出发前的那天夜里,趁着众人都在忙于准备之时,袁彬暗地里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给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过之后,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



俾报宣府,设计擒宁!



当然,这些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也先和喜宁对此一无所知。



就这样,喜宁带着随从的瓦剌士兵趾高气昂地朝边关重地宣府出发了,他有充分的理由为之骄傲,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他更不会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后,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了宣府,接待他们的是都指挥江福,正如朱祁镇等人所料,江福并不清楚这一行人的目的,以为他们只是来要钱的,应付了他们一下之后就准备打发他们走,喜宁自然十分不满,而高斌(下有金字)却另有打算,他找了个机会,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诉了江福,这时江福才知道,这些人其实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送礼的。



这份礼物就是喜宁的人头。



于是,江福突然态度大变,表示使者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请他们吃饭,喜宁以为事情有转机,十分高兴,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刚到地方,屁股还没坐稳,伏兵已经杀出(至其地,伏尽起),随从的瓦剌士兵纷纷投降,喜宁见势不妙,回头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却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贼!”并出其不意地将他紧紧抱住,使他动弹不得(直前抱持之)。众人一拥而上,抓获了这个卖国贼。



此时,喜宁才如梦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为止,往日不同今时,他也指望不了什么外交豁免权,等待他的将是大明的审判和刑罚。





至 于喜宁先生的结局,史料多有不同记载,有的说他被斩首,有的说他被凌迟,但不管怎样,他总算是死了,结束了自己可耻的一生。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5]

在我们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于谦此刻应该风光无限,万众归心,事实也是如此,但与此同时,他的烦恼也来了。



所谓树大招风,人出名后总会有很多麻烦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卫战胜利后,朱祁钰感念于谦对国家社稷的大功,给了他很多封赏,授予他少保(从一品)的封号,还打算给他的儿子封爵。



于谦独撑危局,力挽狂澜,朝廷上下心里都有数,给他这些封赏实在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但于谦却拒绝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赏,说道:让敌人打到京城,是我们大臣的耻辱,怎么还敢邀功(卿大夫之耻也,敢邀功赏哉)!但朱祁钰执意要他接受,无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职衔,其他的赏赐仍然不受。



朱祁钰无奈,只得依从了他。而于少保的称呼就此流传下来,为众人传颂。



于谦这样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于谦是从一品,但仅凭他的工资也只能糊口而已,他为政清廉,又不收礼受贿,家里比较穷,后来被抄家时,执行的人惊奇地发现,这个位极人臣的于谦竟然是个穷光蛋(及籍没,家无余资)。



但就是这样一个德才兼备的于谦,竟然还有人鸡蛋里挑骨头,找借口骂他。



第一个来找麻烦的是居庸关守将罗通,他向皇帝上书,说北京保卫战不过尔尔,且有人谎报功绩,滥封官职,文中还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话――“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禄之人”。



这位仁兄很明显是一个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连后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诋于谦、石亨辈”。



于谦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这样骂他,便上奏折反驳,表示北京保卫战中被封赏者都有功绩录可查,且人数并不多,何来滥封之说,他十分气愤,表示如果罗通认为官职滥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职爵位收回,自己去干活就是了(通以为滥,宜将臣及亨等升爵削夺。。。俾专治部事)。



罗通的行为激起了大臣们的公愤,他们一致认为“谦实堪其任”,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可不久之后,翰林院学士刘定之又上奏折骂于谦,而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为明确,文中字句也更为激烈,摘录如下:



比如“德胜门下之战。。。迭为胜负,互杀伤而已,虽不足罚,亦不足赏”。



还有更厉害的,“于谦自二品进一品,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6]

就这样, 于谦先生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匡扶社稷,才换来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事成之后还拒绝封赏,只接受了一个从一品的虚衔,可这位刘定之却还是不满,硬是搞出了个“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的结论。



刘定之先生战时未见其功,闲时但见其骂,观此奇文共赏,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个定律: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骂一个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后代历史学家则看得更为清楚,他们用一句话就概括出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谦有社稷功,一时忌者动辄屡以深文弹劾”。



于谦开始还颇为激动,上奏折反驳,后来也就淡然处之了。



其实于谦完全没有必要激动和愤怒,因为这种事情总是难免的,树大招风这句话几千年来从未过时,绝无例外,屡试不爽。



不管于谦受到了多少攻击,甚至后来被政敌构陷谋害,但他的功劳和业绩却从未真正被抹煞,历史最终证明了他的伟大。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于谦因声名太大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骂了,但不同的是,骂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骂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太天真。



到底他们干了什么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简单,他们提出了一个朱祁钰十分不喜欢的建议――接朱祁镇回来。



原来也先自战败之后,屡次派人求和,时任吏部尚书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机会接朱祁镇回来,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要让朱祁镇回来复位,只是觉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个很丢人的事情,现在如果能够让朱祁镇回归,也算是为国争光。



可惜他们的这番意见完全不对朱祁钰的胃口,这位新皇帝皇位刚刚坐热,听到朱祁镇的名字就头疼,只希望自己的这位哥哥滚得越远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远不要回来。于是他对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个一根筋的人,他误以为朱祁钰不理会自己,是他没有拿定主意,尚在犹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本来上奏折也没什么,可偏偏这位直肠子仁兄写了一段比较忌讳的话,搞得朱祁钰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闹大了。



他写了一段什么话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还,不复莅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诚古今盛事也”。



其实王直的这段话还是经过仔细思考才写出来的,他已经察觉,朱祁钰不想朱祁镇回来,就是因为皇位,所以他特别声明,就算朱祁镇回来了,也不会抢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这样看来,这段话似乎没有问题,那怎么会让朱祁钰生气呢?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7]

因为王直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这件事情虽然众人皆知,却是朱祁钰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术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聪明!



果然,朱祁钰看过之后十分气愤,认为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写了一篇文章来答复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镇,是因为也先太狡猾,怕对方趁机进攻,故而迟迟不动,希望大臣们能够多加考虑,然后再做这件事情。



这明显是一招拖刀计,其实就是不想去做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里还写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话,估计可以看作是他的辩护词:



“你的奏折我看了,说的都对,但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干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们这些文武大臣逼我干的。”



王直十分惊讶,他这才发现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处,无奈之下,他也只好闭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这么平息了下去,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来求和,表示愿意送还朱祁镇,可是朱祁钰却态度冷淡,丝毫不予理会,这下子朝臣议论纷纷,连老牌大臣礼部尚书胡?也表示,如果能够迎接朱祁镇回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这一境况,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决定召开一个朝会,狠狠地训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会公开举行,王直、胡?、于谦等人全部到会,会议开始,朱祁钰就一反常态,以严厉的口气数落了瓦剌的恶行,并表示与瓦剌之间没有和平可言。



还没等大臣们回过神来,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王直,语句之尖锐刻薄实在出人意料:



“你们这些人老是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说,到底想干什么?!”(屡以为言,何也)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这位硬汉也真不是孬种,他居然顶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应该归复了,如果现在不派人去接,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说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这种冲动不但对解决事情毫无帮助,反而彻底激怒了朱祁钰,使他说出了更加惊世骇俗的话。



朱祁钰听到王直和他顶嘴,更加火冒三丈,大声叫道:“我本来就不稀罕这个位子,当时逼着我做皇帝,不就是你们这些人吗?!(当时见推,实出卿等)怎么现在跳出来说这些话!”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现场大臣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此时,一个冷眼旁观的人打破了这种尴尬。这个人就是于谦。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8]

事实上于谦也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势,也明白朱祁钰的心理变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经过仔细思考后,他站出来,只用了一句话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宁复有它!”

这句话真是比及时雨还及时,朱祁钰的脸色马上就阴转晴了,于谦见状趁机表示,要派遣使者,不过是为了边界安全而已,还是派人去的好。



于谦的这一番话说得朱祁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皇位还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说。



他一扫先前脸上的阴云,笑逐颜开,对于谦连声说道:“依你,依你。”(从汝)



我每看到此处,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于谦,不但勇于任事,还如此精通帝王心术,实在不简单。



计划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这个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实,他当时的职务是礼部侍郎。



在这里特意指出此人的职务,是因为其中存在着很大的问题,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长,三品官,外交人员也要讲个档次的,这样的级别出访按说已经不低了,似乎可以认为朱祁钰对于这次出使是很重视的,但我查了一下资料,才发现别有玄机。



就在几天之前,这位仁兄还不是礼部侍郎,他原先的职务仅仅是一个给事中!(七品官)直到出发前,才匆忙给他一个职称,让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国书,可这封国书也有很大的问题,其大致内容是:你们杀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够杀你们!我大明辽阔,人口众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违天意,听说你们已经收兵回去,看来是已经畏惧天意,朕很满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这像是和平国书吗,估计都可以当成战书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没有提到接朱祁镇回来的问题,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当李实看到这份国书,发现并没有接朱祁镇回来的内容时,不禁也大吃一惊,马上跑到内阁,他还比较天真,以为是某位大人草拟时写漏,谁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钰的亲信太监兴安,便向他询问此事,兴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声训斥道:“拿着国书上路吧,管那么多干什么?!”(奉黄纸诏行耳,它何预)



李实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这样,一个小官带着一封所谓的和平国书出发了。在我看来,这又是一场闹剧。



而千里之外的朱祁镇听到这个消息后,却十分兴奋,他认为这代表着他回家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李实的人其实并不是来接他的,恰恰相反,这个人是来骂他的。



此时,刚刚天降大任的李实估计也不会想到,他这个本来注定寂寂无名的小人物会因为这次出使而名震一时,并在历史上留下两段传奇对话。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89]

传奇的对话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实抵达也失八秃儿(地名),这里正是也先的大本营,然后由人带领前去看望朱祁镇。



君臣见面之后,感慨万千,都流下了眼泪,不过从后来的对话看,他们流泪的原因似乎并不相同。



双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后开始了这段历史上极为有趣的对话。



朱祁镇:太后(孙太后)好吗?皇上(朱祁钰)好吗?皇后(钱皇后)好吗?



李实:都好,请太上皇放心。



朱祁镇:这里冷,衣服不够,你带了衣服来没有?



李实:不好意思,出门急,没带。



朱祁镇:。。。。。。



李实:臣和随从带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献)



朱祁镇:这里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带吃的来了吗?



李实:不好意思,没有。



朱祁镇:。。。。。。



李实:臣这里随身带有几斗米,太上皇先吃着吧。



朱祁镇: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细故),你来帮我料理大事,我在这里都呆了一年了,你们怎么不来接我啊?



李实:臣不知道。



朱祁镇:现在也先已经答应放我走了,请你回去告诉皇上,派人来接我,只要能够回去,哪怕是只做一个老百姓(愿为黔首)!哪怕给祖宗看坟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寝)!



说到这里,朱祁镇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来。



身为太上皇,竟说出这样的话,看来朱祁镇确实是没办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镇开始了见面后的第二次哭泣,但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李实并没有哭



李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最终问出了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问题。



问题一



李实:太上皇住在这里,才记得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吗?



问题二



李实: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宠信王振,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宠信这个小人?



如此之态度,如此之问话,若非载于史书,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啊,一个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这种口气去嘲讽太上皇,朱祁镇那仅存的自尊和威严就此彻底消散。



朱祁镇听到这两个问题,心中百感交集,他无法也不能回答这两个问题,唯有失声痛哭,并说出了他唯一的辩词:



“我用错了王振,这是事实,但王振在时,群臣都不进言,现在却都把责任归结于我(今日皆归罪于我)!”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90]

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啥可说的了,李实结结实实地把太上皇训斥了一顿,便离开了他的营帐,去见也先。



作为外交惯例,也先与李实又开始了一次对话,而这次对话也堪称经典。



也先看完了国书,倒也不怎么生气,看来脾气总是由实力支撑的。



他很奇怪地问李实:怎么国书中不提接朱祁镇回去的事呢?



李实没有回答也先,因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着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帝,只要派几个太监大臣过来,我就马上派人送去,这样可行?



李实仍然是唯唯诺诺,毕竟他只是个芝麻官,哪里有这样的发言权!



也先看李实没有什么反应,急得不行,说出了这段对话中最为经典的一段话:



“太上皇帝留在这里又不能当我们的皇帝,实在是个闲人,你们还是早点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枭雄,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可怜的也先,他实在也是没办法了。



一个不知所谓的使者,一个哭泣的太上皇,一个无奈的部落首领,这场闹剧般的出访就此结束。



朱祁镇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帐篷里,他终于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李实倒是相当高兴,他本是一个芝麻官,这次不但升官,还出访见了回世面,骂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却并不糊涂,他从李实的反应中发现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朱祁镇除了在这里浪费他的粮食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于是他决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务必把这个累赘丢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马尼哈马(这个名字很有特点),但估计也先本人对这次出访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这已经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迹出现,似乎也不太现实。



可偏偏就是这位名字很有特点的仁兄促成了一位关键人物的出场,并最终将朱祁镇送了回来。



奇迹的开始



皮勒马尼哈马受命来到了京城,可他到这里才发现,根本就没有人把他当回事,草草找了个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后,就没人管他了,别说皇帝、尚书接见,给事中也没看到一个。



皮勒马尼哈马心里发慌,他虽然读书不多,倒也有几分见识,明白这样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上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91]



这位先生在无人推荐的情况下,自己找到办事的衙门,表示要找礼部尚书胡?,礼部的办事官员看到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领导报告了此事,最后胡?终于得知此事,感觉闹得太不像话,便立刻去见朱祁钰,希望再派一个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钰给他的答复是,等李实回来再说。



此时,从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书,自告奋勇要带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监狱探望朱祁镇(携书及服御物,问安塞外)。



朱祁钰表扬了他的想法,然后不再理睬。



李实回来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还人质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钰耐心听完,慰问了李实,还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坚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钰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随意指派了一个官员充当大明使臣出使。



胡?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够让使者带去一点,免得他受苦。朱祁钰表示他的意见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钰非但不理睬这些人,连这批使臣的基本费用都不给足,甚至连给也先的礼物也少得可怜,而朱祁镇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没有。在朱祁钰看来,让也先勃然大怒杀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让哥哥活活饿死冻死,都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朱祁钰还故伎重演,又给了这个所谓使团一封国书,当然和上次一样,这封国书也压根没提接朱祁镇回来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够意思。



朱祁钰用他的行为告诉了我们一个权力世界的常识: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个见面礼少得可怜、连路费都不充裕的使团,一个被随意指派的官员,带着一封莫名其妙的国书,向着瓦剌出发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似乎又是一场闹剧。



可是奇迹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朱祁钰为使团的出访设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碍,不给钱,不给礼物,甚至不给一个正当的出使名义,这些障碍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成为此次出访失败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因素就足够了。



而在这个使团中,就存在着这样一个成功的因素。虽然只有一个,但却是决定成败、创造奇迹的关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最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钰自己造就的,因为成功的关键就是那位被他随意指派出使的官员。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492]

这位官员的名字叫做杨善,时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虽然是个二品官,却并不起眼,算不上什么人物,这也正是朱祁钰挑选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钰并不知道,这位杨善先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而他的这项绝技即使在整个明代历史中所有同类型的人里也可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杨善的这项绝技,就是说话。



明代最佳辩手登场



战国时候,张仪游说各国,希望找个官做,却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妻子心疼地对他说,为什么要出去找官做,现在得到教训了吧。



张仪却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的舌头还在吗?”



他的妻子回答,当然还在。



“只要舌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



杨善就是一个只要舌头还在,还能说话,就有办法的人。



杨善,大兴县人(今属北京市),此人出身极为特别,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历,才惊奇地发现,这位二品大员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进士中选出的精英),甚至连进士都不是!这在整个明朝三百年历史中都极为罕见。



明代是一个注重学历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职,至少要考上举人,而想做大官,就非进士不可,所谓“身非进士,不能入阁”,在当时的三级考试制度中,如果说进士是大学毕业,举人是高中毕业,那么杨善先生的学历只能写上初中毕业,因为他只是一个秀才。



所谓秀才,也就算个乡村知识分子,根本就没有做官的资格,在假文凭尚未普及的当时,杨善是怎么混到二品大员的呢?



看过他的升迁经历就会发现,他能走到这一步,并没有半分侥幸。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军进攻北平,也就在此时,年轻的秀才杨善参加了燕王的军队,不过他并没有立过战功,而是专门负责礼仪方面的工作。



杨善是一个合格的礼官,他干得很不错,但由于他的学历低,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高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



就这样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鸿胪寺卿(三品),实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历经磨砺,为人圆滑,学会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他算得上是个人精,无论政治局势如何复杂,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杨执政还是王振掌权,这位仁兄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这种处世方式,羞于和他交往,但他却我行我素,到了正统年间,他已升任礼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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