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05]

于谦确实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并没有因为徐?建议南迁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动向朱祁钰推荐此人,可是朱祁钰一听到徐?的名字就说了一句重话:“你说的不就是那个主张南迁的徐?吗,这个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于谦没有办法,只能就此作罢,而徐?并不知道这一切,他误以为这是于谦从中作梗。从此在他的心中,一颗复仇的火种已经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讽,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报,只是因为当时说错了一句话,对于徐?来说,这确实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变自己的窘境,却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难道你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你了吗?



可是在当年,情况确实如此,毕竟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徐?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国,到户籍地派出所备案,而只要到吏部说明一下就行。到提交升迁的时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单而已,绝对不会深究有没人改过名字。徐?抓住了这个空子,将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贞。



瞒天过海后,徐有贞果然等来了机会,他被外派山东为官,徐有贞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强的处理政务的能力,外派几年干得很好,之后凭借着自己的功绩被提升为左副都御史。



对此我曾有一个疑问,因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号人物,有上朝的权力,也是皇帝经常要见的人,那朱祁钰为什么会认不出这所谓的徐有贞就是徐?呢?



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来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记得徐?的模样了。



无论如何,徐有贞的人生终于有了转机,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讽刺,他在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复仇机会的到来。



疯狂的朱祁钰



朱祁钰得偿所愿,立了自己的儿子为皇位继承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在这场皇位归属的斗争中,他获得了胜利。



可是这场胜利并没有持续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钰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的儿子,帝国的未来继承者朱见济去世了。



这下问题麻烦了,儿子死了倒没什么,问题在于朱祁钰只有这一个儿子,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皇位继承人呢?



而更为麻烦的还在后头,很多大臣本来就对朱见深被废掉不满,便趁此机会要求复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06]

反正你也没有儿子了,不如另外立一个吧。



可是朱祁钰不这么想,他已经和朱祁镇撕破了脸,要是复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将来反动倒算,置自己于何地?!



可问题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争气,生不出儿子,这儿子可不是说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这种事情也不能随心所欲。



一来二去,朱祁钰急眼了,加上由于国事操劳,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想到将来前途难料,他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疑心也越来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不久之后,两个大臣的公然上书最终掀起了一场严重的政治风暴。



这两个大臣一个是御史钟同,另一个是郎中章纶,这二位仁兄职务不高,胆子却不小,他们各写了一封奏折,要求复立朱见深,其实这个说法很早就有,朱祁钰也读过类似的奏折,就算不批准,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坏事就坏在此二人的那两份奏折上。



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么问题呢,摘抄如下:



先看钟同的:“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这句话如果用现代话说得直白一点,可以这样解释:老子的天下应该传给儿子,现在你的儿子死了,这是天命所在,老天开眼啊。



而 章纶先生的更为厉害,他不但要求复立,还要朱祁钰逢年过节去向朱祁镇请安,中间还有一句惊世骇俗的话:“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不用解释了,地球人都知道。



说话就好好说话嘛,可这二位的奏折一个讽刺皇帝死了儿子是活该,另一个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当外人,也真算是活腻了。



后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钰看过之后,暴跳如雷,当时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经下班了,按规矩,有什么事情应该第二天再说,可是朱祁钰竟然愤怒难当,连夜写了逮捕令,从皇宫门缝递了出去(这一传送方式紧急时刻方才使用),让锦衣卫连夜抓捕二人。



此两人被捕后,被严刑拷打,锦衣卫要他们说出和南宫的关系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这件事情把朱祁镇一并解决,但这二人很有骨气,颇有点打死我也不说的气势,一个字也不吐。



这两个人的被捕不但没有消除要求复立的声音,反而引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潮,史称“复储之议”。一时间,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复立,朝廷内外人声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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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万没想到,事情会越闹越大,他已经失去了儿子,现在连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胁,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下,他的情绪已经近乎疯狂。

为了打压这股风潮,他动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传家之宝――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则也很简单,但凡说起复储的人,一个也不放过,个个都打!

一时之间,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横飞,惨叫连连,应接不暇,大臣们人人自危,这股风潮才算过去。

当时复储的大臣几乎都被打过,而这其中最为倒霉的是一个叫廖庄的官员,他的经历可谓是绝无仅有。

廖庄不是京官,他的职务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凑了回热闹,上书要求复储,不知为什么,后来追查人数打屁股时竟然把他漏了过去,由于他也不在北京,就没有再追究了。

一年后,他的母亲死了,按照规定,他要进京入宫朝见,然后拿勘合回家守孝,这位仁兄本来准备进宫磕了头,报出自己的姓名,然后就立马走人,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庄?”

廖庄顿感荣幸,他万没想到皇帝还记得自己这个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庄。”

朱祁钰也没跟他废话,直接就对锦衣卫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庄目瞪口呆,他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凑过一次热闹。

朱祁钰不但打了他,也给他省了回家的路费,直接给他派了个新差事,任命他为偏远地区定羌驿站的驿丞(类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长,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庄,朱祁钰猛然想起这件事情的两个罪魁祸首钟同和章纶,便询问手下人这两个人的去向,得知他们还关在牢里后,朱祁钰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来个周年庆祝,连这两个人一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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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表现他们的首犯身份,朱祁钰别出心裁,他觉得锦衣卫的行刑杖太小,不够气派,便积极开动脑筋,自己设计了两根大家伙(巨杖)。专程派人送到狱里去并特别交待:“这两根专门用来打他们,别弄错了!”

说实话,那两根特别设计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一顿板子下来,那位钟同先生就去见了阎王,而章纶估计身体要好一些,竟然挺了过来,但也被打残。
朱祁钰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震惊了朝野内外,从此没有人再敢提复储一事。

朱祁钰本不是暴君,就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宾,感情融洽,但皇权的诱惑将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变得自私、冷酷、多疑、残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废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对他的大臣,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要谁的命。

但他的这些举动并没有换来权力的巩固,不断有人反对他的行为,他唯一的儿子也死去了,却没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们只关心下一个主子是谁,而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撑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见深很有可能继位,而朱祁镇也会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了权力他六亲不认,做了很多错事,可事到如今却回天乏术,欲罢不能,面对着隐藏的危险和潜流,他唯有以更加残忍和强暴的方式来压制。

权力最终让他疯狂。

歇斯底里的朱祁钰终于用棍棒为自己争得了平静的生活,但这平静的生活只有两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规矩,朱祁钰应该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经病重,已然无法完成这件事,更让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见他病重,大臣们非但不慰问他的身体,反而趁此机会上书让他早立太子。

人还没有死,就准备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钰的愤怒已经无以复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实在没办法了,他便找来了一个人,让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叫来的这个人正是石亨。

此时的石亨已经成为了于谦和朱祁钰的敌人。北京保卫战立下大功后,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赏,被册封为侯爵,而功劳最大的于谦却只得到了少保的虚名,石亨心里不安,便自行上书保举于谦的儿子于冕为官,算是礼尚往来。

可他没有想到,于谦对此并不感冒,反而对朱祁钰说了这样一段话:“石亨身为大将,却保举私人,应予惩戒!”

搞什么名堂,保举你的儿子,不但不领情,竟然还去告状!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09]

石亨不能理解于谦这样光明磊落的行为,他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于谦是一个不“上路”的人,一个不履行官场规则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的。



但是于谦是不容易对付的,他的后台就是朱祁钰,石亨明白,要解决这个对手,必须先解决朱祁钰。



而当朱祁钰奄奄一息地召见他,让他代为祭祀时,他意识到,机会已经来临。



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阴谋就此开始。



惊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为他的阴谋找到了两个同谋者,一个叫曹吉祥,另一个叫张?。



这是两个不寻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党,而张?的来头更大,他是张玉的儿子,张辅的弟弟。石亨和他们关系很好,此时便凑在一起准备搞阴谋。



可谈了一会,他们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阴谋从何搞起?



要知道,阴谋造反不是请客吃饭,是有很高技术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监,见识短,张?是高干子弟,眼高手低,武将石亨则是个粗人。这样的三个人如果谈谈吃喝玩乐,估计还有用武之地,可现在他们要讨论的是谋反。以他们的智商和政治斗争水平,想要搞这种大工程,估计还要回学校多读几年书。



眼看这事要泡汤,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许彬请教搞阴谋的入门知识。



许彬告诉他,自己老了,已经不适合这种高风险的职业,但可以推荐一个人去和他们一起干,然后他告诉石亨,只要这个人肯参加,大事必成!



他推荐的人就是徐有贞。



徐有贞终于等到了复仇的机会,他已经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独到,极有才干,却因为说错一句话被众人唾弃,受到冷遇。虽然他现在已经身居高位,但当年的羞耻始终挂在心头,他要讨回属于他的公道。



于是,这个阴谋集团迎来了第四位成员,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成员。



到底还是读过书的人搞阴谋有水平,徐有贞刚参加会议便一针见血的指出,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和南宫内的朱祁镇取得联系,才方便动手。毕竟你们就算杀了朱祁钰,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这才如梦初醒,便马上派人去和朱祁镇联系。



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阴谋集团确定,计划正式实施。



正月十四日 晨 朝会



朱祁钰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但仍然坚持参加了这个会议。因为在这次会议将决定帝国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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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一开始就呈现一边倒的情况,大多数大臣主张复立朱见深,因为朱祁钰本人没有儿子,似乎已无更好的选择了。



大学士王文和陈循是朱祁钰的亲信,自然不同意这一观点,他们坚持认为,即使到外面去找个藩王来做皇帝,也不要复立朱见深。



大臣们各持意见,谁也不服,便在朝堂上争吵起来。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钰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着下面这些吵闹的人们,他很清楚,无论是支持他的,还是反对他的,争来争去,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利益,为了投机。



这些道貌岸然的所谓读书人,不过是一场游戏中的棋子而已―权力的游戏。



我也是游戏中的一员,可我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尽头,游戏该结束了吧。



但在结束前,我绝对不能输!



朱祁钰紧紧抓住宝座的扶手,对大臣们说出了他朝会中唯一的谕令:



“我现在染病,十七日早朝复议。”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话:



“复立沂王(朱见深)之事,不行!”(所请不允)



话说到这个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准备三天后再来。



朱祁钰发布了谕令,用自己的权威又一次赢得了暂时的胜利,但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的最后一次朝会,最后一道谕令,最后一次胜利。



正月十四日 夜 石亨家中



徐有贞:“南宫(朱祁镇)知道了吗?”



石亨:“已经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贞笑了,只要朱祁镇同意,阴谋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一个看来几乎完美无缺的计划:



第一步,先利用边关报警的消息,让时任都督的张?率领一千军队进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宫门钥匙打开内城城门,放这一千人入城,作为后备军和警戒,以防朱祁钰的军队反扑



第三步,去南宫释放朱祁镇,然后带着太上皇进入大内宫城,趁朱祁钰病重,宣布复位。



这个计划确实十分的好,考虑周详、分工明确,石亨和张?都很满意,但他们也有疑虑:



“会不会还有什么漏洞呢?”



徐有贞自信地答道:“不会有漏洞的,这个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石亨和张?这才放下心来,他们相信徐有贞的判断。



然而这个计划确实是有漏洞的!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1]

这个致命的漏洞就是:



虽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务和内城城门,但他们并没有南宫和大内宫城的钥匙!



南宫且不说,这个大内宫城却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谓宫城,就是清代所称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没有皇帝的命令,夜间宫城城门是绝不会开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来,闹出声响,侍卫和城防部队就会立刻赶到,等待着徐有贞等人的只能是失败的命运。



我相信以徐有贞的聪明,应该了解这一点,但他却坚持要冒风险,去实现这个所谓完美的计划。



原因似乎也很简单,不是徐有贞嫌命太长,恰恰是因为在他看来,人生太过短暂。短到他不愿意再忍耐,也不愿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赌这一把!



此时南宫的朱祁镇也是辗转反侧,深夜难眠,他已经知道了石亨的计划,他也清楚这个计划有很大的风险,一旦出错,想要再当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带丝毫犹豫。



因为他别无选择。

正月十四日,阴谋策划完成,决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 天下太平。



这一天,大臣们相安无事,互致问候,朱祁钰在宫里养病,那无尽的争吵和勾心斗角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一切似乎都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窒息。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暗流已经变成了可怕的漩涡,即将奔涌而出,改天换日。



正月十六日 晨



于谦、胡?、王直经过仔细商议,决定推举朱见深复立为太子,他们找到了商辂,让他起草一份奏折,准备在第二天朝会时向皇帝提请同意。



这是一份极为重要的文件,如果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贞的阴谋将再无用武之地,因为朱祁钰在无子且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同意这一建议,到那时,朱祁镇就只能和自己的儿子抢夺皇位。



状元商辂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谦等人看过后都十分满意,他们准备在第二天提出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 夜 最后时刻到来



徐有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阴谋集团的全部成员,他们都知道,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朝会即将召开,新的太子将被选出,而无论谁被选为太子,他们都将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干,还是不干?



平日骄横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们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贞的身上。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才是阴谋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对着众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断的踱步,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和步骤,计算着自己的胜算。



然后他停下来,不慌不忙地对那些焦急的人们说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2]

众人目瞪口呆,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啥天象!?可是毕竟是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执意要去,那就让他去吧。



徐有贞登上了自家房顶,静静地抬起头,看着繁星点缀的天空,九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站在这里,准确地预测出了土木堡的失败。



但这次成功的预测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却使他受尽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挤,忍气吞声许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谓天象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如果人生祸福能由天象而见,他早就能够未卜先知,也不用受这几年的罪了。



现在他终于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这一次,他预测的不仅是阴谋的成败,还有自己的生死。成,则生,败,则死!



天象根本帮不了他,他必须独立作出判断,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气。



人生的转变往往只在那一刻的决断。



徐有贞最终作出了他最后的选择。



“成大事就在今晚,机不可失,动手!”



当石亨等人听到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时,也不禁打了个冷战,最后时刻终于到来了。



徐有贞的家人们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站在门口默默地为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于言表。



徐有贞却没有这样的伤感,他借着门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后一瞥,留下了一句话,便毅然离去。



“若回来,就做人,不能回来,便是鬼!”



夺门之变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在夜色笼罩之下向着内城出发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长安门。



长安门的钥匙由石亨掌管,他将张?统领的一千军队放进了内城,然后关上了城门。



石亨看着这一千进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为这一千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来造反的,随时有哗变的可能,要是这些士兵被人发现,就算尚未行动,他也逃不脱谋反的罪名。



思前想后,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开始慌张起来。



徐有贞冷冷地看着已经六神无主的石亨,对他说了一句话:



“门锁好了吗,把钥匙给我吧。”



石亨满腹狐疑,不知徐有贞想干什么,但还是把钥匙交给了他。



徐有贞接过钥匙,却做了一件石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钥匙扔进了阴沟里。



石亨惊呆了,他冲了上去,抓住徐有贞的衣服,厉声问道:“徐有贞,莫非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皎洁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贞的脸和他那阴狠坚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顿时涌上心头,让他不寒而栗。



徐有贞死死地盯着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有进无退,有生无死!”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3]





石亨害怕了,他这才认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头绵羊,而是一只饿狼。



后路已经全无,几个人只好在徐有贞的带领下向着南宫出发。可就在此时,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变得昏暗无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张?慌了,他们原本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见此情形,顿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愿自己动手?



他们站住了。



徐有贞却不为所动,他镇定地看着慌张的张?,冷冷地逼问道:



“为什么还不走?”



张?怯生生地小声说道:“事情能成功吗(事济否)?”



徐有贞缓缓走到张?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声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济)!”



武将石亨历经沙场,砍头无数,被称为正统第一勇将,却临阵慌乱,不知所措,他的所谓勇敢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这场危险的游戏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徐有贞才是当之无愧的勇者。



这并不奇怪,因为只有内心的坚韧和顽强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书生徐有贞的威逼和鼓励下(虽然有点滑稽,但确是事实),石亨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南宫。



宫门果然紧闭,叫门也无人应答,这正是夺门计划中的第一个漏洞,但徐有贞却胸有成竹,用一句话解决了难题:



“不用叫门,把墙撞开就是了!”



于是军士上前,用木桩撞开了宫墙(毁墙入),那个被监禁了七年的囚徒终于走了出来。



他看清了这些深夜前来的人们,也看清了他们心底的一切――欲望、投机、愤怒、抱负。无论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种选择。



“走吧,我们去东华门。”



东华门是宫城的大门,只要进入东华门,到奉天殿敲响钟鼓,召集百官前来,天下就将再次握在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当他们到达东华门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计划中的最大漏洞――他们进不去。



东华门守卫不开门,他们也没有钥匙。没有南宫的门钥匙,可以把墙撞开,但这是因为南宫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没人去投诉你,可东华门是大内重地,由专人看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引来侍卫,而这些夜游神马上就会变成黄泉鬼。



愁眉苦脸的石亨看着徐有贞,他已经无计可施,只等着这位大哥说话。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4]


可这次徐有贞同样保持了沉默,他虽然聪明,但并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对着门喊一万声"芝麻开门",这门也是不会开的。

阴谋集团的成员们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闹也不是,隔着门把好话说尽,守门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进不去,大家就会一起完蛋!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声: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开门!"

七年的屈辱,恐惧和等待,最终换来了这一声怒吼。

包括守门人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怒吼震惊了,东华门就此敞开,通往至尊宝座的道路就此敞开。

朱祁钰,我回来了,来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响了上朝的钟鼓,宫城大门闻声纷纷开启,准备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贞终于成功了,他带着疲惫的身躯和得意的笑容,独自站在大门前,挡住了上殿的道路。

闻讯而来的内阁重臣们惊奇地看着这个以往并不前眼的小人物,准备喝斥他立刻离开。

然而徐有贞很快就说出了他敢如此嚣张挡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经复位了,诸位还是快去祝贺吧!"

我终究还是成功了,属于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此时的朱祁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在迷茫之中还是听到了钟鼓的声音,他很清楚,这个上朝的讯号并不是他发出的。于是他叫来了左右,问到底是谁在敲击钟鼓。

左右人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些服侍朱祁钰的人十分担心,怕这位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呜呼。但事到如今,不说也不行了,于是他们忐忑不安地告诉朱祁钰:是那位被他关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来的表现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听到这个消息,朱祁钰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来,笑了。

他笑得很从容,并最终吐出了三个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还给你吧,我虽然囚禁了你,夺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没有得到快乐,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惧和孤独中生活。

我已经厌倦了。

朱祁镇坐上了阔别已久的宝座,八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沦为异族的俘虏,之后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京城,却又被自己弟弟关押起来,吃了七年的牢饭。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当年的起点,一条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开,他将再次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

很多的事情即将开始,很多人的命运即将改变。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5]

换血

当年的囚犯朱祁镇终于回到了他的宫殿,八年前他从这里出发,沦为人质和囚徒,八年后他回到了这里,继续做他的皇帝。

中国的史书是很神奇的,再狼狈不堪的事情也能说得冠冕堂皇,朱祁镇先生先后当过俘虏、人质、囚徒,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史书上却说他是"北狩"、"静养",用今天的话来描述也可以说是出去体察民情,下放边疆体验生活与民同乐,协调民族关系。

当然了,自己吃的亏自己知道,朱祁镇先生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但这位胡汉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国家大政方针,而是要安抚他的"还乡团"

朱祁镇确实是个很够意思的人,在登基后的第二天,他就给了"还乡团"的成员们优厚的回报。

"还乡团"一号成员徐有贞:入阁,兵部尚书。

"还乡团"二号成员石亨:封忠国公(爵)

"还乡团"三号成员张?:封太平侯(爵)

"还乡团"四号成员曹吉祥:司礼太监,总督三大营。

功德圆满,善莫大焉。

根据我们以往的常识,既然是"还乡团",就一定会干点杀人放火、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也难免,毕竟人家不是旅游团、探亲团,而徐有贞等人也牢记"还乡团"的宗旨,雷厉风行地干了几件坏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贞便下令逮捕了于谦和王文等人,把他们关进了监狱,对于徐有贞而言,他已经忍得太久了,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然后就是内阁大换血,陈循、江渊、商辂、萧骠等人统统被炒鱿鱼赶了出去,而徐有贞也很够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对头陈循和江渊失业后找不到工作,特别找人关照他们,给他们安排了一份工作让他们继续报效国家(充军辽东)。

当然了,某些受到处罚的人也是罪有应得,比如那个金刀案件中的卢忠,这位仁兄出卖朋友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此刻却得到了报应--斩首。

还有那个建议朱祁钰砍树,让朱祁镇晒太阳的高平,当年他一时兴起,拿朱祁镇开涮,此时也被砍掉了脑袋,其实他除了滥伐树木外,倒也没干什么其他的事情。

看来破坏环境者还真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6]

内阁被还乡团扫荡之后,只剩下了高毂,于是徐有贞又安排了自己的亲信许彬、薛?入阁,至此徐有完全控制了内阁和朝政大权。

此时的内阁加上徐有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个"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贤入阁。

可是徐有贞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李贤的人其实并不是他的亲信,在徐有贞、石亨、曹吉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默默地观察着这些夺门之变还乡团的一举一动,寻找着他们的弱点和矛盾,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无论后来如何,至少在当时,徐有贞等人确实是威风无比,特别是徐有贞,他不遗余力地打击诬陷所有与自己为敌的人,而他导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于谦案。

徐有贞曾经认为,只要自己掌权,杀掉于谦易如反掌,但现在他才发现,想除掉于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于,他没有杀掉于谦的理由。

于谦为人清廉,威望极高,又没有什么劣迹,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既没有经济问题,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当年这也算不上是什么问题),要把他搞倒谈何容易!

但最终,对于谦的刻骨仇恨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于谦是推立朱祁钰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钰的亲信,而朱祁镇最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钰,徐有贞决定利用这一点加深朱祁镇对于谦的反感,同时徐有贞还编造了一个谎言,说于谦有意请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并坚决反对朱见深继位。

做好了这些准备之后,他去见朱祁镇,在他看来朱祁镇一定会同意杀掉于谦。

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贞在朱祁镇面前慷慨陈词,说于谦不愿和谈、拥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于死地,如此之人,应该杀之后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镇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徐有贞说道:"于谦是有功的。"(谦实有功)

徐有贞傻眼了。

他把朱祁镇看得太简单了,这位太上皇饱经风雨,深通人心,对徐有贞的动机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贞这样做是想报私仇,却想借刀杀人,让他背一个杀功臣的恶名,这种亏本买卖,他怎么肯干?

徐有贞急了,如果留着于谦,将来一旦复起,自己必将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个杀于谦的理由。

他相信,只要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于谦就必死无疑!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7]

于谦非死不可!

徐有贞昂头大声说道:"不杀于谦,此举无名!"

朱祁镇被惊醒了,他突然意识到,徐有贞是对的。

所谓夺门之变是一场政变,并没有正当的名义,而照徐有贞所说,于谦等大臣都是准备立外藩王为帝的,是反对自己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杀掉于谦,树立一个阴谋集团的典型,向举国上下表明自己行为的被迫性和正义性,夺门之变的合法性就不复存在。

没办法了,这个恶名不背也得背了。

于谦,你非死不可!

徐有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经动了杀机,但这位皇上绝想不到的是,他其实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为所谓于谦非死不可,不过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而这个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则完全是建立在那个于谦准备立藩王为帝的谎言基础上。

这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逻辑陷阱,直到两年后,另一个聪明人李贤才最终为朱祁镇揭开了其中奥妙。

不久之后,牢中的王文和于谦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这是个极为严重的罪名,不但要杀头,还要灭族。王文一听就急了,他跳了起来,准备为自己申辩。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辩解理由,因为所谓迎立藩王,必须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于谦都没有动过金牌,所以在他看来,这个罪名是很容易驳倒的。

可是于谦却丝毫不动,只是笑着对王文说道:"这是石亨他们指使的,申辩有什么用!"

事实确实如于谦所料的那样,此案主审官最终查无实据,没有办法,只好向徐有贞请示如何办理这个难题。

徐有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句话,解决了这个问题,估计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成为千古名句,为后人唾弃不已。

他的这句话是:"虽无显迹,意有之。"

官员们浓缩了他的意思,将其提炼为更传神的两个字--"意欲",并最后以此定罪。

在中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与此句匹敌的只有那句"莫须有"。
"莫须有"杀掉了岳飞,"意欲"杀掉了于谦。

好一幕精彩的丑剧!

而徐有贞也凭借此句入选史上最无耻之辈排行榜,堪与秦侩并称,遗臭万年。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518]

一个伟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于谦被押往崇文门外,就在这座他曾拚死保卫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后的结局

斩决

史载:天下冤之

于谦被杀之后,按例应该抄家,可当抄家的官员到于谦家里时,才发现这是一项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为于谦家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家无余财)

抄家的官员万没料到,一个从一品的大官家里竟然如此穷困,他们不甘心,到处翻箱倒柜,希望能够找出于谦贪污的证据。

不久之后,他们终于发现于谦家中有一间房子门锁森严,无人进出,大为兴奋,认定这是藏匿财宝的地方,便打开了门。

房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陈设着两样东西--蟒袍和宝剑。这是朱祁钰为表彰于谦的功绩,特意赏赐给他的,于谦奉命收下,却把它们锁了起来,从未拿去示人以显荣耀。

抄家的人最终收敛了自己一贯嚣张的态度,安静地离开了于谦的家,因为他们眼见的一切都明白无疑地告诉了他们:这个被他们抄家的对象,是一个人品高尚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朱祁镇事后不久也十分后悔,特别是在徐有贞阴谋败露后,他曾反复责问另两个当事人石亨和曹吉祥,为何要编造谎言诬陷于谦,石亨没有办法,只好把责任推给徐有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徐有贞让我这么说的。"

朱祁镇听到这句话,目瞪口呆,只是不断摇头叹气。

但皇帝是不能认错的,朱祁镇便将这一任务交给了他的儿子,八年后,太子朱见深刚刚继位,便下了一道诏书,为于谦平反,并召回了于谦的儿子于冕。到万历年间,懒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对于谦敬仰有加,授予谥号"忠肃",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绩。

其实于谦并不需要皇帝的所谓嘉许,因为这些所谓的天子似乎并没有评价于谦的资格。

明英宗之前有过无数的皇帝,在他之后还会有很多,而于谦是独一无二的。

人们不会忘记,正是这个人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保卫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无数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从小满怀以身许国的志向,经历数十年的磨砺和考验,从一个孤灯下苦读的学子成长为国家的栋梁。

他身居高位,却清廉正直,在他几十年的官场生涯中没有贪过污、受过贿,虽然生活并不宽裕,却从未滥用手中的权力,在贫寒中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操守。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能够干干净净度过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钦佩的。

而如果他还能做出一些成就,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于谦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的伟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证明,因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诗一样,坦坦荡荡,堪与日月同辉。

石灰吟

千锤百炼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正是他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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