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学习]明朝的那些事儿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65]



在朱厚?看来,杨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张璁不过是个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说是不自量力。



于是在朱厚?的反复恳求下,杨老干部勉为其难地收回了辞职信,表示打死不退休,愿意继续为国家发光发热。



张璁彻底没辙了,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官员已经忍很久了,他们大都吃过张璁的亏,要不是因为此人正当红,估计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现在复仇的机会总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顿乱拳相交,口水横飞,张璁顶不住了,朱厚?也不想让他继续顶了,便作出了一个让张璁伤心欲绝的决定――辞退。



而张璁也着实让皇帝大吃了一惊,他听到消息后没有死磨硬泡,也没痛哭流涕,却采取了一个意外的举动――拔腿就跑。



张璁先生似乎失礼了,无论如何,也不用跑得这么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给打死了!



事实上,张璁兄对自己的处境是有着清醒认识的,虽说那帮人现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们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一脚,估计还要吐上口唾沫。



于是他和桂萼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就连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着实让人瞠目结舌。



当张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完全绝望,经历了如此多的风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这个狼狈的深夜,他将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点吧!



可能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并未抛弃张璁,这一次他不过是和张先生开了个小玩笑,不久之后张璁将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他的辉煌仍将继续下去, 直到他遇见那个宿命中真正的敌人。



事实证明,张璁是一个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还不到一个月,他就跑了回来。当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来的。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竟然只是因为张璁的一个同党上书骂了杨一清。其实骂就骂了,没什么大不了,在那年头,上到皇帝,下到县官,没挨过骂的人扳着指头也能数出来,官员们心理素质普遍比较好,抗击打能力很强,所以杨一清也并不在乎。



但问题在于,皇帝在乎。他赶走张璁其实只是一时气愤,对于这位为自己立下汗马功劳的仁兄,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并不想赶尽杀绝。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收回自己的决定,让张璁继续去当他的内阁大臣。



张璁就此官复原职,而与此同时,杨一清却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请。



斗了几十年,实在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就此结束吧。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66]

但这只是杨一清的个人愿望,与张璁无关。经历了这次打击,他的心理疾病已经发展到了极为严重的程度,对于杨一清,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其实皇帝不想让他的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辞呈,但这一次,张璁却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赶走了杨一清。



当许多言官顺风倒攻击杨一清,要求把他削职为民的时候,张璁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为杨一清求情。



张先生求情的经典语句如下:



“陛下请看在杨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对他宽大处理吧!”



确实毒辣,却似乎没错,和削职为民比起来,光荣退休实在是天恩浩荡,坦白从宽了。



于是杨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准备安度晚年。



但这一次他没有如愿。



在老家,杨一清先生还没来得及学会养鸟打太极,就得到了一道残酷的命令――削去官职,收回赏赐,等待处理。



杨先生的罪名是贪污受贿,具体说来是收了不该收的钱,一个死人的钱――张永。



据说在张永死后,杨一清收了张永家二百两黄金,当然了,也不是白收的,无功不受禄,他给张永写了一首墓志铭。



杨一清和张永是老朋友了,按说收点钱也算不了啥,但在张璁看来,这是一种变相行贿(反贪意识很强),就纠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状。



杨一清确实收了二百两,但不是黄金,而是白银,以他的身份和书法,这个数目并不过分,但在政治斗争中,方式手段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杨一清终于崩溃了,经历了无数年的风风雨雨,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他发出了最后的哀叹,就此撒手而去:



“拼搏一生,却为小人所害!”



其实这样的感叹并没有什么意义,每一个参加这场残酷游戏的人,最终都将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张璁高兴了,他竟然斗倒了杨一清!胜利来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没有人敢触碰他的权威!



张璁得意地大笑着,在他看来,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已经走到了终点,一个敌人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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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钟的奏鸣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见了张璁,交给了他一封奏折,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回家仔细看看,日后记得回禀。”



审阅奏折对于张璁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他漫不经心地收下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后,他打开了这份文件,目瞪口呆,恼羞成怒。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封骂人的奏折,但在张璁看来,它比骂折要可怕得多。



因为在这封奏折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威胁――对自己权力的威胁。



这封奏折的主要内容是建议天地分开祭祀,这是个比较复杂的礼仪问题,简单说来是这样: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齐举行的,而在奏折中,这位上书官员建议皇帝改变以往规定,单独祭天,以示郑重。



这样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对于张璁而言,却无益于五雷轰顶。



大事不好,抢生意的来了!



张先生自己就是靠议礼起家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经历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议礼能够升官,何乐不为?



很明显,现在这一套行情看涨,许多人都想往里钻,而张璁先生也着实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准备搞点垄断,一人独大。



他认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上书官员的名字――夏言。



敢冒头,就把你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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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男,江西贵溪人,时任兵科给事中,说来有点滑稽,和张学士比起来,这位仁兄虽然官小年纪小,却是不折不扣的前辈,因为他中进士比张璁早几年。



但他的考试成绩却比张璁还要差,张璁多少还进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说来确实有点丢人,考到这么个成绩,翰林是绝对当不上的了,早点找个单位就业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进士官员,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个七品县官当当,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难了,翰林院自不必说,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确实留在了北京,当然了,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进不去大机关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门――行人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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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在行人司当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称呼――夏行人。这个职务实在不高,只有八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个跑腿的衙门,在中央各大机关里实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对此也颇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



因为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跑腿的对象十分特别――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领受旨意,传送各部各地,然后汇报出行情况。这是一份琐碎的工作,却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脏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见皇帝也着实是个美差,甭管表现如何,混个脸熟才是正理。



当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危险与机遇并存,归根结底,混得好不好,还是要看自己,干得不好没准脑袋就没了,所以这也是一份高风险的工作。



但夏言却毫不畏惧,如鱼得水,很快就被提升为兵科给事中,这其中可谓大有奥妙。



要知道,夏言虽然低分,却绝对不是低能,而且他还有三样独门武器,足以保证他出人头地。



请大家务必相信,长得帅除了好找老婆外,还容易升官,这条理论应该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因为他的第一样武器就是长得帅(史载:眉目疏朗),还有一把好胡子(这在当时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个长得让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宠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长得帅外,夏言先生还有第二样武器――普通话(官话)说得好。



请注意,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在明代,普通话(官话)的推广工作还没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译机,所以每次召见广东、福建、浙江一带的官员时都极其头疼。



夏言虽然是江西人,却能够自觉学习普通话,所谓“吐音洪畅,不操乡音”,说起话来十分流畅,那是相当的标准。



有这样两项特长,想不升官都难。



但无论如何,夏言这次还是惹上了大麻烦,毕竟张璁是内阁首辅,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双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事实上,张璁正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后生晚辈,他指使手下认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准备发动猛烈的反击。



张璁的资源确实很丰富,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杨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个什么东西?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张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却没有听懂皇帝说过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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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张璁的死党,内阁成员霍韬就写好了一封奏折,此折骂人水平之高,据说连老牌职业言官都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夏言,你就等着瞧吧!



张璁彻底安心了,准备回家睡个安稳觉,然而他绝不会想到,大祸已然就此种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当庭就有了回复:



“这封奏折是谁写的?”



霍韬反应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来,大声回奏:



“是臣所写!”



霍韬等待着皇帝的表扬,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怒吼:



“抓起来!即刻下狱!”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带着满头的雾水,被锦衣卫拖了出去。



张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梦,见鬼了,骂夏言的文章,皇帝为什么生气?



张璁先生实在是糊涂了,这个谜底他原本知道,看来这次是记性不好。



他忘记了自己之所以能够身居高位,只是因为议礼,而议礼能够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做事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不赞成夏言的看法,怎么会把奏折交给张璁呢?



霍韬先生极尽骂人之能事,把夏言说得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岂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这笔帐都算不出来,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都在混些什么。



霍先生进了监狱,可事情还没有完,心灵受到无情创伤的皇帝陛下当众下达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为侍读学士,授四品衔!”



然后他瞥了张璁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张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在这次斗争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但此时言败还为时过早,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张璁仍然胸有成竹,因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将使用一种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第三种武器



满脸阴云的张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从今天起,时刻注意夏言,若发现有任何不妥举动,立即上书弹劾!”



张璁的方法,学名叫“囚笼战术”,说穿了就是骂战,他要利用自己的权势,注意夏言的一举一动,日夜不停地发动攻击,让他无处可藏,精神时刻处于紧张之中,最终让他知难而退。



这是一种十分无耻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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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骂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涌来时,他又有什么力量去抵挡呢?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孤独的小官而已。



张璁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胜利看来并不遥远。



应该说,张璁的判断是正确的,夏言确实是个孤独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没有强硬的后台,但在这场战斗中,他并不是毫无胜算。



因为他还有着自己的第三样武器。



后世的许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据说还曾经送给他一个头衔――“第一能战”,因为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处并非长得帅,普通话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笔法。



张璁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实是一个应试教育的牺牲品,在十几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中,他的成绩之所以那么差,只是因为他的文笔太过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当知情人跑来向他通报这一情况,为他担心的时候,夏言却作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回复:



“大可不必费劲,就让他们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击如期开始了,张璁手下的十余名言官对夏言发动了猛烈的攻击,从言辞不当到迟到早退、不按规定着装等等等等,只要是能骂、能掐的地方概不放过。



可张璁万没料到,这正中夏言下怀,很明显,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点天赋的。对手只要找上门来,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文辞锋锐无比,且反应极快,今天的敌人今天骂,从不过夜,效率极高。其战斗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来形容。



由于夏言骂得实在太狠,连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见到他都要绕行,骂到这个份上,可谓是骂出了水平,骂出了风格。



十分凑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谨,这位仁兄虽是文官,却比当年的三国武将周瑜(公瑾)更为厉害,于是某些喜欢搞笑的大臣每次见到夏言,都会笑着对他讲:



“公谨(公瑾)兄,你还是改名叫子龙吧!”



子龙,一身都是胆!



张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骂成神经病,可事与愿违,这位兄台不但没疯,还越来越精神,斗志激昂。



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张璁决心把这场危险的游戏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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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永远不会忘记杨一清那黯然离去的背影,他很清楚,一旦失败他的结局将更为悲惨,于是他使出了最后的绝招。



这一招的名字叫结党,虽然简单却绝对有效,不管对手多么厉害,只要拉拢更多的人,搞个黑社会之类的组织,成为朝廷的多数派,自然和谐无事,天下太平。



说干就干,张璁先生立刻着手发展组织,讨伐异类,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无意的举动竟然就此开创了一个时代――党争时代。



世界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事实证明,一对一的政治单挑已经落伍了,为适应潮流的发展,政治组织应运而生,大规模的集体斗殴即将拉开序幕。



张璁的第一个目标是桂萼,说来惭愧,虽说这二位起家的时候是亲密战友,但发达之后,因为分赃不匀,感情破裂分道扬镳了。



但关键时刻面子是无所谓的,张璁拉下老脸亲自上门,酒席之间突然悲痛欲绝,痛陈以往的战斗友谊,双方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当然绕来绕去,最后只是要说明一个主题: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张璁再接再厉,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投靠他的大臣越来越多,连内阁大学士翟銮都成为了他的同党。



看着满朝的爪牙狗腿子,张璁终于放心了。



夏言,你是赢不了的!



张璁的气焰越来越嚣张,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们依然无畏地表示,自己会在精神上站在他一边。



虽然情况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乱,他本就了无牵挂,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谁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并非都是孬种,就在张璁最为强大的时候,另一个无畏的人出现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张璁的心理疾病达到了顶峰,为了能够获得皇帝的认可,他突发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这个死人还非常有名――孔圣人。张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实,没有为社会做出具体贡献,应该除掉封号,降低身份。



这实在是个比较离谱的事,包括张璁在内,大家都是读孔圣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情只有张先生才想得出来。



可是事到临头,官员们似乎都集体哑巴了,谁也不出头拉孔老二一把,可见他们的脑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对于这一场景,张璁十分满意,绝对的权势会带来绝对的服从,他深信不疑。



但没过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轻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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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璁开始没有在意,但当他看到反对的奏章时,才意识到这次麻烦大了,很明显,这位翰林是个理论性的人才,他引经据典,列出八条理由推证废除封号行为的错误,理论充分证据确凿,矛头直指张璁。



无奈之下,张璁在朝房约见了这个不听话的人,开始还好言相劝,多方诱导,可这位翰林软硬不吃,张璁急了,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回答很简单:我只是要个说法。



说不通,就开始辨,张璁本来是辨论的好手,但这次也遇上了对手,无论他说什么,总是被对方驳倒,气得不行的张璁失去了理智,开始高声叫喊无理取闹,却只得到了这样一句回答:



“久闻张大人起于议礼,言辞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话十分厉害,所谓“起于议礼”,不但说他来路不正,还暗指张璁先生学历低,成绩差,没有干过翰林。



果然,张璁一听就跳了起来,也不顾形象了,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竟敢背叛我!”



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意思是满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听话。



首辅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围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于好心,不断向此人使眼色,可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论进行到底,慢条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来,所谓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并未依附过阁下,背叛又从何谈起?”



说完,行礼,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镇住了,目送着英雄的离去,而站在中间的张璁却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大吼一声:



“不教训你,首辅我就不干了!”



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阶,时年二十七岁。这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第一次斗争,也是最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璁又一次用行为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严惩徐阶,其实徐阶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犯法。



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张璁当即给徐阶定下了一个独特的罪名:“首倡邪议”,处理方法也很简单:“正法以示天下!”



人无耻到这个地步,是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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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的是,张璁先生还不是皇帝,所以他说了不算,而徐阶多少还有一些朋友,几番努力之下,终于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张璁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次就饶了他,让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职吧。”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个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阁的时代,如果被剥夺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穷乡僻壤干扶贫,只会有一个结果――完蛋。



张璁没有杀掉徐阶,他要亲手毁掉这位年轻翰林的所有前途,让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当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举动不但没有毁掉徐阶,反而成就了这位年轻气盛的翰林。



而对于这个恶毒的命令,徐阶没有提出异议,因为他知道,在张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谢恩之后,便打好包裹离京而去。



徐阶第一次为他的鲁莽交出了巨额的学费,从翰林到地方杂官,他对自己的前程已经彻底绝望,但他并不知道,这不过是他惊心动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运就此彻底改变,在那个荒凉之地,他将磨砺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终获得一种独特的智慧与技能。而那时,张璁已然不配成为他的对手,未来的三十年中,他将依仗这种能力,面对一个更为可怕、狡诈的敌人,经历艰难险阻、九死一生,并取得最后的胜利。



阴谋的陷阱



赶走了徐阶,张璁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他越发相信失败是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劲,就一定能解决夏言!



于是张璁的同党越来越多,对夏言的攻击也越来越猛,但让人纳闷的是,夏言对此竟毫无对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从不结党搞对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张璁看来,夏言的这一举动说明他已经手足无措,只能虚张声势了。



可是在夏言看来,情况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现,是因为他已有了必胜的把握,而这种自信来源于他的一个判断――张璁正在自掘坟墓。



张先生的整人计划可谓准备充足,思虑周密。他拉拢了很多大臣,拥有无数爪牙,财雄势大,斗争中的每一步他几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万算,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夏言为什么不结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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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没准他还能多撑两年,可惜他未能做到。



在激烈的斗争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虽然夏言孤身一人,却从未屈服于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辅大人,无论多少攻击诋毁,他从未低头放弃。



这人实在太有种了。几乎所有的旁观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干,为什么我不敢?!



于是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终于开始蠢蠢欲动,借投机而起,打压,排挤,陷害,一切的控诉终于喷涌而出,一定要彻底打倒张璁这个无耻小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绕在夏言的身边,他们认定,这个人能够带领他们战胜那个为人所不齿的家伙,为含冤而去的杨一清报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绝了,他接受大家的热情,却婉拒了所有的帮助,表示我一个人扛住就行,不愿意连累大家。



无数人被他的义举所感动,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夏言其实并不是一个如此单纯的人。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夏言比张璁聪明得多,因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并不重要,最终决定自己命运的只有一个人――皇帝。



他虽然官小言微,却看透了这位嘉靖皇帝的底细――这是一个过分聪明自信的人。而这样的人,绝对不会饶恕任何敢于威胁他的人。



张璁是个不折不扣的蠢人,已经是首辅了,竟然还要扩大势力,你还想干什么?!



夏言很清楚这一点,他推辞所有人的帮助,只是为了得到那个最为关键性的支持。



所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璁那得意的笑容和无限的扩张,因为他明白:权力的膨胀就意味着加速的灭亡。



事实证明了夏言的推断,转机终于到了,皇帝对待张璁的态度突然大变,经常大骂他,而且屡次驳回他的建议和奏折,让他大失脸面。



张璁终于发现情况不对了,由于智商的限制,他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毙从来不是中国政治家的风格,张璁的偏执达到了顶点――只要解决了夏言,皇帝的宠信,众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只需要一个完美的圈套――让夏言身败名裂的圈套。



这个圈套由一封奏折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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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十年(1531) 七月

行人司长官(司正)薛侃突然来到太常寺卿彭泽的家,交给了他一份文稿。

这份文稿是准备交给皇帝的,基本内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会派一位皇室子孙留驻京城,以备不测,现在皇上您还没有儿子,希望能够按照先例,先挑选一位皇室宗亲加以培养,这是社稷大计,望您能认真考虑。”

薛侃略带兴奋地看着彭泽,等待着他的反应。

“很好,”彭泽笑着回答,“这是有益于国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合理化建议。而他会跑来跟彭泽商量,是因为他们不但是同科进士,还是十余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写成奏折上禀。”

他兴冲冲地收起了文稿,准备告别离去。

彭泽却拦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给我吧。”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为国尽忠,提出建议,彭泽大力支持,完全赞同。然而隐藏在背后的,却是一个无比狠毒的阴谋。

问题在关键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认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泽却知道,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现这样的偏差,说到底是个分工不同的问题。

薛先生的工作单位是行人司,这是个跑腿的部门,见过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这是一个专门管理礼仪祭祀的部门。

所以当彭泽看到这份文稿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了。

作为掌管宫内礼仪的官员,彭泽十分清楚,嘉靖先生虽然经常因为各种原因被大臣骂,却也有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儿子问题。

不知为什么,这位皇帝继位十年,却一直没有儿子,原因不详,这种事向来都是绝对隐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婶街头谈论的热门话题,换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医院,更何况在那万恶的旧社会。

竟然敢上这种奏折,真是活腻了!

但作为多年的老朋友,他却微笑地告诉薛侃:这是一个十分合适的建议。

看似很难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

首先,彭泽的后台同党叫张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举考试,同时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泽外,还有夏言。而众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党。

最后,彭泽是一个不认朋友的无耻小人。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776]


因为在彭泽的思维体系里,有着这样一条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卖的,只不过朋友的价格要高一点而已。

彭泽带着老朋友的文稿连夜找到了张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计划,求之不得的张璁当即同意,但为了达到最大的打击效果,他决定再玩一个花招:

“你去告诉薛侃,我很赞同他的意见,只管上奏,我一定会支持他。

彭泽接受了指示,离开了张璁的家。

但张璁却没有休息,他连夜抄录了薛侃的文书,准备交给另一个人。

第二天,他进宫觐见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着皇帝陛下那涨得通红的脸,张璁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最后的杀招:

“这是夏言指使薛侃写的,请陛下先不要发怒,等到他们正式上书再作处罚。”

嘉靖强忍着愤怒,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个让他难堪的阴谋,一定要进行彻底的追究!


一天之后,得到张璁鼓励的薛侃十分兴奋地呈上了他的奏折,当然了,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的――光荣入狱。

虽然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嘉靖仍然气得不轻,他看着这封嘲讽他生不出儿子的奏章,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后主使,无论何人,一并问罪!”

夏言麻烦大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关系,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局势一片大好,张璁和彭泽开始庆祝胜利,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但意外仍然发生了。

很快,刑部的审案官员就纷纷前来诉苦――审不下去了。因为薛侃虽然看人不准,却非常讲义气。无论是谁问他,他都只有一个回答:

“我一个人干的,与他人无关。”

没办法了,幕后黑手亲自出马,彭泽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开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认夏言,马上就放了你。”

看着眼前的这个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审的官员,一反以往的激愤,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道:

“我承认,那封奏折确实是我写的。”

看来有希望,彭泽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着开问,却听见了一声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当时你跟我说张少傅(张璁)会全力支持此议,难道你都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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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眼了,这下彻底傻眼了。


虽然彭泽先生的脸皮相当厚实,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是不好意思。于是审讯就此草草结束。



闹到这个份上,已经收不了场了,一定要审出来,业余的不行,那就换专业的上!



所谓专业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滏,这位仁兄有长期审讯经验,当然,他也是张璁的同党。



为了能够成功地完成栽赃任务,他苦思冥想,终于决定图穷匕见,直接把夏言拉过来陪审,期望能够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极其白痴的想法。



夏言这种骠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门来,只能说是脑子进了水,一场审讯就此变成了闹剧。



汪御史可谓是开门见山,刚开始审矛头就直指夏言,反复追问幕后主谋,甚至直接询问夏言是否曾参与此事。



汪御史的行为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估计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引出来的竟然是一条巨蟒!



夏言压根就不跟他废话,一听到被人点了名,当即拍案而起,大喝一声:



“姓汪的,你说谁呢!?”



汪滏被镇住了,他害怕气势汹汹的夏言,却也不愿认输,还回了几句嘴。



夏言彻底爆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准备冲上去打汪滏,好在旁边的人反应敏捷,及时把他拉住,这才没出事。



在此之前,张璁一直在现场冷眼旁观、不动声色,颇有点黑社会大哥的气度,但是情况的变化超出了他的想象。既然脸已经撕破了,夏言也就顾不得什么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后台老板,大声怒斥:



“张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算是以下犯上了,张首辅也不含糊,清清嗓门准备反击,可还没等他做好热身,一句响亮的话突然横空出世:



“请张首辅即刻回避此案!”



说这话的人是给事中孙应奎、曹卞。



应该说孙、曹二位仁兄是很有点法律修养的,因为他们的话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称谓的――“当事人回避”。



可惜他们虽有律师的天分,张首辅却没有法官的气度,准备送出去的骂人话被退了货,张璁气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你们存心捣乱是吧!



可张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无话可说!掐架估计掐不过夏言,讲法律也讲不过这两个突然跳出来的二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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