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程瞻庐《唐祝文周四杰传》(35 of 100)

第三十回

冯玉英冷笑破机关
王本立求荣钻圈套
  大娘娘正倚银灯,预备卸除晚妆,却不料秋桂急匆匆的跑来报告道:“大娘娘,不好了,
大爷中了邪咧!口中喃喃呐呐说些都是不好听的话。”大娘娘听说大惊,忙问:“大爷说些
什么?”秋桂道:“不好听的。他说的出,我学不出。不要说了罢?”大娘娘道;“在我面
前,但说何妨?”秋桂道:“他一壁上楼梯,一壁喃喃呐呐,我起先听不清楚,后来被我听
出了两句。哙!大娘娘,这是粗俗不堪的,可要我说给你听”?大娘娘道;“休得噜嗦!快
快说来!”秋桂道:“大爷念的两句叫做‘师姑剥缝,配夫无卵’。他立在楼梯横头,瞪着
眼,仰着头,颠来倒去的念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你想粗俗不粗俗?”
大娘娘道:“真个说这两句么?”秋桂道:“阿呀,大娘娘,这些难于出口的话,丫头怎好
捏造,不瞒大娘娘说,丫头生了耳朵,第一次听得这般不堪的话,端的少有,端的诧异,累
得我面红心跳,只好脚下明白了……”秋桂说这几句话纯粹苏白,这个‘卵’字的声音,略
如‘鸾’字。编者不把土白写出,为的是阅我书者,东西南北的人都有,写了苏白恐怕别处
人看不懂。但是不写苏白也恐失真,只得再把秋桂的话照着苏白翻释一遍,他说的是:“阿
呀!大娘娘骨屑口软搭搭葛说话,丫头捺哼可以捏造介?
  不瞒奈大娘娘说,丫头生子耳朵,头一转听见葛高握搭弗起葛说话,真正少有出见,真
正生出诧异。害得我面孔通通红,心里勃勃跳,只好脚底下明白哉!”秋桂的口吻是这般的,
诸君用着“言文封照”的方法,便可以略见苏白的一斑。其他举一反三,译了这一段,以下
不再译了。大娘听了半信半疑,吩咐秋桂掌着灯自到楼头去看夫婿。出了内房有套房,出了
套房有楼中间。大娘娘走到楼中间,秋桂便道:“大娘娘你听,可不是丫头说谎,大爷喃喃
呐呐,不是念的‘师师姑剥缝,配配夫无鸾’?阿呀,粗俗不堪!
  我不要听了,羞人答答的。”说时,装腔做势,一手掌灯一手掩着自己的耳朵。大娘娘
有了先入之言,在先也觉得丈夫口中所念的和秋桂所说的差不多;再听一遍,便觉得有些不
对;又听一遍,便被他听将出来了,丈夫所念的是八股文章的警句,叫做“此歌卜凤,彼赋
和鸾”。只为大娘娘是翰苑千金,他的听觉毕竟和秋桂不同。丈夫是在念八股文章,何尝说
什么粗俗不堪的话?可见秋桂说的大爷中邪完全无凭。便“啐”了一声道:“蠢丫头,大爷
读文章都不懂?却咒他中邪,真正该死!”大踱听得大娘娘的声音,便走入楼中间,一壁走
一壁在念:“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大娘娘道:“你读着谁的文章?”大踱道:“我
我读自自己文章。”大娘娘道:“是什么题目?”大踱道:“妻妻子好合。生生出的题目,
我我做的文章。”大娘娘虽不会做八股文章,但是八股的优劣却也分别得出,他想:“‘此
歌卜风,彼赋和鸾’八个字,分明在‘妻子好合’的题前发挥,丈夫那有这般的才思?大概
不是他做的么?”便道“我不信你做得出这般文字。”大踱道:“你你不信,我我从破承,
背背到落下,一一起背给你听。”大踱便把读熟的全篇文字背给大娘娘听。虽然期期艾艾,
但是章法很好,词句很圆。
  踱头的笔下,那有这般的工夫?大娘娘道:“你休骗我,这是读熟的刻文,只怕你但能
了了于口,不能了了于心。”大踱道:“呸!你你‘欺苦我太监不生卵’。”大娘娘道:
“胡说”!秋桂笑道:“大爷,这句话和方才念的‘配夫无卵’一般意思,是不是又在读文
章!”大娘娘不采他,又问道:“你讲得明白,我才相信你不是抄袭家。”大踱道:“若若
做抄袭家,便便是灰孙子。我我来讲讲给你听。”当下把背出的文章又细细的讲了一遍,不
但把文字讲的透澈,而且章法句法一一都能了解。大娘娘听罢,忙唤秋桂去取红毡到来。
  秋桂莫名其妙,取着红毡忙问大娘娘铺在那里。大娘娘道:“便铺在中间。”又吩咐秋
桂推开了纱窗。那时一轮明月正照得楼头如水,大娘娘跪跪在月光之下,口称:“月光菩萨,
这痴呆的夫婿竟会开通心窍,做出妙文,多分是公公为官清正,婆婆信神奉佛,我杜雪芳待
人忠厚,不做刁钻促狭的事。所以上苍保佑,得有今天的日子。月光菩萨在上,杜雪芳万分
感激,在这里顿首稽首了。”说罢连叩了几个响头。大踱暗暗好笑:“那里是上苍保佑,只
是大叔保佑罢了!”秋桂暗暗诧异:“大爷会做了这两句‘师姑剥缝,配夫无卵’,大娘娘
会得欢喜到这般地步!看来做文章不是繁难的事,只须会得说几句粗俗不堪的话罢了。”夫
妇俩到了房里,闭门以后,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上床以后,大踱分作两头睡,依
旧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并不嗔怪他,只有心头安慰:“似这般的努力用功,巴图上进,
料想考取功名易如拾芥。将来不输于妹夫文解元,可以操诸左券的了。”想到这里,很自在
的睡着了。比及一忽醒来,只听得大踱依旧是喃喃呐呐念个不休。大娘娘倒起了怜惜之心,
想到:“丈夫过于用功,也非所宜,‘欲速则不达’,万一身子磨坏了非同小可。”想到这
里,便把指尖在他脚底搔了一下,这是督促他早早安睡的意思。大踱误会了意思,便道:
“做做什么?今今夜,不不能”。大娘娘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他念了几遍,不知
不觉的也睡着了。……
  这是东楼上面的趣闻。一枝笔难说两处事,同时西楼上面也有一段趣闻。二刁上楼,时
候也不早了。二娘娘据着素月的报告说:“今天的二爷改了模样。从前上楼总打着口头锣鼓,
一叠连声的侧柏隆冬祥;今天锣也没有,鼓也没有,只少个小木鱼便成了修行朋友。”二娘
娘诧异道:“二爷修什么行?”素月道:“二爷一壁念佛一壁上那楼梯,到了楼头也不进房,
只倚在栏干上念佛不停。”二娘娘道:“他念的是什么佛?”素月道:“我也听不明白,只
听得他念什么‘解百劫真菩萨。解百劫,真菩萨’。我不知道出在什么经典上。”二娘娘道:
“你别大惊小怪,待我潜步出去听这一听。”二娘娘轻移莲步,悄悄的来到楼中间,侧耳听
时,丈夫果然在楼头念念有词。初听时,宛似“解百劫,真菩萨”。听到第二遍,却是“计
不计,征乎萨”,二娘娘毕竟是才女,而且知道丈夫的口音不准,他念的“计不计,征乎
萨”。便是“举不举,征乎色。”他又想了一想,知道这两句是“色斯举矣”题目中应有的
文章。便道:“你读文章该到里面来读,倚在楼梯栏干上做什么?”二刁不比大踱,是有惧
内辟的,只得来到里面。二娘娘道:“你读的一篇可是‘色斯举矣’的题目?”二刁把舌一
伸道;“娘鸡(子)你宛比其(是)仙人,这篇题目真个叫做‘色希记矣’。题目其(是)天打出
的,文章其(是)我做的。娘鸡子其(如)果不信,我可以讲给你听。希希(试试)看,我会得背,
又会得讲。”二娘娘不比大娘娘,心思胜着他一层,文学也胜着他一层。他想:“胸中茅塞
的丈夫怎会做得出这般清真雅正的文章?虽然只背得六个字,但是已得了扼题之诀。料想以
下的文字决计不错的。”便道:“你试背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背了一遍。二娘娘道:
“你试讲下去。”二刁果然一字不错的讲了一遍。列位看官,这八股文章也含有时间性的,
一个时代有—个时代的作风。二娘娘是个内家,他在闺中时,冯通政也曾教他做过八股文章。
可惜当时女子不准应试,要是不然,稳稳可以考取一名女秀才。他听完了这篇文章,便知道
是“弘治”,“正德”这两个时代的作风。而且—个人有一个人的笔仗,这般笔仗一望而知
是表兄唐伯虎的笔仗。
  好好,他竟在书房中做抢替了,可惜做的太好一些,料想瞒不过书房中王先生的法眼。
二娘娘心里这般想,嘴里却说:“看不出你倒会做文章了,可贺可贺!”二刁听得二娘娘称
赞他,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不觉喜出望外,“骨头没有四两重”了,笑嘻嘻的说道:“娘鸡,
你常常骂我笨希(死)虫的。现在不其(是)笨希(死)虫,其聪明虫了。”二娘娘笑了一笑,不
说甚么,待到回房归寝,二刁不比大踱,一壁念着“计不计征乎萨”,一壁还得卖弄本领。
他道:“计不计,征乎萨。娘鸡,你常常说‘彩风随鸦’。现在我不其(是)鸦,也其(是)凤
了。‘计不计,征乎萨,娘鸡,你常常说‘巧妻常伴拙夫眠’。现在我不其拙也真功了。”
二娘娘几声冷笑道:“哼哼,哼哼!”二刁竟贼人心虚,一哼而眼瞪,二哼而口钝,三哼四
哼而双肩齐耸。二娘娘:“你教华安代做文章,还在我面前逞能,羞也不羞?”二刁道,
“没有这桩事,华安其不会做文章的。”二娘娘道:“你想骗过王本立先生么?这便叫做鼻
头上挂鳓鱼,休想休想(嗅鲞)。他做了三十年教读先生,难道瞧不出这篇文章有人捉刀么?
我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妇人家,但是这篇文章还瞒不过我。难道先生的眼光不如我这琐
琐钗裙?我劝你休得弄巧成拙,被先生告诉了公公,又要罚做矮人。有何值得?”二刁道:
“娘鸡,我在真人面前不说鬼话。这篇文章其(是):华安做的,被你一推(猜)就着,道破机
关,但其天打的眼光远不及你娘鸡。我骗不过娘鸡,一定骗得过天打,但请娘鸡不要声张便
其(是)了,娘鸡一声张,老生活基(知)晓了,便要罚我做矮人。老生活叫我做矮人,我其(是)
不愿的。”
  二娘娘道:“谓叫你做矮人你便情愿。”二刁道:“娘鸡叫我做矮人,我其情愿的。今
夜我便在床上做矮人好不好?”二娘娘也道了一个“啐”字,不去理他。二刁又是“计不计,
征乎萨”的念了几遍,不知不觉的也睡着了。大概东楼上大踱游那华胥国时,西楼.上二刁
也到了黑甜乡……
  这一天,王本立在隆昌当铺中扰了宋悦峰的午宴,还扰了他的夜宴。待到来朝,献公子
进书房时,先生尚没有到馆。唐寅又叮嘱了大踱、二刁许多话。这也是王本立合该倒霉,王
本立教导呆公子,任凭引经据典,他们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唐寅教道献公子,任凭花
言巧语,他们总是一学便会。阅者诸君,如其不信,但看王本立病后到馆,问及书童,大踱,
二刁背诵那书童一会什么,二会什么,直背到九会、十会,没有一句背错。可见大踱、二刁
的记诵之学,确有一长可取,只须因势利道也可以培植一些学问。将来华文、华武居然从科
举进身,得官京秩,更可证明他们的胸中茅草确有拔而去之的可能性了。
  剪住闲谈,话归正传。王本立进了书房,坐定后便开抽屉。未看文字先皱眉头,这不是
文章做的不好,实在王本立在华相府中坐了三年的馆,吃了开眉酒,看了皱眉卷。
  华老款待西宾,致敬尽礼。每逢饮酒,肴核很丰。在这当儿,便是王本立开眉的时候。
待到呆公子逢期作课,三年以来所交的卷子没有一次差强人意,一经看过,总是眉头紧皱。
后来成了习惯,往往未看文章先皱眉头。不过在先略略的皱着,看了几行便大皱而特皱了,
惟有今天成了例外,未看以前眉头是皱的,既看以后,眉头却不皱了。非但不皱反而眉飞色
舞,笑逐颜开,唤一声:“二位贤契,这两篇文章可是你们自出心裁?”大踱道:“自自出
心裁,并并无抢替。”二刁道:“天打啊,学生子做出这篇文章,非同小可,挖尽了许多心
思,便其(是)肚肠阁落的念头,也都挖了出来。”王本立道,“难得你们刻意为文,今天的
文章果然不同往昔了。但是愚师有些半疑半信,你们的思路都是很枯窘的,为什么这两篇文
章却是左右逢源,滔滔不竭?”大踱道:“思路枯窘,不不是一一世枯窘的。”二刁道:
“天打啊,我们为什么要请你来教书?为的其(是)希(思)路枯窘,经了你教授三年,一旦豁
然贯通,希路便不枯窘了。所以会得做出这篇文章。”自古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二刁归功先生,含有拍马性质,王本立看了多年的文章,难道看不出是捉刀文章?无奈二刁
受了唐寅的指导,教他见了先生从拍马入手,果然灵验异常,把王本立拍的乱了主意。他素
来自诩是个名教育家,大凡经他改笔的生徒都是不到三年便已斐然可观。惟有华文,华武做
了三年文章,王本立悉心删改,完全没用。他在踱头面前时时道及,表示他没有耽误弟子,
却是弟子辜负了先生。现在听得二刁这般说,经他教授三年,一旦豁然贯通,他听了怎不欢
喜?暗想:这话恐怕是真的罢。生公说法,顽公尚可点头,何况他们都是血肉之躯?经我三
年春风化雨,岂有不能成就的道理?所以十分之中有六七分相信。又吩咐他们背诵原作,一
字无讹,那便有七八分相信了。又吩咐他们讲解原文,也是一字无讹,那便有八九分相信。
所欠的一分便是自己培植的效验,为什么有这般神效?上一期他们的课卷尚且胡言乱语,毫
无是处,怎么一朝一夕便会化臭腐为神奇?那春风化雨的效力,自己也有些不相信自己了。
为这分上,便细细的盘问这两位高足这几天来文思泉涌,可有什么预兆?
  ……这个问题早在唐寅预料之中,所有的答案已教导这两位呆公子怎样措词,管教老学
究入其彀中而不自觉。大踱道:“旁旁的异兆,一一些也没有。不不过,昨天在书房中,做
做不出文章,隐隐几而卧,得得其一梦。”王本立忙问道:“大贤契梦见了什么?’大踱道:
“梦梦见一位,仙风道骨的先生,他他自称郭道人,手手执,一一大把笔,青青黄,黑黑赤
白,五五色完备。他他拣取一枝,授授给与我,他他向我道,‘这这枝笔,是是从文通那边,
索索取回来,送送给了你罢’。学学子一忽醒来,忽忽然满肚皮都是文章,提提笔便会作
文。”王本立忽的站立起来,把手一拱道:“原来郭璞仙师指示异兆,可喜啊,可喜,可敬
啊,可敬!”大踱道:“生啊,你你和谁讲话?”王本立坐定以后,正色说道:“大贤契,
你梦见的郭道人,便是郭璞先师。南朝有位江文通先生,每逢作文,也是文思枯窘,后来梦
见郭璞,赠他一枝五色笔,他便文藻日新,名重一世。到了晚年,他又梦见郭璞向他索还这
技笔,他后此提笔作文,再也没有佳句了。大贤契,你该拜谢这位郭璞仙师,他把受给江郎
的笔又传授与你,无怪你的文章和江文通不相上下。大贤契有了这异梦,二贤契呢?”二刁
道:“天打啊,我在希(书)房中搜索肚肠,费了多少念头,这篇文章依旧做不好。一其(时)
困倦,也其伏案而卧。梦见一只乌龟,满身金光,扒在天打的椅上。学生子心中奇怪,好好
的天打怎么变了一只乌龟呢?这只乌龟忽的开口道,‘我不其你的天打,我其从一位刘的嘴
里呕出来的,特地投奔到你的肚里来,快快张开了嘴,待我钻入你肚里’。说也奇怪,我不
基(知)不觉的张开了嘴,这只乌龟便跳入我嘴里来。
  我吃了一吓,就欺(此)梦醒,提笔作文便做得出文字了。”
  王本立又是离坐致敬道:“神龟神龟,你托示异梦,使那钝根人顿生智慧。可喜啊,可
喜!可敬啊,可敬!”二刁道:“这只乌龟,看来其(是)天打的朋友。”王本立坐着说道:
“二贤契,我来讲给你听。五代时,有一位刘赞先生,他的文字是很迟钝的。后来祷告上苍,
乞取智慧。忽得一梦,把—只金龟吞入腹里。从此大有文思,官居学士。一天,又得一梦,
梦见自己张口吐出所吞的金龟,这神龟落地后便入水而去,后来刘赞先生不久便死了。二贤
契梦见的神龟,便是刘赞先生吐出的金龟。你有了这佳梦,你便和刘赞先生一般的大有文思,
将来还有官居学士的希望。尊大人做过大学士,你将来也是一位学士。所以我说可喜啊,可
喜!可敬啊,可敬!……”冬烘头脑的王本立竟被呆公子骗信了。他想:“两位高足怪不得
文思大进,原来都有来历的”。于是一分怀疑都没有了。自己坐了三年的馆,到今天才收成
效。这两篇文章须得送呈老友赏鉴一番。他定了主见,便袖着两篇文章离却金粟山房,履声
橐橐,径向二梧书院去访问他的友友华鸿山华太师。唐寅见了暗暗着急道:“不好了,这老
学究的饭碗不保了”。正是:
  痴人说梦无非幻,学究衡文那足凭!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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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辛苦...

这篇才子佳人长篇...我先顶再看....
 
杭州无字联,嘉兴明伦堂。:p
 
谢马哥给加精,接着贴,慢慢看:)

第三十一回
大排筵宴老相国酬师
小试文章呆公子出丑

  戏弄学究,都是唐寅的妙计。为什么忽又着惊起来,却恐怕王本立的饭碗打碎呢。列位
看官,须知唐寅戏弄学究,无非为着王本立架子太大,意在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不比阴险
之辈设计报仇,必使得那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唐解元存着逢场作戏之心,以为这两
篇文字可以瞒过王本立,那便够了。他存着不为已甚之心,却不曾料及这件事扩大起来,和
王本立的饭碗大有关系。但见他听了两位高足捏造的梦话,以为确有此事。有了痴人说梦,
便有痴人听梦。痴人说梦是假痴,痴人听梦是真痴。王本立袖了这两篇文字,自言自浯道:
“这是天大的喜事,待我到二梧书院去告诉老友知晓。”说罢,鹅行鸭步的出书房去了。依
着唐寅的本心最好把王本立唤将回来,叫他切莫向二梧书院去贺喜这是小小顽意儿,你怎么
信以为真,你若信以为真,这件事便要扩大了,你的饭碗便要断送在这贺喜上面。唐寅心里
这么想,但是怎好向王本立说破真情?
  道破了真情,自己要担当戏弄师爷的干系,没的“扳砖头压痛自己的脚”。为着要保全
自己起见,明知二梧书院是去不得的,却不敢向王本立投递觉书,只好置身事外,由着他去
搠霉头罢!先生去后,两个踱头在书房中互相商议,二刁道:“老冲,你看天打去见老生活
了,老生活见了我们的文章,你看他相信不相信?”大踱道;“一一定相信老老生活曾经说
的:‘你你们兄弟俩,做做得出好文章,我我就吩咐厨房,办办着上等佳肴,赏赏赐你们,
开开怀欢饮,不不醉无休。’看看来,这这顿筵席,一一定可以到嘴。我我这个食指,今今
天动的厉害,左左传上说,‘子公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我我把‘子公’
两字勾勾了转来,叫叫做‘公子之食指动,曰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阿阿二,你你道如
何?”二刁道:“老冲啊,你想吃异味,异味一定有的。我来推推(猜猜)看,老生活请你吃
异味,一味其(是)笋乾鸭掌汤,一味其笋乾烧蹄膀。”大踱道:“呸!这这好算上上等佳肴
么?笋笋乾,我我不要吃的,又又老,又又硬鸭鸭掌汤,蹄蹄膀,都都是平常菜肴,希希什
么罕?我我不欢喜吃。”二刁道:“你欢喜吃,要请你吃,你不欢喜吃,也要请你吃。吃了
笋乾鸭掌汤,又吃笋乾烧蹄膀,管教你吃得手掌通红,吃得屁股也其(是)通红。”大跋道,
“放放其黄狗之屁,只只有吃吃得面孔通红,没没有吃吃得手掌通红,吃吃得屁股通红。”
二刁道:“老冲啊,你真正其(是)个踱头看不出风云气色。你想这两篇文章,只有骗骗这个
酸秀才,旁的人你想骗得相信?我的娘鸡见于都不信何况老生活的两只贼眼乌鸡(珠)何等厉
害!被他瞧破机关,只有捱打的分儿。笋乾鸭掌汤,便是戒尺打手掌;笋乾烧蹄膀,便是毛
竹打屁股。看来你既不免,我也难逃……”两个踱头一齐怀着鬼胎,都去请教唐寅:“先生
此去,可能骗信东翁?”
  唐寅道:二位公子不用担惊,太师爷相信不相信,只等先生回来便知分晓。是祸是福,
尚难预料,担惊也是徒然的”。两个踱头没奈何,只得呆呆的等候先生回来,隔了一会子,
听得先生的步调,踏在地上腾腾有声。二刁道:“老冲啊,你听天打(先生)踏步的声音异常
有劲料,想老生活一定相信的了,所以他走路这般起劲。”大踱道:“难难说,也也许他讨
讨了没趣,在在那里,跳跳脚踏地。”待到先生进了书房,面有喜色,两个踱头都吃了安心
丸,料想没有什么问题了。先生坐定后,自言自语道:“难得啊,难得,古人云:‘明德之
后,必有达者。’老太师官居极品,功在苍生,宜乎两位公子有这豁然贯通的一日啊!”二
刁道:“天打,你见了老生活,老生活相信不相信?”王本立笑吟吟的说道:“二贤契,你
自经豁然贯通以后,一切气质都要随之而变,老生活的称呼从此不许再说。现在的二贤契,
不比以前的贤契了。读书明理之人,对于自己父亲须得有一个恭敬名称。《易经》上说‘家
人有严君焉’,你该唤一声‘家严’,或者唤—声“家君”才是道理。”二刁道:“他其(如)
果相信,我唤他‘家严’或者‘家君’;其果不相信,我只唤他老生活。”王本立道:“好
教二位贤契得知,愚师见过了尊大人,便把二位的佳作请他过目。他看了一遍,当然不肯便
信。愚师竭力保举,且把二位的梦兆说了一遍,尊大人以手加额,感谢上苍。立时吩咐厨房,
备着丰盛筵席,今天午刻在论文堂上开怀欢饮。”大踱道:“阿阿二输输了。老老生活请我
吃酒,被被我,一一猜便看。”王本立摇头道:“大贤契你也该变换称呼,尊一声‘家严’
或者‘家君’,老生活二字不登大雅之堂。‘已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做得出这般文章,
便不该有那般称呼。
  《春秋》责备贤者,须得听纳愚师的苦口良言,才是道理。”
  大踱道:“吃吃了他的丰盛筵席,我我自然,叫叫‘家严’或或者‘家君’。现现在,
丰丰盛筵席还没有到嘴,我我只叫他老生活。”二刁道:“老冲啊,你可记得中秋节的一顿
酒,吃得异常没趣。酒也没有吃,菜也没有吃,只吃了老生活的两个汤团。看来今天的筵席
也和上月的节酒一般,老生活又要戏戏(试试)我们的本领,那么完了。”王本立笑道:“你
们今非昔比,那怕考试?尊大人也不过叫你们背这一段,讲这几行罢了。”大踱道:“如如
果叫我背,我我是拿手戏,‘此此歌卜凤,彼彼赋和鸾。”二刁道:“其(如)果叫我讲,我
其(是)稳取荆州,‘计不计,徵乎萨(举不举徵乎色)。’这六个忌(字)已能笼罩全题。……”
这一天,厨房中赶办嘉肴,忙个不了。毕鸿山见了这两篇文章,当然不信,但是王本立竭力
保举,说:“这两位公子确乎豁然贯通,并非捏造谣言,欺我老友。”华老为着老夫子分上,
不能抱着冷淡态度,这两席丰盛菜肴,一席酬师,一席奖励儿子。顺便还得面试儿子的文章。
也不希望儿子的笔墨真个和这两篇文章相仿,但须虚字清通,别字减少,略略看得上眼。便
须增加先生的修奉,也不枉他这三年来春风化雨的功效。待到筵宴办好,华老亲自肃请先生,
说:“老夫子辛苦多年,小儿得有今日的功效,略致水酒以表鸿山寸心。”王本立满口谦逊
道:“这是上苍之报德,老太师之洪福。本立何功之有焉?”一宾一主,挽手同行,先到论
文堂上去闲谈,用过香茗,然后入席。华老吩咐华庆到书房中去传请两位公子出来,好与师
爷把盏,谢过培植之恩。然后在下面的一席恭陪饮酒。华庆奉着主命,径到金粟山房传请两
位公子把盏谢师,入席陪饮。大踱道:“老老生活是个势利人,儿儿子不会做文章,只只请
儿子吃汤团;儿儿子会做文章,便便来奉承儿子,请请吃丰盛筵席。”二刁道:‘老冲啊,
我们开笔以来,足有三五年了,从来没有扰过老生活的吃局。今天的吃局,叫做鸡(猪)八戒
吃人参果,第一遭。”唐寅笑道:“二位公子,休得起劲,今天的一席酒,祸福难料,说来
说去,都是师爷太高兴了。”二刁道:“半仙,你跟我去,要其(是)老生活掂我们的斤量,
请你们帮忙帮忙。”唐寅道:“二位公子先请,小人随后便来。”大踱道:“不不能放生的
啊!”唐寅道:“大公子但请放心,小人决不失约。”华文、华武来到论文堂上,见过先生
和老子,却见居中一席坐着一宾一主,旁边一席空着两只坐位,不问而知便是兄弟俩开怀欢
饮的所在。华老道:“大郎、二郎,为父唤你前来,并无别事,只为恰才见了你们的近作,
一跃万丈,进益很多,为父早有宣言,你们做得出好文章,赏给你们一桌酒筵。今天饮酒,
便是实践前言。不过饮水思源,都是先生循循善诱的功效。你们各向先生敬酒三怀。”
  两个踱头听了,胸怀顿宽。今天专诚饮酒,不作别用,西洋镜断无拆穿之理,所以很高
兴的各敬先生三杯酒。先生酒落欢肠,都是一饮而尽。王本立道:“二位贤契,你们斐然成
章,虽出于愚师教导之功,但也是二位贤契肯用心思,才能够有这一日。将来青出于兰而胜
于兰,前程未可限量。
  你们敬了愚师三杯酒,愚师也得还敬你们三杯。”华老道:“老夫子太谦了,赐酒则可,
敬酒则不可。”又回顾两个踱头道:“你们自斟自酌,向着先生立饮三杯,饮罢再向先生谢
赏。”呆公于酒量很宽,对着先生,一竖一杯,连竖了三杯。一个道:“谢谢……生。”一
个道:“谢谢天打。”谢赏已毕,正待回到自己席上,兄弟对酌,吃一个落花流水,但听得
华老传唤道:“华安,华广。”两人各道了一个“有”字,上前听候差唤。华老吩咐华安搬
一张椅子一只茶几,摆在靠窗东面。又吩咐华庆照样的搬取一椅一几摆在靠窗西面。
  这时节,惹起了三个人的注意。便是上坐的王本立先生,以及立在筵前的华文、华武。
王本立口既不语,肚里沉吟:“这靠柱安置的茶几做什么用呢?”不禁满腹搜寻,经传中可
有这般的礼节?忽然点头播脑,若有所得。他想《论语》上说:“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
坫。”这反坫是设在两楹之问的,每逢主宾献酬礼毕,便把爵杯安放在反坫上面,算是一种
隆重的礼节。华老吩咐设立的茶几敢是古代的反坫罢?
  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反坫之礼是为两君之好而设的,华老身居相国,和古代的
诸侯差不多。只是自己不过一名老秀才没有诸侯的身分怎好僭越呢?再者,反坫是设在两楹
之间的,不是靠着东西一柱而设立的。况且又多着两张椅子,这种礼节,‘威仪三百,礼仪
三千’上都没有的。又不好动问东翁,只有放在肚里纳闷……”王本立正在纳闷,两个踱头
却在窃窃私议,一个道:“阿阿二,这这两张茶几,和和两张椅子,做做什么?”一个道:
“老冲,你没有见过希(世)面,这般排场都不懂,妻有此现!妻有此理!”大踱道:“实实
在,不不懂。”二刁道:“这叫做将坛啊!我和你都要登坛拜将。”大踱道:“难难道厨房
里造反?老老生活,叫叫我们登坛拜将。”二刁道:“老冲又要缠夹了,我老二不做缠夹二
先生,你老大倒到缠夹大先生。妻有此理!妻有此理!”大踱道:“我我缠夹什么”?二刁
道:“这不其(是)打仗的将坛,这其(是)吃酒的将坛。老生活基(知)道我们喜吃酒,喜摆庄,
便吩咐希(书)童替我们摆起将坛。
  东面的将坛其(是)你大老官做坛基(主),西面的将坛其我二老官做坛基。摆起将坛,合
府上下人等都要来打将坛,打得胜便可抢做坛基。”大踱道:“丫丫头们,可可要来打将
坛?”二刁道;“其(自)然要来的。”大踱道:“香香,可可要来打将坛?”二刁道:“香
叔其然要来的。他来打将坛我二老官便让他做坛基夫人。”大踱道:“不不对,如如果摆将
坛,为为什么要要端正着文房四宝,”这一句提醒了华武?
  果然看见华安、华庆在那茶几上面铺设文房四宝。这时节的呆公子吓得面面相觑,知道
这一席酒又吃不成的了。华老忽又唤着:“大郎、二郎。”连唤了三声,二刁方才听得,便
道:“老冲啊,老生活又在那里叫魂了。伸头也其(是)一刀,缩头也其一刀,快快上前去
罢。”待到两个踱头走到筵前,华老和颜悦色的说道:“大郎、二郎,为父的知道你们各得
异梦,文思大进。大郎呢梦得采毫,二郎呢梦吞金龟。可见你们都是很有来历的人,一个是
江郎再世,一个是刘郎重生。”大踱道:“先先严,你你要拍儿子的马屁了。”
  二刁道:“天(先)君,你把倪鸡(儿子)赞得这般好,只怕三文钱的白糖,一赞便完。”
华老怒道:“谁叫你们这般称呼的?一个唤‘先严,’一个唤‘先君,’分明把为父的咒诅。
  可谓荒谬绝伦!”二刁道:“这其(是)天打吩咐的,天打说。你们会做好文章了,以后
提起父亲不能再说老生活了,要说天(先)严,或者天(先)君。”王本立忙说道:“二贤契误
听了,愚吩咐你们改称家严、家君,没有吩咐你们职称先严、先君。须知称到先严、先君是
在椿萌雕零以后。
  现在尊大人福体康宁,精神充足,你们做小辈的向人提起父亲,便该以家严,家君相
称。”大踱道:“家家字,称称呼活人,先先字,称称呼死人。在在这分上辨别。”王本立
点头道:“那么便不错了,大贤契的悟性确乎胜于昔日了。”二刁道;“不对不对,其(如)
果活的称‘家’喜(死)的称‘天’(先),为什么我们叫你天打呢?你又不曾死,这个天忌
(先字)其(是)不其称呼喜(死)人?”大踱道:“照照啊,你你是活人,为为什么,不不称你,
家家生,却却称你,先先生?”华老听着这两位公郎说些不尴不尬半明半昧的话,益发知道
这两篇文字决非自出心裁。便喝止着他们,不许胡言乱语。继续吩咐道:“你们的文字虽好,
但是目见是实,耳闻是虚,今日里面的文章,仍照着原题另做一篇文字,却不许与原文稍有
雷同。你们做得好,除却开怀欢饮以外,还有花红奖赏;做得不好,便见得你们存心欺诈,
抄了陈文。哄骗先生,还当了得?一顿家法板决不饶恕!”说到这里,双眼一睁,两个踱头
慌得手足无措。大踱道:“皇皇帝,不不差饿兵,儿儿子,空空着肚皮,不不会做文章。”
二刁道:“我们的许多心思,都做在这两篇文章里面了。再做一篇不打紧,只其(是)没有许
多好意思。”
  华老道:“不能全篇,便做半篇也不妨。为父的不过看看你们的笔路,和方才的两篇文
字是否派数相同罢了。也不要你们做得和两篇工力悉敌,只求大段不错,其他稍有减色是不
妨的。”呆公子怎敢答应?倘要另做一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休说半篇做不成,便是叫他做一
个破承题,也是搏沙不能成饭。大踱道:“爹你你要叫儿子作文,可可惜,这这枝五色笔,
不不在这里。恰恰才在书房里,打打盹,梦梦见,这这位郭先生,把把五色笔讨还。现现在,
要要做文章,千千难,万万难。”二刁道:“爹爹有所不基(知),倪鸡(儿子)在希房里,也
其(是)得其一梦,梦见一阵恶心,把所吞的金龟吐了出来。现在要做文章,也其千难万难
了。”华老怒道:“休得胡说,快去做来!”大踱道:“明明天,交交卷,可可好?且且待
今夜梦里,郭郭先生,再再把彩笔送来。那那时,一一挥而就,岂岂不是好?”二刁道:
“要看好文章,今天没有。明天一定有的,待到今夜梦中,再把金龟吞入肚里,过了一宵,
明天又可以文思泉涌了。”华老见这一对踱头百般推诿,使唤华安、华庆扯着公子到那边去
作文。若再迟延,取家法板伺候。王本立见这情形,好生没趣,便道:“二位贤契,休得违
抗严命,快去作文。尊大人说的,稍有减色是不妨的。你们放胆便是了。”可怜的华文、华
武,一个坐在西楹,提起着这枝笔,休想可以做出只字,没奈何只好向华安乞怜。大踱道:
“大大叔,磨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忙走到东楹,替华文磨墨。大踱道:“大大
叔,快快替我做这半篇……”话尚没有说先,二刁又喊道;“半仙磨墨。”唐寅道;“小人
来了。”又走到西楹替华武磨墨。二刁道:“半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大踱道:
“大大叔,快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大踱道:“大大叔,趁趁着,老老生
活……”二刁道:“半仙快来磨墨?”唐寅道:“小人来了!”二刁道:“半仙救我一救,
没弃(齿)不忘。”华老见这情形,大启疑窦,唤过华安,叫他在旁斟酒,却教华庆替公子磨
墨。那便要了呆公子的命也。一个念着“妻妻子好合”,一个念着“色希记矣”
  题目不换,换的是文章。华文只记得有一句“妻皮许共钻”;华武只记得有一句“昂首
入阴山”。这是唐寅和他开玩笑,算不得文章。但是紧急的当儿,拉在篮里,便是菜。便把
来写入卷格里面。华老又是接二连三的催促,大踱、二刁没奈何只好信笔怕涂了。大踱的佳
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妻子好合
  妻可公用,皮可共钻也。夫妻之好在乎皮爷(系
  耶字之误下同),皮之好在乎钻爷,妻子不可以—人钻,
  合而用之可也。故曰妻子好合也。今天有妻必有皮,
  有皮必有钻,左右皆曰钻,未可也。诸大夫皆曰钻,
  未可也。国人皆曰钻,然后插之,见可钻焉。然后钻
  之。故曰妻皮许共钻之。
  二刁的佳作怎生模样?但见他写道:
  色斯举矣
  见乎色而举乎物,昂首可入阴山者也。夫不见乎
  色,不举乎物。既见乎色,即举乎物。举之哉,举之
  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按狗字系驹字之误)!且人
  有大首,又有小首,大首不举,不能见泰山者也。小
  首不举,不能入阴山者也。小首昂昂阴山汤汤,举之
  哉,举之哉,昂昂若千里之狗哉!
  王本立正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却见他们居然动笔作文了。
  远远望去,虽然没多几行,料想已做到起讲了,只须大致楚楚便不会当场丢脸。谁料呆
公子交上卷子,华老看了几行,面色立变。连唤着“狗屁狗屁!”正是:
  枉把羊毫作工具,竟将狗屁算文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即席挥毫气走老学究
书房伴读抬举小奚童
  大踱,二刁的文章,要是不通,倒也罢了。偏偏这几行文字,又在似通非通之间,却把
题旨完全误会了。“妻子好合”当做妻子好与人合用;“色斯举矣”,把这个“举”
  字又误会到小首昂昂上面。华老见了怎不气恼?他想:“本朝太祖高皇帝,以匹夫而为
天子。洪武三年起始,开科取士,对于文体注重清真雅正,力戒晦涩险怪。列朝以来,奉行
弗失,八股文章系替代圣贤立言,何等郑重!要是这般的误解题旨,把圣经贤传上的说话,
都在猥亵上面着想,这便是非圣无法。幸而去窗下作文,不至于闹出事来。要是入场考试,
也有这般荒谬之谈,一经考官检举,立召祸殃。只须奏上当今皇上,说华鸿山之子文章荒谬,
非圣无法,到了那时,非但儿子受罪,连自己也担当不是……”
  华老想到这一层,便暗暗的嗔怪着先生太糊涂了。自己优待西宾不曾失礼,为什么经了
三年教授之功,儿子作文时连题旨都弄不清楚呢?他心头这么想,口头却连唤着:“气死我
也,气死我也!”不识相的王本立只道:“他们文章上陡见减色,以致东翁不欢。”便向东
翁拱一拱手道:“东翁且免烦恼,文章本有一日之短长,昨天做了得意文章,今大再做断不
会一般的当行出色。况且二位公子慑于积威,今天在筵前作文,不免心慌意乱,不能纵笔所
至,指挥如意。过了一天,再由兄弟换两个题目,重把他们试验一下。只须他们从容下笔,
料想不会十分减色罢。”华老一声冷笑道:“今高徒的大作,匪夷所思。面试一次已把鸿山
气个半死。要是再把他们试验一下,鸿山便不免活活的气死了。老夫子,你还没有看见令高
徒的大作呢!”说时,把两篇狗屁文章授给王本立过目。不看犹可,一看时满纸胡柴,端的
削尽了自己的面子,很惭愧的说道:“东翁,这般荒谬文章,简直人间少有!和那两篇原作
相去霄壤。这一定是枪替无疑了。枪替的人,大约和令郎很有关系的人。东翁不妨向令郎问
个水落石出……”原来王本立的意思,这两篇文章大约是两位少夫人代作的。夫虽痴顽,妻
却聪敏。一个是杜翰林的千金杜雪芳,一个是冯通政的令嫒冯玉英。听说都是个扫眉才子,
不栉书生。大概见丈夫搜索枯肠,无以交卷,便做了丈夫的捉刀人。还怕我不信,便捏造了
梦话,好教我不疑。王本立料定是闺人捉刀,所以说一句“抢替的人是和令郎很有关系的
人。”华老忙问道:“老夫子,你说很有关系的人,端的是谁?”王本立道:“据兄弟的眼
光,这两篇文章,宛比时花美人,大有脂粉气息,或者捉刀的人便在闺房以内罢。”华老对
于王本立的眼光,已失了信仰心。连摇着头道:“老夫子,只怕不见得罢。”又吆喝着儿子
道:“你们这两个孽畜,昨天出的题目究竟是谁人代作的?从实说来!若有半句支吾,把你
们活活处死……”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做老子的有无上权力,古人说:“父要子亡,不得不
亡。”华老说到处死,便吩咐华平,华吉都执着家法板,在旁伺候。两个踱头都慌了手脚,
只得从实供招,说是华安代笔。华老便唤华安跪在前面,喝道:“公子逢期作文,是他们分
内之事,与你何干?谁要你卖弄才情,哄骗师爷?究竟是何道理?从实供来!”唐寅跪着声
诉道:“太师爷听禀,向例每逢文期,师爷出了题目,二位公子往往经了两三天才来交卷。
惟有昨天,师爷到隆昌当铺中去吃寿酒,临走时出了这两个题目,限定当天交卷,须放在抽
屉里面,不得迟延。”华老道:“这是师爷恐怕生徒贪懒,限定当天交卷。与你这小厮何
干?”唐寅道:“这本不干小人的事,但是昨天的题目很为棘手。二位公子平日做惯浅易的
题目,一旦要他们当日交卷,而且做这不易下笔的题目,这位师爷未免强人所难了……”王
本立又是一气,书童竟在批评师爷的不是了。唐寅又道:“二位公子得了这两个难题,便担
着许多心事。师爷去赴宴,二位公子在书房中,忽的发愤起来,都说今天做不出文章,决不
进餐。待到午餐,小人搬取饭菜到书房中,力请加餐,谁料二位公子都是斩钉截铁的不纳勺
饮,不进粒米。小人暗暗担惊,饿坏了公子,须不是耍。但愿公子文思泉涌,早早完卷,便
可以照常饭食了。谁料看看红日西斜,二位公子面前依旧是一张白纸。大公子尤其执性,时
时捏着拳头,桩着自己的脑袋,埋怨着自己的头脑太钝。小人又上前相劝,请大公子镇定一
些,打昏了自己的头脑益发做不出好文字了。大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些。二公子忽
又烦恼起来,敞开着胸襟把拳头打着自己的心头,埋怨着自己的心思不灵。小人又上前相劝,
请二公子镇定一些,打伤了心胸非同小可。作文事小,保身事大。以其小者,害其大者,奚
可哉?”华老是喜欢书童掉文的,听到引用这两句成语,便连连的把头儿打圈。王本立好不
气闷,坐着的师爷竟不及跪着的书童有面子。唐寅又道,“二公子听了小人之言恰才镇定一
些。大公子又桩着头脑,小人劝止了大公子。二公子又打着胸口,如是这般,不知劝了多少
次。师爷出的题目难了一些,却累小人出了儿身的极汗。看看天色已晚,掌灯开饭,二位公
子又是斩钉截铁,不纳勺饮,不进粒米,并且向小人说,今夜不交卷决不上楼。小人恐怕太
夫人、少夫人不见公子入内,未免担惊受吓,便告禀着二位公子,倘不以小人为不才,情愿
替主作文,免得忘寝废餐,摧残身子。二位公子听了大喜,才叫小人代为起稿。小人明知书
房功课不干小人的事,但出于小人一片爱主之心,免得公子寝食俱废,损坏身子。《论语》
云:‘父母惟其疾之忧。’小主人有了疾病,要带累老主人、老主母心中不安的。为这分上,
小人一时斗胆,竟代做了两篇文章。这是小人狂妄,不干二位公子的事。伏乞太师爷饶恕了
小主人,要责罚小主人不如责罚小人。小人既然代主作文,小人也愿代主受罚……”
  华老听了这一篇委婉曲折的话,怒容立霁,便斥退了两个踱头。又恕着华安无罪,着他
起立。回头向王本立说道:‘老夫子说的时花美人般的文章,竟不出于闺人,而出于书童,
岂非咄咄怪事!”王本立今天搠尽霉头,这句话又说错了。但是他心中总气不过这书童。便
向华老说道:“东翁不信令郎会做文章,只为口说无凭,须叫他们在筵前面试。但是贵管家
承认代做文章,也是口说无凭,却不会在筵前面试。何轻视令郎而重视贵管家也?”华老道:
“老夫子驳的很是,不经面试,料想老夫子未必深信其事。”又唤着华安道:“师爷不信你
会得作文,要在筵前面试真伪,你感么?”唐寅道:“禀太师爷,‘真金不怕火来烧’,师
爷要面试小人,但请命题便是了。”王本立颤巍巍的说道:“管家好大口气,你既会代倩文
章,便着你照了原题再做两篇,不许有一语雷同,不许搁笔沉吟。须得振笔疾书,文不加点,
一挥而就,你敢么?……”说到末句,咬咬床齿,怒容可掬。他以为条件太苛了,料想这书
童不敢轻于承认。谁想华安只道一句:“遵师爷吩咐!”又向华老启禀道:“师爷面试小人
作文,可否赐一个座头以便提笔作文?”
  华老道:“赐你坐在东楹旁边便是了。”
  于是唐寅便去坐在方才大踱所坐的椅子上。好在磨浓的墨。还没有干。唐寅铺纸在几,
振笔疾书。华老兀自敬着先生吃酒,王本立怎喝得下杯中之物?眼见那书童笔下稻滔不竭,
但不知写的什么。最好也是满纸荒唐,和方才踱头所做的文章一般,那么做西宾的也好稍留
一些面子。
  ……待到酒过数巡,唐寅所做的两篇文章都已完卷,恭恭敬敬的捧到主人面前。华老道:
“这是师爷考试你的文才真伪,把卷子呈上师爷阅看。”唐寅又把文章送到王本立手里,王
本立打足精神,须在两篇文章中寻瘢索玷,出出这一口恶气。但是看了一遍,看不出一些瘢
玷。看了两遍,却看出了许多精采,这正是正德年间出色当行的时文,怎么区区书童有这本
领?竟是出乎意想以外。华老见先生沉吟不语,便道:“老夫子,你看这两篇文章做得如
何?”王本立很局促的说道:“做得很好,和前两篇如出一手。”华老大笑道:“那么不是
闺人手笔了。”于是向王本立讨着两篇文章看了一遍,点头播脑觉得异常满意。便问书童道:
“华安,你既有这么的举业工夫,考取功名易如拾芥。你为什么不去应试呢?”唐寅道;
“禀太师爷,考取功名非同小可,一要祖上积德,二要自己福泽,三要文章出色。小人虽然
会得做几篇文章,但有自知之明,祖上既无积德,本身又无福泽,勉强下场至多不过博取一
名秀才。若说举人、进士,今生休想!小人不贪这区区秀才,所以不曾下场。”华老道:
“考取了秀才,自有举人、进士的希望。便算无望,做一世的秀才也胜于做一世的奴才。你
也该知晓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唐寅道:“回太师爷话,有了太师爷的福命,秀才乃宰相之
根苗,没有太师爷的福命,秀才竟奴才之不如。小人在相府中充当奴才虽然无功,却也无过。
要是考取了秀才,倒弄得不尴不尬,奴才是不屑做的了,旁的职业又不能胜任,只好拥着一
片青毡,到老做那教读生涯。果然循循善诱,倒也罢了。小人眼看那些教读先生,往往哄骗
东家,贻误子弟,滥竽数载,虚掷韶光。
  小人以为地狱之设,正为此辈。小人今生命苦,自愿修修来生。所以不做秀才,愿做奴
才。免得将来堕入地狱,为牛为马,万劫不复……”这许多话,分明指着和尚骂贼秃。王本
立万分惭愧,只好自称不胜酒力,逃席而去。回到书房,收拾收拾东西,自称要到隆昌当铺
去访宋悦峰,却教华文、华武坐在书房中温习功课。两个踱头巴不得先生他往,脱去了羁绊。
二刁道:“天打又和宋老老着棋去了。”大踱道:“不不要他的面皮,当当场出丑,还还要
去着棋。”唐寅为着呆公子没有进餐,便到厨房中去搬取饮菜,伺候公子吃饭。饭罢,自己
也进了中餐。恰恰收拾完毕,华平到来,说:“奉太师爷之命,前来相请二位公子,去到河
埠送师爷动身。呆公子听了愕然,以为先生到隆昌当铺中和宋老老下棋,何用门人相送?旋
经华平说明原因方才明白,原来王本立到了隆昌当铺中,和宋悦峰会面以后,把自己的经过
述了一遍,又说:“自己无颜再入相府,决计辞职回家。好在本人并不靠着教书生活,回去
闭门课孙比着寄人篱下舒服万倍。”宋悦峰再三相劝,王本立斩钉截铁,异常坚决。一方面
遣人雇定船只,一方面写了辞贴,便央托宋悦峰去见华老,说自己无颜辞别东翁,即刻便须
下船。所有书房中书箱行李业经收拾完毕,打发管家搬下船里便是了。宋悦峰到了华府中,
恰值华鸿山午睡初醒,便把王本立辞馆的话一一传述与东翁知晓。华老回想到幼年同学分上,
觉得就此由他辞馆回去未免心中抱歉,便亲到隆昌当铺中去挽留老友。谁知王本立已下了小
船,华老又亲到河滨向老友再三挽留。王本立生性耿介,打定了主见休想摇动分毫。华老见
无法絷维,也只得废然而返,便安排着十两程仪,以及本年修俸送往船中。又令华平领着两
位公子到河滨送别。所有先生的书箱行李,另遣家丁搬下船舱。毕竟华鸿山出身翰林,读书
明理,对于西宾不肯失礼。不比近来那那些胸中漆黑的守财奴,甚么叫做尊师完全不晓。只
把先生当做雇佣性质看待,所以稍有学问的先生们,避之若浼。只有那些奴颜婢膝不学无术
的教书匠,才肯就他们的豢养。好在守财奴的子弟大半无志读书,除却嫖经、赌经以外甚么
都不理会。读了多年的书,会得认识麻雀牌上的东南西北,会得在菜馆中开菜单,填局票,
已算是博学多才了。闲文剪断,言归正传。
  王本立辞职回去心中未免愤愤不平,但是到了来年,知道华安便是唐寅的化身,他便自
己好笑起来道:“我去年虽然辞馆,但已沾受了便宜。一榜解元向我磕头,我的福分真不浅
也!”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华老见先生已去了,便传唤唐寅入内,站立一旁。华老道:“王师爷业已辞职回去,挽
留不得。相府要另延西宾,一时未得其人。况且仕宦人家尊师重道,向有七辞八聘之例。现
在八月已过,只好来岁延聘了。不过二位公子的功课万难长期抛荒。想一个权宜之计,把你
升为书房伴读,免你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脚穿虾蜞头靴,只和帐房中的帐友一般打扮。免
你搬饭、提水,揩抬、扫地等一切贱役,你只陪着公子讲书,旁的事都不用理会,自有华庆
代你操劳。你若伴读有功,除却按月给你津贴以外,还有许多好处给你,现在不便说明。到
了那时,自会知晓,你只努力便是了。唐寅暗想:“旁的好处我不要,所要的只有秋香,我
也不便说明。到了那时自会知晓。”当下拜谢了主人提拔之恩。华老又传唤两个踱头入内,
说明了吩咐书童升任伴读的意思,教他们一切要听华安的指导。要是不依,准由华安随时禀
明,加等科罚。两个踱头都是欢迎华安做先生的,一个说:“若若得,大大叔,做做生,儿
儿子的学问,一一定,容容易长进。”一个说:“倪鸡(儿子)文章做的不好,不其(是)倪鸡
不好,其天打不好。现在换了半仙做天打,倪鸡其(自)然要听他的指导。”华老听了顿觉安
慰,又吩咐厨房,把日间的一席菜肴留作夜餐,赏给伴读华安享用。唐寅又谢了赏赐。二梧
书院里的说话,自有丫环传入中门以内。那时候,太夫人已得着丫环的禀报,一切情形尽都
了了。待到华老袖了四篇文章来见皇封,老夫妇坐定以后,谈论这桩事。四香丫环当然在左
右侍立,太夫人看过这四篇文章,便道:“老相公,可惜这般锦绣文章出于书童腕下。要是
两个孩儿提笔作文得了他一些气息,文章便有可观了。”华老道:“我吩咐华安伴读,便是
这个意思。王老先生上了些年纪,精神上够不到了。华安正在青年,两个儿子又很喜和他作
伴,我想教他伴读一二年,或者比着延聘西宾,事半功倍。我所虑的,华安有了这般才情,
蛟龙非池中之物。要是等不到一二年他便走了,这便怎么样呢?”太夫人道:“老相公,一
个人没有了家室,便觉飘飘荡荡,到处可以为家。你要笼络华安,不许他高飞远走,惟有给
他一房妻子。他有了妻室,自然常在这里伴读,不愿他往了。”华老点头:“夫人言之有理。
不过寻常脂粉,只怕笼络不住。要给他妻子,须得使他十分满意,那便可以永久笼络,常在
这里伴读。”华老手拈着长髯,且说且看那两旁侍立的四香。春香、夏香、冬香都是面有喜
色,恨不得自告奋勇。道一句若要笼络华安,非得我们不可。只有秋香俯着粉颈,闷闷不乐,
只怕华老把他许给华安,那便中了魇子的阴谋。他想:“魇子跟踪到东亭镇,卖身入府,为
的什么事。便是为着我秋香。
  要是把我许配魇子。那么魇子的心愿已遂。怎肯留在府中呢?若要魇子永在这里伴读,
还是休把我许配于他,使他欲去不得,这倒是个长久之计……”太夫人见丈夫替那四名丫环
相面,已猜出了丈夫的心思。便道:“老相公,你要笼络华安,给一个美貌婢女与他,未为
不可……”春夏冬三香的视线都注视在太夫人的嘴上,一齐起着许多希冀之心。惟有秋香的
态度十分冷淡。又道:“但要向老相公声明在先,我的四香不在此例……”春夏冬三香听了
都很失望。秋香的面上盈盈堆上笑意。……华老道:“除却四香,只怕看不上华安的眼夫人,
你为着儿子分上,割爱一下罢……”春夏冬三香的粉脸顿生笑意。秋香的眉尖又堆上了几分
愁痕。……太夫人道:“三香都可割爱,惟有秋香割爱不得。秋香忙到太夫人面前跪谢道:
“多谢太夫人,婢子情愿一辈子侍奉起居。”太夫人道:“你放心便了,无论如何,我总舍
不得离你。”秋香磕了一个头,盈盈起立。忽的中门上传来消息,说苏州杜翰林的二小姐十
月初三日出阁,特地遣人到来邀吃喜酒。正是:
  佳人咏絮来名阀,吉士标梅应小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写喜联老祝开心
送贺礼小厮滑脚

  时光正是迅速,十月小春,为期不远。苏州文徵明文解元宴尔新婚便在指顾之间。杜翰
林遣人到来,接取女婿女儿吃喜酒。华老为着先生业已辞馆,华安开始伴读,功课重要,未
便抛荒。只许大媳妇归家吃喜酒,不许华文跟着同去。至于华老本人,当然也要赴苏贺喜。
不过时候还早,先令大媳妇动身归宁,自己随后到来。自从唐寅在书房伴读以后,大踱、二
刁的学问便增长了许多。兄弟俩虽然鲁钝,却非绝对不通文墨。这几年来进步很少,一者限
于质地,二者也是王本立的教授法太觉呆板,不知变通。
  所以兄弟俩都得不到先生的好处。唐寅的教授法。毕竟比众不同,他又久与踱头相处,
踱头的病根他都知晓。他所施的教育,都是对症发药,其效如神。从来塾师教授弟子和医者
治病一个样子,治得其诀,便是重症也有霍然病起的日子。治不得其诀,便是轻症也成了重
症。王本立教授生徒,以前确有效验,只为他所教的生徒大都是中人以上的资质,一经研究
数年,当然便改观了。这如医者门下的病人,不过轻微感冒,不吃药也会好,吃了药当然容
易健全了。照着王老夫子的教授成绩,恰似专治轻微感冒的医生,遇着重大症候不免束手无
策。偏偏华老的两位公郎又是害着重大的症候,王本立教授三年,两个踱头的病根他完全不
知晓。所有删改的文章完全药不对症,并非文章改的不好,也非文章改的不认真。只为改的
太好,改的太认真了,那两个其笨如牛的生徒读了先生的改笔,简直莫名其妙。但见自己的
原作被先生涂抹得一字不留,而先生的改笔处处都是浓圈密点,在这分上,两个踱头又是不
服气。一样都是《洪武正韵》里面的字,为什么学生用了,字字都错;先生用了,句句尽好?
看来有些欺心罢!有些不公平罢!他们存了不信任先生的心。那么先生的改笔越是改的太好、
太认真,他们的作课越是毫无进步。到了后来,索性各行其是,学生做学生的荒谬文章,先
生改先生的认真笔墨。学生作文时存了决心,横竖都要抹去的.谁高兴用什么心?先生改文
时有了成见,改一次文章宛似吃一回狗屁。所以见了生徒的窗课,便把眉毛紧紧的皱起。
  在这分上,益发灰了生徒进取的心。编书的又有一比:先生皱眉,恰似医生摇头。医生
临诊的时候,要是手按着脉息,便把头儿摇这几摇,病人见了一定起着误会,自知这症候已
经绝望,心理上受了打击,那么不是绝症也要变做绝症了。王本立连连皱眉,贻误生徒,实
非浅鲜。惟有唐寅指导这两个踱头,全用着因势利导的方法,使他们不以读书为苦,而以读
书为乐。每逢删改诗文,绝对不肯皱眉,绝对不肯一笔抹去不留片字。无论满纸荆榛,他总
要寻出几茎可以培植的根苗,加以相当的灌溉。在这分上,呆子的进境当然比较迅速,所有
唐寅的改笔都给华老过目。往往改得没多几个字,顽铁便变成了精金。一天出的题目是《花
影》两个字,作五言诗一首。大踱的原作道:
  花影日头温,花影水脚冷。其花比其人,同此冷
  温境。
  要是这首诗落在王老夫子手里,又要把眉尖皱在一起,提着这枝淋漓的笔,一根长杠子
直杠到底,二十个字休想留得半个。唐寅见了这首诗,在先也有些莫名其妙。息心静气的又
看了一遍,不觉头儿几点,猜出大踱的用意来了。
  谁说大踱一窍不通?他这二十个字根有些寄托:“花影日头温”他说晒在日光中的花影
是温的。“花影水脚冷,”他说水缸脚边的花影是冷的。“其花比其人,”他说将花比人。
“同此冷温境,”他说人有炎凉,花亦有炎凉。唐寅猜透了大踱的作意,便不须一笔抹去。
只略换七个字,便成了—首好诗。他的改笔道:
  日上花影温,月来花影冷。将花比世人,同此炎
  凉境。
  一天出的题目是《雨后看云》,作七绝一首。二刁的原作道:
  今朝隔壁雨霏霏,坐在新晴一钓几。太上老君何
  事急?白云归去马如飞。
  这首诗要是落在王老夫子手里便要连骂其狗屁不通。二十八个字仿佛是二十八个狗屁。
要把粗杠子打倒狗屁,断不肯容那残余的狗屁在里面作梗。唐寅看了这四句,惟有第一句难
解。转念一想,却猜出了二刁的转湾心思。他说的“今朝隔壁”,便是“昨夜”的代名词。
他本待说“昨夜雨霏霏,”只为少了两个字,便把“昨夜”二字代为.“今朝隔壁”
  四字。猜出了他的转湾心思,删改时便容易着笔了。只略换了八个字,又成了一首好诗。
唐寅的改笔道:
  山中隔夕雨霏霏,今日新晴坐钓矾。天上不知何
  事急?白云如马逐空飞。
  似这般的对症发药,自然一天有一天的进步。大踱道:“从从前,做做诗,是是很苦的,
越越做,越越没趣。现现在,做做诗,是是很好顽的,越越做,越越高兴。”二刁道:“天
打来了三年,教得我们头昏眼暗。半仙来了两个月,教得我们心花怒放……”呆公子这几句
话一些不呆。
  果然唐寅的两月指导胜过了王本立三年教授。编书的描写唐解元风流佳话,不肯把他说
的太坏。他为着一名婢女,便肯卖身投靠,在相府中逗遛半年,把华鸿山的两个儿子玩诸股
掌之上,多少总有些轻薄罪过。但是平均计算,毕竟功多过少。唐寅的过失不过游戏结婚,
带些欺诈性质。
  其实华老并不吃亏,去了一个丫头,造就了两个儿子。经着唐寅几个月的指导虽然不曾
医好他们的呆性,但是他们的文窍却就此开通了。以后延请西宾便易着力。后来呆公子得取
功名,华文官居内阁中书,华武官居礼部主事,这是谁的功呢?这便是唐寅教导之功。这是
什么的代价呢?
  这便是牺牲一名婢女的代价。可笑东亭镇上华姓子孙,对于这桩事讳莫如深,而且严加
取缔,不许唱弹词的在附近一带弹唱《三笑因缘》。似乎唱了《三笑因缘》,便是出了华姓
上代的丑。宛如苏州申时行的后裔不许唱书人在苏州弹唱《玉蜻蜓》一般。其实唱了《玉蜻
蜒》确乎有关申姓祖先的名誉;唱了《三笑因缘》,并不损伤华姓上代的名誉。其中虽有两
个踱头,似乎惹人发笑,他们认为不名誉的大约在这一点上。实则赋性愚笨本于天禀,和名
誉二字无关。况且华文,华武读书也有成功的希望,赋性愚笨的并非终于愚笨。结果又说到
华老居官清正,所以痴儿也会改变了性质。似这般的竭力抬举华氏,这部《三笑因缘》更无
严加取缔的必要了。……
  到了十月初一日,华老又到苏州庆贺亲家杜翰林嫁女之喜。其时苏州城里,最热闹的惟
有天库前文解元的府第。
  三天以内已是挂灯结彩,文姓的大厅唤做玉兰堂,是苏州有名的厅堂。苏州城中的仕宦
人家,大抵以厅堂越大为越有面子。苏州六城门,号称两只半大厅,文姓的玉兰堂便是两只
半大厅之一。堂高数仞,榱题数尺,画栋雕梁,上面都点缀着纱帽翅。所以玉兰堂又称纱帽
头厅堂。十月初三日一娶双妻,一位是城隍庙前杜颂尧杜翰林的千金月芳小姐,一位是因果
巷李一桂李典史的令嫒寿姑小姐。江浙一带的文人学士送来的贺诗、贺词。不计其数,洞房
之中张挂都满,惟有祝枝山不送片纸只字。到了结婚前数天,文徵明笑向祝枝山说道:“老
祝,你又是大媒,又是老友,你的贺联为什么不早早送来?”枝山道:“我已预备着两副新
房联,一副挂在新夫人杜月芳的妆台前面,一副挂在新夫人李寿姑的妆台前面。两副对句只
做成一副,还有一副须待临时再做,以便即景生情,还有好材料可以采入。好在对联是现成
裱就的,临时挥洒,不费什么吹灰之力。不过有言在先,我老祝的对联比众不同,须得占着
一个最好的地位,你在两处妆台前面须得留出挂我老祝贺联的地位。
  如果把我的贺联挂在门背后,以及马桶脚边,我是不依的。”徵明听了只得诺诺连声。
到了十月初三日,早起便有微雪,祝枝山清晨便去贺喜。祝童捧着两副空联到了文宅,枝山
便吩咐祝童磨墨伺候。但见他落笔飕飕,无多时刻,早把两副贺联写就了。挂在杜月芳小姐
房中的一副道:
  雪降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
  梅开岭上,小阳初入二三分。
  挂在李寿姑小姐房中的一副道:
  月在那厢听壁脚,
  魂消真个抱砖头。
  祝枝山不待墨干,便令祝童分挂在两处新房里面。文徵明见了,觉得老祝的两副对联未
免谑而近虐。第二副“月在那厢听壁脚”,分明说月芳便住在隔房,徵明和寿姑定情的当儿,
防着月芳潜听消息。“魂消真个抱砖头”,取笑寿姑那天把徵明当做乱砖头,观在却要抱着
砖头而眠了。这句哑谜儿,旁人见了都莫名其妙。徵明的意思,这一副还可张挂,惟有第一
副措词太不雅驯,挂在房里任凭什么人都要拍手大笑。便是新夫人杜月芳见也也觉难以为情,
定要嗔怪丈夫不该把这淫词儿挂在房里惹人耻笑。徵明见了枝山,便把这一番意思央告老祝,
求他另换一副对联,休使自己为难。枝山手捋着须子哈哈大笑道:“衡山,你枉为一榜解元,
连这些很浅近的文理都弄不明白。你以为这一副对联太不雅驯‘淫词污了龙蛇字’么?那么,
你自己不怀着好意,叫做淫者见之谓之淫,雅者见之谓之雅。”徵明道:“你休强辩,雅在
那把?这五六出、二三分亏你这支笔写得出来?”枝山正式说道:“衡山,你听我说,我为
着你是王少传的得意门生,规行矩步,很有几分道学气。所以我写这副对联规规矩矩的撰成
上下联二十二字。比着小雅,大雅还得雅过十倍,可以播于管弦,可以刊于金石,可以馨香
俎豆,告之天帝,可以钟鼓玉帛荐之圣贤。可以张挂于明伦之堂,可以实贴于大雄之殿。”
徵明摇手道,“好了好了,这般肉麻颂词亏你说得出!我却听不进。究竟雅在那里?请你老
实告我!”枝山道:“天下怎有不老实的祝枝山哉?你听我说,凡是新房中的贺联,都带些
游戏性质,惟有老祝这副对联只不过描写时令,对于你们的宴尔新婚—字不提,上联‘雪降
春前,今夜不知五六出’,只为今天下过一场雪,到了夜间难免大雪纷飞。春前的雪原是很
好的。‘雪飞六出,预兆年丰。’不过老祝的眼光是靠不住的,究竟五出六出,那里看得明
白?所以道一句‘今夜不知五六出’,这明明是指着瑞雪而言,你却误会在云情雨意上面,
这是你自己存着邪念。‘歪嘴吹喇叭,一团邪气。’这不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么?”徵明道:
“凭你强辩,这下联雅在那里?”枝山道,“下联只切着十月初三。
  十月先开岭上梅;小阳者,小阳春也。初入二三分,便指着初二三而言。你又想到歪里
去了,把这个‘阳’字和‘入’都当做不规矩的字眼。这又不是淫者见之谓之淫么?”
  祝枝山两番强辩说的文徵明无可驳话,只得由着祝童挂在房里。
  这一天贺客纷纷,凡是文坛好友词苑名人,大都前来贺喜。只是美中不足少却唐伯虎、
周文宾两人。唐伯虎在华府伴读,当然不能前来贺喜。周文宾为什么不来呢?只为他连做了
两次情场失意的人。第一次失败在崔素琼小姐上,因缘本有成就的希望,叵耐崔小姐被宁王
抢去。近来传得消息,崔小姐已在江西宁王府中郁郁而亡了。第二次失败在杜月芳小姐上,
曾托祝枝山向杜翰林乞婚,件件般般都合着杜翰林的意,只为不肯远嫁,因缘就此打销了。
  现在文徵明娶得杜月芳,又与李寿姑同日结婚,人家一箭双雕,自己两番失意,要是到
苏州去吃喜酒,未免触动了自己的心事。所以他只送了几幅贺诗、几色贺礼,派着家丁周德
送到文府,向文太太,文二爷叩贺大喜,推说主人身子不大舒服,未能前来道贺,万分歉仄。
恰被祝枝山听得,笑向周德说道:“你们二爷不到这里来贺喜,我是知道的,无非‘见人吃
饭喉咙痒’罢了。但是你回去告禀主人,羡人吃饭不如赶紧淘米。听得王兵部家的小姐和你
们二爷正在说亲,只须早早撮合成就,那么‘大家有饭吃’了。”
  周德正待回答,忽的唐兴前来送礼,碰见了祝枝山,便道:“祝大爷,你倒写意,在这
里做大媒,吃了人家湿的,袋了人家干的。我们大爷至今音信渺茫,累得我和唐寿二人三天
一比、五天一比,把两条狗腿都要打断。没奈何向你祝大爷探问消息。你又不但着干系,总
说些写意的话。
  大娘娘说,越是说写意话的越是可疑。大娘娘料定我们大爷的纵迹,旁的朋友或者不知
晓,惟有你祝大爷一定知晓的。今天吩咐小人来送礼,‘一事两勾当,’顺便向祝大爷讨取
主人。”枝山大笑道:“这倒算得奇闻,只听得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没听得说
‘送礼寻夫郎,一事两勾当。’究竟你们大娘娘可会把小唐亲手交付与我?小唐走了却向我
要人。”唐兴道:“我们大娘娘说的,今天无论怎样,要向你祝大爷讨取主人。须知唐、祝、
文、周四人,一般都是好朋友,你只知向文二爷献殷勤,把杜李两姓的因缘都撮合成就。你
不该把我们的主人藏起,累得我们八位娘娘镇日价借求签问卜,短叹长呼。”枝山听到这里,
指着周德哈哈大笑道;“我才说你们二爷‘见人吃饭喉咙痒’,谁知这位唐大娘娘也是‘见
人吃饭喉咙痒’。他既然爱吃这碗饭,便该把这只饭桶紧紧看住,不让他跑掉了才是道理。
我祝枝山又不是替他看守饭桶的,他们闹饥荒却要着令我祝某交出饭桶。”说时,恰巧祝童
走来。枝山一时起劲,接着说道:“我祝某家中怎有饭桶?只有这个粥桶(祝童谐音)罢了。”
说罢,引得许多人哄堂大笑。在这大笑声中,却不见了唐兴。众人不在意,惟有祝童却担着
心事,他深知唐大娘娘是不易惹的。曾经有言在先:“人惧怕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
怕洞里赤练蛇。他再不交出我丈夫,我便要打他的七寸三分(俗语有打蛇须打七寸里之)!”
  这些说话都是唐兴私地里告诉他的,他正替着主人捏一把汗。现在听得主人把唐大娘娘
任意取笑,又气走了唐兴,这便是惹祸招殃。唐兴回去报告以后,唐大娘娘倘然起着问罪之
师,这便如何是好?主母又怀着身孕,受了惊慌须不是要。祝童这小厮年龄不满十六岁。他
这一片爱主之忱,便是人家多年老仆也没有他这般的义胆忠肝。他本来跟着主人在文府帮忙,
有得喜酒吃,又有钱赚。现在他都不要了,他赶紧回到护龙街镇守洞门,防着有人来拨草寻
蛇。……
  且说桃花坞中八位娘娘久不见丈夫回来,个个柳眉打结,人人秋水含愁,尤其是大娘娘
陆昭容,他知道丈夫此去为着“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唐诗,定要实行其事,访到一位超群
出众的九娘娘,做我们九级浮图的塔尖塔顶。他想:“八月十二日这一天,大爷一去不回,
直到如今将近四月。唐兴,唐寿这两名小厮太没用了!大爷出门时一不跟随,二不阻止,三
不报告我知晓。我把他们责打并不冤枉。但是祸的根由都起于祝阿胡子的酒令,说什么‘再
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才引起了大爷访寻九美的意思。我想大爷的行踪祝阿胡
子一定知晓。便是不知晓,我只在他身上要人。他被逼不过,自然会得寻出大爷来。”
  这天,他打发唐兴到天库前文府送礼,他知道祝阿胡子是大媒,一定在玉兰堂上吃上等
筵席,赚特别柯仪。因此叮嘱着唐兴,“你见了祝大爷不要怕他是洞里赤练蛇,你只着他交
出主人。他若欺侮你,自有我大娘娘替你们出头。”
  唐兴去后,他正伴着七位娘娘同坐内厅,等候消息。隔了良久才见唐兴垂头丧气回来,
行过了奴才见主母的礼,垂着手站在一旁。大娘娘道,“礼送去了么?”唐兴道:“送去
了。”大娘娘道:“见过祝大爷么?”唐兴恨恨的说道:“见过了这洞里赤练蛇祝阿胡子。”
大娘娘奇怪道:“你怎么这般称呼?”唐兴道:“讲到他是大爷的好友,小人便该唤他一声
祝大爷。但是小人不值得唤他祝大爷,只唤他洞里赤练蛇,只唤他祝阿胡子。他既是大爷的
好友,便不该把大爷藏匿起来,又把我们大娘娘以及七位娘娘当嘲笑说些龌龊不堪的话,惹
得玉兰堂上的许多宾客一齐拍手大笑。小人气昏了,便回来报告八位娘娘知晓。”这几句挑
拨的话说的陆昭容柳眉直登,杏眼圆睁。正是:
  一时偶试丰干舌,片刻能兴娘子军。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唐兴小试丰千舌
陆氏大起娘子军

  陆昭容柳眉怒竖,杏眼圆睁,喝问唐兴道:“祝阿胡子道些什么?”唐兴道:“祝阿胡
子的混话,小人不敢告禀。”
  陆昭容道:“但说无妨”。唐兴道:“小人见了祝阿胡子,传着大娘娘之命,央求他寻
访主人。谁知他一阵大笑。”陆昭容道:“他笑什么?”唐兴道:“他唤着大娘娘的名字,
说‘陆昭容陆昭容,什么时候把丈夫交给我祝某的?还是左手交给我,还是右手交给我?你
们主人走失了,陆昭容要在我身上交出小唐;万一我也走失了,难道我家大娘也要在陆昭容
身上交出老祝么?’”陆昭容怒道:“这是什么话?合该打嘴!”唐兴道,“大娘娘息怒。
小人不敢告禀了,祝阿胡子说的混帐话,怎么要打小人的嘴?”陆昭容道:“不干你的事,
我要打祝阿胡子的嘴,你只照实禀告便是了。”唐兴道:“祝阿胡子愈说愈混帐了,他立在
玉兰堂上,老和尚讲经般的讲给众人知晓。四周立着许多人,大半是我们大爷的朋友,祝阿
胡子迷觑着眼睛,六指头捋着颌下的马桶豁洗,嚼蛆般的嚼道:列位朋友,可知道陆昭容为
什么今天要在我老祝身上交出入来?这叫做‘见人吃饭喉咙痒’。老祝替小文撮合因缘,今
天是个大喜的日子。陆昭容瞧见人家女儿有饭吃,他便想起这只饭桶来,从前有了这只饭桶,
八房妻子都不觉得饥饿;现在饭桶跑了,八个堂客一齐闹起饥荒来了。”陆昭容大怒道:
“什么堂客?打嘴打嘴!”陆昭容一唤打嘴,七位娘娘随声附和。唐兴连连声辩道:“大娘
娘,这是祝阿胡子放的屁,不是小人放的屁,打嘴要打祝阿胡子的嘴。”陆昭容强遏着怒火,
便道:“不干你的事,快快讲下去……”一方有一方的风气,苏州妇女最恨人家唤他一声
“堂客”,以为这两个字含有轻亵的意思。其实顾义思义,这“堂客”二字何等堂皇冠冕?
分明尊他一声“堂上客”,为什么苏州妇女心理中都不愿人家这般抬举,这其间料想总有个
理由,不过没人研究罢了。陆昭容听得“堂客”之称。把老祝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跑到玉
兰堂扯下他的马桶豁洗。所以催着唐兴快快讲下去。唐兴这小厮何等乖巧,他要移祸江东,
使陆昭容专和祝阿胡子为难,免得逢期责打家僮。祝阿胡子一方面受了压迫,唐兴一方面便
可以渐渐放松。为这分上,他不惜加盐加酱,装头装尾,继续向大娘娘告禀道:“祝阿胡子
又是指手画脚的说:桃花坞中的八个堂客太没用了,他们要吃饱肚皮,便该把这只饭桶看住
了不许他逃掉。再不然,在饭桶上面生一根绳索。
  一有了束缚,饭桶便想跑掉也跑不掉,不该让这饭桶自由行动。饭桶失掉了,‘怪树弗
着,便怪丫叉。’竟要在我老祝身上交出饭桶。你们想想这般的堂客惫赖不惫赖呢?我老祝
家中怎有饭桶?只有一个粥桶。不过粥桶是没用的,‘薄粥稀稀,浆硬肚皮。’便把粥桶交
付他们,只怕他们依旧半饥不饱……”哗喇一声,陆昭容把手头这只茶杯摔个粉碎,赶紧离
着座位把小金莲蹋地几下,骂一声“混帐的祝阿胡子!自古道:‘朋友妻不可欺’。你把我
们八姊妹当众嘲笑,百般欺侮,此仇不报枉生人世!人人怕他洞里赤练蛇,惟有我陆昭容不
怕他洞里赤炼蛇。今天须得亲自去上文徵明的门,揪住祝阿胡子的马桶豁洗,把他揪到玉兰
堂上,当着众人责问他为什么欺侮朋友之妻。除非他当众赔罪才可平我胸头之气。”八娘娘
春桃本是陆昭容的侍婢,自从升作偏房,方才自称小妹。他和陆昭容是一鼻孔出气的,便道:
“大娘娘去,小妹也跟着去。遇着紧要时,也可助着一臂之力。”唐兴见这桩事闹得成了,
便来启禀娘娘:“可要到‘木拳头’打行中去唤人。”原来明朝年间,有许多游手好闲的人
物组织打行,专替人家做那打架的工具。此风始于正德年间,扩大于万历,盛行于崇祯。大
抵政治愈加不良,打行的势力愈大。这不是编小说的任意捏造,《白雪草堂坚觚集》中已有
打行的名目,而且分为三等,头等打手都是镖局朋友,二等打手都是行业身家子弟,三等打
手都是光棍青皮一流人物。三种打行门前。都有商标,头等商标挂一个铁拳头,二等商标挂
一个铜拳头,三等商标挂一个木拳头。祝枝山手无缚鸡之力,不比练习拳棒的势恶土豪,若
要打倒他们,非得请教铁拳头、铜拳头不可。至于打倒祝枝山,只须在木拳头的三等打行中
唤人早已绰绰有余了。……陆昭容还没回答,春桃在旁撺掇道:“拿捉这骚胡子,非得打行
中唤人不可!我们究竟小脚伶仃,被他逃走了须不是耍。”三娘娘九空究竟是个佛门子弟,
上前相劝道:“老祝口头造孽,将来要下拔舌地狱,大娘娘休去睬他。要是打他一顿,反面
把他的罪恶打去了。”二娘娘罗秀英道:“老祝这般胡言乱语,非得惩戒他一番不可!但是
我们和文徵明并无仇恨,他家干喜事,我们前去寻仇,道理上讲不过去。”四娘娘谢天香道:
“我们不过凭着唐兴一面之词,究竟老祝是不是这般说法,还不能断定。”唐兴听了发极道:
“四娘娘不用怀疑,小人若有半句虚诬,舌头上生着碗大一个疔疮。”陆昭容道:“我不是
听信唐兴一面之词,只为他的说话和老祝的说话恰是相合。”又向罗秀英道:二娘你记得么?
今年八月初十日,我们大爷在丹桂轩中宴会宾朋,周文宾做令官,行的是‘再来一个’令,
挨到老祝,他便把我们八姊妹做材料,他说:
  ‘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
  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
  他自己称赞着这个‘口’字和‘饥’字下得真好啊!换一句话说,八姊妹的口中都吃饱
了。那时我和你立在遮堂门后,我说:‘二娘听见么?狗嘴里不出象牙。总有一天恼动了我,
拔去他的狗须。’他现在向唐兴说,有了这只饭桶,八房妻子便不觉得饥饿,分明又是‘八
口之家可以无饥矣’的混张酒令。所以唐兴告禀的话,一定千真万确。我们不把祝阿胡子扭
住,他一定不肯替我们寻访丈夫。”七娘娘蒋月琴说:“我们不如打到祝家去。听说祝大娘
娘怀孕在身,他是有名的云里观音,和老祝很是亲爱。我们只须到祝家去和祝大娘娘说话,
把他包围起来,教他交出老祝才许他自由。那么老祝得了信息一定回来救他的娘子,我们才
可以把他揪住了,向他理论。”六娘娘李传红道:“包围祝大娘娘,用不着到木拳头打行中
去唤打手,只带着几名粗使丫环前去便够了。”五娘娘马凤鸣道:“我们粗使丫环人数不多,
小妹的愚见不妨到洗衣作场中去唤几名洗衣女佣来,他们都是江北一带的人,粗脚大手,声
势较壮。每人须得随带一根捣衣棒槌,好把毒蛇窠打个落花流水。”三娘娘九空道,“阿弥
陀佛,打伤了人便怎么样?”二娘娘罗秀英道:“我们可以预先吩咐的,只许打物不许打
人。”八姊妹定策以后,才吩咐唐寿去招集洗衣女佣,拢总来了二十余名江北奶奶。大娘娘
只挑选了一十二名,都是雌风凛凛女气腾腾,一例都是提着捣衣棒槌。吩咐他们随轿而去,
路上须守秘密,有人盘问只许说洗衣,不许走漏风声说去捣毁毒蛇窠。”“拉块拉块”的江
北奶奶见说要到护龙街祝府去寻仇,洞里赤练蛇的声名是大家惧怕的,都说:“我的乖乖,
动都动不得,洞里赤练蛇是不好惹的啊!”大娘娘拍着胸膛道:“你们不须害怕,打出事来
有我陆昭容一人承当。”十二名江北奶奶才没话说。大娘娘向春桃说:“只须我一人出头,
八娘无须跟去。甚么洞里赤练蛇,我只算他一条蚯蚓。”于是唤齐轿夫,大娘娘乘轿而去。
  这时候,微雪已晴,唐寿在前面引路,十二名江北奶奶在后面押队,所有粗细丫环不带
一人,只仗着十二名棍棒手已够使用。出了唐府门墙,过了骆驼桥,从北市转弯,一直向南
而来。道路上的行人怎不奇怪!唐兴、唐寿两小厮附近人家都认识的,轿中端坐的少妇大家
都知道是唐解元的夫人,但不知八位里面是那一位夫人。轿子后面的江北奶奶,两个一档,
一共六档,每人拎着一根捣衣棒槌。这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自有好事的向棍棒手探听消息。
江北奶奶道:“我们也不晓得干什么,是大娘娘叫我们跟去的。
  你们要知道详细,自去问大娘娘。”这般含糊的答案,益发令人疑惑不定。自有神经过
敏的在人丛中捏造谣言,说今天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江北奶奶,手提捣衣棒,烦演一出棒
打薄情郎。有人问道:“薄情郎是谁?”造谣的道:“不言可喻便是唐伯虎了。唐伯虎八月
十二日失踪,大娘娘派人四处寻觅,直到今朝才知分晓,原来他看中了干将坊巷的院子里阿
姐赛杨妃。这四五十天他只躲在赛杨妃房中,不想回家。大娘娘得知消息,才唤齐了十二名
江北妇人,今天要闯入院子里去烦演一出棒打薄情郎。快快跟上去看看!”也有和赛杨妃认
识的,拚命抢向前去,气吁吁的跑向干将坊,到院子里去通信。说:“不好了,唐大娘娘来
寻唐大爷,领了百十名棍棒手,浩浩荡荡打将来也。”恰巧赛杨妃房中藏着一个糖果店小开,
听得报告,只道他的娘子前来寻仇,吓得魄不附体,忙向后园逃墙逃走。匆促的当儿,跌伤
了一条腿,这便打祝声中的一个波及者。祝枝山的住宅只在护龙街的北段,离着干将坊巷尚
远,祝僮这时候正在门前嘹望,但见唐兴、唐寿二人挺胸凸肚的望南而来,后面便是一乘蓝
缎轿子,暗唤:“不好,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唐大娘娘前来问罪了。”赶紧吩咐司阍跷脚阿
祥:“唐大娘娘到来,你须恭恭敬敬请他到里面去。他是来寻仇的,留意留意。”又赶到内
堂见了主母道:“方才小人告禀的,主人得罪了唐大娘娘,他一定来报仇。现在他已来了,
主母来去迎接他。祝枝山夫人云里观音赵氏只得整理衣裙,带着丫环出去迎接陆昭容。这时
陆昭容的轿子已进了祝府大门,跷脚阿祥怎敢怠慢?伺候陆昭容出轿,便在轿厅上屈膝道:
“门役阿祥叩见唐大娘娘,愿大娘娘称心如意,福禄绵绵。”陆昭容本是怒容满面,见门役
这般低首下心,倒也发不出威。只道一声:“罢了,你们主人在里面么?”阿祥谢了起立,
正待回答,祝憧早从里面出来,见着陆昭容扑的跪地,陆昭容便问是谁,祝僮道:“小的便
是祝僮”。
  陆昭容误会了“粥桶”喝一声:“该死的小厮,甚么饭桶粥桶,一派胡言!今日里先把
你这粥桶打破了再和你主人讲话。”一十二名江北奶奶一声吆喝,个个竖起肤膊,把捣衣棒
槌高高的举着。唐兴上前禀告道:“大娘娘,这不干祝僮兄弟的事,他的祝僮二字是姓祝的
书僮,不是盛粥的木桶方才饭桶、粥桶的话,是他主人说的,不过借着他的名字,唐突我们
的大娘娘。他是一个好小子,大娘娘休得打他。”
  陆昭容便喝止了江北奶奶,十二根捣衣棒槌一齐倒垂下来。祝僮谢了大娘娘,才敢起立。
陆昭容道:“快快唤你主人出来,我有话说。”祝僮正待回答,忽听得里面正门开放,祝大
娘娘已挈带着丫环出来迎接唐大娘娘。陆昭容和赵氏曾经见过好几次,赵氏年龄大于陆昭容,
相见时总是姊妹称呼。赵氏道:“不知妹妹光降,接待来迟,伏乞恕罪。”陆昭容瞧见赵氏
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多,腹部隆隆的高起,知道他身怀六甲,勉强出来迎接,不禁起了怜惜的
心。便道:“愚妹此来,只和枝山伯伯讲一句话。何劳姊姊出迎?”赵氏道:“今天拙夫到
天库前文府吃喜酒去了。妹妹有话向愚姊说知,也是一般的。请到里面奉茶细谈。”说时,
很谦恭的招待陆昭容入内。自古道:“人有见面之情”。陆昭容和赵氏本无恶感,又见他殷
勤出迎,并无失礼,便板不起自己的面皮来,只得和他携手同入。一十二名江北奶奶随后跟
着,和唐大娘娘寸步不离。祝僮便把正门闩上了。大门外有许多瞧热闹的见里面的正门已闭,
瞧不出做什么把戏,男男女女,捱捱挤挤,都在那里喁喁唧唧的谈谈说说。他们为什么不拥
到大门里面来呢?祝枝山的府上他们怎敢轻入?都说:“不好不好,唐大娘娘前来捣毁毒蛇
窠了。我们休得闯入,万一祝大爷板起面皮,把我们扯住了,也算是打手,那便分诉不清
了。”有的说:“我们只在大门口窥望窥望,不踏进这是非门便是了。”有的说:“唐大娘
娘来打毒蛇窠,分明自不量力,试看和祝大爷争论的无论是谁,结果总是吃了亏。”有的说:
“唐大娘娘一定吃亏的。你看祝大爷用的是苦肉计。阿祥向唐大娘娘下跪,祝僮也向唐大娘
娘棒下跪,这其间莫非有计。唐大娘娘,你要留心才好啊!”
  有的说:“我看这十二根棒槌都举了起来,‘老虎不吃人,形状吓煞人’。”有的说:
“真正新鲜话巴戏,不是八锤大闹诸仙镇,竟是十二棒大打祝家庄了。”有的说:“奇怪奇
怪,这十二根棒槌扬了一扬,便又倒垂下来,唐大娘娘真是个银样蜡枪头。”直待祝大娘娘
把陆昭容迎入里面,正门闭上了,众人望不见里面才停止了议讥。只是聚着不散,要看可有
什么乱子闹将出来。
  讲到里面赵氏招待陆昭容,算得致敬尽礼。带来的人都有犒赏,唐兴、唐寿每人得赏银
一两,十二名江北奶奶每人得赏银五钱。大娘娘早吩咐着丫环秤着银子,分做一十四个红纸
包封,按人分派。唐兴、唐寿初进门时挺胸凸肚,很有些剑拔驽张的模样,每人得了一个红
纸包封,挺起的肚皮也就缩回来了。十二名江北奶奶都是垛起着横肉脸,专候大娘娘一声命
令,便须舞动捣衣棒烦演一出全武行。却不料每人都有这一份赏赐,他们的眼光中,几曾见
过这雪白的纹银?平日洗衣服只赚着三文—件,五文一件的工钱,今天的赏赐破题儿第一遭。
这五钱银子很有烙铁一般的功效。为什么似烙铁呢?只为银钱到手,烙平了他们脸上垛起的
横肉,一个个都向祝大娘娘谢赏,有些提着捣衣棒上前万福,有些挟着捣衣棒面向着祝大娘
娘,把屁股撅了几撅。……列位看官,赵氏这八两纹银化的不冤,后来陆昭容喝令众人捣毁
祝宅时,唐兴、唐寿只捣毁些外面的动用东西,并不曾打入内宅,并不曾把上房捣个稀烂,
这便是每人一两纹银的功效。十二名江北奶奶得了这纸包里的好处,捣衣棒下留情。少顷动
手的当儿,祝家的损失不大,便是五钱银子买来的保障。赵氏陪着陆昭容坐在内堂,一味软
化,并无片言抵抗。陆昭容说:“枝山伯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间出言侮辱。”赵氏听了,离
座万福道:“这是拙夫的不是。愚姊代为负荆,请妹妹宽恕。”陆昭容说:“丈夫失踪以来,
枝山伯伯枉为好友,毫不着急。料想丈夫的踪迹他一定知晓。”赵氏道:“知晓不知晓,愚
姊未敢妄断。但是拙夫既和子畏叔叔十分交好,便算不知晓他的行踪,也得代为访问,访出
子畏叔叔的藏身所在。才不愧是个莫逆之交。”陆昭容道:“姊妹这般说,只怕枝山伯伯不
是这般说。愚妹今天须得面见枝山伯伯,专觅拙夫下落,他肯负着全责;愚妹才可放心。”
赵氏道:“他是文解元的大媒,今天文解元结婚,他无暇回来。待到回来时愚姊可以转达尊
意,管教他立即允许。”陆昭容暗想:“祝阿胡子不出场,这一出跌打戏是做不成的。不妨
激他一激。”便道:“枝山伯伯既然无暇回来,愚妹可以到文府去见他。”说时,离座便想
动身。赵氏知道是去不得的,忙道:“妹妹暂请宽坐,既要面见拙夫,可以吩咐祝僮去催他
回来的。”陆昭容道:“要去快去。”赵氏便唤着祝僮,悄悄的嘱咐道:“看来大爷不回来,
唐大娘娘是不肯干休的。你见了大爷,说是我说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
亏’。见了唐大娘娘,他说什么总是顺着他,休得和他争执,以致闹出事来。”祝僮诺诺连
声,奉命而去。这时已是晌午光景,把解元的玉兰堂上大排筵席,乐工们奏着细乐正待和来
宾定席。来宾中的第一席,当然是大媒老爷祝枝山毫不客气的坐着首席。才饮得一杯酒,祝
僮急匆匆的来唤主人道:“大爷不好了,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棍棒手前来寻仇,小人险被
他们乱棒打死。亏得唐兴添了好话,才能够棒下留人。”祝枝山听了漠然不动,只管喝他的
酒。祝僮道:“大娘娘,大爷不回去是不行的。请大爷速速回去。”祝枝山道:“干搁这婆
娘在家里,睬都不要去睬他。他等得不耐烦,自会回去的。”祝僮道:“大爷不回去,唐大
娘娘曾有宣言,要率领十二名棍棒手来到这里寻仇。”那时同席的人都劝着祝枝山回去一趟,
要是唐大娘娘真个赶来寻仇,衡山面上却不好看,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祝枝山没奈何,只
得离席而去。口中喃喃的说道:“他要紧吃饭,却累得我不能吃酒。
  唐寅这饭桶,你害得我好苦啊!”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FONT=楷体]我的第一千贴,这个千岁怎么也得保留一段时间:) 不贴了

第三十五回

赵星海贿买山间古木
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

  祝僮随着主人,从城隍庙前回到护龙街。其间距离本是很近的,祝僮道:“大爷,你祸
端都从饭桶而起。少顷见了唐大娘娘,万万说不得‘饭桶’二字。主母吩咐的,‘好男不与
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枝山笑道:“不用他顾虑,我自会看事行事,斗的便宜,
便和他斗这一斗;让的便宜,便和他让这一让。”主仆二人一路行来,祝宅墙门外许多瞧热
闹的人望见了枝山,纷纷向四下里散开。这是他先声夺人,众人都预存着戒心,以为祝枝山
是不易惹的。万一他板起面皮,说“你们成群结队,堵住我的大门,意欲何为?”那么众人
便要讨没趣了。直待枝山进了大门,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挤在墙门外,打听里面的战报。陆
昭容见了祝枝山,打定着先礼后兵的主意,很恭敬的唤了一声“枝山伯伯”。彼此坐定以后,
枝山先问陆昭容何事光降。昭容便把来意说明,无非要借重枝山访出丈夫行踪,以便家庭团
聚的意思。枝山笑道:“嫂嫂说的都是实话,子畏是一家之主,怎能任他失踪?‘家无主,
扫帚颠倒竖’。难怪嫂嫂要万分着急。”昭容道:“枝山伯伯既这么说,瞧着好友分上,便
该代为着力,怎么推三阻四,延迟至今依旧没个下落?”枝山笑道:“若说好友,唐、祝、
文、周的交谊都是一般的。区区以外,还有衡山和文宾,嫂嫂单来问我,难道子畏好友只有
区区一人?”昭容道:“周家叔叔远在杭州,文家叔叔除是和拙夫衔杯饮酒接席作文以外,
什么花街柳巷他都绝迹不至。只有枝山伯伯和拙夫常年作伴,同行同止,所以拙夫的行踪他
人或者不知晓,枝山伯伯没有不知晓的。”枝山道:“嫂嫂你太看重区区了,子畏又不是小
孩子,不认识路程,要区区带着同行。脚生在他的肚皮下,南北东西由着他行走,区区怎会
知晓?”昭容一声冷笑道:“枝山伯伯休说客气话,你便是拙夫的表率,昔日不费一钱便得
美妻。你曾向拙夫面前夸下海口,自称是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又传授拙夫二十
字口诀:‘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拙夫对于你这位前辈先
生算得步亦步趋亦趋了。拙夫的行踪你怎会不知晓呢?”又向祝大娘娘笑道:“前辈师母,
你道如何?”云里观音听了,面上便哄着红云。枝山暗思:“这堂客倒可恶,竟来揭我的痛
疮。他会得揭,难道我不会得揭?……”且住,陆昭容说的几句话,怎说是揭那老祝的痛疮?
阅着诸君还没有知晓其中的底细,编者不肯使诸君纳闷,祝枝山昔年一段风流佳话倒有补叙
的必要。为这分上,权把打祝的正文搁这一下。
  且说苏州附郭的乡镇,木渎为大。木渎本名香溪,是当年吴宫西子采莲往来的所在。兰
桡过处,溪水生香,地灵人杰,代生美人。这时候,木渎镇上恰有四位观音,叫做月下观音、
水边观音、林中观音、云里观音。三位观音都有夫婿,单单这位云里观音,小姑居处,依旧
无郎。只为他是镇上富翁赵星海的女儿,星海只有这一颗明珠,择婿很苛,自不待言。雀屏
之选,迟迟未果。芳龄已交二十,说来的亲事千锤难配一秤。秋月春花,等闲虚度。云里观
音心中未免闷闷不乐,每值无聊的当儿,便挈着婢女到灵岩山上去消遣愁怀。一天,正值暮
春时节,云里观音偶在响□廊边经过,见粉墙上题着七律一首,词成珠玉,笔走龙蛇,诗云:
  东风吹骨软于绵,病沈愁潘意惘然。
  较绿量红新活计,传杯美盏旧因缘。
  山间待月蟾妃觉,花下嬉春蝶梦颠。
  响□廊空人不在,芒鞋踏破柳枝烟。
  长洲祝允明漫题
  云里观音是崇拜才子的,他知道祝允明是吴郡解元,文名藉甚。这首诗又是情文并茂,
尽足吟哦。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要把这五十六字读个烂熟,以便回去默写在‘题壁录存’的
小册子里面。谁料他在那里读题壁诗,数十步外有一个三旬左右的书生一手拈着颌下短胡,
一手拈着单照,在那里偷窥美人。待那云里观音掉转娇躯,恰和祝枝山打个照面。祝枝山自
知面貌不足动人,惟有借着科名和才学,或者可以博得那美人的青睐,赶紧上前深深一揖,
口称“祝某何福修来,胡诌几句下里巴人之曲,得邀小姐香口吟哦,檀唇讽咏。”云里观音
怎敢答礼,挈着婢女匿入树林深处,待到枝山去后才敢出来。芳心自忖怎么名重一时的祝允
明,生的这般不漂亮?分明是锺馗的令弟,周仓的老哥。谁料经这一见,祝阿胡子便大转其
念头。他知道这是本镇赵富翁的女儿,不见得肯嫁与他一介寒士。况且自已面貌不佳,年龄
太大,又是断弦以后再续鹍弦。在这几点上,便无姻缘成就之理。但是他自恃足智多谋,无
论如何非得把云里观音娶作继室不可。他先用正兵,后用奇兵。什么叫做正兵?便是央着媒
人去登赵姓的门,堂堂正正的提议这头亲事。果然不出祝阿胡子所料,在这预料的几点上被
赵星海把亲事否决了。祝枝山并不颓丧,明知央媒说合是无用的,要把婚姻成就非得出奇制
胜不可。不说祝阿胡子在暗地里运用机谋,且说赵星海是个暴发人家,面团团做富家翁,防
着他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他便附属风雅,好和文人学士往还。祝枝山虽然射不中
他家的雀屏,但是赵星海钦佩他的文才,也时时和他往来。又知道他足智多谋,遇有疑难之
事也常常去登门领教。赵星海偶然动了研究古琴的兴趣,延着琴师教道,在家中习琴。琴师
道:“习琴容易取材难。良好的琴材,如古人焦尾桐这般的材料千年难得。要是有了良材制
成良琴,再经良师传授以后,那便可以独有千古了。”赵星海听了意兴勃勃,便央告琴师四
处物色良材。忽忽数月,良材难得,心中不胜怅惘。忽然琴师来报告道:“星翁大喜,今天
无意之中经过灵岩山畔,见一名樵夫在古墓上伐木,一经着斧,便发着一种很清越的声音。
我听了大惊,便吩咐樵夫停止伐木。原来是一棵百年以外的古桐。这真是绝好的琴材。大抵
琴材须有四善:一曰轻,二曰松,三曰脆,四曰滑。这棵古桐具此四善。我便划了尺寸,向
樵夫买取一段琴材,付他一两纹银。他已非常欢喜向人家借了锯子,把这一段全树菁华的琴
材锯取下来,交我带回。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良材,便该雇用良匠,
择着吉期,制造名琴。将来琴谱上面星翁这一面四善琴一定可以传诸千古,和焦尾琴先后比
美,同垂不朽。”赵星海听了大喜,便择着吉日,待要雇用良匠动手制琴。谁料‘鞋子没有
做,先落个样儿。’一时喧传赵星海私伐乡贤墓木,制造淫靡乐器,闹得满城风雨。据说灵
岩山下的古墓,是北宋时一位王参政的坟墓。以前荒烟蔓草,凭吊无人,坟上的树木被那樵
子们斩伐殆尽。苏州的绅士熟视无睹。谁都不来问讯。便是好古之士,表章坟墓,也表章不
到王参政的坟上。只为王参政立朝的时候阿附权奸,毫无气节,所以他的坟墓不载于苏州府
志。这一回,为着赵星海制造古琴,绅士们捉住了他的错误,便即小题大做起来。明明是奸
党的坟墓,众人偏说是乡贤的坟墓;明明是风雅的古琴,众人偏说是淫靡的乐器。为着这个
问题,明伦堂上已开了好几次大会,众口一词,都说何物伧奴,擅敢斩伐乡贤墓木制造房中
乐器,以便洞房春暖,奏那靡靡之音。似这般的胆大妄为,激动公愤,非得公禀抚按两院彻
底查究不可。这个消息传到木渎镇上,把那个有财无势的赵星海吓得魂不附体。明朝时候的
绅权何等重大!抚按两院的衙门可以出出入入,这件事要真便真,要假便假。有人在里面调
停,半天乌云便可以吹散净尽;没人在里面调停,一经公禀两院,罪名非轻。斩伐乡贤墓木
是一罪,制造淫靡乐器是二罪,把乡贤墓上的古木充做淫靡乐器的材料罪上加罪,非流即徒。
一旦捉将官里去,养尊处优的富翁怎生捱受得这般痛苦?想到这里,赵星海夫妇以及女儿云
里观音,都是放声大哭。却不料雇的用小厮阿福见这情形,却是拍手大笑。赵星海大怒道:
“阿福,我待你不薄,眼见我们出了不幸事情,你却幸灾乐祸,是何道理?”阿福道:“我
笑你们放着一条很好的门路不出走,却躲在家里痛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可以把晦气星
哭退了么?”赵星海奇怪道:“阿福,你敢是有什么妙计不成?”阿福道:“为着有了妙计,
所以拍手大笑。要是没有妙计,只好跟着你们号啕大哭。”赵星海道:“你把妙计说给我
听。”阿福道:“放着足智多谋的祝大爷在苏州,老爷不去打干打干?只须他肯出力。尽教
‘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着无事。”赵星海叹道:“事急求人,不知他答应不答应?目今是
炎凉世界,但看我们家里宾常满,这几天风声不好大家都是‘野鸡躲着头’的一般,不来和
我交接,恐怕吃官司连累了他人。要是祝祓山也是这般,这便如何?”阿福道:“我在苏州
深知祝大爷的脾气,人家有了急难,他是很肯帮助的。也不必要人家好处。遇着贫困的人家,
他出了力,还肯帮助人家的银钱。不过似老爷这般的身家,要他从中帮助,是不好教他自出
力的。”赵星海道:“只求他救我出险,我是不吝重酬的。”阿福道:“祝大爷还有一个脾
气,你若是和他有过嫌隙,他便怀恨在心,无论怎么样总不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爷很爱
朋友,决不会和祝大爷有什么嫌隙的。只须上城打干打干,他为着友谊分上,那有不出力的
道理?”赵星海忽然想起一桩事,向着赵娘子说道:“枝山上回遣人向我求亲,我曾经拒绝
的。在这分上,怕和我生了分儿。”赵娘子道:“早知有这场祸殃,我们便该答应这件亲事。
有了这足智多谋的女婿,我们也不会吃人家的亏了。”阿福道:“只须老爷肯把小姐配给祝
大爷,这桩事十拿九稳。老爷不宜耽搁,快快上城去见了祝大爷。他肯替老爷帮忙再好也没
有;要是推推托托,不肯答应,你便把小姐许配与他。他为着丈人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
理?”赵星海听了沉吟不语。赵娘子问道:“相公为什么犹豫不决?”赵星海道:“我想女
儿花一般的年纪,许配与一个双眼迷觑的祝阿胡子,虽然他文才不错。早年便中了一名解元,
可是面貌太不行了。我把女儿许配与他,误了女儿的终身,岂不一辈子的怨着父母?”忽的
赵星海面前跪倒了一位云里观音,呜呜咽咽的说道:“爹爹休要顾惜女儿,只要救得爹爹的
目前祸殃,便把女儿许配不识字的伧父也都情愿。何况他是吴中才子,不过面貌上差着一
些?”赵星海挂着眼泪忙把女儿扶起道:“好女儿,你救了为父的,将来永远记着你的好处,
决不会亏待于你……”
  于是赵星海雇船上城,当夜便到护龙街访问祝枝山,央求他出面调停。枝山连连摇头道:
“动都动不得,这桩事已激起了公愤。揭禀抚按两院,事在必行。似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祝某
人微言轻,如何可以出面调停?”赵星海见他推诿,只得面许亲事,把女儿年庚八字授给枝
山。年庚到手,他便改变着论调了,他说:“岳父大人不用着忙,这区区小事都在小婿身上,
管教他们不能兴风作浪。”赵星海道:“请问贤婿,这件事怎样调停?”枝山道:“岳父请
在小婿家中暂住三天,待到风平浪静,然后回府。小婿自有方法,使他们无可指摘。”赵星
海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只得暂在祝宅居住。待到来日,又是明伦堂开会集议的日子,祝
枝山也去赴会,却教赵星海住在他家中守候消息。
  待到枝山回来,笑嘻嘻的说道:“岳父大人没事了,只须把这段截下来的琴材交付小婿,
饬匠督造着至圣先师的神位,送往府学供奉,便可以了此一重公案。”赵星海莫明其妙,便
问:“这是什么缘故?”祝枝山道:“好教岳父得知,他们想和岳父为难,把小事化为大事,
说什么斩伐乡贤墓木,私造淫霏乐器。小婿到了明伦堂,向众宣布说:‘你们都误会了,赵
先生是祝某的岳父,言规行矩,望重一乡。今年春祭文庙,家岳上城观礼,眼见大成殿上的
孔子牌位金漆剥落、字样模糊。家岳以为神位失修,不足以仰观瞻,便立下誓愿,要在各乡
物色良材,恭造先圣神位,送往大成殿更换。物色多时,才选定王参政墓上的乔木,截取一
段恭造神位。王参政在宋朝政绩平常,而大成至圣先师却是万世师表。斩伐古人废墓上的乔
木,督造大成先师的神位,家岳这般举功磊落光明,毫无可议。诸位遇事生风,借端启事,
要想捏造事实,公禀两院。但是控告不实,理当反坐。到了那时,休要懊悔嫌迟。’只这一
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公禀两院的事就此作为罢论,反问祝某请求原谅,要在赵先生面
前代为道歉。实在少不更事,愚昧无知,‘大人不捉小人之过’,请他老人家大度宽容,休
存芥蒂。”枝山报告完毕。赵星海好不欢喜,后来回到本宅,果把琴材交付枝山,督造先师
神位,送往大成殿中供奉,一场风波和平结束。待到枝山择日迎娶的时候,赵星海置办妆奁
十二分的丰盛。这是他预先允许女儿的,为着他解救了老父的灾难,所以备着重奁,算是报
酬之道。祝枝山娶了美妇,得了重奁,更兼云里观音又是四德兼优的,似这般的艳福,岂不
惹人歆羡?但是他的阴谋不久便即暴露。原来那个琴师,以及赵宅雇用的小厮阿福,都和祝
枝山串同一气,便是明伦室上集议的绅士,也是老祝在里面挑拨出来的。总而言之,他为着
要娶这位云里观音,便运用这种种机谋。先使琴师怂恿他造琴,复令绅士反对他伐木,又遣
阿福指引他乞救。赵星海是个不学无术的田舍翁,当然容易上当了。后来在阿福口中道破机
关,赵星海到了这时,才知道上了祝枝山的大当,但已懊悔嫌迟,只好付之一笑。……这件
事叫做“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传遍吴中,人人艳羡不置,尤其艳羡的便是唐伯虎。这时
候,唐伯虎正在十五六岁年纪,初开情窦,尚无恋人。眼看祝枝山不费一钱得着这个大大的
便宜,怎不表示钦佩?祝枝山便在伯虎面前夸下大口,自称:“是个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
前辈先生,‘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这是我的二十字口诀。
孺子听者,你若娶妻,万万不可用着常法契媒说合,授权他人须得出奇制胜,运用自己的心
思,和我计赚云里观音一个样子。孺子听者,老祝便是你的广大风流教主。须得步亦步,趋
亦趋,接受我的衣钵,才是道理。”枝山说这时,伯虎还没有娶妻。后来娶了陆昭容,便把
老祝的话讲给陆昭容知晓,以博娇妻一笑。当时不生问题。到了今日,昭容便借这一番话,
揭一揭老祝的痛疮。云里观音听出他话里有因,也不禁红云满面,替着他丈夫怀惭。祝枝山
暗暗好笑:“我有痛疮,你难道没有痛疮?”便道:“嫂嫂,你太客气了,子畏的偷香窃玉
出于天才,何用老祝做他的教师?他的花样真是百出不穷。忽而男装,忽而女装,在人家闺
房中混出混进也不知有多少次!他虽有八房美妻,然而,偷食猫儿心不改,一定又在外面粘
花惹草,未脱狂奴故态。”昭容道:“便是粘花惹草,也该早早回来。自从八月十二日失踪
以后,直到今天十月初三日,已是五十多天,难道‘此间乐,不思归’,一辈子不想回来
么?”枝山道:“这也难说,他可以脱身回来早已回来了,我想他一定又是改扮了女妆,混
充闺房中婢女,躲在人家高楼上,和那高楼上的小姐鬼鬼祟祟,私订终身。他便想回家,高
楼上的小姐也不放他回去。只为子畏的面首容易惹人怜爱,不比老祝这副面貌,不讨人家的
欢喜……”云里观音知道丈夫要闯祸了,他说的高楼上小姐明明指着当时的陆昭容。他是近
视眼,瞧不出昭容的玉容变色。云里观音旁观者清,早见昭容面上大有悻悻的怒意,赶紧要
想扯住丈夫的说话,早已不及。但见昭容轻舒皓腕,把老祝的颔下胡须紧紧的拉着,喝一声:
“祝老胡子,你敢指桑骂槐,把我百般嘲笑!你在玉兰堂上当着许多人出言轻薄,欺侮朋友
之妻;又把这里把我调笑,你简直不是个东西!人人怕你洞里赤炼蛇,我陆昭容不怕你的洞
里赤炼蛇。你不把我丈夫交出,这一撮蛇须定要拔个干尽,才泄我胸头之恨。”说时,向着
棍棒手使了一个眼色,十二名江北奶奶掮起着捣衣棒槌,立时活动起来。正是:
  漫说无人探虎穴,居然有女打蛇窠。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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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式是有些累眼,原文就是这么紧凑,搬的时候我已经把错行的矫正了一些,
CFC的这个文字编辑器不能调整行间距,也不能定文字回转 (word wrap),
一个权宜之计: 把浏览窗口横向压缩,如图所示,可能舒服一点.
再贴时我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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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兄弟辛苦, 的确不错,就是format让俺眼睛太累, 长此以往, 搞不好就成了"虎口脱险"里的那位仁兄了.

有没办法改下格式? 谢了!
 
谢谢山东推荐,加入备看清单了,恭喜发贴四位数,望再接再厉,新的一年里为小马哥的自留地继续加料添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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