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第 六 部
福爾摩沙的少年

50
水滴
七十軍在台灣北部,六十二軍在台灣南部,很快地開始招兵買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灣新生報︾刊登了七十軍的公告,﹁接收台
灣志願兵﹂,十七歲到三十歲都可以報名。
台東卑南鄉泰安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幾十戶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
山面海,望向山,滿滿是濃綠的椰子樹、檳榔樹,一派熱帶風光;望向海,太
平洋深藍的海水延伸入無邊無際的淺青天色。走在村裡的泥土路上,聽得見椰
葉唰唰和海浪絮絮的聲音交織。
這裡長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膚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歲的陳清山和
同村同齡的好朋友吳阿吉都是利嘉國小的畢業生。利嘉國小在一個山坡上,一
片椰林邊。海風總是從東邊太麻里那邊吹過來,孩子們喜歡躺在草地上,看椰
樹的闊葉像舞裙在風裡搖擺。幾株老梅樹,開了花後一定結果,老師們就帶著
孩子們做梅子醬。
日本人在的時候,他們被集中去練習操槍,聽說南洋馬上需要兵。現在日
本人走了,他們回到野地裡種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沒一餐的,餓
的時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裡的少年都沒有鞋,赤腳走在開滿野花的荒地裡,鬱悶地思索,前途在
哪裡。
這時,村子裡的集會所來了國軍的宣傳員,用流利的日語廣播:有志氣的
青年,到中國去,國家建設需要你。月薪兩千元,還可以學國語,學技術。
小小泰安村一個村子就報名了二十個大眼深膚的少年。
就是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後,在和平的歲月裡,同樣貧窮的卑南家庭出
了一個大眼睛的小女孩,因為歌聲驚人地嘹亮動聽,她憑著歌聲走出了村子。
她叫張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輛軍用大卡車轟轟駛進了泰安村,整個村
子的土地都震動了。路邊吃草的黃牛,都轉過頭來看。軍車,接走了這二十個
人。陳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裡耕地,沒看見哥哥上車。
大卡車開到了台東市,陳清山和吳阿吉看見全縣有兩百多個年輕人,原住
民佔大多數,已經集合在廣場上。穿著軍服的長官站上了司令台開始致詞訓
話,同伴們面面相覷—哇,聽不懂。
陳清山、吳阿吉,成為七十軍的士兵。泰安村來的少年們,非但不懂國
語,也不懂閩南語。日語是他們唯一的共同語言,但是,七十軍和六十二軍,
不懂日語。106
這些鄉下的少年都不會知道,就在他們加入七十軍、六十二軍的同時,大
陸東北,已經山雨欲來,風暴在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陳誠給蔣介
石的極機密報告,畫出了當時在﹁局中﹂的人們都不知道的時局大圖像:
共軍概況:︵一︶自山東乘帆船渡海,在安東省莊河縣登陸者萬
餘人。︵二︶自河北、熱河進入遼寧者萬餘人。︵三︶自延安徒步抵
遼寧省二萬餘人。︵四︶在遼、吉二省招募及強拉偽滿警察憲兵、
失業工人、土匪流氓、失業分子,及中條山作戰被俘國軍約計十五
萬人⋯⋯ 107
戰爭的土石流蓄勢待發,但是,一滴水,怎麼會知道洪流奔騰的方向呢?
51
船要開出的時候
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灣台東卑南鄉泰安村,陳清山家中
陳清山:八十一歲
吳阿吉:八十一歲
陳清山和吳阿吉,十七歲時,走出台東卑南的家鄉,到了國共內戰的戰
場,六十五年以後,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曬穀場上聊天。我們坐在矮椅上,不
斷有五、六歲的孩子,赤著腳,張著又圓又大美麗得驚人的眼睛,俏皮地扭著
扭著黏過來,想引起我們的注意。羽毛豔麗的公雞在我們椅子下面追逐母雞,
一個卑南族的老媽媽用竹掃帚正在掃地。太平洋的風,懶懶地穿過椰樹林。
我很想閉起眼來,專心一意地聽他們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
混合。
少年時離開卑南家鄉,他們在大陸當國軍,然後當解放軍,在那片土地
上,生活了五十年,故鄉只是永遠到不了的夢,因為故鄉,正是自己砲口對準的敵區。
陳清山在山東戰役被解放軍俘虜,換了制服,變成解放軍,回頭來打國軍
時,受了傷,﹁喏,你看,﹂他把扭曲變形的手給我看,﹁被國軍的機關槍打
的。﹂
那時吳阿吉還在國軍陣營裡,他得意地笑,說,﹁會不會就是我打的?﹂
很難說,因為過幾天,吳阿吉也被俘虜了,換了帽徽變成解放軍,跟陳清
山,又是同袍了。
兩個八十多歲、白了頭的卑南族少年,就這麼你一句我一句鬥嘴,說到高
興處,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軍歌來。五十年歲月如清風如淡月,我看得
呆了。
龍:一九四五年光復的時候,你們倆人在做什麼?
陳:在家裡種田。
龍:鄉下怎麼知道招兵的?
吳:日本投降以後國軍就來了。
陳: 我記得那個時候大家集中在集會所,一起聽。
國軍來這裡,來了以後他講的是去做工,那個時候我們很窮沒什麼吃,
要做工要賺錢,所以我們去了。
龍:你以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當兵?
陳:他沒有講是當兵。
吳: 國軍問我,你想幹什麼,我說我要去讀書,他們講讀書可以啊,你到我
們那個地方去,保證給你學。
龍:你們家就你一個當國軍嗎?
吳:我一個人,我哥哥去當日本兵了。
龍:入伍,送到基隆去受訓,受什麼訓?
吳:立正稍息!
陳:射擊子彈!不過,也有學文化,還學政治。
龍:那時候認識漢字嗎?
吳:認的是日文。中國字不認得。
陳:也不懂北京話。
龍:被編入的那個班,一個班多少個人?
吳:一個班十二個。除了班長副班長以外都是台灣人——
龍:到了哪裡才知道是當兵呢?
陳: 到基隆以後,給我們發槍,發槍以後才知道,我不是做工,是當兵。
龍:你們穿什麼制服?
吳:就是那個國民黨的士兵衣服。
龍:有綁腿嗎?
吳:有。
龍:穿什麼鞋子?
吳:布鞋。
陳:不是啦,是日本軍鞋。接收日本人的。
龍:基隆的三個月裡頭,台灣兵有沒有逃走的?
陳:有。被抓回來打。
龍:怎麼打法?
陳:用棍子打,用槍戳他,在淡水那個最厲害了,打的狠!
吳:淡水那個在底下用棍子打。
陳:還有一個用刺刀刺他。
龍:所以你們就不敢逃囉?
陳: 我都不敢跑,那個阿美族的十三個人一塊逃跑,最後在台北抓到,都抓
回來了。都是台東人,打的不輕。
龍:記得第一次挨打嗎?
吳: 那個時候是我到高雄山上逃跑掉了,逃跑。山上到處都是兵,把我抓起
來了。挨打喔,那個棍子那麼大,﹁啪啪﹂打屁股。
陳:你挨打,我沒挨過打,我很聽話。
吳:他是很聽話,很老實。
陳: 老老實實的跟他們,他們還讚揚我,我訓練的好,連長還比大姆指。
龍:什麼時候知道要被送到大陸去的?
陳: 他們跟我們講只是﹁行軍﹂,輕裝,什麼都不要帶,連背包什麼都留在
兵營裡面,說是行軍回來再吃午飯,可是走到快下午,就走到高雄海港
了,一看到大輪船,我就知道要上船了。
龍:描寫一下事前的準備吧。你們有槍嗎?
吳:槍被老兵拿走了。
陳: 老兵拿槍看守我們,後來我才知道,﹁老兵﹂也是抓來的﹁新兵﹂。四
川的,湖南的,安徽的。他們也想家,晚上也哭。
龍:高雄碼頭上,什麼光景?
吳:滿滿是軍人。
陳: 上船以後還有逃跑的,有人從船上逃跑,跳海,跳了以後就有機關槍射
過去,死了不少人⋯⋯
龍:到了碼頭,看到船,知道要被送去大陸,你在想什麼?
陳: 心裡很不好受,我要離開故鄉了;但是去就去吧,死就死吧,你也沒辦
法啊。我記得很多人哭,在船上,有的哭著跳海,有的在船艙裡面痛
哭。
龍: 船上約有多少人?主要都是台灣兵,跟你們一樣十六、七歲的人?
陳:一個團,大概一千多人吧。大多是台灣新兵。
龍:在船上哭成一團?
吳: 哭喔,還是孩子嘛,像我拚命哭,哭有什麼用,沒有用,想回家去,回
不了家了。
龍:那你們家裡的人,知不知道你們到了大陸?
陳:不知道,出來以後都沒有通過信。
龍:上船的時候,好像也有很多戰馬上了船?
陳: 馬,有,一個團有幾匹馬過去,有的掉到海裡,有的死了,死了就丟到
海裡。
龍:船到了上海,你才知道到了上海?
陳: 對啊。在上海沒有停,坐了火車往北走,到徐州是晚上了。很冷,穿的
那個棉衣很薄。武器也換了,原來是三八式,日本的,後來換七九式的
槍,國軍的步槍。
龍: 不是有兩個原住民,在上海碼頭倉庫裡過夜,第二天早上就凍死了,被
抬出去?
陳:當時有聽講。不過不在我們這個班。
龍:你們在高雄登艦之前,知不知道大陸在打仗?
吳:我不知道
陳:我知道,說有共產黨。
龍: 所以從高雄到了上海,上海到南京,南京到徐州。在徐州做什麼?
陳:在那裡三個月,顧飛機場。
吳:抓共產黨的游擊隊。
陳: 我們抓了一個戴草帽背背袋的,他說他是老百姓,班長就不信,就把他
捆起來了,一直盤問他,說他是間諜吧,一直打,吊在樹上吊起來打。
龍:你怎麼被俘的 ?
陳: 我們跑啊,共軍在後面追,之後就打槍,就把我的腿打傷了,我也走不
動了。很害怕啊,聽說被解放軍逮了以後,會割鼻子,砍耳朵,會槍
斃,我很害怕。
吳:那是國民黨講的。
陳: 害怕就想哭,想哭也沒辦法。解放軍來了以後,有一個帶手槍的高個
子,見到我,就把他自己的褲子割下一片布,給我包紮,我也想不到,
以為他會殺我的,一看他這麼好,給我包傷了以後,我就隨著他們走
了,從那個時候起就當解放軍了。
龍:然後回頭打國軍?心裡有矛盾嗎?吳阿吉還在國軍裡頭哩!
陳:我回頭打國軍,可是馬上又被國軍打傷了。
吳:我不知道打了你呀!
陳:你在國軍,我在共軍。
龍: 所以你們兩個繼續打仗,只是在敵對的陣營裡,一直到阿吉也被俘?
陳:對啊,他在徐蚌戰役被俘,我把他俘虜了。
吳:我被你俘虜過去了,我也不知道。
龍:清山,你﹁殲滅﹂了國軍時,心裡高興得起來嗎?
陳:勝利了就高興。
吳:你勝利,我就不高興了。
龍:那你有俘虜國軍嗎 ?
陳: 有啊,有一次俘虜了整個國軍的連。他們正吃飯,我們就包圍了他們,
然後手榴彈就丟過去,丟好幾個手榴彈。
吳:喂,你那個時候到底是共軍還是國軍?
龍:他是共軍啦,對國軍——就是對你,丟手榴彈啦!
陳:嗯,那個時候阿吉可能真的在裡面。
龍:一九四五年離開卑南家鄉,清山是哪一年終於回鄉的?
陳: 我是一九九二年回來的。回來,父母親都不在了。
龍: 阿吉,你在徐蚌會戰中被俘,就變成了解放軍,後來又參加了韓戰,被
送到朝鮮去了?
吳:對。我們過鴨綠江,一直打到南韓那邊去。
龍: 過鴨綠江,又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對你這台東的小孩,太苦了吧?
吳:苦死有什麼辦法,那個時候就是哭啊,哭也沒有用。
龍:過鴨綠江之前,共軍是怎麼跟你說的?
吳: 就是我們要去打美國人。美國人個子大,槍很容易瞄準他,很好打。
龍: 你們的部隊要進入朝鮮以前,還要把帽徽拆掉,假裝是﹁志願軍﹂?
吳: 帽徽、領章、胸章,全部摘掉。他們講,不能讓人家知道我們是當兵
的。知道,就是侵略了。
龍:可是,這樣你如果戰死,人家都不知道你是誰。
吳:對。
龍: 一九四五年卑南鄉你們村子一起去當兵的有二十個人,其他那十八個人
後來呢?
陳: 有的在戰場死了,有的病死了,大部分都死在大陸。過五十年,回到台
東故鄉的只有我和阿吉兩個,還有一個邱耀清,共三個。
龍:你們覺得,國軍為什麼輸給了共軍?
陳: 沒有得到老百姓的支援就是這樣,那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很
好,阿吉你有沒有唱過?
吳:︵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合唱︶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
第三,一切繳獲要充公,努力減輕人民的負擔⋯⋯
龍:那你還記不記得國軍的歌?
吳:這就是國軍的歌啊。
陳:亂講,這是解放軍的歌。
吳:解放軍不是國軍——
陳:解放軍哪裡是國軍,國軍是國軍,解放軍是解放軍!
龍: 在大陸五十年,都結婚生子,落地生根了,為什麼還想回來台東?
吳:就是想家⋯⋯
陳:就是想家⋯⋯
龍:那你現在回到了台東,是不是又回頭想念河南的家呢?
陳:也想,孩子在那邊。
龍:阿吉,回頭看你整個人生,你覺得最悲慘的是哪一個時刻?
吳:就是在高雄港船要開出的時候。
52

陳清山和吳阿吉都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人,一九四五年國軍在
台灣招兵時,他們剛好十七歲。
十七歲的男孩子,既不是兒童,也不是成人,他們是少年。少年的尷尬就
在於,他們遠看可能像個大人,夠高也夠結實,可以一欠身就把一袋米扛在肩
上,輕鬆地跨步就走。但是近看,尤其深深看他的眼睛,眼睛藏不住那種專屬
小男孩的怯意和不安,那種母親一走遠就想緊緊拉著裙角不放的怯意,那種你
逼極了會忍不住哭出聲來的不安。可是,也可能同時有一種輕狂和大膽,以為
自己可以離家出走、上山下海、闖蕩世界,獨自開出一條路來的輕狂和大膽。
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像希臘神話裡的人身羊蹄一樣,他帶著孩子的情感想大步
走進成人的世界。
十七歲的少年,也許就在跟父親一起彎腰鋤地的時候,也許就在幫母親劈
柴生火的時候,會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了。一種現實的觀察能力突然
湧現,他發現,父親背負重物時顯得那樣無力,母親從沒有光的廚房裡出來,
被年幼的弟妹包圍著,她的眼神那樣淒苦疲累。這時,少年的責任感油然而
生,他,應該為家庭挑起一點負擔了。或者,他,該走出村子了。
吳阿吉和陳清山就這樣離開了卑南鄉。
張拓蕪,也這樣離開了他的村子。
他的村子離台東很遠很遠,叫后山鄉,在安徽涇縣。安徽在哪裡?它的三
點鐘方向是江蘇,五點鐘方向是浙江,六點鐘方向是江西,九點鐘方向是湖
北,十一點、十二點方向是河南和山東。涇縣,在安徽的東南。
這裡的人,一輩子只見過手推的獨輪車和江上慢慢開的木船,不曾見過火
車、汽車或輪船。
張拓蕪本來叫張時雄,後來當了兵,總共逃走過十一次,每逃走一次呢,
就換一次名字,最後一次在高雄要塞換單位時,一個特務長幫他翻四書,找到
﹁拓﹂這個字,覺得不錯,就用了,但是張拓蕪不滿意名字只有兩個字,想想
山河變色、死生契闊,自己的家鄉田園已蕪,於是自己給自己加上了一個
﹁蕪﹂字。
和阿吉與清山一樣,拓蕪出生在一九二八年;安徽涇縣后山鄉和台灣台東
卑南鄉泰安村,哪一個村子比較窮?難比較。阿吉和清山記得自己家中經常沒
有米可以做飯,拓蕪記得家鄉大脖子的人特別多;長期地買不起鹽巴,缺碘,
每三、五家就有一個大脖子的人,脖子下面﹁吊著一個大肉瘤,像牲口項下的
鈴鐺。小者如拳,大者如盆﹂。108
拓蕪和阿吉、清山的抉擇是一樣的:十七歲那一年,他在安徽也加入了國
軍——二十一軍一四五師迫擊砲營第三連。
入伍第一天,見排長時,人家敬禮他鞠躬,排長一巴掌甩過來打得他倒退
好幾步,然後用四川話開罵:﹁龜兒子喳個連敬禮都不會,當你娘的啥子兵
嘛。﹂109
十七歲的張拓蕪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砲兵,但他的所謂砲兵,就是做馬做
的工作:用體力拖著沈重的山砲,翻山越嶺,如駝重的騾馬。在他的胸前,繡
的不是部隊番號和姓名,不騙你,真的,他胸前繡的真的是那四個文言文的
字:﹁代馬輸卒﹂——代替馬做運輸的小卒!
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張拓蕪的部隊行軍到了江蘇北部剛剛被國軍從共產黨
手中奪過來的鹽城,二十一軍奉命要駐紮下來擔任城防。從鹽城走出來的孩
子,有的後來做了上將國防部長,譬如郝柏村,有的,成了文學出版家,譬如
台北九歌出版社的蔡文甫。這時的鹽城,卻十室九空。
蘇北,是共產黨統治了很久的地盤,這次被國軍奪回,城牆上插著青天白
日滿地紅的國旗。
不可能沒經過血淋淋的戰鬥,但是,踏著十二月的冰雪進城,張拓蕪覺得
鹽城透著怪異——怎可能,這個小城,四周竟然沒有護城河。中國哪個城市沒
有護城河啊?穿過城門,走進城裡,更奇怪的是,整個城竟然沒有戰壕。兩軍
劍拔弩張,對峙如此之久,怎可能沒有防衛的戰壕?
駐紮處沒有水源,部隊就在城門口找到淺淺的一窪水,像是從地裡滲出來
的,紅紅黃黃的,極不乾淨,但是總比沒有水要好。他們就喝這水,用這水煮
飯。
二十一軍的一個士兵,蹲在空曠處,草紙是奢侈品,沒有的,他因此想找
一塊石頭來清理自己。當他用力把一塊冰雪覆蓋的石頭掰開時,發現石頭下面
竟是一隻手臂,一隻穿著軍服的手臂,凍成青色的。
原來不是沒有戰壕,所有的戰壕都被掩埋了。把戰壕挖開一看,裡頭埋了
七百多具屍體,是共軍的。這溝裡躺著的所謂共軍,張拓蕪知道,很多也不過
是被拉來的農家孩子。挖出來的屍體,摸摸軍服裡的口袋,每個口袋裡都有被
雪水浸透了的家書和親人的照片。
等一下,班長說,如果城內有戰壕,那麼城外就一定有護城河。
二十一軍在城牆外應該是護城河的地方開始挖掘。
雪停了,大地凝結成冰,剷子敲下去,空空作響。天上沒有一隻飛鳥,地
上沒有一株樹,唯一突出地面的是水塘邊高高矮矮的蘆葦,水塘被雪覆蓋,蘆
葦在冬天裡一片衰敗,像鬼魅般的黑色斷齒。
多年後,張拓蕪讀到 弦的詩,他馬上就想到鹽城這一片孤苦寒瑟、萬物
如芻狗的冰封平原。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
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
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
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
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
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
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
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他們總共找到三千多具屍體,扔在護城河裡。全是四十九軍的國軍,胸前
繡著﹁鐵漢﹂二字,是王鐵漢的部隊。因為冷,每個被挖出來的人,雖然面色
鐵青,但是眉目清楚,很多沒有閤眼,突出的眼睛對著淡漠的天空,像醃過的
死魚。
這三千多具屍體,很多,大概也是十七歲。
原來二十一軍這段日子飲用的、煮粥的那窪紅紅黃黃的水,是屍體混著融
雪逐漸滲上來的血水。
拓蕪的部隊在重埋這些無名無姓的屍體的時候,也差不多就是吳阿吉、陳
清山在鳳山開始行軍的時候。他們的班長說,走到中午就回來吃飯,所以什麼
都不要帶。但是他們一直走一直走,口令讓他們停住時,發現這是高雄港;一
艘又一艘的運輸艦靠在碼頭,等著送他們到中國的戰場。
深冬啊,一九四六。
53
如要凋謝,必做櫻花
阿吉、清山、拓蕪都是一九二八年出生的孩子,他們的哥哥們,比他們大
個幾歲,早幾年來到十七、八歲或二十歲這個關口,作出人生重大的決定。譬
如比他們大五歲的蔡新宗、大八歲的柯景星。
蔡新宗的家在日月潭邊的魚池鄉,柯景星是彰化和美人。他們二十歲時,
碰上的不是改朝換代的一九四五而是戰時的一九四二,台灣還是日本的國土,
蔡新宗已經改名叫﹁藤村茂﹂,柯景星很快會改名叫﹁河村輝星﹂。
和多數的台灣孩子一樣,蔡新宗和柯景星上學時,每天早上朝會由校長指
揮,先向日本天皇的皇居遙拜,在敬禮注視中升起太陽旗,然後齊聲唱國歌。
國歌叫﹁君之代﹂,歌詞優美,有中國﹁楚辭﹂的味道,雖然孩子們不學﹁楚
辭﹂:
皇祚
皇祚連綿兮久長
萬世不變兮悠長
小石凝結成巖兮
更巖生綠苔之祥
上課的時候,孩子們學﹁教育勅諭﹂,一八九○年以天皇之名頒發的﹁教
育勅諭﹂,教導孩子們﹁一旦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
少年時,他們就會學﹁軍人勅諭﹂。那是一八八二年所頒,要孩子們效法軍人
精神,﹁盡忠節﹂、﹁正禮儀﹂、﹁尚勇武﹂、﹁重信義﹂等等,而所有這些品
格鍛鍊的最高目標,就是效忠﹁天壤無窮之皇運﹂。
隨著太平洋戰場上的緊張,殖民地的思想教育轉為積極。原來大家能唱愛
哼的台灣流行歌,一首一首填進了新詞,配上了進行曲的節奏,一一變成軍
歌。﹁月夜愁﹂變成﹁軍夫之妻﹂,﹁望春風﹂變成﹁大地在召喚﹂。周添旺填
詞、鄧雨賢譜曲的﹁雨夜花﹂,人們愛它的溫柔婉約,從水井唱到市場,本來
是在表達一個青春女性的自傷和自憐: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暝日怨嗟,花謝落土
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通看顧。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凋落
要如何。
流行歌的感染力強,現在,﹁雨夜花﹂的旋律改譜,歌詞改寫,叫做﹁榮
譽的軍夫﹂:
紅色彩帶,榮譽軍夫,多麼興奮,日本男兒。
獻予天皇,我的生命,為著國家,不會憐惜。
進攻敵陣,搖舉軍旗,搬進彈藥,戰友跟進。
寒天露宿,夜已深沉,夢中浮現,可愛寶貝。
如要凋謝,必做櫻花,我的父親,榮譽軍夫。
54
南十字星的天空
就如同弟弟們在三年以後會排隊去報名加入國軍一樣,這些哥哥們在一九
四二年努力地要報名加入日軍。﹁陸軍特別志願兵制度﹂在台灣開始招聘。第
一期,日本軍部只招一千名士兵,卻有四十二萬人爭取,還有很多青年陳上血
書以表達為國犧牲的強烈決心;第二期也只開放一千個名額,湧來六十萬個
﹁熱血青年﹂報名。那少數被錄取的,榮耀了整個家族和鄉里;不被錄取的,
還有人因為滿腔殺敵抱負受挫,幽憤而自殺。
戰事之初,台灣青年還沒有資格當日本兵,只能當﹁軍人、軍犬、軍馬、
軍屬、軍夫﹂這個階級順序中的軍屬——軍人的佣人,和軍夫,為前線的士兵
做運輸和後勤補給。一直到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爭擴張到危險邊緣,日本才開
始在台灣徵﹁志願兵﹂。日本厚生省一九七三年的統計說,從一九三七到一九
四五年,台灣總督府總共招募了軍屬、軍夫十二萬六千七百五十名,從一九四
二到一九四五年則徵募了軍人八萬零四百三十三人,加起來就是二十萬七千零
八十三名;二十多萬個台灣青年中,三萬三百零四個人陣亡。110
台灣青年們被送到南洋戰場之後,在潮濕酷熱、傳染病肆虐的叢林裡,晚
上望向星光閃爍的天空時,還會哼起熟悉的﹁台灣軍之歌﹂:
太平洋上 天遙遠,南十字星 閃閃光
黑潮溢洗 椰子島,波浪沖過 赤道線
睨目企騰 在南方
守護有咱 台灣軍
啊!嚴防的 台灣軍
歷史芬芳 五十年,戰死做神 盡本分
鎮守本島 北白川,所傳士魂 蓬萊存
建立武功 在南方
守護有咱 台灣軍
啊!嚴防的 台灣軍⋯⋯
歌詞中的﹁南十字星﹂,是南半球的北斗星,只有在南半球看得見,兩串
閃亮的星鏈呈﹁十﹂字在夜空交錯,引人無限的浪漫懷想。
五十年以後,在婆羅洲長大的小說家李永平,後來回憶那段童年歲月時寫
到,自己的父親曾說過,他聽見日軍行軍時軍鞋踏在地面上那沈重而整齊的聲
音,也聽見日本士兵在慰安所喝得酩酊大醉時,大夥混聲合唱軍歌﹁月夜愁﹂
和﹁雨夜花﹂,歌聲帶著濃濃的酒意和悲壯⋯⋯
蔡新宗和柯景星就在二十歲前後,風風光光地加入了日軍的隊伍,要到南
洋去做﹁盟軍戰俘營監視員﹂。他們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到嘉義白河受基本軍
訓。受訓中有一個環節,讓柯景星大吃一驚,就是學習如何打耳光。兩排新兵
面對面站立,互打耳光,打得重,打得準,才算及格。
一有了﹁軍屬﹂身分,少年們走在街上都覺得意氣風發。有些馬上就到日
本軍部指定的商店裡去買了看起來像日本戰鬥兵的帽子,年輕稚氣的臉孔對著
店裡的鏡子戴上,覺得自己挺帥氣,然後開心地上街閒逛。平常看見遊蕩的少
年就要氣勢凌人叫過來教訓一頓的警察,現在竟然當街向他們舉手敬禮;少年
心裡充滿了報效國家的激動和榮耀的感覺。
八月三日,這些經過短暫訓練的台灣少年,告別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沒有
什麼生離死別的沉重,他們踏著輕快的腳步出村,雀躍的心情比較像是參加團
體郊遊、正奔向集合地點的孩子。
從台灣的四面八方向南方匯聚,最後都到了集合地點,高雄港。
碼頭上,有很大的倉庫,鐵皮蓋的屋頂。一艘貨船改裝的運輸艦,靠在碼
頭,正等著這些福爾摩沙的少年,送他們到南十字星空下的戰場。
55
這些哥哥們
八月三號這一天,激烈的中途島戰役已經結束了兩個月。在兩天的戰役
中,日本損失了四艘航空母艦、一艘重巡洋艦,三百三十二架軍機,三千五百
人陣亡,日軍從優勢開始轉向劣勢。在太平洋的水域裡,日本船艦隨時可能被
盟軍的魚雷、潛水艇或飛機轟炸。蔡新宗和柯景星所搭乘的﹁三池丸﹂,一駛
出高雄港,就在黑浪撲天中一左一右以鋸齒路線航行,避開魚雷的瞄準。
其實,如果是空中轟炸,天上射下來的機關槍能穿透三層鐵板,怎麼躲都
躲不掉。
一個月後,到了婆羅洲,也就是現在屬於馬來西亞的沙撈越,一個叫古晉
的小城。少年們從這裡各奔前程,蔡新宗被派到總部古晉俘虜營。他寫了篇作
文﹁戰場的覺悟﹂,一筆工整的日文小楷,讓長官驚訝萬分,馬上賦予他俘虜
營的文書工作。柯景星分到北婆羅洲的納閩島。還有很多在路上由於離鄉背井
而患難與共、相互扶持的好朋友們,被分到婆羅洲北部,現在是沙巴,一個叫
山打根的小城。
吳阿吉和陳清山的哥哥們就這麼從台灣的鄉下來到了南洋。他們第一次看
見原始叢林裡浩浩湯湯如洪荒元年的大河,河邊的參天大樹每一株都像一座霸
氣的獨立的山嶽,俯視著螻蟻似的人。蜥蜴巨大如鱷魚,拖著長長的尾巴,從
渾濁的河水裡緩緩游出,趴上淺灘的岩石,用蠟似的眼睛,君王的姿態,看著
岸上的人群。
陸陸續續地,更多的福爾摩沙少年被送到南太平洋,甚至三千里外赤道以
南的新幾內亞。譬如南投埔里的四十個人,都是十八、九歲的,加入了﹁台灣
特設勤勞團﹂,駐紮在日本海軍基地拉包爾。拉包爾駐紮了十萬精兵,被盟軍
日夜轟炸,斷了糧食補給,必須依靠島上的自力救濟。埔里少年們萬分緊張,
日夜勞動,忙著開墾農場,大量養植蔬菜,供給前線的士兵。
他們同時緊迫地挖防空洞和埋屍坑。需埋的屍體,每五十具共用一個大
坑;數字不到時,就用美麗的椰子樹葉暫時蓋著。等著火化的屍體,需要大量
的木材和油料。到戰爭末期,屍體太多,材料都不夠了,埔里少年的任務,就
是把每一具屍體剁下一隻手掌,只燒手掌,然後將一點點骨灰寄回日本。當
然,到最後,只夠剁下一根根手指來燒成灰,送還家人了。111
在南洋,這些台灣年輕人穿著英挺的日軍制服,背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胸
前繡著日本名字,在俘虜營前站衛兵,監視著被日軍俘虜的盟軍士兵,命令這
些白種士兵挑砂石、挖地洞、採銅礦、建機場,在最飢餓的狀態之下做苦役。
所謂盟軍士兵,也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如果是澳洲兵,個子高大、金
髮藍眼睛的居多;如果是新加坡被攻下時集體投降的英軍,那麼皮膚黑一點、
眼睛炯炯有神的印度兵居多。
古晉、山打根、拉包爾,都有大規模的日軍所設的戰俘營,這些看起來是
日本兵的台灣監視員,有多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呢?
56
堪薩斯農場
那是一九七七年,我在美國讀書。研究所的同學小黛請我到她家去度週
末。聽說堪薩斯州的農場很大,大到農人必須開飛機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去勘視
自己擁有的玉米田。她笑說,﹁我家沒那麼大。不過,用眼睛也看不到盡頭就
是。﹂
中西部的秋天,天空藍得透徹,仰頭望久了,會突然嚇一跳,好像整個人
都被一片無涯無底的水深藍吸進去。我們站在剛剛收割過的玉米田邊,一群烏
鴉在田裡漫步啄食,突然聒噪起飛,遠處一輛拖拉機轟隆轟隆駛過來,駛在收
割後凹凸不平的田間,揚起翻騰的塵土。
﹁我爸。﹂小黛說。她對著拖拉機裡的人用力揮手。
﹁小妞,﹂小黛爸爸扯著喉嚨從遠處喊,﹁有朋友啊?太——好了。﹂
拖拉機的輪胎比人還高,穿著吊帶農人工作褲的小黛爸爸熄了火,有點困
難地從駕駛座上小心地爬下來。他戴著帽子,看不清他的臉。向我們走過來
時,我發現,這瘦瘦的人一腳長,一腳短,跛得很明顯。
小黛跳上去用力地擁抱他,親他,他大笑著說,﹁輕一點,老骨頭很容易
散掉。﹂擁著女兒,然後轉過臉來看我。
看見我,他突然愣了一會,整個臉陰沈下來。我伸出去準備表示禮貌的
手,也就尷尬地懸在那兒,進退不得。
小黛也一時不知所措,然後好像明白了什麼,輕快地說,﹁爸爸,她不是
日本人啦。她是中國人——也不是台灣人。﹂我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使了個
眼色。
小黛來拉我,然後一手挽著父親,一手挽著我,半拖半帶地往那白色的大
屋走去。一路上用嬌嗔的聲音和父親說話。
吃過晚飯,我早早蜷到床上,擁著柔軟的毛毯,望向窗外。清潤的月光無
聲地照亮了一整片芳草連天的田野,無限甜美。從穀倉那邊傳來低低的犬吠,
彷彿乳牛也在槽裡懶懶地走動。
小黛光著腳進來。她穿著睡衣,金黃的長髮亂亂散在肩上,手裡拿著一個
牛皮信封。
她跳上床,像貓一樣弓起腿來,把大信封打開,拿出兩張泛黃的紙,小心
翼翼地攤開在毛毯上。是一份很皺的、發黃的舊文件,五○年代的打字機打出
來的那種文件,時間久了,看起來有點髒,而且紙張顯然很脆,似乎一翻動就
會粉碎。
﹁我爸是空軍,一九四二年,他二十一歲,跟我媽剛訂婚,就去參加了太
平洋戰爭,攻打一個島,結果飛機被打下來,被日本人俘虜了。我媽說,戰後
他從俘虜營回來的時候,很可怕,瘦得像骷髏一樣,就是一排突出的肋骨,兩
眼空洞——我媽總是這麼形容的,﹂她用手比比眼睛,笑起來,﹁而且還得了
嚴重的憂鬱症,像僵屍一樣在醫院裡躺了足足半年。﹂
﹁什麼島?﹂我問。
﹁我哪知道?﹂她瞅我一眼,﹁太平洋裡一個島,好像本來是澳洲軍防守
的,被日軍奪走,後來又被盟軍打下來,好像是新幾內亞的某個島⋯⋯。﹂
﹁新幾內亞在哪裡?﹂
她煩了,說,﹁我也不知道,離澳洲不遠吧?有土人,鼻子上穿孔⋯⋯。﹂
小黛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輕聲說,﹁俘虜營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事,他幾十年來一個字也不說。我們所知道的,都是從報紙上來的。還有就是
一些舊文件,有關於他自己的,也有他的戰友的。譬如這個,你看看,也許就
明白為什麼他今天那麼奇怪。﹂
 
57
不需要親自動手
前空軍少尉軍官詹姆士.麥克摩瑞證詞
主旨:拉包爾戰俘營狀況調查
聽證地點:哥倫波市,喬志亞州
聽證時間:一九四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問:請敘述你被俘經過。
答: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日,我駕駛B-24 飛機,任務是轟炸新幾內亞
的維威克城。飛機被日軍擊中墜落。兩位戰友當場死亡,加我共九
人被俘。被俘後,日軍用電線將我們手腳緊緊捆綁,因為綁得太
緊,我們的手臂和腿腫成三倍粗。沒水,也不給食物。他們要我供
出部隊訊息,不供就一陣棍棒打。我們後來被送到拉包爾戰俘營。
問:請描述戰俘的食物和衛生醫療設備。
答: 只有米飯和水。一天限額六盎司的飯。有時候,飯上有一條手指般
細的魚乾。沒有衛生設備。沒有醫療。百分之九十的俘虜被虐死
亡。
問:請描述你們後來被送去的﹁隧道戰俘營﹂狀況。
答: 那其實不是一個隧道,是一個挖進山裡的洞,我們二十四小時都鎖
著手銬,洞太小,所以我們都只能一直背貼背站著。頭三天三夜沒
有水,沒有吃的。我們被關在裡頭三個禮拜。
問: 請敘述你所看見的瘧疾人體實驗。下士雅德清和朗尼根是怎麼死
的?在東京的戰犯訊問中,平野醫官說,他的實驗都有事先得到戰
俘的同意,是這樣嗎?
答: 就我所知,平野醫官用了五個戰俘做實驗,包括雅德清、朗尼根和
我自己。每隔三天就有人來抽我們五人的血,然後醫官再把患了瘧
疾的日本士兵的血注入我們的血管。我們不是自願的。雅德清和朗
尼根的死亡,明顯是這實驗的後果。
問: 菊地上校是戰俘營的指揮官。就你所知,他是否有參與,或者對他
的屬下下過指令,要他們對俘虜施暴?
答: 不管有沒有指揮官的指令,士兵都會施暴。他本人不需要親自動
手。
58
比爾的素描
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時候,比爾才十五歲,他謊報十八歲,就從軍去了,成
為澳洲國軍第八軍的士兵,派到新加坡去與英軍並肩作戰,保衛新加坡。冒充
十八歲的比爾個子很高,但是一臉稚氣。
和中國的青年一樣,他也想從軍報國,沒想到的是,一九四二年二月五
日,日軍開始攻擊新加坡,十萬人的英澳印聯軍在一個禮拜之內就潰不成軍,
全數成為俘虜。邱吉爾悲憤地說,這是英國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投降,也是一
次最慘重的災難。七月八日開始,比爾和一千五百多個在新加坡被繳械的澳軍
被圈起來,分批趕上了大船,直直往北,送到婆羅洲的俘虜營。
如果一個望遠鏡可以又大又高,像一輪滿月一樣高高掛在天上,從它後頭
往下看,那麼鏡頭自新加坡往東北挪一下,聚焦在台灣島,就可以看見,一點
沒錯,真的是同一天,當比爾和新加坡幾萬個英澳俘虜集體被送往婆羅洲的時
候,彰化的柯景星、日月潭的蔡新宗,還有其他上千個台灣少年,戴著嶄新的
軍帽剛好踏入嘉義白河的營區,開始學習如何當一個稱職的俘虜營監視員,他
們無比認真地練習打耳光、管理囚犯、射擊和操練。
太平洋戰爭在熾熱的沸點上,日軍在泥沼中愈陷愈深,北婆羅洲首府山打
根的熱帶叢林中必須空手打造出兩條戰鬥機跑道。於是從印尼擄來三千六百個
軍伕,又從各攻掠下的據點運來兩千七百多名盟軍戰俘,開始了奴工式的勞役
監管。
比爾被送到山打根時,已經十六歲了。有美術天分的他,把半截鉛筆藏在
腳底,在偷來的紙上畫素描;一張一張撲克牌大小的紙,記錄了他所看到的時
代。112
戰後變成殘酷﹁虐俘﹂象徵的山打根俘虜營,在十六歲的比爾印象中,第
一個就是鐵絲網。生活在鐵絲網的後面,但是每天出這個大門去做工,俘虜終
日勞動,用最原始的工具:鐵鍬、鐵鏟、扁擔、竹籃,以愚公移山的方式建築
機場和防空洞。在熾熱的高溫下,很多人撲倒在曝曬的石礫堆裡,或者叢林的
熱病襲來,在抽搐中死亡。
福爾摩沙青年在白河所學的打耳光,在這些英澳戰俘的記憶裡是一個最普
遍的懲罰公式:
有一天丹尼士和大個子周克放工回寮屋的時候,和往常一樣對門口
站崗的日本兵敬禮,不知是因為敬禮動作不夠標準還是那日本兵窮極
無聊,他命令兩人面對面站住,丹尼士的高度只到周克的胸膛。
日本兵命他們互打耳光。這是日本兵最常做的消遣。周克就輕輕打
了丹尼士一耳光,丹尼士也回打一個。
日本兵大聲喝他們用力⋯⋯丹尼士知道,如果周克真使力的話,他
絕對撐不住。他們互打了幾下,這時日本兵吼著說,﹁要這樣。﹂他
對準丹尼士的臉就是一記,打得丹尼士連倒退幾步,但是他勉強撐住
不倒下,因為他知道,一倒下,日本兵就會過來踹他,踹到他再站起
來或者倒地死亡。
可是他的眼鏡被打掉在地上,彎身去撿的時候,日本兵用槍托猛擊
他的手,把眼鏡和手指都打碎了。緊接著日本兵就用槍托打他因飢餓
而突出的肋骨⋯⋯
凌虐,也很常見:
有時候,俘虜在烈日曝曬下立正。有時候,被命令雙手高舉一塊重
石,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槍頂在他雙腋下。丹尼士看過一個少年俘虜
被吊在一棵樹上,離地幾呎,日本兵把上了刺刀的槍架在少年人的雙
腿之間⋯⋯
還有一次,有一個蘇格蘭俘虜拒絕簽﹁絕不
逃亡﹂的切結書,他被雙手反綁,捆在一棵樹
幹上,日本兵繞到那樹後面用槍托猛敲樹幹然
後就快速讓開,一瞬之間,一陣密密麻麻的紅
蟻從樹洞傾巢而出,撲向那綁在樹上的俘虜。
他以同一個姿勢被綁在那兒三、四天之久,大
便都流在自己身上。丹尼士不知道他是否倖存
⋯⋯
每天早上都有屍體被拖出去,送到周圍的墓
地去葬。113
在戰俘口中的﹁日本兵﹂,其實不少就是來自
福爾摩沙的監視員,他們是站在第一線管理戰俘的
人。偷了筆的比爾,像一個不動聲色的攝影師,把
俘虜營裡的經歷一幕一幕錄了下來。在他的寫真
裡,監視員無時無刻不在:他是資源的配給者,是
奴工的監控者,是給牢門上鎖的獄卒,是施暴的權力象徵。比爾甚至目睹一個
澳洲飛行員的遭遇:他在監視員的刺刀威脅下,先挖一個坑,然後跪在那坑
前,讓﹁日本兵﹂用軍刀砍頭。頭和身體,砍了以後,很方便地可以直接滾進
坑裡。
同一個時候,在同一個地方,彰化來的年輕的柯景星配著槍枝及五十顆子
彈、刺刀、綁腿、防毒面具裝備,接受刺刀、劍術、射擊的訓練。他雖是監視
員,但是已獲得命令,準備隨時上戰場,為天皇犧牲。
59
衛兵變俘虜
我找到了比爾。八十多歲了,住在澳洲雪梨。寫了一個電郵給他,一個小
時以後,比爾的回郵就在我的電腦上出現。
他說,並非每一個俘虜營都是地獄,也並非每一個監視員都是魔鬼。被送
到古晉俘虜營時,比爾受傷,還有福爾摩沙監視員幫他受傷的手臂細心地做了
一個吊帶,以免他接受審訊時傷勢變得更嚴重。
當俘虜營的每日配給定糧降到零的時候——因為日軍自己都沒得吃了,傳
染病就像風吹一樣,輕輕一掃,就讓一個人倒地死亡。俘虜們每天都在抬戰友
的屍體,挖坑、掩埋,然後用一塊殘破的木板,插進土裡,寫上名字和生死年
月。那是一個巨大的亂葬崗。
比爾在山打根作戰俘時,台中的周慶豐是山打根的監視員。幾乎和比爾同
年,現在也是八十多歲的周慶豐,住在老家台中。他記得,﹁阿督︵白種人︶
病亡時,並排躺在地上,以軍用毛毯包裹,夥伴站在身旁,面對面,十分親
近。一陣低頭禱告後,失聲痛哭…… 。﹂114
一九四五年終戰以後,人們才逐
漸、逐漸知道,光是山打根比爾所屬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戰俘,三分之一的人受
凌虐而死。
東京戰犯審判結果所透露的是,盟軍在日軍俘虜營中總共有三十五萬人,
每一百個俘虜中有二十七個人死亡,是盟軍在德國和義大利的戰俘營中死亡率
的七倍。高出這麼多,令人驚駭,但是,在日軍戰俘營中的中國人,死亡率比
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戰爭結束,倖存的比爾,還有堪薩斯農場小黛的爸爸和夥伴們都回家了,
福爾摩沙的監視員,走上了他們青春結伴出發時作夢也想不到的命運。在戰後
的對日本的審判中,一百七十三個台灣兵被起訴,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開台籍監視員起訴書上的﹁起訴理由概要﹂,讀來血跡斑斑,怵目驚
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於拉包爾的丸木附近,將中
國俘虜二十四名驅入坑中後以火器殺之。又在三月十一日於同地,以
同樣方式殺害中國俘虜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於拉包爾⋯⋯謊稱帶三名中國勞動者
住院醫療,結果卻將其斬殺。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間於拉腦,澳洲俘虜X
X在前往作業途中病倒,遭被告踢頭、腹、睪丸,於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於英領北婆羅洲的拉腦附近,非法殺害姓
名不詳俘虜約十七名⋯⋯
二十二歲的的柯景星和其他六個台灣青年同列被告,起訴理由是:
於北婆羅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殺及刺殺四十六名俘虜。115
這七個人一審判決死刑,一個月後再審,改判十年徒刑。
幾個月後,一九四六年初,這些判了刑的台灣青年被送到了新幾內亞的拉
包爾。
拉包爾,戰爭時是日軍囤兵重鎮,因此也是盟軍轟炸標的,戰爭後,是太
平洋戰區的審訊中心。當盟軍俘虜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艦來到拉包爾碼頭把他
們接走的同時,本來監視俘虜的台灣兵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俘虜,像羊群一樣
送進了原來囚禁盟軍的俘虜營。俘虜營的設施他多麼熟悉啊,一切如舊,只是
現在俘虜變成了衛兵,衛兵變成了俘虜。
60
三更燈火五更雞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灣彰化縣美和鎮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歲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年,柯景星出生在這個傳統的閩南三合院裡,紅
磚房子,圍著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漣漣的稻田。二十二歲時離
開這個家,再回來已是十年後。我來看他時,他已是九十歲的老人。三合院已
經倒塌,正廳的屋頂陷落,一地的殘瓦斷磚,壓不住黃花怒放的野草。雨漬斑
駁的土牆上,還掛著一個木牌,毛筆墨汁寫著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
他說。
木牌腐朽,鐵釘也鏽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著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著
其中兩字,說,﹁這是我爸爸。﹂
半响,又說,﹁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詩,我還記得兩句:三更燈火五更
雞,正是男兒立志時。﹂
柯景星的記憶在時光的沖洗下有點像曝光過度的黑白照
片,這裡一條線,那裡一道光,時隱時現,但是,輪廓和靈
魂,真的都在。
龍:你跟我說一下那四十六個人是怎麼回事?
柯: 隊長杉田鶴雄就命令我們殺人,那把軍刀上還有天皇的
菊花。不服從命令,我們就要被殺。
龍: 你們殺俘虜的時候,俘虜站在哪裡,你在哪裡,長官在
哪裡?
柯: 四、五十個俘虜,我們把他們圍起來。杉田鶴雄就喊
說,﹁上子彈!﹂然後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
們刺槍術。教我們刺槍術的教練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
第一名的。
龍: 四、五十個俘虜被圍起來,有多少個台灣監視員在那
裡?
柯:十幾個人。
龍: 你是說,你們殺這四、五十個俘虜,不是開槍,全用刺
刀?
柯: 開槍危險,開槍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個一個刺死,我站在比較
遠的旁邊,有一個印度兵逃來我的腳邊,我跟他說,﹁這是天要殺你,
不是我要殺你。﹂我就刺了他一刀。還有一個在喊救命,是個英國兵。
一個清水人叫我殺他,我說你比較高你怎麼不殺他,你比較高才刺得到
啊。那個英國兵躲在水溝裡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沒有人知道他躲
在那裡。我說,清水人你比較高,你去殺他。
龍:人都殺完之後,四、五十個屍體怎麼處理?
柯:我們就挖一個大洞,全部放進去。
龍:然後你們怎麼湮滅殺人的證據?
柯:人的頭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嗎?
龍:把這四、五十個人殺了之後,你去哪裡?
柯:有個人挑水來,我們把它喝光。繼續住在那裡。
龍: 現在俘虜營都空了,盟軍馬上要到,你們還住在那裡在等什麼?
柯: 我們也走了,想要回古晉,可是到不了,那時候⋯⋯太久了,忘了。
龍:請描寫一下審判的過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台灣兵。旁邊有旁聽席。一個耳光換五年。
龍:澳洲俘虜出庭指證你們打他們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訓練的時候學的。
龍:當場被宣判死刑,那時感覺?
柯: 感覺是——我真的要死了嗎?死了還沒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
興。
龍:被判十年,最後坐了七年半的監牢,你覺得這懲罰公平嗎?
柯:既然我有殺死一個人,我說是﹁天要殺你、不是我要殺你﹂。
龍:那你覺得七年半是應該的還是怎樣?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龍:我知道,但你覺得自己判刑是冤枉還是罪有應得?
柯:那時候也沒想什麼,有殺死人被關也是應該的。
龍:家裡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嗎?
柯: 都不知道。不能通信。我要是知道我父親那時已經死了,我就不回台灣
了。我就在日本入贅。
龍: 釋放後最後終於回到台灣,看到基隆港,心裡在想什麼——有哭嗎?
柯:沒有。
龍:你一個人從基隆搭火車到了故鄉彰化——有人到車站來接你嗎?
柯:沒有。到彰化車站後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來老家。
龍:家裡還有什麼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親。
龍:十年不見兒子,母親看你第一眼,說什麼?
柯:什麼都沒有說。只說:你住二房,二房在那邊。
61
日日是好日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縣魚池鄉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歲
從彰化到魚池鄉,一路是青蔥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櫻花錯錯落落開
在路旁,遠看像淡淡一片雲。綿延婉轉的山路一個轉彎,忽然天地遼闊,半畝
湖水,無限從容,﹁晉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開在眼前。
原來蔡新宗是個在日月潭畔長大的小孩。
轉近一條小路,兩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間站著一株一株齊整的檳榔
樹,像站崗的衛兵一樣,守著家園。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
菜、蘿蔔、蕃茄、豌豆,青青鬱鬱,引來一陣熱鬧的粉蝶。幾株桂花,香傳得
老遠,引擎一熄、打開車門就被花香牽著走。
原來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樣,都是在稻田邊、三合院裡長大的少年。
我們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曬穀場上說話。村裡人經過,遠遠看見我們,一
定以為這是個﹁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鄰里小聚。一面說,天色一面
沉,然後檳榔樹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藍色的天空裡,蚊子趁暗夜紛紛起飛,發
出嗡嗡聲,像隱隱從遠處飛來的轟炸機群。
龍:何時離家的?
蔡: 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號從高雄港出發,九月八號到達婆羅洲古晉,從
﹁沙拉哇庫﹂河一直進去。
龍: 那是拉讓江。河裡面有動物你看到嗎?
蔡: 有啊,有鱷魚啊,他們爬起來透氣、納涼,都是我以前沒有看過的東
西。
龍:古晉的戰俘是什麼狀況?
蔡: 英國兵比較多,荷蘭——那時候的印尼屬於荷蘭統治的,印尼的兵也
有,印度兵也有,屬於英國的。都是從新加坡抓去的。
龍:有華人嗎?
蔡: 就那個卓領事夫婦。他們還有個小孩。我是很同情這個卓領事的。
龍:是哪裡的領事?知道他的名字嗎?
蔡: 不知道,名字也不記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隊長跟那些幹部,圍在一起講
話,說這個卓領事意志很堅強。那個時候日本人在說,看能不能把這中
國人給吸收過來。但是這個領事說,我已經對中華民國宣誓要盡忠,我
不能再加入你們日本。日本人就說,可是你如果加入我們,你就不用關
在這裡了,我們送你回中國,讓你去汪精衛那裡任職。他也不要。
我們這些小朋友聽到了覺得,這個中國人、中國領事,很盡忠哦。我是
做文書的,所以在辦公廳裡面常常聽到這些普通人聽不到的談話。我就
說,這實在很難得,一個國家的公務員,日本人也在稱讚喔。
龍:蔡先生,這個人在日本戰敗以後去哪裡了?
蔡:我不知道,說是有一個陰謀,這個人被抓去別的地方了。
龍:古晉的俘虜待遇怎麼樣?
蔡: 我是沒有直接管,俘虜做的工作也沒有很粗重,只是吃不飽,一年一年
營養失調、生病啦。那時候想說,人如果不動,身體也會愈來愈差,如
果讓他們出去種個什麼,讓他們自給自足,也有錢給他們喔,他們可以
用這個錢買一些比較營養的,他們自己要吃的。我們公道來講,要說日
本那個時候有沒有很殘忍,在古晉那邊是沒有的,因為補給還可以到,
交通也都還很好。第一分所就差了。
龍:第一分所就是山打根?山打根的﹁死亡行軍﹂你當時知道嗎?
蔡: 那裡就生病的,死的死、逃的逃,是到戰後我們才聽到的事情,當時不
知道,跟我們沒什麼關係。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澳軍九月
十二日來古晉接收時,就在問:﹁山打根那邊還有幾個?﹂我就說我看
一下,看山打根的戰俘名單,發現,怎麼七月、八月都沒有電報來啊,
數字都沒來,六月的時候還有幾個。我就跟他講,我現在報的數字不是
現在的喔,他說,﹁沒半個人了!﹂
我也嚇了一跳,他說真的,可能是逃走了,我最後聽人家說只剩一個
人。
龍: 很慘,山打根一千多英澳軍,最後剩下六個活的。古晉俘虜營隊長是日
本人吧?
蔡: 是個留美的日本人,比較開化,很認真。最後自殺死了,也很可憐。
龍:什麼狀況下自殺的?
蔡: 戰敗後,他一調查發現俘虜死這麼多,雖然沒直接殺他們,但是死這麼
多人,算是他的一個責任。他又是個﹁日本精神﹂很旺盛的人,常常
說,﹁日本如果怎麼了,我也不要吃俘虜的米,我不做俘虜!﹂
我們在辦公廳,他一個人出來,戴著帽子,說,﹁你們大家聽過來,我
現在要出去,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要堅強,所長我要去了,你們大家保
重。﹂他回身就走了。
龍: 有資料說,日本戰敗的時候,有密令說要把俘虜全部處死,古晉的情況
是怎麼樣?
蔡:沒有命令說全殺。
龍:你在古晉有看到殺人嗎?
蔡: 沒有,我們古晉這裡沒有;山打根和美里,確實有殺人的,他們有講。
龍: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講。
蔡: 那裡就真的有殺人,聽說他們的隊長,一手拿著軍刀,一手拿著槍,
說,你如果不聽令,我刀子殺不到的我就開槍,所以你不殺人也不行。
山打根那些都行軍的俘虜,到山裡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沒死
的在那裡很痛苦的樣子,日本人的解釋是,倒在這裡這麼痛苦,我乾脆
讓你死得痛快一點,那就是日本精神說的武士道。很難說啦。
龍:審判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開始判的。
龍:在海邊開庭?
蔡:在海邊搭一個棚子,我們四十五個台灣兵同時被審。
龍:怎麼進行?
蔡: 像我進去,我先說我是誰,我要來說的話全屬事實,對神明宣誓,意思
是這樣,然後審判官就問你有沒有打人,我說沒有,我是沒有直接管,
但是我們是一起的,營養失調,很不自由,這個精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
解,我只有講這樣,他就寫上去了。
開始審判後八天,四十五個人就全部判了,我記得有三個無罪,剩下的
四十二個,判一年的好像是一、兩個,總共算起來,無期的有一個,二
十年的兩個,十五年的幾個。
龍:你判了十年,覺得服氣嗎?
蔡: 我很不滿。如果講人道,為了和平,你定這個罪,我贊成。但是你因為
﹁勝利﹂,隨隨便便就這樣子判。戰敗的都有戰犯,戰勝的就沒有戰犯
嗎?這是我的主張,去到聯合國我也敢這麼主張。
譬如一個例子,這個是大家疏忽的一個例子,這是我所知道的。我們叫
﹁你來﹂,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這個手勢在澳洲和英國人看來以為
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虜就走開了。下指令叫他過來的人就覺
得我叫你來,你不來,不聽我的話,追過去就打他巴掌了。這根本是誤
會。他們就是看天氣在審判的,實在是很冤枉。
龍:聽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時候,感覺是什麼?
蔡: 覺得——打架打輸了,這樣而已,怨嘆我們打輸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
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幾個,都笑笑的,說,﹁哎,我要去了,祖國的
復興拜託你們了!﹂這一點是我們要學的地方,我常常在講,日本人的
好處我們要學。
他們日本軍隊本身,動不動就打你巴掌,只要階級大過你的就會壓你,
所以看顧俘虜的時候,為了要執行業務,他有的時候看了不高興會﹁巴
格亞魯﹂一個巴掌過去,這個是有的,但是這樣也不用判到幾十年,也
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龍: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爾去服刑了?
蔡: 對。那時拉包爾那個島差不多還有十萬日軍在那裡,等候遣返。
龍: 你知不知道,你變成戰犯,送到拉包爾集中營的時候,拉包爾還有將近
一千個中國國軍戰俘,剛被解放,在拉包爾等船?
蔡: 我不知道,我是聽人家說有那些人,有中國人在那裡做工,那些人後來
有沒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龍:一九四九,你在哪裡?
蔡:我還在拉包爾。
龍: 你在拉包爾的時候,日本的第八方面軍司令今村均大將也關在那裡?
蔡: 那些將軍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種種菜園而已。今村大將自然是我們
的大老闆,我常常跟他講話,他也很照顧我們,他也不會分你是台灣人
日本人。
龍: 今村是太平洋整個方面軍最高指揮官,他被判十年,你這個台灣小文
書,也被判十年啊。
蔡: 我也跟今村開玩笑,說﹁你一聲令下,幾百萬的軍火都聽令,可是﹃論
功行賞﹄的時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龍: 和你同在拉包爾服刑的還有婆羅洲的指揮官馬場中將?他臨死還送給你
一個禮物?
蔡: 馬場被判絞刑,他想他時間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說,﹁你
來,我寫了一個東西要給你。﹂他送給我這塊匾額,上面的字,是他自
己寫、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還跟我解釋,說,﹁你年輕,有時候會比較衝動。在這個收容所裡,
你要儘量認真讀書,邊讀書邊修養,這樣,早晚你都會回去的。要保重
身體,你只要想著日日是好日,每當生氣的時候,就要想到馬場中將有
跟我說,日日是好日。﹂
龍:他自己要上絞架了,還這樣安慰你⋯⋯
蔡: 對,他這樣跟我解釋,所以說我的人生觀就是﹁日日是好日﹂。每天都
好,就是這樣。
 
第 七 部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62
最底層的竹
飛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與罰﹂的問題。
你出生的時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蘭克福的醫院裡一面哺乳,一
面看著電視,那是不可置信的畫面:上百萬的東德人在柏林街頭遊行,然後就
衝過了恐怖的柏林圍牆,人們爬到牆頭上去歡呼,很多人相互擁抱、痛哭失
聲。在那樣的情境裡,你在我懷裡睡覺,長長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嬰兒
的奶香和那歡呼與痛哭的人群,實在是奇異的經驗。
晚上靜下來時,我聽得見頭上的日光燈發出滋滋的聲音。
後來,人們就慢慢開始追究﹁罪與罰﹂的問題:人民逃亡,守圍牆的東德
士兵開槍射擊,一百多人死在牆角,你說這些士兵本身有沒有罪?所有的罪,
都在他們制訂決策的長官身上?還是每個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個別行為負責?
東德共產黨的決策高層一直說,他們要求衛兵防止人民離境,但是從來就
沒有對守城士兵發佈過﹁逃亡者殺﹂的命令。於是很多法庭的判決,是判個別
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嗎,飛力普,一直到二○○七年,才在一個當年守城衛兵的資料袋
裡找到一個軍方文件,文件寫的是:﹁面對逃亡者,使用武器不需猶豫,即使
是面對婦孺,因為叛徒經常利用婦孺。﹂116
這個文件出現的時候,我的吃奶的小寶貝都已經滿十八歲了,很多士兵早
被判了刑。
昨天在電話上跟你提到柯景星這個台籍監視員。他被判刑十年,罪行是他
和其他十幾個台灣兵在日本已經知道要戰敗的最後幾個月裡,屠殺了四十六個
英澳俘虜。那個下指令的日本隊長,在法庭上承認是他下令,一肩挑起罪責,
但是那些奉命動手的台灣人,還是被判了重刑。
日本軍方,是不是和東德共產黨一樣,也說,我們從來就不曾發佈過﹁殺
俘虜﹂的命令呢?
我在澳洲坎培拉戰爭紀念館的收藏裡找到了這麼一個文件,你看不懂,沒
關係,我翻譯給你聽。
你知道,日本的投降,是在八月十一日就已經傳遍全世界了,這個文件是
八月一日發出的,下達﹁非常手段﹂給各俘虜營的主管。翻譯出來,指令是這
麼說的:在現狀之下,遇敵軍轟炸、火災等場合,若情況危急,必須立即疏散
至附近的學校、倉庫等建築物時,俘虜應在現在位置進行壓縮監禁,並於最高
警戒狀態下,準備進行最後處置。
處置的時機與方法如左:
時機
原則上依上級命令進行處置。然若有左列
場合,得依個人判斷進行處置:
甲、群體暴動,且必須使用兵器才能鎮壓
時。
乙、自所內逃脫成為敵方戰力時。
方法
甲、 無論採各個擊破或集團處置的方式,
皆依當時狀況判斷後,使用火藥兵器
爆破、毒氣、毒物、溺殺、斬首等方
法進行處置。
乙、 無論在何種情形下,都要以不讓任何
士兵脫逃、徹底殲滅,並不留下任何
痕跡為原則。
這個文件真是讀來心驚肉跳。﹁ 非常手
段﹂、﹁最後處置﹂、﹁徹底殲滅﹂,不就是殺人滅跡嗎?柯景星所接受到的命
令,不就是這個嗎?直接下令的杉田鶴雄自殺,奉命動手的柯景星判刑十年,
但是決策者的罪責要怎麼依比例原則來算呢?
我老想到那個喊救命反而被台灣兵用刺刀戳死的英國男孩——他會不會也
跟比爾一樣,謊報十八歲,其實只有十五歲?
或者,和我的飛力普一樣,十九歲?
殺害他的責任,應該算在誰的頭上?
我跟你說過我找到了澳洲的比爾嗎?一九四五年從俘虜營回到家鄉以後,
他變成一個專業木匠,幫人家設計家具,做門窗。他在俘虜營裡零零星星所做
的素描,後來重新畫過。我說我想在書裡放幾張他的俘虜營素描,他開心得
很。
我問他,﹁在山打根俘虜營裡飽受虐待的時候,你知不知道穿著日軍制服
的監視員其實大多是日本殖民地的台灣兵?﹂
他說,﹁知道的,因為他們常被日本長官揍,刮耳光。老實說,日本人對
待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的態度跟監視員對待我們這些俘虜的態度,其實一樣地
狠。﹂
﹁那麼,﹂我再追問,﹁如果我說,這些福爾摩沙監視員在某個意義上,
也是一種﹃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價值所操弄,因而扭曲變形,你會反對
嗎?﹂
他馬上回了電郵:﹁教授,我當然不反對。他們同樣身不由己啊。﹂
我問他,對那些福爾摩沙監視員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
他說,﹁有一次我跟兩個英國人從俘虜營逃跑被搜捕回來,我們都以為這
回死定了,因為我們都看過俘虜被活活打死。而且,如果當場沒打死,傷口發
炎,不給藥,潰爛沒幾天也一定死。可是奉命管教我們的是幾個福爾摩沙兵,
他們年紀很輕,而且個子都比較小,抓那個很粗的藤條抓不太牢,所以打得比
較輕。我們運氣還不錯。﹂
﹁有沒有可能,﹂我說,﹁是這幾個福爾摩沙監視員故意放你們一馬呢?﹂
﹁很難說,﹂他這麼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樹枝綁到一個特定的方向
和位置,扭成某個形狀,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們東方的竹子,是有韌性的,你
一鬆綁,它就會彈回來。但是呢,如果你剛好被壓在最底層的話,那可是怎麼
掙扎都出不來的。﹂
63
那不知下落的卓領事
在山打根值勤的監視員柯景星和蔡新宗在事隔六十年之後,都還記得一個
特別的俘虜,一個中國人。他們不知道他的來龍去脈,只知道他是﹁卓領
事﹂,被日軍關進俘虜營,和英國軍官一起做奴工。他的年輕的妻子帶著一個
四歲的女兒和一個四個月大還在吃奶的男嬰,分開來關。九十歲的柯景星對往
事的記憶已經大半模糊,但是年輕的領事夫人的影像很清晰地在他心中。
﹁俘虜營裡有個女生——領事太太,有一天說,我的孩子養不大怎麼辦?
後來我去買菸,再把買來的菸拿去隔壁的商店換了三、四十個雞蛋,我就把雞
蛋拿給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就馬上跪下,我說如果你跪下我就不給你。他的小
孩很可愛,嬰兒,這麼大。我說我還沒結婚,你孩子都這麼大了,你如果跟我
跪下的話,我就不給你了。﹂
蔡新宗記得的,則是卓領事的堅定以及日本人在背後議論時對他的敬意。
這個監視員眼中不知來歷的﹁卓領事﹂,只要答應轉態為汪精衛政府效力,他
馬上就可以回到南京做官,他的妻子可以免於折磨,他年幼的兒女不需要冒營
養不良致死的危險,他自己也不會被殺。然而,台灣的監視員親眼看見這個領
事在日軍的恐嚇和利誘之下完全不為所動。
這究竟是哪裡的領事?他後來的命運又如何?
對自己的命運都毫無掌握的監視員柯景星和蔡新宗,搖搖頭說,不,他們
一無所知。
他們不知道,卓領事名叫還來,燕京大學的畢業生,後來到歐洲留學,取
得巴黎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抗戰爆發,他和許多留學生一樣熱血澎湃地回到
中國,投入國家的命運洪流。太平洋戰爭爆發時,他是中華民國外交部駐英屬
婆羅洲山打根的總領事。日軍在一九四二年二月登陸婆羅洲,卓還來還在領事
館裡指揮著同仁緊急地銷毀文件,以免機密落進敵人手中。砲火轟隆聲中,不
及撤退,一家人在刺刀的包圍下被送進俘虜營。
當他的妻子為了嬰兒的奶粉和雞蛋在對台籍監視員求情、感恩下跪的時
候,卓還來本人在做苦力。山打根當地的華僑晚上偷偷給他送食物,白天往往
從遠處望見僑社所尊敬的領事在監視員的驅使下做工。
卓領事和七、八位白人,從一哩半的工程局,每人推滾一桶四十四
加侖的汽油桶,推到碼頭的油輪上,以做裝油之用。我看見卓領事身
穿短衣、短褲,推得滿身大汗,而且汗流浹背。這是日軍進行羞辱性
的勞動。117
在三年半的集中營內,卓還來大概每天入睡前都在等候那個時刻;那個時
刻終於在一九四四年七月六日的凌晨三時到來。不管在哪個國家,這種事總是
發生在黑夜中,走進人犯寢室裡的軍靴腳步聲總是颯颯作響,彷彿隔音室裡擴
大了的活人心臟跳動。卓還來和其他四個英美官員被守衛叫起,一聲不響,被
押進叢林隱密處。
一年以後日本投降,俘虜營解放,人們在清查名單時,才發現卓還來失
蹤,開始在叢林裡尋找隆起的黃土丘。兩個月後,果然在靜謐無聲的密林深處
找到五個蟲蟻如麻的荒塚。荒塚中的骸骨,都沒有頭顱。那麼如何辨認卓還
來?
一片還沒腐爛的布塊,是當地僑胞偷偷送給他的衣服,證明了這一堆是卓
還來:乾髮一束、門牙三枚、膝蓋骨、指骨、肋骨各一。白骨凌亂,顯然林中
野狗曾經扒食。
柯景星和蔡新宗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個因為堅定的政治信念而令俘虜營中
的日本軍人肅然起敬的﹁卓領事﹂,早已被害。也不知道,在戰後的一九四七
年七月七日,他的骸骨被國民政府專機迎回,隆重地葬於南京菊花台﹁九烈士
墓﹂。
當﹁卓領事﹂的骸骨被迎回南京、白幡飄飄一片榮耀悲戚的時候,柯景星
和蔡新宗已經淪為戰犯,監禁在新幾內亞的拉包爾俘虜營裡。柯景星和蔡新宗
也不知道,殺害卓還來的日軍警長阿部木內中佐和芥川光谷中尉,都上了絞
架。
有些人生,像交叉線,在一個點偶然交錯,然後分散沒入渺茫大化。
64
老虎橋
到南京,上一輛出租車,說要去﹁菊花台九烈士墓﹂,司機多半茫然,有
雨花台,沒聽過菊花台。
卓還來安葬之後一年半,南京的總統府大門插上了五星旗。此後,卓還來
從集體的歷史記憶中,被刪除。在隨後幾十年的時光裡,他的子女不敢提及這
個為中華民國犧牲了的父親,他的妻子不敢去上墳。烈士還是叛徒,榮耀還是
恥辱,往往看城裡頭最高的那棟建築頂上插的是什麼旗子。118
或者,人們選擇記得什麼、忘記什麼。
和卓還來同代的﹁八百壯士﹂,人們至今記得那些壯士們是如何地臨危授
命卻又視死如歸,一個一個都是英氣逼人的青年男子。蔣介石為了即將舉行的
九國公約會議,讓國際看見中國抗戰的堅持,決定在大撤軍的同時,在蘇州河
北岸仍舊﹁派留一團死守﹂。這個團,其實就是一個自殺的隊伍。一九三七年
十月二十七日,八十八師第五二四團團副謝晉元奉命留守閘北四行倉庫,孤軍
悲壯抗敵的傳奇,就此開始。
人們記得,四行倉庫樓頂的那面在晨風中微微飄動的國旗,人們也記得,
蘇州河對岸的鄉親父老們,發現了那面國旗時熱烈盈眶的激動。中華民國駐南
非大使陸以正,那時是個十三歲的初中生;二○○九年我們坐在台北一家精緻
的義大利餐館裡,眼看著物換星移,浪淘沙盡,他卻仍然記得四行倉庫的悲壯
在他稚幼的心靈烙下如刀刻般的印記。
到今天,也還有人依稀記得那首歌: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
一九七六年台灣拍的﹁八百壯士﹂電影,結束的畫面是這些壯士們在天崩
地裂的戰火中英勇撤出了三百五十八人,歌聲雄壯、國旗飄舞,然後國軍壯士
們踩著整齊的步伐,帶著無比堅毅的眼神,往前方踏步而去。劇終。
前方一片模糊——他們無比堅毅地踏步到哪個﹁前方﹂去啊?
被集體記憶刪除了的是,這三百五十八個人,步伐整齊,走進了英租界,
馬上被英軍繳械,關進了收容營,從此失去自由,成為孤軍;仍在中國的土地
上,但是被英軍監禁,被日軍包圍。孤軍想在收容所中升旗,都會引來衛兵的
侮辱和毆打。監禁四年之後,珍珠港被炸,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八日,日軍入
侵租界,孤軍立刻成為戰俘,分送各地集中營,為日本的侵略戰爭做苦勞後
勤。
﹁八百壯士﹂中的一百多人,被押到南京,進了老虎橋集中營。
老虎橋集中營在哪裡?
我到了南京,找到了老虎橋監獄的舊址,但是,什麼都看不見了。四邊是
熱鬧的酒店商廈,中間圍著一個軍營,有衛兵站崗。
剛拿出相機,衛兵直衝過來,大聲吼著,﹁拍什麼拍什麼?這是軍事重地
你拍什麼拍!﹂
我拍什麼?就是跟你說你也聽不懂!懶得理你。
我走到對街去,一回身對著他﹁喀嚓﹂一聲,乾脆把他也拍進去。
日軍在老虎橋監獄關了近千名國軍戰俘,每一百多人擠在一個大獄房裡,
睡在稻草鋪的地上。每天戰俘由監視員帶到工地做苦役——建機場、挖防空
洞、築防禦碉堡,是的,和婆羅洲或者拉包爾的英澳戰俘,做的是一樣的事。
老虎橋的很多監視員,是的,也來自福爾摩沙。
糧食不足,醫藥全無,大獄房裡的國軍戰俘不是死於飢餓就是死於疾病,
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具屍體要抬出去。有人深夜逃亡被捕,獄卒把逃亡國軍吊在
木柱上施以酷刑,令人心驚肉跳的哀嚎呻吟之聲,傳遍集中營。
隸屬美國十四航空隊的飛行員陳炳靖在轟炸越南海防時被擊落遭捕,輾轉
送進了南京集中營,他目睹國軍戰俘的狀態: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批四十餘人的國軍入獄,他們棉服胸前兩側
均有刺刀穿孔,且帶有血跡,經打聽之後,我才知道此批國軍戰俘在
戰場上有數百人,日軍要他們全都趴在地上,開始用刺刀往上身刺,
每人被猛刺兩刀,此批人是沒有當場被刺死的,才押送來此。119
南京戰俘營的﹁獄卒﹂中,有十五位台籍日本兵。陳炳靖提到其中有兩個
人對國軍戰俘特別殘暴。他聽說,在戰後,這兩個福爾摩沙兵在台灣南部被
殺——當年的受害國軍踏破鐵鞋,找到了他們。
而陳炳靖自己,這麼多年來,也一直在找一個台籍日兵,為的卻是一個不
同的理由。一九四四年,陳炳靖終日發高燒躺在床上,他萬念俱灰。每日的凌
虐已經不堪負荷,俘虜生病,沒有醫藥,只能自生自滅,他一心想死。
在悲涼無助的深夜裡,一個黑影子悄悄出現在他床頭,是國軍俘虜中擔任
護理的人,手裡拿著針筒,準備給他注射。陳炳靖全身火燙、神智幾乎不清,
卻還覺得不可置信,問說,哪裡來的藥劑?
黑影子說,十五個台籍監視員之一,是學醫藥出身的。知道了陳炳靖的病
情,從日軍那裡把藥偷了出來,交給他,要他來救陳炳靖,同時吩咐,絕不可
外洩,否則身為監視員的台灣兵會被日軍槍斃。
終其一生,陳炳靖都在尋找這個台灣人。
關進南京老虎橋集中營的一百多個﹁八百壯士﹂,在一九四五年日本戰
敗、集中營的大門被打開的時候,只剩下了三十幾個。
65
拉包爾之歌
小時候看過二戰的電影吧?桂河大橋啊、六壯士啊什麼的,都是美國片,
所以英雄都是美國人。如果是演歐洲戰場的,那麼德國兵都像一敲就倒地的白
癡;如果是演太平洋戰場的,日本兵每個都長得很醜很殘暴。
一九四二年六月激烈的中途島戰役之後,盟軍拚命轟炸,軍國日本的戰備
工程突然加速轉動,吸進大量的苦力和兵力。太平洋戰場的新幾內亞,是一個
漩渦的中心:台灣和朝鮮殖民地的軍夫軍屬、以武力擄來的各路國軍戰俘,以
及從中國大陸、香港、印尼等地徵來騙來的民伕,一船一船送到了新幾內亞的
拉包爾碼頭。
幾路人馬幾乎同時上了船,駛往赤道以南。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底,南京老虎橋集中營的國軍俘虜,在刺刀包圍下,被
運到上海碼頭,上了船。
這些統稱﹁國軍﹂俘虜,其實成分很雜。有在不同戰役中被日軍俘虜的正
規國軍部隊,包括衢州會戰中大量被俘的八十六軍,有敵後抗日的各種勢力,
包括共產黨的新四軍和不同路數的挺進隊,包括國民黨戴笠創建的游擊隊,譬
如忠義救國軍和地方的各形各色保安團及縱隊,也包括地下抗日志士,其中也
有老師、學生、記者。
五十七位﹁八百壯士﹂,也被塞進了船艙,和其他一千五百多名國軍俘虜
一併被日軍編成了﹁中國軍人勤勞團﹂,開往拉包爾。
這時候,蔡新宗和柯景星剛到婆羅洲才幾個月,還正在好奇地熟悉環境。
在南投,住得離蔡新宗家很近的辜文品,被選進了第三回﹁特設勤勞團﹂,和
南投埔里其他三十九個年輕人,正在做離鄉的準備。二十歲不到的男孩,在鄉
間成長,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還沒開始,只是在母親憂鬱的突然安靜裡覺得稍微
有點不安。他們特別結伴去神社拜拜,然後接受了沿街群眾的致敬;群眾揮舞
著日本國旗,人群裡頭也默默站立著自己的父親母親,或者,那心中思慕卻還
來不及表白的人。埔里鄉親就這麼送走一批又一批自己的子弟,很多不捨的熱
淚,也有悲壯的注視和堅毅的眼神。
高雄港的船艦很多,他們這一艘運輸艦,目的地是拉包爾。
辜文品後來也老了。六十年以後,他在埔里回想起自己在拉包爾的年少歲
月,挖洞、埋屍、種菜、搶築碉堡,什麼都做了,難以忘懷的,還是那成千成
千的屍體——炸死的、病死的、餓死的屍體,等著他去火化。因為太有經驗
370
66
魂牽
了,他成為專家,單憑﹁氣味﹂,年紀輕輕的他就能辨別燒到了人體的哪個部
位。心臟,他說,最難燒,往往還要澆上汽油,才燒得乾淨。120
66
魂牽
我在看日本戰敗後,拉包爾戰俘營國軍的倖存者名單,一個名字一個名字
看下來。
一千五百多人從中國被送到這個島,關進集中營,開始做奴工。一九四五
年這個俘虜營被登陸的澳軍解放的時候,活著的國軍只剩下七百多個。從南京
老虎橋送來的一千人中,活到一九四五年的,只有四百個。121
這些倖存者,欣喜若狂在碼頭每天注視著海港,等祖國派船來接他們回
家。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遙遠的祖國,內戰,已經處處烽火。一個千瘡百孔、
焦頭爛額的政府,你要他這時從幾千公里外的叢林島嶼接回自己的子弟,那絕
不是第一優先,而且,也很困難—哪裡來的船呢?
他們就繼續在營區裡等待。戰後第一個國慶日到了,他們在俘虜營區四周
插滿國旗,貼上標語,照樣升旗,唱國歌,對國父遺像行三鞠躬禮,慶祝中華
民國國慶。
這一等,就是兩年。
看著一九四五年九月的倖存者名單,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看,這時,台北
︽聯合報︾刊出了最新發現:在拉包爾幾乎整個被火山覆蓋的叢林裡,找到三
座國軍的墳。
不只三座啊,我想,厚厚的火山灰燼下面應該有八百個國軍的骸骨。拉包
爾啊,隨便哪裡一鍬挖下去,都是人的白骨。
在我心中揮之不去的思緒是,一九四三年從南京老虎橋集中營被運到這個
有鱷魚的叢林島的那一千多名國軍,可都是像林精武、張拓蕪、柯景星、蔡新
宗這個年齡的人啊。死在異鄉,即使是沒名沒姓的集體掩埋於亂葬崗,即使亂
葬崗已經被爆發的火山熔岩深深埋滅,這些失鄉的亡魂——可都是有父有母
的。如果說,當年,是國家讓他們過江過海來到這蠻荒的叢林,讓他們受盡傷
害之後無助地倒下,然後任火山覆蓋他們的臉,那麼六十年以後,國家,也可
以過江過海牽引他們回到故鄉吧?
我開始尋找倖存者。
67
尋找李維恂
二○○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台灣岡山空軍官校大榕樹下
李維恂,八十九歲
五十七個﹁八百壯士﹂,死了二十一個,剩下三十六個。八十六軍的、新
四軍的、地下游擊隊的,一個一個名字歷歷在目。我心想:這些倖存者,終於
在一九四八年回到了祖國,祖國卻在熾熱的內戰中,哀鴻遍野,然後是大分
裂、大流離;他們之中,一定也有人輾轉到了台灣,而且,也可能還有人在
世,只是,人海茫茫,我要怎麼找到這個人呢?
發出上天下海的﹁尋人令﹂之後兩天,接到電話,﹁李維恂先生找到了,
真的在台灣。﹂
在港大的寫作室裡,我忍不住大叫。
什麼樣的時空啊,我在二○○九年的香港,越過山越過海,穿過雲穿過
路,真的找到了一九四二年冬天從南京老虎橋集中營被日軍送到拉包爾戰俘營
去做奴工的游擊隊長。
﹁他意識清晰嗎?語言能表達嗎?﹂我急急地問。
﹁很清楚,而且,﹂台北那一頭的聲音清脆地說,﹁我跟
他一解釋是您在找他,李先生就說了一句話。﹂
﹁他怎麼說?﹂
﹁他說,我知道為什麼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李維
恂獨獨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喔⋯⋯。﹂
地獄船
龍:怎麼被送到拉包爾俘虜營去的?
李: 一九三七年淞滬戰事爆發時,我十七歲,學校也停課了,
我就加入了戴笠創建的忠義救國軍。那時候,國共兩黨在
江南地區搶知識青年。
龍: 您被編入混成隊,接受了什麼樣的訓練?
李: 爆破、情報、縱火、暗殺。
龍: 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一年四月二十號,您在上海對日
爆破而被捕?
李: 我們沒有長槍,只有短槍,不能做長距離攻擊,只能夠去丟手榴彈,大概
破壞了四、五個大的物料庫。我們第二天早上就被攻擊了。後來我潛入上
海,當天晚上,日本憲兵就來了。
龍:談談在南京集中營的情形。
李: 南京集中營就在老虎橋,第一監獄,就是汪精衛的夫人陳璧君、周佛海在
戰後被關的地方。老虎橋第一監獄大概經常維持有一千五到二千人,日軍
把俘虜每天派送到三個地方去做苦役,挖煤礦、建機場等等,非常苦的。
集中營裡是俘虜自治的,我去的時候是﹁八百壯士﹂的上官志標當總隊
長。
龍:上官志標來台灣以後在台南當兵役課長;後來呢?
李: 跟我同日進去差不多有四百多人,當時我就編了個十六隊的隊長。基本
上,我們就是南京集中營的苦力,像畜生一樣,兩百個苦力,等於兩百頭
馬,兩百隻牛。
龍:怎麼去到拉包爾的?
李: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發,隔年一月二十四日到。上船的時候根本
不知道去哪裡——人家把你當牲畜看,不會告訴牲畜要被送到哪裡。
   出了集中營,我們就上了沒有窗的悶罐車,全部人都進去了,從外頭上
鎖。第二天早上到了吳淞口,下車,這樣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幾個禮拜,
還好。在那底層船艙裡,你想像,我們這些人已經被關了好幾個月,有的
關了一年兩年的,多想念菸啊,餅乾、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時候是最豐
富、最高傲的時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菸,就往我們船底下丟,下面
一擁而上搶奪的情形你可以想像。
龍:一千多個人都在船底?
李:沒有,一百多個人,因為他分很多條船。
   反正我那個艙底一百多個人。一下去,就發生搶菸搶糖的情況,難堪啊。
我搞不清哪個是班長排長,可是我火大了,我說﹁不許搶!﹂那個時候的
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濃厚的,一罵,都不搶了,我說收起來,班長來分。
然後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語言不通,就拿筆談。我的意思是,你給糖果、
給香菸是好意,我們很感謝,但你這樣丟是污辱的。我們可以上來,你們
好好地給我們。那個日本人懂了,他說好好好,就停止這個動作了。
龍:那條船一路就到了拉包爾嗎?
李:有一本書叫︽地獄船︾,你看過嗎?我不敢看。
   我們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爾前一站,最後一個禮拜,換船了。進入一個
底艙,裡頭已經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個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現在塞
進了四百多人是什麼狀況?
龍:空氣不夠?
李: 不通風的底艙,很熱。空氣不夠。悶到最後,我只能告訴你,四百個人,
沒有一個人穿衣服的,內褲都沒有,頭上身上爬滿了蝨子。
龍:大小便怎麼辦?
李: 你到哪裡上廁所啊?艙底兩側有各有一個樓梯往上,但是在每一個樓梯口
守著四把刺刀,他說,一次可以有五個人上去,那五個人下來之後,才能
再放另外五個人上去。
   於是在樓梯底,就站滿了人。﹁先生啊!我要大便啊!﹂﹁先生啊!我要
小便啊!﹂他們不理你,逼急了小便就流出來了,貼身擠在你身旁還有橫
倒在你下面的人就罵。再逼急,大便就出來了。
龍:譬如大便,你自己怎麼處理?
李:我就撕被單。
龍:有東西吃嗎?
李: 有東西吃,沒有水喝,不給水喝。有的人喝自己的尿,可是,因為缺水,
所以連尿也沒有。那時時候想自殺都很難,因為刺刀在那裡,你連樓梯都
上不去。這樣子有一個禮拜。
   你想像一下:四百多個國軍,全身一絲不掛,大便小便流在身上,頭上滿
是蝨子。那真的是一艘地獄船啊。
龍:你們到了拉包爾上岸的時候,很多人是抬著下來的囉?
李:誰抬誰啊,都走下來的。
龍: 其他的船,說是那身體太弱的,一上碼頭就被日本兵槍殺了,您知不知
道?
李:這個我倒沒聽說過,至少我們這船沒有。
沒有紅藥水
龍:這樣的地獄航程,沒人死?
李: 體力統統搞光,人卻沒死,真的沒人死。死是什麼時候開始死?我告訴
你,上了岸,十天以後開工,死,才真正開始。
龍:怎麼說?
李: 我們被編成幾個大隊,就叫﹁支那特別勞務隊﹂,分頭出去做工。有一個
五百多人的大隊最後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百多人。他們的工作比我們
苦。美軍來轟炸的時候,他們沒日沒夜地搶修機場,白天炸壞了,晚上就
要去修,等到飛機撤了,沒事了,他們就要去開公路,有時候進入叢林,
三天都見不到太陽。我這一隊,做的是碼頭裝卸。
龍:那麼整個在拉包爾的過程裡頭,有沒有見過台籍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灣軍夫,有幾個還談得來。
龍: 你們這些中國俘虜,對於這些台灣兵的監視,感覺是什麼?你們之間的關
係是什麼?
李: 你說我們能講什麼,我們能去鼓勵他要有民族思想嗎?不能,大家彼此心
照不宣吧。
   我們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個弟兄回來跟我說,大隊長,今天碰到好多
台灣來的年輕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們就發現,拉包爾有好幾千個
台灣來的年輕人在做工,還有一千多個廣東、香港來的壯丁。
龍: 當時中華民國駐澳使館給外交部的文件說是有六千九百多個﹁台灣壯丁﹂
在拉包爾,需要被遣返台灣。再包括一些老弱婦孺的話,總共可能有八千
多個。
李: 我跟你講,我們大使館是很差勁的,戰後台灣人並沒有經過大使館回來。
是盟軍的船艦,把他們當日本兵一樣遣送回鄉的。
龍: 李伯伯,你們在拉包爾集中營,受到日本兵的虐待嚴重嗎?您剛剛說,到
了拉包爾之後,死才真正開始?
李: 這要說給你聽才懂。上岸十天後就出工,那個時候大家有氣無力,彼此也
不太認識,沒有合作過。譬如抬一個箱子,一個人沒力氣扛起來,需要兩
個人抬;兩個人抬起來沒事,放下去的時候,如果不同時放下,可能你的
腳被碰破了,或手被劃到了,或者被釘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
見血,五天保證你死掉。
龍:是因為沒有醫療品?
李: 他有醫療品,我們營隔壁就是衛生材料部,裡面什麼都有,就是不給。
龍:連紅藥水都不給?所以你們一個小傷口就會致命?
李: 連紅藥水都不給。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點傷口,沒有什
麼,第二天早上這個地方就已經硬了。當然大家還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
二天還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來,這個地方就潰爛了。第四天就生蛆
了。
龍:生蛆了也沒有人來管?
李: 有,日本人在。他在營區最上面設了一個﹁醫病連﹂。病人就被拖到那裡
去躺著,等於是個﹁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帶著我們到外面挖了個大
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裡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個他認為
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裡一推,再補幾槍,土一蓋。
龍:那——不是活埋嗎?
李:等於活埋。第一次就這樣活埋了二十九個。
龍:這距離你上岸多少天以後?
李: 大概十五天。接下來大概過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個,第三次大概有十幾
個,總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個是這樣被殺害的⋯⋯
   那個時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為,我帶領四百個人,每一天這樣子
死好幾個,就算一天死五個人,八十天也輪到我啦。
龍: 日軍還拿澳洲的士兵做人體實驗,這樣的情況在中國的俘虜營沒有發生?
李: 我看到只有這一種:他在我們裡面挑了二十個體力最好的,挑出去了,實
驗什麼呢?就是讓你每天只吃一斤蔬菜、兩斤地瓜啊什麼的,看可以把你
餓到什麼程度你還能活。
   我記得有一個﹁八百壯士﹂叫徐有貴的,就是被抓去做實驗的。他有一天
餓得受不了逃回來了,逃回來以後跟伙伕討飯吃。
68
一個叫田村的年輕人
墨爾本的康諾爸爸在公元兩千年過世了。年輕的康諾在整理爸爸遺物的時
候,發現了一個紙已發黃的筆記本,裡頭是鋼筆手寫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
多頁,顯然是個日記本子,因為有日期,從一九四三年四月到十二月。
康諾大概猜得到這本日記怎麼來的。康諾爸爸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那一年
從軍的,一九四一年,他才十九歲。
一九四三的冬天,康諾爸爸在新幾內亞澳軍的情報站工作,專門搜索日軍
的情報動向。這本日記,顯然來自新幾內亞戰場。康諾複印了筆記本中的幾
頁,交給了澳洲的戰爭紀念館,請他們鑑定內容。紀念館很快就確認,這是當
時一位日本士兵的叢林日記。
日記的主人,高一米五八,重五十七公斤,胸圍八十四釐米。他的生日是
四月二十七日,可能是二十三歲。他的家鄉,應該是東京北邊的宇都宮市,因
為日記中有他寫給家人的、尚未發出的信。他的名字,由於是縮寫,無法百分
之百確定,但可能是田村吉勝。
田村的部隊是日軍派駐新幾內亞的四十一軍二三九師。四十一軍的兩萬
人,搭乘幾十艘軍艦,從日本駛出,在青島停留了幾天之後,就撲向太平洋的
驚險黑浪,直奔赤道以南的新幾內亞。田村的船艦,很可能和李維恂的戰俘運
輸艦,在帛琉的海面上曾經比肩並進。二十二歲的田村、二十三歲的南京戰俘
李維恂,和南投埔里那四十個年輕人,是在同一個時候,一九四三年的早春,
到達新幾內亞的。
田村日記的首頁,大概寫在一九四三年的三月:
這裡的天堂鳥藏身在椰子樹林中。他們的鳴聲,使我憶起日本的杜
鵑鳥。我不知他們在說什麼,聲音聽起來像﹁咕鼓——咕鼓——咕
鼓﹂。
⋯⋯一月末的日本報紙提到新幾內亞前線——誰會知道我竟然就在
前線呢?
氣候像日本的八月。但是這裡有那麼多可怕的蟲螫。蚊子尤其凶
悍。我們很多人都病倒了,戰鬥士氣很低落。122
四月,叢林的雨季到了。士兵們不能出去,就坐在潮濕的帳棚裡,一整
天、一整夜,傾盆大雨,打在帳棚上。
每天晚上都下雨,不停歇地下,像女人的哭泣。帳棚頂離地面只有
一米半高,濕氣逼人,即使生了火,還是難受。
當中國的﹁八百壯士﹂俘虜們像羅馬帝國的奴工一樣在拉包爾搶築機場的
時候,田村的兩萬弟兄們在做一樣的事情。四十一軍在趕建的威瓦克機場在新
幾內亞的本島上,距離拉包爾機場就隔著一個窄窄的俾斯麥海峽。田村有很濃
的文藝氣質,晚上筋疲力盡倒在營帳裡時,他用詩來記錄自己的日子:
烈日曝曬,兵建機場,
大汗淋漓,無語。
工事日日進行,
長官天天巡察。
暫休海灘旁,汗水滿頭臉,
遠望海茫茫,只盼家書到⋯⋯
秋蟬聲唱起,枯葉蕭蕭落⋯⋯
機場以敢死隊的氣魄和速度鋪好,日本第六航空隊所擁有的三百二十四架
戰鬥機和轟炸機,馬上降落在機坪上蓄勢待發。十萬重兵,百架戰機,新幾內
亞的土著每天在轟轟震耳的戰爭聲音中掘土種菜,赤腳的孩子們像猴子一樣爬
上椰子樹頂,遠遠地瞭望那巨大的機器,心中被一種模糊而神祕的力量所震
撼。
沒有幾天,盟軍情報發現了這個飛機基地,地毯式的大轟炸開始。來不及
逃走的飛機,大概有一百多架,被炸得粉碎,機體爆裂,千百片碎鋼片殘骸四
射,火光熊熊夾雜著不斷的爆炸,從拉包爾都看得見,濃煙怒捲沖天,使整個
天空變黑。
二三九師的一個戰友,在海灘上被飛機碎片擊中,當場死亡。田村拿起筆
來抒發心裡的痛苦:
朋友在海邊被敵機炸死,
但是海水翻白浪,一樣寧靜。
武器殘骸隨波漂蕩,
岬上草木青翠依舊,
小船泊港一如舊時。
我心何其悲傷。
但是轟炸時,不能出工,反而是田村可以休息的時候。他坐在低矮的帳棚
裡,靠著一根柱子,曲起腿,在微弱的光裡,給一個女孩子寫信:
誰會知道,在這南海邊疆,我會這樣地思慕著你呢?一年不見了。
你其實只是一個好友的小妹,我不懂為何竟忘不了你。
從不曾給你寫過信,也不敢對你有所表露。
孤獨時,我心傷痛,想家。
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
說不定你已結婚;那麼我嫉妒你的丈夫。
蒼天又何從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
日記的最後一則,寫在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八日,字跡模糊,無法辨認。十
二月八日以後,一片空白。他給思慕的女孩的信,沒有發出。
二三九師從當年十月開始,就在新幾內亞東海岸做極盡艱難的運輸和防
禦。糧食殆盡,叢林所有的熱病開始迅速擴散。走在荊棘密佈的叢林裡,士兵
一個一個倒下,倒下時,旁邊的弟兄沒有力氣扶他一把。田村倒下的地方,可
能是新幾內亞東岸叫﹁馬當﹂的縣份。
沒有發出的信,連同他的叢林日記,在六十年後,澳洲戰爭紀念館親手放
在他日本家人的手掌心裡。
69
誰丟了他的兵籍牌?
進入了一九四四年,太平洋海面完全籠罩在盟軍的轟炸範圍之內,新幾內
亞外援補給徹底斷絕。兩年多前登陸新幾內亞總共有二十萬日軍,到一九四五
年戰敗時,只剩下一萬個活著回家的人。
這一萬人,是否包括了和田村在叢林裡並肩作戰的、台灣原住民所編的高
砂義勇軍呢?
一九四二至四四年之間,日軍為了叢林作戰,在台灣徵召了幾千名高砂義
勇軍,送進菲律賓、新幾內亞、印尼等熱帶雨林,為前線的日軍做後勤運輸。
死在叢林裡的文藝青年田村吉勝來不及寫出二三九師覆滅的經過,但是從倖存
的高砂義勇軍口述中,田村所經歷的,歷歷在目。
為了避開美軍的轟炸,日軍夜間行軍。美澳聯軍已經登陸,遭遇時短兵相
接,激烈血戰。日軍從馬當退避山區,一路上都是危險的流沙和沼澤,很多人
在探路時被流沙吸入,穿過叢林時被毒蛇咬死,更多的人在涉過沼澤時被潛伏
水草中的鱷魚吃掉。緊緊逼在後面的,是美澳聯軍的機關槍和低空的密集轟
炸。
島嶼被孤立,運補被切斷,本來負責馱重登山的高砂義勇軍現在也沒有物
資可馱了,他們被編為﹁猛虎挺身隊﹂、﹁佐藤工作隊﹂等等,在地獄般的戰
場上繼續作戰。補給斷絕最嚴重的後果,就是糧食的短缺。開始時,新幾內亞
的日軍吃香蕉、採木瓜、刨地瓜,這些都吃光了,就接著吃嫩草、樹皮、樹
根。台灣的原住民懂得叢林的密碼,他們自己飢餓,卻仍然盡忠職守地為日軍
去設陷阱獵山豬、抓大蜥蜴、捕蟒蛇。敵機轟炸後,他們就跳進海裡抓炸死而
浮上來的魚。
他們也深諳植物的祕密:缺鹽,他們尋找鹽膚木——嫩葉可以吃,果核外
皮含著薄鹽,刮下來可以保命。他們也會撈﹁水流苔﹂煮湯,能識別無毒的菌
類,知道什麼藤心可以抽出來吸、什麼樹是可吃的肉桂、什麼樹根包著澱粉。
軍中位階最低的台灣原住民在這時變成日軍的叢林救生員。但是他們畢竟不是
電影裡的﹁泰山﹂,飢餓、瘧疾、傷寒、霍亂,或是單純的傷口潰爛,都是致
命的。救生員照顧別人,但是沒有人照顧救生員。
高砂義勇軍有三分之二的人死在蠻荒的戰場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拉包爾的中國戰俘營裡,勞力透支、營養不良的俘虜
大量死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台灣南投來的軍屬加速掩埋屍體。坑愈挖愈
大,屍體愈來愈多,燃料不夠,只燒剁下來的一隻手,然後是手指。也就是在
這個時候,離新幾內亞很近的帝汶島上,台灣特別志願兵陳千武發現,他所在
的野戰醫院裡平均一天餓死六個人。
和田村一樣,台中一中畢業的陳千武,在滿伏殺機的漫漫黑夜裡,眼睛閃
著思索的光,沉默不語,低頭寫詩:
野鹿的肩膀印有不可磨滅的小痣
和其他許多許多肩膀一樣
眼前相思樹的花蕾遍地黃黃
黃黃的黃昏逐漸接近了⋯⋯
這已不是暫時的橫臥脆弱的野鹿抬頭仰望玉山
看看肩膀的小痣
小痣的創傷裂開一朵豔紅的牡丹了
血噴出來⋯⋯ 123
陳千武記得無比清楚,新兵上船前,每人﹁各自剪一次手腳的指甲,裝入
指定的紙袋裡,寫清楚部隊號碼和兵階、姓名、交給人事官。指甲是萬一死亡
無法收拾骨灰時,當作骨灰交還遺族,或送去東京九段的靖國神社奉祀用
的。﹂124
如果二三九師的田村沒死在他日記停擺的那一天,而跟著部隊進入一九四
四年的秋冬交接之際,他一定會在日記裡記下這人間的地獄;盟軍各國俘虜關
在集中營裡,但是日軍本身所在的每一個島,已經是一個一個天然的俘虜島。
補給斷絕,李維恂生病的隊友被推進大坑活埋,﹁八百壯士﹂的國軍被逮去做
人體實驗,日軍的部隊自己,已經開始人吃人。
第五回高砂義勇軍的隊員 Losing 這樣靜靜地
說他的往事:
我的朋友,來自霞雲的泰雅族戰死了,我
很傷心,我把他埋起來,埋在土裡面。後來
我出去了一天,回來之後,我的朋友被挖起
來,被日本人刮掉手臂和大腿的肉。那時大
家都很瘦,只有這兩個地方有肉。那時候有
命令下來說,美國人的肉可以吃,但是絕對
不能吃自己日本人的肉,但都沒有效果,因
為沒有東西可以吃,連自己日本人的肉都
吃。125
美國人的肉可以吃?
是的,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一架美國飛機在父島被日軍擊落,機上九名
飛官墜入海裡,其中八個被日軍俘虜。
俘虜中其中四個被斬首,另外四個美國飛行員,被日本軍官殺了,然後煮
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倖存的,來自麻州,剛剛滿二十歲,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時候,
被美國潛艇浮上水面搶救。
這個死裡逃生的年輕人在六十五歲那年,當選為美國第四十一任總統,他
的名字叫喬治.布希。126
二十四歲的史尼育唔和年輕的布希同一時間在太平洋的飢餓戰場上,命運
卻那麼不同。史尼育唔是台東東河鄉長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尼摩
洛泰島做﹁高砂義勇軍﹂時,兒子才出生一個月。布希被救起後的第十三天,
盟軍登陸摩洛泰島,和日軍短兵相接,日軍節節敗退,史尼育唔在混亂中愈走
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隊,又害怕被敵軍發現,於是在叢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島上居民向警察報案了:叢林裡有個幾乎全
身赤裸的野人,嚇壞了女人和小孩。印尼警方動
員了搜索隊, 三十個小時後, 找到了這個野
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發現的時候,他身邊還有兩枝三
八式步槍、十八發子彈、一頂鋼盔、一把軍刀、
一個鋁鍋。他很驚恐地舉起乾枯黝黑的雙臂做出投
降的姿勢——他以為,這回美軍終於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從軍時,
他是﹁中村輝夫﹂。一九七五年回到台灣家鄉以
後,改叫漢名﹁李光輝﹂。到機場接他的,是他
已經長大的兒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軍通
知丈夫陣亡,早已改嫁。
從叢林回到家鄉,五十六歲的李光輝,能做
什麼謀生呢?人們在花蓮的阿美族﹁文化村﹂裡
見到他,穿著叢林裡的騎馬布,做出﹁野人﹂的
樣子,供日本觀光客拍照。
觀光客問他,是什麼支撐了他在叢林中三十
一年?他詞不達意地說,﹁我…… 一定要回到故鄉。﹂
史尼育唔、李維恂、﹁八百壯士﹂、陳千武、柯景星、蔡新宗,喬治.布
希,還有宇都宮市的田村吉勝,都是同一時代裡剛好二十歲上下的人,在同一
個時間,被一種超過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個戰場。
二○○九年五月,台灣的影像藝術家蔡政良到了新幾內亞。他的祖父和史
尼育唔是東河的同鄉,同一個隊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跡,
拍成紀錄片。在新幾內亞,他發現,到處都是武器的殘骸碎片、生了鏽裹著泥
巴的飛機螺旋,裸體的孩子們抱著未爆的砲彈,天真爛漫地讓觀光客拍照。
有人帶來一袋東西給他,打開一看,是一堆頭蓋骨。
有人帶來幾片金屬,翻開一看,是日本士兵的兵籍牌。上面寫了部隊番
號。他把這些兵籍牌拍了照,放在網上,看看是否有死者的親人,冥冥之中因
魂魄的牽引而尋找過來。
不知怎麼,我倒是看到了這只兵籍牌。
兵籍牌上,清晰地寫著:﹁步
2
3
9﹂。
二三九?寫詩的田村吉勝,不就是步兵二三九師的嗎?蔡政良得到兵籍牌
和頭骨的地點,不就是田村吉勝寫下最後一篇日記時的駐紮馬當縣嗎?
70
十九歲的決定
我對十九歲的你實在好奇,飛力普。
徵兵令下來了,但是你不願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個月。
﹁這是什麼時代了,﹂那天越洋的電話,有點波聲,好像海浪,但我聽得
清楚,你說,﹁德國還有義務徵兵制,好落後!﹂
﹁德國的兵制容許你拒絕服役嗎?﹂我問。
﹁當然,我把德國基本法第四條傳給你看。﹂
我收到了,還是第一次看德國的憲法呢。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是﹁基本權
利﹂,第四條規範的是個人價值觀和信念的抉擇問題:
一、信仰與良心之自由及宗教與價值觀表達之自由不可侵犯。
二、宗教之實踐應保障其不受妨礙。
三、 任何人不得被迫違背其良心,武裝從事戰爭勤務,其細則由聯
邦法律定之。
我知道了,你覺得你可以援用這一條,拒服兵役。
但是,很多國家,包括德國,不是都已經把公民﹁拒服兵役﹂這種選項,
納入法律規範了?不願意服兵役的年輕人,可以服﹁替代役﹂,在各種醫療或
慈善機構做義務的奉獻。非常多的德國青年選擇到非洲和南亞的開發中地區去
做國際志工來取代兵役。
你說,﹁對啊,我寧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
飛力普,我們還從來不曾討論過這個題目。你堅定的態度,讓我有點訝
異。請問,十九歲的你,已經是個﹁反戰主義者﹂了嗎?
﹁不是,我不是﹃反戰主義者﹄。﹃主義﹄,就是把它變為原則跟信條了,
我覺得簡單的﹃反戰﹄,也沒道理。﹂
﹁怎麼說?﹂
﹁你的國家被侵略的時候,不去打仗行嗎?﹂你反問我。
喔,那你這一代人,還是有﹁國家﹂這個觀念的嘍?我其實沒想清楚這問
題,它太複雜、太龐大了。但是,我記得一件事。
一九九○年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十二月,聯合國給撒達姆.胡笙發
出最後通牒:一月十五日之前,必須從科威特撤軍,否則聯合國將支持武力解
決。二十八國的聯合部隊,已經聚集了七十二萬五千的兵力,情勢緊繃,戰事
一觸即發。
我們家,距離法蘭克福的美國空軍基地那麼近。一月十五日的最後時刻到
了,我那麼清晰地記得那個夜晚,盤據在大家心頭的是:真的會有戰爭嗎?熟
睡中,我是被一種從來沒聽過的聲音驚醒的——巨無霸的機器低空飛行的轟轟
聲音,震撼了整座房子,屋頂和地板,彷彿地震一樣,上下跳動;床鋪和書
桌,被震得咯咯作響。一大群接著一大群的轟炸機,低低飛過我們熄了燈火的
村鎮和冰雪覆蓋的田野。
在黑暗中看出窗戶,外面不太黑,雪光反射,我甚至能看見雪塊震得從松
樹上噗噗往下墜。
後來才知道,那一晚天搖地動的聲音是怎麼回事:一個半月中,聯軍出動
了十萬架次的轟炸機,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擲下了近九萬噸的炸彈。
令我震驚的是接下來看到的畫面:為了反對德國參戰,有些德國的職業軍
人第二天走出了軍營。他們在營房大門口,把槍放在地上,摘下頭盔,放在槍
上,轉身離去。軍人,把槍放下,這是一個重大的宣示。
你知道我對德國文化裡的很多東西是懷有﹁偏見﹂的,譬如我覺得他們太
拘泥形式、太好為人師、對小孩太不友善等等……
但是看著這些年輕人毅然決然地走出軍營,我感受到這個文化裡強大的自
省力。因為上一代曾經給這個世界帶來戰爭的災難,他們的下一代,對戰爭特
別地戒慎恐懼。
我不是說,走出或不走出軍營、主戰或反戰是對的或錯的。我想說的是,
如果每一個十九歲的人,自己都能獨立思考,而且,在價值混淆不清、局勢動
盪昏暗的關鍵時刻裡,還能夠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麼是真正的價值,這個
世界,會不會有一點不一樣呢?
只要你想透徹了,去當兵還是去柬埔寨做志工,親愛的,我都支持你。
每一個個人的決定,其實都會影響到他的同代人,每一代的決定,都會影
響到他的下一代。愛,從來少不了責任。




第 八 部
隱忍不言的傷
71
二十海浬四十年
我沒辦法把故事說完。我沒辦法真的告訴你,﹁我們﹂,是由一群什麼樣
的人組成。
譬如,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九四九年新中國創立以後,有很多很多十
七、八歲的馬來西亞年輕人——很多高中生,帶著對祖國的熱愛和憧憬,不願
意在馬來西亞為英國人服兵役,成群地﹁離家出走﹂,投奔了中國。
六十年後,我在吉隆坡見到他們的老師們。說起這些學生,白髮蒼蒼的老
師們有無限的心疼。在四九年以後持續數十年不曾斷過的政治狂暴裡,這些大
孩子們頭上插著﹁華僑﹂的標籤,死的死、關的關,受盡摧殘。有辦法逃走
的,很多歷盡艱辛輾轉到了香港。馬來西亞在一九五七年獨立建國,這些當年
為了愛另一個﹁國﹂而出走的人,變成沒有公民身分的人,無法回家。
在繁華的香港街頭,你其實可以看到他們:那個排隊領政府救濟的老人,
那個在醫院排隊領藥的老人,那個獨自在維多利亞公園走路、然後挑了一張長
椅緩緩坐下的老人⋯⋯
他默默無聲隱沒在人潮裡,你經過他謙卑的身影,絕對猜不到他十八歲時
曾經做過怎樣的抉擇,命運又怎樣對待了他。
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一九四九年兩岸割離之後,
台灣人的故事並不全然是馬祖人、金門人和烏坵人的故
事,雖然馬祖、金門、烏坵,屬於中華民國的領土。
馬祖、金門、烏坵,都是緊貼著大陸福建海岸線的
島嶼,乾脆地說,這三個屬於台灣的島嶼群,離大陸很
近,離台灣很遠!如果你對這些島嶼的位置還是沒概
念,那麼這樣說吧,馬祖在福州對面,金門在廈門對
面,而烏坵,用力跳過去你就到了湄州島,媽祖的家
鄉。金、馬和烏坵人與對岸大陸居民的關係,就如同香
港和九龍,如同淡水和八里,是同一個生活圈裡的鄉
親,中間的水,就是他們穿梭來往的大馬路。
從前,我聽說,在金馬,有人跳上小舢舨,媽媽要
他去買一打醬油,他上午過去,下午就回不來了,五十
年後才得以回來,到媽媽墳頭上香。
我以為是誇大其詞,一直到我見到了呂愛治。
從金門搭船,一小時就到了廈門。我在一個廈門的
老人安養院裡找到呂愛治。愛治坐在床上和我說話,一直張大嘴露出天真的笑
容。一九四九年之前,她和丈夫已經有兩個成年的兒子,三個男人上船打
漁,愛治就用一根扁擔挑著兩簍金門的海帶和小魚,每天過海到廈門去賣。
有一天─—她說不出是哪一天,她真的上午出門,下午就回不來了。
﹁你那時幾歲?﹂我問她。
她掐著手指,算不出來。旁邊的看護替她答覆:﹁愛治是一九○三年出生
的。﹂,那麼一九四九年,她已經四十六歲。今年,她一百零六歲。
﹁愛治,你回去過金門嗎?﹂
九十六歲那年,她回去過,但是,兩個兒子失散不知下落;丈夫早已過
世。原來的家,還在原來的地基上,垮成一堆廢墟,她只認得門前兩塊大石
頭。
她咯咯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那兩塊石頭沒人要拿。﹂
離開愛治的房間,經過安養院的長廊,看見牆壁上貼著住院老人的個人資
料。愛治的那一張,就在正中間,我湊近一點看仔細,吃了一驚—─愛治被送
到這個安養院的時間,是一九五四年,那麼她已經孤孤單單地在這老人院裡,
滯留了五十五年。
我也來不及告訴你許媽媽的故事了。從馬祖坐船到對岸的黃岐,只要半小
時。走在黃岐的老街上,有時空錯亂的感覺:這個台灣人從小就認為是可怕的
﹁匪區﹂的地方,不就和小時候台灣的漁村一模一樣嗎?
在老街上見到了許媽媽。他們說,許媽媽是基隆的小姐,一九四八年嫁給
了一個福州人,跟著新婚丈夫回黃岐見一下公婆,卻從此就回不了家。六十年
了,不曾回過台灣。
許媽媽一口福州話,閩南語已經不太會說。我問她,﹁那你還會唱什麼台
灣歌嗎?﹂
基隆的姑娘點點頭。
她有點害羞地開口唱。
我側耳聽——她唱的,竟然是日語。
問她這是什麼歌,她說,是台灣歌呀,就是學校裡教的﹁國歌﹂。
我明白了。她唱的是蔡新宗、柯景星那一代孩子每天早上唱的日本國歌
﹁君之代﹂。對她而言,這就是﹁台灣歌﹂。
我更沒法讓你好好認識烏坵的林文彩了。
阿彩是福建莆田的漁家子弟,很多親人在湄州島。一九五一年,十三歲的
阿彩跟著家人一共五艘船,運大蒜到廈門去的途中,被台灣的﹁反共救國軍﹂
機帆船包圍,五條船連人帶貨搶了過來。
你說,啊,﹁反共救國軍﹂是什麼?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內戰混亂中,國共
一路打到閩浙沿海,然後英雄和草寇就走到一路來了:有志氣的游擊隊、失散
了的正規軍、不服輸的情報員、無處可去的流氓、鋌而走險的海盜,全部匯聚
到反共的大旗下,以這些沿海島嶼為根據地,組成了游擊隊,突襲對岸。
在收編為正規的﹁反共救國軍﹂之前,這些游擊隊沒有薪餉,所有的補給
必須靠陸上突襲和海上搶劫。﹁什麼都搶,外國的也搶。﹂林文彩說。
一艘英國貨輪經過台灣海峽,游擊隊劫船,就像電影裡的海盜鏡頭一樣,
機帆船偷偷靠近,矯健的隊員攀爬上甲板、潛入船長室,手槍對著船長的太陽
穴,這條船就被劫持了。貨輪押到馬祖,卸下所有的貨物後,放行。
﹁好多吃的東西,船上還有很多架飛力浦牌的腳踏車。﹂
林文彩不好意思說的是,搶了那一票以後,很多金門的部隊都分配到一輛
嶄新的腳踏車!
阿彩家族五艘船上的人被分類處置:太老的,給一條船送回去。年輕力壯
的,押到金門馬上當兵。太小的,譬如林文彩,就留在烏坵,當游擊隊。
游擊隊裡官比兵多。你可以自己給自己任命為大、中、小隊長——反正,
你能到對岸抓多少﹁兵﹂,你就是多大的﹁官﹂。
﹁十三歲就被抓來啦?﹂
﹁對,﹂林文彩說,﹁到烏坵,連個遮風遮雨的地方都沒有,吃的也不
夠,每天都很餓,又想家,每天哭一直哭。﹂
﹁然後,﹂我問他,﹁那—─你是不是哭完了,一轉身,就到對岸去抓別
的小孩呢?﹂
﹁那當然。﹂他說。
﹁可是,﹂我一邊設想那狀況,一邊問,﹁對岸就是你的家人和親戚;你
等於是回家去抓你親戚和鄰居的小孩?﹂
﹁對啊,﹂七十三歲的阿彩直率地看著我,﹁吃誰的飯,就當誰的兵嘛。
你十三歲你能怎樣!﹂
游擊隊經常突襲。有時候,因為需要醫療,會把對岸村子裡整個診所搶回
來,除了藥品和設備之外,醫師和護士,一併帶回。
阿彩的游擊隊在突襲對岸的時候,也正是幾千個年輕人從香港被送到塞班
島去接受空投訓練的時候。美國中情局在馬祖建了據點之後,游擊隊成為正式
的反共救國軍,由美國支援。一九五五年,這些游擊隊開始有了正式的編制,
有了薪餉,停止了海盜掠奪。
在上千次的突襲中,犧牲的游擊隊員不計其數。﹁反共救國軍特別勇敢。
有一次,一百零五個人出去,﹂林文彩回憶說,﹁死一百零五個人。﹂
當年穿個短褲、腰間插把刀就敢游泳去冒死犯難的反共救國軍,在時光的
流轉中,大多已凋零,還在的,也都步履蹣跚了。十幾年來,老人家們一直在
陳情、上訴,他們說,犧牲了那麼多人,也罷了,我們只要求國家依照規定償
還從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五年之間欠我們的薪餉。
這是一筆一九四九的債,沒有人理會,因為人們多半不了解他們的歷史,
凡不了解的,就不在乎。
林文彩在十三歲那年被綁到烏坵變成游擊隊以後,第一次回家,已經是一
九八九年。父親被鬥死,兄弟已亡故,剩下一個老媽媽,見到阿彩,哭倒在地
上。
那二十海浬外的湄州島,天氣好的時候,肉眼看得到。但是林文彩一九八
九年,從烏坵要回到湄州,不是個簡單的旅程。
首先,他必須搭船到高雄;船,一個月才有一班。
從高雄,他搭火車到桃園機場。火車行程,大概四小時。
從桃園機場,他飛到香港。
從香港機場,他飛往福州。
到了福州以後,他叫了車,開兩個多小時,到莆田。從莆田到湄州島,他
還要走陸路和水路,再加兩個小時。
每一個轉站都需要等候的時間,換算下來,從烏坵到湄州大概是二十四個
小時。林文彩如果從烏坵直接跳上舢舨噗突噗突開到湄州,只需要半個小時,
但是他這麼做,是要觸犯國家安全法的。如果運氣不好他沒趕上烏坵到高雄的
船,他需要的花的時間就是一個月再加二十四小時。
這麼算也不對,事實上,阿彩走這二十海浬回家的路,花了整整四十年。
烏坵,到二○○九年的今天,還是台灣的﹁前線﹂。每十天,才有一班
船。在台灣海峽的洶湧大浪中,我踏上烏坵的岩石。整個島,挖空了,地底下
全是戰壕。地面上,舉目所及,盡是碉堡,滿山都是防傘兵降落的裝置,連觀
音廟和媽祖廟都塗上了陸戰隊的草綠迷彩,被重重鐵絲網圍繞。
粉紅金紫的夕陽從大陸那邊下沈,可以看見對岸的漁船點點,在黃昏的海
面淒迷如畫。但是,不要被那美麗所騙。這一邊,所有的大砲都對著漁船的方
向。對面的海岸線,有上千枚的飛彈,對準這邊。
因為是戰地,烏坵沒有燈火。夜來臨的時候,滿天星斗如醉。在徹底無光
的荒野上行走,你的眼睛,反而很快就清澈了,看見山色朦朧、海水如鏡。
但是我沒走多遠就被追了回來;照顧我的士兵擔心,黑夜中站哨的衛兵跟
我要﹁口令﹂,答不出來時,後果嚴重。
72
木麻黃樹下
槐生來到台灣之後,離開了憲兵隊,變成港警所的警察,所以我的家,在
高雄碼頭上。
看著碼頭旁邊那天底下最大的倉庫,不明白為什麼那些人那樣地倉皇無
助;那個坐在門邊兩眼無光、心神分離的老婆婆,又為什麼看起來那樣孤單、
那樣憂愁?
我也不明白自己。
每天沿著七賢三路,從高雄碼頭走到鹽埕國小,下午又從鹽埕國小走回碼
頭,但是同行的小朋友總是在碼頭外面就回頭走了,他們不能進來。我知道我
住在一個管制區裡面,碼頭是管制區。為何管制?我不明白。
我站在碼頭上,背著書包,看軍艦。軍艦是灰色的,船身上寫著巨大的號
碼。穿著海軍制服的兵,從碼頭一一走上旋梯,不一會兒軍艦甲板上就滿滿是
官兵,船,要啟航了。發出的汽笛聲,既優美又有點哀愁,好像整個天和地之
間就是它的音箱。
有一次,一個常常從軍艦上帶一整桶冰淇淋來給我們的海軍叔叔很久沒出
現,當我們追問冰淇淋的時候,父親說,他﹁犧牲﹂了。
我不明白什麼叫﹁犧牲﹂。
但是我知道我和別人不一樣。一班六十個孩子裡,我是那唯一的﹁外省嬰
仔﹂,那五十九個人叫做﹁台灣人﹂。我們之間的差別很簡單:台灣人就是自
己有房子的人。不管是大馬路上的香舖、雜貨店,或是鄉下田陌中竹林圍繞的
農舍,那些房子都屬於他們。你看,房子裡面的牆壁上,一定有一幅又一幅的
老人畫像,祖父祖母的、曾祖高祖的。院子裡不是玉蘭,就是含笑,反正都開
著奶白色的花朵,有包不住的香。
他們從不搬家。
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裡,都有。我只知道,沒有誰
和我一樣,住在﹁公家宿舍﹂裡。公家宿舍,就是別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
了,你們搬進去,心裡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兩個,你們卻可
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個。臥房反正只有一間,所以你看著辦吧。那被現實培訓
得非常能幹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個克難間,走廊裡再添一張雙層床,也能住
下。
台灣人,就是那清明節有墓可掃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邊,就是墳場。孩
子們幫著大人抱著錢紙,提著食籃,氣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個田野都是
忙碌的人影,拔草、掃墓、焚香、跪拜、燒紙⋯⋯一剎那,千百道青煙像仙女
的絲帶一樣柔柔飄向天空,然後散開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間。
墳場外,沿著公路有一排木麻黃。一個十歲小女孩倚著樹幹,遠遠看著煙
霧繚繞中的人們。更遠的地方,有一條藍色的線,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遠的插班生,全家人跟著槐生的公職走。每到一個地方,換一個
宿舍,又被老師帶到一班六十個孩子面前,說,﹁歡迎新同學。﹂當你不再是
新同學,有玩伴可以膩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走的時候了。
美術老師說,﹁今天你們隨便畫。﹂很多孩子就畫三合院,短短的紅磚牆
圍著屋簷微微翹起的老屋,後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細長腳的白鷺鷥畫得太
肥,像隻大白鵝,停在稻田上。
我畫的,往往是船,正要經過一個碼頭。畫得不好,海的藍色忽重忽輕,
碼頭好像浮在水裡,船的方向,看不出是離港還是進港。
那種和別人不一樣的孤單感,我多年以後才明白,它來自流離。如果不是
一九四九,我就會在湖南衡山龍家院裡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
裡,長大。我會和我羨慕的台灣孩子一樣,帶著一種天生的篤定,在美術課裡
畫池塘裡的大白鵝,而不是大海裡一隻小船,尋找靠岸的碼頭。
73
兩個小男孩
認識了王曉波和鄭宏銘以後,我發現,找不到碼頭的,可能不只十歲的
我。事情不那麼簡單。
曉波,從十歲起,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著憲兵營長的父親,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從江西來
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沒有回家,媽媽也不見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亂。外婆
哭著跟曉波解釋:深夜裡,憲兵來抄家,把媽媽帶走了。媽媽正在餵奶,於是
抱著吃奶的嬰兒,一起進了監牢。
曉波記得母親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辭別,哭著說,就當她車禍死亡,
請媽媽將四個幼兒帶大。
這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執行槍決。曉波再見
到媽媽,只是一罈骨灰。營長父親因為﹁知匪不報﹂,判處七年徒刑。
十歲的男孩王曉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後的台灣,突然成為孤兒。他帶著弟
妹每天到菜市場去撿人家丟棄的菜葉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個人到蕃薯田裡
去找剩下的蕃薯頭,被人家一腳踢翻在田裡。
讀書的整個過程裡,除了挨餓之外,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讓同學發現他
的﹁匪諜﹂身世,但是,老師們都知道。一犯錯,老師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
脫口而出,﹁王曉波站起來,你這個匪諜的兒子!﹂
王曉波後來在台大哲學系任教時,自己成為整肅對象。被警總約談時,偵
訊員直接了當地說,﹁你不要像你母親一樣,子彈穿進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
的。﹂127
說起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獨、受傷,被他轉化為與底層﹁人
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說,﹁我來自貧窮,亦將回到貧窮。﹂
我一邊戲謔他是﹁偏執左派﹂,一邊不禁想到,十歲的王曉波,也一定曾經一
個人在木麻黃下面站著吧?
我約了鄭宏銘,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濟化宮,那是一個山裡的廟,聽說
供奉了三萬三百零四個牌位。有人從日本的靖國神社,把所有陣亡的台籍日本
兵的名字,一個一個用手抄下來,帶回新竹,一個一個寫在牌位上,為他們燃
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親自走一趟,看看這些年輕人的名字。他們是陳千武、蔡新
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輝的同齡少年,只是這三萬多人,沒有機會變老。
和王曉波同樣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鄭宏銘,一歲時,開診所的醫
生父親被徵召到南洋,上了那條神靖丸。戰爭末
期,幾乎每一條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駛的日本船
艦,都冒著被炸沉的危險。神靖丸從高雄港出
發,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軍炸沉。
即使知道要戰敗了,戰爭的機器一旦轉動,
是很難叫停的,日本仍舊把台灣的精英,一批批
送往南洋。
肅靜的大堂裡,三萬多個牌位整齊地排列,
一個緊挨著一個,狹窄的行與行之間只容單人行
走,像圖書館中的書庫。有一個身影,正跪在兩
行之間,用原住民族語祈禱。鄭宏銘屏著氣,一
行一行慢慢地行走,連腳步聲都輕得聽不見。
他在找自己父親鄭子昌醫師的牌位。
宏銘從小就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有一
天,鎮公所來一個通知,要他們去領父親的骨
灰。領到的盒子打開一看,沒有骨灰,只有一張
紙。
他不明白,但是察覺到,族人對他特別溫柔、特
別禮遇。跟著母親走訪親戚時,雞腿一定留給他。那
特別的溫柔,是以父親的喪生換來的。
因為沒有爸爸,母親必須外出打工,宏銘也變成
永遠的插班生,跟著母親的工作,從一個學校到另一
個學校。因為沒有爸爸,繫鞋帶、打領帶、刮鬍子,
這種爸爸可能教兒子的生活技能,宏銘全部自己在孤
獨中摸索;他不敢問,因為問了,人家就可能發現他
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換代以後,為日本
戰死,不是光榮,而是說不出口的內傷。
鄭宏銘的母親找父親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年代才聽說,隨著神靖
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國神社裡。母親就奔往靖國神社。
﹁靖國神社﹂這四個字,在他們所處的周遭環境裡,是一個塞滿火藥、一
點即爆的歷史黑盒。對鄭宏銘母子,卻只是﹁父親你在哪裡﹂的切切尋找。靖
國神社裡並沒有神靖丸喪生者的骨灰,於是鄭宏銘開始認真起來,母親沒有找
到的,他想為她完成。
和鄭宏銘在三萬多個靈位中行走,這裡靜得出奇——三萬多個年輕人最後
落腳的地方,除了少數家屬,沒有任何人會來到這裡。站到歷史錯的一方去
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廟外賣紙錢和汽水的婦人說,﹁起風的時候,暗時,會聽到哭聲從廟裡
頭傳出來⋯⋯ ﹂一個本來坐在柱子邊用斗笠遮著臉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
笠,說,﹁還有人聽見百萬戰馬在跑的聲音⋯⋯ ﹂
在新竹那一天,鄭宏銘沒有找到父親的牌位。走出寺廟,他看來真的有點
落寞。
鄭宏銘到今天都還覺得想不透:父親錯在哪裡?診所荒廢了,家裡有年輕
的妻,一個一歲大的愛哭愛笑的孩子,醫學院畢業的父親,難道想去戰場赴死
嗎?生下來就是日本的國民,難道是他自由的選擇嗎?
王曉波和鄭宏銘,互不相識,但是他們在同一個島上長大,同一年,考進
台灣大學。
都是台灣人,但是他們心裡隱忍不言的傷,痛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是我兄弟


尋人啟事
即使是內戰六十年之後,海峽對岸的尋人啟事從來沒有間斷過。
尋找哥哥劉長龍
我想找我哥哥,他是陝西省安康市吉河鎮單嘉場人。一九四八年被國民黨
抓壯丁,現在可能有八十歲,以前在鼓樓街學鐵匠。曾經來過一封家信,
說在雲南打仗。我叫劉長記,希望你們幫我找找,感激不盡。
尋找單德明、單德義
兩兄弟在四八年被抓去了台灣,老家是河南開封。德明被抓時已娶妻單譚
氏︵當時單譚氏已懷孕,六個月後生一女,取名單秀英,現年六十歲︶。

423 422
尋找丈夫趙宗楠
重慶市的陳樹芳,尋找在臺灣的丈夫趙宗楠,現年七十八歲。老家住重慶
永川市,宗楠民國三十年考進國軍中央軍校,三十三年在國軍第八十三師
任連長。一九四九年從重慶去了台灣。請幫我找他。
一則尋人啟事不能超過三十個字,平均每一個字,秤秤看,包含的思念有
多重?以六十年做一個單位,算算看,人的一生,可以錯過幾次?
在濛濛的光陰隧道裡,妻子仍在尋找丈夫,女兒仍在尋找父親,兄弟仍在
尋找兄弟。那被尋找的,是天地無情中一堆破碎的骸骨呢,還是茫茫人海中一
個瘦弱的、失憶的老人?
如果鄭宏銘的母親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太平洋裡丈夫的遺骨?
如果王曉波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他年輕的母親和所有他本來該有的親吻
和擁抱?
如果蔡新宗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他在戰俘營裡失落的十年?
如果管管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重新為父母砍柴生火的一天?
如果林精武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戰死的同袍黃石的家人?
如果河南的母親們可以寫一則共同的啟事,尋找十萬大山中失蹤的孩子?
如果 弦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那一個離家的時刻,讓他補一個回頭,深
深看母親一眼?
如果吳阿吉和陳清山,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那一艘泊在高雄港的軍艦,
讓他時光倒帶,從船上倒退走向碼頭、回到卑南鄉?
如果美君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沉在千米水深的上直街九十六號?
如果槐生可以寫一則啟事,尋找一次,一次就好,跟母親解釋的機會?
太多的債務,沒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沒有回報;太多的傷口,沒有癒
合;太多的虧欠,沒有補償⋯⋯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來,沒有一聲﹁對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個戰場,我不管你是誰的國家,我不管你對誰效忠、對誰
背叛,我不管你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我不管你對正義或不正義怎麼詮釋,我
可不可以說,所有被時代踐踏、污辱、傷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後記
我的山洞,我的燭光
佛學裡有﹁加持﹂一詞,來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尋常的力量附加在軟弱
者的身上,使軟弱者得到勇氣和毅力,扛起重擔、度過難關。
寫﹁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
議。
為了給我一個安定的寫作環境,同時又給我最大的時間自由,香港大學爭
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創造了一個﹁傑出人文學者﹂的教
授席位,容許我專心一致地閉關寫作一整年。
港大的﹁龍應台寫作室﹂在柏立基學院,開門見山,推窗是海。山那邊,
有杜鵑啼叫、雨打棕櫚,海那邊,有麻鷹迴旋、松鼠奔竄。這裡正是當年朱光
潛散步、張愛玲聽雨、胡適之發現香港夜景璀璨驚人的同一個地點。
我清早上山,進入寫作室。牆上貼滿了地圖,桌上堆滿了書籍,地上攤開
各式各樣的真跡筆記、老照片、舊報紙、絕版雜誌。我是歷史的小學生,面對
﹁林深不知處﹂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紅帽踏進大興安嶺採花,看到每一條幽深
小徑,都有衝動一頭栽入,但是到每一個分岔口,都很痛苦:兩條路,我都想
走,都想知道:路有沒有盡頭?盡頭有什麼樣的風景?
我覺得時間不夠用,我覺得,我必須以秒為單位來計時,仍舊不夠用。
卡夫卡被問到,寫作時他需要什麼。他說,只要一個山洞,一盞蠟燭。柏
立基寫作室在二○○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蠟燭。每到黃昏,人聲漸杳,
山景憂鬱,維多利亞海港上的天空,逐漸被黑暗籠罩。這時,淒涼、孤寂的感
覺,從四面八方,像濕濕的霧一樣,滲入寫作室。
我已經長時間﹁六親不認﹂,朋友們邀約午餐,得到的標準答覆都是,
﹁閉關中,請原諒,明年出關再聚﹂。
但是,當淒涼和孤寂以霧的腳步入侵寫作室的時候,會有朋友把熱飯熱
菜,一盒一盒裝好,送到寫作室來。有時候,一張紙條都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燈下讀卷,手機突然﹁叮﹂一聲,哪個多情的朋友傳來簡
訊,只有一句話:﹁該去睡了。﹂
有時候,一天埋首案頭十八個小時,不吃飯、不走動、不出門,這時肩膀
僵硬、腰痠背痛,坐著小腿浮腫,站起來頭暈眼眩。然後,可能隔天就會收到
台灣快遞郵包,打開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維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
膜。字條上有娟秀的字:﹁再偉大,也不可犧牲女人的﹃美貌﹄!﹂

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採訪的時候,紀錄片團隊跟拍外景。所有能夠想像
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車、汽車、巴士、吉普車、大渡輪、小汽艇、直升
機。在上山下海感覺最疲憊、最憔悴的時候,我看見工作夥伴全神貫注,然後
用一種篤定的、充滿信任的聲音說,﹁一定會很好。﹂
最後的兩個月把所有資料搬到台北,對文字作最後精確的琢磨。朋友們知
道我每天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自動形成了一個﹁補給大隊﹂:筆記電腦寫作
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電腦已經送到、裝好。沒法放鬆?第二天,全新的
音響設備送到。颱風、淹水?﹁來,來我的飯店寫。房間已經準備好。﹂冰箱
空了?鮮奶、水果,礦泉水,馬上送過去。
因為寫作,連定期探看的母親,都被我﹁擱置﹂了。但是夜半寫作時,我
會突然自己嚇到自己:如果﹁出關﹂時,母親都不在了——你這一切又是為了
什麼呢?第二天,焦慮地打電話給屏東的兄弟們探問,他們就在電話裡說,
﹁媽媽我們照顧著,你專心寫書就好。﹂
萬籟俱寂的時刻,孤獨守在﹁山洞﹂裡,燭光如豆,往往覺得心慌、害
怕,信心動搖,懷疑自己根本不該走進這看不見底的森林裡來。這時電話響
起,那頭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情感和溫暖,說,﹁今天有吃飯嗎?﹂
第一稿完成時,每天日理萬機的朋友,丟下了公司,和妻子跑來作書稿校
對。十五萬字,一個字一個字檢閱,從早上做到晚上,十二個小時高度聚焦不
間斷。離去時,滿眼血絲。
我身邊的助理,是年輕一輩的人了,距離一九四九,比我更遠,但是他們
以巨大的熱情投入。每個人其實手中都有很多其他的工作,但是在這四百天
中,他們把這本書的工作當作一種理想的實踐、社會的奉獻,幾乎以一種﹁義
工﹂的情操在燃燒。
所有的機構,從香港大學、胡佛研究院、總統府、國防部、空軍、海軍司
令部到縣政府和地方文獻會,傾全力給了我支持。
所有的個人,從身邊的好朋友到台灣中南部鄉下的台籍國軍和台籍日兵,
從總統、副總統、國防部長到退輔會的公務員,從香港調景嶺出身的耆老、徐
蚌會戰浴血作戰的老兵到東北長春的圍城倖存者,還有澳洲、英國、美國的戰
俘親身經歷者,都慷慨地坐下來跟我談話,提供自己一輩子珍藏的資料和照
片,那種無私的信任,令我驚詫、令我感動。
我對很多、很多人做了口述,每一次口述都長達幾個小時,但是最後真正
寫入書中的,只有一半都不到——我可能需要一百五十萬字才能﹁比較﹂完整
地呈現那個時代,但是我只有能力寫十五萬字。他們跟我說的每一個字,他們
回憶自己人生時的每一個動作和眼神,雖然沒有直接進入書中,卻成為整本書
最重要最關鍵的養分、我心中不可或缺的定位座標。
我認識到,過程中每一個和我說過話的,都是我的導師。
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民偉。看他謙和而溫暖的待人接物,很難想像他是個家
大業大的成功企業家。但是當你坐下來安靜地聆聽他回憶屬於他的一九四九,
知道他曾經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熱血奔騰地參加﹁反饑餓、反內戰﹂的學生運
動,曾經在清華大學激動地關心國是,你也就了解了為何六十年後他對香港的
社會回饋如此認真。雖然他的故事沒進入書中,但是他的敘述給了我歷史的深
度。
寫作到最後一個禮拜,體力嚴重地透支,幾度接近暈眩,弟弟將我﹁架﹂
到醫院去做體檢。有一天晚上,在連續工作二十個小時後,下樓梯一腳踏空,
摔到地上,扭傷了腳踝。
這時,一個香港的朋友來看我;好友專程而來,情深義重,我一下子崩
潰,抱頭痛哭。累積了四百天的眼淚量,三分鐘之內暴流。
累積的,不僅只是體力的長期疲累,也不僅只是精神上的無以言說的孤
獨,還有這四百天中每天沈浸其中的歷史長河中的哀傷和荒涼。那麼慟的生離
死別,那麼重的不公不義,那麼深的傷害,那麼久的遺忘,那麼沉默的痛苦。
然而,只要我還陷在那種種情感中,我就無法抽離,我就沒有餘地把情感昇華
為文字。
所以我得忍住自己的情感、淘洗自己的情緒,把空間騰出來,讓文字去醞
釀自己的張力。我冷下來,文字才有熱的機會。
三分鐘讓眼淚清洗自己的鬱積時,我同時想到﹁大江大海﹂的研究和寫作
過程裡,我受到多少人的認真呵護。我知道自己並不特別值得他們的愛,他們
是在對一個﹁軟弱者﹂慷慨地給予﹁加持﹂,因為他們看見這個﹁軟弱者﹂在
做一件超過她能力的事情,而這件事情所承載的歷史重量,在他們心中最柔
軟、最脆弱的地方,也有一個不離不棄的位置。
有幸能和我的同代人這樣攜手相惜,一起為我們的上一代——在他們一一
轉身、默默離去之前,寫下︽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向他們致敬。我的山洞不
黑暗,我的燭光不昏晦,我只感覺到湧動的感恩和無盡的謙卑。
二○○九年八月十七日,台北金華街

感 謝
香港大學
孔慶熒及梁巧玲慈善基金
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
新竹國立清華大學
中華民國總統府
中華民國國防部
中華民國國防部海軍司令部
海軍陸戰隊烏坵守備大隊
國史館
國史館台灣文獻館
國民黨黨史館
國軍歷史文物館
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
台北市二二八紀念館
金門縣政府
連江縣政府(馬祖)
連江縣政府(黃岐)
香港中國文化協會
浙江省文化廳
廈門金門同鄉會
中華民國救助總會
台北亞都麗緻大飯店
台中文華道會館
天下雜誌
中央通訊社
Australian War Memorial
U.S. Navy veterans of the LST-847
上官百成 于祺元 孔桂儀 孔梁巧玲 心道法師 王 冰 王小棣  王木榮 
王立禎 王克先  王世全 王建華 王秋桂  王榮文  王曉波  王應文
白先勇 向 陽 曲靖和  曲曉範 朱 強 朱建華 朱經武 朱學勤
江雨潔 余 國  余年春 吳阿吉 吳增棟 呂芳上 宋曉薇 李應平
李文中 李炷烽 李玉玲 李佛生 李克汀  李展平 李能慧 李乾朗 
李維恂 李錫奇 李龍彪 李鏡芬 沈 悅 阮大仁 周 洛 周國洪
周夢蝶  周肇平 周陽山 季 季 林文彩 林全信 林百里 林於豹
林阿壽 林青霞 林秦葦 林桶法 林煒舒 林精武  林懷民 林正士
林貴芳 初安民  金淳平 金惟純 封德平 柯文昌 柯沛如  柯景星
洪小偉 胡為真  唐 飛   徐 璐 徐立之 徐宗懋 徐榮璋 徐詠璇 
桑品載 殷允芃 秦厚修 馬英九 高希均 高丹華 張 生  張世傑
張玉法 張作錦 張拓蕪 張登傑 張貽智 張雲程 張鴻渠 張永霖
莊鎮忠 曹瑞芳 梁安妮 梁振英 許式英 郭岱君 郭玉茹 郭冠霖
郭芳贄 郭冠英 郭庭瑋 陳 浩 陳千武 陳文澈 陳君天 陳志剛
陳育虹 陳啟蓓 陳清山 陳雪生 陳道茂 陳肇敏 陳履安 陳履碚
陳麾東 陳婉瑩 陸以正 陶英惠 陶恆生 章本汶 傅建中 傅培琦
彭明敏 游筑鈞 程介明 程幼民 程祖鉞 粟明鮮 賀理民 馮瑋華
黃春明 黃黎明 黃月妙 楚崧秋 楊 蓁 楊 澤 楊天嘯 楊文炳
楊建新 楊景龍 楊綏生 葉紹麒 董 橋 董延齡 董陽孜 管 管
蒙民偉 齊 湘 齊家貞 劉永寧 劉敏瑛 劉潤南 蔣 震 蔣 勳 
蔡政良 蔡貞停 蔡新宗 鄭宏銘 鄧美寶 盧雪芳 盧瑋鑾 蕭萬長
賴其萬 錢 鋼 駱雅雯 應樹芳 謝英從 鍾肇騰 鍾存柔 鞠 靖
韓家寰 簡昭惠 顏崑陽  弦 羅恩惠 嚴長壽 龍應揚 龍應達
龍佛衛 龍應騰
K. Boos
Michael V. Grobbel
The family of Robert C. Grobbel
Richard Sousa
Bill Young

附註
1. 簡步城,聯勤總部決策顧問。此段回憶收錄於「時代話題編輯委員會」所編的《離開大陸
的那一天》,第150 頁。
2. 童禪福《國家特別行動:新安江大移民(遲到五十年的報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9 年,第90~91 頁。
3. 「蔣介石日記手稿」,1949 年5 月18 日。原件收藏於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
4. 本節內關於衡山資料,參見「湖南省衡山縣志編纂委員會」所編的《衡山縣志》,長沙岳麓
書社,1994 年。
5. 沈從文《沈從文自傳》,台北聯合文學雜誌社,1987 年,第23 頁。
6. 同前註,第24~25 頁。
7. 同前註,第55 頁。
8. 蕭瑜《我和毛澤東行乞記》,香港明窗出版社,1988 年,第241 頁。
9. 同前註,第247 頁。
10. 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香港求是出版社,1947 年,第8 頁。
11. 王鼎鈞《關山奪路: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台北爾雅出版社,2005 年,第20 頁。
12.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抗日戰爭正面戰場》,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年,第356 頁。
13. 雋義「南京保衛戰:憲兵代司令蕭山令喋血南京城」,載於中國黃埔軍校網(http://www.
hoplite.cn/templates/hpjhkz0068. html)。
14. 參見國軍歷史文物館網頁(http://museumold. mnd. gov. tw/specific_95_1_1. htm)。
15. 參考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1949-1976(Public Record Office Classes FO 371 and FCO
21)。
16. 張曾澤「我參與青島大撤退」,《世界日報》,2009 年4 月22 日。
17. 龍應台訪問張玉法,2009 年5 月7 日,台北。
18. 參見《豫衡通訊》第三集,豫衡聯中在台校友會,2008 年11 月4 日,第118 頁。
19. 龍應台訪問旅越國軍楊蓁,2008 年11 月29 日,台北。
20. 黃杰《海外羈情:留越國軍記實》,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4 年,第40 頁。
21. 《豫衡通訊》第三集,第35 頁。
22. 梁華山「香港人口與人力資源分析」,《自然資源》1997 年第二期,第10 頁。
23. 胡春惠主訪《香港調景嶺營的誕生與消失:張寒松等先生訪談錄》,台北國史館,1997 年,
第13 頁。
24. 同前註,第152 頁。
25. 龍應台訪問白先勇,2009 年1 月21 日,台北。
26. 「余英時先生與中國部分流亡知識分子座談錄:中國當代社會諸問題」,「新世紀網頁」
http://www.ncn.org/view. php?id=71560),2007 年5 月7 日。
27. 「台灣省各縣市街道名稱改正辦法」第三條。
28. 鄭定邦先生口述,由李乾朗教授轉述。
29. 李菁「一九四八:瀋陽,那些被改變的命運」,《三聯生活週刊》第五一四期,2009 年2 月
3 日,第60 頁。
30. 于衡《烽火十五年》,台北皇冠出版社,1984 年,第47 頁。
31. 胡繩主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1 年,第260~261 頁。
32. 杜聿明「戰役前國民黨軍進攻東北概況」,《遼瀋戰役親歷記:原國民黨將領的回憶》,北
京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5 年,第551 頁。
33. 許雪姬訪問《日治時期在「滿州」的台灣人》,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2 年,第
325 頁。
34. 龔選舞《國共戰爭見聞錄》,台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5 年,第101 頁。
35. 楊正民《大地兒女》,台北星光出版社,1993 年,第56 頁。
36. 張正隆《雪白血紅:國共東北大決戰歷史真相》,香港天地圖書,1991 年,第32 頁。
37. 同前註,第38 頁。
38. 盧雪芳《烽火重生》,台北鳴嵐國際智識股份有限公司,2008 年,第86 頁。
39. 王淼生、 楊春杰「不能忘卻的濟南戰役」,中國共產黨新聞網(http://cpc.people.com.cn/BI
G5/68742/144329/144332/8772025.html),2009 年2 月9 日。
40. 桑品載《岸與岸》,台北爾雅出版社,2001 年,第12~37 頁。
41. 參考曲曉範「偽滿時期東北城市的規劃與建設」,《近代東北城市的歷史變遷》,長春東北
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 年,第285~323 頁。
42. 許雪姬訪問《日治時期在「滿州」的台灣人》,第595 頁。
43. 于衡《烽火十五年》,第20 頁。
44. 李新《流逝的歲月:李新回憶錄》,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269 頁。
45. 被圍國軍家書中有提及「八十萬市民」。參見戚發祥、姜東平主編《兵臨城下的家書》,吉
林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71 頁。
46. 張正隆《雪白血紅:國共東北大決戰歷史真相》,第441 頁。
47. 龍應台訪問于祺元,2009 年5 月13 日,長春。
48. 張正隆《雪白血紅:國共東北大決戰歷史真相》,第648 頁。
49. 戚發祥、姜東平主編《兵臨城下的家書》,第71 頁。
50. 《新文化報》是吉林省本地的綜合類都市日報,創刊於1988 年。
51. 柏楊口述,周碧瑟執筆《柏楊回憶錄》,台北遠流出版公司,1996 年,第173 頁。
52. 于衡《烽火十五年》,第137 頁。
53. 「蔣介石日記手稿」,1948 年1 月25 日。原件收藏於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
54. 許雪姬訪問《日治時期在「滿州」的台灣人》,第602 頁。
55. 龍應台訪問林精武,2009 年6 月26 日,台北。
56. 林精武《烽火碎片》,自印,台北,第64 頁。
57. 「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發表於1948 年12 月17 日,被公認是由毛澤東起草的廣播稿,後
來亦有人質疑此廣播稿作者並非毛澤東。
58. 林精武《烽火碎片》,第72 頁。
59. 王彬「淮海戰役:六十年前定江山」,《新世紀周刊》網路版,2008 年第三十五期(http://
xsjz.qikan.com/ArticleView. aspx?titleid=xsjz20083540)。
60. 周明、王逸之《徐蚌會戰:淮海戰役》,台北知兵堂出版社,2008 年,第225 頁。
61. 「淮海戰役解放軍用豬肉粉條勸降國民黨士兵」,《解放軍報》,2009 年2 月3 日。
62. 資料源出大河網,轉載自央視國際網www.cctv.com,2007 年7 月10 日(http://news.cctv.
com/20070710/109168.shtml)。
63. 同註60。
64. 此資料在張鳴的文章「動員結構與運動模式——華北地區土地改革運動的政治運作,
1946~1949」 (http://www.tecn.cn/data/13973.html),以及陳永發的《中國共產革命七十
年》,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98 年,第441 頁中均有提及。
65. 王茀林《陸軍第六十四軍抗戰戡亂經過紀要目錄》,自印,第71 頁。王茀林是六十四師副
師長。有些歷史學家對此段回憶存疑。
66. 周明、王逸之《徐蚌會戰:淮海戰役》,第187 頁。
67. 那志良(1908~1998 年),字心如,北京宛平人,原台北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此段回憶收錄
在「時代話題編輯委員會」編的《離開大陸的那一天》,台北久大文化公司,1987 年,第
171 頁。
68. 柏楊口述,周碧瑟執筆《柏楊回憶錄》,第180 頁。
69. 劉紹唐《紅色中國的叛徒》,台北新中國出版社,1951 年,第26 頁。
70. 陳錦昌《蔣中正遷台記》,台北向陽文化,2005 年,第82~85 頁。
71. 譯自堀田善衛《上海 て》,東京筑摩書房,1969 年,第92~96 頁。
72. 「蔣介石日記手稿」,1945 年8 月10 日。原件收藏於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院。
73. 朝鮮地下組織在1932 年虹口公園置炸彈暗殺日本派遣軍司令官白川義則。重光葵時任上海
領事,在爆炸現場。
74. 1935 年5 月,梅津以天津日租界兩名親日記者被殺為藉口,強求國民黨北平軍分會代理委
員長何應欽簽訂「何梅協定」:一,取消河北省內一切國民黨黨部;二,撤退國民黨駐河北
省的東北軍第五十一軍、國民黨中央軍及憲兵三團;三,解散國民黨軍分會政治訓練處及藍
衣社、勵志社;四,罷免河北省主席于學忠;五,取締一切反日團體及活動。自此,華北危
機更趨嚴峻。
75. 梅津被判處無期徒刑,但於1949 年1 月死於癌症。重光葵被判七年,服刑五年後假釋出獄,
並再任外務大臣(1954~1956 年)。
76. 《新民晚報》,上海,2005 年8 月17 日。
77. 此段文字轉譯自Ralph Shaw,“Sin City”, London:Time Warner Paperbacks, 1992(new
edition).Charles Frederick Ralph Shaw(1913-1996), 英國記者、作家,1937 至1945 年在
上海生活。後據其在上海的經歷寫下此書。
78. 《中央日報》,上海,1945 年9 月21 日。
79. 關於此艦資料參見兩個美國網站:NavSource Navel History (http://www.navsource.org/
archives/10/16/160847. htm)及Grobbel 網站 (http://lst847. grobbel. org)。
80. 池田敏雄「終戰日記」,引自曾健民《1945 破曉時刻的台灣:八月十五日後激動的一百
天》,台北聯經出版,2005 年,第74 頁。
81. 吳平城《軍醫日記》,台北自立晚報文化出版部,1989 年,第190 頁。
82. 許雪姬訪問《日治時期在「滿州」的台灣人》,第112 頁。
83. 同前註,第116 頁。
84. 「抗日戰爭勝利時的寧波」,參見政協寧波市委員會官方網站(http://www.nbzx.gov.cn/
article.jsp?aid=330)。
85. 「抗戰勝利甲子祭特刊」,《寧波日報》,2005 年8 月30 日。
86. 徐永昌《徐永昌日記》卷四,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8 年,第167 頁。
87.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八一三淞滬抗戰編審組」編《八一
三淞滬抗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歷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7 年,第96 頁。
88. 龍應台訪問陳履安,2009 年3 月4 日,香港。
89. 楊壽「記台灣光復之初」,《南方週末》,2000 年4 月21 日。
90. 同前註。
91. 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代馬五書」精華篇》,台北爾雅出版社,1999 年,第25 頁。
92. 吳濁流《波茨坦科長》,台北遠行出版社,1977 年,第5~8 頁。
93. 彭明敏《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台北玉山社出版公司,2009 年,第60~62 頁。
94. 楊逸舟《二.二八民變:台灣與蔣介石》,台北前衛出版社,1991 年,第17~20 頁。楊逸
舟,本名楊杏庭,生於1909 年的台中州,曾於南京汪精衛政權任教育部專員,亦曾奉內政
部長之命來台調查二.二八始末。1948 年以難民身分抵台,1987 年病逝於東京。
95. 海星高級中學位於花蓮縣。考卷是普通科平時測驗(高中歷史上、下),參見網頁http://
mail.lygsh.ilc.edu.tw/~lyt012/doc/china1-2. doc。
96. 劉玉章「戎馬五十年」之六,《傳記文學》,台北,第三十三卷第六期(總第一九九號),
1978 年12 月,第123~126 頁。
97. 林精武《烽火碎片》,自印,台北,第9 頁。
98. 龍應台訪問林精武,2009 年6 月26 日,台北。
99. 梵竹「一張高爾夫球場會員證的故事:訪何既明先生」,轉引自藍博洲《共產青年李登輝:
二進二出共產黨第一手證言》,苗栗紅岩出版社,2000 年,第166 頁。
100. 張良澤主編《吳新榮日記》(戰後),台北遠景出版社,1981 年,第7 頁。
101. 吳新榮《吳新榮日記全集》卷八,台南台灣文學館,2007 年,第207 頁。
102. 彭明敏《自由的滋味:彭明敏回憶錄》,第64 頁。
103. 同前註,第64~65 頁。
104. 同前註,第80 頁。
105. 龍應台訪問蕭萬長,2009 年4 月30 日,台北。
106. 龍應台訪問陳清山、吳阿吉,2009 年2 月25 日,台東。
107. 秦孝儀總編《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卷五下冊,台北中正文教基金會,1978 年,第908
頁。
108. 張拓蕪《代馬輸卒手記》,台北爾雅出版社,1976 年,第134 頁。
109. 龍應台訪問張拓蕪,2009 年4 月19 日,台北。
110. 參考周婉窈「從比較的觀點看台灣與韓國的皇民化運動」(1937~1945),見張炎憲、李筱
峰、戴寶村編《台灣史論文精選》(下),台北玉山社,1996 年,第185~187 頁。
中日開戰後,日本在1937 年9 月開始徵召台灣人充當不具備正式軍人身分的軍屬與軍夫做
運輸補給工作。第一批台籍軍夫參加了淞滬會戰。「台灣農業義勇團」在上海郊外開墾農
場,提供日軍補給。戰局擴大後,台灣總督府接著以各種名義招募台籍軍屬、軍夫到中國
戰線負責後勤,譬如農業指導挺身團、台灣特設勞務奉工團、台灣特設勤勞團、台灣特設
建設團等。
111. 「歌聲漸稀:台籍日本兵的拉包爾之歌」,《光華雜誌》,台灣,第三卷第八期。2005 年8
月,第80 頁。
112. 參見Borneo POW 網頁(http://www.borneopow.info/young/draw/youngbill.html#13)。
113. 參見Fepow Community 網頁(http://www.fepow-community.org.uk)。
114. 李展平《前進婆羅洲:台籍戰俘監視員》,南投國史館台灣文獻館,2005 年,第37 頁。
115. 同前註,第230~233 頁。
116. 英國 BBC 報導,2008 年12 月8 日。
117. 卓以佳、楊新華「卓還來」,參見家族網頁(上海,http://www.quzefang.cn/zhuohuanlai.
htm)。 
118. 直到1985 年,南京才有第一次的紀念活動。參見南京民盟網(http://www.njmm.gov.cn/
cps/site/njmm/myfc-mb_a20050920245. htm)。
119. 陳炳靖「被囚在南京集中營的日子」,轉引自十四航空隊中美空軍混合團CACW 網頁
http://www.flyingtiger-cacw.com)。
120. 「歌聲漸稀:台籍日本兵的拉包爾之歌」,《光華雜誌》,台灣,第80 頁。
121. 謝培屏編《戰後遣送旅外華僑回國史料彙編》卷二,台北國史館,2007 年,第49 頁。
122. 田村吉勝相關資料來自Australia-Japan Research Project 網頁(http://ajrp.awm.gov.au/
AJRP/AJRP2.nsf/Web-Pages/TamuraDiary?OpenDocument)。
123. 陳千武《活著回來:日治時期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回憶》,台北晨星出版社,1999 年,第
374 頁。
124. 同前註,第80 頁。
125. 1942 年至1943 年,日本軍政府動員台灣原住民青年,組織「高砂義勇隊」投入太平洋戰
線。前後八回,總計有四千多人開赴南洋作戰,多半魂斷異域。日本報導文學作家林榮
代,以口述歷史方法出版三巨冊,分別是《台灣第五回高砂義勇隊——名簿、軍事儲金》、
《台灣殖民地統治史》、《證言——台灣高砂義勇隊》。引文轉載自papalagi 博客網頁
http://www.wretch.cc/blog/pisuysilan/4925852),2006 年6 月18 日。
126. 參見James Bradley, Flyboys: “A True Story of Courage”, Warner Books Inc., 2006.
127. 台大哲學系事件發生於1973 年,由於政治力的介入,台大哲學系的部分教師及學生被指為
「為匪宣傳」或「叛亂」,包括陳鼓應、王曉波等教師被迫離職。台大校務會議在1995 年
分別給予受害者平反及復職、金錢補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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