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悲城之恋 (脱水完全版)

让我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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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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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把这个《悲城之恋》写完了,把全本放在这里,以便看起来方便。
注:这个是从俺那个《悲惨世界中国版》剧本改编过来的,里面的大致情节还是那样,不过细节上有很大改动。

悲城之恋

“只要这世界上还有愚昧和困苦,那么,和本书同一性质的作品都不会是无益的”
----- 摘自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序言

一.

“胡耀邦去世了。”

明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回到北大学生宿舍的时候了。他一进宿舍,就看到他的几个室友在地上铺开了一张大白纸,在上面用墨笔写着斗大的字:“耀邦永垂不朽”。他吃了一惊,问室友们:“怎么了?胡耀邦死了?这么大事怎么没人给我通报一声?”一个叫小赵的室友调侃说:“你可回来了,你都不知道啊?白天新闻就出来了,下午没见你,还以为党中央特意给你发一邀请函,你跑到耀邦家里去亲自吊唁去了呢。”明故作严肃的说:“没见着通知啊,这中办太失职了,回头我批评教育他们 – 你们先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另一个室友笑着说:“你小子又去圆明园泡妞去了?”小赵一脸阴坏的说:“你太夸他了,别给他脸上贴金了,他那里是泡妞,他是单相思加无用功 --- 你先坦白一下你今天在圆明园做了什么无用功,我们再给你讲耀邦的事儿。”

这一天是1989年4月15日,星期六,明早上克服着满脑子的困意爬起来早饭都没吃就到图书馆,想在那里的自习室背GRE单词,到那里就没占上座,所有的自习室的座位上要么有人,要么有占座的书本。明觉得很气愤,很恼怒,这么早起来居然还没有座位,这帮子占座党太猖狂了,今天得给他们一些教训。明顺着图书馆的阴暗的楼道走,进到每一个自习室里,把图书馆自习室里所有占座位的书本都给一本一本从窗户里仍了出去。看着还一本一本占座的书本飞出窗外,自习室里的人有鼓掌叫好的,有恼怒的看着他的,有吹口哨的,有忙不迭的赶紧把占座的书本收起来的,窗户外不断传来一些欢呼声和被书本砸着脑袋的威胁的叫喊声。明挑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自习了一会儿,吃了午饭之后,就背上书包骑上自行车去了圆明园。

从北大东校门出来,只需要骑车十五分钟,就到了圆明园东门,再往前骑不远就到了西洋楼遗迹。他喜欢圆明园的那种安静和肃穆,看起书来远比人挨着人的自习室强。他到了圆明园西洋楼遗址附近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拿出了书来,摊开书在膝上,眼睛却向对面不远的一个长凳望去,那个长凳上空空无人。这是一个比较僻静的小岔道旁边,行人很少到这里来,是他偏好的复习功课背托福,GRE单词和政治题的地方。他刚坐下不久,天空中就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没有带雨伞和雨衣,不过好在雨不大,他跑到不远处的一处树荫下面避了一小会儿雨,雨就停了。他甩了甩头上的雨水,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看了一眼仍然阴郁的天空,走回到原来坐的地方,望了一眼对面的那个空空的长凳,那里还是没有人。他心里想:

“倒霉啊倒霉,该死的雨,下的真不是时候,不知道这一下雨她今天还会不会来?”

明还记得高中时第一次看到圆明园的断残的灰色石柱给他带来的震撼。那些躺倒在乱石野草之中的散乱的带着雕刻的石块,就像是一个残废的英雄被肢解的躯体,显示着曾经的辉煌和岁月的沧桑。他第一次看到西洋楼废墟的时候,就想起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他想起了古罗马的角斗场,想起了在历史上曾经辉煌过但是仍是一个贫穷,多难和压抑的中国,禁不住满目泪水。自从到北大念书以来,他曾经无数次的来到圆明园,来的次数多了之后,他不再为圆明园流泪,反而欣赏起那种废墟所产生的悲壮美,他有时坐在废墟的石块上,抚摸着石块上的雕刻,像是在倾听固执的石块在诉说不凡的往事和落魄。

在西洋楼的废墟附近,明发现了这个僻静的能够让他静下心来读书的地方。这个地方最吸引他的其实是另一个理由,就是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午后,都有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来这里散步,他们沿着一个固定的路线来西洋楼遗迹转一圈,然后顺着林中小径走过来,每次坐在他的对面的不远的长凳上晒太阳。那个女孩看上去美丽单纯,穿的很朴素大方,像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有一个很瘦很平板的身材,但是两只眼睛却大大的,坐在长凳上,她秋水一样的目光常常越过他的闭眼享受阳光的父亲偷偷向他这边扫来。明和那个女孩互相偷看着,就像卞之琳 的诗里说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从第一面开始,明就喜欢上了这个浑身发射着清纯气息的女孩。明听见她有时跟他的父亲撒娇说:“爸爸,我累了,歇一会儿吧。”有时磨他的父亲说:“今天太阳好,再多呆一会儿吧。”她的温水一样声音在寂静的公园流过,溜进明的耳朵里,就好象天上最美丽动听的音乐一样。

明总有一种想走到女孩身边跟女孩认识一下的冲动。可是啊可是,每次看到女孩的父亲在旁边,明的勇气就像瘪了的气球一样,泄了气。女孩的父亲看上去是一个很慈祥耐心的父亲,他言语不多,目光和蔼,走路的步伐很慢很沉稳,就像是一个老绅士。他总是戴着一个灰色的帽子,把头发都遮住,在他的慈祥貌似漫不经心的眼光中,有时会闪出一瞥犀利的目光,那个目光好像能把人一眼看穿看透一样。明觉得,那个女孩的父亲一定看出了他喜欢那个女孩,但是从他们没有改变散步的时间和路径来看,至少女孩的父亲并没有讨厌他。从女孩和他父亲的穿着来看,他看得出女孩的家里比较富裕,因为她虽然打扮的很简朴,她的围巾,上衣,裤子,手套和脚上的皮鞋,都是看上去很合身得体,做工很精细的那种。明看到自己身上穿的寒酸的蓝衣服和脚上的破皮鞋,就感到自惭形秽,特别自从最近在家里因为辩论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事情跟一脑子正统思想,对原则问题毫不让步的姥爷吵架,姥爷一气之下跟他断绝了关系,也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他只能靠学校给的微薄的助学金,以及业余时间给一个高中生补课来维持生活。这样一个经济状况的他,对结交女朋友是想也不敢想,他常常只是远远的看一眼那个女孩,然后低下头去接着看他的书,尽量把这个女孩从头脑中抹掉。然而,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的午后,他总是到这里来,期待着那个女孩和他的父亲出现在对面的长凳上。今天,他在圆明园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看见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可能是因为刚才那阵小雨,他们今天不出来散步了吧。”他这样的宽慰自己。他不想再等她了,就背上书包,一路上心情像天上的阴云一样沉郁的骑车回到北大宿舍。

“耀邦真的去世了?怎么会呢?他的身体前两年看上去还很好的,不是愚人节开玩笑吧?”明把思绪拽回来,问正在地上忙着写字的小赵。“你丫还活在昨天啊?愚人节早过去了,哥们儿。”小赵说。“广播里说的,我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胡耀邦同志今天凌晨逝世。小道消息说,他是因为在前几天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发言,力主改革,过于激动,心脏病发作,一口气没憋上来,当场昏倒。”小赵一边在“耀邦永垂不朽”的结尾加了三个大大的惊叹号,一边回答他说。另一个室友说:“又有传说是他跟几个老帮菜因为鸡蛋应该从哪头磕最好磕的重大问题吵了一架,脑溢血了。”

明笑了笑说:“你丫就瞎砍吧,他们才不会为鸡蛋的事吵架呢,他们要是吵架也是因为怎么摸着石头过河不掉河里。”小赵说:“你觉得耀邦这人怎么样?”明说:“要说耀邦这人吧,一开始也挺操蛋的,那会儿跟着老邓欺负华国锋,把屎盆子往老华头上扣,菜刀抡圆了砍。人华国锋大老实人一个,你看让他们给挤兑的,跟三孙子似的。耀邦的表现跟一个竭力往上爬的党棍政客一样,我就特看不惯他那时那样欺负老实人,屁股上跟有弹簧一样坐不住。”明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可是后来吧,我觉得耀邦做的还不错,平反冤假错案,虽然良莠不分,让一帮子老帮菜趁机卷土重来,可是好歹是个得人心的事儿,后来他还是比较开明,下台也是因为86年学潮,说他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下台,给他得分不少。”小赵说:“就是,他也怪可怜见的,明明下了台,还得出席一些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什么的,充当党内团结的象征。”明说:“没听顺口溜说‘老毛的儿子上前线,林彪的儿子搞政变,赵紫阳的儿子倒彩电’,耀邦的儿子,啊,俺的哥们儿德平公子那可是平易近人,作风正派,在太子党中少有啊。”小赵说:“你就牛B吧,胡德平要是你哥们儿,我就是邓朴方小学同学。”大家都乐了起来。


明的一个室友说:“刚才我们还在讲你,在打赌。”明问:“我又招谁惹谁了?讲我什么?赌什么?”小赵说:“讲今天你见到你的暗恋对象没有,赌你有没有跟她说上话。”明笑着说:“你们尽管拿我开心好了—谁请我吃小炒我就跟谁一头,反正我说没说上话只有我自己知道,你们也没法子查考。”小赵问:“今天泡妞战果如何?先给我们八卦一下概要好不好,详情熄灯后卧谈会再仔细招来。”明说:“唉,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我我见了她就特自卑,就是不敢过去跟她说话。”小赵说:“你倒真是喜欢她,怪不得每到周末就跑到那里去。你跟我们这里老牛B哄哄的,怎么到那里就怕了?怕什么,顶多就是她把你给拒绝了。现在的女孩都喜欢听你直说出来,不喜欢默默的奉献。”明说:“看你说的,倒好像你多有经验似的。”小赵说:“这样吧,下次你带我去,我替你说,替你亲她一下也行。”明笑骂道:“混蛋。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不幸啊不幸,我怎么有你们这样的狐朋狗友呢?要不古人说交友要慎,可见还是有些道理的。”另一个室友说:“好像你有什么选择似的 --- 管分宿舍的人又不是你二叔。这里还有剩的墨水和纸,咱们要不要再写点儿什么?”明想了想,说:“再写一幅吧。”他拿过纸铺在地上,用墨笔在上面写道:“耀邦七三先死,某某八四健在,科学四十不兴,民主七十未全。”写毕,小赵看了说:“你丫就找死吧,看老邓不收拾你,毕业给你丫发配到西藏去。”他们几个人嘻嘻哈哈一通,等地上的纸上的墨迹干了,明和室友们便拿着纸和胶条向北大三角地走去,他们要赶紧把它贴到三角地的布告栏里去,晚了上面就没有空地了。
 
二.

叶子在星期六的这一天没和父亲去圆明园散步,不是因为天气不好,而是因为医院的护士长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约好在天坛公园门口见面。她的家住在圆明园旁边的一个有五间大北房的大院子里,那原来是一个农民的院子,几年以前她的父亲买了下来,装修好了,和她一起搬了进去,从此后她有了自己的卧室和书房。她的父亲在这个院子里深居简出,很少出去,也没有朋友和亲戚来往,唯一的消遣就是在院子里种花,和周末吃完午饭后去圆明园走一走。她一直觉得她父亲是一个神秘的人物,有什么在隐藏着不告诉她,因为他的父亲从来不用去工作,也不缺钱花,出手大方,出去买衣服的时候,总是给她买最贵最好的衣服。跟父亲到圆明园里散步,是她一周里最愉快的时间,不仅因为她喜欢圆明园里清爽的空气,而且也因为她每次可以看到那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坐在那里看书,喜欢偷偷的看他看书的姿势。

叶子是一个很好奇的人,她喜欢猜测一个人的身世。她看到那个大学生总是穿一身破旧的衣服,就把他想像成一个农村考进北京来的学生,出身贫寒,学习优秀,前程似锦。她跟父亲坐在公园里的长凳上的时候,总是期望那个大学生能够走过来找个借口跟她说话。她心里偷偷的喜欢上了他,但是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他总是在那里低头看书,好像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她看到他的贫寒的样子,心里倒觉得有几分宽慰,因为她觉得这样可以找回一点儿优越感,拉近她和他的距离。

叶子做的是护士的工作,但是严格的来说,她只是护校的一个学生,目前在一家医院做实习。叶子一到医院,医院的院长就看中了她,想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儿子,护士长听说了,有一天带叶子收拾病房的时候说:“叶子,听说院长要把儿子说给你?”叶子说:“平姐,你也知道了?”护士长笑道:“别说我了,连院门口看自行车的李大爷都知道了。”叶子说:“怪不得呢,我说李大爷怎么最近对我态度特好,我进门的时候老张着没牙的嘴跟我打招呼呢。”护士长说:“院长未来的儿媳妇,谁敢不拍着点儿啊?就是姐姐我也得以后靠着妹妹吃饭呢。”叶子笑道:“我还没想好同意不同意呢,就搞得满城风雨了。”护士长说:“不过,妹妹你也要小心点儿,听说院长儿子有神经病,时不时犯一次。”叶子说:“啊----------这个可是谁都没跟我说过。”叶子原先倒是觉得院长的儿子家境不错,而且院长是实权人物,跟院长的儿子交朋友,以后自己就好留在医院工作也能分个好地方。现在一听护士长的这番话语,叶子倒是觉得不可不慎重了。叶子就托词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回绝了院长,自此把护士长当成了贴心人。但是叶子没有男朋友,怕久而久之院长知道了真相,将来毕业以后不要她做护士,所以护士长赶紧帮她介绍了一个男的,是护士长的一个什么七大姑八大姨家里的儿子,比她大六岁,听说是虽然从小学习不好,也没考上大学,但是长得英俊潇洒,自由职业,收入不少,动手能力很强。叶子自己也只是上的中专,对男的学历就不好挑剔了。护士长跟她说:“不是我夸你呀,叶子,你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应该找一个特帅特有钱的。大多数男人呐,其实内心都差不多,主要的区别在于有没有钱,长得帅不帅。什么情呀爱呀,说穿了就都是瞎扯。我要给你介绍的这位,他虽然没有汤姆克鲁斯那么帅,也还过得去吧,据说动手能力很强,挣钱不少。怎么样,我给你约个时间,跟他见一见?”叶子很感激护士长的好意,就说:“平姐,听你的,你安排吧,我什么时间都行。”

星期六的这天下午3点半,护士长和叶子坐106路无轨电车来到了天坛北门。车驶过红桥的嘈杂喧闹的农贸市场的时候,叶子想起来前不久在这个农贸市场的一场奇怪的遭遇,心中不禁哑笑了一下。

那天叶子去王府井玩,车上的人多,人贴人挤得跟肉饼似的,正巧有几个外地农民要去北京火车站,他们的大包小包行李把狭窄的车厢过道给堵住了一多半。到了王府井的时候,叶子往外挤的慢了一点儿,就没能挤下车,愣给拉到了下一站东单。下了车之后,她突然想到好久没去红桥农贸市场了,听说那里越来越热闹,就想去看一看,于是就坐上了往南的八路公共汽车,经过崇文门,花市和瓷器口去了红桥。

在农贸市场的一个水果摊前,叶子挑了几个大苹果,放在秤砣上。卖水果的给她称好之后,她伸手去挎包里掏钱,一回身就看到了那个小偷,手里正拿着她的钱包。她的挎包被割了一个口子,钱包是从口子里掉出去的。那个小偷想必是刚把钱包接到手,还没来得及动,就让叶子一转身看见了他。小偷愣了一下,手里拿着叶子的钱包,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叶子看了小偷呆头呆脑的样子,觉得好笑,心里说,肯定是个初犯,就讽刺的说了句:“你干嘛啊,拿着我的钱包要替我掏钱啊?”

小偷愣了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叶子的意思。叶子笑道:“你可真够勤快的,我还没掏钱呢,你倒先替我把钱包给拿出来了。还不快把钱包还我。”小偷这回听明白了,就脸上带着歉意把钱包递还给叶子。在叶子的脑海里,小偷们都应该是长得难看,行为猥琐,脸皮厚不知羞耻的可憎可恶之人,但是这个小偷,长得却是端端正正很帅气,头发卷卷,个子也高,道歉的表情像是发自内心,让叶子觉得这个小偷一点儿不像是小偷。叶子接过钱包,看到小偷背后几个农贸市场的保安正走过来,就小声的好意提醒小偷说:“你快走吧,那边警察来了。”

小偷只是呆呆的看着叶子,好像没明白叶子的意思。叶子觉得这个小偷倒愈发的可呆可笑了,一定是个新手,干小偷的这一行不是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吗?没见过这么呆的小偷,不但偷东西让自己这么一个全没经验的人一眼看见,而且连保安冲这个方向走来他也看不见。叶子怕保安过来时周围的人让保安把小偷抓起来,就冲保安的方向努了一下嘴说:“警察在你后面来了。”

小偷回头看见警察,赶紧溜走了。他在消失在拐角之前,回过头来感激的看了一眼叶子。卖水果的看见叶子放走了小偷,就赶紧恭维叶子:“哎呦喂,您可真是一个大好心人啊。其实,我刚才看见那个小偷在偷您的钱包了。”叶子问了一句:“是吗?你刚才看见了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卖水果的解释说:“我哪儿敢惹他们啊,这里小偷多了,昨天我还看见一个小偷把一个上了岁数农村大妈的钱都给偷走了,那个大妈找不到钱包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犯了心脏病。”叶子听了不高兴,就把苹果放了回去,说:“我不买了。”卖水果的觉得不对,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里说让你多嘴让你多嘴,脸上赶紧陪着笑脸说:“别啊,我在这里天天卖东西,我怕小偷来报复我,不敢告诉您。您可别不买啊。我再给您便宜点儿,行不行?”叶子扭头走了,没有再搭理那个卖水果的。叶子觉得,自己被人偷了钱包无所谓,反正自己不缺钱,只要跟爸爸一说,爸爸还会再给她钱。可是农村大妈被偷了钱包,那可能损失的就是几个星期几个月也许是一年的辛勤劳动,那个小偷和看见小偷偷东西而不提醒农村大妈的人就太可恶了。

叶子正想着跟小偷的这段遭遇,护士长推了叶子一下,说,“我们快到了,往外挤挤准备下车吧”。叶子从车窗往外看去,可不是,天坛公园的灰色的城墙像连绵的长城一样,在窗外显现出来。叶子跟护士长一边嘴里说着“劳驾下车”,一边挪动着身体人缝中挤了过去,挤到了车门口。

护士长和叶子下了车,过了马路,穿过停着几排自行车的停车处,来到天坛子北门门口,远远的看见一个上身穿一个皮夹克,下身穿着一条喇叭腿的牛仔裤,脚蹬一双雪白的运动鞋,脸上带着一副蛤蟆墨镜的年轻人正在公园门口懒洋洋的站着。护士长指给叶子看,说,“就是他了,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小东,就喜欢这身打扮,到哪里都是这一身。”叶子说:“怎么看着怎么跟个痞子似的,家里人不管他么?”护士长瞥了她一眼,说:“你不知道,这是新潮,有点儿钱的和喜爱逆反的年轻人都这样打扮,这叫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叶子看了看街上那些往公园里走的人,大多都是穿着古板严肃的衣服,不由得对这个叫小东的人生出一些好奇心来。

等快走进公园门口的时候,叶子看到小东把嘴里的一个口香糖似的东西吐出来,用手抹在身边的一颗槐树上,然后用手推了一下蛤蟆镜,向她们走过来。他有一头卷卷的头发,皮夹克里面是一件大花格衬衫,走路的时候,短身的皮夹克和绷得紧紧的牛仔裤衬出了他的两条长腿。叶子觉得他的样子有些面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他。小东走到叶子和护士长面前,满脸笑容的向护士长打招呼,护士长热情的介绍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小东,这是我跟你说的我们医院的美女护士----叶子。”

小东把墨镜摘下,伸出手来很绅士的想跟叶子握手。叶子伸出手去,脑海里在思索,这是谁啊这是谁啊这么眼熟,一定是见过,一定是见过。。。想起来了!叶子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她瞪圆了双目紧紧盯着小东的脸。她认出小东就是上次在农贸市场偷她钱包的那个小偷。

小东也认出叶子,他尴尬的把手缩回,咳嗽了一下,清清喉咙,自我解嘲说:“哎呀呀!原来是你啊,你看,那天多亏了你,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护士长不解的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以前见过?”叶子甩下一句话:“平姐,你问他吧,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扭身向车站方向走去。

看到叶子离去,护士长不解的问小东,“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给我说说。”小东一脸歉意的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以前见过她,可能有点儿小误会,那什么,对不起了,我去跟她解释一下去。”说完,小东匆匆追叶子去了,把护士长给单闷儿搁在了公园门口。
 
三.

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明骑着车从北大宿舍楼区去学三食堂吃饭,路过28楼的时候,看到楼上一间学生宿舍里垂下来一个长长的对联,上面写着:
“开西风杠 杠出白板 众叹杠未开花    
挺红中碰 碰了四条 庄云胡是诈和

横批:和也白和”

看了这个对联,明不禁哀叹:北大的才子真他妈的多,随便一提溜就是一个。就说这个麻将联吧,上联用“西风”指西方思潮,下联用“四条”指四项基本原则,感叹胡耀邦因为思想开放触了底线下台,功亏一篑,对的工整巧妙又寓意深长,把一般的卖弄小聪明的人一下就给比下去了。看来这能人成堆的地方就是不好混,不服不行啊。明是一个麻将迷,北大校园里打麻将成风,他没少在各个宿舍楼里穿梭,哗啦啦的跟蓬头垢面的学生彻夜人搓麻。这个对联肯定是某个麻将迷的作品,真没想到麻将堆里还隐埋着这等人才啊。

在学三食堂里,明跟一个大胖子大师傅吵了起来,原因是他看见那个大师傅给他前面的一个女学生的饭盆里一满勺菜,给他的饭盆里只有半勺。明说:“师傅,您多给那个姑娘一些,我没意见,可是您不能这么偏心啊,给我的菜才有给她的一半。”大师傅嘿嘿一笑说:“这是为了你好,减肥,照顾你,你还不领情。”把明给噎了回来。后面一个女生说:“别吵了别吵了,后面人还排队等着买菜呢,要不我把我的那一份儿跟你换。”吃饭的时候,明跟同桌的人说起这件事,同桌的人说:“这有什么稀奇,天下大师傅一般黑,跟你说吧,大师傅越胖,给你的饭菜就越少,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定律。”另一个同学接口说:“也有例外,如果你是一个漂亮女生,这条定律就不适用。”他指着旁边的一个漂亮女生说:“你看,就像她这样漂亮的,每次饭菜都多的吃不完倒掉。”那个女生呸了一声,说:“去你的,我那才是真正的减肥呢。”第三个同学插话说:“如果大师傅给你的饭菜又多又好,你又不是一个漂亮的女生,那肯定是因为这一天有领导来检查食堂。”听到这儿,明差点儿把嘴里的饭给笑喷了,忙加了一句:“我也有个心得,如果你又不是一个漂亮女生,也没赶上领导检查食堂,而大师傅给你的肉很多,一定是快坏的变味的嚼不动的,要是他给你很多饭,一定是夹生的。”刚说到这儿,旁边那个漂亮女生笑着说:“别看他给我们女生的饭菜多,有时是难以下咽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明吃完饭来到三角地,看到三角地的布告栏上早已满满当当的贴满了悼念胡耀邦的大字报,周围还围着不少人在看和抄大小字报。就像北大的未名湖和博雅塔是北大的象征一样,这个三角地是北大的一个民主自由精神的象征,北大文化的集中体现之地。它挨着学三食堂和大讲堂,是北大集中张贴各种广告,讲座和宣传海报的地方,很多学生吃完饭或者在大讲堂看完电影出来,经过三角地回宿舍去的途中,总要停下来看看有什么社团活动和新鲜事儿。三角地有什么大动静,第二天就会传遍全国各高校。明停下来,把自行车支到一边,走到人群里面去看,看到有一首诗写道:“要等就等一万年
要把猴子等成人
要把凡人等成神
要把红旗等成裹尸布
要把猴子等成达尔文”

又看到有一个大字报写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看到的人都会心的发出哄笑,谁都知道这里“该死的”指的是整胡耀邦的那些老人,“不该死的”指的是胡耀邦。明又见一个对联写道:
“三十年四十年河东河西忍忍忍
七十年八十年何日尽头罢罢罢”

明想,这个对联也写得很有意思,有才的人真多啊,今天都跑这儿扎堆来了。看对联旁边有一个署名北大作家班的大字报写着:
“風一程,
雨一程,
長歌當哭送君行,
赤縣淚無聲。

呼一更,
喚一更,
聒碎民心志未成,
夜深望明燈……”

明想,这些作家班的人太能拽了,北大就是有颗草让风给吹歪了他们都能作诗一首,何况这么大的事呢。正在看着,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那个特能砍的室友小赵。小赵把他拉到一边去,小声说:“这次一定会闹事了。”小赵是一个神人,号称手眼通天,在宿舍的卧谈会上经常把大家砍得晕头转向,有一次他在卧谈会上牛B说:“我刚从胡启立那里回来,启立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赵啊,你要好好干,中国的将来就靠你了。”大家听了都哄堂大笑,这个牛B也吹的太大了一点儿。可他是一个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人,不管别人怎么看,每次都是照旧大牛不惭。

明说:“你有什么内幕?给讲讲。”小赵说:“我刚才去宿舍里找王丹找不到,杨涛也没在,民主沙龙的那几个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肯定是商量要游行的事了。”明说:“看这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劲儿头是像要出事的样子。”小赵说:“肯定的,这次不仅一定会闹事,而且会闹不小的事儿 , 咱们北大人的传统是不干则以,一干到底,你就等着看吧,这次非要闹一个天翻地覆不可。北大这次不会像上次86年学潮那样窝囊了。”明问:“86年学潮怎么窝气了?”小赵说:“你不知道啊?从五四以来,历届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那一次不是咱北大人领头冲锋在前?但是86年的学潮,咱们不但让科大抢了先,还落在了清华后面,真他妈的丢脸。”明说:“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赵说:“ 86年学潮的时候,本来咱北大的学生也准备上街游行,可是清华那帮孙子们先行一步,组织了一个游行队伍到北大学生宿舍楼区来叫板,你想啊,北大人要是游行,也是自己出去,还用得着清华的人来拉吗,哪有跟在清华后面的道理?这太伤北大人的自尊心了,所以咱北大就没有几个学生下来参加清华的游行队伍。清华的游行队伍在北大宿舍楼区转了一圈,看到没有几个北大人下来支持,丫的们自己觉得没趣了,也就散了。”

明说:“清华那帮人是可气,老到北大来hunting女生。他们自己校园里狼多肉少,男女生比例严重失调不是他们的错,可是老到咱北大来骚扰北大女生就是他们的不对了。”小赵说:“这三角地每天都有清华男生找北大女生去跳舞郊游的广告吧?撕也撕不完,真他妈的烦,丫的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来抢夺咱们校园里本来也不富裕的美女资源吗?”明说:“就是,他们到北外去拉女生也就算了,还常常到咱们这里来 --- 不过北大的女生也是可气,她们是兼容并蓄,常常跟着清华的男生出去玩,这不给北大的男生撮火吗?”小赵说:“你看着,这次要是有学潮,北大一定会走在清华前面,一定会雪86年的耻。”明说:“游行游行,必须得游,每天上课烦透了,最好再罢课,不考试了才好。”小赵又拍了明的肩膀一下说:“就是就是。胡耀邦死的正是时候,天赐良机。你想啊,现在社会上物价飞腾,到处是贪污腐败,官倒横行,民怨沸腾,在这个关节眼上,胡耀邦这样一个平易近人,在学生们中间拥有巨大威望,因为学潮受了委屈而下台的完美的领导人的突然死了,肯定要在本来就不平静的校园里面激起波澜。再跟你透个底儿,”小赵看了看四处,压低声音说:“这次上面会支持纵容的,不信你就看着,不会阻拦学生游行的。”明不解的问:“上面?你是说北大校方会纵容学生游行?”

小赵瞥了一下嘴:“北大校方算什么上面?我说的上面是中央,内部消息说赵紫阳要下台了,紫阳的智囊团正等着找个机会让紫阳翻身呢,这次要是起了学潮,就是他们的机会来了,他们一定会把这把火挑起来,你就等着好戏看吧,今天晚上三角地肯定有热闹。”明说:“紫阳下台?有谱吗?你那里来这么多内部消息?”小赵说:“千真万确,经济系里那个吴稼祥你还记得吧,就是那位写书吹捧老邓的,他是赵紫阳智囊团里的重要人物,我跟他是铁哥们儿,紫阳那里有个风吹草动,我都第一时间知道。对了,想问你一件事儿,听说你在给别人当枪手替人考托?”明说:“是啊,缺钱,靠替人考托福挣点儿外快。怎么,你要找枪手?”小赵说:“不是我,是一个公子的朋友托我给找个人。你什么价儿啊?”明说:“八百块,保证给考上600分,不上600不收钱。”小赵说:“你小子够黑的,这么多钱,不能便宜点儿吗?”明说:“你要想找便宜的,我给你找个人,可是考多少分他不能保证。”小赵沉思了一下,说:“不好。就是你来考吧。这点儿钱对那些人也就是一根毫毛。你还需要什么?”明说:“需要一个假的证件,上面要贴上我的照片,写上对方的名字---哪个单位的证件倒无所谓。”小赵说:“这个也不成问题。这样吧,我去跟对方说,你等我消息 ----- 事成之后你要请我吃小炒。”说完,小赵骑上车走了。

明回到布告栏前,看到上面又多了不少大小字报,好几张上面都署名北大作家班,心里感叹,靠,这帮人闲的啊,逮一机会可真能写啊。这次可让他们给捞上,臭显摆他们的文采了。明大致看了一遍布告栏上的大小字报,瞄了一眼手表,已经快12点半了。他走出人群,骑上自行车,向圆明园方向骑去。明知道,今天是星期日,那个女孩和他爸爸通常星期日也会来圆明园散步,如果今天他见不到她,就要等到下一个周末,一个星期对明来说太长了。
 
四.

叶子挽着爸爸的胳膊沿着他们通常走的路径向圆明园走来。今天她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和鞋,还在嘴唇上悄悄的抹了一点儿口红。她怕爸爸感觉出来,没有敢过多的打扮自己。每个周末的圆明园散步,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每次她都可以看到那个坐在公园里看书的大学生。那个大学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哪个学校的呢?他为什么每个周末都在这里看书呢?他看的什么书呢?每次她和爸爸坐在他对面的长凳上的时候,她都忍不住偷眼去看他,她看到他有一副好像营养不良一样消瘦的面颊,戴着一个眼镜,头发长长的好像没功夫理一样,常常把一只圆珠笔咬在嘴里聚精会神的读书。她看到他穿的是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学生服,那种走在街上会融入人群里的最普通的衣服,她觉得他一定是一个很清贫的学生,周末没有别的地方去去消遣,所以来到这里看书。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为他可怜起来,正是年轻风华正茂的时候,却把这美好的春光都用在读书上。

“医院最近忙吗?” 父亲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路。叶子说:“忙倒是不忙,就是有时烦,有的病人有一点儿事都要按床头的红灯找我们,特别是那些高干病房里的,连病人带家属都劲儿劲儿的,好像我们是他们家的保姆一般,把我们呼来唤去的。”父亲说:“你就多吃点儿苦,年轻人多吃点儿苦受点儿累不算什么---你在医院可别乱说,不要得罪人,有什么脏活累活要抢着干才好。”叶子说:“我也就是跟您唠叨唠叨,跟别人我才不说呢。”父亲说:“那就好。对了,昨天你平姐给你介绍的在天坛公园见的那个男孩怎么样?”叶子说:“他啊,长得很帅,看上去挺好的,可是他是一个小偷,曾经有一次偷过我的钱包,让我给认出来了。这世界小吧?”父亲说:“是吗?这么巧?”叶子说:“真的。太小概率事件了---不过他人看上去不坏,一点儿也不像坏人。”父亲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她的父亲是一个慈祥而言语不多的人,对她的事情关心但是不过多的打听她不愿意讲的事。

叶子想起了那个小偷,他叫什么来的?噢,小东,对了,是叫小东。她很为他惋惜,长的这么帅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做小偷,小偷是好做的吗?被人发现了,送派出所是轻的,少不得挨人们一顿拳脚痛揍,就是在街上被人打死也没人会拦着和同情。她想起了昨天她从天坛公园门口走了后,小东追上来,问她为什么那天他偷她钱包时不但没当场给他难堪,还提醒他保安来了。她告诉小东说,那是因为她觉得他不会永远做小偷。她说完这句话后,看到小东的眼睛里有些感动的神情,就接着劝慰了小东几句,劝他改邪归正,浪子回头金不换。她跟小东说了这些话,是因为她觉得也许小偷也有一些良心可以被感动,如果小东真的能够改邪归正,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小偷,多少人就会少了一份被偷的烦恼。

叶子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和父亲来到了他们常坐的那个长凳前。今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学生也在那里,一边读书一边晒太阳,明媚的春光晒在他身上,有一种特别舒服和温暖的感觉。圆明园里鲜花盛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叶子和父亲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父亲看了一眼那个大学生,没有说什么。叶子看见他放下书,抬头向他们的方向望来,他的目光里好像有一种异样的神情。他们的眼光触到了一起。叶子低下了头,假装看着地上长出的嫩绿的新草,心想,糟了,他一定看见她在看他了。她半天没敢把头抬起来,只是用眼角余光向大学生的方向望去,看见他站了起来,叶子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不是他要走过来跟她说话吧?叶子盼望着他能走过来跟她说几句话,可是她又害怕他真的过来,害怕她的父亲会觉察出什么,害怕从此后他的父亲就不会上这里来散步了,这样她就会永远见不到他了。她的脸有些泛红,身体也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她的父亲好像觉出来了什么,问她:“你怎么了?坐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冷?”叶子赶紧掩饰说:“没有,今天阳光挺暖和的。”她一面说,一面用眼角的余光盯着他,看见他什么动静也没有,仍在继续看他的书。“我闭眼休息一会儿。”父亲对他说。她看见父亲在阳光下闭上了眼睛,伸长了腿,背放松的靠在了长凳的椅背上,像是在尽情享受暖洋洋的阳光。

爸爸老了。叶子看着父亲的沧桑的面孔,忍不住心里想。他其实不是她生身父亲。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生身父亲。她没出生的时候,她的生身父亲就离开了她的妈妈,走了。她两岁的时候,跟妈妈坐火车,被一个人贩子拐走,卖给山里的一个农民家。那个农民家一开始对她很好,直到他们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开始对她看不顺眼,非打即骂,每天要早起晚睡的干活,吃的是剩饭剩菜,做事一不留神就会挨一顿毒打,继母还不许她哭和跟别人讲。学校老师看到她的身上的青紫,问她怎么回事儿,她总是说自己摔的,可是老师们都看得出来,但是也没法儿帮她,只好让她每天尽量在学校多呆一些时间。她每天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生怕哪里做错了又挨打,常常把眼泪偷偷咽进肚子里。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是盼望做一个好梦,梦见她的亲妈来接她回去。直到她八岁的那一年春天,她在山上背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他,他是替妈妈专程来找她的。她跟着他去了城里,到了一个医院里,终于在妈妈临死之前见到了她一面。从此后,他就变成了她的爸爸,他对她比亲爸爸还好,带着她东奔西走,跟她相依为命,最后在北京安定了下来。

叶子正在沉思着,突然看见大学生站了起来,向着她的方向走来。他要过来了,他要过来干什么?叶子抬起了头,勇敢的微笑着看着那个向他走来的大学生,像是在鼓励他走过来。她看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看到他也看着她,面容严肃,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她的父亲听到了脚步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向他们走过来的大学生。大学生的脚步放缓了,脚步犹豫了,他低下了头,不敢再正视她,他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只瞥了她一眼,没有停下脚步,拐了一个弯,向着旁边的小径走去了。

叶子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的感觉既失望又庆幸,失望的是他最终没敢跟她说一句话,连一句最简单的“你好”也没说;庆幸的是他没有在父亲面前做出一些贸然的举动来,那样的话也许父亲以后就不会再带她上这里来散步了。但是她的心里很快乐,因为在他的一瞥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明澈的眼睛里闪着光,里面明显燃烧着爱情的火花。她读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喜欢她的。

下一个周末的时候,叶子早早的吃过了午饭,和父亲一起散步到圆明园。他们来到往常散步坐的那个长凳上,但是却没有看见那个大学生。叶子觉得很失落。他为什么今天没来呢?他出了什么事情了吗?他是病了吗?他是不喜欢她了吗?叶子心里在不断的猜测他为什么没来。父亲像往常一样晒着太阳在长凳上打起了盹儿,叶子一点儿也没有困意,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在想他为何没有出现。她希望父亲能够多睡一会儿,好让她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也许他正在往这里赶呢。每当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的时候,叶子都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但是每次都不是他。叶子跟父亲往回走的时候,心情很低落,她很失望,但是她不想让父亲觉察出来,就强打欢颜跟父亲说着话往回走,心里却是有一丝一丝的伤感和惆怅涌上来。

叶子不知道,由胡耀邦逝世而引起的骚动,在一个星期里席卷了全国各高校,把所有大学生的正常生活学习秩序全打乱了,一场波澜壮阔的远远胜过五四的学生运动已经拉开了帷幕。
 
五.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凌晨,北京大学的学生在三角地前举行了一次民主沙龙,在沙龙上,以那个长得瘦瘦单薄的王丹为首的七个学生自愿站出来,成立了北大学生领导学运的学生组织筹委会。4月21日,北大学生开始集体罢课。

明心里乐开了花,终于盼到罢课了,不用再去上课,不用做作业,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太爽了。为此明由衷的支持北大筹委会,他们太能代表学生们的利益和了解学生们的心愿了,但愿能够罢课到底,这一学期都不上课了才好呢,反正那些学的东西大多也是没用的东西,进了北大就是要个文凭,认识些人,学什么倒不重要,谁知道毕业后会去干什么呢?

小赵碰到明说:“怎么样,跟你说三角地要有热闹了吧?北大的学生老早就憋着闹事儿,藏在胳肢窝里的板砖都快捂出蛆来了。”明说:“也是,本来就缺几个领头的,现在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王丹,虽然形象差点儿,没吾尔开希那么高大英俊,也就凑合了吧,反正这是搞学运又不是选美。”
小赵说:“也就是王丹傻点儿,敢在这种场合出头露面。你看那几个真正有头脑的黑手老油条们,都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才不会在这种场合公开做出头鸟呢,他们肯定这时蹲在幕后捂着嘴偷乐呢。他们这样藏在筹委会背后,既安全,又满足了他们的指手画脚的愿望。如果明儿个玩大发了,事成了,功劳和牛B一大部分是他们的,事败了,该有人蹲监狱吃窝窝头了,他们往后一缩头,也能溜得快。唉,王丹也是怪可怜的一实诚孩子,一不留神被捧成了学运领袖,被几个黑手们诡计多端的给捧到云里雾里去了,自觉天将降大任于厮人也,气壮山河的拿着麦克风呼吁罢课罢课,本来一个瘦弱斯文说话细声细气的文弱书生,这下脸也放光了,嗓门也洪亮了,一夜之间变得还真有学生领袖的范儿了。”小赵讲了一大通话,最后又感叹了一声:“---唉,王丹这孩子这下算是给彻底毁了。”

1989年4月22日,星期六,在天安门广场上举行了胡耀邦的追悼会。因为传言说天安门广场在星期五午夜时就会封场关闭,所以从星期五晚上,北京各高校的学生们就开始集合排队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准备在封场之前占据广场,集体参加悼念胡耀邦的活动。这一次,清华的游行队伍6点钟就在清华校内集合,然后由北大东门进入了北大,充分显示出清华人的准时准点儿的作风,和清华人闹事儿时爱拉着北大人在前面顶风的传统。而北大的学生还没有集合起来,这也是北大人的自由懒散作风的一贯体现。清华人等不及了,就穿过北大,从北大南门出去继续向南。北大人看到清华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这才急急忙忙集合起来,排成松散稀疏的长长的队伍,去追赶清华的队伍。等到北大追上清华的队伍的时候,清华人停了下来,给北大让了一条路,让北大走在前面,北大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就穿越清华的队伍走到前面去了,在午夜之前,赶到了天安门广场。

明跟着北大的队伍来到了天安门广场。胡耀邦的死对他来说倒无所谓,政治人物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些文革被整倒的人很多不是当年也都是把别人往死里整的人吗?整别人的时候心狠手辣,自己挨整就叫屈,这种人太多了。但是为了不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热闹,明还是跟着参加追悼会来了。他坐在在广场中央北大的学生队伍里,身边是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北京大学xx系”的字样。他抬起头,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平台上,摆放着胡耀邦像,角上的一个旗杆上,高悬着一个大大的“痛”字,旁边是各种挽联,其中“生也耀邦、死也耀邦”,“中华魂”等大字格外显眼。广场上的广播里在转播胡耀邦追悼会的实况,当沉重的哀乐响起的时候,明和广场上其他同学一起站起来默哀。肃穆的广场上,只听见广播里的乐曲声和旗子被风吹动的声音。不知是谁传言,说是李鹏总理在追悼会后会出来接见学生,大家都翘首以待,等待李鹏从人民大会堂里走出来接见他们。明在广场上碰到小赵,小赵说:“别听他们瞎说,李鹏不会出来见学生们的,都是吾尔开希他们自作多情,太把自己当跟葱,把不明真相的学生往傻子路上领。”明说:“不会吧,说李鹏出来接见学生的人可是说的有鼻子有眼。”小赵说:“都是不懂装懂,跟你这么说吧,李鹏要是会出来,我管你叫大爷。”

追悼会结束后,十几万学生们组成的方阵,已经从纪念碑正前方转到了面对人民大会堂的方向,等待着李鹏总理出来接见他们。果然让小赵给言中了,李鹏总理根本就不出来接见学生。小赵跟明说:“我说的怎么样,李鹏要是出来,我是你孙子。”明说:“行啊,料事如神啊你,诸葛亮都比不上你。”可是学生们都愤怒起来。大多数学生都觉得受了欺骗,更觉得不可思议,李鹏总理或者其他的高层人物为什么不能在追悼会结束以后出来见一下广场上的十几万大学生呢?十几万人的队伍在广场上,大会堂里参加追悼会的人不会看不到的。学生们的愤怒情绪转化成一阵一阵雷鸣般的怒吼“对话对话”,“不对话,绝不走”,“李鹏出来”。也就在这时,三个神情严肃的学生周勇军、郭海峰、张智勇从队伍中走出,向着大会堂走去,他们手里拿着一卷纸,纸上是学生们的请愿书和向政府提的七点要求。他们走到人民大会堂台阶底部时,一起跪了下来,中间的学生把手中拿的那卷纸举到头顶。

明和学生们都惊呆了。他们从广场上看过去,只见在国徽高悬的人民大会堂的巍峨的巨柱下面的灰色台阶上,下跪着三个学生。正午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三个人的身体在雄伟的大会堂衬托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但是他们高高举在头上的请愿书像是重达千斤一样。这个时候,胡耀邦的灵车正缓缓驶出大会堂的西门,没有按学生们要求的那样绕天安门广场一周好让全体学生们瞻仰,而是悄悄直接开上了长安街。明看到大会堂台阶顶部不断有一些高官显贵参加完追悼会走出大会堂,他们看到了那三个学生,却没一个人敢过来接跪着的学生手上高举的请愿书。这一面对国徽下跪而无人理睬的举动,激怒了广场上的大多数学生,他们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群情激愤,有的学生开始流下了耻辱的眼泪。明说:“这是干吗啊,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凭什么给当官的下跪啊?”小赵说:“傻不傻啊,给他们下跪,丢脸。”明和一些学生高喊着:“站起来,站起来,我们不给任何人下跪。”一边向大会堂门口涌去。坐在在大会堂前的三排军警们站了起来,紧紧的拉起了胳膊,挡住了学生们。学生们和军警们发生了冲突,一些学生领袖拿着话筒跑过来,理智的劝阻学生们不要冲击人民大会堂。学生们听从了学生领袖们的劝阻,满怀着悲愤和耻辱,留着眼泪,唱着国际歌撤回了校园。

第二天,北大的学生们又聚集在三角地前,讨论昨天发生的事情和辩论是否继续罢课。明正在看三角地上贴的大小字报,看到有消息说,杨尚昆正在调动军队进入北京,已经有三个师的兵力集结在北京周围;北京各个高校学生自发成立的高自联通电全国高校罢课,抗议政府拒绝和学生对话;还有北京36所院校已经开始全部罢课。明正看着大小字报,忽然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两个学生的帮助下,顺着一个摞起来的桌子和椅子爬到了一个布告栏的平平的顶上。中年人直起身来,他个子不高,有一副刚毅的脸庞,目光如电的看着学生们。一些学生们向他围拢过来,好奇的看他想干什么。中年人对着底下越聚越多的学生们介绍自己说:“我的姓名叫陈明远。”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引起了底下注视着他的北大学生的一阵掌声。明想,这个陈明远是真是够光明磊落够牛的,像他这个年龄的知识分子,都被历次运动给整怕了,谁也不敢做出头鸟,都是缩头乌龟,有什么风吹草动,顶多就是背后发发牢骚,出出主意,当当幕后黑手什么的,就是黑手也当不好,关键时刻就腿发软,自己想退路,哪有一个敢像陈明远这样的上来就自报姓名的呢?明想起来过去曾经读过几篇文章,讲述这位才子的诗词因为气魄雄伟,被误认为是未发表的毛主席诗词,曾经被广为印发。明还记得看过他的一首词《沁园春•咏石》:

  璞玉一方,切琢无疵,磨励发光,岂怡红公子,拿根惟系;
梁山好汉,天道周行。烈火难融,狂风不倒!迸出齐天大圣王。
传千古,数几多宝库,龙窟云冈!

  谁言铁石心肠?有热血沸腾涌满腔。任离合悲欢,不动声
色,喜笑怒骂,皆为文章。上补青天,下填沧海,焚身裂骨自
刚强。民此愿,亦不枉平生,非梦一场!

此时陈明远站在布告栏上,像一个真正的有豪侠之风的儒者,慷慨激昂的说: “我要说我绝对不是到这儿来求名求利,如果在座的有往上报告的,可以把我的名字一直告到公安部门。”北大学生听到这句,不禁为他的勇气大声叫好和热烈鼓掌。陈看了一眼布告栏前的学生们,接着演讲:“因为我知道,每一次当学生提出正当的要求,群情慷慨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为了个人的目的,为了一些卑鄙的目的,出卖同志,出卖朋友,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来博得自己往上爬的阶梯。但是我不害怕,我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我所尊敬的闻一多先生在四十七岁时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这几句话太说到北大人的心目里去了,北大的学生给了陈明远长时间的热列鼓掌。从三角地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来听演讲,远处也有一些学生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

陈明远看着学生们,神情悲愤的继续演讲下去:“朋友们,各位朋友们,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但是我觉得我的理想被人践踏了!我们一生为之奋斗的理想,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荣誉被人侮辱了!当我说起‘自由’的时候,有的人很忌讳‘自由’这个字眼,有的人说‘自由’是个坏字眼,有的人说‘自由’是应该回避的字眼,大家知道胡德平同志曾经提出要为‘自由’呼吁,别人就有种种的,觉得不以为然。但我觉得‘自由’是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字眼。为什么我们伟大的祖国伟大的人民就不能拥有这个美丽的宇眼?”学生们又一次热烈鼓掌。

“是的,我们贫穷、我们落后、我们愚昧,我们过着很苦的日子,但是我们有一个理想这就是自由和民主!”听到此,三角地里的学生齐声喊“对!”然后是长时间的极为热烈地鼓掌。陈明远的铿锵有力的话语让北大人热血沸腾。“但是,我们只有一点引为自豪的东西,就是我们为自由和民主而奋斗!”这句话又引来了一阵热烈掌声。“现在政府不可能给与富裕,它不可能让我们大家都富起来,它只能让一小撮倒爷富起来!”学生们齐声喊:“对!”。陈明远挥起胳膊有力的喊了一声:“打倒倒爷!”学生们跟着陈明远一起喊“打倒倒爷”,然后给陈明远热列鼓掌。“但是政府是有-件东西可以给予我们人民群众的,政府是可以得人心的,这就是给我们民主的权利,给我们自由!”学生们接着喊 “对!给我们自由!”猛烈鼓掌。陈明远吸了一口气,像是列宁在工厂里演讲一样的挥起了手臂向远处一伸:“不要把我们跟反动派联系在一块儿,因为谁反对自由,谁就是反动派!”北大的学生沸腾了,连声高喊“对!”然后又是极热烈地鼓掌。

在布告栏上面站着的陈明远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睛注视着学生们,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耀邦同志说,人心是买不到的,威信是靠自己的实际行动维护起来的,为什么耀邦同志有这样的威信?是的,耀邦同志有很多缺点,有很多错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有一点我是从心里佩服他的,他的子女没有一个当倒爷的!”学生们听到这里,又热烈鼓起掌来。“我希望中央领导同志向耀邦同志学习!向耀邦同志致敬!拿出实际行动来!而我们看到的一些实际行动是什么呢?你们都看到,他们在倒彩电!我们看到有人用低价购进茅台酒,再高价卖出,一夜之间就发了多少万元的横财!。。。我希望立即大幅度增加教育经费!”学生们高喊“对!”陈明远看了一眼学生们,又接着这个话题讲下去:“把没收倒爷的财产全部用来做教育经费!因为政府老向我们解释这个困难,那个困难,工业困难,农业困难,各方面都很困难,给这些县长们省长们盖房子都很困难。”学生们听到这一句都哄笑了起来。“买汽车也很困难,”大家听了又笑,“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是不困难的,那就是没收倒爷的非法财产!没收一切倒爷的非法财产做为教育经费!”明想,这个陈明远真是聪明,他在这里提出的这个没收倒爷财产增加教育经费的呼吁太对学生们和老师们的胃口了,高校教授们老师们工资低,日子过得苦,社会上流传“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和“穷不过教授,傻不过博士”,就是说的有知识的人不如没知识的人挣钱多的怪现象。一向高傲看不起别人的北大学生们为陈明远折服了,他们钦佩这位敢这么在公开场合大胆直言的人,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给陈明远诗人一样激情和一句句扣人心弦的排比句猛烈鼓掌叫好。这一天,身材不高,身体瘦弱的陈明远像古代的仁人志士和近代的闻一多一样,成了北大人心目中的当之无愧的英雄。
 
六.

叶子最近心很烦。自从上个周末在圆明园没见到那个大学生,叶子的心里总是恍恍惚惚的。她觉得,她已经很深的喜欢上了那个大学生,见不到他,她觉得很难受。可是她不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即使她知道他是哪所学校的又有什么用呢?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她上哪里能找到他呢?叶子以前从来没有爱过别人,这是她第一次感到爱上一个人,尝到爱的奇妙的感觉,那种见到他的欢欣,见不到他的牵挂,那种萦绕于怀的斩不断理还乱的思念。她没事儿呆在护士值班室里的时候,经常走神。

有一天她正在值班室端着个水杯发呆的时候,护士长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手上拿的水杯子也撒了,水泼了一身。护士长说:“哎呦,出什么神的儿呢?有什么心事儿,说出来我们听听。”她红了脸说:“都怪你,鬼鬼祟祟的吓了我一跳。”护士长见到她心绪烦闷,就跟她说:“一直没好问你,那个小东托我跟你说,他还想再见一次你,你觉得行吗?”“他?”叶子坚决的摇摇头,“不行。”护士长不理解的问叶子:“为什么啊?他是一个很帅很好的人啊。我知道你第一次没有看上他,我也不是非要你见他,不过,你也可以再考虑一下,看看能不能给他个再见你一次的机会,他说有事情要跟你讲,就是不行,交个普通朋友也是好的。”叶子奇怪的看看护士长,她想护士长可能不知道小东是小偷,她本想告诉护士长,但是又觉得说人是小偷不好,可是她也不知道如何跟护士长解释,就跟护士长说,“不行不行,哎呀,我不喜欢他那个流里流气的打扮,再说我现在。。。还不怎么想交男朋友。”护士长又拍了一下叶子,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正统,喇叭裤蛤蟆镜现在是最时髦的了。再见见吧,他挺喜欢你的,跟我提好几次了,说让我再约你出来跟他见一次。”叶子心想,这个小东不知给了护士长什么好处,让护士长这么执着的给他撮合。如果这个小东不是小偷,她倒是可以考虑,毕竟小东看上去也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是啊可是,除非他改邪归正,否则她绝不可能考虑跟一个小偷交朋友。“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不过。。。真的不行,我不喜欢他。”叶子直截了当的告诉护士长。护士长倒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提小东的事儿了。

叶子下班回到家里,看到父亲在面容严肃的看报纸。叶子说了一声:“爸,我回来了。”就倒了一杯茶,坐在父亲身边,问父亲:“爸,您看什么呢?”“看胡耀邦的葬礼报道。”父亲拿手里的报纸让叶子看。“你看,学生们都下跪了,也没人出来接他们的请愿书。现在不是当年了,要是周总理在,一定会出来接见学生们的。再说这物价飞涨,官倒横行,贪污腐败越来越厉害,老百姓们怨言很大,所以都心里向着学生们。也就是学生们敢讲真话,别人谁敢这么讲。这么多次运动,把大家早给整怕了,谁都不敢做出头鸟。”叶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父亲:“爸,您不是跟我说起过,您文革那时是一个红卫兵,参加了很多造反活动吗?”父亲摘下了眼镜,感慨了一声说:“是啊,那时我也是一个满怀革命理想的热血青年。就跟现在在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一样,满以为是在为理想奋斗,其实是被人利用了。所以,吸取教训。你可不要去参加游行什么的,今天你去游行没人管,过后给你来一个秋后算账,吃亏的就是今天游行游得最厉害的人。那些学生领袖恐怕以后都得被抓起来。我可不想让你被他们抓起来。你就给我在医院好好呆着,哪里也不要去凑热闹。”

叶子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不禁想起了那个大学生:莫非他也去参加追悼会和游行去了?他会不会有危险,将来被抓起来?叶子就担忧的问:“爸,您真的觉得那些学生们今后会被抓起来啊?”父亲点了一下头:“肯定的,每次运动结果都是这样。”叶子害怕的问:“那,那些学生自己不知道这个后果啊?”父亲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说,“他们应该知道。所以他们在提要求,要求承认他们是爱国学生运动,这样将来就不用害怕秋后算账了。可是他们太幼稚了,即使政府今天答应他们说是爱国运动,以后难道不能改口吗?”叶子伸过头去看报纸上的照片,羡慕的说:“不过,我真的很佩服他们的勇气。我要是在大学里,我也跟他们去游行。”父亲慈爱的看了她一眼说,“你就让我少操点儿心吧。我估计,胡耀邦追悼会开完以后,政府就快要动手压制学生运动了。你听我的,白天好好在医院里工作,晚上回来后就好好在这个院子里呆着,不要出去。家里最安全。”

他们一边说,一边打开电视看新闻,看到电视上一个播音员在神情严肃的播放一篇人民日报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叶子听不懂那篇社论在讲什么,只听见播音员讲:“。。。在追悼大会后,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继续利用青年学生悼念胡耀邦同志的心情,制造种种谣言,蛊惑人心,利用大小字报污蔑、谩骂、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公然违反宪法,鼓动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父亲叹了一口气,说:“看看,我说对了吧,秋后算账要来了。历次运动出头的人,甭管是学生还是不是学生,没有一个是有好下场的。这个社论一出,学生们就完了,等着挨抓吧。不光是学生们,恐怕后面还会揪出一大批黑手来,那些敢讲话的知识分子这次要被一网打尽了。”叶子的心一下揪起来,她不说话了,她相信父亲的话,只是心里暗暗祈祷着,但愿那个大学生不会惹什么祸,出什么事儿。
 
七.


明是在北大校园里听到这篇社论的。因为这天是四月二十六号,所以这篇社论又叫《四。二六》社论。明在校园里骑车路过三角地。听到校园的喇叭突然开始广播说:“同学们,现在播放人民日报重要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明停下自行车,和一些同学凑到校园喇叭前听广播。播音员在一字一句的念:“。。。这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这是摆在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面前的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全党同志、全国人民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不坚决地制止这场动乱,将国无宁日。这场斗争事关改革开放和四化建设的成败,事关国家民族的前途。中国共产党各级组织、广大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各民主党派、爱国民主人士和全国人民要明辨是非,积极行动起来,为坚决、迅速地制止这场动乱而斗争!”

广播里社论刚念完,明和学生们就群情激愤起来。明本来觉得罢课游行就是好玩,这次倒被这个社论给激起火来。明气愤的说:“这是那个鸟人起草的这个社论?这不是火上浇油,成心撮火吗?”一个同学激动的说:“这个社论通篇都是在歪曲事实,颠倒黑白。”另一个学生说:“这回问题严重了,明天计划好的游行怎么办?”学生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骂社论的起草人,一个青年教师站在学生中间演讲说,“同学们,同学们,大家都听到广播里说的了,他们说我们是一次动乱,说我们打着民主的旗号破坏民主法制,说我们的目的是搞散人心,搞乱全国,破坏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同学们,这是告诉我们,他们要抓人了。我们还有退路吗?”明和学生们一起回答:“没有!”青年教师说:“我们是听从政府的威胁复课呢,还是继续罢课下去?”学生们喊:“罢课,罢课,罢课到底!”青年教师又问:“我们是停止游行,还是继续游行?”学生们大声说:“继续游行!”青年教师鼓动说:“我们一定要斗争到底,罢课到底,直到政府承认我们是爱国运动为止。明天我们接着去游行!”他这一番话引起了一片叫好和掌声。

《四。二六》社论的语气非常严厉,特别是把学生运动给定性为“是一场有计划的阴谋,是一次动乱,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使很多经历过历次运动的人不寒而栗。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秋后算账就要开始了。那些领头的学生领袖们,等待他们的是开除学籍,进监狱,或者毕业时被分配到边远地区。社论的本意是要把学生们给吓回去,它也的确起到了吓住一批人的作用,在学生领袖们之间就发生了关于是否继续游行的剧烈争执。可是它的作用对大多数学生领袖和学生来说,却是适得其反,把学生们的本已经渐渐平息的火气又给跳起来,因为学生们一直认为自己是爱国的,认为学生运动是一场爱国运动,社论把学生运动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打击了偶的学生,学生们就不能受了。它把学生们逼上了梁山,这个社论不推倒,学生们,特别是那些出头露面的学生领袖们,就面临着马上被秋后算账的危险,他们没有别的路可以退却,只有继续游行罢课。

明心里想,只要有人一提议罢课,就会获得学生们的一致赞同,因为马上快到期中考试了,谁都想多罢课一些日子,把期中考试往后拖,最好是不了了之,或者给取消了才好。而且,最近一段游行,许多学生的心都游野了,比起闷在教室里上课,游行要开心多了。罢课后又没有作业,又没有考试,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也不用天天惦记着到自习室站位子,何况还是以争民主自由的正义的名义罢课,何乐而不为呢?明有时在想,这罢课到底是对民主自由的支持,还是对考试的逃避?学校的校方一心想把学生拉回来复课,却是不懂学生的心理,你越要他复课,他就越想罢课,最好不断出现新的事端,好无限期的罢课下去。如果学校宣布所有学生一律放假,那么学生们也许就没那么大劲儿游行了。但是现在《四。二六》社论一出,定性过高,激化了矛盾,伤害了所有参加游行的学生的心,虽然有些学生领袖会感到害怕,不敢再接着鼓动学生游行,但是绝大大多数学生都坚定了游行到底的决心,他们要把社论对学生运动的定性从“动乱,反党反社会主义”改为“爱国运动”。

三角地这时候已进聚集了很多从各个宿舍楼下来的学生。反对《四。二六》社论的大小字报也开始贴出来。不知是谁传出小道消息说《四。二六》社论是胡启立起草的,因为胡启立原是北大物理系的学生,后来又在北大团委干过,北大人开始把对《四。二六》社论的不满发泄在胡启立身上,不断有大字报贴出谴责胡启立,认为胡启立是北大人的耻辱,要求开除胡启立的校友资格。小赵看了对明说:“这些人都不懂,其实他们错怪了启立。启立这件事上虽然做的像个败类,可是这个社论的定性不是启立能够拍板的,启立是背了屎盆子。对学生运动的定性肯定是邓小平的原话,小平可是个一言九鼎的人,这个定性是无论如何推翻不了的了。”

四月二十七号的早上,明跟着北大学生的游行队伍,又一次打着旗帜排着队走出了北大的南校门。学生们的面孔是严肃的,心情是沉痛的。他们知道,在政府已经定性说学生游行是动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情况下,他们走出校门,也许就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不自由,毋宁死!” “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横幅在北大学生的游行队伍里飘扬。值得注意的是游行队伍中还有一些横幅上写着“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的标语,显得比较有策略。北大的校方和团委尽了最大努力劝说北大学生们不要在四月二十七号去游行,他们警告学生们说继续游行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他们许诺说会帮助北大学生搭建桥梁,和上面对话,但是北大的学生们再也不愿听那些善意的和好心的劝告,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要政府改变《四二六》社论,承认学生们是爱国的。

经过前几日的游行,明已经感觉很累了,特别是各个高校中,北大离天安门广场最远,北大的学生已经很疲劳,所以和许多北大学生一样,他原本不想再参加四月二十七号的游行了,但是《四。二六》社论一出,使他觉得再累也得去游行一次,因为这个社论实在是太气人,太撮火了。

明跟着其他学生一起走出校门的时候,他看到校门口聚集着一些围观的人,他们的表情是严肃的,在等着看学生们是不是敢真的接着游行。当他们看到学生们排着队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开始为学生们的勇气鼓掌叫好。走在明旁边的一个学生问明,“你觉得警察会把我们抓起来吗?”明笑笑说:“抓就抓吧,反正已经是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了,躲也躲不了。”那个学生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监狱啥样子呢。”明问他:“你害怕吗?”那个学生说:“有什么可怕的,顶多就是挨一顿打,关一段儿,开除学籍就是了。”明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这样了。你觉得值得吗?”那个学生说:“值得。你怕吗?”明说:“监狱里管吃管住的,跟高级旅馆似的,我怕什么?”学生说:“你倒是想得开。”明说:“一直就想找一个管吃管住不用上学上班的地方,这次可给我逮住一个机会 ---- 听说国外瑞典的监狱跟大学似的,没有围墙,还可以点外面的餐馆给送饭和修大学课程。”学生说:“你丫当咱们这里的监狱是瑞典监狱呐?就欠把你关进去吃窝窝头。”

他们说着说着来到一个丁字路口,遇见了第一支警察队伍。他们看见两百个身高体壮的警察站成几排,组成了一道人墙,堵住了路口,一个警官身穿警服站在警察前面。明对身边的同学说,“看上去警察没那么凶,不像是要抓人的样子,好像只是要把我们堵在这里。”学生们的游行队伍走到路口停下来。一个学生领袖走向前去,跟警官交涉说,“请你们让开路。”警官冷笑了一声说:“你们没听到广播,看到社论吗?劝你们还是回学校去好好上课吧,不要惹事了。中国的事情不是你们学生能够改变的,你们这样只会给自己找麻烦。你们赶紧回去吧,不要惹事儿了。”

学生领袖回过头来问学生们:“同学们,警察不让我们通过,怎么办?”明和学生们一起喊:“冲过去!”他们喊着“人民警察爱人民!”的口号走向警察。警察们挽起手来,组成一道两三排的人墙,堵住了学生们。周围围观的市民们越聚越多,他们一边感叹学生们的勇敢,一边有节奏地冲警察们喊着口号:“让开,让开,让开!”学生们的队伍继续向前,缓慢的一步步向警察的人墙压过去,明卷在学生之中,身不由己地被人流推着往前拱。学生们和警察撞击在一起,学生们往前挤,后面的市民们使劲儿推学生们。那个警官站在警察队伍中间,和警察们手挽着手,顽强地抗拒着人流的压力。更多的看热闹的市民们开始加入到人流里来,跟着学生们一起挤警察,人越聚越多,明感觉自己被挤的快透不过气来了,有人在尖叫着鞋被挤掉了。明被挤到最前排,贴到了警察的身上,他能感觉到警察的急促的呼吸,看到警察们涨的脸红脖子粗的使劲顶住人流的压力。明听见身边的人不断的喊“让开让开”,他能感觉出警察们的阵脚有些乱了。在成千上万学生和市民的齐心协力的挤压下,两百个人的警察队伍明显寡不敌众,力不从心,他们终于挡不住人群的压力,第一排的警察胳膊在承受不住人群的巨大压力松开了,防线被人群的洪流挤开了。警察的人墙倒塌了,像是水坝突然崩开一样,失去了阻力的人流呼啦啦地从警察身边冲了过去。一阵惊天动地的“胜利”的欢呼声在人流中响起。明和同学们兴奋的跟着高喊起来,他们的嗓子因为兴奋变得有些嘶哑,脸也激动的变了形。

警察们看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显得无可奈何。那个警官沮丧的站在路边,他知道,他的警察队伍已经挡不住学生和市民的洪流了,任何阻挡都是徒劳的。学生们兴高彩烈,他们不无幽默的向警察喊起了口号:“提高警察社会地位!”“提高警察工资待遇!”“ 人民警察不打学生,专打官倒!”大家一边喊,一边哄笑起来。警察们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几句话说到了警察的心坎儿上。他们平常被北京市民称为“雷子”,挣钱不多,社会形象不好,只能在小偷流氓身上逞逞威风。他们家里也有上学的兄弟姐妹,对学生的游行本来就同情,不想跟学生们为敌,为了服从命令不得不阻挡学生。他们看到学生们冲了过去,心倒放松了下来,反正他们已经尽了力,回去也可以交差了。看到学生们对他们的理解,特别是喊给警察涨工资的口号,有的警察跟着笑了起来。学生们一齐唱起了警察们喜爱的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 :
“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博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警察们听见学生们唱这首赞扬警察的歌,不禁跟学生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他们有的向学生们悄悄伸出拇指,脸上是忍不住的微笑,再也不拦住学生们了。

明兴高彩烈的在学生们的游行队伍中走着。一路上,北大,清华,人大,师大和其他院校的队伍汇合起来,人数越来越多,像是冲过大坝的洪水一样,沿着街道滚滚向前。越来越多的市民跟着学生的队伍看热闹,他们对《四二六》社论也是不满意,心里向着学生们,在学生队伍的两面和后面跟着学生们走,使学生们的游行队伍显得更加声势浩大,不可阻拦。

一个学生领袖拿着喇叭边走边向市民们做着宣传:“广大市民们,我们是人民养大的,我们愿意为人民流血牺牲,我们代表的是十一亿中国人民,十一亿中国人民都是腐败官僚分子的受害者。我们要求清除腐败的官僚分子,我们要求有一个廉洁的政府,你们和我们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一个路边旁观的女青年大声喊:“没错儿!讲的好!”市民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学生们的游行队伍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不断有各个高校的学生加入进来,旁边和后面跟随的市民也越来越多。等到明和学生们的游行队伍冲过警察的几道防线,走到长安街的时候,学生们和市民们的队伍已经是一条具有十几万人的首尾不相见的长龙。他们看到一只更为强大的警察队伍已经严阵以待的横在街上,这里是警察的最后一道防线,上千名身穿警服的警察已经排成五六排,堵在路口,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厚的人墙,下了决心要挡住人群的洪水。一个警官在前面给警察们下死命令:“我们的任务就是堵住学生,不让他们到天安门广场去。上级命令我们谁也不准后退,除非被抬下来!一定要堵住学生们的游行队伍,不让他们进入长安街。”

游行人群离警察们越来越近,警察们看着巨大的人流向他们涌来,他们毫无惧色的站在一起,面容严肃的等待着洪水的冲击。人群向警察压过来,警察们奋力抗击着,胳膊紧紧的套住胳膊。人群挤过来,警察们的脸憋得通红,前面的略微躬下身子站稳脚跟,后面的警察使劲抓顶着前面的警察的身体,像是铁塔一样在洪水中耸立。但是警察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上千名警察在在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流的挤压下最终还是抗不住的压力,胳膊松动了,第一排挤开了,随后是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警察们的队伍崩溃了,他们松开了手,不得不让开了道路。人群从他们身边汹涌而过。学生们激动的高呼着“人民警察爱人民!”“警察万岁!”警察们沮丧的在马路边上靠着墙壁站立着,表情尴尬,但是明显的轻松起来。一个高个子年轻警察看了一下没人注意,偷偷把手举起来打个V行手势向学生们致意。游行队伍冲破了警察的最后一道防线后,前面就是宽阔的一马平川的长安街,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他们了。他们的信心也大大增强了,即使再有警察拦截,就像前面几次一样,他们相信也可以冲破警察的人墙。

从北大走到长安街上,再加上前几日的游行,明觉得很疲劳,但是每次和警察的冲击,都使他兴奋,减轻了不少疲劳的感觉。学生的队伍两边有学生纠察队组成的手拉手的保护线,明和学生们在纠察线里走,市民们在纠察线外面跟着看,不断有围观的群众给大学生们喝彩:“大学生万岁!”每到这时学生们就一齐喊口号:“人民万岁!”过了西单之后,各校的学生队伍整理休息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前走,天安门广场就在前面不远了。学生队伍中的横幅上写着“和平请愿,绝非动乱”,“旗帜鲜明地反对贪官”,“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和“位卑未敢忘忧国”等,市民们纷纷感叹,都认为学生们做的对,整个的民心倒向了学生。市民们给学生们买来汽水,冰棍,面包,包子,有的还直接给学生们钱让他们自己买东西吃。围观和跟着游行的市民越来越多,把宽阔的长安街给堵塞起来,声势浩大的学生和市民的游行队伍像是有百万之众,向着天安门广场方向不可阻挡的滚滚而去。

明和学生们走到了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听到前面传下话来,说不要进广场。明问:“为什么不进广场?”传话的同学说:“听说调来的保护广场的38军的几个师已经乘坐卡车撤离了,我们要给他们一些面子。”明觉得这样很对,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进广场了,他们顶住了《四二六》社论的高压,走出了校园本身就是胜利了,何况他们还冲破了军警五六道防线的拦截,来到了天安门。他们赢得了民心,所有的市民都在为他们欢呼和喝彩。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要给政府留一个面子,好让政府有个台阶下,然后继续罢课,直到把《四二六》社论对学生游行的定性改成“爱国运动”为止。

这一天,明和他的同学们都欢欣鼓舞,为学生们显示出的团结,力量和勇敢欢呼。他们觉得胜券在握,深信政府看到民心所向之后,会改变对学生运动的定性,相信这次运动也会像五四运动一样,在历史上以胜利的姿态结束,并写入史册,而他们也为自己能够亲身参加这次运动,亲历历史引为自豪。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太幼稚天真了。

明托着疲倦的身体返回校园。他们去食堂吃饭的时候,那个平常总是对他很抠门的大胖子大师傅破天荒的哐哐的往他的饭盆里倒了好几大勺子肉菜,还连连说:“同学们辛苦了,好好吃。”明觉得奇怪,今天也没领导来检查食堂,他也没变成漂亮女生,这个肉菜看着也很新鲜,心想,原来这个大师傅也有良心,过去以为他只有一颗黑心呢。

明吃饭的时候,心里在憧憬着星期六的时候去圆明园,去等待那个女孩。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对他怎样想,但是他知道他喜欢那个女孩,他想要见到她,有很多话要跟她讲,他盼着星期六早些到来。他太累了,他们连续走了16个小时,已经打到身体的疲劳极限了。如果不是大家一起游行,明真不敢想象自己能走16个小时的路。虽然身体很疲累,但是和其他同学一样,他的心情很兴奋。他们陶醉在一种胜利的感觉之中,身体的疲乏被兴奋的心情减轻了不少。他们不仅没有被抓起来,没有挨棍棒拳脚,而且他们还声势浩大的走完了全程,唤起了那么都市民的理解和同情。他们看到市民们真心的为他们鼓掌加油,给他们钱,给他们买吃的和饮料。明知道,所有的人都痛恨官倒和腐败,他们的口号喊出了所有的人的心声,所以他们能够受到所有市民的欢迎。明想,这两天他要好好休息一下,多睡些觉,还要把托福书拿出来复习一下 --- 上次小赵已经说好了按他开出的条件让他去替人考托福,他要是考不到600分的话,那说好的800元代考费就拿不到了。何况对方已经先付了他200元,他要用这200元去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再买双新鞋,这几天游行走的路太多,他的旧旅游鞋的底儿几乎都快磨破了。

明回到宿舍睡觉时,几个室友关了灯在开卧谈会,还在兴奋的谈论白天的游行。小赵问明:“你听说了最近的有关《四二六》社论的笑话了吗?”明说:“什么笑话?”小赵说:“说是啊,江青在秦城监狱读《人民日报》,读到《四•二六》社论的时候大发牢骚说:‘姚文元都放出去了,还关我干嘛?’”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因为谁都知道姚文元在文革时是“四人帮”的一支笔,《四二六》社论的“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确实酷似出自姚文元的手笔。
 
八.

叶子是从报纸上看到四二七学生大游行的。她所在的医院在京城的南面,挨着天坛公园,周围没有高校,她在病房里忙碌着,一点儿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她接到了小东给她打来的两个电话,想约她出去,都让她给直接拒绝了。她想,肯定是护士长把医院护士值班室的电话告诉了小东,小东才能找到她。虽然小东是个小偷,她对小东倒是没什么恶感,就像电影里那些英俊的演员,即使他们演的是坏人,观众们也是对他们寄予同情,何况小东给她的感觉并不是坏人。她为小东惋惜,在电话里婉转的劝小东去学些东西,找个好工作。小东问她,如果他找个好工作,她会不会跟他出去?她没有回答,她心里很纠结,如果小东能够浪子回头,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可是他是在哄她还是真心的想改邪归正呢?她不知道。她的心里还是喜欢在圆明园遇见的那个大学生,她希望这个星期六去圆明园散步的时候,能够再遇见他。她看到四二七学生大游行的报道之后,心里很后悔没能去看看学生游行,她想他一定在那个游行队伍里,她要是去了,也许能在街上看见他。她想请一天假去天安门广场看看,但是护士长说最近病人多,不能准她的假。她想,只有等到星期六了。她心里在等着星期六,觉得日子过得慢极了,每一天都好像长得不得了,她真想把表针拨快几圈,让每一天少几个小时,让时间快点儿过去,但是墙上的表总是不紧不慢的走,表针总是匀速的一秒一秒的移动,一点儿也不理会她的心情。

值班室里的护士们闲下来的时候就唧唧喳喳的聊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她们都心里向着游行的学生。她们有时跟护士长聊天,护士长比他们大几岁,也成熟,常常能讲出一些道道来。一个护士说:“唉,我以前觉得学生游行是为了出风头,闹事,现在我觉得是政府做的不对。学生们的游行,明显是反对官倒和贪污腐败,怎么能说是动乱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呢?”另一个护士说:“是啊,难道党和社会主义是喜欢官倒和贪污腐败的吗?想不通。”护士长说:“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官倒谁不知道?腐败谁不知道?你以为上面的人,咱们李鹏总理,赵紫阳总书记,不知道啊?他们没办法。现在的人都知道,权利不用,过期作废,谁不想用自己手里的权利给自己捞点儿好处啊?要是你爸是部长,你倒彩电也欢着呢。”护士说:“是啊,我就是没路子,没关系,不然谁愿意干这个护士工作,又累挣钱又少,我倒巴不得我爸是个官,好给我走后门呢。”

护士长说:“看看,这就是咱们一般人的心态,谁在那个权利岗位上,谁都会这么干,只是倒得多倒的少,贪污的多贪污的少的问题,没听人说,现在的处级干部,排起队来,隔一个枪毙一个有漏网的,每个都枪毙有冤枉的。这个官倒腐败有广泛的基础,谁都知道不对,可是谁都改变不了,没办法。”叶子说:“平姐,那为什么学生提反官倒反腐败,就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了呢?”护士长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反官倒反腐败是不错,可是你得看是谁提,是谁反。中央自己可以说反官倒反腐败,但是学生提就不行,这就好像一家子里面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说自己的丑事,但是外人提起来就不行一样。中央提,那是内部权力利益再分配的问题,学生提,那就是要夺权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些权利背后是巨大的利益关系,你想啊,谁有权力,能乖乖的把权利交给别人吗?就别说别的了,就咱们医院,院长都多大年龄了,还不退休,那些副院长们都等急了,可是也没办法,还得口头上说,院里离不开院长。院长为什么不退啊?院长一退休,平头老百姓一个,谁买他的帐啊?他在这个位子上,每天得有多少人找他走后门啊,他能够得多少好处啊,所以他当然要死死抓住这个位子了,看这个样子不到八十岁他是不打算退了。咱们的医院,就是一个国家的小小缩影。”叶子和护士们都佩服的看着护士长,觉得她特知识渊博特懂特伟大。

叶子晚上回到家里,跟父亲聊起学生游行的事儿,父亲说:“你在单位可不要瞎说啊,如果单位有人组织去游行你也不要参加。”叶子问:“为什么不行,要是大家都去我就去。”父亲叹口气说,“你听我的,没错儿。我见的多了。”父亲给她历数过去的历次运动,从反右派到文革,每次都是出来讲自己观点的人倒霉。父亲告诉她,他在文革时参加了一派造反派组织,后来那个造反派组织被打成反动组织,他被关进劳改农场,在劳改农场见到了因为各种原因被关进去的人,有的人就是写错了一个字被判20年徒刑。“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父亲语重心长的跟她说,学生们讲的那些民主自由是好的,将来也许在中国会实现,但是现在是做不到的,是不可能的。为了一个虚幻的实现不了的东西去给自己惹麻烦,是不值得的。叶子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她相信父亲讲的是对的。她觉得父亲最近特别关心时事,总是盯着电视新闻看,家里订的几份报纸也是每篇文章都读。她有时听见父亲在叹息,她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他也从来不告诉她。她只是心里觉得,父亲最近心情不好,可能有什么焦虑的事让他操心了。

星期六的中午,叶子和父亲向圆明园走去,一路上叶子的心情异常高兴。她兴高采烈的走着,全没有注意到,圆明园里的学生似乎比往常多一些,而且似乎有一些不像游客的人也在园里游荡。她的父亲的脚步越走越慢,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不像往常那样说话了,走到一半的时候父亲说:“回去吧,今天不想遛弯了。”叶子惦记着去见那个大学生,就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再往前面多走一会儿吧,要不您先回去休息,我自己走也行。”父亲看了看她,思索了一下,还是跟她沿着通常的散步路线走来。走到那个长凳附近的时候,叶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大学生已经坐在他常坐的地方了。叶子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她跟父亲说:“爸爸,我累了。”就拉着父亲在长凳上坐下来。父亲这次没有眯眼睡觉,而是用那双犀利的眼睛扫视着周围。

叶子看到那个大学生穿了一身新衣服,脚上换了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他的书包放在石头上,里面有几本书露出来。她的心思完全放在那个大学生身上,注意着那个大学生的一举一动,全没注意到远处一颗树后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像是游人拍风景似的把照相机转向大学生的方向来。他的父亲突然站了起来,说:“咱们回去吧。”拉着叶子要走。叶子全没想到父亲突然要走,她看了一眼父亲,看到父亲一脸严肃,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也许父亲不喜欢那个大学生?她满眼哀求的看着父亲,想让父亲同意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但是她看到父亲的坚定的眼神,知道在父亲严肃的时候说什么求情得话也没有用,只好跟着父亲离开。

他们沿着小径向前走去,父亲没有说话,叶子也没有说话。他们走过大学生的身边时,叶子不经意的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她的一条手绢从口袋里掉了出来,掉在地上。她的父亲全然没有注意到叶子的手绢,因为他正在盯着远处的树后的拿着照相机的那个人,那个人也在盯着父亲看。父亲加快了脚步离去,叶子跟着父亲匆匆的走,回过头看时,看到那个大学生也像蒙了似的,正呆呆的手里捡起她的掉在地上的手绢不知所措。
 
九.

明从圆明园回来,脑海里还在想着在圆明园里发生的事儿。今天他一进圆明园,也觉出一股不对的气氛。他先是在路上遇到几个熟悉的学生,他认出他们是北大学生筹委会的人,是那几个最先在三角地站出来领导北大学运的人。他又看到几个在游行中演讲过的别的学校的学生也在圆明园里匆匆的走着,心里想,今天是不是各高校的学生领袖们到圆明园开会来了?明这么一想,就赶紧回头看了看身前身后,果然看到还有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在圆明园里走着。他并没有多考虑,就赶到了西洋楼遗址,坐在那里等那个女孩。当那个女孩的父亲突然起身离去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那个躲在树后拿着照相机向他这个方向照相的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人一定是个便衣警察。难道说,昨天晚上跟踪他的人还是找到了他?

他想起了昨天有人跟踪他的事。昨天中午,他跟小赵一起骑车去三角地,小赵对他很神秘的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政治局刚开完了会,认为方励之李淑贤夫妇是学生运动的黑手,准备要把方励之夫妇给抓起来。”这个小赵是一个神奇的人,不知道他的背景是什么,总是有些奇怪的消息从他那里传来,都是关于中央上层的消息,有些消息事后证明还是很有谱。北大的学生里面,很多是高干子弟,当年林彪的儿子林立果就在北大物理系,各种渠道的来的小道消息,常常在北大各个宿舍之间悄悄流传。明当时就问小赵:“瞎扯吧你,谁都知道方励之跟这次学运没关系。他既没出来讲话,也没有什么支持行动,一直保持沉默,而且看上去他就是怕自己出来讲话给政府口实,给学生惹麻烦,让政府得到压制学生的借口,所以特意什么话都不讲。”小赵回答说: “这你就不懂了。他出来讲话支持学生也好,不支持学生也好,反正这个幕后黑手的屎盆子会扣在他的脑袋上,这个就由不得他了。方惹恼了邓老爷子,罪属犯上。王震在党校讲话,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就是关云长庙里的那个周仓,我手里就是有那么一把大刀,你们不是有三百万大学生吗?我们有三百万军队,我就是要砍他妈的一批王八蛋的脑袋,什么巴金、方励之都是民族败类。’他们对方恨之入骨,绝对会利用这个机会把方给抓起来。这次运动一开始的时候王丹从天安门广场给李淑贤打电话,请李淑贤到北大三角地去呼吁同学们到天安门去支持在天安门游行的学生,李淑贤就到三角地贴了一张小字报,这就是幕后黑手的证据。还有,政治局里面有人说王丹是听从了方和李的建议,在四二七大游行中学生们才改变了策略,打出了‘拥护中国共产党的正确领导’这样的横幅,也没让学生们进入天安门。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方这次是进监狱是进定了。”

明听了这个消息之后,觉得很难受。他问小赵:“你丫这个消息是真的还是道听途说啊?”小赵说:“信不信在你,我是昨天跟几个人去吃饭,听某某的儿子亲口说的。”明听了这,就不再往下问了。方是他和北大学生们都很敬佩的人,明一直觉得方是北大人的骄傲。小赵问明:“记得上次你和你们社团的人到方的家里去,请方来北大参加演讲来的?”

小赵这么一问,明想起来了去年他和同学去方励之家里请方来北大演讲的事儿。 那时北大多亏了丁石孙校长的保护和默许,在全国高校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压抑气氛中,一枝独秀,空前的繁荣。不仅王丹他们的民主沙龙经常邀请一些民主墙人士来办讲座,以及请美国驻华大使洛德和他的夫人包柏漪那样的人参加民主沙龙的讨论,而且个个社团活动异常频繁。明参加了北大的一个社团,在那里结识了一些朋友,逐渐染上了北大学生里常见的那种傲气和舍我其谁的颐指气使,经常和朋友们一起慷慨激昂的指天划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俨然拯救社会是自己的责任一般。他们的社团最轰动的一件事儿是有一次他们请方励之去北大演讲,方那时因为在各个场合演讲里痛斥中国社会的各种诟病,言词激烈,直指邓小平,引起合肥科大学生上街游行的事情被罢官,闲置在家,正乐得借个机会出来讲讲。方演讲的那次,大教室里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满满当当的挤满了人。方携夫人李淑贤到场,在演讲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趣味无穷,把一个枯燥的天文学科普话题讲得像是登月探险一搬,高潮叠出,引来无数掌声。演讲最后由学生提问,免不了涉及一些政治话题,方又一次展现了诙谐幽默的本领,在一些尖锐的问题上连讽带损,把他那个从研究天文学历史上得出来的结论 -- 彻底改变人们的思维(比如说地心说)得等到一代人死了后才能完成 -- 又借机给阐述了一遍,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他是说只有等到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死光了之后政治改革才能实现, 引来听众会意的阵阵笑声。北大的学生对他们这位北大物理系的老校友是心服口服,演讲结束后把方和李团团围在讲台上,请教问题和让他们给签字。更有那物理系的学生趁机把英文推荐信拿来,把信折好了,藏起内容,只露一个空白的地方让方签名,方一边跟学生说话一边签名,那里看得仔细,随手就给签上自己的名字。传言说北大物理系的学生有拿着方这样签名的推荐信去申请到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竟然得到全奖的事儿,明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明说:“我们那次去的时候,方和李都在家,他们很客气很和蔼,一点儿没有架子。我们谈话之中,李还特意拿来了照相机,说学生们都喜爱跟方合影,问我们愿不愿意跟方合影呢。”小赵问:“你跟他们合影了?”明说:“当然了,你知道谁能得到方的签名都能显摆一阵,更别说合影了,我们那几个都是喜出望外。方不但跟我们合影留念,还送给了我一本英文专业书,在上面签了名呢。”明听一些同学讲起过方和李同在北大物理系读书的事,据说李当年比方学的还好,而且政治上比方进步,跟出身北大物理系当时在北大团委任职的胡启立也关系不错。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后,方因为大胆讲话被划分成右派,李跟方坚定的站在了一起,1961年,在方的劳改期间,李跟方结婚了。传言说方在文革时与万里在同一个劳改农场劳改,万里对方很欣赏。粉碎四人帮后万里复出,方也得以施展生平抱负,在科大担任副校长,力主改革,被称为中国的萨哈罗夫。86年科大学生游行之后,方被免职。1987年北大学生推选在北大物理系任教的李淑贤竞选海淀区人大代表,学生们知道她是方励之的妻子后就把选票都投给她。北大校方曾经施加巨大压力,几次劝李自己退出竞选,但是李坚持立场,不为所动,北大校方没有办法取消李的候选人资格,最后李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票数当选人大代表,由此可见方在学生中的威望。明觉得,他应该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方,不管这个小道消息是真是假。想到此,他跟小赵说这事儿应该告诉方一声。小赵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回头把我抓起来,说我泄露国家机密,我可吃不了监狱的小窝头。”明就跟小赵分开,拐了一个弯,没去三角地,直接骑车出校门往方励之家的方向骑去。

方励之的家在离北大不远的一座楼里。明把自行车锁在楼下,爬上楼,来到楼尽头的一个防盗门前按门铃。方的小儿子打开门,疑惑的看着他,问:“你找谁?”明说:“我是北大的学生,有件事要来找方老师。”方的小儿子就把明让到客厅里。

明扫了一眼方家的客厅,看到这间客厅很大很明亮,阳光从落地的大窗户照进来,把客厅照得暖洋洋的。在客厅的一角,放着一个棕色单人沙发和一个三人沙发,沙发上铺着镂空的白色针织物,上面是一朵一朵牡丹花,显得大方高雅。沙发的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棕色茶几,茶几上盖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上又铺了一块桌布,上面是放茶杯的小圆垫子。单人沙发后面是一个一尺见方的深色两层小桌,上面有两个镜框,里面摆着一些照片,桌上还放着一个瘦瘦的花瓶,几只洁白的花在花瓶里冒出来。桌子的下层散乱的把放着几本书。

方励之的小儿子把明让到大沙发上,然后自己做到小沙发上。他告诉明说,方和李不在家,问明有什么事儿。明把学校里听说的政治局决议要抓方和李的小道消息告诉他。方的小儿子耸耸肩,显然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不是新闻,早已司空见惯了。他对明说:“谢谢你,但是不用担心,我爸妈已经去外地参加一些学术讲座去了,他们不在家里。”明听到说他们已经离开了家,躲到外地去了,感觉如释重负,就说:“这样就好,我也是听人这么瞎传,不一定有谱。”他跟方的小儿子聊了几句天,骂了政府一顿,然后告别出来。方的小儿子把他送到门口,他没有坐电梯下去,他不想让开电梯的人看见他,而是自己顺着楼梯下楼去了。

明从方家里出来,到了楼下骑上自行车的时候,心里突然醒悟过来,方和李一定是通过他们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消息,到外地去避祸了。明自己觉得可笑,任何小道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的时候,早已经成了大道消息,他根本没必要来这里。明看到楼的拐角处有几个男人在盯着他,心里想,糟糕,一定是便衣在那里监视看谁进方家,他们既然想抓方的把柄,一定也在屋里装了窃听器,他刚才骂政府的那些话,少不得也被录了音。想到此,明赶紧骑上自行车,往北大骑去,一路上回头看时,看到两个便衣跟他总保持着十几米远的距离骑车跟着他。

进了北大校门不远,明回头看时,看到那两个便衣正在推车进校门。明不敢回宿舍,就直接骑车来到三角地,把自行车停在一堆自行车里,把车牌子卸下装在书包里,然后混入三角地的人群里。在三角地转了几圈之后,明走进几个别的宿舍楼里,从楼的一个门口进,上楼到楼道窗户里看外面还有没有人跟踪,然后从另一个门口出来,直到最后确信没人在他后面跟着,明才回到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中午,明先去三角地取了自己的自行车,从那里直接去了圆明园。当看到有人在树后给他照相时,明意识到,一定是有人盯着他的自行车,通过他的自行车跟上了他。不过明心里倒不害怕,反正他也没做什么,也不是学生领袖,相信不会惹太大的麻烦,只是今后做事要小心,不要再冒傻气了。可是那个女孩的父亲突然离去和他的反常的神情倒让明感到担忧,莫非那个女孩的父亲有什么案底,是在担心便衣在盯他的梢?如果这样的话,以后他们就不会再来圆明园散步了,他也就不能再在圆明园见到那个女孩了。明的心情很沮丧,早知如此,他应该勇敢一些去找那个女孩说话。她把手绢掉在他面前,是在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可惜一是他当时没反应过来,二是她的父亲匆匆的带着她离去,他竟没能用上这次机会去跟女孩说话。如果她以后不能来这里,诺大的北京城,他上哪里去找她呢?
 
十.

当父亲告诉叶子说他们要马上搬家,离开这个院子时,叶子惊愕的说不出话来。父亲跟她说他在城西南以前买好了一处房子,他们现在就搬到那里去。叶子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来隐姓埋名不出门,就是要躲避灾祸,父亲一定是感觉到灾祸将近,不得不搬家。她问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父亲跟她说,刚才他在圆明园中看到有一个人躲在树后拿照相机给那个大学生照相,那个人是个便衣警察,他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原先跟他打过交道的公安部的一个刑警,相信那个刑警也同时认出了他。这个刑警是他的克星。这么多年来,他逃避的就是这个刑警。本以为搬到北京,就会永远的离开那个刑警,因为北京人多,各个地方的人都有,外来人口也多如牛毛,呆在这里相对于其他的城市要安全得多,可是没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圆明园又遇到了那个刑警。那个刑警是一个很能干,很尽职守的警察,当年曾经驱车千里到另外一个城市去寻找他们。父亲长叹一声说,只怕从此他们又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那个刑警在圆明园可能是另有任务,所以虽然认出他来,只好看着他离开。但是这个刑警既然认出他来,知道他住在北京,就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子记起以前跟着父亲东躲西藏的经历,他们曾经到处漂泊,父亲在地摊上做了几个假的身份证,他们住旅馆的时候总是用不同的假身份证。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住在一个旅馆里,半夜里父亲叫她起来,他们从旅馆后门悄悄溜走,但是还是没能摆脱跟踪他们的人。她想起父亲带着她藏在一个菜店柜台底下,看着几个人匆匆而过,然后父亲骑上菜店的三轮车,把那时还小的她放在一个菜筐里,骑着三轮带着她去了一个渡口,从那里他们的登上了渡轮,甩开了跟着他们的人。叶子不清楚父亲以前做了什么,父亲没有跟她讲过,她也没有问过,在她的心目中,父亲就是那个对她非常慈祥的父亲,对她总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从小被拐卖,受养父养母的虐待,过着吃不饱还常常挨打受骂的生活,直到父亲找到了她。这些年来,她跟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父亲即使是潜逃的罪犯,她也爱他,跟着他走。

她匆匆收拾起东西,跟着父亲出了门。父亲出门时警觉的看了看周围,然后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父亲告诉出租车司机说到阜城门。到了阜城门,他们下车换了另外一辆出租车到了木樨地,从那里又换了一次出租车,最后来到了城西南的一处楼房区。父亲在楼区入口处打发走了出租车,然后带着她走着来到一座6层小楼前。他们爬到楼顶,父亲拿出一串钥匙来,把门打开,里面是一处三室一厅已经装修好的房子。

她走进屋子,看到房子里面家具被褥冰箱厨具一应俱全,壁橱里还有毯子,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看样子父亲是早有准备,把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准备齐了。她想,这就是俗话说的狡兔三窟吧。她看到外面有一个阳台,就走到阳台上去看,看到楼下有一个小花园,一些老人们在小花园里坐着聊天和下象棋。她回到屋里,父亲跟她说,他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会再回圆明园附近的那个住处了。

她悲伤的想,她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跟父亲去圆明园散步去了,她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大学生了。可惜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是那个学校的,学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她感到心里一阵隐隐作痛。爱上了一个人,却不能再见到他,这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上帝要惩罚一个人,就叫他爱上一个人,然后让他们见不到,这是最折磨人的了。她想,她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她跟那个大学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这就是她的命运,她从生下来就是命苦,而命运是谁也挣不过的。她只能认命。
 
十一。

明从此后再也没有在圆明园见到那个女孩,她和父亲再也没在圆明园出现过,他们就像是从空气里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他跟圆明园女孩的事儿,成了每天晚上宿舍里的卧谈会的一个保留节目。每天晚上,他的室友们都要拿他打趣。小赵说:“不是我说你,你啊,就是太面。你说你连个圆明园的妞儿都搞不定,将来还怎么治国持家平天下啊?这让北大人情何以堪啊?”另一个室友说:“早点儿让小赵出面替你表白了不就齐了吗,即使弄假成真她跟了小赵,也是肥水不留外人田啊。”小赵说:“你听没听过清华的笑话,说清华的狼多肉少,把清华男生憋的半夜里想敲水管子。不光这男生变态,女生也变态,因为女生太少,给宠的。有一首歌谣为证:清华自古无娇娘,残花败柳一行行。偶有几对野鸳鸯,也是野鸡配色狼。”大家听了都笑。

明几次来过圆明园,坐在自己经常坐的地方,看着对面的空空的长凳发呆。现在他理解了古人的那首诗里面的惆怅:“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西洋楼遗址的断石残壁还在,绿色的长凳还在,地上的草还是绿的,树上的叶子还在风里摇晃,鸟儿还是一样的歌唱,空气中还是一样的花香,但是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

他掏出女孩最后掉落在地上的手绢,闻着手绢上残留的气息,心里非常懊悔他没有能够大胆的走过去跟那个女孩说话,没有能够问问她叫什么,在那里工作,住在哪里。那个女孩的突然失踪,使明更加思念那个女孩,也使他更加痛恨自己。他恨自己在女孩面前表露出来的孤傲。他恨自己的胆小懦弱。他恨自己没有去偷偷的去跟踪他们,好发现她住在哪里。但是,不管怎么恨自己,明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知道那个女孩不会再来这里了。

明记起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女孩的那天,她经过他的身边把手绢掉出的时候,她的那种期待的眼神。他想起了一首叫《赋别》的诗 ,忍不住在心里默诵起来:

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
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念此际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头发或是整理湿了的外衣
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
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
哎,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十二。

黑暗真的不久就来临了。1989年5月13日,明和160名北大的绝食学生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慨骑着自行车出了北大南门。他们头上缠着白布,白布上用黑字写着“绝食”两个大字,神情肃穆,心情沉重。校门口聚集了很多人观看,北大学子和青年教工们满脸热泪地为绝食队伍送行,人行道上树立着北大作家班为绝食学生们制作的一个横幅,上面写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盼回还”。

他们先骑车到了师大,在那里会合了别的学校的绝食学生,然后一起在晚上6点多的时候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血红的夕阳落下山去,夜幕笼罩上来,纪念碑上的石阶显得冷清和漠然,广场上的空气透着肃穆和悲怆。明和其他学校的800名绝食学生围成几个圈子,一起坐在纪念碑前的一处空地的混凝土的地面上,他们的身后是一面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绝食争自由,浴血为民主”。明摊开一本郁达夫的诗词选来读,在广场上的破釜沉舟的气氛中,郁达夫的诗里的凄凉落魄和那种强烈的爱国心使他禁不住唏嘘感叹:
“醉拍阑干酒意寒
江湖寥落又冬残
剧怜鹦鹉中州骨
未拜长沙太傅官。
一饭千金图报易
五噫几悲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
也为神州泪暗弹。”

他正在借着广场的灯光阅读,耳朵听到广场上一个女学生声泪俱下的念《绝食书》: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五月里,我们绝食了。在这最美好的青春时刻,我们却不得不把一切生之美好绝然地留在身后了,但我们是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不甘心啊!

  然而,国家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刻:物价飞涨、官倒横流、强权高悬、官僚腐败、大批仁人志士流落海外,社会治安日趋混乱,在这民族存亡的生死关头,同胞们,一切有良心的同胞们,请听一听我们的呼声吧!

  。。。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地活着,因为我们正是人生最美好之年龄;我们不想死,我们想好好学习,祖国还是这样的贫穷,我们似乎留下祖国就这样去死,死亡决不是我们的追求。但是如果一个人的死或一些人的死,能够使更多的人活得更好,能够使祖国繁荣昌盛,我们就没有权利去偷生。

  当我们挨着饿时,爸爸妈妈们,你不要悲哀;当我们告别生命时,叔叔阿姨们,请不要伤心;我们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让我们能更好地活着;我们只有一个请求,请你们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的绝不是死亡!因为民主不是几个人的事情,民主事业也绝不是一代人能够完成的。

  。。。别了,同仁,保重!死者和生者一样的忠诚。
  别了,爱人,保重!舍不下你,也不得不告终。
  别了,父母!请原谅,孩儿不能忠孝两全。
  别了,人民!请允许我们以这样不得已的方式报忠。

  我们用生命写成的誓言,必将晴朗共和国的天空。”

那天晚上,明没有能够入睡。夜风很冷,水泥地面显得冰凉冰凉的,明的心里充满悲愤和凄凉。他觉得有些困意袭上来,但是他睡不着。他拿出书包里的托福书来看,却看不进去。他对这个世界彻底的失望了。父母去世了,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姥爷又跟他断绝了关系,使他失去了家庭的温暖。他喜欢的那个圆明园里的女孩再也不出现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虽然不少同学乐观的以为绝食只要一两天政府就会受不了,明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绝食也许要长期进行下去,那么他们这第一批800人,就会是第一批死去的人。他看了看身边的绝食同学,看着他们那么年轻,那么青春的脸庞,他们里面有四分之一的还是女生,多么鲜艳的容颜就要凋落。想想从高考到上大学,他们几乎就没有怎么好好享受过,总是在忙,而生命是多么短暂啊。

明想起来,最开始有人在三角地提议绝食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好笑,有人在呼吁绝食的小字报下面写道:“哥们儿,怎么了?饭票快没了?”后来那个巧口如簧的国务院发言人袁木,还有国家教委副主任何东昌和北京市委秘书长袁立本开始搞和学生们的假对话,营造和谐假象,忽悠学生们和全国人民,让明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袁木是新闻记者出身,他最牛的忽悠,是“很负责”地证实“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这就太可笑,太虚假,谎撒的太大了,学生们虽然天真,毕竟也不是三岁幼童,要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那世界上就从没有过新闻检查制度了。袁木用老记者的身份,信誓旦旦的说:“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大家,我们国家现在没有新闻检查制度,我们现在实行的是各报刊总编辑负责制,总编辑如果感觉到某项报导、某篇文章、某个社论没有把握,他可能送到有关的领导部门去,要求帮助看一看,这种情况是有的。”而就在几天以前,上海《世界经济导报》的总编辑钦本立,因要在《导报》刊载纪念胡耀邦的文章,不但导报遭到查禁,而且钦本立本人遭到停职检查的处分被江泽民停了职。明心想,袁木这样很负责地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的脸皮,真是比城墙拐弯处还要厚啊,面不改色撒谎的本事也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了。

老滑头袁木,何东昌和袁立本跟学生们搞了一场假对话之后,北京的高校里就贴出了一个讽刺对话的对联:
“如此对话,国家何以立本?
这般嘴脸,民族焉能东昌?
横批:缘木求鱼”

从此后,“袁木袁木、骗人有术”就成为学生游行中的另一个流行口号。那个最爱传播上层小道消息的小赵跟明说:“袁木就是一个傻B,光知道拍李鹏马屁。你看他在对话会上说,中央决定以后不到北戴河去办公了,不再进口豪华轿车了,姚依林的秘书马祖彭当时就讥讽袁木说,‘包票打得太早了。’不过这个老滑头这次是捞了一把,他对话完了之后,李鹏表扬了他,说,‘老袁的对话很好地体现了国务院的意图。’那帮老帮菜也喜欢他,听说李先念对姚依林说,‘袁木不简单啊。’田纪云在国务院见到袁木的时候说,‘老袁,你的太极拳打得不错啊。’可是袁木不知道,他这样忽悠和出风头,引起了很多国务院里的人的不满和嫉妒,今后他的仕途也就是到这为止了。”小赵后来又跟明讲了一个袁木的趣闻,说是袁木的女儿不久去美国使馆办理签证,美国使馆的签证官看到后,就故意把麦克风的音量调大到全屋子的签证的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你是袁木的女儿?他这么一个对美国很有敌意的人怎么让你到美国读书啊?” 袁木的女儿低声说:“他是他,我是我。”这件事情后来搞得人人皆知,袁木的两面派作风更让人不齿了。

引起明参加绝食的,不光是袁木这样的对学生的忽悠,更主要的是柴玲在三角地的讲话。那天晚上学生们照常聚集在三角地,明站在学生当中,看到瘦弱的柴玲拿着话筒在讲话。柴玲情绪激动的说:“几年来,我们一次一次运动,一次一次不了了之,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跟政府要民主、要自由,为什么总是要不来?而且,我们不断喊‘人民万岁!’可是为什么警察来了,人民都撒鹰子跑?而且为什么我们喊‘警察万岁’的时候,警察总是来打我们?”学生们喊:“好!说得好!”柴玲接着说:“为什么要绝食?就是我们想用这种方式,我们唯一的自由,来看看我们国家的面孔,看看人民的面孔。我要看看这个国家还值不值得我们去献身、去贡献。我们很幸运地有把我们养大成为大学生的父母。但现在是我们绝食的时候了。政府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们、不理我们。我们只是要求政府与我们谈话,说我们不是叛逆。我们这些孩子们准备去死了。我们这些孩子们准备用我们的生命去追求真理。我们这些孩子们准备牺牲我们自己。我们要为生而战。我们要以死的气概,为生而战。同学们,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有绝食这一条路。”学生们鼓掌响应说:“绝食抗议!”

柴玲的讲话深深的感动了明。一个弱女子,要去参加绝食,用生命来抗争,明觉得他也应该去参加绝食了。他没有多想,就去报了名,成了北大首批160明绝食成员中的一个。回来之后他遇到了小赵,小赵听说他去绝食,撇了撇嘴,说:“冒傻气。你不知道内幕,这次绝食,是北大作家班那几个人提议的,他们都是文人,写作是他们的长项,搞政治,他们就是一盆子面酱,只会出馊主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绝食把事情搞大,对谁有好处啊?政府还真怕学生们绝食啊?天真。现在中央两派斗争的很激烈,紫阳这派处于下风,紫阳要下台了。他的智囊团想借学生运动扭转紫阳下台的局面,这是不可能的。绝食只能加快紫阳的下台,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最后造成双输的局面。”

明正坐在广场上回想以前的事儿,旁边的一个男生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问他: “你还没睡?”明合上了书,回答说:“睡不着。”男生说:“我也睡不着。”男生爬起来,看了一眼明手里的托福书,笑笑说:“还背托福单词干嘛啊?没准儿以后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明说:“要是死不了,我还想哪天去国外留学呢。”男生问他:“你将来要是出国留学,以后还会回来吗?”明说:“当然会,哥们儿出去只是想开开眼界,泡泡洋妞什么的,要想做事情,还得回国来做。”明问男生说:“你有女朋友吗?”男生说:“没有,要有的话我哪里敢来这里啊,早就会被拽回去了。”明问他:“你觉得,要是我们真的这样死了,有什么遗憾的吗?”男生笑了笑,说:“没什么遗憾的,就是觉得有些对不起父母,把我养这么大。我要是死了,他们会伤心死了,我只好下一世当牛做马来还欠他们的债了。”明点了点头,心想,这800人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父母,父母要是知道了他们在这里绝食,不定要多心疼呢。
 
十三。

叶子最近的心情很郁闷。自从搬家以后,父亲如果不是特别需要就很少出门,每天她给他带回来一些报纸,他就闷在家里看报纸,看电视,听广播。她听到学生绝食的消息之后,告诉父亲,父亲只是长叹了一声,说要是周总理在就好了,出来接见一下学生,好好劝导学生几句,然后把学生说成是爱国的,学生就不会游行和绝食了。“镇压学生运动的没有好下场。”父亲看着她说。“为什么呢?”她问父亲。“历史上都是这样,谁镇压了学生运动,谁就在历史上臭名远扬,从北洋军阀开始,没有一次是例外的。现在的领导人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连出来见见学生都不敢了。”

叶子上班的医院在天坛公园边上,离广场不远,她中午的时候和护士长利用休息时间坐车到天安门去看学生和游行,本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那个大学生,可是广场上学生和围观的人太多,又有学生成立的纠察队保护绝食学生,她没有找到那个大学生。叶子和护士长看到广场上人山人海,各校校旗林立,看到学生们打出的一个横幅上写着;“永别了,妈妈” ,就觉得心里难受,毕竟,那些绝食的学生也是她们的同龄人。她们看到另一个横幅上写着:“妈妈,我饿” ,眼泪都要下来了。她和护士长看到街上不断有游行队伍通过,都是支持和声援学生们的。她们看到新闻记者在游行,看到知识分子在游行,看到年轻的老师和白头发的教授们一起走在街上声援学生,听到围观的群众每个人都在痛恨政府的麻木不仁。

“今天中午我去天安门广场去看绝食的学生了。唉,他们真可怜啊,我还把身上的钱都捐给他们了呢。”叶子下了班进门告诉父亲说。 “今天已经是绝食第三天了,再接着绝食下去,就要出事儿了。”父亲坐在沙发上忧郁的说,“这些学生,不知道身体重要,他们这样做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值得啊。”叶子脱了外衣,给父亲倒了一杯茶水,然后自己也到了一杯白水,坐在父亲旁边,问父亲:“为什么改变不了什么呢?现在大家都向着学生,都觉得他们是爱国的,政府难道不能改变立场,说他们是爱国的不就行了吗?”父亲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这些学生们太年轻,他们不懂,国家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如果政府承认学生们是爱国的,那么以后就没理由解散学生组织,没理由把学生领袖们抓起来。只要有这些学生领袖们和学生组织们在,他们就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你看看波兰的团结工会,他们最后能把政府给颠覆了,所以政府不能养痈遗患,不能松这个口。只要政府不改口,将来就会有秋后算账,学生们也是深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学生们要绝食,要逼着政府改口。”叶子还是不明白,就问父亲,“爸,按你这样说,那不是双方谁都不能让步了吗?”父亲叹了口气:“就是这样,在双方谁都不能让步的情况下,事情就会走极端,可是你想啊,学生们哪里有政府强大,中国历来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府有军队,有坦克,学生们赤手空拳,怎么对付得了军队和坦克呢,所以啊,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学生。”“可是,”叶子忍不住问道,“不是都说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着失天下吗?”“那是从长远来说。短期,就是谁有实力谁赢,谁有军队谁赢。听爸的,不管别人怎么做,你不要跟着去游行,不要跟着去喊口号,你就好好做你的护士工作,下班就早些回家,少惹事儿。”叶子听父亲这么说,就嘴上应了一声“嗯”,心里却渴望着医院组织一次游行,好跟那些上街游行的人们一样高喊一次口号,去声援学生。

叶子在医院里有时还会接到小东的电话,小东总是过一两天给她来一次电话,他不再提约叶子出去的事儿,只是跟叶子闲聊几句天,给叶子讲讲广场上的趣闻。小东跟叶子说,他已经想好了,不再做小偷了。他已经把过去的一些课本找出来,复习复习功课,准备以后考个电大什么的,学个有用的职业,以后找份儿正经的工作。他问叶子,如果他以后有了正经工作,叶子要是没有男朋友,她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叶子笑笑说:“到时候再说吧。”叶子觉得小东人不错,长得也帅,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也许以后有出息也说不定。可是叶子不想给小东什么许诺,因为叶子更喜欢的是那个大学生,她不相信那个大学生就会这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小东并没有灰心,他还是照常给叶子来电话。有一两次叶子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好像看见有个像小东的人匆匆闪到一边,消失在人群里。叶子想,肯定不是小东,要是小东,他会凑上来跟她说话的。
 
十四。

小东的确是下决心不做小偷了。那次他偷叶子钱包,叶子看见了,不但没大嚷大叫,还给他一个台阶下,最后还提醒他保安来了,让他对叶子不得不刮目相看。他觉得叶子一定是一个单纯,心肠特别软特别会为别人考虑的人。后来他在天坛公园见了叶子后,愈发为她的美丽和单纯所吸引,特别是叶子说她相信他不会永远做小偷,而且劝他改邪归正后,他觉得叶子是真的在为他考虑。他知道他这个样子配不上叶子,下决心要浪子回头,好好做个好人,做个有出息的人给叶子看。他要用自己的本事让叶子爱上他。

小东想起自己从小干坏事儿的经历。他的父母从小就教他撒谎,把他当做骗人的工具。他记得,小的时候好多次他的父母把他打扮的凄凄惨惨的,让他在火车站汽车站外面要钱。别人看见他这么小又这么凄惨的样子,大多会掏出身上的钱给他一些,他的父母靠他乞讨的钱为生。他想起6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父母带他上火车,他们的座位对面有一个单身妇女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女孩,他的父亲把他带到厕所里,给他交代了一番怎么撒谎骗人,他不想做,但是他的父亲威胁他,他怕他打他,就同意了。在下火车的时候,他的母亲把那个女人手里的孩子抢了过来,说是自己的孩子。那个女人发疯似的要抢回自己的孩子。他的父亲拦住那个女人,给他使眼色,他就过去推那个女人,说:“阿姨,你松手,那是我妹妹,不是你的孩子,你放开我妹妹。”围观的人搞糊涂了,看到他这么说,以为小孩子不撒谎,就都信以为真的认为是那个女的疯了,纷纷让那个女人放手。他记得那个可怜的女人被围观的人劝阻,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孩子被人拐走,晕倒在地。后来,他父亲把那个两岁的小女孩卖给了山区里的一户没有孩子的农民。在小女孩走之前,他常常带着小女孩玩,那个小女孩怕他的父母,但是不怕他,他跟她在一起就像是亲兄妹一样。小女孩被卖了之后,他大哭了一场,觉得就像是自己的亲妹妹被卖了一样。想起这些,小东就觉得惭愧,不知道那个被拐骗的小女孩怎么样了,他衷心希望买那个小女孩的农户人家能够对小女孩好,把小女孩当作他们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这些日子小东没少去广场。他本来就没有工作,经常到处闲逛,现在广场上这么热闹,他几乎天天都泡在广场上。他受到那些绝食学生的感动,不仅把自己身上的钱捐给学生们,而且还帮助学生们搭帐篷,搬运东西,维持秩序。学生们以为他也是一个大学生,就给了他一个纠察队的袖箍,和一个手提话筒。

小东佩戴着纠察队箍,提着手提话筒,在广场里走来走去,显得很神气。广场上有一条生命线,是为了救护车能够顺利开到绝食晕倒的学生那里而建立起来的,学生纠察队员们拉起手来,围出了一条几米宽的通道,从广场中心一直通到广场边缘。小东站在广场边缘,自己承担起了交警的职责,指挥行人和车辆不要在生命线前面停留。他忙不过来时,就指挥几个在周围看热闹的人帮着一起指挥交通,那几个人本来也是闲的没事儿,乐于为学生们做些什么,就都听小东的指挥。还有些无业游民看到小东身上戴的箍和手里持的喇叭,认定小东是学生领袖之一,就主动要求加进来一起指挥交通。小东对这样的人都来者不拒,渐渐的,小东手下有了十几个人自愿听小东指挥,小东俨然成了一个小头目。在广场围观的人看到他们这样的辛苦,有给捐钱的,有给他们送吃的送水的。小东和他的手下的无业游民们不愁吃不愁喝,在广场里找了一个离开的学生们腾出来的帐篷睡觉,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的在广场边上指挥交通。在小东的人生里,他第一次为自己自豪,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第一次觉得他在为社会贡献什么而不是拿什么,第一次觉得他在为了正义而奋斗,他和他手下的那些无业游民都觉得这种感觉好极了。

学生绝食的第三天,小东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有了馊味,就把指挥交通的重任交给了手下的一个人,自己去回家换衣服。那个人感激涕零的从小东手里接过纠察队的箍和话筒,屁颠儿屁颠儿的带着几个人去指挥交通了。
 
十五。

小东走进自己家的院门的时候,看见他父亲拿着一个做好的募捐箱,在对着募捐箱相面。他父亲问他,“小子,好几天没着家,上哪里野去了?”“特忙。每天在广场上为了中国的民主事业大着嗓门呐喊呢。”小东答了一句后,就进门去拿了几件衣服,走出来。父亲夸了他一句:“有出息。广场那里人多,是下手的好地方,赚了不少钱吧?家里没钱了,把你赚的拿出一部分来给我。”小东停下脚步,说,“您怎么觉悟这么低啊?跟您实话说吧,一分钱没有。您儿子现在广场身居要职,跟学生们在一起,在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奋斗呢。”父亲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你又不是大学生,跟着起什么哄附庸什么风雅啊?”“怎么了,把我看扁了是不是?我就不能考大学,找份正儿八经的好工作?”父亲摇了摇头,“傻话。你就穷白活吧你。你考大学,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是考大学的料吗?你学习成绩班里倒数第一,而且特别稳定,永远倒数第一。你要能够考上大学,我就能当上美国总统。”小东说,“爸,跟您说正经的,我要换一种活法。我这几天在广场,看到了那些大学生们,那些学生们什么都没有,但是他们爱自己的国家,他们在绝食,他们都要饿死了。我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都快哭了。我跟他们年龄差不多,他们在绝食,为了谁?为了这个国家和社会。可是我在干什么?我在偷东西。我他妈的不是人。”父亲说,“别犯傻了,儿子,都是为了生存。”

小东看着父亲手里的募捐箱,说:“您这是想干什么啊?”父亲说:“干什么?募捐啊。”小东怀疑的说:“给哪里募捐?”父亲把募捐箱放在地上说:“还能给谁啊?给学生们呗。”小东讥讽的问父亲:“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别告诉我说您也有爱国心了。”父亲得意的回答:“你爸我就不能也爱爱国吗?就兴学生爱国,我爱国就不行吗?我也有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啊。我看那广场上那么多学生绝食,真可怜啊,所以我也要出一份力,给他们募募捐,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小东从地上端起募捐箱来,边看边说:“得了吧,您是不是看广场上募捐没人管,想借学生名义募捐,然后把钱塞自己腰包里啊?”父亲笑了起来:“有钱不赚是傻瓜。干我们这个行业的,就要善于发现机会,抓住机会。你看我的募捐箱做的像不像?”“像,太像了。”小东猛然把募捐箱向院内的桌子上砸去,然后用脚狠狠的踹了几脚,把募捐箱踹成几半。父亲发怒了:“你小子干什么?那是我费了半天功夫才做好的。”小东用眼睛狠狠的瞪着父亲,嚷道:“爸,您也太卑鄙无耻了吧,现在那么多学生们为了国家绝食,都快饿死了,您居然想趁这个机会搞假募捐,您还有一丁点儿良心没有?”父亲看小东嚷起来,怕邻居听到,就小声说,“他妈的,你小子有良心,你怎么不去跟着绝食啊?”小东恨恨的说:“我这就去参加绝食,反正我再也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我受够了。我看着您的所作所为就觉得恶心。”小东从小到大没有这么顶撞过父亲,父亲反唇相讥说:“恶心?你长本事了是吧?你他妈的给我滚,嫌恶心以后你别进这个门!”小东毫不犹豫的回嘴道:“走就走,我还正想去参加绝食呢。”父亲把手一指院门外: “滚,滚,有多远滚多远,会跟你爹耍横了是吧?!”

小东二话没说,拿着衣服走出院门。他为父亲觉得可耻,不想再回这个家了。

小东没有直接回广场。他先来到叶子的医院,在医院走廊里探头探脑的找叶子。他看到一个护士从值班室出来,就问那个护士知不知道叶子在那里。护士向一个病房指了指,小东向病房走去,快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叶子正端着药品出来,小东就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叶子。”

叶子看见小东,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小东笑笑说,“来最后见你一面,我要去绝食了。”叶子说:“胡扯吧你,你怎么会去参加绝食?你是一个小偷啊 --- 对不起太打击你了是不是?”小东反问道:“难道小偷就不能也有一颗爱国之心吗?再说我也不做小偷了。”叶子笑了,说:“你真让我开了眼了,第一次听说还有爱国心的小偷。”小东说:“你不信?我是真心的。自从上次见了你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再做小偷,我现在要为中国的民主事业奋斗。”叶子听了就笑,说:“得了得了,您歇菜吧,你傻不傻啊,你懂得什么叫民主啊?你就出洋相吧你。”小东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尖酸刻薄好不好?你太打击我自信心了啦。反正我是下了决心代表无业游民去绝食的。”叶子听了很感动,她没想到小东真的会这样做,但是她不愿小东去参加绝食,就劝小东说:“听我说,你不要去绝食,绝食会把身体搞坏的。再说,那里都是学生参加绝食,你又不是学生。”小东说:“谁说非得学生才能绝食?”叶子看小东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就又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去绝食啊?”小东拍怕胸脯说:“真的。我跟我爸吵了一架,他把我轰出来家门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吃饭睡觉,还不如索性参加绝食呢,虽然不能生的伟大,至少闹个死的光荣。”

叶子听了,忍不住敬佩的说:“呵,你真有骨气啊,倒让我刮目相看了。要不今儿,我豁出去请你了,下班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吃的饱饱的你再去绝食,好能多坚持几天 -- 去吃烤鸭好不好,和平门烤鸭店离广场很近。”听到叶子要请他吃饭,小东高兴的说:“太好了,不过你能不能请我吃肯德鸡?我喜欢那个垃圾食品。”看到小东这个样子,叶子有些狐疑的说:“行,去哪里吃由你挑。你不是编个理由骗吃骗喝吧?”小东笑笑说:“哪儿能啊,你看你说的,把我看扁了吧。咱们一言为定,你可不要反悔啊,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就在医院门口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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