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 悲城之恋 (脱水完全版)

十六。

小东和叶子坐在前门肯德鸡店的宽敞的店堂里。店里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坐在一个靠窗户的地方。小东面前放着三份儿肯德基鸡,正在狼吞虎咽。叶子在旁边看着小东,觉得小东很好笑,肯定是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小东吃完最后一块肯德鸡,把盘子里的最后一根薯条也吃完,喝光了饮料,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太好吃了,还是垃圾食品对我口味。我要是一辈子每天都能吃肯德鸡就好了。你怎么不吃啊?”小东问叶子。叶子说:“我怕长成一个胖子。”小东笑着说:“你这么瘦,还怕胖?谢谢你请我吃饭,有这一顿,绝食三天也不饿。”叶子看了看窗外,忧郁的说:“得了吧,过一天你就会饿了。你没有工作,以后你怎么生活啊?”小东说:“我可以去帮朋友看看地摊,卖衣服。”叶子问:“你原来摆过地摊吗?”小东说:“是啊。”叶子说:“那你怎么不接着摆了?”小东不好意思的说:“老赔钱。”小东这么一说,叶子倒好奇起来:“为什么啊?”小东神秘的说:“跟你说实话吧,我啊,是看见漂亮的女孩就不收钱,白给人家,看见丑的呢就加价,结果漂亮的女孩就白拿,丑的就不买,还不老赔钱。”叶子笑了,说:“没见过你这样做买卖的。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漂亮女孩了?”小东说:“她们一般都是白拿走衣服就不理我了,好不容易有个给我留电话的,打过去不是派出所就是精神病院。”

叶子不信,就说:“你就哄我吧,我才不信呢。”小东抹了抹嘴,笑着跟叶子说:“吃饱了喝足了,我们回去吧。”叶子愣了,说:“回去?你不是说要绝食去吗?”小东嬉笑着说:“你以为我真去绝食呢?我只不过是编个理由让你请我吃顿肯德鸡。”

叶子很生气,撅着嘴说:“你。。。。。!”小东看叶子真生气了,赶紧陪笑说:“别生气别生气,我逗你玩呢,我是真的要去绝食,再说我吃的这么撑的慌,不绝食哪里行啊。我算是看出来了,善良的人是最容易受伤害的。”小东从兜里掏出一条白布把额头缠上,说:“咱们就在这里道别吧,对过就是天安门广场了。你不要跟我过去了。”叶子从身上掏出一些钱塞到小东兜里,劝告小东说:“听我说,绝食不能超过三天,等快到三天的时候,你就不要再绝了,不要真的伤害自己。你要答应我。”小东点点头:“行。”

小东端详着叶子,说:“我总觉得你有些面熟,好像在前世见过的那种。”叶子笑了,说:“
瞎扯吧你,什么前世现世的,我才不信呢。”小东说:“那为什么我见了老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一样呢?还有你的名字,我也觉得很耳熟。”叶子想起了小时被拐骗卖给了农民家里的事,心里有些凄凉,低下头说:“你不可能见过我,我小的时候被拐卖到一个农民家,在农民家里长大,离这里很远。”小东听到这句话,心里一激灵,忙问道:“你小的时候被拐卖?你几岁的时候被拐卖,你还记得吗?”叶子说:“我不记得了,我爸爸说我两岁的时候在一个火车上被一个人贩子拐卖走,我那时太小,一点儿都不记得怎么被拐卖了,我只记得在后来在那个养母家里长大,一开始还不错,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老打我骂我让我上山砍柴干重活,直到我爸爸救了我回来。”小东听了之后,禁不住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来,垂下了头。叶子看小东突然不说话了,就问道:“你怎么了?”小东抬起头说:“我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儿,心里很难受。”叶子同情的说:“你小的时候也是受过虐待吗?那我们是同病相怜了。”小东说:“我小时候跟你不一样,我小时候干过很多坏事儿,也挨过打,受过饿。你等着我,等我绝食回来,我要一辈子照顾你,不让你再受委屈。我欠你的。”叶子撇了一下嘴,不屑的说:“你瞎说什么啊你?我就请你一顿饭,有什么欠不欠的。”小东站起身来,对叶子说:“你等着我,等我绝食回来我会去找你。我走了。”叶子叮嘱了一句:“记住,绝食千万不要超过三天。”小东说:“记住了。”他笑了一下,跟叶子挥手告别,然后扭身向着广场的方向走去了。

叶子目送着小东离去。她看到小东走着走着扭回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次,然后他的背影就消失在向广场走去的人群里。她忽然心里有些伤感。在她的眼里,小东再也不是一个可憎的小偷了,而是一个长得很帅的英雄。
 
十七。

经过三天的绝食,明和身边的学生都已经虚弱不堪。他们或坐或躺在地上,饥饿像毒蛇一样蚕食着他们的瘦弱的身体。中间小赵来看过他一次,说:“你们绝食的真的不吃饭啊,犯什么傻啊,该吃就吃,吃的太撑着了就绝食,别跟那帮孙子们玩真的。他们是伪君子,咱们就得当流氓,千万别当真君子,你当真君子,就上了他们伪君子的当了。只有真流氓才能制住伪君子。”他又扫了一眼绝食的人,说:“合着就光学生啊?知识分子呢?那些精英们呢?这帮丫挺的怎么不来跟着一起绝食啊?平时大义凛然声色俱厉的说民主啊奋斗啊,一绝食都没影儿了,装什么孙子呢?”大家听了都笑,明说:“小赵,你丫的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你也来绝食吧。”小赵笑着说:“我不行,我这人自小嘴馋,爱吃大肥肉,我在这里绝食,馋了出去吃饱了肉,回来一抹油嘴,不是给你们绝食学生抹黑吗?”小赵走的时候,偷偷往明的书包里塞了一大块巧克力。

明从小没有断过一顿饭,从没有过饥饿的感觉,这次,他真正知道饥肠辘辘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了。第一天绝食的时候,到晚上明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明没有觉得什么。第二天是最难受的时候,明觉得胃里在翻腾,到了晚上,饿的睡不着觉。旁边的一个学生也睡不着觉,问明:“你饿得心里发慌吗?”明点点头,说:“有点儿晕,胃难受。”那个学生说:“唉,绝食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滋味真不好受。”明把手里的水瓶子递给他,说:“喝口水吧,喝点儿水会感觉好一些。”学生拿着瓶子喝了几口水,说:“我脑子里好像总一个声音在说,饿饿饿。现在想起来,学校食堂里平时觉得那么难吃的伙食是多么的香啊。你说,咱们这样绝食会不会得后遗症?”明看着他担心的样子,就说:“绝食时间长了,听说是会得后遗症。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住,就退出绝食吧。”学生说:“那不行,那不就半途而废了吗?”明说:“现在绝食的人越来越多,只要总有人在这里坚持就行。”学生说:“那样不好。”明问他:“你有没有后悔来绝食?”学生说:“没有。一点儿没有。”明说:“那好,那就再持一下,实在不行了再退出。”学生说:“等绝完食,我一定要大吃一顿,也吃它十几个馒头。我现在觉得,就是一头牛也能吃进去。”明笑了笑,说:“睡吧,好好休息,节省一些体力。”那个学生就不说话了,继续倒头睡去。

明也朦朦胧胧的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些没见过的虫子往身上爬,后来又梦见他回到了圆明园,梦见了圆明园中的那个女孩含着微笑向他走来,他向那个女孩伸出手去,那个女孩也向他伸出手,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明醒了后,心中很是惆怅,他突然想起了近代一个人的一首诗,就在心里默诵起来:

落叶空庭夜籁微,
故人梦里两依依。
风萧易水今犹昨,
魂度枫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虽不愧,
劈山无路欲何归。
记从共洒新亭泪,
忍使啼痕又满衣。

第三天的时候,明觉得头晕目眩,书也看不进去,只是坐在地上发呆。他饿过了头,胃不再翻腾,也没有饿的感觉,但是身上冒虚汗,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绝食的学生们也大多比较安静的或坐或躺,尽量减少身体的消耗,保存一些体力。中午的时候,明打了一个盹儿,醒来后他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他向远处望时,看到广场上走来走去的人中,有两个姑娘在一起走,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其中的一个女孩拢了一下长发,她的头发和动作像是他在圆明园见过的那个女孩。他想,一定是自己饿的出了幻觉。
 
十八。

小东走回到广场边缘的时候,那个替他指挥交通的人看到他,就赶紧过来,恋恋不舍的把手提话筒和胳膊上的纠察队箍摘下来还给小东。小东接过了纠察队的箍,说,“话筒你就留着吧,我要进里面去参加绝食了,这里就归你负责了。”那个人高兴的说:“那我就先替你指挥一下,等你出来还是你的位置。”小东点了点头,把他的拼凑起来的散兵游勇召集在一起,慷慨激昂的对那些无业游民们发表了一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演说,讲得那些人热血沸腾。小东最后交代那些人听从他指定的人负责指挥,然后跟大家握手告别,自己向广场中心走去。因为他带着纠察队的箍,又是一直在广场的生命线外面指挥交通,而且还头缠绝食的白布,负责维护生命线的纠察队就放了他进去。他沿着生命线走进去,很快就来到了绝食学生所在的地方。

明正在绝食学生中坐着,小东走了过来,站到明的身边,犹犹豫豫的问明,“对不起,麻烦一下,请问我能跟你们一起绝食吗?”明有气无力的回答说:“当然能了,你哪个学校的?”小东不好意思的说:“我。。我。。是待业的,不是大学生。”明指了指身边的一块空地说:“不是大学生我们也欢迎,过来坐下吧。”小东坐在绝食的学生群里,很兴奋,忍不住问明:“你们那个学校的学生啊?”明强打精神回答小东说:“北大的。”小东又问:“北大的?你们当初都是各地方的高考状元吧?”明说:“我是北京的,算不了什么,他们外地来的学生,都是地区的前几名。”小东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说:“哥儿几个牛,太牛了。抽根烟吧?绝食可以抽烟吧?”明点头说:“可以。烟当然可以。”小东把烟卷分给周围的绝食学生,从兜里拿出一个防风打火机来,给学生们点烟,最后给自己点上烟。

小东在绝食学生们中间坐着,觉得很自豪。他觉得,他这一次可以彻底洗刷他过去做小偷的耻辱了,将来他要好好做一个人,一定要考上大学,好好的体面的活一辈子。他觉得,将来他老了的时候,也可以骄傲的对着儿孙们指着天安门的绝食照片,骄傲的说,我当初也为国家出过力。

因为小东刚参加绝食,体力好,他总是积极的帮助绝食学生们做一些事,有的时候照顾一些体制弱的学生。有的时候扶着绝食学生出去上厕所。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小东头上缠着的绝食的白布常常给他招来一大帮人看他,他觉得非常的得意,一生中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有人给他身上塞钱,有人给他拍照,有人要拉他去吃东西,小东都婉言谢绝了。他觉得,要绝食就要像那些大学生一样,绝出个样子来。他越是拒绝别人的帮助,围观的人越是感动,有的热泪盈眶的劝他吃一些,不要搞坏身体,有的人非要他吃巧克力,他不吃,别人就把巧克力强塞到他的兜里。

小东看到不断有各界人士来声援学生,不但有知识分子,工人,农民,到最后连总工会,妇联这样的官方机构也有人来声援学生了,甚至还有和尚也来声援学生,让小东觉得很滑稽。他还有一次看见一辆满载饮料和食品的车开到绝食学生面前,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站在汽车上,往绝食的学生中间扔食品和水。中年人说:“同学们,我们公司老板让我给同学们送饮料和食品来了。同学们最清楚谁是真正的官倒。反官倒、反腐败、争民主,我们老板支持。我们公司就深受官倒之苦哇。”

小东绝食第二天的时候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号召广场上的人给学生们捐款。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果然看见了他的父亲端着一个募捐箱站在广场一角在声音洪亮的号召大家捐款:“瞧一瞧了,看一看了,那些孩子们, 我们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绝食。他们为了我们国家在牺牲他们自己年轻的生命。让我们也为他们做些贡献,请你们拿出自己的钱包,为他们慷慨捐一些款吧。能力不分大小,捐款不分多少,善举不分先后,再小的力量也是一种支持。请大家踊跃捐款。”小东看到一些人把钱纷纷投入到父亲的捐款箱里面。有不少人拿出一百元的票子放到募捐箱里。一百元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那是很多人半个月的工资。小东看到一个农村妇女抹着泪走过来,拿出一些钱塞到捐款箱里面,说:“这是我做火车回家的路费,这些学生们太让我感动了,我不坐火车了,我要走回家,把这个路费捐给学生吧。”小东看到父亲说:“您太伟大了。我代表全体绝食学生们谢谢您。请大家向这位女士学习,踊跃捐款。”小东走到父亲面前,伸手托住了募捐箱,说:“谢谢你替我们募捐,现在我要把这里大家捐给学生们的钱,交给绝食团去。”小东一边说,一边把募捐箱从父亲身上摘了下来。父亲瞪着眼睛看着小东,可是无可奈何,只好把募捐箱交给小东,因为小东头上缠着绝食的白布,胳膊上戴着纠察队的箍,一看就是绝食的学生。

小东在前面端着募捐箱走,父亲在后面跟着,不断的跟小东说:“等等,你等等,我跟你解释一下。”小东什么也不说,低着头一路往前走,只有在有人往募捐箱里塞钱时才停一下脚步。小东把募捐箱一直端到纪念碑下,把它交给了纪念碑下负责登记捐款的学生。登记捐款的学生问小东的姓名,小东说,不用登记姓名了,都是广场上群众捐的。登记的学生当着小东和别的学生的面,点清了里面的钱,一共是23,748.65元,写了一个收条给小东。小东转过身,把收条给了父亲,说:“你留着这个收条吧,算是你为民主事业做的贡献。”父亲苦笑着说:“你这是害我啊,将来政府镇压学生的时候,这就是我的罪证。”小东说:“你爱要不要,不要就算了。”小东把收条撕了,仍在地上的一个垃圾桶里。

父亲看着小东说:“你真的绝食啦?”小东骄傲的扬起头来,说:“是,我现在觉得活的像个人样了。”父亲说:“别犯傻,绝食是会得后遗症的。”小东说:“那是我自己的身体,跟你没关系。”父亲说:“怎么跟我没关系?我是你爸,以后还得指望你养老呢。”父亲说着,把小东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些巧克力来,塞给小东,说:“小子,听着,把这些巧克力吃了,你要非参加绝食我不管,可是别饿出毛病来,到时老子还得给你治病管你。快吃。”小东正是在绝食第二天,最难受的时候,见到巧克力,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起来,眼前的巧克力散发着香气,是那样的诱人。小东犹豫了一下,父亲看他犹豫,就把他头上缠着的绝食的白布解下来,说:“这回就没人知道你是绝食的了,吃吧,赶紧吃吧,吃完了再回去绝食。”小东禁不住巧克力的诱惑,就三口两口把巧克力吃了下去,肚子里立马就感觉好多了。父亲赞赏的看着小东说:“这就对了,别跟那帮傻小子一样把事情当真,身体是自己一辈子的。听我说,学生们瞎嚷嚷,他们改变不了国家的事,他们太天真了,这个国家的事儿那里这么简单。你放心,没人会听学生们的,饿死也白饿死。要我说,做做样子就行了,别真饿着自己。“

小东对父亲说:“您啊,我劝您好好休息休息得了,现在大家都在声援学生,您但凡有一点儿良心,就别浑水摸鱼,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了。”父亲说:“你太低估了你爸不是?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正一件事找你帮忙。”小东问:“什么事?”父亲小声说:“帮我写一个小偷罢偷宣言。”小东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什么?”父亲神神秘秘的说:“就是小偷们也决定罢偷,在学生绝食期间,一律不偷东西,不作案。”小东说:“您别开国际玩笑了。”父亲说:“你别管开不开玩笑,你只管帮我写就是了。我们要让人们看看,小偷们也比他妈的政府有良心。”小东说:“爸,您可够损的,您不能这么搞啊,您这不是寒惨政府吗,噢,小偷都比政府有良心?”父亲说:“就是搞搞笑,你到底写不写?”小东说:“好好,我写我写。”就走到一边去,找学生们要了一张纸和笔,蹲在地上草草的给父亲写了一个小偷罢头宣言,父亲拿着满意的走了,临走时跟小东说:“别犯傻,该吃就吃,政府不在乎你们的命,你得自己珍惜点儿。”小东看着父亲离去,突然有一种预感,觉得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父亲了。他看着父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觉得父亲虽然是一个可憎之人,毕竟也有一些可怜之处。他是家里的唯一的儿子,他想,如果他死了,父亲一定会伤心的。
 
十九。


小东不久就从广场的广播站里听到了他起草的那个小偷罢偷宣言。他和绝食学生们正在聊天的时候,听到高音喇叭里传出播音员的声音:“同学们,同学们,大家请注意,现在播放几条新闻。第一,纽约电台表示,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瑞典有关部门,将决议颁发给中国北京的全体市民。祝贺你们,北京的市民们,你们以后可以在个人简历上写上,曾经获得诺内尔和平奖。”大家都欢欣鼓舞的叫好。播音员又接着说:“第二个新闻,是北京市小偷协会代表全体小偷给我们送来一封小偷罢偷宣言,宣布为了响应学生绝食,全体小偷罢偷三天,他们表示,为了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杜绝给政府将学生运动定为动乱的口实,小偷协会决定从即日起,在全市范围内罢偷。以往该会会员之行动,纯属无奈,希望社会各界谅解。”大家听了之后哄笑起来,有人觉得是搞笑,有人觉得是真的,不过大家都是一起鼓掌。广播里又说:“第三个新闻,是今天北京日报的消息:本报讯,根据北京市公安局的统计,最近北京市各种刑事犯罪案件却明显下降。据北京市公安局透露,在过去一个月来北京市各种刑事犯罪案件发生率的指数为今年以来的最低数,下降幅度令人意外。。。”

他们正听着广播,明突然觉得浑身发虚,双目晕眩,眼前好像有无数金星在闪耀,他难受的不得了,好像要呕吐又吐不出来,浑身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身子在往地上歪倒,虽然他使劲儿想保持坐姿,但是身体好像不听他的使唤。他看到重叠的人影在他眼前摇晃,终于撑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小东看到马上喊起来:“他晕倒了,他晕倒了。”小东一把抱住明,周围几个学生一起过来帮忙。小东着急的喊:“救护车,救护车!快把他抬到救护车上去。”几个护士跑过来,小东和几个护士把明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响着嘀声沿着生命线向广场外飞驰而去,人们纷纷往后让道。

明在救护车里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眼前还是晃动着重影。朦胧之中,他看到几个护士在他眼前晃动,感觉一个护士紧紧纂住他的手,一个针头刺进他的胳膊,他觉不出痛来,只是麻木的看着点滴药袋里的生理盐水在一滴一滴的流进身体里。他听见一个护士说:“怎么昏得这么厉害?”另一个护士回答说:“听说有些学生绝食又绝水。”护士看见他的眼睛睁开了,就安慰他说:“坚持一下,医院就要到了。”

救护车一路上响着飞速在街上行驶,路上的车和行人都纷纷让路给救护车。救护车颠簸着拐进医院里,从急救室里跑出来一些护士,把明抬上一个有轱辘的活动病床,几个人推着病床往医院里跑。医院里的一些人纷纷停住脚观看,有人问怎么回事儿,有人在旁边说:“绝食的学生,饿晕了。”病床推到电梯口的时候,一辆电梯刚要上去,里面的人看到病床推过来,就赶紧主动从电梯上下来,说:“让学生先上。”把电梯让给病床。护士们推着病床进了急救室。

明躺在急救室的手术台上,他看到一个大夫马上进来,给他做检查。大夫拿一个小手电照了照他的眼睛,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说:“马上给他输葡萄糖液。”明的神志已经清醒过来,他听见了这句话,就使劲儿摇头。大夫弯下身来,对他说:“必须给你输葡萄糖。”明还是摇头,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费了半天劲儿才从嘴里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绝。。食。。不能。。葡萄糖。。”旁边的几个护士听他这样说,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说:“你傻啊,都什么时候了,不输葡萄糖你就会死,你懂吗?”明一边摇头,一边用手去拔身上的点滴针头。护士们按住明的手,不让他拔。明觉得身上有一阵虚汗冒了出来,他的手被护士们按住了,挣脱不出来。他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护士在往输液杆上换输液袋,眼前冒起了金星,头一晕,又昏迷过去了。

明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到了一间病房里,身上插着点滴。他躺在一个宽大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看到两个护士正在他的身边忙着收拾病房。他听见一个护士说:“护士长,这可是咱们医院最好的高干病房啊,都收拾出来给绝食的学生们住,咱们院长这次怎么这么开明啊?”护士长说:“你还不知道,咱们院长的女儿也是一个大学生,参加没参加绝食就不知道了,但是肯定跟院长讲了好多学生们的事儿,院长能不向着学生们吗?这次咱们院长不但腾出最好的病房给绝食学生们住,就连给学生打点滴,怕学生胳膊细血管细不好扎针,都派的是小儿科的最好的护士。”

护士扭头看见明睁开了眼睛,就赶紧捅了一下护士长,说:“他醒了。”护士长走过来说:“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几个小时,在广场休息不好吧。”明努力想坐起来,但是使不上劲儿,护士长帮着他坐了起来,说:“坐起来好,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明摇摇头,声音微弱的说:“我不吃。”护士长给护士使了一个眼色,护士跑出去,一会儿就推着一个手推车进来,上面摆着几个碗,里面是牛奶,鸡蛋,粥和两个肉菜。护士把小车推到明的病床前,把粥碗端过来给明。明把碗推开,把脸扭到一边去说:“绝食还没有完,我不能吃。”护士长着急的说:“你知不知道,人一停止吃饭,身体会以其他方式维持生命,比如从肝脏取肝醣作葡萄糖,甚至动用蛋白质组织来维持生命?蛋白质大量流失之后人就会死亡。你已经绝食四天了,再不吃饭随时就会死掉的啊。”护士又一次把碗端过来,明还是无力的摇头。护士长焦急的说:“就算我求求你,吃了吧,行不行?”明没有力气再说话,他闭上了眼睛。护士长看着他的固执的样子,没有办法,只有叹气摇头,好在她看到明没有去拔葡萄糖点滴的管子,心里略微宽慰了一些,她真怕明把点滴给拔了,那样明就必死无疑了。护士长想,点滴的那些葡萄糖水,应该能够维持明的生命一段时间,现在学生绝食已经进入了第5天,政府应该出面答应学生的要求了吧。她听说学生们的要求已经降到了只有一点,就是要把四二六社论给改了。她想,几千个学生的生命垂危,政府怎么能眼看着几千学生饿死呢?政府马上就应该答应学生这个唯一的要求了吧,这样绝食就会结束,明也就会吃饭了。

护士长和护士推着小车走回护士值班室,看到梅子和几个护士正在聊天。梅子今天是晚班,刚来到值班室,换上了白护士服,就听一个护士说:“今天咱们医院又来了几个饿晕的绝食学生,他们好可怜啊。”梅子一边系纽扣,一边说:“我爸爸不让我去,要不然我也去绝食,政府也太不像话了。”护士说:“你有没有到天安门去看,那么多学生绝食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啊。”叶子说:“我今天偷着去看,还捐了不少钱呢。”护士说:“咱们院长这次表现真不错,把咱们医院最好的病房都腾出来给学生们了,这都是平时的高干病房啊,最好的单间病房。”护士长搭话说:“病房好有什么用,关键是要吃东西,可是今天下午晕倒被拉倒咱们医院的那个大学生还是什么也不吃,太认真了,太让人心酸了。到了医院还不吃东西,唉。他们家里也没个人来看看他,可怜啊。”

叶子听了之后,赶紧问:“平姐,他在那个房间啊?我去看一看。”护士长说:“在1312房间,你要去看啊?那把这个车推去,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让他吃些东西。”叶子说:“好,我去试试。”另外一个护士也赶紧说:“我也去看看。”两个人推着小车向明的病房走来。
 
二十。

叶子和护士走进病房的时候,明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怔怔的看着,他看上去面颊消瘦,身体虚弱,面色惨白,两眼淡漠无光,像是即将不久于人世一样。自从绝食过了第三天后,明已经没有饿的感觉了,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已经下了绝食到底的决心。今天是绝食第五天,学生们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改正四二六社论,把学生运动的性质由反党反社会主义改成爱国运动,为此几千个学生在广场上绝食,几百万人上街游行,而政府却宁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凋零,也不把错误纠正过来。明想起在天安门广场上,过不了多久就有绝食学生晕倒,然后是一片喧嚣“又有人晕倒了”,救护车沿着生命线开进来,绝食学生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鸣着刺耳的嘀声飞驰而去。难道政府的耳朵都聋了,听不见街上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声吗?难道他们的眼睛都瞎了,看不到街上游行的人吗?难道他们的心都麻木了,任凭年轻的如花一样的生命枯萎而不动心吗?明想,他们没有聋,他们只是掩住了耳朵不想听。他们没有瞎,他们只是扭过身去不想看,假装没看见,但是他们能够假装多久呢?明想起了鲍勃迪伦的那首名噪一时反战歌曲《答案在风中飘》: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男人?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次海洋,
才能在沙滩上栖息? 
炮弹还要掠过天空多少回,
才能永远将其禁止?  
答案啊!朋友,就飘在风中
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中。

一座山峰能矗立多久 ,
才会被冲刷入海 ?
那些人还要活多久 ,
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
一个人能多少次掉过头去 ,
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答案啊!朋友,就飘在风中
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中。

一个人要仰多少次头 ,
才能真正望见蓝天 ?
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
才能听见民众呼喊?
还得要有多少人死亡,
才能让它知道已有太多的人丧生 ?
答案啊!朋友,就飘在风中
答案就飘在茫茫的风中。

明想,答案在哪里,答案根本就没在风中飘过。对于不想听到民众哭声的人,哭声再大也是无用,对于不在乎有人死亡的人,几千青年学子的性命也是草芥。明想到此,觉得世界黑暗,万念俱灰,生命对他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记得在广场上问过一起绝食的一个学生:“你家里知道你绝食吗?”那个学生回答说:“他们不知道,知道了也没用,反正山高皇帝远,他们也管不了我。” 明想,像自己这样没有家没有牵挂的人是最适合绝食的,死了就死了,反正父母也不在了。那些有父母的同学,当他们的父母听说自己的孩子绝食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会是何等的伤心啊,何等的心痛,何等的绝望啊。

明正在这样想着,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叶子和护士推着小车已经走进病房来。明扭过头来,看到了叶子的熟悉的面孔,他的头又开始晕了:这不是在圆明园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吗?怎么会是她出现在自己眼前?他听说人临死的时候会出现幻觉,在回光返照里会幻想到自己喜爱的人来到自己身边,难道这就是那种幻觉?难道自己就要死了?或者是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天堂里了?他盯着叶子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把眼睛离开,怕一眨眼她会从眼前失去。明看着叶子,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这个他每次去圆明园都期望遇到的人,这个在他脑海里日思夜想的人,这个他以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到了的人。

叶子也呆住了,她看到了他,心里想,这不就是她常常在心里想念的那个大学生吗?难道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命运,命中注定她要再一次遇见他?她看到明的面孔苍白,颧骨突出,本来削瘦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弱,头发很长很乱的盖在额头上,两眼怔怔的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几个星期没见,那个圆明园里的健康阳光的大学生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真的去绝食了,把身体摧残成这样了。她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眼里的泪水却忍不住流了出来,一半是心疼,一般是欣喜。她低下头去拿小推车上的吃的,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泪水。

护士看着他们互相看着却不说话的样子,一下明白了,说:“你们认识?”叶子忍住眼泪点点头,她低头从小推车上去拿一杯牛奶,身子却在颤抖,胳膊也不听使唤,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把牛奶捧到明面前,慌张之中牛奶撒了一些出来滴在明的衣服上。明接过牛奶,叶子赶紧从小车上拿出一张纸巾,去擦明身上的牛奶,一边说:“对不去。”明说:“不要紧的。”叶子说:“你赶紧把牛奶给喝了吧,好吗?”明没有说话,他看着叶子,觉得叶子就像是一个天使,让这个病房都充满了光,让他的本已经万念俱灰的心灵开始复苏,让生命又重新有了意义。“快喝吧。”叶子在催促他。明把牛奶杯子放到嘴边,他想,他要活下去,他要尽快恢复好身体,他要好好活着,用剩下的生命好好爱这个女孩,他不会再让她跟他分开了。他大口的喝起牛奶来。

叶子看见他终于吃东西了,激动的要哭了。护士冲叶子眨了眨眼,悄悄的冲她伸了一下大拇哥,说:“你看着咱们的大学生英雄吃药吧,我到隔壁病房去发药。”说完就转身走了,把叶子和明单独留在病房里。

明把牛奶喝完,觉得身上有了一些劲儿,他把杯子还给叶子,然后挪动了一下身子,把床上腾出一块空地儿,说:“坐吧。”叶子坐在床上,把小推车上的鸡蛋的皮给剥了,放到明的手里。明看着叶子,问:“真的是你吗?我都不能相信,我不是在梦里吧。”叶子轻声说:“是我,不是在梦里。你先别说话,把鸡蛋先给吃下去。”明把鸡蛋吃了,还是怔怔的看着叶子,眼睛里又流出欣喜的泪水来,说:“我以为这次绝食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后来不去圆明园了?”叶子说:“我们搬家了。”明问:“怎么那么突然?”叶子笑笑说:“我也不知道,我爸说搬家就搬了。”明说:“我本来想绝食到底,死就死了,现在看见了你,我就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叶子说:“这就对了,你死了没用,也是白死,不值得。你把这碗饭也给吃了吧。”叶子说着,把一碗饭从小推车上拿过来给明,又把菜给夹到米饭上。明说:“好。”就端起了碗大口吃饭。叶子看着明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很高兴,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能够让明这样一个下决心绝食到底的人放弃绝食。明吃完饭,叶子把空碗放到小推车上,跟明说:“你先休息一下,我把这些东西放回去,再来找你。”明点点头,他的头还是有些晕,但是比过去已经好多了。叶子推着车出去,走到门口回身看见明在呆呆的看着她,她冲明微笑了一下,顺手把门给明关上。

叶子回到护士值班室,看见护士长和几个护士在唧唧喳喳的说什么,一见她进来都冲着她笑。叶子的脸红了,她知道她们刚才在议论她。护士长说:“怪不得我们给你介绍男朋友你都看不上,原来自己早有个相好的。”叶子说:“别瞎说,他不是我男朋友。”那个跟叶子一起去明的房间的护士说:“还不承认,在屋子里一看你们的眼神就不对,都对上眼了。”护士长说:“我们怎么求他吃饭都不吃,你就一句话,吃吧,他就乖乖的吃了,你的一句顶我们的一万句,还是爱情的力量大。”叶子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假装生气说:“你们太坏了,他真的不是我男朋友,我过去都没跟他说过话。”一个护士说:“别争辩了,你看你的脸都成红苹果了,心虚了吧?不是你的男朋友,他怎么那么听你的话,不听我们的?”护士长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没有关系,反正他听你的。今天你的班,不用管别的了,只要把那个大学生照顾好了就行了,让他好好吃饭,好好打葡萄糖。这里别的有我们呢。你好好照顾那个大学生,就是代表我们支持和声援学生反官倒,反腐败。我们也不用游行了,只要我们能照顾好到我们医院的大学生,就是对学生的最大支持。”叶子本想放下小推车就去病房,但是她们这么一说,叶子倒不好意思马上走。护士长催促说:”还等什么?快去吧,别让他等急了。这里我们不需要你。”几个人说笑着,把叶子轰了出去,叶子只好自己往明的病房走去。

叶子回到明的病房,看见明已经斜靠在床上睡着了。他一定是太疲乏了。叶子想。她蹑手蹑脚的走到明身边,把被子给他轻轻盖上,然后拽了一个小凳子来,坐在明身边。她注视着明的脸庞,听着明的匀称的呼吸声,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喜悦。上帝,一定是上帝,把他给送到她的身边来。她曾经以为不会见到他了,然而那只冥冥之手却又把他给送来了。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明的身边,一会儿看到护士长在站门口往里看,招手叫她。她站起身,轻轻的走到门外去。护士长小声问:“他睡着了?”叶子点点头。护士长又叮嘱说:“看着点儿点滴的袋子,要是葡萄糖没了赶紧给他换一袋。让他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你来叫我们。”叶子感激的看了一眼护士长,压低声音说:“行。”护士长看没有什么事情,就接着去查别的病房去了。

明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他睁开眼,看到叶子坐在他身边,轻轻的握着他的一只手。明觉得自己好像还是在梦里一样,他忍不住问叶子:“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我身边?这不是做梦吧?”叶子把他的手攥得更紧,说:“是真的。你终于醒了,看你睡的真香,没叫醒你。”明把另一只手伸过来,把叶子的手捂在手心里,说:“一直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子。”叶子回答说。“你呢?”

“明。”明看着叶子的眼睛说。
 
二十一。

第二天白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明打了葡萄糖,吃了不少东西,晚上又睡了一大觉后,感觉好多了,脸上不那么惨白惨白的了,身体也有力气多了。早上医生来检查的时候,对明身体恢复的状况很满意,说年轻人就是身体恢复的快,又特意嘱咐明好好休息,让叶子把窗户打开,进一些新鲜空气,让阳光也照进来。叶子上完夜班,本来应该回家休息,但是她不想离开,就跟护士长说了一声,继续照顾明。护士长乐得有人在这里帮忙,反正叶子下了班想在那里就在那里,又不用算上班时间,就同意了。叶子在早上和中午的时候给明买了他爱吃的饭菜来,中间就坐在病房里陪着明,下午又推着医院的一个轮椅进来,说:“你在屋里闷了吧,走,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去。”明说:“好啊,不过不用轮椅,我自己慢慢走走吧。”叶子说:“不行,医生说你现在身体还虚弱,需要好好休息。”明笑笑说:“看你说的,哪里这么严重,我自己能走。”叶子坚决的说:“不行,不行,在医院里,就得听医生的。你还是坐轮椅上吧,我推你走远一些,到医院旁边的公园去走一走好不好?”明说:“好好。”叶子扶着他下了床,坐到轮椅上。明开玩笑说:“怎么觉得我跟残疾人似的?”叶子说:“别高兴太早了,你绝了好几天食,说不定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呢。”

叶子推着明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走着。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叶子的心情好极了。她想,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是人世间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即使是简简单单的在一起走,也是那么的开心。世上的一切在她的心里都变得美妙起来,连一个平时她很讨厌的面目可憎的科室主任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也觉得他的面目没有那么可憎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就连来来往往的人群,今天在她的眼里都都显得那么美好。昨晚上下了一场雨,今天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弥漫着下过雨的清新和花香,绿草显得更加滋润,树更加翠绿,暖风一阵一阵的吹到她的脸上,她的脸觉得热了。她推着明在院子里缓缓的走,给明讲医院的事情,不断碰到有熟悉的护士和医师从身边走过,她跟他们微笑的点头,每一个人都看出她很开心,都有些诧异。她不再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觉得,她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明,即使明留下了绝食后遗症,她也不在乎,她愿意和他厮守在一起,陪伴着他,永生永世。

他们在院子里慢慢的转着,明说:“你昨天值夜班,白天还在这里陪着我,不困吗?”叶子笑笑说:“不困。一点儿都不困。我们做护士的,有时工作24小时,然后回家休息两天,都习惯了。”明问:“那你不回家,你爸不会担心吗?”叶子说:“我已经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医院有事儿,今天白天不能回去了,晚上再回去,他知道我们有时是需要加班的,不会惦记。”明说:“那就好,只是受累你了。”叶子笑笑说:“不累,跟你在一起就不累。怎么不见你家里来人看你啊,你是外地人吗?”明说:“你觉得我像外地人吗?”叶子说:“不像,口音听着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明说:“对了,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叶子好奇的问:“那你的家里人知道不知道你绝食呢?”明回答说:“他们不知道。”叶子说:“那他们好久没见你,也应该为你担心吧?”明苦笑了一下,说:“我父母去世了,只有一个姥爷,他跟我也断绝关系了。”叶子听了,心里一动,觉得明跟自己一样也没有什么亲人,同病相怜,觉得明愈发可怜起来。

明坐在轮椅上,想想昨天还在天安门绝食,今天却在这里晒太阳,真是两个世界。昨天他在跟别的同学一起为了中国的民主不惜牺牲的呐喊,看着身边一个一个饿晕的学生,心里满是悲愤。今天却在明媚的阳光下跟心爱的人一起聊天,心里只有快乐。虽然天安门广场离这里并不多远,但是这里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没有游行的队伍,没有各种旗帜和标语,没有那些号召为民主奋斗的广播和那些从各种渠道汇集到广场来的令人悲愤的消息。那些都已经成为遥远的人和事了。跟叶子在一起,明把什么都给忘了,他只知道,他的幸福在这里。

叶子把轮椅推到了一个树荫下的凳子边,坐了下来,把明的轮椅拉到身边。明从轮椅上伸过手来,攥住她的手。叶子知道,这里都是她的熟人,别的护士看见了一定会说她的闲话,或者认为她在工作时间跟病人谈恋爱,但是她不怕。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她跟他在一起很幸福,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别人说什么她也不管了。

“阳光这么好,你闭眼休息一会儿吧,”明说,“一晚上没睡,肯定困了。”叶子说:“真的没事儿,我们这里护士值夜班是经常的,像我们这样的实习护士,更是得经常值夜班。”叶子给明讲起实习护士的辛苦,那些又脏又累的活,往往都是安排给实习护士做,她们是在医院里的最低一层,还有一些病人也爱拿他们撒气。高干病房的人的脾气就是更大,他们那些病人,连院长都不敢得罪他们,有的人还对护士们口头调戏和动手动脚。护士们把委屈讲给护士长听,护士长也没办法,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安排受骚扰的护士去别的病房。“哪个医院都是这样。”叶子说。“谁家里都希望家里有个人做护士,有病时好有个照应和到医院好走后门,可是谁知道我们这一行的难处呢?不说这些了,给我讲讲你吧,你在学校除了学习干什么呢?”明笑笑说:“还是学习啊,学习总是没个完,要不然大家都喜欢罢课呢。”叶子说:“我不信,总要有业余时间,不会是光学习吧。”明说:“那倒是,学校里老放电影什么的,还有不少讲座可以去听,还有那些歌手什么的有时也到学校演唱,摇滚乐什么的。”叶子问:“你最喜欢那个歌手?”明说:“崔健。”叶子说:“没听过他的歌。你给我唱一个,让我听听。”明说:“好吧。不过这里没有吉他伴奏,我的嗓子也不好,要是唱的不好你不要赖崔健。”叶子说:“听说他的演唱会很轰动一时呢—你快学一首我听听。”明就把手在胸前比划成一个弹吉他的姿势,沉下嗓子学着崔健的调子唱:

我总是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是你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是你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明的嗓子还有些沙哑,缺乏底气,唱的歌走了不少调子,听着像是干嚎歌词。叶子笑着说:“就这样啊,一点儿都不好听,不爱听。”明说:“那没有办法了,没有伴奏,天王巨星也只能唱到这个样子。”叶子说:“亏你会说,还天王巨星呢,这个样子的天王巨星演唱会倒找给我钱也不去听。”

两个人在院子里坐着聊了一会儿,叶子看了一下表,说:“我得回家一趟去了,要不我爸不放心。”明说:“好吧,你赶紧回去吧。”叶子说:“你需要什么,我明天早上从家里跟你带来。”明说:“不用什么了,我身上还带有一些钱,需要什么我自己会去出去买。”叶子说,“这个医院里卖的东西都特别宰人,你千万别在这里买,你要什么我出去给你买,要便宜好多。”明想了想,说:“那好,麻烦你给我买一身换洗衣服来。”说着,明从身上掏出一些钱来给叶子,叶子放在兜里。两个人又恋恋不舍的聊了一会儿,叶子推着明回病房,把明安置好了,叶子赶紧匆匆的回家去了。
 
二十二。

叶子再来到明的病房的时候,给明带来了一身新衣服,一些水果和吃的,还有几本书。明谢过了叶子,把衣服放在病床的衣橱里,打开书,看了一眼是一本外国诗歌,一本欧亨利小说集,和一本法国短篇小说集,忙说:“太好了,都是我喜欢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类的书?”叶子说:“我哪里知道你喜欢什么书,我是问书店的人,他们说这几本是畅销书。你订了午饭了吗?”明说:“刚才一个护士来问,说中午有西红柿炒鸡蛋和肉炒蒜苗,我已经订了。”叶子说:“那就好。我现在得先去值班室,今天是我的白班,需要去各个病房去发药和查房。等我一有功夫就过来。”明说:“你去好了,有这几本书够我看的了。”

叶子到护士值班室去换衣服,看到护士长正在那里跟几个护士说话。护士长见到叶子,就把叶子叫过来,说:“今天你的主要任务还是照看明,别的你就去查一次房发一次药好了。”叶子心里高兴,可是嘴头上推却说:“这样不好吧,别人会有意见的。”护士长说:“别人有什么意见?咱们不能上街游行,不能绝食,给那些参加绝食大学生些特殊照顾也不行吗?”叶子说:“那好,谢谢你护士长。”护士长说:“咱们医院里的人给学生搞了一次募捐,募集了几千块,准备一部分教到广场去,一部分留在医院里给在医院的学生买些东西。要是明需要买些什么,你尽管去买,然后拿发票来,我去给你报销。”叶子说:“正好明刚让我帮他买了一件衣服和几本书,你看这些发票行吗?”叶子说着,把发票从身上掏出来,叫给护士长看。护士长说:“行,我一会儿就去把发票交上去,把钱给你领回来。你先跟着去查房发药去吧。”

叶子跟着别的护士一起去挨个查房和发药,等回来的时候,护士长把一些钱给她,说:“已经给你把钱领回来了,你点一点,看对不对。”叶子拿过钱,点了一下,说:“钱数对。”。护士长说:“今天没你的事儿了,你就去好好陪陪明。需要给他买什么,你就先买了,回来到我这里报销。”叶子谢过了护士长,就拿着钱去明的病房。

明正在病房里半躺在病床上看叶子给他带来的书,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晒的屋里暖洋洋的。叶子走进来,叫了明一声,明抬起头来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看到明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脸也没那么苍白了,也有精神了。明拍拍床,请她坐边上。她本想坐在病床上,想想不好,就拉了一个圆凳子,坐到明的病床前,跟明面对面坐着。她先把钱掏出来给明,告诉他医院捐款的事儿。明怕她自己掏钱,就推回去说:“这些钱先放在你那里,以后你要买什么就先从里面拿。”叶子说:“不用,需要的时候再找你。”然后硬把钱塞到明的兜里。

叶子问明:“今天外面天气也好,你还想出去看看吗?”明说:“那当然好。”叶子就把轮椅拿来打开,明忙说:“不用了,我今天已经好了,可以自己走了。”说着,下床来走几步着给叶子看。叶子看明走道儿还是有些吃力,就说:“你看你看,走道还是不稳,还是坐轮椅吧,明天就不推你了。”明拗不过叶子,只好坐到轮椅上。叶子把明床上摊开的书拿过来递给明,说:“你也别闲着,我推着你走,你给我念书。 今天我推你远一些,这里离陶然亭公园不远,我推你到那里去玩。”

叶子推着明从医院后门走出,顺着路边的林荫道抄近路往陶然亭公园的方向走去。白天路上的人不多,他们顺着街道慢慢的走着,街边有个卖馄饨大爷的看见他们走过,说:“来碗馄饨不?”叶子停下来,问明:“你想喝碗馄饨吗?”明说:“来一碗吧,最近绝食绝的,看什么都想吃。”叶子就跟卖馄饨的说要两碗。卖馄饨的给他们盛了两碗,放在路边的一个小桌子上。叶子扶着明从轮椅上下来,坐在桌子旁。卖馄饨的问:“你们是学生吗?”叶子说:“他是绝食的学生,饿晕了被送到医院来。我不是,我是医院里的护士。”卖馄饨的一听说是绝食学生,就说:“绝食的学生,了不起,你们跟政府的事儿,大爷我闭了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是学生对,也得支持学生。你们连命都不要了,大爷没法支持你们别的,送你两碗馄饨,不收你的钱了。”明说:“那不行。”他把钱递给大爷,大爷死活不要馄饨钱。明只好谢过了大爷,心里觉得热呼呼的。明往馄饨里加了很多辣椒,叶子说:“你这么能吃辣的啊?”明说:“你没见我小的时候呢,拿辣萝卜干当饭吃,从小到大吃的北京辣菜和辣萝卜干有一大缸了。”叶子说:“那你毕业以后到六必居去工作好了,守着辣菜坛子,不怕你吃不够,就怕你吃烦了。”

他们吃完了馄饨,谢过了卖馄饨的大爷,接着向陶然亭方向走去,不多久就进到了公园里。叶子推着明在公园的树荫里走,明给叶子念书。明正好翻到一首诗,就念道:
“森林叶黄,林中岔路各奔往,
我一人独行,无限惆怅,
不能把两条路同时造访。
良久伫立,我朝第一条路眺望,
路转处惟见林森草长。

我再把另一条路探望,
一样美丽,一样坦荡,
但或许更令人向往。
虽然两条路都曾有行人过往,
但这条路芳草萋萋,更少人踏荒。

那天早晨落叶满道上,
落叶上尚无脚踩的痕伤,
啊,且将第一条路留待他日寻访!
明知道路穷处又是路,
重返此地怕是痴想。

那以后岁月流逝,日久天长。
有一天长叹一声我要诉讲:
林中两条岔路彷徨,
我选择了行人更少的一条路,
人生从此就全然两样”

叶子听完了,不解的问:“这个人傻啊,为什么他要选择行人更少的一条路呢?难道他不知道,人多的路才会是一条更平坦更好的路吗?”明说:“也许是因为年轻人总是喜欢冒险和与众不同吧。”叶子说:“所以老了要后悔没走那条大多数人走的路吧。”明说:“我不会后悔。”叶子说:“不会后悔什么?”明说:“不会后悔遇见你。”叶子说:“真的吗?等你回到学校就会把我给忘了吧。”

他们顺着陶然亭里面的湖畔边走到了中央岛西北山麓丛林里,看到两幢汉白玉石碑,四周松柏林立,绿草茵茵。他们绕到石碑后面,看到上面写着一段大字碑文: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大字之下,又有几行小字写着:
“君宇,我不能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泪流到你坟头,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评梅”

明看着碑文,怔了一怔说:“看来这就是传说之中的高石之墓了。”叶子问:“那个高石?”明说:“是二十年代一个叫高君宇的人和一个才女石评梅的故事。高君宇那时是一个北大学生,跟李大钊张国焘他们一起搞学生运动,据说周恩来和邓颖超就是他帮着给撮合的,后来得病死了。石评梅是一个才女,两个人相恋,高君宇病逝后她不多久也就病死了,悲惨啊。今天不说这个了,咱们往前走吧。”叶子说:“那也好。不喜欢听悲惨的故事,你给我讲个开心的故事吧。”明说:“给你讲个笑话吧,这是绝食的时候听别的学生讲的,说是李鹏掉进河里,他的警卫立即把他救上来,李鹏为了感谢警卫,说警卫可以许一个愿,他要让警卫的愿望实现。警卫说:‘那就求你保守秘密,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救了你,否则个个都会要我的命!’”叶子听了笑着说:“这编笑话的人太挤兑李鹏了。”

叶子推着明走到公园湖边的一个空椅子面前,他们坐到椅子上,看到岸边的杨柳垂在平静的湖面上,远处有几只游船在上面,水面上太阳的反光,照出一片一片的跳跃的亮点儿来。叶子把手挽住明的胳膊,头靠在明的肩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依偎着名。明觉得肩膀火热火热的,一种甜蜜的感觉从心中升起。明握住叶子的手,让她听他的加快的心跳。叶子端详着他仍然有些苍白的面颊,说:“这里真美啊,我都不想离开这里了,要是时间能够凝固,静止在这一刻就好了。”明说:“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会一个人活下去。”叶子说:“快别说这死啊活的话了,乌鸦嘴,我不会死,你也不许死。”明说:“那么我们就都不死,好好活着。”叶子说:“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去绝食了。”明笑了笑,说:“以后要吃成一个大胖子,看你烦不妨。”叶子笑着轻轻锤了明一下:“讨厌。”然后把明的胳膊拉得更紧了,靠着自己的身体。明觉得浑身发热,他的胳膊能够感觉到叶子的柔软的乳房,他一动不敢动,只是握着叶子的手,觉得叶子的手心里汗津津的。他看着叶子,叶子的脸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看到叶子的乌黑的头发,和美丽光滑的脖颈,忍不住轻轻吻了一下叶子的头发。叶子把脸扬起来,闭上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像刷子一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薄薄的嘴唇在微微张着。明在叶子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叶子害羞的低下了头,把脸埋在明的胳膊里。

他们就这样依偎在长椅上,谁也没有说什么。空气好像凝固住了。一只小船从他们面前划过,船上一对情侣在低声呢喃着什么,浆在水面上划出的一道道涟漪,波纹越来越大,在水面慢慢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叶子抬起头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明说:“好吧。”他们恋恋不舍的分开拉着的手,叶子站起身来,把衣服抚平,然后扶着明坐上轮椅,向公园门口走去。

叶子刚推着明出了公园门口,忽然听到天空传来一阵轰鸣声。明和叶子抬头一看,只见几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远而近的飞来,他们和路上的行人都觉得很好奇,北京市区里几乎从没有看见直升飞机飞过。他们仰着头,拿手遮着太阳往天上看,只见那几架直升飞机轰鸣着在他们头顶上低空飞过,一些传单如雪片般从直升飞机上撒下来。地面上的人群乱作一团纷纷争抢传单看,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有的人冲着远去的直升机挥拳头。叶子和明过去,要了一份传单过来,只见上面印的是《李鹏总理在首都党政军干部大会上的讲话》,里面说:

“现在愈来愈清楚地看到,极少数极少数的人要通过动乱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这就是否定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他们公开打出否定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口号,目的就是要取得肆无忌惮地反对四项基本原则的绝对自由。他们散布了大量谣言,攻击、诬蔑、漫骂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现在已经集中地把矛头指向为我们改革、开放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邓小平同志,其目的就是要从组织上颠覆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推翻经过人民代表大会依法产生的人民政府,彻底否定人民民主专政;他们四处煽风点火,秘密串联,鼓动成立各种非法组织,强迫党和政府承认,就是要为他们在中国建立反对派、反对党打下基础。如果他们的目的得逞,什么改革开放什么民主法制,什么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都将成为泡影,中国将出现一次历史的倒退。一个很有前途的中国,会变成没有希望没有前途的中国。”

明读了传单,心情沉重了起来,果然广场上的关于政府要调动军队进京戒严的传闻是真的了。叶子和明正在看着街上的人群在讨论传单,就见一队学生纠察队来到街口,说军队的坦克已经到了北京城的边上,招呼街上的市民帮忙把几辆公共汽车推到路口,把路口堵上。明问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学生纠察队员:“广场上的绝食的同学们怎么样了?”纠察队员说:“绝食停止了。前两天我们曾经很绝望,有一些同学甚至开始绝水,后来赵紫阳到广场看了学生一次,说他来晚了。有消息说他已经下台了。然后就是李鹏宣布戒严,广场绝食团听到戒严的消息后就宣布停止绝食。现在北京城区四处都是军队的坦克和卡车,目前军队暂时被堵在了城区四周,但是有消息说今天晚上军队就会冲进来,我们正在动员市民们上街和我们一起堵住军队。这次学运现在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了,军队进来就会把所有学生领袖抓走,血腥镇压这次学运。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需要每一个人都站出来反对戒严。同学,如果你还有力气,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堵住军队吧。”

叶子看了明一眼,只见明也正看着她。她知道,明心里在纠结着是留在医院还是跟学生们一起去堵住军队。果然,明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最后好像已经下了决心一样的跟她轻声说:“我要回北大了。”

叶子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她知道,她又要失去明了。她知道她拦不住明,心里直后悔带他到公园来。如果他们在医院不出来,如果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没有看到堵军车,明也许就会在医院里跟她在一起了。命运把明带到了她的身边,难道命运又要让她失去明吗?难道她的命就是永远这么坎坷吗?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推着轮椅往医院走,脚步放的很慢很慢。来的时候她觉得这条路太长,现在她觉得这条路太短,她希望这条路能够长得没有头,好让她和明永远在一起走。她觉得她的心要碎了。
 
二十三。

叶子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的父亲已经吃完饭,正在看电视新闻。新闻里的播音员正在面容严肃的播出《国务院关于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实行戒严的命令》:
“鉴于北京市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动乱,破坏了社会安定,破坏了人民的正常生活和社会秩序,为了坚决制止动乱,维护北京市的社会安宁,保障公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保障公共财产不受侵犯,保障中央国家机关和北京市政府正常执行公务,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89条第16项的规定,国务院决定:自1989年5月20日10时起在北京市部分地区实行戒严,由北京市人民政府组织实施,并根据实际需要采取具体戒严措施。”

叶子低着头,叫了一声“爸”,就闷头坐在沙发上。她的父亲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叶子说:“吃了,在外面吃的。”她的父亲看着她沉郁的面孔,问她:“怎么了,哪里不高兴了?”叶子说:“爸爸,我爱上一个人了。”父亲问:“是谁啊?”叶子说:“一个大学生。北大的。您也见过他。记得我们过去在圆明园散步时碰到的那个常常在公园里看书的那个大学生吗?就是他。他叫明。他参加了绝食,昏倒后被送到我们医院来,住在我们那里的一个病房里。”父亲说:“是他啊,他好像是一个很单纯的学生。”叶子说:“是啊,他是一个不错的人。就是书生气比较足。”父亲说:“最好劝他不要再跟着游行什么的了,你看,现在军队也来了,坦克也来了,学生们赤手空拳,哪里是对手。现在的局面,要是没有一方让步,最后政府必然要采取强硬手段来打开僵局,那个时候,倒霉的只能是学生和无辜市民。”叶子郁闷的说:“
我哪里劝得了他。他一听说军队戒严,就不顾身体,赶紧回北大了。“父亲说:“傻啊,这种时候在医院养病多好啊。”叶子说:“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我劝不住他。听说军队要进到天安门广场来清场,学生和市民们在各处设置了路障堵军队。您说,军队最后会开枪吗?”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很难说,要看最后政府有没有别的办法控制局势了。它要是没有别的办法,就只好让军队开枪镇压,那时候,子弹可是不认人,谁赶上谁倒霉。”

父亲站起身来去倒茶,叶子问:“您有没有出去看一看?听说好多人见到了军队的坦克。” 父亲倒了一杯茶,沉默了一会儿说:“去了。我到南边去看了看,看到有很多的坦克被阻在路上,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坦克顶上说,士兵们,我是南京军区的一个中校,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是人民把你们养大,你们的炮口不是用来对着人民的。还有一个女学生也对着士兵们讲,人民的子弟兵们,你们也有兄弟姐妹,你们忍心把枪口对着他们吗?那些士兵们都不说话,只是听。” 他又看了一眼叶子说:“我也就是去看这么一次,以后也不会去看了。你可不能去拦军车。你下了班就回家,千万不要去天安门广场。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次政府是要动真格的了,你别看现在市民在游行支持学生,等明天军队把学生们都抓起来,把学运镇压了,那些今天游行支持学生的人就会转过来表态支持政府了,鲁迅说了,中国人就是好看热闹,在边上起哄架秧子的多,真打起来,都是一哄而散。听爸一句话,好好在家里呆着,活着比什么都好。”

叶子点点头,没说话,她理解父亲的担心,哪个父母不担心自己的儿女,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不管怎样,能够好好的活着。

以后几天,明一直没有消息。每天都有传言说军队要晚上进来清场,但是军队终究没有进来。在叶子医院里养病的那些绝食学生都离开医院回各个学校去了。护士们没事儿的时候,就聚在值班室闲聊最近的见闻,有个护士说:“我上班来的路上,正好在路上看见一个搞笑游行,一些大学生边游行边高喊‘贪污光荣’,‘腐败有理’,‘跟著李鹏走,每人九块九’,笑死人了。”另一个护士说:“我听了一个笑话,说是水灾了,眼看洪水堵不住了,解放军都跳下去用身体堵洪水,也堵不住,这时李鹏跳下去,一个人就把洪水给堵住了。”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没听懂,都说:“这有什么可笑的?”说笑话的那个护士说:“哎呀,你们怎么这么笨啊,这说明李鹏是最大的草包啊。”大家这才一恍然大悟,都笑了起来。叶子说:“这么说我们也可以下去堵洪水了。”大家听了又笑。护士长正色道:“这类笑话,以后不许在班上讲,你们这里说说无所谓,但是让别人听到了给报告到上面,有你们哭的时候。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大家听了,各自散了去干活。

叶子收拾病房的时候,意外的在明呆过的那个病房的的壁橱里拾到一本书,是她以前买给明的。叶子看着这本书,上面有明读书时窩过的角,她看到后心里难受,要不是在房里还有别的护士,她真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子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跟明坐在一个小船上在一个湖上划船,湖上的雾气很大,突然从湖里钻出一个怪龙,把明从船上叼到水里了去。她吓醒了,再也忍不住,就拿枕头堵着嘴悄声哭了起来,眼泪打湿了枕头。她有一种预感,她再也见不到明了。
 
二十四。

1989年6月2号是一个闷热的星期五。因为传言说军队这两天又要清场,北大校园里面笼罩着一股焦躁和不安的气氛。这天晚上,明的姥爷派他的秘书乔装来到北大,在一间由学生宿舍改成的北大学生纠察队办公的地方找到了明。自从医院回到北大之后,明原来在北大社团里的几个朋友把明拉去负责北大学生纠察队的组织和后勤工作,明就睡到了这间学生宿舍兼学生纠察队办公的屋里。这几天,各种小道消息风传政府要派军队不惜一切代价开进天安门广场,各个地方都需要纠察队去维持秩序,明忙的手忙脚乱,几天没有睡觉。凡是有需要纠察队的地方,不论白天黑夜,都会把要求汇总到明这里来。他不断的在北大校园广播站里呼吁学生们加入纠察队,然后把自愿加入纠察队的学生编成十几个人一个小队,发给他们臂章旗帜和宣传品,指定队长,讲好注意事项,鼓励他们几句,然后把纠察队一批一批派到需要他们的地方。

此时明坐在一个小桌子前在写东西,宿舍的门开着,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姥爷的秘书匆匆从门外进来,叫了一声:“明!”明抬起头,看到秘书,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秘书说:“你姥爷让我无论如何找到你,让你回家。”明笑着说:“回家?他早就把我赶出家门,断绝关系了。”秘书说:“你跟老爷子制什么气啊?你姥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谁敢违背他的话?也就是你敢顶他。话说回来,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他孙子,他不能不管你。你跟我回去。”明说:“我不去。我这里很忙,你走吧。”秘书小声说:“你姥爷不让我跟你讲为什么。但是我给你透个底儿,明天真的要出事。赶紧收拾一下东西,跟我回去。”明大声说:“你是说军队明天要开枪镇压了,是不是?”秘书还是小声说:“我不能告诉你。”明笑了一下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现在小道消息都成大道消息了。”秘书说:“你知道就好,赶紧跟我走吧。”明说:“你自己走吧,我不跟你走。”秘书顿脚说:“哎呀,你可真够拧的。”

秘书看看房间里没人,就压低嗓门说:“跟你说吧,军队接到死命令,明天要不惜一切代价按时清场。不听从命令的,要军法从事。什么叫不惜一切代价你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就是可以采取任何措施,包括开枪。你赶紧跟我走吧。”明说:“这种狼来了的消息已经传了好几次了,军队想进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一次不都是让市民和学生给挡住了吗?”秘书说:“哎呀,你不知道,这次不一样。过去军队没有接到过不惜一切代价的死命令,谁也不敢开枪。这次是要玩真的了。”秘书说着,过来想拽明走。明喊了一声:“小东!”小东带着两个纠察队员进来,揪住秘书。秘书只好松开明。明说:“你还是自己走吧。免得他们把你送出去。”秘书只好悻悻的说:“好,好,我自己走,免送。”自己从门口走出去。

小东在绝食的时候跟几个北大学生在一起成了铁哥们,绝食结束后,小东没什么事情可作,就跟着那几个北大绝食学生住到校园里的学生宿舍来了。因为最近有一些学生回家去了,宿舍里有很多空床。他见到了明,就主动要求到明这里来帮忙。明正忙不过来需要人手之际,赶上跟小东在绝食的时候认识,而且觉得小东也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就让小东帮他分管纠察队的后勤。

秘书走后,明想了想,觉得自从学潮以来,姥爷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也没有派人来看过他,这次派秘书专门来拉他回去,想必秘书说的是真的。看样子,这次是狼真的来了。他赶紧给校园广播站写了一个稿子,派人送到广播站去。不多一会儿,他就听到窗外的校园广播站喇叭里播放了他的通知:“同学们,现在北京的局势越来越紧张。有消息说,军队可能要冲进天安门广场清场。中国的民主运动现在正在处于一个生死存亡的时刻,我们现在需要纠察队员到各个主要路口去设置路障,阻拦军队和动员市民们一起保护广场,有自愿参加纠察队的同学,请过半个小时到28楼门前集合。”

他给叶子的医院打了个电话,医院接电话的一个护士说,今天晚上叶子不上班,她是明天的白班。明不知道叶子家里的电话,也不知道叶子家在什么地方。明想,明天是最为关键的一天,他未必有时间能去找叶子了。如果姥爷秘书说的是真的,那么,会有血腥的场面出现,纠察队的人必须站到第一线保护同学,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他觉得,除了叶子,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想到此,他拿出纸来,给叶子写了一封信,在信封上写了叶子的名字和医院的地址,然后把他的日记拿出来,装在一个包里,和信放在桌子边上。

小东进来拿一些宣传品的时候,明把小东叫住,跟小东说:“今天和明天是关键的两天,广场更需要人。一会儿你带一些传单去28楼,那里有会有一些自愿参加纠察队的同学在那里,你带他们到广场去,让他们听从广场指挥部的指挥。”小东说“好,我这就去。”明把包好的日记和信交给小东,说:“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劳驾你明天把这个包送到xx医院去,把它交给那里值班的一个护士,名字和地址在信封上,她应该白天值班。我明天白天可能离不开这里,只有到晚上才能去广场。”小东没看就把心和包塞到一个书包里,笑着问:“这个医院我熟。你跟那里的护士认识?你女朋友在那里啊?”明点点头。小东说:“那没问题,我保证给你送到。”说完背着书包出去了。
 
二十五。

小东跟十几个学生纠察队员骑车骑到六部口的时候,看到路中间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一些人围着面包车在议论什么。小东把和纠察队员们把车停放到墙角下面,分开人群走进去,里面把着车门的两个学生看见小东和他身边的纠察队员,高兴的说:“你们终于来了。”小东问:“这里怎么了?”学生说:“刚才这辆面包车过来,我们让它停下检查,发现里面有武器和钢盔。”小东问:“车上的人呢?”学生说:“有几个跑了,还有一个已经送到广场指挥部去了。”小东把头钻进车里面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里面有步枪和钢盔。小东说:“好,我们要看好这辆车,不要让别人把里面的枪拿走。”小东招呼纠察队员把车围住,然后进到车里面,把里面的几只枪和几个钢盔搬到车顶展览,让周围的市民看。

小东从小就喜欢玩具枪,长了这么从来没有见过真枪,这次见到真枪就感到很激动。人群中有个人喊:“戴上钢盔,拿上枪,让我们照张相。”小东听了,就和几个纠察队员爬到面包车顶上,把钢盔戴在脑袋上,手里拿着枪,站起来让底下人照相。小东觉得自己头戴钢盔,手里拿枪的姿势很威武。他在车顶上走着,摆出不同的姿势让底下的人照相,只顾了高兴,一点儿也没想底下那些让他拿枪照相的人,是不是有便衣在里面,这些照片将来会被用作什么用途,会给他带来什么祸。车底下的人越聚越多,都过来看小东他们扛着枪在车顶上走。小东他们走累了,就坐在车顶上休息。他从兜里拿出烟卷来分给大家抽,纠察队员们把枪放在怀里,点上烟,自由自在的在车顶上抽烟。

天慢慢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街上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断的有人来给他们喝彩和照相,还有一个人拿着摄像机对着他们照。小东和纠察队员们得意洋洋的叼着烟,戴着钢盔,时不时把枪举起来,让大家看。小东在车顶上呆了几个小时,突然想起来明让他把一包东西送到xx医院的事儿,就把钢盔摘下来,把枪放在车顶上,跟别的纠察队员打声招呼,说:“我要去办点儿事,一会儿回来。你们在这里呆着,一定要保护好枪支,等着广场指挥部来人处理。”一个纠察队员说:“你去吧,有我们在这里,你放心好了。”小东就跳下车,走到墙角处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向医院方向骑去。

小东骑到医院门口,把车存上,一边往医院里面走,一边拿出信来看收信人。他一看收信人写的是叶子,心里一沉:怎么会是她?难道,难道她是明的女朋友?他把明给他的包打开,看到里面是一本日记,用橡皮筋捆着。他脚步慢了下来,犹豫着,是不是把信和日记交给叶子。叶子是他最喜欢的人,为了她,他才改邪归正,决心重新做人,可是,可是,难道她爱上了别人了吗?小东不敢想。

小东正在左思右想,不知不觉已经跨进了病房区,听到有一个人叫他:“小东!”他扭头一看,叶子正从过道向他走过来。他赶紧把手里的信和包藏到背后。叶子走到小东身边,欣喜的说:“你怎么来了?” 她把小东带到一个楼道僻静的拐角处,问小东:“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你绝食完后上哪里去了,也不来看我?”小东说:“特别忙。绝食完后就一直跟广场上的大学生们混,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儿。”叶子问:“你帮他们做什么啊?”小东说:“主要是跑跑腿,这个我在行。我给他们做后勤,印传单啊,印袖章,给学生们安排帐篷,吃住什么的。后来我就到北大去,给学生纠察队做事。”叶子羡慕的看着小东说:“你真行啊。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小东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就是瞎忙,其实没做什么。你最近挺好吧?”叶子说:“很好啊。你今天是来找我吗?有什么事情吗?”小东连忙说:“没有,没有事情,就是来看看你。”叶子说:“不对吧,看你这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让我看看。”小东一看隐瞒不过去了,只好把信和包从身后拿出来,说:“明—你认识明吧—他让我来给你送一封信和一个包。”说着,把信和包递给叶子。叶子接过东西,说:“你怎么认识明啊?”小东说:“绝食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在北大帮他做事。”叶子说:“他怎么不自己来?”小东说:“你可不知道,明可忙了,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的觉,他负责纠察队的事儿,现在天天有消息说军队要清场,各处都需要纠察队,明根本没功夫闲下来。”叶子失望的说了一声:“---哦”,就不再说话。小东说:“东西我交给你了,我要回广场上去了,那边还有些事儿,过两天我再来找你。”叶子说:“好吧,那你先去忙吧,我也要回值班室了。”小东跟叶子道了别,出了院门骑上自行车,往广场方向骑去。
 
二十六。

傍晚的时候,天气还是很闷热,北大校园里还是笼罩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广播站中不断播放最新的小道消息。一间学生宿舍里,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上一个双肩背的挎包,里面有毛巾,水瓶,急救药品和一些传单。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上面写着6月3日星期六。

小赵刚才来过,跟他说:“哥们儿,这次要来真的了,王丹吾尔开希他们都准备流亡了。高自联给主要成员发了逃亡费,让他们转入地下,用到外地去开展学运的名义,逃出北京。你也别在这里了,赶紧把文件什么的给烧了,准备溜吧。”明说:“溜能溜到哪里去呢?我哪里也不去,就去广场。”小赵说:“你别犯傻了,别人都跑了,你给他们顶什么雷啊,绝对可靠的内部消息说今天晚上哪只军队不按时到达广场,军法从事。军队下了死命令,谁敢不服从军令啊?像三十八军军长那样敢抗命的军队里有几个啊?你还真以为学生能挡得住军队啊?”明说:“倒没这么觉得,不过,愿意走的走,愿意溜的溜,愿意留下来的留下来,我不能让我组织的那些纠察队在街上丧命,而我自己溜走,谁的生命也不比谁贱。”小赵摇了摇头,见劝不动明,就说了声:“俗话说,危城不居,我要离开北京了,不想冤死在这里。哥们儿,好自为之吧,你要是死了,以后哥们儿每年给你去上坟。”说完跟明拥抱了一下,走了。

明来到了一所宿舍楼前,那里他最后召集的一队学生纠察队正在等着他,准备出发。他让人从街上拦的一辆卡车停在路边,准备把他们送到城里。他向着纠察队员自我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给学生们每人发了一个纠察队袖章和一摞传单,说:“同学们,今天晚上可能会比较危险。有消息说,军队今天晚上接到死命令,他们有可能动用催泪弹,橡皮子弹,甚至真正的子弹。真正考验我们是不是能为中国的民主事业献身的时候到了。我们的任务是增援木樨地桥头的学生和市民,那里是阻挡军队进城的第一道防线。每个人都带好防催泪弹的毛巾和急救药品没有?”学生们说:“带好了。”明说:“那好,上车出发吧。”纠察队员们爬上卡车。明坐上卡车驾驶座旁的副座,卡车向着城里飞驰而去。

载着明和纠察队员的卡车驶过一些设置了路障和检查站的路口。在几个重要路口,一些学生在盘查每一辆过往车辆。明看到在他们卡车前面行驶的一辆小汽车在一个路口被拦住,一个学生示意让司机把车窗摇下,说:“对不起,我们要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军队的车。”司机说:“您看我这车,像是军队的车吗?”学生说:“那可保不准儿,现在有消息说军队在化妆进城。”边说着,那个学生把脑袋贴近窗户看了看,然后退后挥手放行。司机举手打了一个V字手势,向学生致意,然后小汽车就开走了。那些学生看见明的卡车上都是带着袖章的纠察队,就打个手势直接放他们过去了。
 
二十七。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叶子在盼望着快点儿下班。她们护士是两班倒,白班是早九点到晚九点,夜班是晚九点到早九点,她还要再等一个多小时才能下班。早上出门的时候,父亲一再叮嘱她,要她一下班就回家,中间又给她打过电话。她答应了父亲,但是后来遇到了小东,又读了明的信,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从兜里把明的信掏出来,又读了一边。明给她信上写着短短几句话:“亲爱的叶子。听说今天晚上军队要占领天安门广场。我已经决定到天安门广场去和同学们在一起。我早已想过了,人总有一死,为了理想而死是值得的。如果我今天夜里出了什么事情,请你不要伤心,我在天堂里也是一样的爱你。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送你,只有一本记述心情的日记,给你留作纪念吧。明。”

她忙了一天,现在好容易清净了一些下来。她想起明托小东给她的日记,就拿着日记,走到楼道尽头挨着窗户的僻静的地方悄悄打开来看。

她翻开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今天在圆明园又见到了那个女孩,她是多么的美丽和清纯,太可爱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只要看到她,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快乐。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爱如潮水,因为不论走到哪里,头脑里都是她,想的都是她,早上睁开眼想到的是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到的是她,白天上课的时候走神想的也是她。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可能要等到下一个周末了。一个星期是多么的漫长。我恨不能明天就是星期六,好让我能够飞到她的身边。”

她又翻了一页,只见上面写道:
“明天就要去绝食了。今天下午骑车去了圆明园,明明知道她不会再那里,可是还是去了,在那个她经常坐着的长椅上做了一会儿。我太留恋这里了,这里有她的足迹。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在椅子背上用笔写下了一行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明天我要去参加绝食抗议。再见了,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不知道她会不会有机会看到。”

她再翻了一页,看到上面写着:
“叶子,我爱你,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也不会一个人活下去。没有你,我的生命的一切都是黯淡和死寂的。”

她看着看着,眼睛湿润了。她听到楼道里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护士长,正在找她回值班室有事儿,她赶紧跟护士长回到了值班室。值班室里,几个护士正在围在一起看电视新闻。新闻上的电视播音员正在神情严肃的说:
“。。。现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护士长说:“这回军队看样子要动真的了,今天晚上肯定要开枪死人。”叶子忍不住失声说:“他去广场了。”护士长说:“谁啊?哦,那个大学生啊。他昨天晚上打电话找你来的,我跟他说你今天上白班。”叶子说:“不会死很多人吧?”护士长说:“那说不好,要看学生们和军队怎么对抗了。一旦军队开枪了,打死一个也是死了人,打死十个也是死了人,谁能拦得住他们呢?”叶子说:“那他在广场里,要是军队把广场里的人都杀了怎么办?”护士长说:“不至于吧。不过,还是最好把他拉回来,不要在那里呆着为好,到时枪子儿可不长眼,不定打着谁呢。”叶子问:“怎么找他呢?广场上那么多人。”护士长着急说:“你先找到他们学校的学生,再打听他,也许有人知道他在那里。你赶紧去吧,别等下班了,我们这里人手够。你要找不到他就赶紧走,千万别在那里呆着。”叶子谢了护士长,赶紧换上衣服,向医院外面跑去。
 
二十八。

叶子在医院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在家里正在看电视,看到电视播音员说:

“。。。现在再一次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

他走到电话机旁,给叶子的医院拨电话,但是电话在占线,怎么也拨不通。他烦躁的站起来,点上一根烟,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沉思。凭他的经验,他知道,今天晚上是凶多吉少,躲避灾祸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呆在家里不出门。但是叶子要到九点才能下班,九点以后不知道街上情况怎样,如果公共汽车停驶,叶子怎么回来呢?想到此,他觉得必须要给叶子打通电话,让叶子留在医院里,不要上街,以免发生意外。

他快步走回到电话机旁,继续打电话。过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拨通了。他让总机给转到叶子所在的护士值班室,听到一个护士接起了电话。他说:“喂,我是叶子的爸爸,我找叶子。”对方说,叶子不在医院里。他问:“她去哪里了?”对方说,叶子去天安门广场找人去了。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还是平静的谢了对方,然后挂上了电话。

“这个不懂事的叶子,今天是一个什么情况,她怎么还跑到天安门去呢?”他看了一下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在屋子里开始来回踱步。怎么办呢?她肯定是去找那个大学生去了。如果她找到了那个大学生,可能就会回来了。可是如果那个大学生不回来呢?她会不会跟那个大学生在一起呆在广场上呢?如果她要是找不到那个大学生,又回不来了呢?现在九点,军队要清场可能也快了,因为晚上大家回去睡觉的时候是清场的最好时机。白天天亮了,光天化日之下,而且人多,就不好清场了。如果去找她,一个不一定能够找到她,另外现在出现在广场上,肯定会被各个路口和广场周围的摄像头录下来,他是有案底的逃犯,便衣警察可能到处都是,保不齐会遇到那个上次在圆明园里认出他来了的那个刑警。可是如果不去找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她虽然不是他的亲女儿,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比亲女儿还关爱,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跟他相依为命的人。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觉得必须要去找她。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箱子,打开箱子,箱子里面都是现钞。他拿了几摞钱塞在兜里,把箱子放回原处,环顾了一下屋内,然后向门外走去。

他把门撞上,走到街上,街上闷热闷热的,但是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他等了一会儿,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广场。”司机说:“不去,那个地方今晚不能去。”他从身上掏出一摞钱,让司机看。司机看了一眼,说:“钱再多也没有命值钱。”他说:“那你就给我拉到离广场最近的地方行吗?在哪里停下,你看着办。”司机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先把钱给我,上车。”他把那一摞钱都递给了司机,然后打开出租车门上车。出租车载着他飞速向长安街开去。
 
二十九。

长安街和木樨地交界的地方不远,有一座桥,叫三里河桥。明和学生们把3辆104路公共汽车推上桥,横在桥中间,堵塞了桥上的交通。明知道,这是军队由西向东推进广场的必经之地,这座桥的位置最为重要,如果守住了这座桥,西面的军队就无法开进广场,而西面来的军队据传是军队中的主力王牌军第38军和27军。

“军队已经开进到公主坟了,”一个骑车人从西面骑过来呼喊着,“他们用坦克和手持大棒的突击队开路,前面的人快挡不住了,迫切需要支援。”一些人听到骑车人的呼喊,呼啦啦的向西面跑去。纠察队的学生们看着明,像是问明要不要到前面去。明坚定的说:“我们不走,我们要守住这里。公主坟那里地势开阔,易攻难守,远不如这座桥地势险要。只要守住这座桥,就能挡住军队。”

明知道,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恶战,令他感到一丝宽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听到枪声,他心里希望军队的指挥官和士兵能够有良心,即使上面下令说可以开枪,希望他们也不对学生和市民开枪。明和学生们正在把路上的水泥隔离墩堆在路中间,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的时候,他听到天上想起一阵轰鸣声。他抬头望去,看到几架绿色军用直升飞机由东向西飞来,在他们的桥头盘旋几圈,然后继续向西飞去。明想,大概是军队的高级指挥官巡查来了吧,恶战就要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明看到前面的人群就从公主坟溃散下来。只见一队头戴钢盔手持木棒的身强体壮的士兵突击队在前面开路,后面是坦克,再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军用装甲车和卡车队列,上面满载着手里拿着枪的士兵。士兵突击队训练有素的抡着木棒,走在坦克两边和前面,对于敢在前面阻拦的人抡头便打。他们时不时的往前冲一下,把前面的人群驱散,然后坦克跟上来给他们提供掩护,挡住市民仍来的石子。军队的长龙在突击队和坦克的带领下步步进逼,缓慢的向东面推进。市民们一看就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突击队的对手,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向士兵扔石头,边仍边撤,逐渐撤退到了桥上。

明和学生们已经在桥上严阵以待。最前面是横在路中间的公共汽车和水泥隔离墩子,形成了一道天然障碍,后面是几排学生组成的人墙,再后面是几排年轻市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石头,最后面是市民们组成的支援队,给前面的人递石头。桥两边和后面是观战人群,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也有一些市民拿着石头藏在树后准备向军队侧面袭击。

士兵突击队看到了挡在他们前面的公共汽车,和严阵以待的学生们市民们,就停了下来。他们没人敢越过公共汽车冲过来,没有后面的坦克和其他士兵的支持,他们这只突击队再厉害也不敢独自与公共汽车后面的学生和市民的队伍对阵,只要他们越过公共汽车,那些准备好的石头随时都会如雨点儿一般落下来。他们知道,现在他们面对的不再是公主坟的那些乌合之众,而是一只做好准备等待他们的更为强大的堵截队伍。
 
三十。

叶子在天安门广场到处寻找着明。夜幕已经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广场上仍然聚集着不少市民和学生,每个人的面容都很严肃,他们都清醒的知道,今天晚上与别的日子不同,留在广场上的人可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广场上的广播站不断的广播着各种消息,中间不断有学生和市民在慷慨激昂的发表演说。叶子从广场一头走到另一头,在广场的帐篷之间走动,哪里也没有明的踪影。叶子打听到了北大学生的帐篷所在地,她走到哪里,看到绝大多数帐篷都已经空了,没有人在里面。

叶子走到纪念碑下,这里被学生纠察队封锁,不让人随便进出。她问一个纠察队员:“我想找一个人,能不能进去找?”纠察队员说:“你找谁?”她说:“北大的一个叫明的学生。”纠察队员指着不远处坐着的一队学生说:“不知道。你到那边去问问。他们也是北大的。”

叶子走到那队北大学生面前,一眼看到小东坐在学生中间。叶子高兴的叫了声:“小东!”小东也叫了起来:“叶子!”叶子问:“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回家去了呢。”小东说:“我从医院回来后,找不到原来的纠察队了,我就到了广场上,跟这里的同学在一起。你怎么不回家,也到这里来了?”叶子说:“我来找明。”叶子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几声闷响。叶子有些惊恐的问小东:“这是什么响声?”小东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炮声啊?哎呀,你怎么现在还敢跑到广场上找人啊?赶紧回家吧。”叶子说:“我不回去,我要找到明一起回去。”小东焦急的说:“现在街上很不安全,你懂不懂?广场这么大,长安街这么长,周围这么多路口,明不定在哪里呢,你很难找到他。”叶子说:“不找到他我就不回去。”小东叹了一口气,说:“真希望你是在找我而不是找明。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去找吧。要是明不在广场上,就一定是在长安街西边的那些路口上,咱们往西单那边走吧。”

叶子说:“好。”小东就从队伍里走出来,带着叶子往广场的西边走。他们快走到广场西边的边缘的时候,天空又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小东和叶子同时向远处望去,只见黑色的夜幕上似乎有光在闪了一下。小东说:“咱们要快些走,看样子情况不妙,军队可能要进来了。”叶子点头,他们加快了脚步,一起沿着长安街向西面走去。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