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听奥芬巴赫的剧中剧《霍夫曼的故事》中著名的“威尼斯船歌”,听到她优美而又忧郁的旋律,
就好像身临其境,坐在狭小的贡杜拉上,在威尼斯纵横交错的水巷里穿梭,划过一座座古老的拱桥,
航行在历史的迷宫里。三拍子的节奏,就好像站在船尾的船夫手中的橹,一下下地提浆落浆间隔规律
地铧着河水,推着小船向前游弋。起伏连贯的乐句,就好像流淌在长河短巷的河水,摇曳荡漾,微波
拍岸,涟转回廊。
其实,“威尼斯船歌”的曲调还算是很欢快的,但我每次却都听出一些忧郁的底蕴成分,大概是1967
年第一次听到父亲为我唱这支歌时的历史背景,就有了先入为主的原因,所以后来每次听到都会想起
当时的情景,为这支歌注入了太多的悲哀,哀叹生命的渺小,感慨命运的无可掌握。
这支歌的又一次完美的栓译当推 1997 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La vita è bella,
Life Is Beautiful ),纯朴善良,乐观而又幽默的“小人物”圭多,没有犹太血统但坚持要求进入残酷的纳粹集中营,
宁可忍受中惨无人道的待遇也要陪伴丈夫和儿子的多拉,被父亲美丽的谎言保护和成长着的天真无辜的
孩子乔舒亚,“威尼斯船歌”串联起了一对普通人充满维美的爱情故事。
当“威尼斯船歌”再次响起,让人澿然泪下,心痛。但无论如何人生还是美丽的。
2012/05/21 加州阳光下的 Napa Valley-Robert Mondavi 酒庄
[ame="http://www.youtube.com/watch?v=3G3-pgIw2Mc"]La Vida es Bella- Barcarolle (belle nuit) - YouTube[/ame]
[ame="http://www.youtube.com/watch?v=CFZ6d7Aioi0"]Roberto Benigni - LA VIE EST BELLE (extrait) - YouTube[/ame]
注:1967年,趴在好不容易才能回家的父亲怀中,哭着对他讲丁叔的去世和我的惊吓,父亲哼唱“威尼斯船歌”安慰8岁的我。
《 丁 叔》
又是秋天。
残阳下,冷风卷起落叶,在后院旋转飘飞。我放弃了清扫落叶的打算,拄着耙子,抬头望着邻居家
那棵老枫树上与风搏斗,挣扎着的颤抖的残叶,心中涌起几分愁怅,一片秋伤。
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夕阳狠狠地照在脸上,冷风却在肆无忌惮地施放着淫威。风卷起北京陈年的尘土,
裹着枯叶,合伴着满城的大字报的残页,漫天飞舞。
老宅里宁静得出奇的可怕:喧喧噪噪的宅院里,奶妈、厨师、佣人们被迫离开后,突然显得格外的冷清、
萧条。就连无家可归、无处遣返的丁叔也被“扫地出门”,由一帮街道大脚老太太们押走,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人要吃饭。即使是只有八岁的我,更何况腿上吊着“千斤”躺在床上的祖母!
我咬咬牙,从表姐的床头柜上拿起一顶军帽扣在头上,帽沿压得低低的,手里捧着那只抄家时免于粉身
碎骨的有红金鱼图案的大碗,费尽气力,把前院大宅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缝挤身出去,低着头,顺着墙边悄悄
地向后街的小食品店溜过去。
突然,一堵厚厚的噪杂的人墙挡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向墙边再贴了贴,试图溜边挤过人墙。
“……听说是生生给饿死的…,…也是个苦命的人,爹娘是让日本人炸死的…,…大宅的老太太行好…,
…一直供养在家里…,…老太太儿子念书时的同学……”
“让开,让开!” 几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吆呵着,在人群中分开一道缝,抬着一块门板走过来。
我看见了丁叔:躺在门板上,裹着一件肮脏得说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服,灰黄灰黄的脸上高高凸出的黑
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颧骨。
惊吓!我手里的那只红金鱼碗重重的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忘记了贴着墙边走,而是一路小跑冲回老宅,扑在祖母身边呜咽:“丁叔,他…,丁叔…”
祖母强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搂抱过我,抚着我颤抖的头。
丁叔是我的“开蒙”先生。现在想起来受丁叔启蒙三年真应该算是我的幸运。但当时在我家众多的先生、
门客中,我被迫跪拜于丁叔膝下,却完全是出于对我的一场“恶作剧”的惩罚。
那年夏天,祖父让我奶妈把她的女儿毛丫儿接到老宅“好好补养补养”。毛丫儿这个“野丫头”一来,
把井井有条、静寂规律的老宅上下吵闹得天翻地覆。没过几天,状就告到祖母那里,每次告状的佣人们,
多多少少也会吞吞吐吐地暗示祖母:如果我不是主谋,最起码我也是积极的从犯。
八月的一个中午,北京城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连树上的蝉也不再出声呱叫。记不清奶妈给我们
俩人洗了几次澡,躺在凉床上,身上总还是觉得粘粘的。
“嘣,嘣嘣,吵死人了,一定是丁老怪又在弹弦子,这声儿活象我们镇上弹棉花的绷子,真难听!”
毛丫儿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地说。
“嘘,别吵,你好好听,丁叔正在弹古琴曲《汉宫秋怨》”,我轻轻碰碰毛丫儿的胳膊。
“什么秋怨冬(东)院的,叫得好听,我听着就象是弹棉花,”毛丫儿不停嘴:“丁老怪倒是凉快,
一个人占着那么大个东跨院……”。突然,毛丫儿跳下凉床,光着脚在条案桌前忙碌了一阵,时不时还
诡谲地笑笑:“丁老怪…嘻嘻,丁老怪…”。
我弄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名堂,看她那样子,我知道毛丫儿一定又要编排一个神秘的恶作剧了。
一会,毛丫儿满脸兴奋地跑过来,从凉床上揪起我,拉着我连跑带踮地冲向东跨院。
我蹲在一丛芍药花后,看着毛丫儿低头躬身静悄悄地忙碌着。
“土地雷,…皮筋,粗铁丝,小木片…,你就等着瞧咱们的土地雷怎么炸丁老怪吧!”毛丫儿埋好土
地雷,一脸的得意,蹲在我身边,悄悄对我说。
八月的烈日狠狠地射在我们身上,烤得我们俩热汗淋漓。我们一动不动地藏在花丛后,四只小眼睛眨
都不眨,紧张地等待着……
……丁叔的命很苦:做东北军幕僚的父亲和母亲与张作霖一起在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时,小小的丁叔
正在沈阳姐姐家里念书。东三省沦陷后,姐姐姐夫带着丁叔流亡关内,渡着倾家荡产后的穷书生式的清贫
生活。五七年,在大学里做教授的姐姐姐夫忍受不了丧失人格的非难,双双含辱自尽。丁叔成了孤家寡人
一个。
丁叔是我父亲大学时的同学,每年暑假父亲忙于比赛,和“北洋”足球队一起南征北战时,丁叔总是
一个人来我家渡夏天。
大学毕业时,正赶上解放。我父亲曾多次对祖母戏称他是“为五斗小米折腰”(当时施行供给制),
钻进了华北山沟里开山治河。丁叔拒绝组织分配,坚决不去地方工作,从“北洋”搬到北京。
我父亲、母亲和大学里的很多同学都瞧不起丁叔,认为他不识时务,游手好闲,是个终日无所事事将
来也无所作为的废人。按天津话说是“废物点心”。
废物不废物,姑且不论,祖父对丁叔却很赏识:丁叔雍容儒雅,集诗书琴画于一身,换个朝代,一定
是众人附拥的才子。可能是因为祖父的车水马龙、荣华显贵的荣耀随时代逝去后,突然闲置在家,空怀豪
情地咽着背气,也就只有集合一帮“废物点心”,摇头晃脑地谈诗论画,对酒当歌地渡余生了。虽然已经
是新时代,但书香门第的遗风不减,于是,丁叔成了我家众多的门客中的长期门客,一住就是近二十年。
丁叔有“洁僻”,衣服从来不让佣人们去洗,东跨院也成了他的“独立王国”,除了祖父他们那帮文
友外,闲人免进!浇花剪草的事也由他自己动手亲自打理。如果祖父不在南院饭厅宴客,丁叔总是自己亲
自到厨房盛了饭菜端回东跨院……
“噗…!”土地雷成功地炸开来,卷起一团干土一片粉尘,正中目标!把丁叔罩在其中。
毛丫儿乐得再也藏不住,跳起老高,拍着双手激动又高兴地大喊:“土地雷,威力大,炸毁丁老怪!”
我却看傻了眼:丁叔身上和手上的那只有红金鱼图案的碗上全部厚厚地贴上了一层灰土,丁叔用另一
手不停地揉着眼睛。我愣愣地站在花丛后,一动也不敢动,我知道这回毛丫儿“野”出了边,今天这场祸
我们可闯大了。
缓过劲来的丁叔脸色黑黑的,怒容满面,他怒气冲冲地冲着我吼起来:“作孽,作孽!”
毛丫儿见事不妙早就偷偷溜掉了,我好象听见她叫我也快跑,但我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没动。任凭着
愤怒的丁叔扯起我,一路上斥责着我,向祖母的院子走去。
早有脚勤嘴快的佣人把消息“献媚”到祖母的院里。当丁叔押着我到中院时,正房的堂门洞开,祖母
一脸愠怒地坐在堂中八仙椅上,祖父也隔着八仙桌正襟威坐。廊下,已经挤满赶来看热闹的佣人们,大概
都想看看祖母怎么处置她的“掌上明珠”。
奶妈捉来毛丫儿,看得出她娘已经狠狠地“教训”过她一顿了。
我低下头,垂着手,看向自己叠在一起的脚尖。
“伯母…”,丁叔压压火,开口了。
祖母对着站在廊下的一群佣人们:“都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带姑娘下去洗了,泥猴儿似的,成什么体统!”
奶妈拖着毛丫儿上前:“老太太,是毛丫儿…”
祖母重重的放下盖碗:“把她们两个带去洗了再来说话。”
毛丫儿小脸憋得红红的,一脸的倔强,我满面羞容地低着头,乖乖地跟在奶妈身后。我听见丁叔说:
“…五岁的姑娘啦,应该收收心,读读书了,不能成天跟在毛丫儿那个野丫头后面胡闹…”
奶妈领着洗换干净的我和毛丫儿再回到中院时,廊下的人早已经散尽,正堂上却坐着几个祖父和丁叔
的朋友。
祖母示意奶妈领我们俩到丁叔面前站下,我心里打着颤,等待着丁叔的发落。
祖父却清清嗓子,宣布:“从现在开始,姑娘们由丁先生开蒙训导。”
祖母冲着奶妈:“每天早上十点,你把姑娘们送到东跨院书房,中饭也送到东跨院。”
我和毛丫儿成了丁叔的“开门”和“关门”女第子。
丁叔做起学问来,一丝不苟,从严要求。为此,毛丫儿没少代我挨罚。
我从害怕到赌气,一直到秋天毛丫儿回乡下去了,学乖了的我,才真正静下心来,拜师丁叔,进入
了丁叔为我展开的渊广的知识和精神境界。
丁叔对我不象对毛丫儿那样凶恶地苛求,启发也变换了花样:每每遇到我默写不出的生字,丁叔不
是让我没完没了地枯燥无味的抄写,而是别出心裁地从书架上捧过一本欧洲建筑图画册,让我记住画册
上的建筑格局后,再在书页的一角写下我默写不出的生字,直到一本画册都翻完了,写满了,那些默不
出来的字连同书中的画面也就永远的印记在脑海里了。现在还记得为了“驰骋疆场”四个字,我整整翻
看了一本哥德式建筑的画册,直到今天,再用到这几个字,眼前马上浮现出一座座欧洲著名大教堂的尖
顶、管风琴和彩色拼图玻璃镶嵌的穹型窗户。
同时,丁叔又很和蔼耐心。只要我正确的完成作业后,丁叔总是弹琴给我听。丁叔抚弄着古琴,给
我讲着伯牙鼓琴,钟子期闻听的故事,讲师文,司马相如,蔡邕等古代名人围绕着古琴所展开的轶事。
有时丁叔作画,也叫我拿支毛笔跟他一起在他正在画的画纸上涂涂点点的,画到得意时,还让人请祖父
来观赏我们共同的佳作。
丁叔对我近三年的训导和他那种儒风侠骨似的潇洒,至今影响着我。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那场动荡,
丁叔如果没有被押出老宅,丁叔如果没有饿死……,我不知道。
丁叔象一片枯老的秋叶,随狂风逝去了。渐渐又聚回到老宅里的亲友们,再没有一个人提起过他。
只记得一次母亲恨我不成气候,整天懒散闲荡,怒气冲冲地说:“都是爷爷奶奶作主,让你跟着“白食”
老丁学,养成这么一副吊儿郎当,放任自由的松散架子,将来怎么混事?早晚也得步老丁的后尘……”。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祖母已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知道母亲咽回去的话一定是“饿死!”
饿死,大概是人世上最没有光彩,最没有尊严的一种死法吧!
1995年 渥太华 秋叶墁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