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 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也脏了. 只交与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 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着那杯,递与贾母房中小丫头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鬟们吃去, 自己便也乘空歇着,随便歪在方才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来,又命他捶着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看着丫鬟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着树的,也有傍着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众人也都赶着取笑.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么?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 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还要拿他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上去了.那婆子指与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 他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禁,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 只觉得眼花头眩,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里去的了, 只得认着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着门, 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忽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面碧浏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刘姥姥便度石过去, 顺着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一房门.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 满面含笑迎了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 "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 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 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 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 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 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 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 可够他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 转过集锦К子,就听的鼾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 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 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知道.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 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他姊妹方复进园来.要知端的——


上卷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 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 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 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道:“从来没象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 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 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 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 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 "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听说, 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 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着走, 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赶了平儿到那边屋里, 只见堆着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 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 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 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狠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 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 忙念佛道:“姑娘说那里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咱们都是自己,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 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 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一边睡了一夜,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 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 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 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 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 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 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 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 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 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 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 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说着便抽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刘姥姥已喜出望外, 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他信以为真, 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 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 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 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 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 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 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 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 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 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 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 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 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 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 叫连人都画上,就象`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 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 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 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 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 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 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 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 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 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 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 又不托色,又难ч,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グ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 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 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 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 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 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 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 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 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 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 此时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 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三回 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因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着了些风寒,不是什么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着,只见贾母打发人来请,王夫人忙引着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 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 "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去厨房传话.
  这里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请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着又没事, 咱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着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 "贾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谁作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生分的似的. 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么想着好, 就是怎么样行。”贾母笑道:“我想着,咱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着这钱去办, 你道好顽不好顽?"王夫人笑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么凑法?"贾母听说,益发高兴起来, 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珍儿媳妇并赖大家的等有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

  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 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姊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地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妈妈坐了.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着,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方才一席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这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的,有情愿这样的,有畏惧凤姐儿的,巴不得来奉承的:况且都是拿的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 都欣然应诺.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 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算一算帐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说着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 过后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分子来暗里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依你怎么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饶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一分我替他出了罢了.我到了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凤姐儿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 贾母听了,忙笑道:“倒是我的凤姐儿向着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只把他姐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派多派少,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 "贾母忙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说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着婆婆姑娘, 倒向着别人.这儿媳妇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个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 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 商议凑了来。”鸳鸯答应着,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小丫鬟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还入在这里头?" 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有了,这是官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 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了,忙说:“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闲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着,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 "贾母喜道:“拿笔砚来算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 "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里,我才和你算帐.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

  说着,早已合算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余.贾母道:“一日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够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凤姐儿道:“咱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性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才算。”尤氏答应着.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才渐渐的都散出来.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 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要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凤姐笑道:“你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 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才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鬟们回说:“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了他来.丫鬟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面忙着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 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鬟们回说:“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 "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到了你们嘴里当正经的说. 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鬟应着,忙接了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和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

  说着, 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凤姐儿笑道:“都有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у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儿笑道:“那么些还不够使? 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够了我再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儿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 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的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 "说着,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起去,等不够了, 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因说道:“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就不许我作情儿。”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一面说着,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 何以讨贾母的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着,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一分也还了他. 见凤姐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方收了.于是尤氏一径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

  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 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 都打点取乐顽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 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等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 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 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来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去接.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 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 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 "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 "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越性加了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

  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 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 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 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 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 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 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 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象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 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 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

  茗烟站过一旁. 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 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 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 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便才是.还有一说,咱们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 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 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

  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 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里提紧着。”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 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 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 "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 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知道好歹, "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老爷回家来, 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 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忙说情,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狠,如今见他来了,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 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伏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一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 定要叫凤姐痛乐一日.本来自己懒待坐席,只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和薛姨妈看戏, 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着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差听差的妇人等, 命他们在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着随意吃喝, 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他姊妹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 "尤氏答应了,又笑回说道:“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等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钟了。”贾母笑着,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流敬他. 他再不吃,我当真的就亲自去了。”尤氏听说,忙笑着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么疼你的, 亲自斟杯酒,乖乖儿的在我手里喝一口。”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你说,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 知道还得象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罢。”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钟.接着众姊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 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着这些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着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着拿过酒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干.鸳鸯方笑了散去,然后又入席.

  凤姐儿自觉酒沉了,心里突突的似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 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儿便扶着他.才至穿廊下,只见他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只得回来.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堂, 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К扇关了,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了,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唬的魂飞魄散,哭着只管碰头求饶.凤姐儿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 不说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凤姐儿道:“房里既没人,谁叫你来的?你便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 "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着问他跑什么.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后来听见凤姐儿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儿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了。”凤姐儿见话中有文章,"叫你瞧着我作什么?难道怕我家去不成? 必有别的原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着,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才来呢. 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来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 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 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儿道:“告诉我什么?"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作什么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干净儿!"说着也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手摄脚的走至窗前.往里听时,只听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 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俩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夺,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 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淫妇忘八一条藤儿,多嫌着我,外面儿你哄我! "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说着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作的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 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的,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着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 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这里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 大家干净。”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说,才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出,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么了.凤姐儿哭道:“我才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气了, 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么要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许多人跟着.贾琏明仗着贾母素习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里呢! "贾琏乜斜着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着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 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 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 你今儿别要过去臊着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 "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 平儿委曲的什么似的呢,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象那狐媚魇道的. 既这么着,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曲,明儿我叫凤姐儿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抬.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倒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正说着, 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才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 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 "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淫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曲,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 "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 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洗洗脸。”一面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ゅ: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 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 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 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 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 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 ——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 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回,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闲话,掌灯后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邢夫人记挂着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问他:“怎么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了,今儿来领罪. "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

  说嘴, 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 "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 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为这起淫妇打老婆, 又打屋里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若你眼睛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儿站在那边,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了。”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 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也作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着,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 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 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 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 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 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 "说着,也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象个阎王,又象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 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 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 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 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 也就依了。”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 分别添补开销过去.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 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儿笑道:“今儿来的这么齐,倒象下贴子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儿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 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干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儿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凤姐儿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 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 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 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 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 能几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枯海干,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 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 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儿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儿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 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 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帐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 "凤姐儿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反倒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儿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儿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儿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 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 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首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 "说着,便带了他姊妹就走.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 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 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儿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 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 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 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 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 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 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 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 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 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 "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 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象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 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 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 凤姐儿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 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 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 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儿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 "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赖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 撵了他不用?"凤姐儿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 凤姐儿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 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 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儿听说, 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 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 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 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 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来望他, 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 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 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 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 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f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 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 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l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 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 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 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l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 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f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 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 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 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 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 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 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 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 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 "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 "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 "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 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 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 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


上卷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么?”凤姐儿听了,忙陪笑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右一个的放在屋里。头宗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二则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咱们老爷么?这会子躲还怕躲不及,这不是‘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吗?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劝才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 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么见人呢?”刑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屋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老爷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闹起来。”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个不靠,一言不听。如今又听说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子,劝也不中用了,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的?我竟是个傻子!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这么着。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能知道。”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就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要是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儿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他要依了,便没的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叫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才我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裳。凤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儿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问起我过来做什么,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儿,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屋里去,从后屋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一面说,一面便过来接他手内的针线,道:“我看看你扎的花儿。”看了一看,又道:“越发好了。”遂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掐牙坎肩儿,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个家生女儿,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了来的,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谁知竟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你素日心高智大的愿了,又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说道:“这有什么臊的?又不用你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儿,只管说,我管保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呢?——这也是理。等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儿屋里来。


  凤姐儿早换了衣裳,因屋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来,未必妥当。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个主意,未必肯。也只说着瞧罢了。”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量。依了还犹可,要是不依,白讨个没趣儿,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走了你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园子里来。


  这里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到凤姐房里商议去了还必定有人来问他,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便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平儿见鸳鸯满脸恼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都告诉了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我只想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的,什么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却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出来。问:“什么事情?也告诉告诉我。”说着,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了,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下作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儿。”鸳鸯道:“什么法儿?”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坏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做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饶不管,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么遂心如意的。你们且收着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平儿袭人笑道:“真个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已经这么着,臊会子怎么样?你们不信,只管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的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只单在这里。”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着,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他们当时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里没有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说:“什么话,这么忙?我们这里猜谜儿呢,等猜了再去罢。”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骂道:“你快夹着你那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又是什么‘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炕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我要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他。恿成舷虏焕矗蛩档溃骸霸敢獠辉敢饽阋埠盟担覆蛔爬端牡摹K子锼祶的好:‘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的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说这话,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由他骂去,我们犯不着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


  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什么?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看我们宝二爷去了,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我疑惑怎么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你道是谁,却是宝玉。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里来着?”宝玉笑道:“我打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走了来,我想来必是找我去的,我就藏起来了哄你。看你扬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等着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的。我探头儿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我就绕到你身后头。你出去,我也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宝玉笑道:“这可再没有了。”


  鸳鸯已知这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屋里去睡,岂不好?”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心中着实替鸳鸯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亲,凤姐因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来。他哥哥文翔现在是老太太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的媳妇来,细细说给他。那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说:“袭人也帮着抢白我,说了我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邢夫人听了,说道:“又与袭人什么相干?他们如何知道呢?”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儿忙道:“你不该拿嘴巴子把他打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个影儿也摸不着他!——他必定也帮着说什么来着?”金家的道:“平姑娘倒没在跟前,远远的看着倒象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白忖度着。”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我家来了,太太也在这里,叫他快着来。”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儿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什么事情?”


  邢夫人无计,吃了饭回家,晚上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着,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混账!没天理的囚攮的,偏你这么知道!还不离了我这里!”唬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着,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着。一时金文翔来了,小么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隔了四五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才过来。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方才明白。


  且说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叫他家去。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给他,又许他怎么体面,又怎么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哥无法,少不得回去回复贾赦。贾赦恼起来,因说道:“我说给你,叫你女人和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们的脑袋!”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尽,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看见,忙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怎么说,今儿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就铰。众婆子丫鬟看见,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


  话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不象我们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着母亲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母亲要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宝玉罢。”宝玉听了,忙走过来,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着拉起他来,说:“快起来,断乎使不得,难道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个‘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么着,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咧。”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丫头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出去。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 连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要来打听信息, 进了院门,早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方知道.待要回去,里面已知, 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 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着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的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贾母见无人, 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哪憷弦远*。”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 凡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 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来了,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 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 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你们要东西去?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百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二则他还投主子们的缘法, 也并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 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以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 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便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有想不到的, 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

  说毕, 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丫鬟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了.那丫头道: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这小丫头子走来.贾母忙让坐,又笑道:“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儿.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儿叹了一声, 向探春道:“你们识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 便坐在贾母下手,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 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 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儿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儿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伏!"贾母笑道:“可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 "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凤姐儿正数着钱, 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二奶奶不给钱. "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 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 也笑了一*,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里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 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趣儿,才略好了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不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 "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了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着这个拿我出气罢。”说着就走.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便把脚步放轻了,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凤姐儿眼尖, 先瞧见了,使眼色儿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伶俐.贾母便问:“外头是谁?倒象个小子一伸头. "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儿,让我瞧瞧去。”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顽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 "贾母也笑道:“可是,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 忙退了出来.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的笑道:“我说着你不听,到底碰在网里了. "正说着,只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着,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才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含愧,自此便告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久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内.不在话下.

  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展眼到了十四日,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到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 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 很远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世家子弟作陪. 因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作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竟觉无可不可.且技终涞纫材剿拿*,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

  那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 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 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故他今日请来坐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他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 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 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 "那小厮去了没一盏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 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道:“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 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 他说不但不冲,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筑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 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 你只心里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 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这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 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了一想,道:“既是这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 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道:“自然要辞的.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又道:“你们进去,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 火星乱迸,恨不得靡蝗蛩*,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 "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便拉他到避人之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这话,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 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 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替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薛蟠听如此说,喜得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心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于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去了,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 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 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紧紧的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了,只听"Г"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 口内说道:“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 湘莲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 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 "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 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哟"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那水脏得很,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说着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 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脏东西,你快吃尽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道:“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心内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挣挫起来,无奈遍身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们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可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猪一般.贾蓉心内已猜着九分了, 忙下马令人搀了出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儿调到苇子坑里来了. 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没地缝儿钻不进去, 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只得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 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说方才形景.贾珍也知为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 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匮*, 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 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 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 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禁住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要知端的____
 
上卷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且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 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帐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年过六十,自幼在薛家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 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内照管, 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 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 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了他母亲. 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好歹你守着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做这买卖,也不等着这几百银子来用.你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就强似这几百银子了。”薛蟠主意已定, 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事,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 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着做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日?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年高有德的,咱们和他世交, 我同他去,怎么得有舛错?我就一时半刻有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 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一走,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寥绱怂*,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 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 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 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谅着丢了八百一千银子,竟交与他拭一拭. 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有助兴的人,又没了倚仗的人, 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说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 叫他学些乖来也值了。”商议已定,一宿无话.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 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向里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薛蟠.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老年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人,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 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舅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 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幔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那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 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 原该叫他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道三不着两,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 花了钱小事,没的淘气.倒是慢慢的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邓*,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道:“我原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顽, 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 "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带了他来作伴儿,正要去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也有个主人,庙里也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便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笑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坊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 便拉宝钗忙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宝钗道:“我没听见新闻.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 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 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 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 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 拿出这扇子略瞧了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 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 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 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 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 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 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Д,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 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 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 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 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 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倒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 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真心叹服. 他们都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慌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 "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 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竟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 喜的拿回诗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 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 默默的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看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 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 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笑道:“你能够象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 "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宝钗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 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 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了, 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

  说着, 真个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 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香菱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着笑道:“这一个是我们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探春笑道:“凡会作诗的都画在上头,快学罢。”说着,顽笑了一回.

  各自散后,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了他, 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 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姊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 缘何不使永团圆!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着是他们瞒哄自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着,一径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们婶子又上京来了不成? 他们也不能凑在一处,这可是奇事。”大家纳闷,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乌压压一地的人.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 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____大名李纹,次名李绮____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次后想起众人皆有亲眷, 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后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 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 だだ笑向袭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因说道:“咱们的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你一高兴起诗社,所以鬼使神差来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才都问了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袭人笑道:“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里再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已经逼着太太认了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才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果然的?"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明儿十六,咱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几天,他们新来的混熟了,咱们邀上他们岂不好? 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诗兴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刚好了, 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好?咱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里去听听, 除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咱们这里住,咱们央告着老太太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下,咱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喜欢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来。”

  说着,兄妹两个一齐往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宝琴作干女儿,贾母欢喜非常,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 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 凤姐儿冷眼ゅ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 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当下安插既定, 谁知保龄侯史鼐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与宝钗一处住,因此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 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 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 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 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 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 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正说着, 只见宝琴来了,披着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里的? "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么好看, 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道:“那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作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 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道:“真俗语说`各人有缘法'.他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说的宝钗, 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 我们这琴儿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湘云又瞅了宝琴半日,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宝玉素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 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 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时,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 心中闷闷不乐.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好,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诸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后, 湘云往贾母处来,林黛玉回房歇着.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 `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因笑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的说,我反落了单。”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 细细告诉了宝玉.宝玉方知缘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骀⒚*,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瞧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 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子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走来请黛玉.宝玉便邀着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Е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 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Ё小袖掩衿银鼠短袄, 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Ж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儿的正日已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么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儿, 晴了又无趣。”众人看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赏了。”李纨道:“我这里虽好,又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咱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 况且咱们小顽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外,咱们里头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了假也不算,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尽够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里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 "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里记挂着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开帐子一看,虽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 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人起来,プ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针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庵来. 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 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拂鼻.回头一看,恰是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宝玉便立住, 细细的赏玩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扳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
 
  宝玉来至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却笑道:“我们才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都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性急了。”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宝玉知他往贾母处去,便立在亭边,等他来到,二人一同出园前去.宝琴正在里间房内梳洗更衣.

  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来,头一样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的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们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着吃。”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 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便叫"留着鹿肉与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方才罢了.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 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チ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顽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 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 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 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 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З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 吃毕,洗漱了一回.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后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儿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着又问:“你们今儿作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 正月里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顽笑。”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赶着作几个好的, 预备正月里顽。”说着,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 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后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后按次各各开出。凤姐儿道:“既这么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么更妙了。”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给他听。凤姐儿想了半天,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儿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儿和李婶娘平儿又吃了两杯酒,自去了。这里李纨就写了:

  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


  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


  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联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说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苦茗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琴、宝钗、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


  宝琴接着联道:


  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凸,


  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径遥。花缘经冷结,


  宝钗和众人又都赞好,探春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抢着联道:


  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忙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


  黛玉不容他道出,接着便道:


  寂寞封台榭,


  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水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什么?”湘云道:


  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得握着胸口,高声嚷道:


  锦罽暖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


  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


  宝钗笑称:“好句!”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


  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


  宝琴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头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起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热起壶酒来了,黛玉递了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鬟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吟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笑道:“今日断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回来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做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主意:方才联句不够,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宝钗笑道:“这话是极。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抢了他们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他们三人做才是。”李纨因说:“绮儿不大会做,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个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做‘红’字,你们李大妹妹做‘梅’字,琴儿做‘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做。”众人问:“何题?”湘云道:“命他就做‘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鬟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道:“来赏玩!”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着,探春早又递了一钟暖酒来,众丫鬟上来接了蓑笠掸雪。各人屋里丫鬟都添送衣裳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桔、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给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才的诗题,又催宝玉快做。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做去罢。”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谁知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


  赋得红梅花 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又 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又 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着称赞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个斟了一小杯酒,都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好处。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


  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见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湘云听了,便拿了一枝铜火箸击着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笑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的平平。”湘云又道:“快着。”宝玉笑道:


  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宝玉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才评论时,只见几个丫鬟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么这等高兴!”说着,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里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着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我坐着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踩雪吗。”众人忙上前来接斗篷,搀扶着,一面答应着。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着,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来,亲自斟了暖酒奉给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么东西?”众人忙捧了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着才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才好,不然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方才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你们作什么玩呢?”众人便说:“做诗呢。”贾母道:“有做诗的,不如做些灯谜儿,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答应。说笑了一会,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着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才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


  说着,仍坐了竹椅桥,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着“度月”两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出来了。从里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厦檐下挂着“暖香坞”的匾,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暖气拂脸。大家进入屋里,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到那里了?”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都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脱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语未了,忽见凤姐披着紫羯绒褂笑嘻嘻的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叫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冻着,所以不许人告诉你去。你真是个小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儿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呢?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才就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这会子老祖宗的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着了。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着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着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背后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儿,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象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笑了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姐妹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天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歇的早,我听见宝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大爽。’因此如今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才是呢。”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怎么忘了!如今现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里不爽,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呢。”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要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太太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都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给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尚未说明,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惜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嗐声跺脚的说:“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管。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有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儿的意思,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闲话了一会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后,贾母又吩咐惜春:“不管冷暖,你要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就罢了。第一要紧把昨儿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就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做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李纨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样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


  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得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么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镌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也来挑了十个地方古迹,做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这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众人闻得宝琴将素习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 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 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 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 >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 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 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 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儿来,告诉了凤姐儿,命酌量去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 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 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 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服, 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 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 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 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 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 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 我嫌凤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的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凤姐儿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 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象'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 "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 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 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 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 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 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 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 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儿听了,点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儿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劝不迟. 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も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 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 "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 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麝月往他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

  晴雯自在熏笼上, 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红绸小棉袄儿. 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ッ了一ッ,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 "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后门, 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 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 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他, 头一则你冻着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唬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顽意, 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一语未了,只听咯噔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呢!我若不叫的快,可是倒唬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 "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 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着,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后重剔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饭.他这会还不保养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 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可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么娇嫩起来了。”说着,只听外间房中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宝玉方悄悄的笑道:“咱们别说话了,又惹他们说话。”说着,方大家睡了.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 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听了有理, 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 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 别回太太罢了。”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 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 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是,白说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 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 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 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说着,拿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 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后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们也象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凭他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这理.如今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 才是我们这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并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大趸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人新来了一次, 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宝玉道:“我常见他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找去。”说着,二人来至宝玉堆东西的房子, 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物,下一格却是几串钱.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 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 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宝玉道:“你只快叫茗烟再请王大夫去就是了。”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诊了脉后,说的病症与前相仿,只是方上果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之分量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 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 "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 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说着,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弄得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东西,遣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 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风,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后园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 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房里支去,或要钱,或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 "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 "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要知端的____


上卷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贾母道:“正是这话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 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 你既这么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伏.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 "薛姨妈,李婶,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面子情儿, 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得,人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 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 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下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记挂着晴雯袭人等事, 便先回园里来.到房中,药香满屋,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 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样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的,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 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 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 "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间瞒起我来。”宝玉笑道:“让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然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

  只闻麝月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查访.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 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 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 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 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 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 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着,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 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 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来,递与宝玉.宝玉便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Ч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 好爽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晴雯笑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寻一点儿。”麝月答应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 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画.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 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 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一步.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 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一张椅上.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点着宣石,便极口赞:“好花!这屋子越发暖,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见。”黛玉因说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 两盆腊梅,两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 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说古记,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 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奚落我作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限一先的韵,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 会讲五经,能作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的是他作的诗。”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 此时那里去取来?"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 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白话,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 "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知道在那个里头呢! 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宝琴道:“你若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 "宝琴方答道:“记得是首五言律,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作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 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叙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 焉得不关心.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 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 "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了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 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____"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身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与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

  正值吃晚饭时, 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 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 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二人才叫时, 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当了,才命秋纹檀云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毡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房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 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Ц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 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 "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他。”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 "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 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 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 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 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 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 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 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 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 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 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____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____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 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も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 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 进门就も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 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 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 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 "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 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Ц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 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 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 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 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 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も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素习饮食清淡, 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 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 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平儿所说宋妈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等话, 一一也曾回过宝玉.袭人也没别说,只说太性急了些.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 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犹未大愈:因此诗社之日,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与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题.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 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起这个来,叫他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 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的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又分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了下来.光禄寺的官儿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 "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 "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 又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 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吃过饭, 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 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犯了.旧年不留心重了几家,不说咱们不留神,倒象两宅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一样。”贾蓉忙答应了过去.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与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这上头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 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并一篇帐目,回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帖和帐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只看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 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说:“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罢了。”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 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 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 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便命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 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 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因日子有限了, 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了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 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 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可省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 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 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 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 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如此田地。”说着,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 余者派出等例来,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下,命人将族中的子侄唤来与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и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命人在厅柱下石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作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 "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的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 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象个手里使钱办事的? 先前说你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象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 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 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 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琏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人回:“北府水王爷送了字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 "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领完东西,回房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比往日忙,都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 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照,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诰封者, 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后引入宗祠.且说宝琴是初次, 一面细细留神打谅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有一副长联,写道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 百代仰蒸尝之盛.亦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上面悬一九龙金匾,写道是:“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亦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 至今黎庶念荣宁.俱是御笔.里边香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 乐止,退出.众人围随着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宁荣二祖遗像, 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上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 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妻子,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于王夫人.王夫人传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 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下阶,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 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ぐ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

  尤氏上房早已袭地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新猩红毡, 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让贾母一辈的两三个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了.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 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姊妹坐了.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侯.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贾母吃茶,与老妯娌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挽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过去, 果然我们就不及凤丫头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快走,咱们家去吃饭,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的什么似的, 那里搁得住我闹.况且每年我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去,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 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同至荣府.

  这里轿出大门, 这一条街上,东一边合面设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合面设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 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室之中,亦是锦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 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便回来,归正坐.贾敬贾赦等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价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说着, 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两旁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妇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散押岁钱,荷包,金银锞, 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 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 大观园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溜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嘈杂,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至次日五鼓,贾母等又按品大妆, 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说话取便,或者同宝玉,宝琴,钗,玉等姊妹赶围棋抹牌作戏.王夫人与凤姐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 那边厅上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日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 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领了半日.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佳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茹酒,也不去请他,于后十七日祖祀已完,他便仍出城去修养.便这几日在家内,亦是净室默处,一概无听无闻,不在话下.贾赦略领了贾母之赐,也便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彼此不便, 也就随他去了.贾赦自到家中与众门客赏灯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便快乐另与这边不同的.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 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 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 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 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 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 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 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席是李婶薛姨妈二位.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又自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有一张高几,却设着璎珞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 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 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故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再下便是尤氏, 李纨,凤姐,贾蓉之妻.西边一路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姊妹等.两边大梁上, 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便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或有年迈懒于热闹的,或有家内没有人不便来的,或有疾病淹缠,欲来竟不能来的,或有一等妒富愧贫不来的,甚至于有一等憎畏凤姐之为人而赌气不来的, 或有羞口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众虽多,女客来者只不过贾菌之母娄氏带了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是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间小宴中,数来也算是热闹的了.当又有林之孝之妻带了六个媳妇, 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示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来.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们都素知规矩的, 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彩绳抽去,散堆在桌上.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因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的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 "贾母笑说:“难为他说的巧。”便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簸箩,听见一个赏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向台上便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 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一赏,要知端的——
 
上卷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
  二人遂起身, 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身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俱垂手旁侍.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先捧杯,贾琏在后捧壶. 虽止二人奉酒,那贾环弟兄等,却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 也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了.史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 有这样,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子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 方起来.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贾珍笑道:“妹妹们怎么样呢?"贾母等都说:“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说了,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未二鼓, 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听了点头, 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儿晚上他便没孝,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 所以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 "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一场,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亏他魔了这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 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妈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 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也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走走守孝, 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吃去.琥珀笑说:“还等这会子呢,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的进去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 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 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鹊*:“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仔细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这里宝玉刚转过来,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你大呼小叫, 仔细唬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 "说着,已到了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 "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 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 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 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来至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至花厅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 "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舀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沤了,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二人也让坐.贾母便说:“他小,让他斟去, 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让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 贾母又命宝玉道:“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 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 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 仔细手颤,明儿写不得字,拉不得弓。”宝玉忙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 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复出至廊上,又与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后, 又接献元宵来.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 "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道:“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一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先大概说说原故,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有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 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这是二奶奶的名字, 少混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 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生又说道:“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见大雨,进到一个庄上避雨. 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作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怪道叫作《凤求鸾》.不用说,我猜着了,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过!便没听过,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 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 "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 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 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姊妹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歇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 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这一回就叫作《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他一面斟酒,一面笑说,未曾说完, 众人俱已笑倒.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便以伯叔论,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吃一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 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生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便说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间坐不下。”贾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香,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另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这都不要拘礼, 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 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姊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

  贾珍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明日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 "贾珍答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 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媳妇回说开戏,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的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且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 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听了,答应了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 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 因不及抬箱,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 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等唱什么?刚才八出< <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家的班子, 虽是小孩子们,却比大班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提琴至管萧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这也是的,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 再听一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他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顽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道:“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若省一点力,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来, 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都鸦雀无闻,薛姨妈因笑道:“实在亏他,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用箫管的。”贾母道:“也有,只是象方才《西楼.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萧和的.这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 这算什么出奇?"指湘云道:“我象他这么大的时节,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即如《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 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这更难得了。”贾母便命个媳妇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 正对时对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与女先儿们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 贾母笑道:“若到谁手里住了,吃一杯,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象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岂不没意思.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 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 今儿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喜欢. 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 "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 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恰恰至贾母手中,鼓声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倒有些个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 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贾母笑道:“并没什么新鲜发笑的,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因说道:“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 惟有第十个媳妇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象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他好, 这委屈向谁诉去?'大媳妇有主意,便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人,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的. '众人听了都喜欢,说这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 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 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原故,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这却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 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婶子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 "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 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 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别太逗的人笑的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 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数贫嘴,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费力说,你们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 别无他话,都怔怔的还等下话,只觉冰冷无味.史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着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П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凤姐儿道:“这本人原是聋子。”众人听说,一回想,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 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问他:“先一个怎么样?也该说完。”凤姐儿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将起来.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____散了'罢。”尤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

  贾蓉听了, 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花炮.林黛玉禀气柔弱,不禁毕驳之声, 贾母便搂他在怀中.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等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儿笑道:“我们是没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见放炮仗, 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逛起来。”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 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时,贾母说道:“夜长,觉的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 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 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宗祠,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赖大家,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这几家,贾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 余者亦皆不会,只说贾母留下解闷.所以倒是家下人家来请,贾母可以自便之处,方高兴去逛逛.闲言不提,且说当下元宵已过___


上卷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元宵已过, 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故荣府今岁元宵亦无灯谜之集.
  刚将年事忙过, 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 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便命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许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都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 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 谁知一直服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目今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 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惧怕,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姊妹们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亦卧病于蘅芜苑,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隔, 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来往回话人等亦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早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房.这三间厅原系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省亲之后也用不着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 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铺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 题着"辅仁谕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

  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 各各心中暗喜,以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 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儿前更懈怠了许多.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荣宁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 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寝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 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儿当差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性连夜里偷着吃酒顽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府去赴席, 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后,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 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 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 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 "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 "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 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 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 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象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 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递与李纨看了.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李纨探春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踩我,我告诉谁!"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 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 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 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 一面不禁滚下泪来.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这也问你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 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 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的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了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 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 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 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 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 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 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忙笑道:“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 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 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 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 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 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

  待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ペ石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 "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 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 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 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象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 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 "平儿也悄悄的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撒下饭桌子,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 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 "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 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 "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 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臊一鼻子灰.我赶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 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他们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鬟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 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 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他三人出来, 待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饭来换你们,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 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着,更又伤心起来.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子,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宝哥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惟有这袭人,虽说是算个屋里人,到底他和宝哥儿并没有过明路儿的. "王夫人道:“我才刚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恐怕他不愿意,又要寻死觅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罢,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道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那孩子心肠儿也好,年纪儿又轻,也不枉跟了姐姐会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 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的人来也不用告诉他,只等他家里果然说定了好人家儿,我们还去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象个人儿,然后叫他出去。”王夫人听了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我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了么!"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么!"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

  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W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 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说这些话, 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日, 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来的景况.然后内眷们见了,不免想起宝玉来,又大家伤了一会子心.贾政喝住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劝放出去.贾政听了,点头无语.

  次日贾政进内, 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阕,应该怎么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来.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旨意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 想他必是过来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贾政又叩头谢恩而出.

  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着,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第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栊翠庵圈在园内,给四妹妹静养。”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 却吩咐了一番仰报天恩的话.贾琏也趁便回说:“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意给周家为媳。”贾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说:“大老爷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说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书,能够上进.朝里那些官儿难道都是城里的人么?"贾琏答应了"是",又说:“父亲有了年纪,况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静养几年,诸事原仗二老爷为主. "贾政道:“提起村居养静,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报耳。”贾政说毕进内.贾琏打发请了刘姥姥来,应了这件事.刘姥姥见了王夫人等,便说些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

  正说着,丫头回道:“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几句话,花自芳的女人将亲戚作媒,说的是城南蒋家的,现在有房有地,又有铺面,姑爷年纪略大了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进来再接你妹子罢. "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了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的,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说的死也不回去的话, "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着,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想道:“我若是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

  于是, 袭人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


上卷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鬟婆子诸内Р近人在窗外听候.
  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因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 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 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分例. 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与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一个我们天天各人拿钱找人买头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与我们的.姑娘们的每月这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原为的是一时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 或不得闲,姑娘们偶然一时可巧要几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原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可知这个钱并不是买这个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 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 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 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 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 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只是取笑之谈, 说了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说道:“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 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里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事, 派准他们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租纳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么.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有一年好似一年的,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至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 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 听如此说一则,便点一回头,说完,便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 "李纨笑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 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 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 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里,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 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亦都不免流下泪来, 都忙劝道:“趁今日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 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么?"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平儿笑道:“既这样,我去告诉一声。”说着去了,半日方回来,笑说:“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又将他们一齐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与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顽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探春才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姑娘。”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忙说:“ 单你们,有一百个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后,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人来与他三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 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顽意儿,不必认真大治大耕,也须得他去,再一按时加些培植,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利息之物。”李纨忙笑道:“蘅芜苑更利害. 如今香料铺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算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还有一带篱笆上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这没要紧的草花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值几个钱. "探春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干了辫成花篮葫芦给我顽的,姑娘倒忘了不成? "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到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都问这是为何.宝钗道:“断断使不得!你们这里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着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娘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的, 不必咱们说,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议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那是他们私情儿, 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咱们身上了.如此一行,你们办的又至公,于事又甚妥。”李纨平儿都道:“是极。”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的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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