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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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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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作者:  鹿桥

  献 给
  最亲爱的父亲母亲
  愿能把这些年来离家的生活
  及校中的友爱,寄回家去。


  前奏曲

  在学生生活才结束了不久的时候,那种又像诗篇又像论文似的日子所留的印象已经渐渐地黯淡下来了。虽然仍是生活在同一个学校里,只因为是做了先生、不再是学生的缘故,已无力挽住这行将退尽的梦潮了。
  为了一向珍视那真的、曾经有过的生活,我很想把每一片段在我心上所创作的全留下来,不让他们一齐混进所谓分析过的生活经验里,而成了所谓锤炼过的思想。又为了过去的生活是那么特殊;一面热心地憧憬着本国先哲的思想学术,一面又注射着西方的文化,饱享着自由的读书空气,起居弦诵于美丽的昆明及淳厚古朴的昆明人之中,所以现在记载时所采用的形式也是一样特殊的。这精神甚至已跳出了故事,体例之外而泛滥于用字,选词和造句之中。看罢!为了记载那造形的印象,音响的节奏,和那些不成熟的思想生活,这叙述中是多么荒唐地把这些感觉托付给了词句了呵!以致弄成这么一种离奇的结构、腔调,甚至文法!最后为了懒,挑了个小说的外表,又在命题时莫名其妙地带了个“歌”字。“懒”也是那时的一位好友,现在已失去了,是实在值得纪念的。能够无所顾忌地,认真地懒是多么可骄傲呀!我们知道小说的外表往往只是一个为紫罗兰缠绕的花架子并不是花本身,又像是盛事物的器皿, 而不是事物本身。所以这里所说的故事很可以是毫无所指的。
  不过这么一来话就绕弯了;盛事物的器皿,和紫罗兰花的木架,是可见的。而事物本身,和那可爱的紫罗兰花却逃脱了我们的观察,这岂不是个大笑话吗?二十世纪的人是太忙了。没有工夫去读谈思想的书。可是却有空闲去读一本五六十万字的小说,再从那里淘炼出那一句半句带点哲学味儿的话来,岂不更是大笑话吗?

  鹿桥

  1943年12月16日于重庆郊外山洞



  缘起

  在这大学里最大的一片青草坪中央有一个池塘。几条小河在这里聚汇。这些小河在雨季里是充满了急流的水的。因之修整校园的人对他们也不敢轻侮,由着他们任性地在校园中纵横地流着。小河们既是顺了水势而盘旋,小池塘的形状也便生得很不规则。池塘中有个半岛。半岛上生满了野玫瑰的多刺的枝条。这些枝条守护了由半岛上去采撷的人必经之路,谁也不许通过。即使仅仅想伸一下不该伸的手也必得到应议的处罚。若是不妄想摧残呢,那么到池塘对岸去那里有一片清新的美景可看。每年五月之初,这茂盛的花丛便早已长满了精致肥嫩的绿叶子,伸着每枝五小片的尖叶,镶着细细的浅红色的小刺,捧着朵朵艳丽的花。花朵儿不大,手心里小的可摆下四朵,颜色不大红,只是水生生地。塘水把看花人隔开一个最好的距离;也就是五六丈远罢,站在那里,看枝叶、花朵,都刚刚合适。望望花丛上的雨季晴日时特别洁净的蓝天,或是俯视水中那种迷惘闪烁的花影子,都叫人当时忘了说赞美的话,走开后回想起来,才知这是不厌人的一种至乐。这一丛亚热带气候育养之下的云南特产的野生玫瑰,因为被圈在校园里了,便分外地为年青的学生们眷爱着。这些小朵朵的玫瑰!这围着半岛长上这么一圈儿的!
  每年花开的时候,不论晨晚,雨晴,总有些痴心的人旁若无人地对了这美景呆呆地想他自己心上一些美丽而虚幻的情事。只要这些花儿不谢,他们的梦便有所寄托。这些花与这些梦一样是他们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是他们所爱护的。因此他们不用禁止,而人人自禁不去折花。这习俗既经建立,便在学生们心里生了根。一年年地过去到了今天,如果有一个学生为了一时冲动,向花伸手,不要说别人将如何责备他,他自己亦不单战栗、心跳,甚至不能站得安稳,马上失足落到水里去。
  花开的日子不长,六月底,学校将举行大考时,在大家忙碌中便不为人察觉地那么静悄悄地,水面上就慢慢为落红铺满。雨水涨了,小河们把花瓣带走,送到播了秧的水田里去,送到金汁河里去,送到盘龙江里去,也许还流到红河里去罢?她们就走得远远地,穿过那热带的峡谷,带着窒息的丛草的热味,流到远远的地方去了,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小池塘上又是一片澄清,池塘水上只剩了灰色枝叶的影子。一片空虚就留在大家心头,直到明年花开的时候。
  很少几个人是不信这丛野生的玫瑰是有一种灵性的。他们相信每度花开必皆象征着一个最足为花神所垂顾的女孩子。这女孩子的命运必是虽晦涩却详尽地为这一度花开所表露尽净。每年花季初来时也必有些朕兆。那些心中窃窃战栗着自信为是被显示的女孩子们,时时都不忘在水边仔细察看花开的情景,猜疑每一片风,每一丝雨的旨意。那一瓣柔心就忍不住随了嫩枝条颤抖。她们轻声盘算花开花谢的日子默查蜂蝶数目,各人有各人问卜的方法。她们必每天为这丛花祝福为自己祈祷;求花开得长久,求一季没有风暴,求逃免粗心人作践,总之,求好景破例长留。
  男孩子们呢?则在一边细细地寻觅。他们自以为旁观者清,各人有各人的判断,一面找那真正为今年花朵所代表的人,一面嘲笑那些不为他们所看得上眼的。在寻找时也多少找到了些梦也似的经验。所以有时他们也暂且收住野马狂风似的心,为他胸中一泉春水默祷。他们粗直的诗文里,倒也装得满满地热诚的句子。
  这样的风俗与迷信是已生了根了。当初有这么一段故事。

  楔子

  当初是在多少年之前,谁也说不清了。那时有过这么一件神妙的事,既然这事无恙地传说下来了,还追问它的来源干什么呢?在昆明城内一家大户人家作了几十天上宾的一位风水先生这天辞了主人要回沙朗他自己的家里去。他早上起床,在庭内闲步看见主人走来,他就向主人说:“云老,府上花园里的石榴花全红得耀人眼了。想乡里又快到忙的时候。我来了这几十天,老太太坟上能尽力的地方也早已点画明白了。可否放我回去,照看长工们忙水忙禾,待中秋节后再上来赏府上的秋海棠?”
  那文静雍容的主人,便睁大了眼睛说:“怎么,正要好好奉陪老先生消遣两天呢,如何便出要走的话来?我是断不能放的。”
  “哈哈!”这先生就大声笑了起来:“不用多说了,过节一定来的。如要强留,学生就此告辞了。云老晓得我无戏言的。”
  云老计算去沙朗虽不算远,不过到底要翻过北边这一层山。骑个牲口大半天也尽够走的。他便说:“那么不敢勉强,我这里要先生指教的地方正多,先生不弃下次务要早来,并且要多住些天才好。今天还早,叫他们备下马。我们早饭后再说走的话吧。”
  风水先生说:“马是不用的。我骑了去怎么叫他自己回来?饭是要吃的。只消一个长工挑挑我的行李,陪我走走算了。”
  云老想想说:“也罢。这竟不成个礼数了。饭后,我要亲自送先生一程。”随着他便吩咐备酒饭,并叮嘱亲信随从薛发也要饱吃一顿,送先生上路。然后他们便又谈了一时沙朗地方人情,尤其是天生桥,温泉诸胜,云老很称赞了一番。
  云南地方早饭上午九、十点钟就吃了的,下一顿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吃。他们吃了早饭,薛发跟先生到书房里挑了行车出来,云老看时,是一个竹篾的书箱,一个毛毯的行李卷儿。这里云老着人把备好的一份礼,并糖食,糕点等物也搭在担子上。许多宾客皆来相送。先生—一告辞,便和云老走出门去,扭头向云老说“知交何必又客气?”云老笑了笑说“不成敬意。”说着走出了大西门。这天正赶上街期,向北走上凤翥街,那里挑贩,驮马,真是挤得水泄不通。二人一边看着街子上风光,一面笑谈着从大街边上挨着往前走,薛发在后面跟着好容易挤到街北口。看见了去普吉,沙朗的石板正道。道旁一片好水田,绕了一座大寺院。东面更是绿油油五六十亩大一围大菜园子。足足养了二十多家人家。先生叫薛发把东西放下歇歇肩。遂对云老说:“云老,你不见么?那路一直指向山里去了。上下坡路不大好走。今天正是街子,来往人多,请放心回去罢。我们今晚必可赶到。我留薛发住一天,明天打发他回来。”云老说:“既然如此,我们且就这树荫底下小坐一会。多谈两句,再上路不妨。”
  他们无言相对了一会上,忽然云老说:“先生上次提醒我的话,此刻又想起了。你看,这上山上一座座的坟,这边街子上挤得满满地人!”先生不答,他又说:“这几年,托天上的福气,风雨调和,地方富足,到处都是快活的样子。大家也就忘了祸乱的时候。太平日子过惯了的就忘了修福积德。大家都不想想,有什么是能跟了自己带进坟去的。更不用说,好景难长,万一世事有什么变动,今天笑不够的,明天就哭不够了!真是愚冥得可叹。”
  “云老!”先生忽然郑重起来:“你这第二句话,非比平常!你只闲闲说起。你可知确是转眼要有大变故吗?”
  云老当初说话的意思是这一次先生来后很叫他参透了不少人生道理。风水之事,他原本是人云亦云,尽人子一份心。不想这位先生竟是博学得很,闲谈之中很点破了些兴衰世事的幻境。因之离别之时,不禁感触而旧话重提。现在听先生这么一说觉得话里有话。遂问道:
  “先生,你这话怎么说?”
  “你看眼前这一片菜地怎么样?”先生往前指,慢慢地说。
  这里田亩井然,溪流清冽,各种菜蔬种在其间行行列列,夹着些高大挺直的松树,柏树,几家茅舍,鸡犬,村童,直是一幅完整的丰年村景。云老看得眼目清爽,不禁欣然,几乎忘了先生问的话。久之,他才说:“这安乐的田园,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不然,”先生转过脸来,“比方说人家肯放开,让给你。不用问,你是想买下的了。我却要劝你搁些时看看!这块地方大有文章!不瞒云老你说:方才谈起人心世事之时,我也想到近来屡屡看出治久必乱的朕兆来。不过每每想到,我们地处天南,几十年来不曾见过大刀兵,终不信会有一天哪里的人物会扰到这一方来!但是眼见的事也不容你不信。方才街子上,云老,你不见乡人作践五谷粮食么?上白大米,也肯洒在地下,这皆是凶兆。就说这块地罢,我一生下来就觉地气旺得很!非比平常!眼前这菜园上日后必聚集数千豪杰,定是意外之际会!”
  “此话如验,那必是一番大变动了!”云老到底是做过官的人,深知人事若如此改变其影响必是很可观的。
  “如何此地会聚上这许多英杰!这事凭空臆测不出的。不过此话灵验也不在久,可怜那些庄户人家的菜也种不长了,岂但此也,那边山上的坟也不得安静的!”
  云老听得此话不觉愕然,又益发感到人生无常喟然叹息,遂又说:“先生,在下心许一愿,若当真这些苦命人的菜园种不长了!我如今打算竞买下他们的来,一旦有事,也放他们一条生路,莫绝了他们吃饭的土地。这块地若有了变化我一家家业尚损失得起!”那先生听见此话改容敬道:“先生这一句话,胜做多少功德。我看这菜园虽说种不长久,而地气旺却决非坏事,先生有心为善亦已足矣。我们三人在此地一席闲话也不是无缘,看薛发挑的是我一箱书,一个铺盖,莫非也应在这话上?竟是聚集多少负笈学子亦未可知!”
  云老听见心中欢喜,便说:“如此小可决计买下此地,来日办学!”
  先生说:“有福之人自有有福之路!这话验与不验尚不可知,倒是云老你这一席话大动人心。不过这个学恐非一二人之力所能办。我们且观后果罢。时光不早,云老请回,我就此辞过了。”当下云老看着薛发挑了东西送先生走过小山头,才慢慢踱回去。一路上思潮起伏,那时街上人已渐少了。心上更是沧桑多感,又见时已过午,不该放先生上路。直在家里急了一夜,次日下午薛发回来,带来先生相谢手札这才放心。原来那时正值昼长,先生到家时天色尚未全黑。
  后来云老果然买了那块菜地,先生中秋上城过节,云老特陪先生去看地。先生每日指示乡民疏通水路,按列植下松树柏树,又把中央一个水塘开扩清净。顺手把东一丛西一束的野玫瑰花移植在塘中一个半岛上,看了怡然向云老道:“你这一件功德不小。改日再找石工开两方青石,做几个石凳。我们在这山花荫下品茶,说古,等候世事风云罢。”云老也笑道:“上天旨意世人未必个个能察觉。我们既然如此相信,本也该豫为道地的。我竟明日便着人去催造石凳!”
  上述故事,至今昆明大西门外龙翔,凤翥街上茶馆里还常常有人提起。那位风水先生故居已不可寻。云老下落,则有人说便是城内双眼井巷方家,有人说是锦章巷房家。当初传说时既未说出云老的姓氏,现在又有方,房二姓,也不易辨别。只有这么由他去了,也奇怪竟没有人去这两处地方询求的。
  后来到了中华民国二十六年正值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夏天北方日本人入寇,起了大乱。这里地远只稍稍听到些战讯,转年春天情形便大不同了。先是中央航空学校在昆明城东南巫家坝地方建了分校,然后长沙临时大学迁来,于是北方三所名大学北京、清华、南开,在此地正式合并成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暂借西门外昆华师范,及昆华农专新建的几所大楼上课。工学院为了设备上关系分到东门外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全蜀会馆去。文法学院高年级学生尚且在蒙自地方成立了一个分校。蒙自地处迤南,来往昆明乘火车尚要一日半的旅程。偌大一个大学间关越海迁来了昆明,真是叫正义路上充满了外乡口音年青的笑语,金碧路边平添了游子们轻捷的足迹。他们一共何止数千人口!次年暑假蒙自分校又并到昆明来,乘假期之中,大家离家皆甚远,举行了一个集中军事训练把学生全分到各兵营中去。
  昆明地方在民初时曾由地方上办过一所航空学校,不久因故也停了。后来民航机的邮线通了航才又见到飞机。航空军官学校迁来之后,天上才嗡嗡地总有飞机在盘旋。或大,或小,或三五成群,或是独自一架在翻跟斗。昆明的太阳是最叫人爱的。那些骄傲美丽的飞机就常常在晴空之下舒展翻转他们耀目,银色的翅膀,下面看得快乐的人们眼也花了。就在本年九月里,空气逐渐紧了,先后举行了两次防空演习,第二次演习过后一天的下午便当真地鸣放了警报,这天是九月廿八日,那时节战火已遍燃国中。东南、东北、半壁江山已是稀糟一片了。
  昆明城内虽然也有些小山坡坡,但是红土的多,岩石的少,城外河沟纵横松柏成行,四周一二十里地方,纵有些丘陵也还要算是平坝子。西南临近昆明湖及正南在呈贡县一带更是坦荡荡的田地。故很难建起防空洞来,有了空袭,大家只是四散在城外算了。好在城围不大。即使居住在城中心半小时也尽可走得出去,找好隐蔽的地方藏下。这天警报发出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光景,是大家早饭时候。吓得多少人饭也不敢吃,东西也不及拿,慌慌地彼此拖拉着就跑。一路上皆是行色仓惶、扶老携幼的百姓,尘土带起多高,个个面目愁苦不堪,看去煞是可怜。昆明共有城门七个,北门,大小东门,大小西门,正南门及护国门,加上南城几条大小出城的街道,全挤满了人向外涌。这时又发出了紧急警报,警察、宪兵、丁勇赶忙制止人民乱跑,哪里制止得住!胆小的人腿虽早已软了,偏是放心不下,东挪西迁地不肯老实藏下,忙乱之中飞机声音已很大了。
  九月的昆明天气极是晴净无云,视线爽明无阻,顺了机声找去,就在西北角上天边衬着蓝天横着一条略有波折的白线,大家正指点着已见这白线断作三截,再渐渐变宽,成了三队一共九架轰炸机,这时城西北上已升起多少火往,浓烟,炸弹响声震地而来。飞机也改向低飞压顶而过如一片灰云。这当儿里,有眼快的人指着天上,急忙喊着说:“看那些小的,上下直窜的是我们的战斗机呀!”这一声,大家才听见机关枪弹正劈劈拍拍响得好不清脆,小小战斗机赛同小蜜蜂一样在来袭的机群内穿梭上下。下面看的人有人兴奋得走出掩藏的地方来呆望,有的听见枪声生怕中了流弹,忙找地方蹲下,心中暗暗佩服空军人员的英勇。更有身边有枪的士兵,武人禁不住举枪也向上打。
  机群向东南去,又在那边投了弹,小战斗机也咬紧了牙在后边追。有一架轰炸机拖了一条白线长长划过青空。于是又有人喊:“当心我们的飞机在后面吃了他们的亏!那架飞机放的是毒气呀!”也就有人忙掩了鼻子怕他自已中了毒。这时间天上又清净了。西北城外的一片烟已消散,倒是东南郊的黄土飞扬得高,两边的灰尘都很大,不过烟火是没有了。正中天空,若细细找还可看出那一缕白烟的痕迹。也不知是毒气还是什么病菌武器,无论如何当时说是传单的话此刻大家不见有东西飘下来,都晓得是错了。
  警报解除之后,各灾区忙了救人掘物。积善之家这古老的山城之中极多,他们便忙了施茶施水,各学校,寺院便打扫地方为受难人安息过夜。到了晚间,轻重伤者也都有了治疗,丧失家屋的人总也粗粗有个安置了。
  受祸最重的便是沿西城在北一带。晚间消息传出,原来来袭的飞机绕从西北而来。我机一经发现他们绕道进入的阴谋,马上迎头痛击。当即有数架受伤,他们为了减轻载重以便逃逸,所以等不及飞到巫家坝就不顾死活一齐把炸弹投下!这一带地方,可怜全是民房铺面,便横遭惨劫。天上那一条为人猜测的白线便是受伤凶机的油箱喷出的汽油。这次百姓受灾确是惨重。好在城内精华无损。
  西城外一共两条街,一条向西伸出,是往迤西,大理府,腾冲府的大道叫做龙翔街。另外一条顺了城墙往北使是凤翥街。这两街死人最多,一时竟清理不出来,直到三五日后,还有尸体陆续掘出。可怜静雅安详的一座古城竟有天外飞来之一场横祸。
  在凤翥街北有一座大寺院,坐落在去沙朗大道的西边。高大坚厚的红色庙墙外,整整齐齐一转儿水田,庙内古木参天,松针遮掩,太阳都难晒透。内里三进大殿,香火鼎盛,住了近三百僧众。住持解尘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和尚了。传说他是半途出家,原来是城内数一数二富室,少年时中过进士,胸中文墨才情是极好的。后来也作过两三任官。无奈尘心日冷,未到革命起事便罢官还乡了。他回到昆明来先是常到四外这些大寺中参禅,后来索性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倒有三百天住在庙里。弄得终了家人零落星散,不成局面,他本人也带了一部分家产在这三分寺内出了家。西城外共有大寺院六处。华严,太华,筇竹,皆在西山。海源寺在去西山的路上。城根外就是这三分寺为大。另在龙翔街上有胜因寺也很伟丽。胜因,三分二寺自来是由一个住持总管。到了后来解尘既作了方丈,也便住持了两座庙宇。解尘年高望重,禅机妙参,拯人若渴,极得人望。所以二寺香火日炽。而解尘却轻易不得会到。他常说:“做事只要求尽才尽力,若谈到成就,则常误人道心,不可不慎。”所以他独没有大寺院住持那种机心。因之更叫人觉得难得。不过一到有甚急事时他也免不了现出才于经济来。这天警报解除后,解尘知道灾害不轻,便到四处查看,胜园寺已炸得零乱不堪。三分寺地处稍远,虽亦有震毁的去处,屋宇尚完整,也便督促僧众打扫出大小殿廓,铺好草荐,一面烧粥烧水,一面分派接应,然后在街上出了告示,广收灾黎。为了他胸有成竹,故临时毫不慌乱、伤的有病的,及老弱都已安顿好,才叫各家未伤男丁来领了和尚们去助他们向各人家里掘挖财物衣服,掩殓死人。到了晚间,这灾区虽是受祸最烈,倒不见有一人在街上呻吟。云南是出产土药的地方,更有一种白药救血症、外伤最为灵验。解尘亦颇通医理,漏夜还为灾民敷伤。平日他们居处虽近在咫尺,但解尘深居简出,有些百姓此次尚是第一次见到他,但见双眉多长,已通通白了。而身体刚健,挺直如四十许人,他正在大殿上看小和尚为一妇人洗伤。那边上坐着一个老婆婆,挪过坐垫来打个问讯,向解尘说:“师父。您好事是做了!可是扰乱了佛殿净地,这罪过不小!谁来担当?”解尘正色说:“当初黄虎屠四川长寿县时,老和尚为了救那方一县人口,尚且答应张献忠吃一口狗肉呢!他说得好:‘为数十万生灵老僧何惜如来一戒!’我这何罪之有?”那老婆婆听了不住地点头。解尘又叹口气说:“今天的事不过是开个头儿罢了。明日晓得这座庙宇还在不在呢!”
  从那天之后,空袭便常常有。各地战事也是激烈得很。到民国三十年太平洋也不太平了。星加坡被日本人夺去后,缅甸也相继沦亡。野人山那边不毛之地,亘古少人行走之去处,也有了强寇进来。那风水先生当初所说的话,竟—一验了。惜他只看准了三分寺外这块地气,未在远处多想。也或许他早有见地,不肯乱说亦未可知。这些话且不管他。再说空袭后的事:
  这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仍在原地上完了课,暑假后为了地方不敷应用,便想找一块地自建校舍,苦不能觅着好地方。眼看寒假要到,若再没有地皮,等着房子建起时必赶不上暑后上课时新生入学了。一天校中常务委员会举行之后,董常委闷闷地向家中走,为了一眼贪看落日美景,向西沿了环城马路走去。他想:“这也不过多弯点路,也好散散心。”他是打算回篆塘新邨他的疏散住宅去的。一时来到三分寺外,看寺垣也被炸坏不少,有些露出上的墙上当年春天长出的野草又已秋黄了。想想去年轰炸时这一带老百姓多亏老和尚解尘拯救,当时也有许多学生来帮他的忙,因之他们也还见了几面,现在不知他怎么样了,好在心烦,事闲,便顺脚进了庙门。打算去碰碰看看能否遇见。若是解尘正在潜修,便不声张,尽自回来。正在想着大殿上钟鼓齐鸣,一声声响,散了法事,董常委不好藏身,直挺挺站在殿前,正和解尘打个照面。解尘依然精神饱满,和蔼带着笑容,见到大喜,便邀到里边拜茶。才约略说了几句闲话。解尘便起身道:“施主且坐,容老僧去取一件东西来。”董常委想他必是有话,只得坐在那里等着。不一刻解尘捧了个小拜匣来,笑吟吟地放在案上。一手按了匣盖向董常委说:“施主今天来得巧,小寺正是有点事情,本待事后明天专诚去拜望的。今天佛使施主自行来了。老僧在此住持屈指算来已有三十多年的时光了。不久便当离去。去年一度空袭,胜因寺那边庙里竟炸得荡然无存。这两处僧众也发遣得剩不多了。老僧打算只留十来个和尚在这三分寺内添香,其余庙里的事都想清理下。只是一样心愿未了。”说着轻轻拍了一下那红漆拜匣:“这里面满满是一匣文契,当初一位施主留在此地的,文契管的是隔了去沙朗的大道那边近百亩菜园。现在由本寺派人收租。当初本主许的是捐地兴学,几十年来没有好缘法。如今风闻贵校在寻觅地皮,不管寻着与否,这块地总是用得着的。就此奉赠也是老僧代人了却一件善功。”说着开了匣,竟取出一匣文契来,看时都是原契,并无后来施主一总买来时添上的姓氏。
  董常委耳中听得解尘一席话说得确切,眼见这一匣文契,竟有些茫然。这时天色已晚,白天一日忙碌,此时颇觉昏沉如梦。迷惘之中眼前老僧解尘的貌相竟如一位天降的尊者。
  当下解尘把文契摆列整齐,把菜园四至说解明白。又重新装好匣,交给了董常委。董常委才清醒过来,因说道:“如此一来,那边我记得有十多户人家岂不是要无处安身了。”解尘笑道:“施主心善,传闻不差。这一点无须劳心,老僧早已打算好了。胜因寺庙产尚在,原有归僧众自耕的,现在便派给他们。不但足偿所失,还怕他们种不完呢!,这早已安排好了。施主把工匠找来去起造房舍时,恐怕园中已不见人家了。”
  董常委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解尘又道:“施主天色已晚,小寺斋已开过。我竟不多留。施主请回,改日再叙。”董常委素知解尘说话直爽,又因年岁自己小着一小半,听了解尘这话,毫不见怪,反觉待自己亲热,便告辞出来,一路上才恢复神志。抱了拜匣把事情重新想念一遍,知道不是梦。
  次日一早会齐了另外几位常委去拜解尘,到了三分寺,小和尚早在门口相候,看见来了。便飞跑进去通报。一位法号幻莲的和尚出来迎接。说住持解尘今早五更天色便出寺云游去了。留下话叫“好好接待”。几位先生听了肃然。也便进寺,见一切照常,只是高人他去。幻莲献了茶并重述解尘对兴学期望之殷切。末了并说若有任何地产上事他可代表庙方出头。当下各常委便在庙中粗粗议定了个手续,准备向地方当局登记产权等等,然后一同回来。这联合大学便是由常务委员会决定一切校务,没有校长的,这是为了校体庞大,而又是三校合组成功之故。几位常委皆是海内知名硕学之士,这次入滇便觉天下学问文章正是无穷奇妙,今次遇见此事更觉办教育一事益发难凭一己之见解,一路嗟叹不已,倒都增了万分事业上的敬意。
  此日之后校中便积极筹备起建校舍之事来。到底是各方融洽,办事有经验一切顺利。年底便兴工筑舍,校中人人闻知莫不喜形于色。学生们课余饭后也纷纷来散步,谈心,指指点点,说些日后校舍建成便如何如何的话。
  这片地方可六七十亩,若连后背,北边上一片小土丘算进去的话就还有得多。并且地形甚方正。地势都算平坦。小河小沟,水皆清冽,一片小池塘更加了不少秀丽之气,尤其可喜的是园内颇多高大松柏,这园子有钱可以买来,这树木却非一朝可有。从此,如何排列宿舍,如何安放教室,如何把图书馆及各办公室建在最方便的地方,皆成了大家讨论的题材。结果决定,一律建最廉价的土房。草顶或铁皮顶。既省钱,而联合大学又不是永远如今日这种逃难性质。说不定将来又回到北方去。同时把昆华中学在城内及西北城外现在借用的各校舍也都保留。便尽先把校本部办公室及图书馆,课室先安放在自己的地上。宿舍只一半男生在内。女生及一年级新生,还有小部男生,仍分住各处,工学院原址既已安放得差不多了。决定照旧不动。这么一来,这块天赐的地皮,虽说不大,竟也正好合这么大的一所大学校的需要。这样一决定,那廉价的房子,盖起来也快,不到暑假必可完工。刚刚赶上用,也用不着像盖大建筑物那样画图打样,费时费事去计议了。
  联合大学建校的这段经过现在是尽人皆知的事了。在那种年青的快乐的日子里,那种多幻想,求奇迹的青年人们,竟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地消化了这么一件奇异的幸运。似乎“意外的好运”永远该是意中的。而“逆境”两个字竟不知该做什么解释。他们眼看着校舍慢慢起了架子,帮着工人们搬木材挑土,说俏皮的笑话来形容宿舍矮小简陋。看着图书馆高大了,又逞能地计算着说木料用得太多了。然而他们心上是真正的爱他们的学校。青年人生活的弹性,又保证着他们是真正有资格去过不挑剔的日子的。他们说话刻薄,只因为大年轻了。
  木匠架起了一幢宿舍的架子,准备由泥工装土砖了。这地方一般的房子多半是这么盖的,因为气候良好,土质合宜。土砖的房子也很可经久。可是学生看见了,就有了笑话材料。这个说:“你们猜,将来住进去之后,一放警报便有什么结果?”大家七嘴八舌地抢着说:“房子坍了。”有人说:“炸别处,它自己坍了。”有的说:“大家一跑它便震坍了。”问话时的人就说:“也还可以不坍,不过只剩了木架子跟现在未装土砖时一样!因为墙太不结实:是浮砌的土墙。警报一响,大家一跑,不觉就从墙中冲出来了。解除警报之后才发现只剩了架子。”另外有学生就写信告诉远方的亲友,信中他郑重地说:“我们现在是新石器时代的人了!多么古雅!我们住在利用太阳热力晒成的土砖筑室。而是有窗洞无窗门的。”虽然如此,他们眼看着校舍一日日建好,心上的喜悦已快盛不下了!于是又早计划好了暑假中搬进去后的生活;养小动物,种花,修路搭桥。早上作早操。图书馆坐乏了,怎么去小山那边转一转。他们更想好了谁若是功课为大家公认为最好的,便封他为“校园之王”。不过这个名字大家认为不好听,后来改称号为“园丁”,才都同意。至于最骄傲的人要罚去那明镜似的小湖边照一照他的尊容的建议,则哗然一声马上通过了。
  日子过得也快,寒假中算是动了土,春假完了,菜园子一片地已整个改观。到了雨季开头,房子都大概有了顶,不怕雨水了。


  一

  廿九年夏,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便建好了西北城外三分寺新校舍。这年度的课业是准备在新校舍内开始的。这年度由联合招考而录取的新生就是要在这新校舍里与北京、清华、南开三大学的学生掺在一起,而为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的。开学日期定在九月底,而暑假尚未完了。陆续负笈而至的男女学生们已早早地把这城的西北角点缀出了个学校区的样子来。街道上最先有的是小吃食店,然后就是茶馆应坐客之需要把茶具弄得清洁些。慢慢再开设的是旧书店,最后,是小成衣店,他们代客翻改衣服,及浆洗店,那是洗衣服的妇人们扩充了旧有的营业也成了的店铺。这种小浆洗店是管补袜子的。学生在路上走来走去的日多一日,九月快过完了。
  昆明的九月正是雨季的尾巴,雨季的尾巴就是孔雀的尾巴,是最富于色彩的美丽的。新校舍背后,向北边看,五里开外就是长虫峰,山色便是墨绿的。山脊上那一条条的黑岩,最使地质系学生感到兴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层层嵌在这大块绿宝石里。山上铁峰庵洁白的外垣和绛红的庙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图形,就成为岩石标本上的一个白纸红边的标签。四望晴空,净蓝深远,白云朵朵直如舞台上精致的布景受了水银灯的强光,发出眩目的色泽。一泓水,一棵树,偶然飞过的一只鸟,一只蝴蝶,皆在这明亮、华丽的景色里竭尽本份地增上一分灵活动人的秀气。甚至田野一条小径,农舍草棚的姿势,及四场上东西散着的家禽、犬马,也都将将合适地配上了一点颜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来。而光在昆明的九月又是特别尽心地工作了。
  学校内的设备是多么难叫学生满意!可是学生们心上却把图书馆、试验室放在校外山野、市廛中去了。外文系的学生说:“警报是对学习第二外国语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报躺在山上树下时记不熟法文里不规则动词的变化。”社会系学生有走不尽的边民部落要去。地质系的更不用说了。暑假初出发去西康边境的旅行团尚未回来,近处的早已把海源寺一带寻获的三叶虫化石整理完又出发去澄江看水河遗迹了。喏!那里不是正有一个学生用白色纱网在水田里捞些什么小虫吗?他又用小瓶子在田沟里装水哪!他原来是生物系的,他们的教授正领了些同学出发到南方车里去采集,据他们来信告诉他说,人家已经在车里附近找到一种大蛾子,翅子近乎一尺长,绿茸茸的有白络完全如一片大白菜叶一样。他心上不服气,他分明在昆明也见过,只是没有那么大罢了。他并且还曾捉到过一只肥厚的蚊子,有麻雀大,颜色也差不多,据他的农夫朋友告诉他说:“那是别人家放的蛊!放了它!放了它!”他拗不过才放了,因为回来述说这事,还叫同学们奚落了一场。现在他不满意试验室水槽里养的水螅,正想在田里找一些新的出来回去观察。并且希望在南游的学生们回来之先研究出个端倪,然后在不久将来能把他的名字籍了个新的,长长的,拉丁学名,什么 “云南水螅”而传给未来的学者。他耐心的在这悦目的田野沟溪里寻觅,也顺手招惹一些可以目见的水虫。他却忘了自己也凑成了行路人眼中的一片美景。
  昆明这个坝子可以算是难得的一片平地了。虽然面积不大,三分寺这一带已到了平地的北端。可是想想这里是层峰叠峦的山国啊!这生物系学生背后便是一小片家坟,几株苍老的松树直挺挺的拔起地面多高,站在那里,显得比散在田野的油加利树尊贵得多。又比那路边上排得整整齐齐长得又粗又大的浓荫白杨清闲得多。下面田里稻子已经是灿烂的金黄色的了。前一个月尚在田中辛勤车水的老农夫,此刻正躺在他家坟场前草坡上休息了。躺在松声,水声里,慢慢地燃吸着他那长长黝黑的烟袋。身边站着是他的小孙女。一片绿油油的芳草正衬着她大红布袄,光泽而是古铜色的小腿,小手。拖着一条乌亮的发辫,闪着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眸子清明黑亮得又和她头发一样。那个学生知道这小姑娘是谁,也知道她的小名叫什么。因为她的母亲每天早上带了她在校门口摆摊子卖新鲜豆浆。她的祖父却不去。因为他算不过账来。可是到了十点多钟左右,老人家就拿了根扁担来,把摊子挑回家去。原来,担子是由他挑回去的。早上挑担子来的是他的儿子,午时必是在田里农忙了。所以一家人全和学生们熟。此刻这学生望见了他们便向小孩子打个招呼。老人家欠起身来看见了他,也问了好。又重新躺下笑容泛在脸上。这老人心上必是什么都很适意罢?身后一块砺石上刻着是他祖先的名氏,这字是他所不认得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不久他也要躺在那底下,也顶上一块青色石碑。不用车水也不用吸烟去睡他的大觉去了。接近土地的人是多么善视死亡和世代啊!在他手里稻子已传下去六十多代了。旧的翻下土去,新的又从这片土里长了出来。任他再看得仔细,摸得轻巧,或是放到嘴里去咀嚼,他都查不出这些谷子和他年青时的,小时的,及经他父亲、祖父手中耕出收获的有什么不同。他躺在那里,和他的祖先只隔了一层上,他觉得安适极了。正如同稻子生长在那片田地里一样舒服。又正像他的小孙女偎倚在他身边一样快活。他有时也想起来,他的祖父是他看着他父亲埋下去的。他的父亲也是他自己抬来,深深地埋在这肥沃的,有点潮湿,也有点温暖的土壤里去的。
  他觉得一切生物的道理都差不多,他也知道什么东西若是违反了这道理,出新花样,不按时候生,不按本色生活必没有好结果。他不但知道稻子的生活,并且知道许许多多农作物的任何小脾气。他知道蚕豆花开时,飞着的是粉白的小蝴蝶,不久便该是大翅子墨色的梁山伯与彩色的祝英台了。这生物系的学生恐怕要查书才能找出各种不同的蝴蝶发生的季节罢?那日期还许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无论如何他们心中的想法虽那么不同,他们仍能处得很好。他一边采标本一边也走到那大树下去休息。玻璃瓶子里水装满了。他的心上的快乐与因工作而得的满足也装满了。他虽忘不了上次就是这老人迫他放去那只有麻雀大的飞蛾,他也无从把他对这一小瓶浑水的野心,说给这老农夫听,他们仍快乐地谈了许久。他这样一个离家很远的学生是很容易把爱父母,爱家庭的一片热情,一古脑儿倾在一个陌生慈颜的老年人身上的。老年人也喜欢年轻人有耐心,有礼貌。他们彼此都觉得作个邻居很不错。
  风在树枝上轻轻地叹了一口傍晚将临时谁都会因一日将逝而生的叹息。太阳虽依然明朗地照着,热力却似忽然失去了。大家都觉得要回到温暖的窝里去。便都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土及草茎、枝叶,告别,散开。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减少了。那里横七竖八躺着晒太阳的学生们,或是因为手中一本好书尚未看到一个段落,或是为了一场可意的闲谈不忍结束,他们很少站起身来的。他们躺在自长沙带来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农吸了一下午的阳光正松松软软的好睡。他们一闭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兴奋多变的时代,富壮向荣的年岁,便骄傲得如冬天太阳光下的流浪汉。在那一刹间,他们忘了衣单,忘了无家,也忘了饥肠,确实快乐得和王子一样。
  夕阳倚着了西边碧鸡山巅了。天空一下变成了一个配色碟。这个画家的天才是多么雄厚而作风又是多么轻狂哟!他们这些快乐的王子们躺在地上,看见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云区在迅速地更换衣裳。方才被山尖撕破了衣裙的白云,为了离山近,先变成了紫的。高高在天空中间的一小朵,倒像日光下一株金盏花。这两朵云之间洒开一片碎玉,整齐、小巧、圆滑、光润,如金色鲤鱼的鳞,平铺过去。一片片直接到天边。金色的光线在其中闪灿着。天边上,横冲过来的是疾卷着,趋走着的龙蛇猛兽,正张牙舞爪眩耀他们的毛色。浓黑的大斑点,滚在金紫色的底子上。那些金色鱼鳞若是工笔细描的地方,这里则是写意大泼墨处了。靠近落日处的长条晚霞,就把刺目的金针投到惊叹的眼睛里叫人俯首。慢慢地一切变暗,那些鱼鳞也变成金红色然后再消失了。晚景可爱的晴空是一抹蔚蓝的天幕,均匀地圆整地盖了四周的景物。一切都呈现得模糊了。只有黧黑古老的城墙与墙根成行的大树,及天空沙哑飞叫着的鸦阵更显得清楚,成为镶在蓝天上的镂空黑纸剪影。高高飞着的白鹭比乌鸦还要醒目些。尤其在他们盘旋翻身展翅时向光的一面便是亮亮地一个白色三角形昭耀得很。可是白鹭也渐渐少了。他们一只只投到老树枝上。一敛翼便与黑色枝叶隐在一起,找不见了。
  碧鸡山也从浅绿变成深蓝,终于掺进了墨,成了深灰色。但是始终不是全黑的。因为日光还从那后面散出来。仿佛能从庞大,黑煞神似的山影中渗透一点光来似的。红色的石壁老早就是赭褐色的了。近处那些长着翠绿色马尾松的小红土山也全分远近别浓淡的溶为深浅的灰色。他们好像呼出了一日沉重的气去安息那样,太阳下山之后,他们一齐变矮了许多也躺得平稳得多了。
  那么石壁下的昆明湖呢?湖上的风帆渔舟呢?是不是湖水别离了阳光,换却了明净的水波而映着渔火,闪着一条条金色的飘带了呢?渔船也借了红布灯笼一点点微光,照着汊港芦苇 间的水路缆到老柳堤下了?人也上岸到村店去饮三杯解乏的酒去了罢?
  透过了苍郁的古木枝条,看见天色宁静极了。晚霞,山水,花草,一切因日光而得的颜色又都及时归还了夕阳。什么全变得清清淡淡极为素雅的天青色。西天上那些不许人逼视的金色彩霞完全不见了。他们幻为一串日落紫色的葡萄也溶在朦胧的一片中了。这醉人的一切是昆明雨季末尾时每晚可得的一杯美酒。为它而沉醉的人们会悄立在空旷的地方,直到晶晶的星儿们眯着眼来笑他的时候才能突然惊醒,摸着山径小路,漆黑的夜色里,跄跄踉踉地回家。
  昆明的气候就是这样,早上天初明时,夜晚日刚落后,不管白天是多热的天气,这一早一晚,都是清凉凉地。这两道寒风的关口,正像是出人梦境的两扇大门。人们竟会弄不清,到底白天还是夜晚,他们是生活在梦幻里!怎么才因这阵寒风惊醒了这个梦而发现身已又在另一梦里了呢?正像话剧舞台开场与闭幕两度黑暗一样,叫人弄不清哪一个阶段里他才是真正不在戏里。
  夜当真来了。她踏着丘陵起伏的旷野,越过农田水舍,从金马山那边来,从穿心鼓楼那边来,从容地踱着宽大的步子,飘然掠过这片校园,飞渡了昆明湖,翻过碧鸡山脊,向安宁,祥云,大理,保山那边去布她的黑纱幕去了。夜当真来了,一阵冷风,枝上返归的小鸟冻得:“吱——”的一声,抖了一下柔轻的小羽毛,飞回家了。到处都是黑的。牧猪人赶了猪群回来,前面的牧猪人嘴里“啰,啰,啰,”地唤着,后面的用细竹枝“刷,刷,刷,”地打着。一群黑影子滚滚翻翻地从公路边,成行的树干旁擦过去了。公路上还有车辆,还有人马,也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索索”声音,大概全想快点走完一天的路罢?
  这夜景是一个梦开始的情形呢?还是一个梦结束的尾声?这是才落下的一幕呢?还是将开的一幕?那些走动的声音就是舞台幕后仓忙布景人的脚步罢?这无时间可计算的一段黑暗就是幕前的一刻沉默罢?
  喏!灯光亮了!校园中的总电门开了!图书馆,各系办公室,各专门期刊阅览室,读书室,各盥洗室,及一排一排如长列火车似的宿舍整齐的窗口,全亮了!所有的路灯也都亮了!窗口门口,能直接看到灯的地方,更是光明耀眼!曲折的小河沟也有了流动的影子。校园内各建筑物也都有了向光,和背光的阴阳面。走动着的人物也都可以查觉了,黑色的幕是揭去了。
***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烘烘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院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近,新舍远。也许是新舍到底是个新地方罢?她们确实有“日近长安远”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们总算进城去了。她们用电影驱走了心上不宁静的感觉。
  城墙缺口外边,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着朱石樵,他的性格确实有点古怪。他对付这么一个开学前夜的方法便与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开学了,他心倒平静下来。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许多问题在心上解不开。他的用功是思索 。他是真正“思而不学则殆。”他也是历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级。他的分数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笔记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试时光看笔记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开学了!这才能省点我的事,光是上上班,听听讲。可是开学又是什么注册,选课,改系签字!白费好几天的时候!”他看不下许多人兴奋的样子。他在屋里间坐了许久,听见有人走来,便从那边的门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后门,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阳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丽的时候。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个坟头上,一只手托了他过份大的头颅,思索起来。思索些什么,谁也无从臆测。
  夜来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电灯亮了。就在那长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号宿舍外,有一个走动的人影。这些宿舍全是长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两端开门,两边开窗。十八号是东西横着的一幢宿舍。黄澄澄的一片灯光直泻出来,照在门外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明亮的地方。门口两边那里有一片小花圃。那一个走动的人影走到门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气的动作,笑着的脸,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说:“取歪!我都完了事又来了。老太爷!作不完的拿到茶馆去干成不成?”屋里出了回声:“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够多好!”
  门口这一畦地上掺杂地种着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红柿和红辣椒。这块原来是菜园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凭了亚热带的风,直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点心,那么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费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长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个人的。双层床密密地排在那儿将将一边可排十个。四十个人里总不短几个爱好花木,手脚勤快的人,所以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门口都还弄得像样,只是作风不同而已。十八号宿舍门口的果蔬,花草皆长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齐整,过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这宿舍里定住着一个勤快、健康、刚强、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现在蝴蝶花已过时了。美人蕉倒还不寂寞。若不是保护得好,这一片难得留住一半。就是这样还不免有许多花瓣儿已生黑渍了。门口这一个看了一回花,顺手就摘下一朵,一边往胸襟上插,一边说:“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干脆说句明白话,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来两趟么?总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出名角儿来。”屋里那一个说:“白莲教又独自个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 “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变就是文明。文明给你的是什么?是身体要求的物质环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识。这两件都是痛苦的来源!你要穿袜子,还要补袜子,又要买袜子,又要挣钱买袜子,别人又要织袜子换钱,妈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没有穿过袜子,先是为了游泳方便,后来是雨季来了到处找不到干地。现在是得到解脱!这就是我进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经懂得了这许多,将来我还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确实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说,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欢他:“可是上帝不见得懂得你。也许他还要给你不少钉子碰!我觉得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并不是造了个世界就走开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于人来造。至少,我们在按捺不住那一点知识欲同创造欲时,是可以感觉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们的一切都恰巧与他的定范相合。我们的挫折,与因挫折而改变的结果也是他那个大本子上早写好了的。我们要是有了开倒车的念头,就是个逃学的孩子。也许又正是他挑选出来加以惩罚以警戒别人的人。不过……”他说到这里,看了童孝贤一眼,童孝贤正仔细听着,“不过这个话我说远了。当然不见得不穿袜子就是开倒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宴取中到底大了几岁,他代童孝贤想了一下,才加上这么一句。
  童孝贤却不让他:“那么你是喜欢束缚?生活中每一小节你都要在上面花一点精神?头上能顶上些什么便顶上些一种叫做帽子的东西。身上能添点麻烦便也赶忙添上?各种带子、衣服,里里外外的,见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举一动全在一定的格式内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裤子扣儿似的少扣一个也不成?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变严肃了。“是个好名词!上帝只给了旨意不曾规定细则。我相信,我们从人情中体会出来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为人情是上帝亲手造的。许多人们最后演化出来的繁文缛节原是为了显示或装饰人情的,闹得后来喧宾夺主,人们舍本逐末,不谈人性,只讲究仪式了。这个原本是错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绩一笔抹杀也不公平。现在把这个与快乐痛苦连在一起说,因为你的话不结在快乐和痛苦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是较一个杂乱无则的社会容易处些,也和睦快乐些,因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会使最大多数的人快乐的。你也不见得真会到什么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对你好你也会希望他见面时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头过去。这是坏事吗?”
  “那么顺从大自然是错了?怎么从卢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么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贤这回是认真的问。
  “顺从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进步!有了电灯便用电灯光来作事,有了氦气,就用氦气来做高空气球!因为一切都是顺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饮血倒是违反自然了。你的态度叫做矫情。这是危险的不安定的情绪的来源。会叫一个活泼好动的心灵走到牛角尖去转不过身来!矫情是不对的。那多少带点意气用事。人时时应当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转动自如,而不受任何压力?如果有不能考虑,或不堪考虑时,便是离开正道了,需要清醒,赶紧寻路回来!有人说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谓一时心窄也就是矫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先把头向四周自由转动一下,他必可想得开了。我们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从容就义的先烈,志士,与义无反顾的沙场英魂。他们也是死,而他们死时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从容死的。还有一种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笔下的任侠之士,与常提到的溺死桥下的,所谓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作人情之事,做过火儿了,也是矫情的一种。这一点我的话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称论的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坐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作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辨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说来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
  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上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罢!”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啦?一天哥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急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着作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坐了一回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时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
  “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 Left W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他了,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双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似浓么缩的?’了”(注:“‘Say!Mr.Song!这是怎么说的?’”从天津口音说出来的腔调。)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 儿再一哄,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个迎新会。”他绘声绘色地:“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扔,像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只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只手又在空中摇起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人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一笑。先生们顺便散开,凭舆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哗啦,全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也都笑了。大宴为了怕宋捷军难为情生了气,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别笑得声音高,而且长。
  宋捷军说:“瞧瞧你这副嘴,这么能说,怪不得金先生上班爱问你呢!”
  这种攻击,童孝贤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说:“我这是讲情面了。我若是说何仙姑也跟别人一样溜了,才没你的脸呢!”
  “其实你们全错了。”大宴慢慢地说:“这种玩笑不会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资格,用心理系办公室召集了个会议。说今年要用保护人制度来改进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动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话,每一个新生都要认一个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说,顺口说粗话啦,随地吐痰啦,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啦,什么不爱洗脸,不梳头啦,都由他们的哥哥姐姐来指导。明天来不及了,否则,上午注册选课也都要哥哥姐姐陪着跑的。这种开玩笑的办法,金先生说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误会,两边不让,我们是养成高年级学生以众凌少的恶根性呢,还是压迫新生放弃他们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这兵慌马乱的年头!”
  朱石樵听了问:“怎么认识呢?哪年级的学生才有带领新生的责任?不干行不行?” 宋捷军就怕听大宴的长篇言论,便拉小童出去一同买花生。小童要听,不去。他就拉冯新衔。冯新衔是个老好人。就
  一块儿去了。
  “这经过挺有意思的。”大宴说:“金先生说顶好是女生认哥哥,男生认姐姐,并且是先尽着同系的认。这时候那个余孟勤哲学系的老大哥因为考上研究院了,正来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们系的书,也就插嘴说:‘这打算是对的,行起来一定不通。’金先生听了笑着请他列席,他说这种办法与今天校内风气不合。他狠狠地说:‘这种利用异性吸引力的好处的事,校内只见摧残,没有听说建树。而偷摸胡来反不敢说没有,并且似乎无人攻击!’金先生不许他乱说。他又接着道:‘要想推行保护人制度,而又要利用异性的献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场那样,新生和愿作保护人的各占一排,来个自由选择,强迫马上完成交易!否则不要说将来,光这一认的手续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办法,迎新会上顶多介绍一下。散了会谁还去找谁?’他这一套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后来金先生说,先进行自告奋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缘儿好的,来作哥哥姐姐。最后迎新会完事的时候,他在会场上宣布,再多添上些临时参加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不限只带一个新生,性别也听便。所以这么一来也没有出布告也没有发通知书,成了个半公开的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豪杰之士!”小童最喜欢著春秋:“怎么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张录取的投票是全体,这情形是空前的。他说话就是这种味儿。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儿,休想!”
  “他说的是真情。”朱石樵说,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个保护人呢?”白莲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难听,肉麻,他才用了这么个名词。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来,就都笑了。大宴说:“余孟勤散了会还和金先生谈了许久,我也在那儿。他说临时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开出来,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况内定一下,临时就简单了。一年级新生反正都在这边。那么拓东路工学院高年级学生不必邀请,只消把工学院新生派给理学院旧生就得了。金先生问他要不要带几个。他说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旧生。放了假是毕业生。开了学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说自己虽不带新生,他可以介绍一个人来,准合格。金先生答应了。”
  “那么他自己要个大姐姐来带?”小童说。
  “别胡搅。大宴,他介绍谁?”白莲教说。
  “他介绍生物系四年级伍宝笙。他还担保伍宝笙一定答应。”
  “是谁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军喊着进来。后面冯新衔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剥着吃。宋捷军手里还有几个梨,顺便放在桌上又说:“又提人家伍宝笙!人家长得漂亮,人和气, 英文说得好听,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 里说人家干什么!”说完了又忙着剥花生吃。
  小童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剥梨。仍改不掉他那顽皮话头。说:“那么,余孟勤正好由她带。”
  朱石樵瞪了宋捷军一眼也去吃花生,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宋捷军也没有听出来他接的话驴唇马嘴对不上。冯新衔精神常常不济也就懒得多嘴。
  时间晚了,他们从茶馆一群往回走,走出凤翥街,还不到环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华工业学校校舍,是联大借来安放师范学院的。这几所省立学校全以昆华为名,校舍皆相当的好。宋捷军的公民训育系属师范学院的,他一个人先走去了。
  上了环城马路,后面另外一伙儿从茶馆散出来的学生里有一个追上两步拍了宴取中肩头一下说:“大宴!”宴取中回头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禅。这个傅信禅是湖南人,他热心地问:“方才在茶馆听你说今年对新生要用保护人制度,何解我听周体予他们还计划在迎新会后出布告声明新生须知什么的呢?”
  童孝贤听了忙说:“谁?周体予?大宴,这不糟了吗?”
  大宴说:“不要紧,周体予明天忙还忙不了呢,金先生开会时说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体育一组。要他组织低年级新生,成立至少一种球队来赛高年级新生呢!我想,傅信禅,你是什么时看见周体予的?”
  “一早。”
  “那就对了。”小童说:“现在恐怕金先生已找着他了。”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三个同年级的一起往十八号走,别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号宿舍去,他自有一帮同年级的同学住一屋,这个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时候就困,玩够了回到屋来,还不等上床,呵欠就先来了,他是一觉就到天亮,梦也不作一个的。
  他养了一对小兔子,四只鸽子,养在宿舍外面。鸽子用一只木箱挂在墙上,分成两个巢。兔子也是一只木箱,养在地下,这种木箱是白松木板钉成自美国装汽油桶来的,一箱可装两只五加仑的桶子,每只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长一尺多宽和高。航空学校用了许多油,便把箱子给了联合大学。小童拆开一只箱子作另外两只箱子的隔板,他省下这三只箱子不放书,他说:“弟弟他们就是我的书!”“弟弟”是一只小白兔的名字,因为他会在地上拱起背来再翻一个跟斗。小童喜欢得什么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现在“弟弟”他们早已睡了。他们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鸽子也是一样。小童晚饭后就把木门给他们关起。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一窝松鼠,看见天色黑下来,小童来关了他们的木门走开时,他们就藉了排得紧密的大树,从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过来,小心地把兔子、鸽子吃剩下的东西吃光。这时候校园内几只寄居的野狗也回来了,他们要经过这里,走过那边一座小桥到食堂房里去睡觉,他们有时也吓唬小松鼠们一下。松鼠就要赶忙回到树上去。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再下来玩。有时到很远的树上去会亲戚朋友。有时去偷大宴种的西红柿或别的菜蔬。至于辣椒他们是不吃的,他们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时月亮好的夜晚,他们简直一夜不睡的闹。地上花影树影的也看不清他们。他们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这园内没有猫,近处也没有猫头鹰,他们简直什么也不怕。真是一群顽皮的小东西。
  远远的长虫峰那边还有时在夜里有狼叫。因为昆明城外的开拓到底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据西门外居民讲,晚上猪若是不早早赶回栏里来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里的事不是人能在梦里管得了的,待他醒来管时那时对他来说又不是夜了。
  夜整个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挣扎着,撕掠着。夜里是没有“今天”的。
  夜里不但没有今天,并且也没有一切与“今天”有关的事。尤其是看旷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里整个是另外一个国度;虚无缥缈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个国度。也没有人统制。也没有人叛乱。只有些不着实际的现象幻变着,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占领了整个空间。到了那时节,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听不到,连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睡着了之后自有他另外一个世界可去。这就是夜能占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原因。人的事务在睡时告了一段结束,在醒后才又开始。中间这一段,他便无从感觉起了。不但他感觉不到这一段之中所发生的事,他也无暇去想像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容身的这有限的一块空间外,其余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时间可以忽略过去。因为他所关切的事正也忽略了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与第二个早晨巧妙又习惯地连在一起的。
  其实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们醒时做的是什么事。直到你梦里见到她时,她才来伴你。是的,在梦境里她来伴你,你自己晓得的。但是一觉醒来,她便弃你而去了。你觉不出半点痕迹。可是你觉得出她确实存在。并且你若永不醒来,便可永远有她。
  她对谁都一样好,一样热心。可是她对任何重大,或琐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热心。因为谁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温和的慰藉,可是谁也不可能由她那里得到具体的帮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这样一个题目是不容易做到的,梦却严格地做到了。
  远处的狼又叫了。这些凶猛的野兽难道不睡觉吗?他们住在荒山里,他们搅乱了各地夜的国土,又赶走了梦的脚步。农人们有的惊醒了。他们破旧的被盖,单薄的垫褥,湫溢的农舍,无窗的家屋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睡眠,一声狼叫却直叫到他们心上。他们醒了就马上开始了白日性质的活动。分明记得关好了牛栏,压牢了鸡笼,并且猪的哼声还清楚地听得见,他们的心还是卜卜地跳得很紧张。他们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却紧张着,直要在床上辗转半天才能再睡。他们畜养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们重新考虑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稳。家畜虽然明知不会有危险。但仍逃不掉几万年来,他们野生时的祖先们,从血液里传给他们的本能的刺激。他们因这一点警戒的习惯也心惊肉战着。
  狼又叫了。因为夜的风是向这边吹的。一只松鼠几乎从树上惊落下来。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坟墓似乎也不甚安稳了。因为谁也晓得曾经有许多尸体是因为子孙未能好好装殓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许多单薄的小坟都在心惊,怪他们自己又怪他们的儿孙。
  狼还在叫。夜里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后要明亮一些。风在夜里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可看见树是摇着的。树的摇动和白日那种看见枝叶的又不相同。在夜里是整棵的树在动。有时似乎向你头上压来,好不怕人!夜里,最重大的东西,像是山那样稳稳当当的东西,似乎也会动。一切白日里靠得住的东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静的。夜里又确实有声音。那些声音极为清晰可是真难找出是什么传来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夜是多么接近“那一个”世界呵!狼还在叫!狼还在叫!夜真不稳当!夜真遥远,夜真可怕呵!
  风更觉得冷了。风渐渐可觉得出方向了。风更变得冷,天色又变黑下来。狼的叫声好凄厉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雾层,顺了风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走,它残忍地撕裂着柔和的小动物们的心。它俯冲下来,尖锐地,迅速地,直从天上冲下来,越离地近越快,冰凉凉地一下,刺到这些战栗的心里了。他们的魂儿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来,在半空中受着可怖的声浪冲击,不能自由地漂流,历尽艰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长啸的狼们的狰狞相貌。然后慢慢又收归心窍,柔弱无助地问:“天色为什么还不亮啊?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睡在新校舍五号墙外的这一对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们想:“木门快打开罢,木门快打开罢!”他们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样祈祷:“天快亮罢,天快点亮罢!”因为天亮了,童孝贤不来把他们的木门打开,他们仍是要关在木箱里不能出来证实天真亮了的。童孝贤的脸就是他们的太阳。童贤孝的脸也确是一个太阳,红扑扑地,笑着的。
  天终于是亮了。然而谁都几乎放弃了天必会亮的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为人所察觉的那样,竟已亮了起来!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灵啊!那些制造迷宫的魔法师啊!消灭啊!消灭啊!白日来了。藏躲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消灭啊。梦啊!梦也要醒啊!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绘制出来啊!
  太阳光照上树叶,树叶醒了,看看自己是绿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鸟身上。小鸟醒了,看见自己的羽毛自树干的灰色中分辨出来,他便展开翅来试试,“吱——吱!”飞了。水就流,花草就长。重大稳定的山岳也慢腾腾地笑逐颜开。
  我们的小野物儿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过去了。他们东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里。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叶看看,恐怖也不在那里。转过自己的头去捉自己的尾巴。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猬猪,在地上兜圈圈地转,也看不见恐怖的影子。他们就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经验。
  城墙缺口,那条城内外为学校所开的美丽的通道那里,已经有农家放出来的第一只小羊在觅食了。它“咩——”叫了一声。并没有人应它。它还是高兴得了不得。两条细小的后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个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从城墙缺口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修长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么轻盈,那么快乐。她是这只小羊今天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它想,这个人为什么也起得这么早呢?
  美丽的东西,健康的东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转过弯来,就一眼瞥见了小羊自己在那儿跳着玩。她就爱极了。她本该忙着在新校舍走的却停了下来,向路边上小羊那里走去。小羊看她真走过来了。就把小头那么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来拍小羊的头。小羊便喜欢了,就用它那未长出角的小头抵着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里觉到小羊的体温,抚摸着小羊银色光泽的细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来,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着她双颊。她从雪白的小羊背上望过去,远远望见叠叠青山,无论远近,山色浓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闭上了眼,心上舒适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洁净,她两眼有湖水晶莹。她展目四顾,看见原野一片好风光,心上就有了许多快乐要向人吐诉,她需要一个最温柔的人来听。可是此地没有。只有怀里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怀里。她却不向小羊说话,只亲爱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脸来要亲亲她。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最温柔的人。她快被小羊亲着了,她便放开小羊站了起来。小羊的脸仍是仰着。她想;“这个小羊!他多淘气哟!可是他那小脸,多白,多干净呀!”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六点三刻了。她就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号门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来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来了没有呢?地上墙上鸽子的门兔子的门都没有打开。童孝贤一定没有起来,她怎么办呢?
  屋内童孝贤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这又是快乐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斗,打滚。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说。他又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他就一阵风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没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来。
  他睡的是上层床。他能看准了昨夜摆好的鞋。纵身一跳,那双精赤的脚就正好踏在鞋上,不会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来,就要依了平时的习惯,开门出去,一脚拨开“弟弟”的门,顺手支起鸽子的门,手再向门内一捞,“泼拉拉!”鸽子就飞出来,飞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脸挡了“弟弟”的门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着他的脸出去。他用脸挤他们。甚至可以觉到小兔的体温。
  今天他一窜出门去,看见“弟弟”门口正蹲了一个人。
  “咦?伍宝笙!你把弟弟的门打开了?”小童一边扣扣子,一边理衣裳说。
  伍宝笙把头一偏,娇娇地奚落他:“怎么这么个慌里慌张的样子?当着人家穿衣裳!”
  “喝,今天运气一定不好,一清早就听训活,可是,你刚来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带。他是不理伍宝笙说的那一套的。站起来,又去开鸽子的门。他说:“躲开!小心鸽子翅膀扇着眼睛!”话未了,鸽子在笼里早已听见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门才一开就“劈劈拍拍”地全飞了出来。伍宝笙看见鸽子又这么可爱,就伸手向半空里招想叫他们飞来停在她细致的手臂上。童孝贤早跑进屋子里去抓了高粱同剩饭来喂。看见伍宝笙可怜地好像央求鸽子下来似的样子,就说:“你瞧这儿!”说着指指放在笼子门口的鸽粮。“他们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们能叫鸽子看见就马上停止早操,下来。”说着又用饭去喂兔子。
  童孝贤方才也觉出伍宝笙的风采仪容的美了。他想:“鸽子,你招不下来,若是天上飞的是人,早就像下雨点儿似的全掉下来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红柿,仰起脸来看着伍宝笙说:“伍宝笙,昨天晚上我听见人夸你长得美来着!”
  “你这孩子!越长越没有心眼儿了。什么话听来都跑来告诉我说!”她还是轻轻地带着笑说的:“方才我从城墙缺口过来时候,看见一只小白羊,人家恐怕还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这种话说出来叫人怎么答?说!下回不这么说了!说!”
  童孝贤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军乱说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觉顺了她也说:“不说了。下回不这么说了!”
  “小童。你听我说。”伍宝笙这才说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两件好事告诉你!”说到这里却又不肯说下去。只笑着看了他。童孝贤就愣了一下。忽然冲口而出:“是好事?”她点点头。
  “水螅!”小童跳了起来。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几下:“很有希望!记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条水沟舀的水吗?再去找点来看。过一两个星期,农夫把水放干了可就完了!这些水螅很大,仔细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这份粗心劲儿!”
  小童欢乐得也忘了问第二件好事是什么。挣脱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顺手把才落下来的鸽子又给哄到天上去。
  “你倒是听呀,不听呀?”她又说:“还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两种赏!”
  小童就不闹了。她就说:“今天下午开迎新会。金先生规定用保护人制来管理新生。”
  “我知道,还有你!”
  “你听着!”她说:“一年级导师一共四个,我们系的陆先生也是一个,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诉他来通知我。我本来要布置会场的,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单去了。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先说什么赏!”
  “先说帮不帮!”
  “先说赏!”
  “唉,不帮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水螅我也不管了!”
  “哎呀,伍宝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里:“你瞧!”说着放下它来,他就先把粉红的小圆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个跟斗,没想到翻歪了。正滚到伍宝笙鞋边她就忙笑着扶住,抱在手里,也不走了,说:“你要到陆先生园子里去尽量把不要紧的花采一篮子。下午去就行。别一早上采下来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礼堂。沈蒹沈葭她们准在那儿。交给她们,问她们有你的什么事做!”
  “陆先生的花园!那些同心兰!他锁着门哪!”
  “钥匙在这儿哪!”她轻轻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铁钥匙递给他:“别丢了。也别叫别人进去。陆先生说,同心兰的子三代出来,每种送你一棵!”
  “嗬!嗬!子三代!一样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别吵,这是我跟陆先生说情的!咱们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没有地方种,全种在你这儿。再用细竹子做个篱笆,别叫‘弟弟’他们来吃了。”
  “咱们也做子四代!”
  “这才是一种赏,还有第二种!”她笑眯眯地。“现在南屏演Garden of Allah五彩的。是Charles Boyer,和 Marlene Pietrich演的。Marlene Pietrich有我这么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诗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请你看!”她说着就走了。
  “你家里寄钱来啦!”小童全喜欢得呆了。他喊。
  “昨天下午才到!”
  “那么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I”他又喊。
  “还有鸡油大汤元!”她走了。
  童孝贤看她走远了。低头看着手里一大把钥匙,快活得什么似的。唱着去拿脸盆洗脸去了。他想:“运气还是不错!”
  他一进洗脸室。大宴正在那儿刮胡子。大宴专门和本地四乡人来往,他不用外国保险刀刮胡子。他去乡下市集上买小剃刀刮。他没想到在云南小村子中,买到了一把刻了‘广东机器仔精制’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摊子上都是这种的。他是细心人,便想了许多远游商人的血汗事业。他一刮胡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装得下十倍于小童的心事。
  “大宴!”小童一看见他就嚷。“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头来看他。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水螅有了?”
  “喝!有了。大个儿的!”
  “在哪儿?大个儿的?你装在漱口杯里带来了?”大宴听得连胡子也不刮了。
  童孝贤一听,笑得蹲在地上,“哪儿的事,在试验室里,我还要再去多找一点来才行?”
  “在试验室里?你一大早跑到试验室去了?”
  “不是。”
  “那是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
  “嗨!又是骗我。是作梦,梦见找到的罢?”大宴也很失望,又去刮胡子。“梦里的水螅比醒时的虫还不可靠!”
  这下子童孝贤急了。他喊:“伍宝笙告诉我的!我从不会做梦!”
  “伍宝笙?她来了?”
  “她一大早来了告诉我的。现在刚走!她还要请我看南屏呢!”
  “她来就为了告诉你水螅有了?为了庆祝你就请你看南屏?”
  “就是这样!”
  “那才不对呢!人家费了好几天的事,在显微镜下观察你的水螅,完了还要请你?”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也许。反正绝不是方才我说的那一个理由。”大宴也不再问,“其实我也有人请。这会儿还早,我洗完脸浇一会儿花,就到校门口去。白莲教也去。余孟勤请我们吃早点。”
  “有我没有?”小童问。
  “你去就有你。”大宴说:“反正是周大妈摊子上那些,豆浆,鸡蛋、糯米饭之类。谁像你呀,又是南屏电影,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吧?”
  “大宴!”小童凑过来低声说。“你怎么知道,你看见我们了?”
  “谁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话来:“我还知道人家仿佛递给你了一点什么东西!”
  “你真看见了?”
  “她递给你的是什么东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见大宴胡子已经刮完了。心上一计算时间,知道是上了当就说:“她又送给我了一对兔子,这么大的东西你会没看见!还骗谁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见了才怪!方才说伍宝笙来了,你还吃一惊呢!”
  “她若是没递东西给你才怪!方才说看见有东西时,你吓得不敢大声说话了呢!”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小童就从口袋里把那把钥匙取出来,向大宴说:“大宴瞧,陆先生花园的钥匙!”
  “什么?”大宴看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吃了一惊:“去偷同心兰!别胡闹了,留着大家看看吧。陆先生种了两年多还没有作完这个试验,你又要去偷花!伍宝笙是怎么了?”
  “别吵,用不着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种的子三代!别告诉别人!到时候你帮我种?”
  “一定!钥匙是不是伍宝笙给你的?”
  “她叫我去采别的不要紧的花的。陆先生叫她采了去布置下午迎新会场的。她忙。转托我的。同心兰也是她找陆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费事,她帮陆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养些根,明年开了春好去种。”
  “你什么时候去摘花?”
  “吃完早点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带我去行不行?我帮你摘。”大宴是真爱那个花园。
  “伍宝笙说不叫别人进去,怕陆先生不高兴。”
  “带我去不要紧!我懂得他的试验。”
  “你是不是想着同心兰?”
  “就是因为要看同心兰,也怕你一个人去摘花,把花摘乱了。你全没个算计。”
  “那也行。”
  “那你快洗脸。我走了。”
  “我上哪儿找你们吃早点去呀!”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东西就走:“快点来!”
  “大宴!”
  “什么事?”
  “你瞧。”小童低声说。“净是人家请我,我什么时候也该请伍宝笙一回了。她告诉我说,有时候请人,回请,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说我该请她一回吧?”
  “得!这回该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来。“昨晚上你的话还像是说友情不用费一点心思的,怎么她的话就这么管事呀!”
  “不是,我是这么觉着。”
  “觉着!这就对了!‘觉着’就是顺了自然的一种现象!怕要请客也是顺了自然的一种行为!你可以请她,也可以不请她。你正正经经地跑去邀请倒会把她弄糊涂了。这么着吧,你现在有钱吗?”
  “还没有寄来!金先生抄书的钱他也没给我!”
  “金先生的钱,总不出这几天。等钱来了再说请客的话吧。快洗脸!”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脸了,行不行?”
  “你昨天洗了没有?”
  “昨天下午还洗了!”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这小孩子的习惯。他们走出洗脸室,大宴说:“不洗脸,也跟不穿袜子一样?是接近上帝?”
  “差不多。我现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小童回去放好了脸盆,来到大宴屋里,余孟勤已经在那儿了。他们笑白莲教的头发梳不平,大宴说:“白莲教是要梳抓髻儿的。梳这个分头就没本事了。”
  余孟勤说:“白莲教是梳抓髻儿的?你怎么知道?”大宴笑着说:“也就是那么一说。”小童掺进来说:“是不是余孟勤你知道?”余孟勤说:“我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个人一生不作别的,光对付他这一点求知的心就对付不过来!”
  小童说:“是不是吃早点你请客?”余孟勤笑着说:“是。”又摸摸小童头上说:“你的头上也梳不平。”小童说:“那是我的商标,凤凰毛为记。凤凰顶上毛是这样,这个我可知道!”余孟勤说:“你说的是孔雀吧!你见过凤凰?”小童说:“我见过画上的。”朱石樵说;“如果我画一个凤凰头上没有翻毛呢?”小童说:“那就是外国鸡!不是凤凰!”
  大宴笑了说:“别骂人!你知道吃早点有你没有?”
  小童忙仰起脸来问:“大余!有我没有?”
  余孟勤说;“有。我起来就先去找你,后来才上这儿来的。你已经出门了。”
  小童就头一个抢出门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说:“你忙什么小童!余孟勤钱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鸡蛋。”
  “我不吃鸡蛋!我们不能同族相残!”
  他们走在一起。余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个人都穿半旧的深色蓝布长衫。余孟勤面色白净,肩平额方。小童常说:“给余孟勤画像,简单!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画了!全是直角!”余孟勤长得确是方正。不过也很神气,并不呆板,他是相当体面的。两眼尤其有神。
  到了校门外已经有许多人在路旁摊子上吃东西了。小童一看见周大妈的摊子,就跑过去。对周大妈笑了一笑说“早呀!你家!”又对她身边忙着洗碗的那个伶俐的小姑娘说:“贞官儿!来一碗豆浆煮糖鸡蛋!”
  这里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卖的东西样数也多。学生们又好出新鲜主意,小贩们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错。在这里路边上吃东西其实不大好,不过此地偏僻,学生上下课又忙,到别处去吃也来不及。这公路上常有急驰的车辆把土扬得很高,学生们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车子肯在学校附近开得慢一点。学生们便暗地称赞车上人聪明。新舍南北区只隔了这一条环城公路。学生来往非穿过这路不可。其实车子是应当开慢一点的。
  这时从西边转过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车上的装饰在早晨的太阳里雪亮耀眼。车子式样是最新的。开得也飞快。后面带起一大片尘土。叫阳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条未开屏的尾巴。从西往东到这方来。
  小童忙淹了碗,说:“这辆真新,开得好快!”
  “管他呢!”余孟勤皱了眉毛,怒目而视。
  忽然,到了凤翥街北口那里车子慢下来了,一直轻轻地滑了过来,停在校门口。一点尘土也未带过来。车门开了,大家都向那边看。走动的学生也停下来看。
  先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军官。待他走开一步,里面跳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来。她下来了,又向车内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浅色的时装,小圆点子花。一双浅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丝袜里悦目的一双脚。
  “妈!车上下来的那个小姐长得多美呀!”小贞官儿在极端寂静的一幕里锐声的喊。那圆润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那个车上下来的也听见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军官的手臂,一手假装做掠一下那轻垂的柔发,偷偷扭转头来向小贞官儿这边来看。她那还有孩气的眼睛正看见这边一个青年男子穿了蓝布长衫,一双浓眉正压紧了一双锐眼向她钉着。她吃了一惊,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脚踏到地上一个小水洼儿。吃了一闪,又灵活地让了过去,没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头也不回,轻轻地说了一声“妈!我跟爸爸去啦!”就走进校门了。
  这边几个人又来吃他们的早点。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还有着方才那个俏丽的影子,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伍宝笙来,他说:“余孟勤,是你介绍伍宝笙做新生保护人吗?”余孟勤说:“你怎么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别好罢?”大宴说:“她还会请人看电影呢,小童怎么会说不好!”朱石樵说:“我也要说伍宝笙做起来一定好。”
  “你们说谁?”忽然小贞官儿问。
  “伍小姐。”小童说。
  “伍小姐美,还是才将这个小姐美?”小贞官儿问。
  “都美!”小童说:“贞官儿,你说呢?”
  “我也说都美!我分不出来!”
  “小贞官儿,你也美!”余孟勤说。
  小贞官儿抿着嘴儿笑了。周大妈也笑了。说:“傻丫头子!你还笑呢!”
  “大宴!”小童说:“我说刚才这个有一点比伍宝笙好!你猜是那一点?”
  “那一点?”余孟勤问。
  “伍宝笙老穿袜子。人家就没穿袜子!”小童说。
  “小童!你说将才她差点踩到水坑那一闪。是不是比白鸽子展翅膀还好看?”余孟勤说。
  “我也觉得。”小童说:“她的腿真是最美的。她那样子就不像会跌倒的!她一定会打球!”
  “她也许是新生?”朱石樵忽然说。
  “也许!”大宴说。
  “走罢!大宴。”小童已经吃完。又把手上的糖渍放到嘴里去吮。
  “走!”大宴说。
  “你们上哪儿去?”朱石樵问。
  “别告诉他!”小童赶忙喊。拖了大宴就走。那边余孟勤也拉了朱石樵去大西门洞去看墙上贴的当日报纸去了。
  小童和大宴沿了公路直向东走,走完学校的围墙,上了一条小路,这时虽还早,山坡上小路已经晒热了。一会儿,到了三分寺的火化院。这火化院隔了新校舍与三分寺相对。三分寺现在是一部分研究室,及书库。许多和尚让了出来住在火化院这边空房子里。火化院的菜园很大,划了一大块用栅栏隔起,作为生物系的培养苗圃。他俩个进去,正看见幻莲和尚在那儿晒太阳。幻莲认得他们便起身招呼。小童唤了一声“师父”,就往里跑。宴取中就站下未说话。幻莲说:“宴先生,今天学校开学了。”宴取中说:“对了,师父也晓得了?”幻莲说:“今年度是谁来管图书馆?”宴取中说:“还不知道。师父
  又看完什么书了?”幻莲说:“也没有什么。乘放假机会借了几本平时借不出来的指定参考书看。等一下宴先生回去的时候,我叫他们交宴先生两本书代还一下。”说着一合掌就走进屋去了。大宴就鞠了个躬,也向后花园里来。一看门已大开,锁和钥匙都扔在地下,大宴顺手捡了起来放在袋里。往里走时,只见一畦一畦各种的花,看不见小童。他把热带性的大宽厚叶子,大朵儿的花全看完了,才在那边同心兰旁边见到小童。他正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看样子脸已经洗完了。正在脱鞋挽裤腿儿。大宴说:“你的钥匙呢?”
  “在栅栏门上!”
  “我进来时候怎没看见呢?”
  “那一定在你口袋儿里!”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脚,也不擦干就穿进鞋里。两个人就同看同心兰。这片同心兰占地方甚大,足足有半个园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儿大小排在那里。去年花色已经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纹的。这种花试验遗传最为方便。那些单色的花虽然美,他们去年全看过了。什么殷红的、深紫的、青莲色的,还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华丽极了。另外浅色的有的极浅。有一种淡黄的和另一种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样。一朵朵在太阳光里全像笑盈盈的脸。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时就有许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种深黑的花,有绛红色的斑纹。大宴看着说:“这种顶名贵。”小童说:“外行!还不是都一样!”大宴说:“你就不数一数!这种的只有两行!别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见一种浅黄的有紫色点子的,他就说:“不对!陆先生一定是看这种怪脏样儿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种黄的有点子的多神气!”他们就又跑过去看黄的有点子的。小童又给花浇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两个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么花也舍不得采。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雏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见些绣球,太少,不够。正发愁,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大宴说:“听!有人来了。”小童一听说:“谁?你猜是谁!”大宴说:“吃早点时看见的那个!”小童说:“我听着她声音也像!”正说着那边走过来了五个人,那个见过的军官走在前面,那个小姐走在一位富态的大大旁边。还有一个短装的人,领了个小男孩子。那个军官看见了他们,便回头说了句什么,脚下就快了一点,走到他们这边来。他俩一看这军官相貌有些地方与那小姐一样,记起早上那位小姐说的话,知道是他的父亲。也就很规矩的招呼了。来的人说他姓蔺。大宴就说:“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贤。”那边四个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说话。蔺先生就说:“两位认得陆先生罢?我们是在美国时的同学。”小童说:“我就是陆先生的学生。这个花园就是陆先生作试验的。蔺先生也学生物?”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边;蔺太太、蔺小姐也笑了。蔺太太正看着他。蔺小姐眼看着地下。
  “我是学机械的,现在在航空学校。这个花园我来过。今天顺便看看,正巧门是开着,我们就进来了。”蔺先生说。大宴听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着大宴。
  “我们是陆先生叫来摘花的。摘花去布置迎新会场。”小童说。
  “摘花?”那边蔺小姐吃惊地说:“爸爸,摘掉这些花?”
  “不摘这些个。”小童说:“这是陆先生试验遗传用的同心兰。我们摘别的小花。”
  “迎新会场?”蔺小姐说:“什么会场?”
  “今天下午在南院小礼堂开迎新会欢迎新同学的。”大宴说。
  他们年青人三两句就说上话了。蔺先生同蔺太太看了笑。说到这里蔺小姐就用眼望了蔺先生。蔺先生一见说:“哦!我倒忘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宴先生,这位是……”
  “我叫童孝贤。”
  “对不起忘了。”蔺先生笑着说:“这是小女蔺燕梅。是你们新同学。今天刚注了册。”
  “宴先生!”蔺燕梅伸手出来,大宴就和她握了手。
  “童先生!”她又伸出手来。小童一看手是湿的,便点了点头,说:“我手太脏,才刚弄水来着!”说着把手在衣服上擦。
  “不要紧!”蔺燕梅说,她手一直没有放下。小童也握了手。她又说:“这是我妈妈。”两个人都上去叫了“伯母!”蔺太大就拉过那个小男孩来,说:“叫,哥哥!”小孩叫了“哥哥!”蔺燕梅抱起他来在小脸上亲了一下,又放下来说:“他是小弟,才三岁。”
  童孝贤说:“我也有个弟弟,也是三岁,不在这里,我家在重庆。”
  蔺先生看了蔺太太笑。蔺燕梅看了看她的父母亲,又说: “迎新会是不是新生都要去?不去行不行?”
  “新生都要去,不去不行。旧生不一定都要去,礼堂小,都去三千多人坐不下。”小童说。
  “新生也不一定都要去,谁告诉你要都去的,小童?”大宴说。
  “我就是说这个。”蔺燕梅说:“妈咪,方才注册时,我听见两个男生说开完了迎新会,他们就要欺负新学生了!”
  “我们不会!”小童说:“我们今年要用大哥哥,大姐姐制度了。”
  “是不是保护人制度?”蔺燕梅问。
  “就是保护人制度。”大宴说。
  “那就不对了。”蔺燕梅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挺凶地说:‘不要保护人制度!咱们按老规矩!’吓死人了。”
  “不至于的。”大宴说:“这次是由心理系金先生管的。”
  “他是心理系的。”小童指了大宴说。
  他们又一边说一边走。又绕到了门口。小童说:“咱们还是现在摘还是下午再来?大宴。”大宴说:“现在没有篮子。”小童说:“找幻莲师父借。”大宴说:“别又去麻烦他。方才他托我还书,还说一会儿由小和尚交给我呢!别打扰人家修行。”小童说:“那就下午再来。”大宴说:“对!省得误了午饭。”大家走出了园门。大宴掏出锁来把门锁上。
  “你们全在学校里包伙食呀?”蔺太大问。
  “对了。”小童说:“非在校内包不行!”
  “又是非这么不行,非那么不行!”大宴说。蔺燕梅这回也笑了。
  “我看……”蔺太大向蔺先生说:“咱们叫燕梅也在学校里吃包饭!”
  “我早说要这样!”蔺先生说。
  “妈!我也没说不在学校里包饭!”蔺燕梅娇娇地抢了说。说着看了一下他们俩个。
  “你们吃得还好罢?”蔺大大问。
  “怎么不好?”小童说。
  “饭菜是差一点。”蔺先生说:“这个我知道的,不过年青人怕什么!还有饭厅没有凳子,吃的时候大家是站着的。”
  “对了,我们是站着吃的。可以端了碗走来走去地吃。”小童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走到了前院,一个小和尚听见了,送过两本书来交给大宴。大宴说:“知道了。”小童问:“什么书?”大宴一看说:“两本都是哲学系的。一本是柏拉图对话录五种,一本是理想国。”
  小童听了就问:“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外国语言文学系。”蔺燕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外文系就够了。”小童说,“我们认识外文系一个姓冯的,挺好的一个人。过两天遇上了就介绍给你。他是个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样。”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样的制服?”蔺燕梅试着问。小童听了就想起件事来,他低头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脱衣服时掉了。他放了心。说:“也是这么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点,比大宴矮一点,也不带眼镜。”
  “叫冯什么贤?”蔺燕梅说。
  “冯新衔!新旧的新,官衔的衔。你认得他?”
  “就是他!就是冯新衔!我注册的时候,就是听他跟另外一个小个子说的。是那个小个子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的!”
  “他没说罢?”
  “他倒没说。他说不要保护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说:‘我才不当什么保护人呢!’那个小个子就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了。”
  “他不会说的。他是个好人,他懒这是真的。他懒得当保护人,也懒得欺负人。那个小个子什么样儿?有一点儿小麻子?尖下巴?头发梳得挺亮?”
  “我没敢看清楚。”
  “说话天津口音?”
  “对了,天津口音。说英文也一样。两个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冯的英文就特别好!”
  “更对了,你看那小个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净捣乱!你别怕他。”小童十分爱惜这个蔺燕梅,直怕吓着她。其实他们差不多年岁。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开了站。看去蔺燕梅竟似还要高些。
  “你就顺着嘴瞎说罢!”大宴瞪他一眼。
  蔺太太就笑了,说:“童先生说话直爽!”
  蔺先生就说:“燕梅怎么这么喜欢批评人?”他们两个听了就都吐了一下舌头。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公路边上。汽车在那里停着。蔺先生让他们一下说:“一同去便饭?”大宴说:“谢谢!不去了。”小童说:“你下午来开迎新会不来?”蔺先生说:“燕梅!你说来!一定来!这许多同学,上学多好!”蔺燕梅就说:“我下午来。”他们先上了车。那个短衣的男人是司机,他把门关好。问:“主任。还是去刚才送太太去的那里?翠湖东路?”蔺先生点了点头:“是宋家。”说着又摘下帽子向他俩摇了摇。他们看车子开了,才走。
  “小童,”宴取中说:“你发现你一点错误没有?”
  “什么?”小童说:“说错了话?”
  “怎么,你也在乎起说错了话了?不是现在说错的,是早上说错的。”
  “什么话?”
  “蔺燕梅穿了袜子的!很薄很薄的丝袜子!”大宴把两本书在手里拍着说。小童笑了,“我没看出来。”等一下他又笑了说:“我想她一定会打球,我忘了问她!”
  他们回去正赶上吃午饭,傅信禅和他们在饭堂门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禅和冯新衔是一桌的。他就问:“你们桌上今天有空没有?”傅信禅说:“有。周体予被陈先生请去吃午饭去了。宋捷军他们一帮打篮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冯新衔在,怎么样?”小童说:“我正要我冯新衔。”他又向大宴说.“我跟傅信禅一桌吃去了。”
  他们分开了走。小童就问傅信禅,“怎么宋捷军是师范学院的,他们管饭的呀,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了半个暑假?”
  “他们本来暑假里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开饭了,另外给饭钱。宋捷军一算计,他就服了一半务,拿了钱又到这儿来吃饭。”
  “这种人!”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团最后一天。”
  “冯新衔!”小童一看见冯新衔已经先来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见了那么一个你们系的新生没有?”他们一边又忙着吃饭。
  “看见了!”冯新衔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童说。
  “人家在我手上注的册,学号联字二七二五,我还不知道!”
  “是男生是女生?”
  “我准知道你说的这个是女生。查去罢。二七二五。”
  “长得什么样儿?”
  “我没敢仔细看!”
  “那一定对了。我和大宴在陆先生花园里头碰见她了。他们一家子。她父亲在美国时和陆先生同学呢?”
  “她的保证人就是陆先生。”。
  “你们为什么吓唬人家?”
  “我吓唬什么了?”
  “你们说迎新会完了就要收拾新学生!”
  “我没有说,我管外文系新生注册,我还要附带通知他们去参加迎新会的。周体予负责组织新生下午开会前还要赛球呢!把新生全吓跑了还打什么球?”
  “你们办注册事情时宋捷军在不在?”
  “对了,是他说的。我忙得一塌糊涂,他跑来帮老周组织一年级球队的。范宽湖注过册了,就是这个蔺燕梅来。我看宋捷军说什么打倒保护人制度,一半是看周体予和范宽湖太亲热,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蔺燕梅注意。我说:‘别瞎闹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说:‘按老规矩!什么保护人制度!打倒!’准是这个活,把人家吓着了!”
  “喝!我这好一阵子劝才把人家劝得放心了。”他又叙述了和蔺燕梅的对话。
  “何必你这么热心?迎新会也没有什么参加头儿!我就不去。”
  “这是你懒!迎新会是给新生第一个印象的地方。”
  “新生的印象是随时得到的,哪有这种人专门准备到迎新会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还有印象贵在正确。那种人为的印象是要不得的。”
  “我是尽我一份爱校的心!我是宣扬我们的好校风:思想学术自由、尊师重道,友爱亲仁!”
  “校风也用不着宣扬。好校风也不是建在大多数无知无觉的群众上,更不是几个败类能破坏的。校风好像是个有生命的灵物,他自生自灭,一点也勉强不得,又一点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实实在在最公平的果实!”
  “什么果实!结在什么树上?吃饭罢!”傅信禅说。他其实很喜欢听这冯新衔的言论。当冯新衔兴奋的时候,他也确实有些言论。可是他的话易流入寓言。傅信禅就嫌麻烦了。
  “可惜这种果子是不具形体的!”冯新衔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一种显现的办法!或者是成为一种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别几种不同的性质由几个不同的人格来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种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爱好的学生们心里。这魔力会支配学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气味相投,使旁观的人从他们的总人格中见到校风!若是他寄托在几个性格明显强烈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就部分地代表了这偶像,他们被人崇拜。受人谈论,他们被模仿,为人称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洁’时,会忘掉自己去救护真理!比方我们单纯地爱戴功课好的人,大家就会在心理上给一个功课好的人一种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于是这一校的校风便是读书空气浓厚了。如果崇拜运动健将,那校风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那么校风就只在几个人身上?”小童问。
  “若是这种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风的的确确是只在几个人身上。其余的人也不能没有,他们的功劳在建造这光荣。他们是纳税人。而这光荣是用他们血汗建的辉煌宫殿。那些英雄们是他们不知不觉中所选的地基!纳税人每人所献有限,所以也不觉得。而存心破坏的人,如同叛徒。因为无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纳税,所以也反叛不成。”
  “那我是什么呢?”小童说。
  “你是个纳税多点儿的人罢了。”
  这时大宴走来了。对小童说:“快点罢,我方才算计了一下。我们吃完饭就快去摘花都有点来不及!”
  “我们摘些什么呢?”
  “花在地上长着不显多,摘下来就不少了。三种小花掺着摘再夹点香草。”
  小童听见忙着扒了一碗饭就同大宴走了,他们先借篮子。想一想篮子不够。小童说:“让我把被单拿来儿!”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单揭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见减少而被单里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点柏枝,说:“叫沈蒹沈葭她们去配上一点柏枝子,用线扎一扎,新生一人一朵。”两个人走出园子来。大宴说:“你一个人送去罢。”说着锁上了园门。把钥匙交给小童,小童接了过来。笑了一笑,大宴帮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转了一回儿,又看见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参加迎新会,也不想看赛球,他两个就又去吃茶。
  小童一个人背了个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后转上新舍南区墙外的小路,走进城墙缺口,穿过北院,过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着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释。一进南院迎头就碰见伍宝笙。伍宝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贵气象,这一妆饰更显得华丽。她见了小童就说:“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来了?背了一大包脏衣服?”
  “花!什么脏衣服!沈蒹沈葭他们呢!我牺牲了自己的被单!”
  “妈呀!那是你的被单!原来是白色的罢?”说着又一伸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这么一种可爱的浅灰色的。”小童笑着就往里走。“拍”地一声把花园钥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明天午饭后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边去。“洗洗脸来!”她转过了院墙到了门口文林街上,嘴角上还挂着笑。
  小礼堂地方很小。礼堂样式也不好。但是女学生们想:“既然答应了负责布置会场,也只有尽力布置。”等他们布置得有了个样子,她们又想:“实在怪好看的。若能够永远这样,别拆卸下来多好。”后来经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若是没有我!哼!这回……。”
  小童进去时,大家正着急这花儿了。该放花的地方全空着呢。小童一进礼堂就喊:“喂!怎么?这样就算完了?连朵花儿也没有?”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怎么没有花?”她们说。“伍宝笙说下午你准送花来!”
  “听他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说。她两肩下斜别人看她古美人儿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仪贞:“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脏衣服!”小童说。
  大家大笑起来。便过来抢。“别忙!”小童说:“有些石竹是要你们配上柏枝子,用线扎起来,给新生一个人一朵的!”
  “我们来扎!”沈葭说:“先生们也一人一朵!”
  小童就在礼堂打转转。忽然看见那身材特别高的金先生进来了。他就上去喊了一声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说:“正好,”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宽边眼镜,又掏出一个大名单来,说:“孝贤,你能不能在临时会场上自告奋勇也当一个大哥哥?”
  “我?”他嘴张得大大地。“我真想试试!”
  “金先生!”金先生听了一回头,看见是沈蒹在喊:“让他当个弟弟还差不多,你瞧瞧,地下这块脏布是他的被单!”
  金先生大笑起来。他原不过是玩笑一句,他乘这时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小童。他说:“孝贤,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释梦研究》的。”“哎呀!谢谢!”小童快乐地接了。
  “我看看这名单成不成。”沈蒹说。几个在扎花的女同学就都聚拢过来。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钞票装到制服口袋里。
  “你装好了!”沈蒹说。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这是漏的!我用手捏着罢。”
  “你这样太不行了。”金先生说。“这样你是太懒啦。不会动针线?”
  “我会,金先生。”他说:“平常我是装在那边口袋的,那边的不漏,有一个口袋够了。”
  “他也不懒!”沈蒹说:“他是太忙,金先生,忙着玩!”
  “沈蒹! …”小童喊。
  “不用说了。”沈蒹拦着他:“下面准是罚我替你缝!”
  “正是这样。成不成?”
  “看完名单再说罢。”她接过名单来,顺手递给金先生朵已经扎好的花。
  他们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顶多认得一两个同学的弟妹。许多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小童说:“我知道三个人。这个范宽湖是同济来的。人挺不坏。范宽怡一定是他妹妹。还有这个蔺燕梅!你们等着看罢。”
  他一看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宝笙。他问金先生:“怎么这么巧?正跟我想的一样,蔺燕梅是外文系呀!”
  “陆先生特别叫伍室笙照应她的。她是陆先生一位老同学的女儿,你认得她?我们还把她插在伍宝笙屋里。”
  “我今天才认得她,认得她不算,还认得她们一家。”
  “长得什么样儿?”沈葭插进来。
  “你们听好!”小童回顾一下准备大讲一番。不过他并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对女人的注意又太简单,不够用来描绘,他想说什么“丝袜子”,又是“或者会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话。他实在觉得满腹绝妙词藻,可是就说不出来。
  大家看他样子不像玩笑,越是要听。
  “她美罢?”沈葭说。
  “嗳!太美了。”小童说。
  金先生看见这些女孩子们太认真了,觉得不大好。就说:“人的美是很难说的。算了罢。你们的花扎完了。他们赛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赶快,赶快!忙着开会啦。”
  “金先生,那个蔺燕梅实在太美。”小童说。
  “不要再说了。”
  后来,终于大家把会场完全弄好,人已陆陆续续地来了。演讲、游艺都过去了。新生也点了名。大半都到了。认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担保决无欺负新生之事。范宽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宽怡是沈葭。伍宝笙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妹妹蔺燕梅没有来。会散了。哥哥姐姐分别谈了一会儿,沈家姊妹又去拆卸会场。小童说:“我来爬梯子。你们给我缝破衣服罢。”沈蒹想了起来,她手里正忙。就喊她妹妹帮忙。沈葭接过衣服来说:“伍宝笙,你领小范去找宿舍罢。”又把范宽怡介绍给伍宝笙,然后忙着去缝衣服,显得又热心又勤快的样子,她想:“这样也好作个榜样给新同学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对金先生说:“保护人制度真是好法子!这鼓励比惩罚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后自尊之!”一句话说在沈葭心上,她一针把指尖扎出了血。
  伍宝笙问明了她的两个弟弟都已注册了,没有甚么别的事。就说:“我住这个南院十一号。你们住定了宿舍也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没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许一直闯进来,要在门口告诉周嫂她们传。听见没有?”她亲切地说。那俩个男孩子十分拘谨,一直不说话,听完了,鞠了个大躬走了。他们俩个倒因为同认一个姐姐,马上熟识起来,一个说:“蔡仲勉,方才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个说:“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么薛什么超?我忘了。”“薛令超。”头一个说。
  这边伍宝笙带了范宽怡进了南院里边一进的院子。范宽怡活泼得很,梳了两个小辫子。伍宝笙一边走一边就问她。“你是哪一系的?”
  “地质!”她快乐地说:“我父亲就是学地质。他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主任,在重庆,我们一家全是学理科的。”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宝笙看她有点太爱说话,就想知道她在家里排行第几。
  “六个!”她说:“我顶小。我,还有五哥范宽湖,还是学生,其余都毕业了!只有四姐大学没上完,生病死了。”
  “你一个人上学不想家?”
  “不知道,也许想,也许不想。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你还有个哥哥,也在联大,也是新生?”伍宝笙是代她高兴,不料招惹出更多骄傲的话来。
  “范宽湖!你没看见?新生男生里顶高,顶神气的一个!”她也觉得不大对:“我是说很神气,不,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他在同济永远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国才叫他转联大的。他什么功课全好。运动也好,音乐也好。若不是我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学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学差二年才毕业!”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没看见她。据她的保证人说也是考同等学力的,年纪也很小。下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宝笙说。
  “她叫什么名宇?长得也好看罢?”
  “她今天没有来。名字介绍时再告诉你罢。人我没看见过。今天她没有来。”
  “她是学什么的?”
  “学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学院容易一点罢?”
  “我不知道。考试是先评总平均分数才入院的。”伍宝笙是极有忍耐的,她不愿用尖酸的话刺破她跟前这小女孩的骄气,她索性实说:“不过以考的功课来说,文学院少考一门高级算学。”她又加一句。
  范宽怡还想说些什么,伍宝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钉子,却不愿叫她真碰上而伤了感情。她就用几句话把她压住。她说:“小范。我们这样叫你好吧?”
  “好。”小范又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中学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宝笙说:“小范,楼上是十四号,你的房间是十四号罢?”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手里有住宿证,我不会看见吗?现在上楼去罢。那边是到小院儿的通道。向左转是洗脸室,向右转等下你自己会知道了。”
  “一定是厕所!”
  “别这么喊!女孩儿家的!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了。我住十一号,有事,来找我也行。回头见!”伍宝笙依然一团和气地说了这些话走了。她心上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偏派给沈葭,叫她怎么带得了!”她想着便往自己屋里走,上了楼走到门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哭。哭的声音十分细小。她再注意听时,哭的人已经听见有人来,止住哭声了。她一想:“蔺燕梅!”她想起来了。她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只住三个人的。那一个史宣文尚未来。再一个就是早上陆先生告诉过她的蔺燕梅了。她忙开门进去,看见那第三只原是空着的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床单,枕头全是洁白,一律沿了墨绿色的大宽边。一床湖绿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叠得齐齐整整地。书架上一小打新笔记本子,也全用厚绿纸包了书皮。桌上铺了一块和床单一样的白细布桌布,也有绿边。桌上一个矮矮大口的绛红花瓶是细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册子,册子前一瓶新墨水,还是装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黄杆新钢笔,册子上有几行字,册子边上桌布上有一块是阴湿了的,大概是泪水罢。那个蔺燕梅正仓促地想用册子把它遮住,她顺手作出阖书的样子,然而伍宝笙已经看见了。书合上了也是绿纸包的。她赶忙站起来很规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样呀!”伍宝笙想:“我这个山里的隐士忽然在回家时发现什么布置都变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个神话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这个进来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蔺燕梅想:“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白衣服,头发上有耀目的光!”
  伍宝笙心上喜爱极了。她方才在迎新会上未能遇见的一点空虚补上了。方才被那个小范气的那点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见桌上的泪痕,心上不忍问她伤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小可怜儿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两眼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赞叹这小女孩无一不美的整个一个人。她若开口,便会不知觉的说出赞美蔺燕梅容貌的话来。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说:“屋子改了样儿,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了一句称赞的话来说,又用一种亲热的口气,生怕这小女孩怕生。她说话时的态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为她永远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的。
  不料,这样小心的话还惊吓了这个更小心的心灵。“我来了有半点钟了。我是这么铺着试试的。是我把桌子改了个样儿。”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进宿舍时那点兴奋,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见到的屋子旧主人。
  “真是!”伍宝笙简直一半是叹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们坐下来说说活儿。咱们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蔺燕梅的手一齐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单上。她带着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听。你叫蔺燕梅。你是考同等学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证人是我的系主任陆先生。新生保护人,就是我,我叫伍宝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蔺燕梅叫了一声,仍是怯生生地,不过却像含了无限喜悦。她垂下的眼皮,与捏了伍宝笙两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轻轻地说:“我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伍宝笙又看到她垂头时那圆圆的两肩。一头柔发。
  “姐姐,”蔺燕梅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也住在这屋?”
  “就是这屋。陆先生特别把你派在这里的。他也是新生导师的一个。”
  “还有那一位呢?这里一共三个床。”
  “她叫史宣文,还没有来。不要紧蔺燕梅。人人都会喜欢你的。”
  “你也是学外文的?”
  “不是,我学生物,史宣文学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陆先生是你们系主任了,又问你,真对不起你,姐姐。”
  “别这样。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欢上大学吗?”
  “真喜欢!姐姐!我真喜欢!我心上快活极了。我……”
  “你还会喜欢你的先生,你的同学的!你在大学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罢。”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说。她又用手去触了触才合上的册子。“不是,我也有点想。我方才写了一点日记,我才想起家里。”停了一停。又说,有一点作娇的样子:“你不喜欢人哭罢,姐姐?”
  “别说了!”伍宝笙又握了她的两手偎在自己脸上:“我听见你哭,又看见你这个小心样儿,我真想……我真想……蔺燕梅!我有时候也哭的”。
  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伍宝笙点了点头,仿佛是说:“可不是吗?”两个人就欢乐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么呢?小蔺?”
  蔺燕梅不说话。等着。
  “不好。”她接着说:“小什么,小什么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说:“我家里都这么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吗?陆先生说的。”
  “在。在巫家坝航空学校。远得很哪!”
  伍宝笙点了点头。
  “姐姐,联大的学生好极了,中午我还遇见两个男生在陆先生花园里,他们待人也真好。姐姐,怎么还有人说要欺负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宝笙笑眯眯地:“会有人来欺负你。”
  “没有!是没有罢?”
  “一定没有!我问你中午在陆先生花园里你碰上了谁?”
  “一个高的姓宴,一个矮的姓童。”
  “是他们说要欺负新学生?”
  “没有。姐姐,他们才好呢!他们没有说。若不是那个童孝贤给我解释了半天,下午真不敢来开会。”她说着不觉想起早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才到联大门口一下车,便把她几乎吓得不会走路的那一双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蓝布长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经验。她初到学校,心上一团高兴。才一露面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喊她长得美。不料为了看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双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着说。“早上我注册时候听那些男生说‘打倒保护人制度!”口气好凶呵!”她说着小声吐了一口气。
  “对了。下午开会你为什么还不到呢?你不是听见别人解释了吗?”
  “我来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饭,人家不放我走。我说勤务兵已经把行李送来了没有人收,才放我来的。”她说时看见伍宝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这花也是他们给的,我进门看见已经开会了就没进去。一个人真想家。”
  伍宝笙因为跟她熟了,就尽管爱惜地看着她的小嘴在说话也忘了回答。
  “爸爸说,今天还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学校。今天因为答应说来开会不能不来。早知道来也是晚了,我不来了!”她又猛然觉得这话顶撞了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说:“爸爸说马上来接我的也没有来!”
  “燕梅!”
  “姐姐?”
  “燕梅!”伍宝笙的声音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与她相处了不过几分钟,便把她几年来作学生心上未感觉到的一种纤巧,微妙的心理引动了。
  伍宝笙的美丽是天生的,她自己从未感觉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聪明,所以她心地净明如镜。开心的笑,快乐的梦,给了她无牵无挂的三年黄金也似的学生生活,使她在光辉又轻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颜,她的心肠,她的一切,说什么好呢?……她的笑罢,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这肤色鲜丽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过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这非世俗非人间的女儿的心。她看了蔺燕梅半晌说:“燕梅!你真美!”
  “姐姐,”燕梅的声音都有点颤了:“你真美!我没看见过这么样叫人爱看的。”她俩个不觉都有点想哭。不觉抱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像。放开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伍小姐!”楼下周嫂锐声的喊。伍宝笙就说:“看看是什么事?”说着跑了出去。到了门前。这里是一个长楼廊,房间的门便是一排开在廊上。
  “你家。陆先生找你。在会客室。”她永远是那种平淡,无动于衷的样子。
  伍宝笙告诉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楼去了。她们的房子是守着楼梯口的。听着伍宝笙轻捷的脚步下了楼,蔺燕梅更觉出这个姐姐太感动人。她两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说感激的活却不知向谁说好。她觉到喉间有许多快乐压着。同是这间空屋子,她初来时凄凉的感觉已没有了。
  伍宝笙到了会客室,一看,陆先生陪了一位中年军官,两位太太在说话。三个都是不认得的。陆先生看见了就说:“宝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蔺先生蔺大大还有宋太太。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两位太太一见了伍宝笙这样人品,马上不绝口地称赞起来。伍宝笙红着脸,忙笑着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说:“听燕梅说今天要接她回家的。两位伯母愿意不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宿舍?”两位太太说笑着就跟了来。蔺先生也想进去。被陆先生一把拖住说:“慢着!入了紫禁城作父亲的也进去看不得了。”说着伍宝笙也回过头来看了蔺先生笑。
  一路上两位太太问长问短,竟比要给伍宝笙作媒还要周到。伍宝笙不等走到楼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谁来了!”
  蔺燕梅一听见从门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声:“妈咪!”就飞下楼梯,依在母亲怀里,推也推不开了。叫她带上楼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凉,也不肯,还是这个新姐姐给拿的。伍宝笙拿下大衣来看她还在撒娇,就笑着羞她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蔺太太说:“伍小姐,叫你看见了不要紧。下回索性撒到你怀里去呢!”她听了看着蔺燕梅,蔺燕梅正把脸藏起来也偷看着她笑呢!
  他们走到外面,蔺先生陆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说笑着走出来,伍室笙送她们一齐上了车。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车上,说:“还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说:“这么忙着回家?”蔺燕梅笑一笑对伍宝笙说:“我有个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蔺太太说:“对了,下次我叫燕梅请你来我们家玩。”伍宝笙笑着点头,车开了。
  在车上,蔺太太说:“燕梅!美了这十几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她听了只笑着不说话。
  “伍宝笙人好得很,”陆先生说:“功课品行,人缘儿,全是第一等!”
  “我姐姐人才好呢!妈咪!”她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
  “不想家了罢?”宋太太问。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却又认真的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低下了。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凉。离开了家,又还没见到伍宝笙,独自记日记的那一霎那。才离开父母半小时,就心上凄凉得一直温暖不过来。她不觉又依紧了母亲一点。忽然她又想起伍宝笙的容貌,声音,一丝温情流上心头,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又回到春阳里,心花又放了。她抬头看看蔺太太。蔺太太推她一把笑着说:“笑了,小心眼儿上想些什么?过两天该赖在学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亲的自己说着不觉也有点心酸:“别这么挤我!都上了大学啦!”
  一车的人就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大宴起来去找小童,因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钱是金先生给的,他不放心那钱叫小童自己带着。到了五号宿舍门口,他并不进门,一直往东墙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里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见就喊他:“小童!请客罢。金先生钱给你啦!”
  “哎呀!你怎么知道?”
  “冯新衔说的。”
  “冯新衔?更奇怪啦。”
  “傅信禅告诉他的。”
  “妈呀,我还没看见傅信禅呢!”
  “他昨天晚饭时听周体予说的。”
  “我不信了。”
  “周体予是宋捷军告诉的。”
  “宋捷军昨天一天没在这边吃饭。”
  “宋捷军是何仙姑告诉的。”
  “何仙姑?”
  “是你告诉的。你自己喊的。现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大宴!”小童悲哀地说:“我实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这回又完啦!”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说的那些什么接近上帝的话来:“金先生把钱递给你时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个八九分,用话一试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气!”
  小童一听,忙去口袋一摸,钱不见了!他慌了起来。大宴说:“你起来各处找一找呀!丢不了,准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又忘了。怎么?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我没放在别处。”小童说:“一定在身上。”他还是蹲着。
  “你右边口袋里是什么鼓着?”
  小童伸手往右边口袋一摸。有了。他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沈葭替我缝好了两边的口袋。本来我右边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装东西了。昨天装了进去。所以今天想不起来。”
  “那你昨天怎么想起装进去的呢?”大宴问。
  “我为了要养成新习惯,好利用两边口袋。”
  大宴又大笑起来:“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下不起来?”
  “我和弟弟玩。”
  “那么,我来替你放鸽子。”
  “鸽子已经放了。”
  “哦!”大宴说:“你原来不怕我这一计。我索性拖你起来罢!”
  “别!别!”小童忙喊:“我起来,你可别笑我。我今天特别有事!”
  “我早知道!”大宴说:“就是要你一句老实话。谁叫你装什么腔?”
  小童站了起来,大宴一眼就看见他脚上有一双灰色运动袜子。他的裤管很宽。然而很短。蹲着看不见袜子,站着可清楚极啦!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一早就把脸洗了?”
  “洗了!”
  “白费事!”大宴说得确确凿凿的。“电影是下午才开,到那时两手,一脸,准又都是脏的,还得重洗!”
  “我就重洗!”
  “你那里来的袜子?”
  “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过有一只是破的。”小童就像对自己说似的:“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记住了。”
  “又是什么鬼?”
  “练练记性。”
  “这里还有毛病。”大宴说:“你又离上帝远一点了。近来你已经快找不到上帝了。”
  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到底是你怎么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一共有三条路线!”大宴像发表演说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场。宋捷军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两个都是没话可谈的,就这么—讲。他听了,很得意,就到处讲。他告诉周体予,说晚上不来吃饭,说他见到了何仙姑,就顺便搭上这么一句。周体予听着好玩,吃饭时就告诉了傅信禅。傅信禅和冯新衔一桌吃饭,当然知道啦。他两个一块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禅已经走了,冯新衔一个人在看书。我两个喝完茶走时,冯新衔说叫我给钱,他口袋里剩的一点儿钱要在今天吃早点用。我给了钱出来,他说若是你在场就好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得了金先生给的暑期工作的钱。又告诉我这一大串。回来,余孟勤看见我,问我看见金先生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关照我说金先生对他讲你用钱太没算计。他怕你暑假里功课少净玩,钱就用得快,故意积到开学时给你,怕你开学愁钱念不好书。又知道你爱请客,怕人敲你,所以给你时还来个暗手法儿。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说叫我替你管着点,这是第二条路线。怎么样,老法子?”
  小童的钱一向是放在大宴那里。大宴管着他用。大宴比银行还好。并且他也不能存银行,他的事永远没有个定准儿,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又老是记不住银行办公时间。大宴总是早替他想好了,按时给他。他常常奇怪地说:“大宴生活两个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来,就把钱递给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数出一部分给他,说:“下午去看电影时候请伍宝笙帮你挑一双鞋。这双破得不值得再补了。”
  “哎呀!你真行!早上我还想着下午买鞋呢。给你钱时就忘了。”他又接过那一部分来:“这次买鞋该算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我早上确实想了半天!”
  “你的事没有半件不在别人意料中的。别人猜不到的你又早早闹得满城风雨!”
  “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确实是好多了。这回钱的事还不是都是别人说的!”
  “慢着!”大宴说:“我要先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了,我才将只说了两条路线,第三条,是你自己得意时告诉人的。得意的时候小心撞了别人的伤心事。想想!你昨天对谁说了?”
  “我已经想到了。”可怜的小童慢慢地说:“朱石樵不高兴了?”
  “他不会的。他跟你很好。不过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说他:“你请他吃东西不要紧,何必说什么暑假应该工作!什么抄论文也可以长见识之类的话?他现在穷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来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书这种工作的。”
  “我真是没有坏心!”小童痛苦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说:“可是人做事到这一步还不够。比方说你心上不愿意叫他难受,你就该在没坏心之外再加点好心。用点心思做人罢!如果你本心并没有想叫人难过。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还想说:“这也不算离上帝远。”不过他不忍说了。
  “我真是不成!”小童说:“大宴!他现在穷我也不知道。怎么也看不出来?”
  “全像你呢?”大宴说:“什么都叫人看得出来!”
  “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说:“我不买鞋了,把钱给他!”
  “又来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听了余孟勤的话,找你找不着,你就已经请了客了。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两个人吃那么些是干什么?现在又要把钱给人了。你给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经给他了。”
  小童听了,放了心,就不想这件事,他说:“好险。我差点忘了还周大妈上个月豆浆钱。”他是听了大宴的话把早点包给周大妈的,这样免得他没钱去吃早点时就挨饿。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请客;蛋另算钱,豆浆照价扣除。
  “走。”大宴说:“今天我请你吃罢。把下月的豆浆钱也给了。晚上回来有新鞋给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文法从窗子丢进屋去就一同走了。

  下午三点钟,准准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没有表,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门口警卫室的钟。他找到周嫂。周嫂说:“找伍小姐?”他点了点头。周嫂早已往里走了。
  伍宝笙下午没去试验室,她吃了午饭就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蔺燕梅一直到两点钟还没有来,门一开史宣文到来了,提了个小包,顺手扔了个小扁纸盒给伍宝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声,翻身起来,一看是一盒纸牌。
  “新桥牌!”她喊。
  “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说,“昨天我和叔叔一边,我父亲和我弟弟一边。叔叔说,我们赢了牌就给我,他们赢了就给我弟弟。叫我给赢了来!”
  “咱们来玩!”伍宝笙说着就往外跑。
  “人不够呀。”
  “我这就是去找人去!”她说着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宽怡在那儿。她说:“小范你也来。我三点钟有人来找。到时候人就不够了。”
  “我这就出去。”小范神气地说;“我跟哥哥去看《乐园思凡》!”
  伍宝笙就跟沈家姊妹来了。一进门,史宣文就说:“这屋子怎么漂亮起来了?”
  “来了漂亮人啦。”伍宝笙说:“蔺燕梅,这个床就是她的。小孩儿,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妹妹!”
  “蔺燕梅!”沈葭说:“我还没看见人,耳朵已经装满了她的名字了!”
  “是什么样儿?”沈蒹说。“怎么不在屋!”
  “念什么系的!”史宣文一边把花瓶拿开,一边戴上了一副大眼镜。
  “外文系!”沈葭说:“我早听说了,外文系男生有好些个都准备着了!”
  “别糟踏人!”伍宝笙说。她们一边坐下来打桥牌,一边谈话。谈的全是蔺燕梅的事,伍宝笙处处说蔺燕梅可爱。沈葭说:“够了。已经说得成个公主了。我大概今生不会见到这么个美人了。”
  “你至少至今不曾见到过!”伍宝笙淘气地把嘴一撇:“而且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白雪公主。”
  “哎!”沈葭叹气说:“白雪公主!我就是爱那样的人!宝笙姐,你叫我认识她罢。这些男生里那里有人配爱她!”沈葭是个好心眼儿的女孩子,她又净是些不着实际的幻想。她并没有看见蔺燕梅,依她这性情单凭“白雪公主”四个字,加上一点她自己的幻想,她就能若醉若狂地爱这个人。伍宝笙不会这么快想到爱情的。沈葭却是专门联想到鸳鸯蝴蝶的梦上去。伍宝笙看了她这个痴神气就说:“你跟那些男生醋什么劲?今天她一定会来。来了你认识她还难?她也一定喜欢你。我看你们性情倒一样。”他们说着话已经打完了一个双局。又开始第二个了。
  这时门上一响,不等回答进来了一个人。身形瘦瘦的,短短的头发,布衣裳,可是一片聪明神气就从两个眸子里向人逼射出来。
  “凌希慧!”伍宝笙说:“来得正好。我恐怕马上就出去了,已经三点多了。你替我打。”她站起身来:“我叫了两个黑桃,是我第一个叫。”
  “我正是来找你的。”凌希慧说:“童孝贤在门口找你,周嫂叫我替她叫你的。”她说着坐下来:“这个叫法不好。你怎么叫得这么高?我改成一个好了。”伍宝笙和史宣文是一边的,上一个双局她们输了。史宣文玩和念书同样用心的。她看见精明的凌希慧把伍宝笙替下来心上十分高兴。她说:“我们要赢回这一个双局。”
  伍宝笙一边拢头发一边笑道:“老姐姐,对不住,等等叫凌希慧来赢罢,我去看电影去了。”
  “就是你鬼机灵!”史宣文说:“一句话也逃不过去!”
  “所以啦!”凌希慧说:“她天天说我口齿逼人,自己也是一样。”
  “我是跟你学的。”伍室笙一直是微笑着。凌希慧却不多说。
  “看电影? Garden of Allah?小童请你?”沈葭说。
  “我请他。”她一边说一边走了,顺手披了一件夹外衣。她身体长,穿的外衣是件男人西装样式的,显得很英武:“我带点心给你们吃。”
  她走出去了。沈葭说:“伍宝笙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又说:“怎么听她说起来,那个蔺燕梅比她还好看?”
  “什么好看?”沈蒹正作牌,她抬起头来问:“《乐园思凡》?我看并不好看。你怎么今天又说起好看来?”
  “伍宝笙!”沈葭说:“我说蔺燕梅不会比她好看!”
  “我根本不信什么蔺燕梅是会那么个样儿!她不定又弄什么鬼。”沈蒹说。史宣文听了说:“不会,伍宝笙神气是说真话的。”
  “打牌不打?”凌希慧说。“一天到晚好看不好看的!” 这时沈蒹才发现凌希慧的这一局已是赢定了。

  伍宝笙同小童一道走出来。一路走着,一路计划都作些什么事,他们说好的两件事之外,伍宝笙想在过光华街时顺便看看商务印书馆有新书没有,生物系专门期刊阅览室是由她管的,她也管收集图书。她们从翠湖中间穿过去,到了翠湖东路的头儿上,上了青莲街的大坡,走完华山西路,南路,到了正义路。伍宝笙忽然问小童说:“金先生把暑假你抄论文的钱给你了?听说不少呢?”
  “嗨!”小童叹了一口长气。
  “怎么啦?丢啦?”伍宝笙吃了一惊:“沈葭说她为给你缝口袋还把手指头尖扎出血来了呢!”
  “不是丢了。”小童说:“大宴说我一点什么事全闹得满城风雨。”
  “吓死我了。”伍宝笙也松了一口气:“我说,还是小心点儿好。别真丢了,又是满城风雨。你的口袋靠不住。我昨天替你想想。分出一部分来买一双鞋。瞧瞧你脚上这双破鞋!那一部分交大宴给你收着!也用不着存银行了。”
  “完了!完了!”小童跺着脚索性不走了。
  “又是怎么啦?”
  “我的事不但一丁点也出不了你们算盘,而且也都用不着我自己想啦!” 小童说:“大宴早上说的就是这么一套!我已经全照办了。给你!那一半已经在大宴那儿了。”说着把钱掏出来给伍宝笙放在皮包里。他说:“我满想自己记着买鞋的!偏偏又忘了。”
  “钱带出来了,好。马上买。”伍宝笙说:“走,那边就是一家鞋店。”
  伍宝笙替他挑了一双最坚固而不算顶贵的鞋。叫他试,他坐在那里发起呆来了。伍宝笙说:“试呀!”他说:“别吵。我想想看。”
  伍宝笙低头一看说:“咦?今天穿了袜子?”他听见不好意思起来。店里看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女顾客,就有两三个闲店员过来看。
  “还说袜子!”小童气愤愤地:“我就是在想是那一只袜子不破!”一句话大家哄然笑了起来,弄得伍宝笙脸上红成一片。小童说着脱下左脚鞋来,袜子并不破。他更生气了:“早知能碰巧,也不在傻想了。”一气,把两只鞋都脱下来。把袜子扯了。扔在地上。大家又笑,有人还故意高声怪叫。
  伍宝笙说:“算了,算了。”便把皮包挟在腋下,蹲下去把新鞋替他赤脚穿上。一看刚刚好。说:“就是这双罢。”便付了钱。小童找着那个怪叫的店伙说:“怎么样?没有见过破袜子?送给你罢!破鞋也不要了!。”那店伙气得要命,涨红了脸却不会说话。店主人是个老者,走出来,向小童道歉,把那个店伙喝退。伍宝笙向小童说:“走罢。你专门替我惹事!”
  走过了光华街口也忘了去买书,就一直到了南屏电影院,看见已经开门卖票了。伍宝笙把钱交给小童,小童去买了票来。看着五点才演,还有大半个钟头。座位买得很好,两个人都很高兴。小童说:“鸡油大汤元!”伍宝笙笑着说:“你就是吃忘不了!”两个人就去吃。小童要二碗,一下子吃光。伍宝笙才吃完一碗。每碗四个,伍宝笙看了小童笑笑说:“不够罢?我今天也能多吃一点。再要一碗,我分你两个好不好?”“你真能猜我的心思!”小童赞美地说。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去看电影。果然如伍宝笙所说,表演得十分好。尤其是描写那个男主角从修道院逃出来,那些复杂心绪,描画得深刻。他一方面不耐修道院生活,一方面又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那个女主角的性格和心理因那个滑稽的导游一衬也十分引人深恩。那沙漠的景致,土人的习俗,还有那无边大漠上的风!那大风!那无处来、无处去的大风!一直敲在看的人的心上,使他们感觉出神的力量。在末尾,男女两个又各自回到修道院去时,看的人反倒才觉得心安似的。这样一部片子又偏偏是天然五彩的!小童看呆了。伍宝笙说:“宗教的力量在中国日常生活不大感觉得出来。难怪沈蒹她们说不好。其实应当用人家的眼光来看。”
  “沈蒹沈葭这种地方不大成。”小童说:“还念历史呢。光念笔记本儿!朱石樵比她强得多了。”
  “对话也特别好。”伍宝笙说,她的英文是出色好的。
  “那个男的有时嘟嘟噜噜地我也听不清楚。女的声音真好听。”
  散了场大家往外走。小童看见前面是周体予、傅信禅、冯新衔三个人。跑过去叫在一起。他们三个是听了朱石樵的话来的。这时伍宝笙也看见了范宽怡和一个高大衣饰整齐、相貌也挺聪明的年青男孩子在一起,那个男孩子直向伍宝笙看。伍宝笙觉得仿佛见过却不认识。小童说:“范宽湖!伍宝笙你认得他?”她低声说:“哦,我认得的是范宽怡,他的妹妹。”这时范氏兄妹走过来了。范宽怡看见了伍宝笙就说:“伍大姐,这就是我哥哥,五哥范宽湖。”伍宝笙和他拉了拉手,就把小范介绍给大家。小范要介绍她哥哥。小童说:“不用了,全知道了。”就去拉了手,他转身向伍宝笙说:“范宽湖你一定见过。去年我们春假游路南石林,宋捷军他们和同济打球,被人一推,不留神,给来了个大跟斗!就是他,他身体多好!”小童实在羡慕范宽湖的身材。他自己比伍宝笙还要矮一点。周体予便笑着向范家兄妹说:“你们全是学地质的罢?”
  “我学物理。”范宽湖说:“她学地质。”
  “咦!你怎么问得这么巧?”范宽怡奇怪起来。
  “地质调查所范教授我是知道的。随便问一句玩。”周体予说。
  “你怎么认得?”小范接着问。
  “我们有一次野外工作比赛,是由范先生评的分数。他还给过我一封信呢。”周体予是厚朴,谦谨的人。他客气的说。
  “周体予。”范宽湖对他妹妹说:“写‘昆明地理’得第一的,你忘了!”他又对周体予说:“我父亲还有一封信叫我们带给你呢。大概是收集材料的事。正好遇见了。”大家谈得起劲,小范尤其高兴,邀周体予三个一同走。因为小童和伍宝笙要去书店找书,他们一帮人便走了。伍宝笙回头看看对小童说:“范宽怡是个厉害脚色。你看着罢。”他们两个又往南走下去了。
  刚走了几步,小童说:“伍宝笙,我实在饿了。”
  “我说你这个肚子真厉害。”她说:“你吃的汤元抵得过小饭量的一顿饭了!”
  “你饿不饿?”
  “我也有一点。”
  “别说了。”小童看见一家小馆拖了伍宝笙便进去:“干脆。”
  他们吃着饭,小童想起采了一下午花,报酬竟如此丰富。又想起和大宴说过要请她一次的话,就看了她笑。把人家笑糊涂了。
  “不许这么个傻样子!”伍宝笙假作生气说:“也不管这儿有多少人!”
  “大宴说我该请请你了。可是又不许我专门去请你,怕弄得你不好意思。现在我想不是正好吗?”他快乐地说。
  “大宴净不教你好事。”她说:“不过这话倒是该教给你的。这样罢,今天不算数,全算我的。下回你正经来请我一回。”她玩笑地说。其实小童想请也办不到,钱在伍宝笙皮包里。伍宝笙拿着皮包对他笑一笑,又说:“今天脸也洗得干净,居然还穿了半天袜子,要不要我告诉你应该打扮成什么样子去找女孩子玩?”
  “我不找女孩子玩!”
  “那也不行。”伍宝笙太懂得这小孩子的心理了。“明年二十岁是不是。我帮帮你的忙。”她又马上感到她对这小孩子一经提起,便无从放下的责任。
  这时小童仍在想大宴教他如何做人等等的事,他见了大宴,一切便是大宴,见了伍宝笙,一切便都是伍宝笙。有时,他把两个人的意见比较一下,他就有更多的收获。这时又是一个问题到了他心上,这问题他曾想了昨天一晚上,现在又差点忘了问:“伍宝笙,又有了问题。昨天中午冯新衔给我说,说一个学校的校风,是英雄崇拜式的,那英雄之一切,就是校风。”他说时,心上的英雄就是她,大宴,余孟勤,朱石樵这些人。
  “那意思就是说,崇拜运动选手的学校,校风是运动好。崇拜风头人物的学校,就显得气质浅薄?这话是对的。”她说。
  “对了。简直就对。并且,这话当然也包括英雄可以不止一个的意思。一个英雄也不见得便代表所有的英雄性。”
  “当然。这话都对呀!还有呢?”
  “他又说,群众,庸庸碌碌的一般学生是无作用的。他们不过是纳税人。每人应纳一点税来建造那名誉的宫殿。这宫殿是拦阻不住要被建起来的,一两个人反叛也不能成功。”
  “当然。而且这宫殿的建筑是个合力。每一份小力量也都有他的意义。或是改了宫殿的外形,或是创造力的方向。这宫殿之成功.不管你喜欢他不喜欢,他是最稳固的,因为他是最公平的产物。”
  “照你这样说,他的话都对。”
  “都对。”
  “没有别的了?”
  “有,他是对,可是不完全。不过也难说,这是我们的意思与冯新衔的意思不同的地方。拿他的性格、态度来说,他的话是全了。”
  “还有,昨天我们摘花时……。”
  “哈!你可要露马脚了。我早知道了。我没问你呢!要不打自招了。”
  “什么?”
  “你是一个人去的吗?”她说:“我说好不叫别人进去的。”
  “是大宴。没关系罢。伍宝笙,全亏他才把花采好。”小童知道她不会怪他:“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耳报神。不管这个,你先说你的。”
  “大宴听了我把冯新衔的话说了一遍,他说那太消极了。他说,还有一种人是工程师,这些人必是个性极强,又极明显的人,他们指导纳税人工作的方向,他们领导纳税人。纳税人比方是一条牛,他们是一根细绳,牛很可以把这细绳弄断,可是它却被这细绳牵了鼻子走。细绳自己作不成事,可是有力的牛一到,地上便深深的耕了一条沟。”
  “大宴比冯新衔积极些。”
  “话是这么引起的。”小童说。他想说他力劝蔺燕梅信赖保护人制度的事。可是蔺燕梅的倩影蓦地上了他心头,他呆了。
  “我们早上在陆先生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新学生。”
  “还有她一家人?”
  “你藏在花里了?”
  “用不着。蔺燕梅和我住同屋。我全晓得了。”
  “那样全省事了!我还知道你是她的保护人。”小童说。“就为了宋捷军他们说打倒新制度吓着了她。我拼命解释。冯新衔说很不必。宋捷军如果失败,那么在这一点上说起来,新制度就是校风。他如果成功,就是他的纳税人多,他就是新校风。我是多余的。不过顶多顶多是一个大的纳税人而已。大宴说的简单,说金先生提倡新制度,他便是工程师,是牵牛的绳。我是打牛的一条鞭子,如果夸张说的话。伍宝笙,这样就完全了么?”
  “依着这条线儿想,只能想这么许多。”她慢慢地说:“他们思想的方法很好,走直线,你得学一学。不信,你就听听刚才你说的话,多乱。换一个人未必能懂。走直线是第一步,是学着思想的保险办法。”
  “你的意思是他们说的不完全?”
  “我只要替你说一句话就够了。”她用手指了小童说:“你不是一个纳税人,或一条鞭子,你在纳税,出力之外还是个保卫这牛,这细绳,这耕出来的沟,这整个宫殿的一个兵丁。”
  “真好。唉,真好。”小童说:“不然我冤枉死了。不但我一个人冤枉死了,很多这种一片热心肠的人全埋没了。他们爱护一条真理,常常甚于爱他们自己。他们不能忍受外力对这整体的摧残,更要自动的去打退毁谤。得失利害,他们全不讣较。他们一片真爱是没来由的!”小童严肃起来。
  “别停!快接下去!看看还有什么收获!”
  “不止有兵丁,有义务宣传的人,并且有专门去发现的人,如同海滨上清晨去拾海星,贝壳的。有肯用自己的血液去培养一种动物幼苗的人,如我们试验中用血液培养心脏的横纹肌,还有人肯在恶劣环境下去保护他所相信的,使它能以渡过这一阵攻击,如细菌能有胞子的厚衣那样,然后在环境良好时,把它发扬光大。保护的人或已经牺牲了,像春秋时候的故事‘和氏璧’!”
  “兵丁有时候也牺牲了!”
  “牺牲了正好。牺牲本身竟是一种快乐,又是他个体的目的!这话并不激烈,因为他用牺牲给了他自己生命以意义!这一切是无法拦阻的。因为那爱是没来由的!”
  “我给你个大勋章吧!”伍宝笙看他太兴奋了:“你已经打胜了一仗了。你本了这没来由的爱已经做了一件好事。就因为你不打算得报酬,所以你也不去找你所作的事的结果。可是,我,一个旁观者却发现了。”
  “我!”
  “是你!是应该嘉奖的!昨天蔺燕梅从心里说出她觉得联大的学生好。她是从心上觉得的。因为你们在花园里真挚地同情了新学生。我想,有另外一点,你也未必觉得。新学生是应该受爱护的,至少不是开玩笑的对象,因为每一个学校都是新生的,不是旧生的。你看,她将在这学校里生活四年,而我只今年一年了。”
  “我只三年了。”小童想想三年仍是个够长的时间,所以还很快乐。他又说:“每一个学校的旧生若全像疼自己儿女一样疼他们的新生,他们就是保养教育,保护国家,救人类。”
  “顺着这条线儿想,到此已经够了。”伍宝笙好像看着孙悟空那只胡闹的猴子在手心上展本领:“咱们再谈《乐园思凡》或任何一件文艺上或人类幸福上的劳迹,你怎么说呢?”
  “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标,盲目的群众或者亲手杀害了他们的领导者,然后又走上了领导者留下的路。同时支持这领导者的人一定也有。也许同时代而不相闻知,也许连时代也不同。他们也都肯没来由地牺牲。他们人数太少了,能认识真理的才有几人呢?而世界这么大,人类彼此又这么隔膜,时间又是没头没尾的,这几点磷光浮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便难相遇了,所以自哥白尼、盖里留、培根、马丁路德,一生苦况还该算幸福的,因为还有人知道!《乐园思凡》有朱石樵宣传,有我们赞助。不知道的人说我们所为何来呢?我们却得了无上的快乐。”
  “话说得真乱,可是我明白。再问你,那么个人的毁誉呢?”
  “正像一本名著一样,走同一的命运。作者本人很可不必介怀,那种伟大的灵魂本身已是整个人类的财产,不是他自己的了。上帝假手于他去显示一个奇迹罢了。”
  “他也要作一个斗士去护卫他自己了!他若自暴自弃,他是毁坏世界的产业!他无资格这么作的!所以‘天才’是“苦工’的天生领受者!”
  “所以,”小童快乐地说:“‘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她接上去。
  他们吃了饭出来,看看时间不早,天已全黑了。便不去买书,慢慢走回来。小童看伍宝笙在寻思些什么事,他也就不说话,走到南院门口,要分手了。小童说:“再见!我们今天说的那种:‘文章千古事’的感觉,真是太美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无所谓好,或者坏的。你不见无聊的人们捧戏子吗?那个劲头儿也差不多呢?”
  “坏了!”小童说:“又够我想一晚上的了!”
  “再见罢。”伍宝笙说着从皮包里把剩下的钱给他:“拿着这个,用不着交给大宴了,学着自己管钱。”她笑了一笑走进南院去了。
  小童一个人不会慢慢走,要不就跑,就跳着跑,要不就站着发呆。”他觉得非马上去找着一个人谈谈不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今天顶好是找余孟勤。因为余孟勤比他们全懂得多。他想大概到凤翥街茶馆里一定可以找到几个。于是就撒腿顺了文林街向大西门跑去了。
  出了大西门,沿了凤翥街往北跑,到了沈氏茶馆,老地方,老座位,几个人都在,还有宋捷军。
  大宴脸向外坐着,一看见他冲进来,说:“站住,先别坐下!”大家一齐都看他。他站住了,大宴站起来,隔了桌子看看他脚上果然是新鞋,奇怪地说:“我见你手上没拿鞋盒子,以为你忘了。那么旧鞋呢?”
  小童便讲买鞋时那些气人的事,大家都笑。宋捷军说:“新鞋踩三脚!”便要踩,又不及他躲得快,踩在地上。大宴说:“伍宝笙也真是的,她就肯叫你把旧鞋丢了!下一场雨你不就又完了?”小童说:“若不是她,我险些又忘了买。”余孟勤说:“你们要这么想想当时情形,那种乱哄哄里,她又那么受人注意,她要快走是难怪的。”
  “喝!人家伍宝笙给小童穿鞋!”宋捷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说。
  大家不说话。
  “小童你真行!怎么样,今天晚上不用想睡着觉了?”宋捷军又加一句。小童听了不理他。他下不了台,想拍小童一下,小童早提防了,身子向前一让,“拍!”一声打在冯新衔背上。冯新衔和宋捷军又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他最喜欢和宋捷军开玩笑。宋捷军比较口齿钝些,只能说天津话,不如学外文的冯新衔,偏偏能说各地方言。他挨了这一下,就又用天津话说:“怎么样,密特儿宋,咱俩又该买花生米去啦!走!”
  “走也行,不过得找小童要钱。”宋捷军说。大家都赞成,便由小童给了钱他俩走了。小童就讲关于校风一段话的下文。朱石樵说:“冯新衔是道家者流,大宴是孔子,伍宝笙是耶稣,各人说本份的话无好坏可论。”余孟勤说:“不伦不类!胡乱比喻!不过自古圣贤多寂寞是真话。可是一个女人懂得这许多干什么?这在女人不是幸福的。”
  “也不一定。”大宴说:“伍宝笙的头脑天生合逻辑。她是聪明。她也未必一天到晚想这些。何必咒人家薄命相?”小童听了才放心。
  “伍宝笙相貌一点也不薄命。薄命相的人轻飘飘的。”朱石樵是喜欢些玄玄妙妙的东西的。
  “伍宝笙不是轻飘飘地,谁知道?”宋捷军正好回来了,他说:“你抱过她?”
  “讨厌!”余孟勤的声音真是威风得很!宋捷军做个鬼脸,老实了。小童本来想起了伍宝笙和蔺燕梅一屋,正想谈蔺燕梅,被宋捷军一句粗话吓着,不愿说了。

  伍宝笙回到南院一心只想到屋里去看蔺燕梅,进屋却只见史宣文在伏案用功。她走近一看是替金先生校对《佛洛依特释梦研究》。她看见电灯离桌子太远,顺手给弄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说:“老姐姐,你的眼睛再不爱惜点,你那副眼镜该换成小酒杯那样儿的了。”她们管金先生带的那种深度数的近视镜作小酒杯。她又说:“蔺燕梅,咱们的新同屋回来了没有?”
  “还说呢!就为了等她,我打完了桥牌也一直没出去!一校这稿子不要紧,饭铃也没听见!”
  “你还没吃饭?”她吃惊地说:“快!出去吃米线大王去!我陪你。别又闹得胃疼!”
  史宣文吐了一口长气,站了起来,她用功过度,身体不大好。不过她不摧残自己健康,倒是胖胖地。她说:“咱们带上凌希慧他们。两个人吃没意思。我请客。”便去找了凌希慧,又找了沈蒹沈葭。沈葭说:“再带上我妹妹。”她们又去找小范,她未回来。
  她们走了出来,史宣文说:“我们后来一连赢了两个双局!”
  “别气她。”凌希慧说:“看把她气着了下次不和你打,你又要去求她!”
  只要是在云南省就不论在哪个小县份、小乡村里都不难吃到三样用米粉作的食品。依本地土名叫来是:“米线”,“饵饣夬”,“卷粉”。饣夬字读“块”,吃食店里都用这个“饣夬”字。“卷粉”读“剪粉”。这是方言的关系。三样东西的做法在起初都差不多,先把白米淘净,煮一过,只要煮熟,不必煮烂,抟在一起,成了软软的一团。做米线时,只消把它从有筛孔的板中压过,那有平常粉丝泡开了那么粗细的一条条的白线,就是米线。不做成线,把它整个像做豆腐干那样压成砖样大一块整的,也差不多有砖那么硬的东西,就是“饵块”,饵块平时要泡在清水里,吃时再取出来切成片,或丝。不用时一定要泡在水里。切好的也至少要用湿布盖上,否则它失去水份就会干裂开来。卷粉是把已成米糊摊成薄薄一片有一个蒸笼那么大的一张饼。再蒸一下,然后卷成一卷。用时横着切下一截截的来。三种东西都可以有各种吃法,放的作料却差不多。有肉末的,叫川肉,有焖鸡的就叫焖鸡,这两种吃法最多。比方川肉米线,焖鸡卷粉之类,都是有汤的。此外炸酱的,红烧羊肉的等等不一而足。饵块因为是硬的,所以还有炒饵块的吃法,味道不让炒年糕。这些吃法全有很多辣椒在内。初来云南的沿海省份的人多半有点不习惯,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由了两腿走进随便一家小米线馆:“来碗川肉米线!”看大师傅用手抓作料就说;“少放辣椒。”大师傅若听不清楚,小伙计帮忙喊;“免红!”“免红”就是免辣椒的意思,他就要抗议:“要辣椒!”很自负地,又顺便饶上一句:“多青!宽汤!”那“宽汤”的意思就是说:“只要汤多点,有辣椒也不怕!”“青”是说青菜,这菜则要看季节而定,春秋是豌豆尖,夏冬是菠菜,什么都没有时,韭菜是一定有的。云南青菜是四季皆多的,在冬季吃一碗鸡丝豌豆是一件平常的事。
  吃法原则是如上述,在实行上也很有改变,有的学生爱出新鲜主意,他硬逼了人家炒米线来吃,结果炒成一锅碎米粉,并且有许多干糊了贴在锅底上。这当然不便算做一种吃法。另外有一种冰糖饵块,或牛奶饵块,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三种吃法,原料差不多,故其不同之点实在是在感觉上,米线松软,滋味易入,卷粉稍有韧劲,卷成的卷儿煮开了便如宽面条儿。饵块最难嚼,可是也就是爱吃它那股子硬劲,觉得这才有个嚼头儿。另外有一种饵丝。做就的丝,细得很,偏有饵块硬!是鹤庆地方名产。就比较难得要算珍品了。
  三种吃食都是很便宜的。而且几乎每条街都可以买到。文林街上有一家,原是在文林街一个叉路往南的钱局街上的。有一次大轰炸,毁了他的店,他马上在文林街口又开一个新的。 学生们喜欢照顾他,他也就特别讨好。于是生意鼎盛,而有了 米线大王的绰号。另外一家在南院东面,文林街,府甬道路口 上。也有人捧,便是米线二王。为了地点偏了些,吃的人总不 及这边多。其实学生们正在年青的时候也闲不下来去问什么烹调术。无非是谁肯多放调味粉,谁的米线就容易吃得口滑,就爱吃谁的。
  这些东西全是由一种小作坊制备好了,送到店里去煮售的。一斤米好做斤半饵块,或一斤十两左右的米线,卷粉。利钱全在生米和成品的差价上。小吃店就专在配料上打主意,这些年来物价日高,焖鸡之中难得有鸡骨头,多半是肉,且是牛肉,不过蒜瓣是不少的。川肉则乱七八糟的肉全放进去。好在学生伙食中根本不见肉,所以米线大王生意依然兴隆。而因此,他的炭火也更划算了。
  史宣文她们一大群,不约而同往米线大王这里走。似乎米线与大王是不分的一个名词。再有便是这种馆子甚小,女孩子也不愿意到处去和别人混坐在一起。米线大王店里是难得羼进非学校的人来的。他们一坐下便闹成一片。要卤豆腐干,要焖鸡汤中煮的鸡蛋。又有的要把白蛋整个煮在碗里,有的要切了吃。免红的,免韭菜的,多要煮烂的蒜瓣的,多要汤的,乱七八糟,也亏老板娘记性好,米线大王有耐性,全没弄错。沈家姊妹要的是米线,史宣文、伍宝笙要的卷粉,凌希慧说:“没劲,我来碗饵块,什么青啦红的韭菜大蒜都要。焖鸡饵块!”她们坐着吃得高兴,一个劲儿的添。
  伍宝笙问道:“沈蒹沈葭,你们带的范宽湖,范宽怡兄妹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范宽湖就是昨天见了一面,问他什么他都知道,我想用不着我费心。”沈蒹说。
  “我那个小范,更是精灵,也倒爱找人玩。今天大半天在我屋里。”沈葭说。
  “那个小范爱唱歌得很,我在她隔壁,听她唱个不停,看情形似乎跟她同屋全弄熟了。”凌希慧说。
  “她唱些什么歌?”伍空笙说。
  “还不是些电影歌。”凌希慧说。
  “她在我们屋就不大唱。她看出颜色来。”沈葭说。
  “她怕乔倩垠不爱听?”伍宝笙说。乔倩垠是个身体很坏的孩子,个性又郁闷,一天到晚不和人玩。
  “这个小家伙是个厉害的!”凌希慧说。
  “我就是要说这个。”伍宝笙说。“我们去看电影时遇上 她们兄妹了。我越看她这孩子越不好惹。”
  “沈葭你管不了她的。”史宣文这才开口。
  “姐姐不是一定要管妹妹,有时妹妹神气起来,也要逼得姐姐要强,这是保护人制度另一面的用意。”凌希慧说着大笑起来。
  “其实念书是谁也不能替谁念的。这事不能靠人管。”史宣文说。
  “这也不只是说念书一件事。”凌希赛是绝不让人的。
  “这孩子成绩准坏不了。”沈葭说:“念书的事她聪明有余。”
  “不过也就许被聪明误。”凌希慧又接了过去:“她的神气仿佛是上了大学太兴奋了。”
  “对了。”史宣文说:“那个蔺燕梅我等了一天没等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我们还不是也等了一天!小范都问起好几回!”沈蒹说。
  “告诉小范!请她放心!”凌希慧一针见血,尖酸地说:“比她好看的多!不过一样,太娇!”
  “你嘴里的人没有十全的!”史宣文说。
  “人就没有十全的。”她反抗:“说别人十全,就是说自己迷了心窍!”
  “别吵。”伍宝笙说。“你看她了?”沈家姐妹也望着她。凌希慧说:“这还会是假的?我昨天一早在学校门口吃早点,看见她下车。那神气是好,模样可爱,多少人全看呆了。那个大个子圣人余孟勤,两只眼睛全直了。他们几个人看得连豆浆都忘了接!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太娇!”
  “她下车?下什么车?她有汽车?”沈葭问。
  伍宝笙拦住她说:“她家有车。”又问凌希慧:“你怎么知道就是她呢?”
  “我还会放过?我心里马上记住了。一去注册看见是我们系的,马上就知道名字了。”
  伍宝笙听了,不知道商燕梅一到校便有那么一幕,她想:“余孟勤的眼睛是很凶恶的,其实人倒满好。才知道燕梅是不是也被他惊着了。”
  她们吃完了。伍宝笙一看吃得太多,便抢先付了钱。史宣文也不争。大家一路说笑回来,各人回到屋里。她和史宣文到了屋里看见蔺燕梅还没有回来,便准备睡了。史宣文说:“宝笙,真亏了你。我带的钱不够大家这么吃的。”伍宝笙娇娇地笑了一笑。她在史宣文面前又像个妹妹了。史宣文比她才大一岁。
  正准备去睡,大家铺好了床,去取盆,准备下楼洗脸。门一开,蔺燕梅进来了。
  “咦!蔺燕梅!你什么时候回来过的?”伍宝笙喊。忙着介绍给史宣文。蔺燕梅一身睡衣。披了件浴衣,手里拿了盆。听见忙放下盆,来和史宣文握手。
  “怎么你全换好了衣服。我们还没有发现你回来呢?”伍宝竺奇怪地问,这时才细看出蔺燕梅真是如凌希慧所说太娇了。她站在那儿娇滴滴的。
  她穿了一身雪白有褶的宽大绸睡衣裤,又是绣了绿色的花。一件浴衣是薄绒的。深绿的颜色,宽翻领是白的,也都有小碎花。松松地系了一根带子。她似乎已经和伍宝笙十分亲密了。稍微低着头,脸上却是笑着。她一边用干的软毛巾擦脸擦手臂、脖子,一边说:“我刚来不久,才洗完了。”说完又笑,又踢着她那双小小的拖鞋。墨绿色拖鞋里一双美丽的孩气的脚。这胫踝真白、细,像大理石的雕刻。
  史宣文从来没看过这么细嫩的皮肤,华丽光泽的品貌,和那一对晶明清净、水生生的眸子。她在灯下闪烁着像快乐之神的造像。又像一只不避人的柔羽小雀。她随身的一切无不好看,那薄薄的睡衣,雪白的脸盆,一块方格花纹的新毛巾,肥皂盒。
  “你怎么,脱下的衣服也看不见呢?”史宣文也不觉和他亲近起来,就这么问。
  “我叠好了放在那床单底下了。”她轻轻地说:“我想大概是睡觉以前床上都是要用床单盖好,被子放整齐的吧?”
  “哎哟!”史宣文喊:“才不一定呢!你看我们被窝儿全铺好了。还有些人一天都不理床。”又问伍宝笙说:“人家真规矩,咱们也得学点儿了!”
  “我说的不错吧。”伍宝笙看了蔺燕梅笑。燕梅又欢喜,又有点难为情便不说话。她又想起方才吃米线时的事,又说:“有好些人等着看你呢!看你穿了睡衣,散了头发这个样,不知要怎么爱你呢!”
  蔺燕梅一听,慌了。忙要换衣裳,说:“姐姐,是先生们要查宿舍吗?”
  “别听她的!”史宣文抱怨伍宝笙说,又瞪她一眼:“瞧你把人家吓的!明天再告诉沈蒹他们。以后同学见面日子多着呢,值得这样。叫凌希慧听见又是话柄!”她又对蔺燕梅说:“睡吧,我们下楼去就来。”
  伍宝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了那么一句兴奋的话。她们下了楼又上来,看见蔺燕梅已经睡在床上。眼睛却睁开等她们。伍宝笙说:“燕梅!你怎么找到洗脸室什么的?”她想起范宽怡那个孩子的话来。
  “我昨天一来就先看好了。”她说:“那水缸真大呀!我真怕掉下去!”
  她们上了床,一直不能睡,净问蔺燕梅的事情,蔺燕梅的一切。她所会的,她所爱好的,及她的过去似乎全太好了。偏偏她又谨慎谦虚。故每件事皆不多说。倒是她反问了她两位姐姐许多新生该知道的事。上课的事,选课表上那些课程的名字怎么讲。她问:“姐姐,历史不就完了吗,怎么叫《中国通史》呢?”“为什么我们念外文的,一年级除了英文之外没有什么有关系的课呢?”“为什么又要念一个生物学或者别的理学院的课呢?”“为什么不分班。光分课程呢?”“为什么看功课表上老要跑来跑去换教室呢?”伍宝笙和史宣文都爱听她的声音,也都争着给她解答。他们三个人一直快乐地说乏了,才一起睡去。蔺燕梅她自己并不知道,在她一觉醒来时便是全校师生心上唯一的红人了。

  学校不觉已经上了半学期的课了。每年上课时的学生们都是同样地匆忙又快乐地从事一个学生应有的活动。新舍南北区、昆中南北院,多少学生,一天之中要走多少来回,没有人计算得出。新的人,旧的人,都一天一天地把对校舍有关的景物的印象加深。又一天一天地,习惯了,认识了,爱好了,这校舍中的空气,送他们出进校舍的铃声,早上课室内的窗影,公路上成行的杨树,城墙缺口外一望的青山。一片季候风,一丝及时雨,草木逐渐长大,又随了季节的变换而更替着荣枯。他们也因了忙碌,一天天地发展他们求知的结果。终于最末一场考试的铃声送他们出了校门。一任他们在辛勤艰苦的人生旅程中去回想,会恋慕这校中的一切。
  他们熟悉了先生、师长的面颜,又认识了同窗、同室的学友,或是同队打球的伙伴。同程远足的游侣,吵过架的,拌过嘴的,笑容相对的,瞪眼相向的,都是一样,走出校门时,只要有机会再遇上,便都是至亲密友,竟似脉管里流着同样的血,宛如亲骨肉。
  师长同学也还罢了,他们甚至要想到那呆慢的摇铃老工役,那表情比他手中的铃的外表其冷酷,或无情皆不在以下。而同一铃声常是表示不同的情感的。他们也记得那送粉笔的老婆婆,她每当看见了一支粉笔是断作两截时,她心痛的样子直令人以为是她头上一枝玉簪断了。学生糟蹋粉笔若是被她看见了,她就会走过来,伸了手,要了去收起。她那无声的步子,沉默的手,慈颜的怒,谁都觉得是在受祖母的责备,便会惭愧地把粉笔头给他。然而祖母是爱淘气的孩子的。所以学生们偏爱在她看不见时用粉笔乱画,使她到处去捉。她便想:“这些孩子多顽皮!不过他们会写多少字了呵!”她便觉得不寂寞。
  还有那衣服不合身的警卫。门口匆忙准备早点的小贩。还有呢,还有洗衣妇和她身后的大筐子。球场上划白线的小球童,甚至偶然捉到的小偷儿。还有,还有,他们都无法忘记。他们一天—天地叫这浓烈、芳馥的学府中的一切浸润了个透!
  终于,谁也免不了那么一天,被送出校门了。笑着送出去,淌着眼泪送出去。甚至,是在另外一种原因下,不得不走,也许是无声无息地偷偷走掉了。从那一天起,他便要从新去感觉人生了。那时谁能没有感触呢?有人要大哭一场。有人要拼命工作来增加这可爱的学校的光荣。也有人就呜咽出一些美丽的文字来,让它去激荡每一个有同感的人的心。让他们时时不忘那些黄金似的日子,叫他们躲避引诱,尊重自己心上一片美感,逃免堕落的陷井。然而这些感觉都是离了校才发生的。在学校中时那年青的心对学问都是又贪婪,又无厌如幼小的狮子,又喜爱寻乐,游玩如蝴蝶,更爱一天到晚的笑,笑得那么没有个样儿,像黑猩猩!这也难怪,想想那年月,那生活,本来是快乐的。
  半个学期过了。全校的人都熟悉了蔺燕梅的一切。远远地便可以认出是她的身型。看熟了她的脚步,默察出她的声音。学生们很多能背得出在一个星期六天之中,哪一小时,她是应当在哪一个课室上课的。也看熟了她那所有都是用绿色包书纸整洁地包好的书和笔记本子,她那拿了这些本子的手,那手是因了墨绿色包书纸之衬托便如绿叶上的一朵白牡丹。“她到图书馆去了!”别人如此耳语报告着。“她到系办公室去了。”别人这样传说着,或者:“她今天上体育穿的是白短裙子!”有一个人说:“还有绿绸短袖的衣服!””另外一个人补充:“上面是小白点子的绿衣服!”更有人不忍忘下任何一件,即使是再细小的地方!
  “她进城了。”“她回家了。”“她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她今天没有吃早点。”“她今天上课先生问她问题了。”这样的材料是谁都关切的。至于:“她今天在城墙缺口走出来时,我看见她跟伍宝笙撒娇呢!”这样一句话就会马上使听到人屏息来听取一个详尽的描述。
  谈起她的人口里都像是说自己的妹妹那样喜爱偏疼。又像自己的情人那样痴情,执迷,又像是自己梦中的一位女神,自己只配称赞她,而也只能称赞而已。
  也就因为她像是女神似的出现在校园里,所以才能叫大家不争执地同来称赞。
  大家心上记挂着她,眼睛里爱惜她,口里念着她。她是这样被介绍到大家心上来的。小童大宴他们在茶馆中,食堂里不是谈起过蔺燕梅吗?就像这样:“蔺燕梅!”三个字就在许多人耳里生了根。伍宝笙她们不是在米线大王描绘过她吗?“蔺燕梅”三个字就在大家脑子里发了芽。金先生陆先生更是逢见得意弟子便介绍这个新学生。于是:“蔺燕梅”三个字便在所有的人的心上开了花!因此蔺燕梅在不觉之中,忽的一下子,为全校的人所认识。谁对她都同样不陌生。
  陌生的眼光常为同样的陌生眼光所回答。而这种往来是误会的开端。亲切关怀的一瞥则是友情的先驱。蔺燕梅在学校里除了使她羞涩的那种惊羡眼光之外,她没有遇过陌生的注视。所以她一进了这园地,便如一匹快乐的小羊。这里跑跑,那里跑跑,到处只有爱护她的人在等着她。
  女同学们觉得宿舍里有一个蔺燕梅是她们的光荣。男同学中没有一个人觉得蔺燕梅有特别注意他的可能。所以无人来搅扰她的清静。而她也正是对这种搅扰也还茫然的年纪。顶多顶多,她在揽镜自赏时心上会因快乐而战栗着。
  蔺燕梅常因她自己出众的容貌而暗暗心惊。莫名其妙的恐怖。别人也胜于爱自己那样来关切他。运动场上向她飞来一个急球,或是看她骑在自行车上转一个小弯,大家都屏息的守候着生怕上帝后悔他曾造了一个太美的女孩子,便把她的容颜姿势再取回去。蔺燕梅又偏偏爱玩。她网球打得很好。骑车又爱转得快。驶出城墙缺口,滑向公路那一大段下坡路时,轻捷如燕子。
  人家说得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加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们无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虫蛹、瓜子之类的东西凑合起来,产生一个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个字就马上给了一个明亮的好女子的神韵(注:朱光潜论诗兴画)。所以蔺燕梅的肤色、鬓眉及她的绮丽的姿容,秀美的动作,聪明的口齿、娴静的神态只给了学生们一种图画。而真正叫他们无法忘的,是她生活片段各种动人的剪影。这些常活鲜鲜地在他们心上重演,差点跌跤的一闪,仰首对那飞来网球之一击。考试时课室上眉尖的一蹙。图书馆灯下凝神的一瞬。
  学生们熟悉了校中、校外附近一切的景物。这些便是在来日他们回忆学生生活时的背景。他们也同时在心上刻下了蔺燕梅的音容笑貌。在她身上也寄存大家恋校心情的一部分。这样无一人不觉得她是属于全校的。大家对她的赞美如狂风下的小草,都是一面倒的。其中只有有限的几棵大树。比方朱石樵喜欢看相,自有一些相法上的讲究。冯新衔说今日是哈姆雷特里的奥菲莉亚,将来也许是奥赛罗里的德士黛梦挪。这也都只足以表示他们还未被大风吹迷糊。至于这话里有什么道理没有,连他们自己也一笑置之。余孟勤说自古一个女孩子美到这步田地,便往往抵抗不了无穷竭的迫害。他便强调地说:“现在我 们是学生,我们生活在学校里,我们要竭尽本分的力量,利用良好的环境。造成个十全完美的故事!这工作本身原是教育。这故事传下去便是讲义!我们要打破命运的说法。一切皆事在人为!”
  小童却跑去和伍宝笙说:“你瞧,我说你顶会走路了。你身材够长才够走路的材料。从前校舍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有新校舍了,你一走,多好看!多叫人看了舒服!”伍宝笙又像评阅小童的课业似的,好像忘了所描说的便是自己。她只不说话,静听着。她本也是无愧地。小童接着说:“那个小蔺燕梅也走得好。可是走得多么不同呀!她净是变化。偶然的一跳一闪,手臂一舒,身子一转,全说不上规律,说不上法则。不像你。可是也真好看。”
  “叙述故事用散文。”伍宝笙说:“这种美在节奏上的意象,要用音乐来表示,至少要用诗。”
  “你一个人走,便好看。有些女孩子不敢一个人在大家注视之下走一条大路。她会忸怩起来,有一个人伴她,女伴也好,才能走得成一条直线。蔺燕梅也是能走得直的人。她有她的原因。她不曾注意到别人爱慕的眼光。仿佛太阳是为她照着,白云是为她浮在天上的。她当然可以走得好。你是因为心细,聪明。走得好。因为你们各有性格,所以你们两个人走,便如合声,一个人走,也有独立的韵律。你们走在一起,伍宝笙!真好看极了!”
  “这就坏了。”伍宝笙笑着说。“一分析美感经验,你就成不了诗人啦。”
  “我不是诗人。”小童说。“可是蔺燕梅和你确是仙子。她来了,比得女孩子们都没有了光彩。却偏偏会依在你怀里撒娇。我想这样的女神们全是从流水学来的腰肢、行云教会的步法,那调和、灵巧的节奏,就像影子同花枝的不差节拍。”
  “够了!”她说:“说着说着诗就来啦。用节奏协调来理解动作是对的。可是‘腰肢’两个字大绘形了。其实自然界原本没有不美的动作。小猫的爬,大猫的纵跳。松鼠的攀援,飞鸟的展翅。哪有一样是不好看的,还有你说的行云流水。只有人,有的两肩不平,也不注意是生活中什么地方不对劲。肢体僵硬更索性不运动。不但慢慢自己举动不美,不久也分不出什么举动是美的,什么举动是不美的了。”
  小童当然不是诗人,蔺燕梅也不是女神,她只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儿。引起小童一片赞誉的也就是这明净伶俐的女儿心境。如果是天上一位女神下几,那么天人相隔,谁又关着谁的事?伍宝笙常在蔺燕梅身上找出她所喜欢的小童的那一派真挚的情感。她常愿有她在身边。小童开学是二年级了。试验室占有了他。他也顾不得去找伍宝笙淘气。蔺燕梅便在伍宝笙那里替了他。天天“姐姐!”“姐姐!”追着伍宝笙叫。
  说起功课来,女孩儿在这一方面的聪明如何是很难判断的。她们心静下来,一尘不染时,真是冰雪聪明,窍窍通澈。一旦心上有了排解不开的事,那份糊涂劲儿又叫人生气,又叫人可怜。她就很可能救也无从下手救地一泻而下,再也挣扎不上来了。这种地方难怪先生们喜欢粗手粗脚的男学生或是模样平常的女孩子。说来也是,像伍宝笙那样人品,独往独来无牵无挂地四年用功能有几个呢?
  余孟勤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他先见蔺燕梅竟有伍宝笙之美,心中不服气,他想也许不致有伍宝笙那样成材具。“一个小姐,一个娇小组罢了。”他想。而他是只看重学业成就的。不料他听说,蔺燕梅思路是那么灵活,文笔又极敏捷。这些是天生的资质厚,也不谈他,没想到她为学态度正派,拘谨小心。只拿上课来说,她从不缺课,笔记是又整齐又干净。参考书必读,图书馆按时去。因为她心静,心专。事半功倍,人人夸奖。余孟勤耳朵听得熟了。心想:“会有这样的事!”有一天他见到金先生,使闲闲地谈了起来:“金先生,保护人制度实行以来。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一点也不错,”金先生正在写一点东西。一句话问在心上,便抬起头来摘了眼镜:“不但实行上有了问题,连这制度的名字竟都要改。”
  余孟勤听了大笑起来。他笑声朗朗震人。目中一排整齐的牙齿也都雪白有光:“比方说,沈葭带范宽怡罢。一起走,很明显地,这个小孩还没有完全弄清她的新环境,她很听话,也很柔顺。这不过是她的一种表演罢了。现在她渐渐露头角了,就不服人了。沈葭是个好姑娘,处处不防人。有时一两句玩笑话,范宽怡不肯让,她能尖酸地把沈葭说哭了!”
  “你以为范宽怡的心理是怎么样呢?”金先生说:“这情形沈蒹告诉过我了。”
  “我看。”余孟勤说。“也没有什么。她在家大概是骄纵惯了。又天生偏偏也有些可骄的地方。加上气质不淳厚,便处处想争强。不能忍受别人当面去恭维他人。伍宝笙告诉我说,几次都是因为沈葭忘其所以地称赞蔺燕梅她便说刻薄话。”
  “所以我想,保护人制度一个名称竟不如童孝贤说的大姐姐大哥哥制度好。哥哥姐姐是可以叫弟妹气哭的,但是对带领弟妹不妨碍。”金先生笑着说:“不过你提起伍宝笙来,她倒是极成功的一个。蔺燕梅不用说了,就像她自己的妹妹似的。又像是到大家心上来做她的替身的人。她明年毕业走了,大家心上可以不致空虚。蔺燕梅竟似她的小时样子。至于她带的那两个弟弟呢,一个蔡仲勉,本来很害羞的,现在也很肯玩。听人家说,他还参加比球,一定要拖伍宝笙去看。另一个薛令超,方才还在这儿,到我们系里来看杂志。我问他:他的大姐姐好不好?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伍大姐真奇怪,什么全懂,蔺燕梅学外文,那英文她教得了,我学国文,说话用字全不及她带神。我看看心理系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考考她不能!’他还说他母亲要他把伍宝笙请回家去看看,是谁家的小姐使他们孩子夸成这么个样儿!她真能!就会把感情弄得这么好!”
  余孟勤看金先生说得高兴,便也不敢拦。一听见说到一个段落,忙引回他的题目上去:“伍宝笙是个成功的。男生里也有些很成功的。说起蔺燕梅是她的小影儿来,我想起,蔺燕梅此后在学校的动态,是大家要代她考虑的。这是上苍有意派的一件责任。我们不能失败。她的处境已不甚好。”
  金先生听了说:“不过她现在很用功。她的心情大概还是很简单的。我们不必插手。”
  “就是这个话。”余孟勤郑重其事的:“方才提起的范宽怡便显然有嫉愤的心理。那可以看得出来,不久或者今日大家所爱的人,来日为大家所妒!”
  “这推理是可能的,可是太简单了。”金先生说:“何致如此?这个关乎个人性情。以蔺燕梅的好性情来看决不致的。 不过我们仍有工作可做,你说是不是?”
  “就是!”余孟勤说:“今日蔺燕梅还是幼女的心理。我们要像看护一个危险期中的病人。要到她平安渡过这时间到了伍宝笙那种有见地、有了解的境界。”
  “你说应当怎么办?”金先生又问。
  “我就是来向金先生问这一件事的。”余孟勤下了他的结论:“她现在非常用功。而她在别人眼中又被看得很高,这种尊荣可以延续她用功的力量。很可能她今日如此是因为初入大学十分兴奋,同时环境太新,使她觉得只有专心读书是最简单的适应办法。我们乘此使她养成习惯,暂时不妨加重她功课上的负担,一面灌输学术尊荣的心理。不久,她习惯成自然,那时学业便是她的保护人。她可以有东西来维系那很可能受到干扰的心了。”
  “女孩子的心无时不是在受干扰的。”金先生说:“这是一种本能。你想用书本来转移天性又何必呢?我们可以保护她叫她能保护自己。我们不必用学术来造成一个壁垒把她锁在里面。我们顶多可以引起她对课业的兴趣,如发起文艺创作之类。不必教她带发修行!我说一句重点儿的话:我宁愿看她成绩平平,而风头极健,为同学指示人生的另一方面成功。不愿用她来作一个死读书的代表,头也不梳,衣服也不讲究,过不了两年戴了副大眼镜像我这样,然后又用如簧之舌去蛊惑后来千千百百新来的蔺燕梅。”
  “那么金先生想她未来的结果如何才是理想的?”
  “出嫁,嫁一个年貌相当的!”金先生感慨的说:“我们学校里可称为理想的情侣是很少的。不知道那些好男生都作什么去了。是不是用功太过度?也成了带发修行?只让些运动员、纨绔子弟出来,追女同学,胡闹?”
  金先生这些话不是无所指的。他常说,就是因为好男学生不出头交际,便越使洁身自爱的人不敢涉足情场。自为因果此情形更弄得可怖。战时生活本身困难,又加上一层束缚的原因。既然缺乏豪杰之士出来打开僵局,促成恋爱的自然发育,当然更使纨绔子弟们来表演无聊的活动。余孟勤就是在这方面性情太偏激。他好比是性情焦躁的古董收藏家,为了保藏不小心,把一只花瓶弄了一点残缺,他便索性把它打得粉碎。他不晓得这花瓶可能是个只此一只。而人是有生命的东西,人生的一切是在随时改进的。他现在攻击恋爱,他是消极地攻击而无积极地建设。偏偏他心思周密而辩才又是一时无敌的,结果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他只赞成三种活动,便是念书,念书,还是念书。
  金先生是他所佩服的。金先生独身到如今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一生著述极丰且复孜孜不倦。但他的心得代替了他的本能,使他很有在最近寻觅结婚对象的可能。这很使余孟勤失望,似乎这样一来,他的独身主意也有点动摇了。至少是没有同伴了。所以他要救自已使自己不至崩溃,便是攻击金先生的凡人必须结婚的说法。他知道金先生看中了历史系四年级尊贵有少妇型的沈蒹。他便说:“男人若是娶一个有头脑的女子,便是消灭了一个文化的工作者。金先生若是娶了那少妇型的沈蒹,就是这话的反面;自己放弃了工作。”这话当然传到金先生耳朵里。金先生说:“我起码要作两件事;”他说着便笑了:“第一我要作他的先驱,结了婚,不论是和谁结了婚,尽可能造成一个完善的家庭。第二步叫他也放弃独身的看法。”这话,余孟勤也听到了。他的偏执的想法更动摇了。
  今天他本来只想说出如何用对学业的兴趣来保障蔺燕梅在学校生活的宁静。没想到被金先生一句话将传来传去的一场辩论给揭明了。他有点措手不及。他镇静了一下,说:“情形因人而异,蔺燕梅若是在合乎金先生的理想的明天出现,那我赞成金先生的意思。可是今天仍是今天,好男生还在带发修行,她可能遇上的还是纨绔子弟。我们不愿意把她保护得好,使她成为伍宝笙吗?”
  “看看我的胡须。”金先生说:“我四十岁的人了,还要想得比你积极些。你不会叫今天变成明天吗?那么说,叫蔺燕梅这么一个人为了明天牺牲了我都觉得比用死知识把她消灭了值得。也许非待这么一个人人关切的人,不幸地作了牺牲者,这辈少年老骨头醒不过来!可怜的蔺燕梅,只有牺牲你了。”他看余孟勤态度显出不忍的样子,他接着说:“还提伍宝笙呢!伍宝笙的下落该是什么样子才能称你的心!称你这种吹了号筒领导别人一批批的去舍本逐末,不追求人情,却追求人情之末,那道学之心!我看伍宝笙抱了一匹小羊,或是一匹小兔,往试验室走的神气,我心便当真恐怖起来。可是细看她天生温柔的面貌,又觉得她必会把一个小孩抱得舒舒服服地睡在怀里。她只是在试验室那一刹那之间是“非人间”的。而她实在该抱一个小孩。她今年有二十四岁了。你不难把蔺燕梅在三年之内也造成这样。那样更成功了。三年后蔺燕梅才二十一岁!”
  这些话余孟勤完全懂得。他想的事本来不止这一端,不过这一方面也是他爱听的,所以他听了便默默地走开。他心里想,不谈恋爱的事,蔺燕梅的问题也实在多得很。她一下子由一个娇养在家中的小姐,考了个同等学力,入了个这么多同学的大学。这种环境她如何适应?还有那自然而生的嫉妒的人如范宽怡者,她会不会遭遇诽谤,她将如何应付?这些难道都是金先生一句:“关乎个人性情”几个字便解决了的?这些话是另外一个题目。他认为有再谈之必要时便要再提出。而他的解决办法还是不分心。专去念书。事实上在一个学校最单纯的生活方法本来也只是专心念书。
  范宽怡的想法固然也有一部分为人家看得出来,另一方面她也是有些心眼儿的。故她也是为风吹不歪的一棵大树。她自己有时想起来也很得意。不过那种不为风吹,却乘风遨游的伍宝笙心上是一种什么境界,她便未必能懂了。范宽怡见到了蔺燕梅心上也是暗暗吃惊。她吃惊之余,倒也不就是生了嫉妒。人只是在有所争时,或有观众时才会有妒嫉的心理。范宽怡她觉得不必讨这个没趣。她很少接近蔺燕梅。后来她想到一个念头,她觉得能如蔺燕梅的女孩子实在很少,她何不撺掇起她哥哥的野心?这样,以她哥哥来看是件很有希望的事。对她自己来说,对手变成助手。她是想到便实行的。她很撺掇过她哥哥几回。但是蔺燕梅心上一尘不染,谁也摸不清头脑。她的学生生活还是美丽得如水中的花影,雾里的山川,梦中的年月,那种引人憧憬却又是茫茫然不着实际的。
  一个学期总是很容易过去的。转眼大考完了。每个学生都多少有了些变化。范宽湖功课甚好,得到很多称赞。范宽怡偏偏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大家也都看出她有心事来。蔡仲勉也成了有点小名气的人物。因为运动场上出了风头,薛令超的谈吐也与以前大大地不同。一个新生是不难造成自己身份的。他们也都是成功的人物。小范虽说不得意,但是大家皆知她得天独厚,这点打击说不定便奠定了她成功的基础。
  余孟勤是大家崇景的一个人物,他的作业是稳扎稳打的。他常被人谈起,大家的口吻全像翘起了大拇指说:“此,我校之千里驹也!”伍宝笙则是个十全的人物。性情不偏激。人缘儿好。学业,及试验工作简直是她一种心爱的游戏,至于她平常永远是活泼、健康的样子,那一副快活的神气,叫谁见了心上也高兴。她是快毕业的人了。她也有论文要忙。但她的一切全是那么从从容容的。不似余孟勤那样一切全是苦学深思的。
  此外各人也都有一学期的成绩及寒假后的打算。寒假与暑假不同。它不是一个假期。倒是紧张工作中的一个接济站。冯新衔下了决心不懒一次,也下决心抛下书本一次,在寒假为他这整个大学生活写个片段描写的小集子。朱石樵虽是才三年级则要把早已拟好的一篇论文动笔。他是不管学校课程进行程序的。他自己想做什么便作什么。有时即使是考试,他心上若实在有丢不下的要思索的问题,他是可以连考试都不去参加的。
  周体予很受范氏兄妹的鼓励。他出身贫寒,但向上要强心切。他与傅信禅是同乡,两个苦干的湖南人。他心上有点羡慕范氏兄妹良好的家庭。他想平地一声雷,也要打出一个局面。一学期来,球也打得少了。倒是范宽湖常去找他出来没事时运动一下。
  蔺燕梅是个生活得最平静的人。她轻易地适应了她的新环境。她成功得很,这倒是叫余孟勤很奇怪的。他暗暗佩服金先生稳健的看法。蔺燕梅慢慢地使大家对她那些与众不同之点习惯了。她衣饰逐渐与大家一样不那么像明星似的了。不那么美艳得叫人觉着浓得化不开的了。但是天生的丽质也自有她掩遮不住的地方。然而这既经改造,化合后的风韵,便是全校公有的一份骄傲了。谁全会沾沾自喜地夸赞:“我们的蔺燕梅!”
  蔺燕梅的母亲起初很不放心她寄宿在学校里;也怕她在学校里受不了苦。起先常常来看她。后来蔺燕梅便害羞别人打趣她,说她还要吃奶,就求着母亲不来看她。有时父亲有事。来到文林街米线大王这一带昆明的拉丁区来,便有时也把女儿接出来。后来看看女儿很爱这新环境也便随她去了。作母亲的也有时想起学校中的饭菜不会好吃,便常着人送来,或者在女儿回家去时自己带来。她拗不过才带了来。带到学校使分给大家吃。这本是最受人欢迎的事。不过在蔺燕梅便不同了。她的家庭如此出色地好,使她显得这么与众不同,倒叫她怪羞见人的。别人吃她带来的东西还要说惹她着急的话。玩笑的事说说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凌希慧每逢叫她去吃那些精致的点心时她的闲话就多了。有一次她说:“燕梅的妈妈像把女儿送进了地狱似的,想给女儿点心吃,偏要撤点在四周,喂饿鬼,怕女儿抢不着。”她不知道一句话伤了人家的心。她回家又说不得。下次再有东西强她带来,她便在文林街上偷偷送给洗衣妇给他孩子吃。不敢带回宿舍来。有时小童找她要吃的,她才特别给小童带。他们孩子的心,倒是合得来的。
  她的妈妈不许她把衣服交给学校中的洗衣妇,说:“他们把什么男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洗!衣服别怕麻烦,带回家来洗!”她便不肯,便说别人会笑话。妈妈就说:“有了学校什么都是学校好了。我全依你。只有衣服非带回来洗不行!脏死了!要是嫌麻烦,用汽车去接你!”“我带回来!我带回来!妈咪!”她就赶忙哀求:“千万别拿汽车接我!”说着她就会往妈妈怀里撒赖。妈妈就搂起她来笑着说:“算了罢!别装大学生幌子了。瞧你这个样儿。头发全钻乱了。还要妈咪梳辫子?”女儿就只是笑,不说话,直要在妈妈怀里蘑菇够了时候才起来。
  可是衣服她听妈妈说了也不大敢交给人洗,大件的带回家去。小件的便自己学着洗。有时把手洗得又酸又疼,也咬牙作。这样回家时,回校时还都要带着大包包。伍宝笙便笑她说:“燕梅嫁到联大来还好,离娘家近。若是嫁远了,这一趟一趟地回娘家也够累死人了。”
  寒假来到。大考才考完这下午,那辆大家熟识的车子便来了。母亲名正言顺地来接女儿。蔺燕梅也早收拾好了坐在屋里等着。大家都到她房来送她。看了她那穿戴整齐了等候的样子,又像是由学校嫁出去似的,在等花轿子。沈家姊妹早日已回家了,净剩下些没有家的。大家看了,彼此心酸,弄得蔺燕梅也不知如何才好。史宣文的床上已是空的了。她想再搬空了一个床真不知道叫这慈爱的姐姐怎么受。凌希慧是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由叔父教养大的。叔父是个单身汉,做着很大的生意,家里没有年纪相仿的姐妹,她宁愿留在校里,找无家可归的姐妹玩,不愿回去。今天她也来送。还有多病寡言的倩垠,也因为蔺燕梅是第一个使她乐意交友的人,因为有了蔺燕梅她才有了朋友,也羞涩地来参加这非正式的送行。范宽怡又是同她哥哥去玩了,没在这里。
  母亲到了。她自已找到了宿舍。一下子多少女孩子来喊“伯母!”都是这么长的大姑娘。作妈妈的心都是一样的。累得她拉拉这个,看看那个,都是笑嘻嘻地。她才放心女儿在这里实在不错。而且她人缘必定甚好。她接了女儿走。大家提包拿件地一路送出来。她认真地邀大家去她家里玩。免得女儿在家里想他们。
  “我们来便一伙儿都来!”伍宝笙说:“我们可是要吃的。”
  “当然,当然!可疼死我了。请都请不到的。”她真是疼这个伍宝笙。
  “妈!”燕梅说:“过年时候来!他们都是没处过年去的!”
  “过年来行。”妈妈说:“可是不能大年初一来。那成了叫人来给你爸妈拜年了。这样罢,年初三来。到时候要一定都到!”
  “年初三!”伍宝笙说:“一定!”
  “年初三可以!”凌希慧说:“年初一我得回去给叔叔拜年。”
  这样蔺燕梅才欢欢喜喜地钻进了汽车门,车开走了。
  “蔺燕梅回家了!”“蔺燕梅的母亲到宿舍把她接走的。”“蔺燕梅一个寒假都要在家里,在远远的巫家坝附近那小洋房里了!”“蔺燕梅走了,伍宝笙哭了。”“伍宝笙哭了还是那个不说话的幽灵似的乔倩垠劝的。”“乔倩垠其实也哭了!”这样的话便传开了。这样谁都知道校园内一时看不到她了。谁的心上便都觉得她在校时该多接近她,偷偷守候着她。到如今一个长长的寒假她都要在家里过了!大家心上便泛起一点惆怅,一种漫无心绪的感觉一直要到明年开学的时候。懒得梳洗的人,又恢复了惫赖的神气,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看他了。爱说粗话的人又试着说粗话了,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听他。那些用功过分或过度疲劳有忧郁症的人便又愁眉丧脸了。因为没有蔺燕梅向他笑。没有蔺燕梅那明眸皓齿的一笑,他打不起精神来,马上为忧伤打倒。
  然而蔺燕梅开学终会来的。她会重新和他们共同生活的。并且她临走时还说要请客呢?请的都是谁?有我吗?



***
 


  “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寒假中的学生,很不少是忽然蛰伏起来,各自经营一点小道理的。但是能够一下子几天找他不见的究竟还是少数。因为环境这样限制了人,有谁能有这样的经济能力,把他自己藏在个整个与学校、朋友隔离地方专心致志于他自己的工作?所以许多人到了每天晚上仍不免出现在凤翥街的小茶馆里,又为了青年人的一点直爽劲儿,就在他的工作才有一点儿端倪时,便把它夹带着颤抖的快乐的心情泄露了出来。然而这习性是不大好的。有人的工作便仅仅为了泄露出来了,就听了赞美的话,看到了羡慕的神色,得到了一部分的满足,而停顿了进行。轻易地用回忆,梦想,安乐,葬送了他的野心。
  这种泄露在女学生之中尤其容易。所以能像伍宝笙那样孜孜不息,连自己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个耐性的,真如凤毛麟角。因之使旁观的人看来,与其去伤这种毫无结果的脑筋,还不如用第一个寒假去傻玩,参加音乐歌咏演奏会,第二个寒假去相思,谈恋爱,第三个寒假去为爱人织毛线和匆忙地写家书,第四个寒假明目张胆地准备嫁衣裳。她们随时随地,像打一个寒噤那么容易就说出心上的秘密。不过这件事与作工作不同。不致因为快乐地说了出来,得了赞美便吹了。所以她们倒常是成功的。她们也用不到找着茶馆才泄底。她们很少去泡茶馆,只消一斤花生米或一斤糖炒栗子,在宿舍里围着桌子一吃,便什么都成了大家的话柄了。
  这天晚上朱石樵又是独自从校园外小坟山上回来,一件旧黑色布棉袍上又是沾满了土和干了的小草,树叶,脚高步低回到凤翥街来。道经沈氏茶馆,他看也不看,急急走过去,手里捏了一卷纸,心上起伏着无限思潮,他想找个生疏的茶馆把这纸上的零乱记录整理一下子。他另外一只手提了袍子的下摆,因下面的一个扣绊脱落了,不提着它,大襟便会斜挂下来,他本来有一件蓝布长衫可以罩在外面,也好帮他约束一下这穿走了样子的大袍子的,但是这长衫又被他卖了。因为他没有心思作假期工作。他又要钱包饭。凤寨街茶馆虽然很多,但是学生更多。忽然他走过一家光线很暗的茶馆,里面黑压压地全是人。全是白日里下苦力、赶马、拖车的人,他们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杯茶和一个晚上的休息。所以他们不用明亮的灯光来看彼此的脸。而一桌上又可以挤上许多人。只要不妨碍彼此把腿放在凳子上把膝头抱在胸前,能够多有几个人聚在一桌闲谈便满足了。所以这样茶馆人便最多,声音最嘈杂。昏暗的灯下一屋子烟雾迷濛地,大竹筒做成的云南水烟筒呼呼地响着。“拍!拍!”一声声地把烟蒂吹在地上。朱石樵想“这里也可以了,有一杯茶,有水来浇熄一天的焦渴,灯光再暗些,只要能看见自己的字迹不就够了么?”他是把健康放在最后考虑的人。他不爱惜目力,他常说:“鹰的眼睛再好也没有了,人倒把鹰放在手腕上,在打猎时由它去抓兔子。马是跑的最快的了,人便骑了马去追取猎物!”他这样的话是说给那些运动员听的。
  他低了那极重、极大的头走进了这个茶馆。在靠灯近的地方找个空座挤在大家一桌上。他也不理别人,也不看别人。他是一心的心思。直到老板发现了他,才叫伙计给泡了一碗茶。伙计把水滴了一滴在他写纲要的纸上。那是劣等的土纸,纸上便阴湿了一大片。他瞪了伙计一眼,冒火似的愤怒。伙计忙走开了。他又编他的文稿。
  闲谈的并不注意他。他们见得惯满街的学生。大家都是一杯茶的饮客,谁也不顾忌谁。他们仍是:“一盒黄烟!”然后把大竹筒子传来送去地“呼!呼!”地吸。有谁坐够了,起身付钱时你拉我扯地也常碰乱了他的字迹。他倒能忍受这些个。大概到八九点钟,他把他的工作作了一个段落。他想再喝一碗茶,再呆想一会儿,便回的。这时候进来了一串儿三个人。一个小孩子,呆慢的在前边走。第二个是个黑衣服,墨镜,脸容削瘦的男人,他用手扶了这小孩的肩膀,大襟下拖了根竹杖。已是磨得晶黄的了。第三个人手又扶了他。也拖了根杖。穿了浅灰色的抱子。没有戴眼镜,便露出了光光的灰色无眸子眼球。背后一把南胡装在布袋里,从两肩上露出来。老板向小孩点了点头,小孩也不发一言往一个方桌前便走。转过身时看见他背后也有个青布袋子,里面是一个梯形的木盒。两个瞎子就了位。小孩把木盒放在桌上打开,是一个洋琴。他两个便合奏起来。黑衣的打洋琴,同时又念了四句定场诗。听也听不清楚,大概有什么“沧桑不忍重回首,瞬息白了少年头”两句。南胡便伴奏起来。大家仍是谈各人的话,有的人使偏近了听,眼光全落在打洋琴的手上,或是那小孩刺得精光的头上。小孩生得呆得很,只白了眼往前看。
  朱石樵受不得干扰的。他的思路打断了。他索性专心去听一段书。原来说的是一段历史。歪曲史实,添枝加叶地叫他很生气。
  “这是战长沙罢?”旁边一个短衣汉子说:“听他说什么‘好过关’的。等一下关公就出来了。”朱石樵听了更气,他很想走。他起身来一看,发现那边临街一个桌子上坐了宴取中、童孝贤、余孟勤三个人。余孟勤正向他笑。他原来不肯上沈氏茶馆去便是怕大家遇上一闲谈,工作便无法进行。现在事已差不多,此地又一乱,正想找人谈了。于是正好,便端了茶走过去。
  “朱石樵。”余孟勤说:“完事了?”
  “还要回去赶夜工。”他说。
  “方才你一进来,我要喊你。”小童说:“大余不叫我喊,说你有事,说你作文章批评一个刘知几。刘知几是谁?”
  “是个史家。老头子!”朱石樵说。
  “不过你是中西的史学史一块念的。”余孟勤借机会说:“批评只能用提供参考的口气。刘知几不是可以随便批评的。”
  “这倒不一定。”大宴说:“若是这样,不必自己用功了。没有谁是批评不得的。反正现在是作学生,只当是一种练习。”
  “对!”小童说:“批评就是一种自传。这批评不过是借别人一块地基来表示自己的建筑理论罢了。要不然怎么让先生了解你的见识如何呢?刘知几若是和先生意思全一样,这文章写好了还可以给别人再看呢!”
  “算了,算了!”余孟勤说:“我一句话有了漏洞,马上就钻进两只老鼠来。大家都不讲,听听朱石樵作何感想。”
  “大余并没有不许我写这篇文的意思。”他说:“不过我的态度确实要放缓和些。”
  “怎么样?”大余说:“文章是由人来写的。白莲教这么一个人大家还不明白吗?我是针对了他的性情而发的。并不是说刘知几,或某一个别的人,或别的事,是不可置一词的。瞧瞧你们俩!”
  大家一齐笑了起来。朱石樵说:“别吵。别人还要听琴呢!”小童说:“你一个人坐在那么靠里,空气多坏,这里临街,空气好些,写文章时也免得写得那种经咒似的,别别扭扭地!”大家又笑。朱石樵说:“我不过是打个草稿。”这时外面有二个学生走过,一个说:“咱听听说书。”小童一看是薛令超,那一个是蔡仲勉。他们进来便坐在一起。大家都面熟,但是年级差的太远,一年级又是住在北院,不认得。只有小童是从伍宝笙那里见过的,便介绍了一下。薛令超说:“我们早知道余孟勤。”小童说:“你们光知道名字。至于这三个字后头有多少智慧,还够你知道半天的呢!”大家又笑,这两个新生也笑。余孟勤也不说什么,只用眼打量了他们一下。大宴说:“小童什么时候也会装大人了?”小童说;“早就大了。不过这一句话是才刚有感而发的。一个刘知己我便是今天才知道。人可以自大么?”薛令超说:“是作史通通释的?”朱石樵说:“对的。不过多了两个宇,他只做了史通。至于史通通释是后来清朝浦起龙的作品。”蔡仲勉说:“你说来听书的。你净打扰别人!”大家又听。余孟勤看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心上想:“一年级真有人材。”又想:“又是伍宝笙的光荣。带得这么好两个弟弟。”
  薛令超说:“这说的是过昭关?”
  “对了。”朱石樵说。“是‘文昭关’。你不愧是学文学的。方才在那边我听见人家硬说是‘战长沙’。没把我气走了!”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余孟勤说:“这云南说书,我才能懂一半。”
  “我也只懂一半。”大宴说:“可是我们不说话,仔细听。你看我和蔡仲勉,一声也不出。”
  “人家就没希望大家全不说话这么听。”小童说。
  “人家希望到时候给钱。”蔡仲勉说:“我没有钱,便捧个人场。”
  “你外行了。”小童说.“茶馆是分类的。有说书的,茶钱便多些。用不着单外给。”
  果然,“文昭关”已经说完了。又接了一段“战宛城”也没有来要钱。朱石樵说:“好险。我身上只剩了一支洋蜡钱了。给了他我就不用开夜车了。”
  “我捐助。”余孟勤说:“一支蜡太暗了。又犯了老毛病,不爱惜自己!在此地写几个字的草稿也还罢了,回去哪能这么干?身体也是要紧的。比方你学业刚刚有点根基,便‘不幸短命死矣’,我们对你的批评是要很苛刻的!”大家听众孟勤义正词严,便都望了朱石樵,很爱惜的样子。余孟勤又说:“你写这篇文章我每晚助蜡一支,你自己点一支。有这支蜡照着时你笔调就要缓和些。”
  “好呀!”小童说:“我也助一支,白莲教,你不用买了!”
  “又来啦!”大宴说:“你别又一支了。我来半支,你也半支罢。不给现钱,给现货。”
  两个一年级学生听得入神,也都暗暗为朱石樵欢喜。朱石樵只是说:“也好,也好。好!好!”
  余孟勤又说:“那个傅信禅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前些天说要翻译威尔逊的一本国际公法。我说那本书太浅太教科书味儿了。他说他是不得已。惟其是教科书味才好卖钱,他太穷。我想也算了。他英文很差。翻一本书也可以有许多好处。你们知道怎么样了?”
  “我看翻不成功。”大宴说:“他的目的在钱。便无从得这推动力。他根本买不起这许多纸。翻好了,又不见得准有人给出版。他便会心冷了。况且,国际公法看译本不及念原文。”
  “傅信禅的情形不同。”余孟勤说:“他是孤儿教养院出来的,那个地方天生地不许人有野心,他便看出魄力不够来。”
  “我们这个又野心太多了。”朱石樵说:“你们看小童。他不但混身上下全是野心。并且尽是白日梦。”小童听了看着蔡仲勉薛令超笑。
  “不过他是一员福将。”大宴借了才从说书的那里听来的一个名词:“他们学理科的一切有程次。按步就班的走,就是了。”
  “你的题目到底是什么?”余孟勤问。
  “我们是好些人一个题目。”小童说:“二年级一入系,便由先生看学生兴趣派定了。这一作就是三年。毕业时就是论文。不分寒暑假全要作。自己单外还可以有题目。现在这个总的,是陆先生指导的遗传上的东西。”
  “要一气作三年试验?”蔡仲勉吃惊地问。
  “三年!”小童说:“还是短的哪!我们用的是荷兰鼠,是生殖快的。若碰上了长寿的,像龟,人的寿命还熬不过他呢!”
  小童他们对于用心已经是成了习惯,沾了一点学术味儿的东西全爱好,所以大家虽然学的不同,谈起来一样投机。联合大学的工学院,独自放在城东南外,拓东路上,学生们便觉得吃亏。他们功课既已相当紧迫,看课外的书时候便很少。谈来谈去,全是工程同计算,不及这边幸福,谈天之中等于上课。讲说,胡扯,甚至卖弄,对他自己说是温习同训练对自己知识的组织力。对听的人说是增长学识。事实上也是让学生们闲在点儿才好。何苦把他们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盛的年岁给忙过去,等到人老了,再回头找学问,真是“时过而后学则勤苦而难成”了。
  环境是环境。作不作还是在自己。宋捷军寒假后考试成绩发表,大家一看他缺考及不及格的功课过了所限的分数。开除了。去看他时他早已不在校里。冯新衔晓得,后来才讲出来,原来他在学期开始之时早已念不下书去了。因为这时通缅甸的一条公路贸易正发达。混水好摸鱼,乱七八糟的白手成家人真不少。有野心而不想走正路的年轻人就趋之若鹜。宋捷军在校中时为了找工作便到一家贸易行去。没有多久,茶馆中就看不到他了。他衣裳也穿得漂亮了,课也不常上了。口袋里似乎有掏不完的钱,并且常有新东西送人。金先生和他沾点远亲的关系的。有时很严厉地问他将来打算怎样?是否从此不再上学了?他只说现在完全是一种作事补助学费的意思。这里比校内许多工作省事,而且挣钱多。不料麻醉人的享乐日子过惯了,他便走上了投机商人的路子,有时竟旷课远去,到缅甸去经营贸易。他对求知的欲望也不强。对学问的目的及需求,也茫然的很。校中除了打球之外,也没有他得意的事。开学之初,他的功课便已是一塌糊涂,英文尤其坏,冯新衔还有一门社会科学与他同班,便追着他要给他补习。他却和冯新衔说:“不用补了。补也白补。念完四年毕了业,能够挣多少钱一月?现在教授们收入还及不上一个汽车夫。你再跟他们学能学到多少?”冯新衔听了气得想打他。他又说:“运输贸易是个新兴事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什么事不能做?”冯新衔便由他去了。后来大家听说他弄得很不错,自己有点钱,有些辆车,并且常川住在仰光,有事才坐飞机走上一趟。又弄了个公务员的名义。学校里的朋友本来还很惦记他。金先生说这又是关乎性情的事。说他是个心思浮浅,思想不能出奇,只会模仿不会创造,并且不能刻苦。这好像很成功的局面完全是环境趋势所造成。同时是个没有根基的幻像。而且以他不能创业的缺点来说,想他能成功地守业也不大可能。所以常说给别的意志不坚强的学生们听,劝大家别为外面繁华景象所欺,误了自己脚跟下大事。他说:“做事要挑阻力大的路走。事业大小,便几乎以做起来时之难易来分。同时人要抵抗引诱。而引诱是永远付不出抵抗引诱那么大的酬劳的。宋捷军顺从了引诱,你们已经看见的酬劳是如此。你们试试抵抗引诱看!也许那时才懂的什么是真值得追求的。如今缅甸公路上遍地黄金。俯拾即是。这太容易了。倒是不肯弯这一下腰的,难能可贵。”现在寒假快到完结的时候。已近旧年了,谁也不理会这个半途思凡的和尚了。三个月在用功,与三个月的改行,其中差别有多大呢!“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天晚上大家在这有说书的茶馆中正谈的好。忽然余孟勤向外一看,冯新衔正走过来。余孟勤现在主编当地中央日报学术副刊。在这上面按期发表冯新衔的一种分段的闲笔,形容学校中生活的,顺便介绍许多在大学中的功课性质。他正要找冯新衔给他正月份稿费,却一天未找到他。于是就喊他进来,没想到冯新衔身边一个人也跟了来,并且向他们招呼,原来是宋捷军,只因为神气装束全改变得太多了,竟一时未看出来。一群老朋友见了面,总是很高兴的。一阵招呼,拉手中,蔡仲勉、薛令超两个人悄悄地起身走了也未觉得。
  宋捷军穿了一身深咖啡色有小花点,及深色格子的西装。料子实在细致,淡淡地闪着毛茸茸的光。厚厚的一件大衣,颜色更深一点,料子也是同样的好。淡青色的衬衣领子,簇新的,素净,板平由衣服一衬十分显然,中间一个深红色的领带。浑身上下,奇奇怪怪地一阵阵发出香水的气味。
  他坐下来,倒还不嫌桌子板凳脏,才坐定不等说话就从口袋掏出一个红的小扁铁盒子,给余孟勤,说:“给你来一盒‘克来文爱’!”余孟勤由他放在桌上,说:“算了罢。我早已改抽云南雪茄了。你买这一盒香烟的钱,够我买一条五百支雪茄的了。别叫我抽坏了嘴,再改回来难!”
  “别忙,有的是,”说着顺手把手中半截烟往地上一扔,一口烟向天一喷。那扔了的烟蒂有个金色的头儿,在空中一闪,划了半个光亮的抛物线:“这是‘三九’,我们在仰光全是抽这个。不贵。不过‘克来文爱’烟盒儿好看,我带了来十来盒,全在冯新衔那儿,是送给你的,找你们一个也找不着。沈氏茶馆也没有!”说着又掏出两支新式派克钢笔来,一支深色的给大宴,一支红的给小童。还有一个精美的彩色硬纸盒也给小童。小童一看是一盒蔻蔻糖。上面印的是许多凸起的小人儿。实在好看,便舍不得吃,交给大宴替他收着。宋捷军又说:“这盒子漂亮,可以收着玩。巧克力糖还多的是!呆一会儿再分,全在冯新衔那儿。”
  “冯新衔,”余孟勤问:“他送你些什么。”
  “笔。”他答.“是一套。一支自来水笔,一支铅笔,也是新派克。另外我写信托他买的书也买了些来,有一部分你用合适,转送你罢。不过看样子咱们买书的事还是不能乐观!要什么书,没有什么书。仰光文化事业不成,单是个商埠罢了。”
  “仰光新书也多得很,Gone with the Wind 我就买了两本,有一本由小童去送给伍宝笙罢。仰光看电影也都是新的。”宋捷军说。
  “Gone with the Wind 那本书挺厚吧?”朱石樵说。
  “喝!白莲教!瞧我这个乱劲儿,把你忘了。这本书我看不下去,净是生字,等你们用功的把它翻成中文我再看罢。我可另外给你带了几本书来,一本看相的书。别人告诉我好,我特别买来给你的。里面讲看手相,脾气,字体的都有,也在冯新衔那。这儿还有一件好东西。”说着又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长纸盒来。打开一看一只手表。
  “这可对了劲了。”小童喊:“朱石樵不致于再一个夜车开到天亮才发现了。”
  “也不一定。”余孟勤说:“他若是连看表也忘了,便怎么好呢?”
  “那只好带个闹钟了:”小童说。大家哗然全笑了。
  “钟表刚到中国来的时候,是当一种珍玩看待的。”朱石樵说:“这也难怪。你看他这么一个小玩意,带在手上,就能把人管理了。”他一边说一边翻来复去的看这个小表。
  “你听!”小童也拿过来研究一番:“他在里面丁丁东东地好忙呵!”
  余孟勤听了笑着说:“从一个表也可以看出中国这几年的国运了。最初到中国的表上面刻的是罗马字。表面上我见过的都是外国美女,或是风景画釉烧在真瓷上。后来就改用中国时辰了。子、丑、寅、卯地刻成双行。是外国人迎合中国人的需要。到了近来中国自制的表也是阿拉伯字了。”
  “这其实是文化的一种趋势。”大宴说:“罗马字的也不多见了。阿拉伯数字真不知道多少国家在用。而阿拉伯文并不是一种很有武力背景的文字。”
  “这话对我心思。”冯新衔说:“科学家现在已经不怎么分国界了。一片锌片掷在稀硫酸里,在美国,也出轻气,在中国,也出轻气。今天出,昨天出,明天准定还出。所以科学现在无言地说服了人。文学呢?只是作家,批评家自己觉得是做一件整个世界,全人类的事。可是看的人也许就不全同。文学是容易有主见的。不像一只表,丁丁东东地走,等你自己去明白。”
  “这表是好牌子。”宋捷军这才插上一句:“‘西马’!”
  “我倒差点忘了。”余孟勤说:“冯新衔,正月份稿费有了。”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袋,“你方才这几句也凑成一篇罢。这些意思是很要紧的。”
  “这些意思写一篇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说:“不过要说的话太多了,草草写出来,太挤,也太可惜。看看再谈罢。”
  “什么稿子?”宋捷军探出头向余孟勤问:“你给稿费?”
  “余孟勤现在编中央日报的学术副刊。”小童抢着说。宋捷军的头正伸在小童前面。一句话吓了他一惊。他说:“瞧瞧你这紧急警报似的!”
  “我这是隐恶扬善!”小童说话决不让他。
  “我真羡慕你们!”宋捷军说,“我是为了经济困难上不成学。现在弄成这么个神气。你们别笑话我。”
  “得了罢。”冯新衔用老朋友的口吻讽刺他。“你现在像是南洋去发洋财的人衣锦还乡了,还得意得不得了呢。何必说这种话?”
  宋捷军也确实有点得意。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先为经济压迫的关系。也没想到有今天。”
  “防微杜渐。”余孟勤说:“本来战时谁的生活都要撙节一点。经济的困难是谁也不免。不过不是这么个应付方法,这里可说的话便多了。光就挣钱来说罢。当初的困难是一个单位的钱可以解决的。一下子挣了十个单位。这花费也增到了十个单位。那时虽说钱多,但是压迫仍然存在。这样一来没有底了!”
  “现在叫我再干学生。我也真有点干不了。”宋捷军觉得余孟勤所说竟是他的真情,也觉得无言可对。
  “不过这原来也是勉强不得的事。”余孟勤说。“你出去给这些疯狂了的发国难财的商人作个好榜样,也是好事。政府正有依赖你们运输力量的地方。”
  “方才冯新衔也是说这个话。”宋捷军说:“不过我也有我的困难。我们一起干的还有些人,他们是不管这一套的。”
  “没有一件值得一作的事是一点困难也没有的。”余孟勤说:“各人尽力罢了。”
  他们一帮人因为宋捷军又回昆明来了,便起劲的谈到很晚。宋捷军讲了许多云南西部横断山脉的景致,摆夷,瑶民的风俗。许多运输上的艰险。大家也觉得怪不容易的,很有冒险的滋味。尤其是关于开辟滇缅路时许多事迹,大家便把宋捷军当了那些可敬的无名英雄那样看待着。
  时间晚了。宋捷军付了茶钱,大家起身要走。小童看余孟勤不拿桌上那盒“克来文爱”就说:“大余,你忘了那盒烟。”便拿起来交到余孟勤手里。说:“这种烟盒子留着给我!”
  走出茶馆来,宋捷军进城到旅馆。大家分了手。他们几个便往北走,回新校舍来。小童说:“我准知道宋捷军还有一份礼也要送到学校里来。”大宴说.“这还用得着你说!”冯新衔说:“那份礼大概不轻。他和我商量了半天。还问我何仙姑订了婚没有什么的。”“这确实有问题。”余孟勤说:“傅信禅和她很接近,他们又是同乡。”冯新衔说:“宋捷军确实是另外一个路数的人,他连谈恋爱的方式也都特别与大家不同。不去管他。方才他来的时候找你们一个也不见,有许多东西全堆在我那儿呢。”
  “大余。”大宴说:“朋友是朋友,别那么给人家过不去。宋捷军若是再没有我们骂着点,就很生问题了。你何必绝了他的后路?”
  “这样罢。”冯新衔说:“那些‘克来文爱’和书明天我给你送去,你自己先回屋去吧。”进了校门,大家又和余孟勤分了手。
  冯新衔,大宴,朱石樵住同屋。都是十八号。小童随了他们去。一看东西真不少。还有些新衬衣之类。大宴说:“小童给你点巧克力先吃着,一件衬衣去换了,先睡觉去吧。”小童笑着一边吃着糖,腋下夹了衬衣回去了。朱石樵说:“我也乏了。今天晚上放了假算了。”
  第二天一早。小童蹦下床来,照例出去放了鸽子,喂了兔子。自己一想昨夜还有点巧克力没有吃完。伸手往袋内一掏。“哎呀!”他喊。手指在袋底穿出来了。一看就是因为这点糖引来了老鼠。把糖吃了,把衣袋咬了个大洞。他一想可不得了。忙忙往大宴屋里跑,进了十八号的门,到了大宴他们门口这一小组一看,只有大宴刚起身。他不敢喊,只着急地向大宴说:“不得了,耗子!”
  “你的糖昨晚上没舍得吃完?”大宴一边扣扣子,一边说。
  “口袋叫耗子掏了!”他说。
  “昨晚上就差这么一句话没告诉你!”大宴叹口气说:“朱石樵说不用告诉,他说你一定一气吃完了才睡,没想到你舍不得吃完。”
  “不是舍不得。”小童说:“已经够腻得慌的了。我回去先换上新衬衣,凉飕飕地,就赶忙钻进被窝去。咳,全不对劲。领子太硬!离上帝更远得多了!”
  “谁在这儿闹?”朱石樵醒了,故意这么问。
  “小童衣服口袋果然叫耗子咬破了。”原来那边冯新衔早已醒了,他接着说:“你的钢笔小心丢了。”
  “钢笔?”他自己摸了摸。“不会!”
  “他的笔倒是不会丢的。”大宴说:“他身上那支旧的似乎已经用了不少年了。不过小童,你带两支干吗?我给你收着一支罢。”
  “我正要两支!”他说:“新的红杆儿灌红墨水。旧的黑杆装蓝墨水,上班画图就省事了。”
  “你看这儿。”大宴指着桌上扣着的一个脸盆说:“我们把别的东西收好,单把糖放在桌上,用脸盆一扣。耗子前爪最没力气。就是掀不开。”说着拿开脸盆。带了漱口杯,喊小童也去拿脸盆洗脸。小童顺手又吃了一块糖说:“耗子前爪没力气怎么知道呢?不过这么大个脸盆,它是一定掀不开就是了。”说着就走了。
  吃过早点,小童把那个美丽的纸盒装的蔻蔻糖找大宴要了来,放在另外那边没破的口袋里,他又带上了那本Gone with the Wind去找伍宝笙。先到试验室去看,不在,他就一直往南院去。走进门,到会客室一看,宋捷军在那里。穿得又是另外一套西服,更讲究。领子换了雪白的。身边大小纸包,纸盒有四五个。小童说:“找何仙姑来了?”“别喊!”他说。小童找到周嫂去请伍宝笙,便坐下来看他的礼物,又是衣料,又是大衣,披肩,化妆品,鞋。确是丰富。小童说:“这够开个小百货店了!”
  正看着东西,伍宝笙出来了。小童听见说话声音,便向宋捷军说:“何仙姑大概也快出来了。”便跑出会客室来,正看见伍宝笙。旁边是蔺燕梅。蔺燕梅正看了他那个永远改不了的慌张劲儿笑。
  “找一个,出来俩!”小童说:“真上算。”
  “你又喊!”伍宝笙怪他。“再喊一个也没有了!来罢,咱们三个出去走走,燕梅来了半天,净在屋里坐着了。”三个人就往南院外走。伍宝笙提议去翠湖转个小圈儿,他们就下了西仓坡,到了湖边,在堤上慢慢地走。小童一有了话想抢先说他就会走到她俩前面,回过头来指手划脚地说。总是伍宝笙把他拉回来。
  “小童。”蔺燕梅喊他。“伍宝笙说我回家不到一个月,又变了样子。你看看我。我变了没有?”说着,三个人就都站了下来。她站定了,又转了个身。“叫小童多看看!”伍宝笙笑着说。
  小童看不出多少变化来。只觉得衣服比在学校里又穿得漂亮些了。是一件深红,有绛色格子,及黑点子的衣服。一件藏青色长毛的大衣轻轻软软的穿在外面。人也许胖了一点点。更标致了。衣服穿多了,下面一双鞋,一双丝袜子里的腿,那一双圆润悦目的腿就更显得好看。
  “看不出来。”小童说:“说胖了罢,腿像又细了,这简直不像百米能跑十四秒的了。说瘦了罢,脸上又像是好东西吃多了!我真看不出来!”他还是真认真地。
  蔺燕梅笑得拉住伍宝笙喊:“姐姐!”伍宝笙忍住笑喊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就算了罢。叫你看真算是倒了霉!你就不会说‘更漂亮了!’?”
  “我今天进城作客。”蔺燕梅跟小童说:“我妈妈叫我打扮起来。爸爸说‘马马虎虎算了。’妈妈说‘那可不行,咱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不打扮得热热闹闹儿地!?’我就把头发这么一梳,你瞧。也没有什么特别,我这个姐姐就说好容易半年功夫才把我改得跟大家差不多儿了,一个月又恢复了原样儿!你说作人难不难?三下里凑合不好!”
  “哦!头发这个样儿了!”小童很用心地看着说:“不过从前什么样儿,我又记不起来了。”
  前半句才说完,蔺燕梅点了点头。一听后半句,忍不住一下大笑,差点没有呛了气。伍宝笙又要笑又要气,她说:“你的眼睛真是太不管事了。人若是都像你,也真够把女孩子们气死的了。白打扮,都看不出来!”
  “我的眼睛不管事才怪!”小童简直不能服气。“你说说看!哪一次新的小荷兰鼠生下来不是我先看出新鲜花样的毛?”
  “打他!姐姐!打他!姐姐!”蔺燕梅笑得都淌眼泪:“他骂人!姐姐!”
  小童是真的没有留神,他赶忙说:“蔺燕梅,不生气,不生气。荷兰鼠好玩极了,有时候比人都好。他们不是坏东西。你记得他们才这么一点点儿大。毛这么长,或者这么长。小眼睛才圆呢!这么一蛱眯一蛱眯地!”他又用手比,又蛱眯眼,忙个不了。
  蔺燕梅也是小孩脾气,她也曾看见过一两回小童养的荷兰鼠。不过是小童偷着带了她去看的。因为生物系不准人随便看,怕这些小动物太好看,招惹别人来偷。所以她看得都是匆匆忙忙的。小童只开了笼上的锁许她用小嘴隔了铁丝笼去吹一下小荷兰鼠的毛,两个人又赶忙收拾好躲开。小童答应在有用不到的时候送她一对。她一直念念不能忘。她今天听小童把她比成小荷兰鼠,心里也不气,倒想起自己若是一个小荷兰鼠,养在小童的笼子里不知道有多好玩!她又看见小童的那个样真像一匹最小的小荷兰鼠,她就出神地看着。伍宝笙早就听人说过小童半年来也会做梦了,梦里全是荷兰鼠。屋里,树上,箱子里,课室里,甚至衣服口袋里,被窝里全是荷兰鼠。大的小的,黑,白,花儿的,纯色的,夹掺了黄花儿的,长毛的,短毛的,知道他养荷兰鼠养得入了迷。什么水螅,蛊,都因为学力不够转给别人去研究去了。陆先生分给他同心兰的根干脆是大宴代他培的。看了他学荷兰鼠的样子,两个小孩子都像荷兰鼠似的。她把蔺燕梅挽在身边说:“小荷兰鼠,别忘了,一会儿还要去作客,叫人家奇怪,哪儿来的小老鼠!”说着三个人在堤上又向前散步。 “我想起来了!”小童喊。
  “我想起来了!”蔺燕梅喊。
  “你又想起什么来了?”伍宝笙问小童:“你先说,燕梅后说,她要说的事我知道,我先替她记着,省得她说后,你自己又忘了。”
  “就是这个,”小童把手指头从衣服口袋下面伸出来给她们看。小童永远是那一身破制服。冬夏一样:“这就是小老鼠闹的,我昨天把衣服挂在床头上就叫小老鼠掏了个洞!喏,这个!”他想起昨天宋捷军分送东西的情形,好不神气:“我有两件东西,你们一人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往另一个口袋里掏。
  “你把小老鼠装在口袋里了?”蔺燕梅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真爱小荷兰鼠,可是小童若是这样递给她,她又有点害怕不敢用手接。
  “唉!”伍宝笙叹气:“你们两个怎么得了哟!会不会一个说完了,一个再说?净插嘴!”
  小童掏出了那盒蔻蔻糖。蔺燕梅才放心。“这个给我?”她说。便喜欢地接了。
  “给你。”小童说:“昨天存在大宴那儿的,要不然,也叫老鼠咬了。”
  “姐姐!”她听了“大宴”两个宇,又想起她要说的话来,她进城来本是作客,也附带请客的:“你让我说了罢:我憋不住!”
  “好!你说,你说。”伍宝笙真像她的姐姐似的:“一句话也存不住!”
  “小童!”蔺燕梅说:“妈妈和爸爸让我来请客:大年初三,下礼拜天,请你们到我家来玩一下午。好玩着呢,这两天都把我忙坏了。有你。有大宴,我姐姐,范宽怡跟她哥哥,乔倩垠,凌希慧。方才姐姐说还加上蔡仲勉,薛令超。这些人都用不着你管。你去告诉大宴。别忘了。”
  “伍宝笙,你也加上两个客人?”小童很少在校外有宴会。他很奇怪地问:“是不是聚餐?”
  “别傻了!”伍宝座明白他的心思:“你是不是也要加客人?我替我妹妹问问你。说话以后不许这么个傻神气。学点作客人的样子,省得叫人家女孩儿笑你呆。”
  “只加一个蔺燕梅!”他向小主人说:“本来要加三个。冯新衔,朱石樵这两个神出鬼没地不去扰和他们。我加余孟勤。你说行不行?”
  “余孟勤?姐姐,那个圣人?”
  “就是他。圣人。”小童说。
  “就是那个长方脸,浓眉大眼的。”伍宝笙说。
  “有点像先生似的!”蔺燕梅一直记得开学那天那一双眼睛把她看得差点走到小水坑里的。她一直没有和他正式认识,不过在宿舍里闲谈,常常听到他许多事:“也请他。也是你去找!朱石樵,冯新衔也请请看。”
  “燕梅跟他还不认得呢!”伍宝笙说:“你去请请看罢,反正都是同学,不过我看他未必来。”
  “准来!”小童说:“他常常说起你来呢!蔺燕梅。这个圣人什么都知道,有他就特别好玩。”
  他们说着走着已经又转到了翠湖东路和青莲街口。伍宝笙看了看表说:“燕梅!我们送你上了坡,你去坐车走罢,该吃喜酒去了。”他们上了坡看她上车走了。两个人走到回来的路上。小童才又想起方才一阵说笑忘了腋下这一本书,他们腋下挟书挟惯了,谁也不注意谁。小童说:“伍宝笙,这儿还有一件东西。这是宋捷军送你的。”
  伍宝笙接过来看了一看说:“这本书我看过了,存一本也不值得,我就怕东西多。方才那一盒糖也是他给你的罢?”
  “也是。都是!”小童兴高采烈地:“还有新衬衣,还有新钢笔!你看!”
  伍宝竺看他高兴的样子,又看他破制服里的新衬衣,和婉地说:“你们是老朋友,无所谓的。我不要他这本书,谢谢他吧。”
  “怎么?不要?”小童觉得奇怪:“他说知道你英文好,英文书看得多,特地买了托我送给你的。”
  “小说呀。”她说:“看过也就算了。让他送给别人罢。”。
  “我就这么告诉他?”
  “嗯。宋捷军这个人的东西,不好收他的。”她看小童在等着听下文,便接着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同学了。方才蔺燕梅来的时候,看见他抱了大包小包许多东西往南院走。凌希慧从里面出来三个人遇在一起。宋捷军请凌希慧代他去找何仪贞。又和她两个说要请她两个看电影。凌希慧说话是不留情的,她替燕梅回了她,说下午设功夫。她俩又走进来告诉大家。我们出来时,何仪贞还没有决定见不见他呢!可怜何仪贞这半年大概用了他一点钱,他那神气,和来信的口吻竟像人家何仪贞是他的人了似的。我们出来时候大概他是在会客室里罢?”
  小童听了心上很不好过,说:“那么蔺燕梅接了那一盒糖。”
  “那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她说:“是你送给他的。她心眼好。别给她装上许多心事。”
  他们走到文林街上,远远看见宋捷军和何仪贞走了过来。伍宝笙低了头,小童想想不高兴,想过去把书还他。伍宝笙已经察觉了,拖了他一把低声说:“别这么莽撞。你没看见那大包小包的还在宋捷军手里拿着吗?”果然何仪贞走过来时脸上坦然地。宋捷军倒也得意洋洋,并不以送礼人家不收为意。小童和他打了招呼,大家走过去了。
  小童回去通知大宴余孟勤说蔺燕梅请客的事,大家都羡慕的很,冯新衔,朱石樵太忙,不想去。大宴的事情他自己安排得好好地,说可以放假一天。余孟勤也真想去,不过他那天在报馆要当班。去不成。他说:“咱们自己也玩一天。过年三十晚上,咱们自己聚一聚!”大家都赞成了。
  余孟勤回去自己计算一下,童孝贤家境不错,这些天也收到了钱,大宴工作辛勤,用钱节俭,都不成问题,朱石樵,冯新衔都是有一天没一天地,还有傅信禅,似乎永远挺惨似的。就是这三个人不知这聚餐该怎样才好。至于周体予,倒是个有打算的人,永远有办法。余孟勤想着心上决定不下怎么办才对。想:“难道连过年都不吃点好的了?” 他又想学校里能有范宽湖兄妹的家庭,或是有蔺燕梅那样幸福的人,究竟是少数。但是物价一天天地高,繁华的引诱一天天地具体化,发国难财的人似乎都聚到昆明来了,把古朴的昆明城弄成了个暴发户的样子,而学生中到底变节走上了宋捷军的路的仍是少数。
  “到底我们还活着1”他愤愤地用拳在书桌上一击:“我们消极地成功是没有冻死,或者饿死!我们并且积极地工作,求学。这个新学校的成绩,又像纸里包着火,自然地烧出来了!”这时学校里各方面全显出不停的努力,似乎是对外界大压力的一种反抗。
  同学之间的感情也受了这种新处境的影响,从前在太平日子里,每人都把私人的事用礼貌保护起来,不叫别人过问。那时节大家的生活问题似乎不怎么需要应付,问起人家的经济情形似乎是一件过份亲近的事情。在那样环境里穷学生固然只好自己蛰伏起来。稍好些的,又苦于装那装不完的腔。现在这一层幌子是不用装了。一个人有了钱,人人都晓得,一个人挨了饿,谁也不会袖手旁观。余孟勤说过:“彼此关怀那装得半饱的肚皮甚于兄弟。”金先生笑着补充他的话说:“嘘寒问暖,过于夫妻!”所以谁也不会有当真过不去的情形。
  大家之间那一层碍于情面不好探问的心虑既经除去,便可以放胆地去帮助别人,或是接受别人帮忙,这改变不知道包含多少踯躅或者误会。然而新风气一造成,便被大家实行惯了。离开了学校,分别了许久也都不会改变;我仍可以给你一支洋烛去伴你写文章,你仍可以把半旧的衬衣裁下一块布来给我做袜底。我们决不会彼此看了好朋友手中有价值的工作被生活艰难劈面夺下来。
  余孟勤第二天想起一个办法,他去找米线大王商量,能不能特别为他们忙一个年夜。米线大王的高兴出了他意外,老板娘一听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等的名宇,竟似听见自已一家人可以团聚似的。这些事便迎刃解决了。余孟勤心上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他先瞒了大家不说,还一面催大家准备钱,说:“三天之内没有钱,只好喝开水过年了。”
  年夜日,钱的事大家依然故我。冯新衔是有大宴代他存了一点稿费。其余,有的还是有,没有的还是干瞪眼。其中朱石樵最少,他说:“我三天来,每夜省一支蜡烛,今夜再不用。一共五支,由大宴折干买回去吧!”
  余孟勤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主意,大家去米线大王那儿凑成一桌,一人一碗米线罢。”
  “米线大王今天不会开门的。”大宴说。
  “试试看!”他答。说着便走,大家也都无所谓。谁又都是一向不住嘴爱闲谈的。也没有空去提议别的,就浩浩荡荡一大队住凤翥街走。一共是九个人,余孟勤,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童孝贤,周体予,傅信禅,蔡仲勉,薛令超。本来还有范宽湖。后来他说他妹妹坚持要他一同到亲戚家去,便不能来。小童最佩服范宽湖,高大,爽直,好打抱不平,功课好,念书不费劲,课外活动样样比人强。就是这样怕他自己的妹妹,叫他生气。他为了喜欢范宽湖便特别讨厌他妹妹。说她是魔鬼。
  他们九个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门口燃着香烛。有的地方鞭炮已经开始响了。店铺都把门板上好。门板虽是上了却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为那上面一年来的积尘已经一扫而净,代替的是红纸,金花,春联,符箓。门上神荼,郁垒的像也有,戚继光、狄青的画像也有。五光十色,还是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样,冯新衔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对于在家的人是特别快乐,对于旅人特别残酷,我们何必赶这一场凄凉?不用问,米线大王是不会开门的。我们又不是真的无处可去!我们一如平日不是一样吗?”他特别容易感伤,离家又远,酸辛的乡思不觉流上心头,他悲愤地这么说。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点这种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来是在昆明的。后来他父亲为了职务的调遣才搬到云南西部一个县份不久,这次对他说尚是离家第一次。他本想热闹一下,来排遣感怀的,听了这话就不觉难过起来。小童说:“还是范宽怡厉害!她看准了这一点使权她哥哥拖走了。咱们别这么哭丧着脸行不行?又不是开追悼会来了!”蔡仲勉是有话不抢着乱说的。他说:“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学才算离开家的,一种新环境给的兴奋,我觉得可以代替旧情感的留恋。你们这种伤感不是办法。将来分散了,又该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辈子都过不了快乐日子!”
  “圣人!”大宴说:“蔡仲勉不得了。说好了是豪杰,说狠了是曹操司马懿一流人物!”
  “这些话,”余孟勤笑着说:“都是应时应景的文章,说说正好。说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紧。可是同一处境人仍有苦乐之分,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谁也帮不了谁的忙了。”
  “不过感情上的一切变化全是一种享受。”薛令超说:“‘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我连悲伤也当作一种权利,要仔细享用!”
  “你看看!”余孟勤听了对大宴说:“反响来了罢。真悲伤的人咱们这九个人里恐怕还没有呢。”
  “那么冯新衔呢?”老实的傅信禅问。
  “他是喜欢做文章罢了。”周体予打趣地说。他的话是有意的。
  “简直是对!”朱石樵像是试探似的掺进一句:“文人有几个是爱真挚的情感甚于爱华丽的词藻的?”
  冯新街听了知道是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说文句不肯修饰之类的玩笑话,朱石樵故意来呕他的。他便不说话,想以无言来辨胜口才。不料昨晚的事发生时,周体予,大宴,小童全在场,今天一听,都明白了,使大笑起来。余孟勤问是怎么一口事。小童说了出来,大家更笑得开怀,不觉已经走到了米线大王门口。
  这门口也是关着的,门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联,有符箓。小童一看说:“大余!春联是你写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联是:“人门南唐金叶子。”下联是“街飞北宋闹蛾儿。”大家觉得新鲜。“是你自己做的?”小童问。“不是。”大余说:“是清末一个陈维菘做的,在他乌丝词里一阕忆江南中找的两句。”
  “陈维菘?”薛令超说:“我们正念中国文学史,在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上,他的词是劣作。”
  “我觉得这个说正月的景致,怪不错的。”朱石樵说:“中国诗史是部好书,可是无论看什么书全要有自己。”
  “咱们走到这儿,看看米线大王的春联也就算过了年罢!”周体予说。
  冯新衔看出了一点意思来说:“这个大门虽然也是关着,可是就叫人觉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样。寂寞的后面那一团藏不住的热闹都透过来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说:“你怎么晓得?”
  “诗人是不晓得什么的。”余孟勤笑着说。“他是感觉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扑上门去就拍:“米线大王!客人来 门呀地一声开了。里面香烟缭绕,烛火高烧。大红的“天地国亲师”宗位。窗户,门楣上飘着红纸剪的符箓,甲马,四壁上多少“渔翁得利图”“鲤鱼跃龙门”“聚宝盆”“麒麟送子”,还有“老鼠娶妇”许多彩色的年画儿。地下铺了厚厚一层松毛,老板娘穿了旧缎子衣裳,也光闪闪地。米线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阴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欢的又笑又闹,喊成一片。米线大王的母亲,一个苍苍白发的老婆婆听见,知道客人来了,便扶了一个小孙女走出来见。大家上去问好。慌得她忙让开,一边又还礼不迭。一团和气欢喜里,米线大王夫妇抬了个大圆桌面出来安好,大家围了坐下。这些同学们高兴,诧异,还没有和缓下来,里面竟端出十几个整整齐齐的盖碗茶来!
  “唉!妈呀!”小童简直叹气了:“这成了神话了!我们简直是走进了那个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后又忽的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还是一个小木桶子。”那个老婆婆听了笑得拢不上嘴。她张了无牙的口,问道:“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几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听了喜欢:“你们都年轻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学,又都怪聪明的,难得又这么客气!”她两鬓疏疏落落的银丝在灯下晕着光辉,慈祥和蔼,谁也觉得是自己祖母那样。
  酒菜,都上来了。云南风俗下养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盏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边,他的碟里各种菜肴,鸡,鸭,鱼,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别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见对面的人啦!”一句话把老婆婆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宴忙叫他老实一点。
  米线大王夫妇看见母亲高兴心上也都喜欢,大家吃喝玩笑,都有点微醉了。冯新衔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别用的开远杂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气喝了许多杯。米线大王夫妇忙着给斟。老婆婆止住他们说:“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门着了凉。”冯新衔也说:“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冯新衔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饭吃了,又喝茶谈天,这天大家都多少有点乡思,各人皆说了点故乡风土,传闻。老婆婆听了喜欢,不觉谈到很晚。老婆婆也讲本地习惯应该摆年饭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铺这么一层松毛。大家听了才明白。余孟勤看冯新衔面色转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辞回去。老板娘忙拉出一个竹篮子,把茶碗全洗好,装在篮里,交给他,大家再三辞谢了出来,老婆婆还瞒怨媳妇不该这么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馆门口,余孟勤敲开了门。还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个哑谜弄明白。一顿年饭是米线大王请的。
  “这地方人情自来多么厚道!”小童说:“全叫新兴投机商人弄坏了。”
  “不止这一个地方:”傅信禅说:“什么老地方都一样!湖南许多好州县也都变了味儿了!”
  “中国就比方昆明或者湖南什么小州县,也都走的是一样的途径,变得不可爱了。”薛令超说。他气愤愤地。
  “这问题可就大了。”蔡仲勉说:“新同旧,与好同坏怎么就有连带关系呢?这许多话真难叫人服气。”
  “蔡仲勉是了不起!”余孟勤说:“你若有心这是个值得寻思的问题。你似乎能把情感的因素分辨出来。其余的工作便好下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这一餐快乐的年夜饭。都觉得这种陌生人的好意竟比亲人的团聚还要可喜几分。
  冯新衔一直没有说话。走出凤翥街来,迎面一阵风,“哇!”一口吐了许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着他。余孟勤说:“杂果酒味儿甜,容易喝,其实力量并不小。”大家把他扶回去。看他睡在床上,又说了许多醉话,全是想家的话。朱石樵听了心上又难过起来。大家也不散。待他两个都又高兴了。冯新衔取水漱了口。蔡仲勉,薛令超两个才打伙儿走城墙缺口回北院一年级男生宿舍去。
  过了年转眼到了初三,这天下午小童已把他的制服洗好,压平,虽然也压出一些不大好看的褶儿来,总比平时光鲜多了。他穿好衣服,找上大宴,便一同往城墙缺口走,刚上了小路看见迎面出来了范宽湖兄妹。走近了听见范宽湖对他妹妹说:“你看,不是小童和大宴来了!”小童他们从那天在米线大王那里吃酒起就没见到范宽湖,所以一看见就跑上去想告诉他年夜饭的事。不等他开口,范宽怡先发了话,把他嘴堵住了。大宴心里想:“好厉害,小童也碰上个说话比他快的了。”
  “先别忙着走!”她说:“是上蔺燕梅家去不是?她今天请客有周体予没有?”
  “没有。”小童说。
  “我记得是没有!告诉你,你不信!”她哥说。
  “你的记性靠不住。”她说:“小童!那天蔺燕梅来请客,我不在宿舍,是他告诉伍大姐的,伍大姐第二天遇到我哥哥说的,有我们可是没有周体予。昨天我哥哥才告诉我。宿舍里不被请的同学全比我自己先知道,你说有这种道理么?我不信没有周体予!你说的也不能算数,非等我去问了周体予不成。”
  “得了罢!”大宴说:“看你这个霸道神气!辫子!辫子!”
  小范就怕大宴的这两句话。有一次她和陆先生争分数,她的普通生物学没有考及格。其实她可以考及格的,但是考试时抢头卷心切,把题目答漏了。那时她看办公室没有人,便和陆先生争分数。陆先生人是满和气的。可是给分数时,你若是差半分及不了格,他便还你个五十九分半。脸上还是满和气的。“外国规矩!”他会笑着说。小范争得不得下台,便摇着头要哭。小辫子甩得两边飞。辫子下面大花绸结也掉了。陆先生仍然是笑着说:“下学期考好点!”这时正巧大宴到生物系来取一笼他们心理试验室养的小白老鼠。一下走进来看了这一幕。陆先生和他对面,便和他打了个招呼。小范忙转身来看,又气又羞。她原想争个及格分数好光荣一点的,不料惹了双重羞辱。生气地问他:“你干什么来了?”
  “我?”大宴说:“拿小老鼠来了?瞧瞧你!”他指着地下那块花绸结子笑着说:“辫子!辫子!”
  她心上真崇拜这些学校中皎皎发光的星,大宴他们的名字是在先生同学口中时常提到并且被称赞的。他们也都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可是她心上又恨他们,恨因为这些名字把她自己过去在家中,在中学里同样的声望给遮盖下去了。她还小,还不大觉得出这是一种淘沙取金似的历程。虽然也有好金子被忽略了,大多数总是被选中的。一次一次的淘洗,家中,小学,中学…。像她这样一粒金沙,被骄傲自满所蒙蔽,在大学中已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了。所以她不免不掉恨。那种恨也是无可如何的。正像全国运动会上失败了的曾在地方上优胜过的选手心里一样。不过她是个硬朗的脚色,她准备苦干一下再抬头,打
  算吸取这种选择办法的好处。
  那天在陆先生那里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她又不好和大宴动气。大宴常和她开玩笑的。他们走出陆先生的办公室来,她望了望大宴手中的一笼小老鼠,恨恨地瞪一眼说:“来拿耗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跺一下脚便回头飞跑。不料方才在陆先生办公室里没安心扎紧的辫结,这一跺脚,一跑,把结子又掉了。大宴笑了个前仰后合,又把她喊住:“辫子!辫子!”因此,她一听见大宴一提这事就老实得多了。
  “你不用去问了。”大宴制伏了她:“蔺燕梅来请客只告诉了伍宝笙同小童两个人。小童在这里还会错吗?至于谣言,那可多了,有人传说请全体外文系同学呢!人家干吗请那么些个?不过你打算加上周体予我都能代表答应。本来还有余孟勤,他有事去不成。这都是无所谓的事,全是同学,一齐玩玩罢了。”
  “我就是要带上他!”她说。
  “没说不许你带呀!”她哥哥说:“人家谁说不许带了。周体予这会儿谁知道在哪儿?”
  “这个我可是知道。”她说:“问题就在这儿!昨天下午你告诉我这事,我晚上就碰见了他,我就告诉他了,我说一定是你记错了。现在他在他们系图书室自己开了门去念书等着呢!他这个寒假管系图书馆,走,去找他去。”说着向大宴作了个鬼脸,他们走了。大宴和小童也进城去了。先到南院会合了伍宝笙,乔倩垠,凌希慧。伍宝笙说:“咱们在这小操场等一会儿,我的两个弟弟马上就会来。”正一边说着一边晒着那昆明冬季永远不会缺乏的太阳,那两个来了。也都穿得齐齐整整。都是制服。大家都站起身来走。
  “还有范家兄妹俩和周体予。”大宴说。
  “不用等他们。”小童说:“并没有约定。小范精灵得很,他们自己会去。”
  他们便一路走出来,伍宝笙问关于周体予也去的事,她说:“小范据说到处找我,偏说一定也请了周体予。我今天又是去陆先生花园去收同心兰的根去了,在火化院呆了一上午,饭也误了吃,她是听谁说的有周体予?”
  “是她自己猜的。”大宴说:“我告诉她没有什么不可以,原来她早已约好周体予等她,听了这话便去找去了。”
  “小范是个猎人。”凌希慧说:“她每做一件事,必须有所得,而她也都能有所得。比方说这件事罢,几乎是她整个抓住了周体予,由她一个人来操纵这恋爱似的。把周体予哄好了,一起玩几天,看周体予有点得意了,有点依赖了,又气他一下,叫他闷几天。在她没看清周体予时,初开学那些日子,她把行迹弄得神不知鬼不觉,等到她看准了周体予为人忠厚老实,对她有真心,便一下子把事情弄明了,好像大家都要明白周体予是她的了!她的这一手真亏她,小小年纪。”
  “我别的不佩服,单就她这一天到晚精神虎虎地,我就办不了!”乔倩垠说:“看她一天费这么多心,做这么多事,还是一点也不少玩,一点也不少唱,闹!她就能不累!”
  “可是功课就不及格了。”蔡仲勉说。他和她同班读生物。
  “这一次考试不能算。”伍宝笙说。“她聪明有余,你不信,看下一次!”
  “这种驾驭人的手段本身无所谓好坏。”大宴说:“只要看用这手段时的居心。我觉得她待周体予真是好极了,周体予这半年功课也特别有进步,做人也会做得多,这些地方全看得出她的成绩。这种方式的恋爱,确实是一个聪明女孩子的行径。我们都晓得她爱周体予是因为周体予工作成绩好。她便尽力帮助他保持这可爱之点。所以爱情有点手段也不是错的。”他这话是故意说给小童听的。
  “所以啦!”小童就应声回答:“心上觉不出真感情时,恋爱还可以照规矩进行!上帝一看人类如此,就用把大刀自杀了。”
  “不许这样说话!”伍宝笙看他那副鬼脸模仿自杀的样子,笑着制止他:“怎么能空口白舌地说人家没有真感情呢?我正要说除了大宴说的那种外表上看得见的手段之外,她心上真是一片纯爱,这爱情虽说是自己因为对人家尊敬才诱发的,但是力量也确实很大。没有一个推动力,哪里会有照了规矩去恋爱的?疯了?”
  “你怎么看得出人家心里的事呢?”小童问。
  “还要我举例子吗?”她笑了,“你的心事,我连看也不看都能知道!”大家都笑了。小童的话才一出口就知道不妙,他就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
  “其实她跟我说过。”乔倩垠说:“有时她气了周体予一下,自己心上也不忍,她性子又硬又不愿去跟别人商量,就只有用扑克牌自己算卦。算得好,或是不好,又都不相信。看着也真可怜。她有一回忍不住了,问我说:周体予会不会明白她是真爱他?我告诉她说,大家都明白,但是周体予自己或者反倒迷糊。我说:你别叫他误会。和好了罢!她说。不行!我定好这一次要气他一个星期。谁叫他敢动手摸我的辫子!她果然一个星期不理他。周体予来找也不见,在路上看她眼皮儿也不抬,低头就快走。拉住一个女同学一块,叫周体予不好上来讲话!她另外一面也想得真周到,她这一个礼拜也不玩,也不看电影,也不去和别的男生玩,就乖乖儿的。等到一个礼拜过去了,又看见那个周体予舒服的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陪着她了。两个人形影不离,上图书馆,打球,吃米线大王。”
  “我看周体予真有点配不上她,论外表。论聪明。”大宴说:“还累她费了这许多心思。”
  “这正是她聪明的地方。”凌希慧说:“她何苦抓住一个叫别人看来是她自己配不上人的呢!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直怕梦飞了!”
  “其实恋爱也真有省心的。”伍宝笙说。
  “沈蒹!”凌希慧接着说:“她这一段儿真是别有风味了。范宽怡是猎人,她真正是猎物。不过也不坏。金先生似乎只请过她两回,也许还打过两回Bridge。人人都说金先生喜欢她,她自己也就那样相信着!好像净等着毕业金先生必来向她求婚似的!”
  “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小童跑来插嘴:“不过这种当猎物的办法省是省事,有点碰运气。危险!”
  “真不得了!”伍宝笙做出大人神气:“小童变得多了。对于恋爱也有了意见了!你是什么论调?听听行吗?”
  “我是比当猎物还省事。”他顽皮地说:“我干脆不打猎。”
  “你是‘瞎猫碰死耗子!’”凌希慧专爱找口齿上讨巧的人拌嘴:“碰上谁是谁!”
  “就许连死耗子也不容易碰!”小童是不太轻易套住的。何况他又才吃过一个亏:“瞎猫太多了。死耗子也少了。何况不瞎的猫也放不过死耗子去!”他说这个完全是和凌希慧拌嘴,他的心也是不大容易为玫瑰花的刺扎着的。他有了引他入胜的功课和试验,又有很好的人缘儿,大一点的女孩子全把他当弟
  弟似的看待,他便想不起恋爱来了。他正是在这么一个糊涂的年纪。
  “说得怪可怜的。”大宴看了他那一步也不能好好地走,蹦蹦跳跳的样子说:“近来确实懂事多了。也长高一点了。伍宝笙给他留神找个死耗子罢!你们耗子领耗子,说不定能领个活的来!”这一下子,女孩子们可吃了亏了,都骂凌希慧讨巧不成,让人家占了便宜。
  “这也应该。”伍宝笙说:“等小童再长高一点儿,肯勤着洗脸,肯穿袜子还要细心点儿能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时候,我一定给找!现在这副神气,过份粗心,还用不着。”大家听了问这“留神女孩子头发样子”的典故。她便讲了,大家就笑。说起了蔺燕梅的头又谈到范宽湖似乎常去接近她。凌希慧说:“范宽湖是个不错的,比他妹妹强多了,可是这一点上却不大成。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蔺燕梅也是个傻丫头不知事儿,真是怎么闹的!”
  “所以聪明丫头们,就都很知事儿了。”小童突出一枝奇兵。凌希慧竟招架不及,把脸一沉说:“人总是爱惜自己认为好的人的。所以不觉活多了。咳,忠厚的话也要防不忠厚的人听!”
  小童已经知道这是以攻为守了,便不管她。因为忠厚两个字他倒想起米线大王一夕盛会,便口若悬河地讲了起来。这事女孩子们也微有所闻。现在才有机会见到全豹,却听得津津有味。就分外党得街上走着的昆明口音的人可爱了。他们是多么想家,又是因为年轻多么容易把一片对故乡的爱移植在自己寄居的土地上啊!
  他们走完正义路,出了近日楼,上了金碧路,从金马牌坊下穿过,走完金碧路过了拓东路联大工学院,到了去巫家坝的公路上。蔺燕梅的家是一幢小洋房,在这公路旁,距巫家坝航校一半的地方。这样算来距学校已经有近五公里的路了。
  走上了巫家坝公路,道路两旁便都是田地了。远远望去可以看见飞机不停地起落。航校正加紧训练保卫祖国领空的战士,星期日也不休息地上着课。乔倩垠的身体不大好,她走乏了,要求大家都休息一下,她说:“我实在累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走得脸红气喘地到人家家去也不好。”
  伍宝笙看她额上已经见汗,怕她着了凉就用手绢替她擦了,又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由她倚了路边一棵白杨树休息着。
  “这地方就像我们杭州一样。”薛令超说:“苋桥中央航空学校就是这个样子。一片田,那边飞机一个劲儿地起落。背后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们吴兴一样,也是河沟,也是树,不过,河里太狭不能走路。”乔倩垠说。
  “我想何处不是中国?”大宴说:“我们这一辈的人乡土观念已轻得多了。我们不但爱昆明人,也能什么地方,及什么地方的人都爱!”
  “那么说来,何处不是地球!”小童兴奋地说:“全人类都是一样!又何处不是宇宙!妈呀!问题太大了!”
  “少作点梦罢。”凌希慧冷冷地说:“耳朵里听着航校的飞机,心上还会想得这么远!这才一个星期没有警报!人类还不是那么聪明呢!他们不会把目标放得那么远。他们顶多会一段一段儿地走。今天的目标是明天的出发点,然后又有了新目标。太聪明的人,指示了远一点的目标是危险的,因为人人都要反对他。你若放下了武器去找日本军阀携手说:‘算了吧,你不用打了,黩武主义早晚要失败的,何必大家看不明白,一齐受损呢?’他要不是一枪把你送回老家才怪。有了这么一个糊涂的起来捣乱,大家只有跟着倒霉,我们没有发起战事呀!可是你忍心劝我们的军队不要打,受日本军阀宰割去等待他们觉悟吗?”
  “那样其实在人类进化上是一种罪恶。”伍宝笙早在一边想了半天:“这种爱人的道理有点似是而非。人类所以有今天不是偶然的从一个初有生命的变形虫,或是一小片原生质进化到了人类,不知道走了多少险路。我们从生物进化里不知道看见了多少战争了。有了战争,就应该尽力的打,一定要使胜利难得,要使胜利可贵,要用尽心力开发,用尽富源打上一打。打仗是一种权利。好像是竞选的资格一样。谁要是说泄气的话便是个弃权者。也许就因此把进化迟延了。努力竞争,才是爱人类。这爱是大的。而人类进化又是无止境的。用不着假定一个目标便到那里去休息。这么说吧,我们看人类的身体构造还很有可改之处。但是这个看法是今日人类的看法。一旦改良了不会又有新需求吗?人类本身如此,更何用说人类力量能驾驭的其他东西呢!”
  “不过一个人生命有限,他只跑接力赛跑中他自己的那一段。”大宴说。他是绝对不作梦的。他也不是纯科学家。如今这个世界正是他的世界。他有科学上极丰富的知识,也有历史的眼光:“这样说来,我们应该看准了自己这一段的目标,努力跑就是了。这样,凌希慧也不必生气。人生本是一段一段儿跑的。可是这个接力赛跑以我们有限的生命来看还看不到头,所以伍宝笙说的放弃便是罪恶的话也是对的。你想,在你这一棒里跑得慢了,岂不是累了万代子孙成了千古罪人!但是说能力不够的战败者在进化中的功能,就仅在增加战事胜利的可贵,我就不赞成了。大家都努力跑,进步一起都快,就是战事常促成发明的道理。不过,今天你慢,也许明天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你又比别人快了。也不见得就总是可可怜怜儿地当个陪绑的人。只要先前后看清了路线,跑起路来,脚步清楚!当然这话是用战争作比喻说的。”
  “好了!”乔倩垠站起来说:“我也休息够了。你们这种谈话我听了就累!我尤其反对优生学。这个世界已经够忙的了。你们把人类又改良一下,再忙一些。人生还是人生。我记得有一张战前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漫画,画了英、美,法,德,意,日列强每人掮了一尊大炮,为这军费负担压得汗流气喘,另外画一张谁也只背上一根步枪,仍是势均力敌,题目是:‘何不如此?’这就是对你们这种情形的人的一种讽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蔡仲勉用不忍的眼光看着她说:“人的思想都是有来源的。你的这个想法恐怕都因为你身体太弱了。注意点健康罢,别叫思想,健康互为因果,就不好办了。”大家都知道乔倩垠身体差。很以这个话为然。不过也不好再说什么,怕她难过。看看蔡仲勉脸上充满了阳光血色的快乐祥子,希望她自己能体会到健康的快乐就好了。
  话正说得热闹,已经看到了浅黄色的一所小洋房。在路右边,矮矮地一圈白色小木栅围了不大不小一片青草地。这样的小草,在云南是四季长青的。木栅的门,虽设常开,有一对栗色长鬣猎狗在田野里追逐着玩。看见他们几个走上小路来。就向他们跑来。伍宝笙是来过的,知道这一对狗不胡乱咬人,就拉了乔倩垠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小童,大宴几个男生在后面慢慢走。那一对洋狗就跟了他们脚下转,鼻子在各人脚下嗅个不了。凌希慧胆子大,不在乎。乔倩垠虽然也相信它们不致咬人,却仍不免一手按了心口,一手拉了伍宝笙,两只脚,一步高,一步低。看看走近了小木栅门。房门开了,蔺燕梅一手按了未扣好的大衣,就飞跑过来,轻轻地跑下石阶,转过阶前一个小圆花池,过来扑在伍宝笙身上。
  大家都走进栅门。围了说话。两只狗偏在大家腿下钻。她看见乔倩垠害怕,就抓住它们一家一只大耳朵,弯了腰,用一只手一并捏着。笑着对伍宝笙说:“你们才来。小范他们三个早来了!”
  “有周体予没有?”小童问。
  “有。”她说:“上回是我忘了请他。你们走来的?她们骑车来的。咦!余孟勤呢?小童?”
  “他有事来不成。”小童说。
  “真是!”她真像个小主人,好像一位老交情的朋友来不成那样。说着大家一起往房里走。她放了狗,又把手一扬,它们又跑了。
  “看燕梅。”伍宝笙对凌希慧说:“在家里又是一个味儿的了。”
  “糟糕!”小童说:“我又看不出来!”
  蔺燕梅听了伍宝笙的话,刚瞪了她一眼,一听小童的话又笑了,说:“不听她的。我都是一样。”
  “像你呢!小童。”伍宝笙说:“到哪儿也跟在学校一样!”
  进了门,一个过路,两边是衣帽架子。有一面穿衣镜,看见范家兄妹的大衣在那里。女学生有大衣的也脱下来各人挂上。男生们都没的可脱,便摆了破衣袖幌着进去。
  这里一个小厅堂,右手一个宽宽的楼梯,围了墙,转上楼去,栗色地板,白色栏杆。都洁净得无尘有光。墙上,顺了上楼的高度,挂了一个个地镜框。里面全是旋空白云里翱翔的各式飞机。从厅堂向左转,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四面有深色的沙发,也有些放了厚垫子的藤椅,窗上有绛色窗帘挂在白漆窗框上,桌上有花色的丝绒桌毯,瓶里有花。大家走进来看范宽湖同周体予在看一本大画报,是美国出版宣传航空知识的,因为小范被蔺太太拖住了手在一个长沙发上问长问短。她们看见进来了许多人就都站了起来。蔺燕梅都领到母亲面前说;“这是我妈咪。”又跟小范说:“有的妈咪认得有的没见过,你介绍一下,我去找爸爸去。”她说着又跑上楼去了。
  蔺先生在家里有一间工作室,是他作图,设计机械的地方。女儿一进门,看见他还在伏案描图就不高兴,嘴里咕噜咕噜的像一只撒赖的小猫那样。背倚了门,也不叫爸爸。也不走过来。蔺先生听见声音,抬头看见女儿这个样子,就笑了。说:“客人都来了?”她还不说话。爸爸又说:“爸爸腿都坐麻了,站不起来,还不过来拉一把?”她才高兴了。跳着过去,把父亲从铺了皮垫子的藤椅里拉起来。皮垫子上有烫金的图案。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纪念品。女儿是最爱这椅垫做得精致,当她在陆先生的椅子上也见过同样的一个时,心上才真对这位先生像对父亲那样崇拜。
  大家在楼下看见蔺燕梅拉了她父亲下得楼来。蔺先生在家穿了便装,一身深蓝色的绸袍子。他身材高大,穿了很好看。随了女儿进门来。
  大宴,小童,伍宝笙是认得的。蔺燕梅介绍了其余的。大家都喊了“老伯!恭禧!”
  “下来晚了!对不住大家。”他笑容可掬地说了,自己坐在一个小沙发上:“恭禧!恭禧!”
  “不拖还不下来呢!”蔺燕梅说。“下来了,又说这样的话。”他听了又笑了。
  “弟弟呢?”伍宝笙问。
  “他要睡午觉的。”她说;“让他晚点下来。他能闹着呢!”
  周体予问起航校的事,问何以总是没有新飞机,叫我们航空员吃亏。
  蔺先生说:“这种消息连我们管工厂的人都不能打听的。总之,目前一定有困难。不久,我可以确定地说,是不能让大家这样常常跑警报的。”说着又问大家跑警报的情形。各人学的功课等等。各人都说跑警报并不怕。有些功课还可以带到郊外去念。
  “可是看看老百姓,扶老携幼的样子,也真心惨。”蔡仲勉说。
  蔺先生听了点点头。小童说:“对我们也够惨的。过了吃饭时候,不解除,饿了肚子真不好受!”大家都笑。
  蔺太太说:“真是可怜!”小范说:“有时考试正要开始,警报来了,又真开心。”蔺先生大笑起来说:“做学生都是一样的。”
  “爸爸!”蔺燕梅说:“小童他养了好些,好些小荷兰鼠,白的,花的。”
  “对了。”蔺先生说。“燕梅说,你要送我们一对呢!
  “再有几天就有了,要等它们断了奶。”
  “别造孽!”蔺太太说:“叫宝贝它们咬死了。怪可怜的小东西!我不许燕梅养。”
  “不要紧。”蔺先生说:“我来教它们不咬。你看它们就不咬客人。”又向大家说:“你们来的时候,那一对猎狗没有闹罢?”
  “他们不闹,”乔倩垠说:“可是把我还是吓坏了。”
  “蔺燕梅也是在家才不怕狗。”凌希慧说:“在学校里就跟乔倩垠的胆子差不多。”
  蔺先生听了,看了女儿笑。伍宝笙就说蔺燕梅在学校的事大家都有许多话说。小童又提起她初入学那天大余对她看的事,说:“后来她自己也说了。差点没一失足走到水坑里,吓得像个小老鼠似的。”她听了逞强,向爸爸说:“今天也请他了,他有事没有来。”
  “下次再请来。”蔺先生说:“男孩子有点威风也好。‘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他比这儿这些人都高。”小童说。
  大家玩得舒服谁都不觉拘束。伍宝笙对凌希慧说:“你看燕梅谁也不招呼,可是人人都招呼到了。在学校里长大的难得有这本领。”
  那边范宽湖看见墙角上有一架立式钢琴。老早想去玩一玩。初来有点不好意思。现在自在了。说:“蔺燕梅。你弹钢琴?”
  “你来试试好吗?”她过去揭开了琴盖:“还不错的声音呢。”
  “哥哥,你唱。”范宽怡说。“蔺伯母才弹得好呢。”
  “妈不弹。”女儿说:“妈妈等一下儿弹。你弹,小范。叫你哥哥唱。”她把小范按在琴凳上。用于顺便敲了一个音。说:“听啦!范宽湖唱歌。”作了介绍的样子又轻声问了他一句。再提高声音说:“唱Santa Lucia。说完退到一张就近的椅子上坐下悄悄地。
  “偏喜欢唱这个!”他妹妹轻轻地骂他一句:“你是个次中音也不管。”
  他们两兄妹是场面上的人物。小范弹得一手好琴。她两手的节奏和微偏的头,都秀美好看。范宽湖声音雄厚得很,唱时两眼神采奕奕很有表情。一节歌将唱完,回头看看妹妹,妹妹点了点头,又弹了一个开头,他把第二节也唱了。全客厅一丝声气也没有。静静听他唱完。大家热烈地鼓掌。
  小童高兴地跑过去跟伍宝笙说:“不假罢?他是唱得有这么好!在宿舍常唱的。今天有了钢琴,简直跟唱盘一样!”蔺先生听了笑着说:“是唱得好。欢迎,欢迎。”蔺燕梅过去问:“再唱一支好罢?”范宽湖早就技痒,恨不得总叫他唱。小范笑着说:“等等再唱罢。别人也玩玩才好。”她说着站了起来,走回自己座上去。
  “京戏也好听的。”蔺先生说:“有人能唱吗?”
  “乔倩垠!”凌希慧喊:“上过台的!”大家听了鼓掌。薛令超尤其带劲。蔡仲勉坐在他旁边,拉了他一把。
  大宴坐在蔺燕梅旁看见不活泼的乔倩垠有点窘,知道粉墨登场与这个对面就唱不同,便问蔺燕梅说:“有胡琴吗?没有托的,恐怕不好唱。”蔺燕梅正要过去。这时伍宝笙见大家掌声不停,有心要叫乔倩垠和大家多接触,便把她推了起来,又笑着说:“乔倩垠小姐答应了,唱‘贺后驾殿’。”蔺燕梅便小声对大宴说:“她现在已经活泼多了。叫她练练胆子罢。等一下多鼓掌。”大宴笑着点头。
  “改一个‘贩马记’罢,没有胡琴。”乔倩垠轻轻地说。她便开口唱了。唱得真是字正腔圆,丝丝入扣。几个湾儿嗓子便直转上了云彩眼儿里,又细又高,偏又抑扬自如得很。初一唱,听得出胆怯,有点颤抖,过一些时,看大家听得入神,就放开喉咙,唱了“听刑”一整段。忽然一声都歇。大家还寂静的等下一句呢。蔺燕梅喜欢得跑过去抱住她。她轻轻咳嗽了两声。蔺太太说:“真累着了。快来我这儿歇歇。乔小姐身体不大好罢!”蔺燕梅扶她过去。大家掌声之烈更盛过方才。
  “燕梅。”蔺先生对女儿说:“我们肚子都饿了,你有什么好吃的给我们吃?”
  “咦!”她叫:“我倒忘了,听得太高兴啦。”说着就跑了。
  等了一下,有一个仆役,一个老妈,一个拿茶盘,茶具,一个拿了壶,每个人前面都摆了一份杯、碟、小叉子。等了一下,又端出许多香喷喷的糕点来。又好看又还都冒着热气。又呆了一下,蔺燕梅领了弟弟出来,她手里一个大盘子,是块大奶油蛋糕,弟弟拿了一把叉,还有一把刀,敲敲打打地。
  “别敲豁了刀刃儿,弟弟!”她说。两个就都走进来。
  大家此刻早都一点不拘束得像在自己家一样了。有的围上桌去夸糕点好看,有的去和弟弟玩。弟弟一个个都见了。蔺燕梅要他去收集碟子。由姐姐切开糕,并且摆上点心。弟弟把第一盘给了妈妈。第二盘给了爸爸。姐姐说:“傻孩子!客人呢?”弟弟就笑。把手中一碟糕差点倾在地毯上。
  小童一边吃一边直喊好。蔺先生说:“是真好罢。可以说出来了罢?这点东西把燕梅忙了一天!”
  “爸爸就多吃两块罢!”她说:“要你宣传!”大家知道是她作的,却惊叫了起来。她只是轻轻地笑。殷勤地让大家多吃。
  “用不着让,燕梅。”伍宝笙说;“准定都会当饭似的吃饱了。你若是不信,有多的小童都能带回家去呢!”
  “你看你早说了一句!”蔺燕梅说:“我当真预备了一盒给他带回去呢!”
  “真的?”小童说。蔺燕梅已经跑出去捧了个大纸帽盒来。大家围过来看。蔺先生蔺太太也不知道她捣的什么鬼。帽盒一揭开,啊!
  “一只蛋糕荷兰鼠!”大家不觉一齐说。这只荷兰鼠胖胖地有兔子大,真是非常可笑的神气。白的奶油,和巧克力,作成一只花的荷兰鼠。两只小眼睛是蔺燕梅自己的纽扣。小童发了愁。“这怎么舍得吃呀!对不对?”伍宝笙看了他说。大家都笑。谁也觉得吃了可惜。那样子实在做得太好看了。
  “真是好。”蔺先生说:“把爸爸的帽盒也给送人啦。”大家听了又笑,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就跳起来说:“送给米线大王!”
  这一声大家欢呼起来。伍宝笙叫大宴把这米线大王宴请学生的事告诉蔺先生蔺太太。范家兄妹也是第一次听到。蔺先生听了叹息。蔺太太直掏手绢擦眼睛。
  茶点吃光大家竟有饱餐一顿饭似的感觉。蔺太大对蔺先生说:“燕梅确是长了不少见识。她的主张真对。你的客人来三十个也吃不了这许多蛋糕!”蔺先生大笑着看他们,男学生也笑,女学生才有那么一丁点难为情起来。
  “燕梅!”蔺先生看他女儿收拾了桌子,又给大家添了茶,就说:“你,琴也听了,唱歌也听了,又烦了乔小姐唱了一段奇双会,你用什么招待人呢?净让大家夸你荷兰鼠做得好?”蔺燕梅听了忙用手势叫她父亲不要说。她父亲偏不肯停。急得女儿直央求;“爸爸!爸爸!下回罢!下回罢!”闹得大家都听见了。伍宝笙过去问她是什么事,她不肯说。蔺先生说:“我要来催场了。”他便走到钢琴前在琴盖上取下一个提琴盒子来开了琴盒,拿出琴便试了试音,蔺燕梅羞涩地向大家闪烁着她明亮乌黑的眸子,说:“不要笑话呀!”便跑上楼去了。蔺先生试好了音,过去请了蔺太大来坐在琴凳上。先合奏了莫扎特的一个小舞曲。蔺燕梅下来了。
  她换了衣服。穿了软鞋和长长的白纱舞衣。把头发散下来,一只手提了衣裙走来了。大家看得太着迷了,都不知道怎么好。她的小嘴也微微张开了,因为心跳太厉害了。
  “开始了!”蔺先生说。燕梅就把腰略一弯行个礼。音乐一响,她轻轻一耸舞步便旋转起来到了琴台前一块没有地毯的光滑地板上。她跳的是一种不急躁也不滞缓的表演舞步。正合她身份年纪。她舞起来如闲话那样自然,如顾盼那样明媚,如蜜蝶那样快活,如白云那样悠暇,如麂鹿那样灵巧,如家鸽那样优美。她舞起来就不觉手足无措那样窘了。在舞步没有规定眼睛一定要看什么地方时,她也敢看了大家偷笑一笑,作父亲的也还她个高兴赞许的鬼脸。
  音乐快了起来,她的步法也随了加快,同时拍子还是那么清楚。忽然,提琴钢琴都停,她便如栖息昆明四郊古树上的白鹭那样,轻巧地落在树颠、无声息地敛起了美丽的白翅。
  她再站起来行礼,母亲便把她揽在怀里,坐在沙发上。由她伏在怀里,跪在地上,长长的白纱衣服铺在淡黄有光的地板上。大家只晓得拍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弟弟看了姐姐也爱。他就用小孩那蹒跚的步子,也跑过去扑在母亲膝头。姐姐伸开手臂抱了弟弟的小头,遮了羞脸。半天也推她不开。她的脸上此刻倒泛起了一片桃花颜色。
  外边日色渐渐暗下来,窗影长长地拖在客厅内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人身上。夕阳已经衔山了,像是做了一场美丽的春天的梦那样。大家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蔺燕梅就穿着舞衣送他们出来。这时看她穿了这长长的衣裙又不显得不同。正似如她这样颜色,再美些的衣服也好家常穿那样。
  范家兄妹和周体予借的三辆自行车也由佣人推出来。大家说一同唱唱走回去罢。蔺燕梅和父母亲送到栅门口。一对狗直送到公路上。
  小童捧了大纸盒,大家快乐地一路唱了许多歌,走进城已经是很晚了。大家仍是在一块儿走去文林街,找到米线大王。商量好了,谁也一言不发往后院直走。见到老婆婆才由伍宝笙说明原委,把纸盒递上。老婆婆感动地流着泪,把儿子媳妇喊了进来,叫他们再三谢了,要他们在门口把这荷兰鼠摆三天。
  一传十,十传百,昆明城西北角上这个拉丁区里,借了这段佳话,学生和居民的感情要好无间便真如水乳交融一般。


***
 


  寒假开学后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蔺燕梅家茶会之后大家都为了蛋糕制的荷兰鼠一事高兴得不得了。凌希慧课外在一家通讯社作记者。她特别用这个题目,从大轰炸毁了米线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写了大宴他们那九个学生的年夜饭,直说到送蛋糕报恩。因了这故事的线索,顺手介绍了联合大学学生生活。又特别赞扬各地移居云南的同胞与土著连络感情的行动。一篇万多字的文章写来尽情尽理,娓娓动人。更起了个标题叫做“荷兰鼠衔环记”说得这些学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里难搁得下这丰盛的一餐饭,心上却忍不住那温热的一片情。于是口头时时传述着,心上时时记挂着,清贫的日子里,罕能得到一点珍贵的东西,可以来相赠。正巧有了这个大蛋糕,谁也舍不得吃,可是提议作一番慷慨的赠予时,就马上一致赞成了。末尾是伍宝笙的一篇致词,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听了都不免下泪的。那样长得羊脂净玉似的女儿,对了一个陌生的老婆婆倾吐出自己一伙年青人背乡离井,辞别父母的一腔酸辛话来,谁听了也不忍的。这文章刊出后报纸上传诵一时。马上有专门描述战时学生生活的征文,又不知有多少人来到文林街上看那个荷兰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风采的。偏偏在这热闹的场面里谁也找凌希慧不到。
  开学一个星期了。寒假开学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旧功课表习惯地去上课。按了下班时间习惯地找同样无课的人玩。谁也找不到凌希慧。大家开始奇怪了。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因为征文描写学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阵忙乱中,无暇来上课,但是总不致于忙乱得到学校来注一个册的时间也没有。因为谁也没想到精明的凌希慧可能忘了注册日期。忙碌之中也没有人去找她。不料注册截止了。公布出被认为是休学的学生名单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这是铁定了无可挽回的命运了。
  注册刚过期第二天,凌希慧单身一个人来了。迎面碰见蔺燕梅挟了笔记本子正要去上课。她抱住问:“你姐姐在屋里不在?”蔺燕梅说:“在呢!”她说:“好,我去看她。”蔺燕梅见她神色不同平时,也便不去上课跟了进来。到了屋里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宝笙都在屋里。大家一齐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强忍不住,两行眼泪扑簌直流下来,索性放声大哭了。
  原来凌希慧处境很与别人不同。她自小父母双亡,一个奶妈听了她母亲临终遗言说:“这孩子自幼死了父亲,我苦了这些年也没有能看见她长大,亲戚朋友中恐怕还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疼地的。我把她托给你,你带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无论如何求他看顾!”又说:“她父亲死后这些年,家里的产业全是由她叔父经管,我没有过问过一句话,给一个花一个,少一个省一个。现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个孩子,要他多费点心罢。”这个奶妈是个有良心的人。几年来看了凌家产业两房如此不同,心上难平,蛮想,这位小姐长大,也挣口气,不料又飞来横祸,太太也死了,竟要成个无人理的孤女。她哭着答应了。看着本家们埋了太太。自己带了省城捎来未用完的钱同了小姐从蒙自搭了小火车到了碧色寨,换乘滇越路车直往北来。本家人见到遗嘱,听到凌太太临死的遗言,因之并无一人拦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妈忠心的,肯另外赠她旅费。奶妈心中感激,都一一记在心上,准备他日报答。
  凌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来各房也都分得远了。各房景况也都平常,只有凌希慧的父亲叔父兄弟两个人肯要强,不愿守了那点长不多,变不大的祖先遗产和年年添加的人口争粮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来作生意。据说是从批小担子卖针线洋货作起的。到了三十头,靠四十岁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俩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两所大楼,一家万昌源,一家万隆源两个大百货店。万源两字是凌家堂号,昌,隆是老大,老二两弟兄各人的名字。两个大店包办,批发了全省洋货的生意。走到各州县的洋货店去问,没有不知道省城凌家弟兄的铺子的。批发生意做多了,门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两个,都近四十了还没有娶亲,提媒的人把门限也踏穿了。弟弟说:“这样事要办,二十多岁时就该办。现在过了年头,不必办了。”老哥哥却不大赞成,他说:“咱们若是不从老家出来,咱们祖先还不致绝了后,现发达了,倒要作出这不孝的事来,你我将来伸腿一去,这一生辛苦所为何来?”当时作哥哥的大概已经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广东商人的女儿,便决定娶她,弟兄两个就算闹翻了。
  据本地传说弟兄两个当初来到昆明时断了盘缠,睡在大东门城门楼上时,曾经有神人托过梦。说他们弟兄命是连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钱财天生的不能两全。辛苦一辈子也是如此。勉强不得。如果有心求财,就要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如果在来日发了财,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灾,所有产业由上天收回去。兄弟两个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对证,做的梦皆一样,就奇怪起来。两个人商议一下子,觉得这梦很有道理。两个人即使是讨饭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饭吃。有间房子住。娶亲生子都是当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说:“家乡里不短传宗接代的孝子贤孙。我们既然辛辛苦苦出了来,万无这样回去的道理。苦上几十年挣个家业分给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时候两个老头子了,还娶什么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对。眼看都要讨饭了,先许下这个发财的心愿再说。顾不了那么远。
  他们当下叩了头许了愿,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来,一个钱也不乱花,挣了后来那样大的家业,亲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着钱变成的钱,没有一个小钱是平白来的,算盘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觉得娶亲的事也不妨进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极力反对。这事真假无人能晓,总之,哥哥提出一笔大现款来,娶了那个广东女儿,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两家字号都交给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来。还没有等她会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场病,死了。谁也不明白死人当初的打算。家中的钱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钱度日。虽说不多,总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过不得苦日子,在女儿长到五岁时也就过去了。所以凌希慧就是五岁上由奶妈带上省城的。这些话都是奶妈讲给她听的。她也同她奶妈一样不信什么神道,不过她倒也不在意产业。入了联合大学以来只想努力求学,那怕家产全和她断了缘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个古怪的老头子也断了缘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学,见她聪明也很喜欢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没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联大。自己还在外面作着新闻采访员。也不管叔叔对她的打算。
  这年旧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商人模样的人。并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饭才走。从蔺燕梅家茶会后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诉她一个可怖的消息,说是已经把她许配给那个人了。
  无论她怎么说,怎么求,她叔父毫不为所动。并且说一个月之内就要把她嫁出去。并且把她父亲留下的万昌源也陪嫁给她。凌希慧听了简直呆了。她的梦。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义都要放弃。又要回去守那份产业,作她父亲在这样年纪时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从五岁起便服从叔父的话成了习惯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妈商量,奶妈说她叔父把这话和她商量过的。这复产一节是她多少年来每日祝祷的,她极端赞成!于是凌希慧便是孤立无援的了。
  她身里还传了她父亲另外一种气质,那点创业的欲望。加上她几年来的教育,她闷了两天之后决定抗命,但是事机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险的。她便装做顺从,竟连上学的话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晓得联大注册已过期的第二天,听她来说要上学来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应。她便独自跑来了。
  见了亲爱的同学,想想蔺燕梅家的欢会,看看大家欢欣地又开始了一个学期的课业,自己思量一下今后的打算和来日的艰难。人生幸与不幸竟差得这么远!不觉就大哭起来了。
  大家听她说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来。伍宝笙说:“怕什么呀!你现在求不着他!注册上学好了。他能怎么样?”凌希慧听了止住哭,说了她的历史。
  “你们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说:“他的想法和当初我父亲一样。只是比我父亲见到得晚了这二十年。他到现在大概感觉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来不及了。平时他觉得我还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肯这样独断地压迫我。你们想想看,这两家店在云南有多大名气,有多少人知道他是无后的,在转这两爿店的主意。他也觉出他死后无力抓住这局面。我也是不会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想在他还有精神的时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并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个人,在他手下接头管理这买卖。他是毫无坏心的。”大家听了静下来。
  “从过去的事看来,”她恢复了平日说话的口气:“也可以使人信得过他的。我父亲结婚时,一下子抽用了一笔钱,几乎相当于一家店子整个所值。做这种批发生意其实受不了这样大变动的。那两年又赶上欧战,洋货价高。资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几乎也被带倒。他们对这些消息是讳莫如深的,所以对经济之不宽裕,并不解释,倒叫家人,外人,误会了许多年。特别是我母亲,总以为当初婚姻的事,他反对过。想他必是乘我父亲去世来欺凌寡母,孤女。谁想到那时他借的大笔款项到今日才算连本带息还清,恢复了旧业。这一次波动,使他觉出老了。总有逼我结婚的意思。这事从他立场看来,是一点不对的地方也没有的。说老实话,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环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选的。我的处境也许还有人羡慕。不过我自己确实常常怨恨。宁愿我没有这叔叔,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没有这家财,这值得眼红的家财。但是我能有什么办法!
  “过去平静的日子,是不稳固的。小学,中学,而大学。我早就提心吊胆的,中学毕业就是一个大关。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学,使他高兴。北方三个大学的名气说服了他,才准我入学,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袭,他心上那种无常的感觉也叫他有了一点变,也肯听我一点主张。我便抓住这机会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机会,努力于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毕业不发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发生了。心上还是不甘。我想除非放弃自己的理想,否则不免要受点磨炼。因为这大战争中的商业,经营起来与太平日子里大不相同。叔父对于他的生意有点觉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点寻觅到。
  “我是不想就这样放手的。在他看来,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们的产业,我读书,求学,就是为了增加身价来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旧年那天,那个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双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许不对。不过做好做坏自己承当。也心甘情愿。由人拨弄,将来事不顺心,代人受过。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的学眼前是定规上不成了。”她结束了这一段话:“我不愿和他有冲突。藏在学校里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闹翻了,或是乖乖地随他回去。一个女孩子的事,别人特别爱添技如叶。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暂时恐怕要离开昆明了。
  “我在新闻社的工作很叫他们满意,我晓得现在缅甸那边要用采访员。我今天去和社里接好头。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详细的信告诉叔父。说明我不是糊涂孩子,请他放 心。先斩后奏。人不在跟前他也无可奈何。那个人那里,他为了自己侄女关系还要代我圆说呢!我叔父身体其实还结实得很。我有的是日子报答他。
  “学校里面,不免有揣测的话,我今天来可是亲自解说明白了。伍大姐,你们和我同学近两年,可怜我不能完成学业,又知道我的底细,有人胡说,就替我分辩两句。若是有谣言伤了我叔父的心,我在远处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泪眼盈盈的蔺燕梅说:“你的环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罢。新生里,你顶叫人疼。我真舍不得离开你!”说着大家都哭了。凌希慧平日热心直口,聪明绝顶,谁也想不到会因为这样的原故辍了学。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见。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点儿激动的,哭得特别难过。伍宝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凌希慧自己决定的更好的方法来,也只有无言拭泪。蔺燕梅从来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调换,才能平安一点。现在竟觉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连学校中也不完全是快乐的,恨不能早点死去。
  凌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难过解脱了一点。她说:“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环境逼出来的。一个人本来也该弹性大点。别替我难过罢。倒是眼前几天还要忍住一点,不要宣扬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后,一家里一定会到学校来我。答对说话要小心。别顶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这事情关系大。不敢胡来。忍泪送她走了。回来谁也不敢声张。果然过了没有三天,有人来找伍宝笙。带了凌希慧的字,一看是个老人。光头,灰布长衫,眉毛都白了。自说是凌希慧叔父。伍宝笙从她那信中知她来学校的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走了。她先静听老人论调。竟是明达得很。口气之中有点失悔这事做得太急。惦念凌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干的。”伍宝笙说。“她出去,我们都特别放心。有了这样女孩子也该叫她出去得意些时。她走前来过学校。说话之间只怕你老人家误会地,再三要我们帮助解释,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我们替他求求情,原谅她先斩后奏罢。”
  “我倒没有怪她的意思。”这作叔父的说:“她脾气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别瞒我。希慧在学校里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没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来!”她明白这是个费力的题目,不敢大意。否则使亏负了凌希慧的友情:“我们谁能上了几年学不认识几个男同学?看见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决定便是有什么特别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别不同。她常说她要念的书,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学的机会不容易,不肯荒废时光。一年多,两年来,她真可以说是能够不分心认真用功的一个。我不会用话来相瞒的。现在虽说是她人已走了,追也无处追去。但是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说假话呢?”
  老人听了尽情尽理,也便不说什么,看神气似乎有另外一点话有点不便说出口。伍宝笙见了,便说:“希慧在学校里就是和我们几个人要好。您有什么话尽管说。我们都愿意尽力。”
  老人听了,露出赞誉的眼光看了伍宝笙一下,说:“别的也没有什么。一个女孩儿家名字要紧。方才伍小姐说的话。我都相信。学校里面,若有了传言,也请代解说一下。我侄女儿早晚回来,也是感激的。”
  伍宝笙听了这话才松了一口气。便商量好了,由伍宝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东西,交来人带了回去。伍宝笙带着跟来的人进宿舍办好这事,送凌希慧叔父出来。
  学校里面,人人晓得凌希慧行径。听说有了这样下落,那开学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两个多星期后,伍宝笙她们一伙儿收到了她从仰光来的信,说一切都好。并且为了这一次出来开了不少眼界。词句都是兴奋得很。她的工作太紧张,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写长。伍宝笙把这信在校内壁报上公布了。她又去见了凌希慧的叔父。那天报上又披露了凌希慧第一篇通讯。写得又详细又动人。叔父也高兴了。说是他一族中仅有的杰出的晚辈。留下了她晚饭才放回来。并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带回来公布。这两信一通讯是同日发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个样。
  这一学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别恋校。为了凌希慧的辍学,都感觉到烽火遍国的今日,能这样弦歌不辍在昆明的日子谁也不多,学校的一切都分外可爱起来了。谁敢保他的学业不会中辍呢?这个学校从廿七年迁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经开了三年的课了。他们与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袭同来,带来了战时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们失去什么,除了战前大学生活中那些幽闲的成份。同时他们不但产生不同样的成绩,并且在空袭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里办第一次毕业典礼了。许多人感觉要好好地热闹一回。要恢复课余的游艺,要恢复昔日生活里的幽闲成份。还要惜别许许多多在奋斗中的凌希慧。这样一个欢送会,性质便与从前有点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学生欢送离开学校的,而是每一个人都要借了这么一次会来加深学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据往常的习惯,知道毕业生在学期中便已开始忙碌得不可开交,所以这个会定要在春假后,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举行。热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筹备了。其余的人也都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 蔺燕梅旧年的一次茶会,放寒假前就是谈话的材料。会后米线大王门前一只荷兰鼠,一面给了大家正确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脑子里绘出有声有色的茶会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词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这些时似乎每个人都亲临了她的家,经验了她轻易地便准备好了的欢乐。闭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长农。心一静就听见范宽湖的歌和乔倩垠的曲子。有了这些印象,不觉把游艺标准提得很高。准备起来就分外难了。筹备的人一边满心藏不住快乐,一边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采节目传了出去。都像是国家之中负责国防秘密的人。走到哪里,神秘也随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以至于唇齿之一动,都有人猜测是否与游艺会有关。大家都窃窃耳语着。
  这情形就像这个季节一样。和暖明媚的春阳里,校园各处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绿油油如蜡色光泽的嫩叶。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换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着春天的小快板那样走着轻快步子。清水从小溪里流来注在校园中央的小湖里,白云乘风飘来在清明的湖面上顾盼自己的容颜。三两句愉快的对答,一片如许青天,几句新春默祷,无一不是呈现着怡悦的景象,这样还不够。
  有一种似乎是声音,又似乎是一种蠕动的存在叫人时时察觉着;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调子?是新燕在倾诉他们说不尽的哺哺细语?是春虫挣扎出蛹,是蜻蜓试他急速震动着的新翼?他们在什么地方?藏在嫩枝叶底下?藏在天边青山谷里?在温暖的泥土里面?还是在每一个察觉到的人心上?
  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觉,春阳所教的歌曲。这也是学生们对这次游艺会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预知的节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给的礼物,他们尽情享用。他们又作出自己的表现来报答这大好春光!
  这天是个星期六的上午。伍宝笙在试验室中工作了一个早晨,听见下课铃响了,她就站起来把用具收拾起来,把桌子理清。把纸张,图表叠起来,一面脱下白色试验衣服,嘴里轻轻唱着歌。回头一看,见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阳光从窗外送进一桌浓荫交错的李花影子来。她看了独自笑着。笑自己竟会一上午忙得没有发现。这间试验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话无人可诉。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脱衣裳。春阳是暖的。桌上的影子里似乎还有蒸蒸上升的地气,使影子有点闪动。她心也一动,走到窗前顺手在桌子上铺了一张白纸,用来拾取这一幅春窗的图画。她随手用铅笔在白纸上钩这些花枝的姿势。心上颇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静下来不知道作什么好。
  每个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蔺燕梅下课来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联合大学上课时间一直是很特别的。早上七点到十点半。下午两点到五点半。为了中间一段时间有空袭的时间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刚开始,就是大家都没有课的时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简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课。
  她正在有心无意地钩花影,一个人像燕子似的从窗前过去,她面前的纸上暗了一下再一抬头,蔺燕梅已经到了试验室里了。她一看,蔺燕梅穿了单单地一件花衣服,一双软鞋,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进了试验室。手里抱了一大叠书。她看见宝笙就说:“姐姐!”
  “呃?”
  “姐姐!”她凑近了她的姐姐,两只眼睛直在姐姐脸上找寻着,她把书摊在桌上,人顺了两只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脸来呆看着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难为情起来。
  “燕梅!”她说:“你这么看人是干什么呀?咱们走罢,回宿舍吃饭去。”
  “不,姐姐。”她说:“你有什么好事儿瞒着我?你一个人在屋里怎么笑得这么好?”
  伍宝笙听了心上喜爱这个孩子会体贴人,就捧起这个近在唇前的脸亲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让过横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边远处望着。把头一偏,说:“我手里描着花影子,心上想着一个人。”
  她的声音就像是背诵一首短短的抒情诗。
  蔺燕梅也就像作戏那样说:“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诉我?”她说话的神气就像是翻身从云间落下,轻轻停在手上的一只鸽子。
  两个人都笑了。一同走出来,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区小门,顺了城墙根花圃的外沿向城墙缺口走。春光到处呼唤着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么角落都是欢乐的。
  “我想我的一个妹妹!”伍宝笙用一只手臂揽着蔺燕梅的肩头,一边走着说:“我的蔺燕梅。”
  “她在教室里也想着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里。”姐姐说:“她应该是在游艺会的台上。穿了细纱的衣裳,跳着轻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胆子小,她怕当了那么许多人。”
  “她跳得极美。她还轻轻地唱着。”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怀里,她的小心儿要跳出口来”
  “她应该玩,应该唱,应该舞。既然她是人人爱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况又是春天,何况她又正是在快乐的一年级?”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镜,一副大大黑边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
  一句话把姐姐呕笑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文林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姐姐笑出声来,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压才放开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着姐姐抱她一下。然后眯眯地笑着看了姐姐,好像是说:“当了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亲我一下吗?”
  伍宝笙斜睨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说:“你就尽兴地顽皮罢。你这副叫人疼的笑脸,这张能说的小嘴。跟姐姐撒个娇,姐姐疼你。若是到台上露一下,疯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们,以后麻烦的日子够你个小蔺燕梅受得呢!”
  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儿,明白她若说出来不会有好话,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头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学里,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一年级的小孩们,功课根本不能多选。还不乘时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从一入大学,便没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读到今日,眼看要毕业了!
  午饭过后,两个人一起上楼回到屋里,蔺燕梅把书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红的,夹了白的,落在书上和洁白的桌布上,还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红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看花瓣上脉理排得极整齐。颜色极娇,弯弯的,软软的。她就小声儿对它说:“乖,不生气,不生气啊。她坏!她把书摔得太重,把书也摔疼了。咱们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坏,真坏。”伍宝笙听见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现在欺负人啵。明儿,别人就欺负她。让别人把她捉在手里,不管她心上多不愿意,还得老老实实儿地听人家,乖啊,乖的罗唣!”
  蔺燕梅听了举手就打。手一扬那瓣儿花飞了起来,在半空里滴溜溜地转。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它忽的向下一落,正落在妹妹头发上。妹妹乘势往姐姐怀里一钻说:“不管!姐姐给摘出来!”把姐姐也一头撞在床上,她自己也伏在姐姐身上,头发也乱了。
  两个人就索性不起来,姐姐轻轻顺着她头发说:“妹妹。人家请你在游艺会表演你当真去不去?”
  “是姐姐毕业,欢送会上妹妹当然去。”她的小嘴偏偏这么会哄人:“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可是还有那么些人呢?还有那许多张了嘴,呆了眼,流着口涎的人呢?也叫他们看?也叫他们听?凭什么平白地便宜了他们?”
  “姐姐也觉得怪委曲的。”姐姐说:“可是姐姐想,我有一个妹妹,年纪小,长得美。能唱歌,会跳舞。她又爱我,我请她表演,她就肯。别人请她表演,她就把小嘴一撅小头连着摇。我想着心上就高兴。心上的高兴装不下了,就觉得,如果不请她真表演一回,别人若是撅着嘴笑姐姐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多难为情呢?”
  “姐姐!我真能去表演吗?一个女孩子不去出风头,光是人家的赞扬就可以把自己害了。妹妹还能去找风头出吗?”
  “妹妹这样人品,能有几个?天生的人材,一定有他的特别用场。妹妹,学校里今后是你得意的地方,有姐姐呢!姐姐毕业作助教,不离开学校的,看有谁敢欺侮你!”
  “姐姐,他们来访过我好几回了。”蔺燕梅这才说出来:“我不敢答应。现在就算是由姐姐代答应的罢。我就不肯跟他们点这一个头!他们太气人。口气里就像是不答应就是犯罪似的。”姐姐不等她说完就要亲她一下,她一闪,跑开了。
  “蔺燕梅答应了这次游艺会跳舞的节目!”这消息再也密不住了。商燕梅的母亲就忙着谱一个新谱子。她是在美国专攻音乐的。结了婚之后,就全心用在照顾一个家庭上。她的乐曲便是在两个孩子柔美的心上。现在为女儿谱的曲子谱好了,缺少一个唱的。蔺燕梅的父亲就记起那天茶会上的范宽湖来。为了不想由母亲自己去伴奏,便索性请范宽怡来。每星期练三次。由父亲用车把三个人接到家里来演习,并且父母两个人一同检讨女儿的动作姿势,小到每个小指尖的运用。她们三个人,也是兴奋得很。平日都是凑在一起,也有时研究出个小意见,便提供参考。每逢有点心得,蔺燕梅见到伍宝笙时,笑得使特别娇,好像是说:“姐姐要我跳舞,我就尽心跳。”可是又不告诉姐姐说。
  范宽湖是天之骄子,健壮得像一匹小野生斑马。天生的华丽的嗓音,说话的音调也是那么震人心弦地优美。宽厚的胸脯,有力的四肢,两臂的力气怕能敌得过一头小牛罢?他因为天赋优厚,就像无忧无虑的王子那样,很容易同情一个蜘蛛网上的蜜蜂。他便不知不觉地同情起所有的人来。他的朋友极多,人人也都喜欢他。他却待谁皆一样,不肯留神别人的感觉。有时也会踏上一株仰起欢乐的脸来赞誉他的小草。他不觉得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只当他们做自己的子民。只要他肯爱他们,扶助他们就够了,不用他们作自己的朋友。比如有人伤了,他会跑过去把那人驮在他那壮健有力的肩上送到校医室去。在受伤期内,也能和那人亲密地长谈。不过待那人痊愈来谢他时,他早已忘了那人的名姓容貌了。再比如有人借了他的东西忘了归还,发现时赶着送还给他,并且准备了谦卑的道歉的话。他便会和蔼地收下归还的东西,也和蔼地受了那些话。不回答什么。别人如入五里雾中不知他是否有愠意,他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比方他自己得罪了人,他只愤恨自己的行为也居然有失误的地方,这是不可以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如此他便自足了。他真想不起来别人需要他的道歉。
  恋爱对他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既是至高无上的。有谁能来配他呢?他宁愿尊荣地寂寞着,他不可能堕入爱情里。
  他并不是寂寞的。他有自尊伴着。不是伴着,而是天生地没有缺憾。他感觉不到对别人有什么需求。不是他这样地去发展他的思想,是上苍这样安排的。说他骄傲,是太冤枉他了,他对自己的情感是无知的。说他侮慢了别人,是虚妄的,因为他极彬彬有礼。说他是强制自己的爱情是冒昧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亲热。他虽不寂寞,他心上却是孤独的。他也只有孤独,他实在适应不了群体的生活。
  蔺燕梅却如一颗明星耀进了他的眼睛。
  他不是伪君子。他也爱看商燕梅美丽的脚踝,这是他仅见过的最美丽的足。这足的旋转,正确地落在他歌唱的节拍上.这共震给予了他说不出的美感。他又爱看蔺燕梅的眼,那是他仅遇到的女孩子眼睛能不躲他自己秀美的双眼的注视的。这双眼睛的流盼,使他起了无限遐想。他又不是卫道的冬烘先生,她身上的气息,她动用的化妆品,她吻过的镜子,也都叫他恋爱;他也常朗朗带笑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来。不过那为他所不知觉地采用的文句,又全是崇高,居尊而不可亲近的。他说:“蔺燕梅真是难得,少有的美人!”可是这一句话里便包括了:“她是很美。”“与我无关。”“有生以来看见的以她为最美的了。”“我的见识还要再推广。”“她的跳舞来伴我的歌声倒是能够合适的。”之类的含意。他如此想也就如此想而已。如果问他会不会因此而恋爱蔺燕梅。他就会不觉地失笑了。
  蔺燕梅无暇的心,也不会恋爱他的。蔺燕梅想不起在跳舞节目之外有什么话会和他讲。有时虽然他们三个人在去巫家坝的路上,看到河边芦苇上一只翠鸟,她也会高兴地喊:“看!范宽湖!一只翠鸟!”这并不值得注意。因为这是她的习性。这是她天生的,可爱的动作。旁边如果是小童,比方说的话,她也会说:“小童!小童!一只翠鸟!”比方说是伍宝笙,她就会在把翠鸟指给她看之后再作出最媚的样子,偎在姐姐身边问:“姐姐,翠鸟好,蔺燕梅好?姐姐,你说,你爱谁?”比方旁边并没有人,只有她的两只狗,她也会抱起两只狗来,揭开它们垂着的大耳朵,悄悄地告诉他们说:“不许吓着他,也不许嫉妒他。我爱他。谁敢大声叫,把它惊飞了,晚上就没有牛肉吃了,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蔺燕梅,范宽湖的性情既然是这个样子,他们就谁也不以为这次表演对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好像是陪了大家玩。范宽湖觉得若不愿看低劣的表演,只有自己去来一下。蔺燕梅觉得第一是伍宝笙要她出台的,第二是她不大敢真拒绝了大家的情面。第三,第三是什么呢?她小小的心儿里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春天的阳光太好了,她心里高兴,也许是因为有一篇美丽的抒情文要写又懒得动笔。她便运用一身发育得匀称的线条,绘在观看的人的眼里。
  只有范宽怡想法不同。她是要强,争胜,也喜爱听人赞美的人。她天资不可说不高,然而她用心太过。她也美,她偏要别人明说出来。所以三个人走在一起时,她整个注意力在路人的惊羡眼光上。想起表演时,她就一刻忘不了那天她应穿带着什么衣饰。看见了跳舞时的蔺燕梅,和歌唱的哥哥时,就想起,这个是哥哥,那个是嫂嫂。他们的家庭一定又是使人人羡慕的。
  转眼间,季节便更换了。晚春把节令传递给了初夏。原来是生长着的,此刻是葳蕤茂盛的了。发狂似地茁长的小树及野草,在原野里挤得满满地。公路两旁浓厚的杨树绿荫及校舍建筑受光与背光的阴阳面,全是强烈的光与暗的对比图案。雨季慢慢地就要来了。先遣的阵雨常常突然来袭,可是又常常不等躲雨的行人站稳它又倏地晴了。青蛙的卵得到了水便流出他们藏躲的地方成了蝌蚪,在春天求到了配偶的雄鸟就把他的妻室在蜜月旅行之后,领到卜居的地方来阿谀她筑巢的技巧。屋脊上的猫儿们早已不再出来吵人,而在哺下一代小猫的奶了。花朵都盛开着,笑脸迎接阵雨。蜜蜂、蝴蝶急促地扑着翅膀,飞到叶下去躲一阵雨,又出来晒一阵太阳。田里的稻子变成深深的。卷心菜的心也摸得出是实实的了。一阵雨过去。就如魔法的棒一挥,所有的植物都长大一些。四野山上红色的土壤便为绿色马尾松的针叶或是高大的橡树叶子遮满。油加利树那可笑的会脱皮的白树干,也为新生的小圆圆叶子遮住,看不见了。
  人是最不会玩的动物,他们忘了春季给他们的一点荒唐可爱的念头。也不惭愧自己不如一只鸟,一只猫或是一株小树。他们又转过头来描写赞美夏季的雨水了。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树叶上,淌在山洞里,也从草根旁滑过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谁都再也分不出谁了。两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连笑都来不及地又要赶路了。他们流下高峰,流过了无人到过的深谷,故意擦过稀见的黄萱花,又激越过耸立中流的石块。河道转弯时,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后终于像顽皮逃学的学生,逃不过教师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领,带回学校去那样,一齐汇注在昆明湖里。
  水在什么地方都是那样顽皮。他们流过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长。流进池塘招得小鱼耐不得要跳跃。他们是无处不去的。待他们果真到了一个地方,又是谁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从什么地方赶来的了。
  雨季的开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随了阵雨生长时,校园里纵横的小河沟也就涨满了水,那干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满了。池塘中一个半岛边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条,便开始绿了,拳曲的五片成组的小叶带了嫩红的叶边与柔软细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开来。有的还举着小花蕾呢!
  游艺会马上就要到日子了,负责的学生几乎都整天在礼堂内,在市街上,忙着借道具或布置会场。上课的课室内看不见他们了。毕业生们也是一样地忙碌,这个会是他们全体的成绩,谁也要参加一分劳力。蔺燕梅的舞蹈也纯熟了。她似乎随时都可以应了音乐起舞。她正如范宽湖,范宽怡一样起初是练习曲谱,背诵曲谱,去表现曲谱,现在是已经了解了曲谱,和曲谱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谱来表现自己的一种最快乐的境界了。比方说,在起初,她们还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节奏时,她们用一个流行又被她们喜爱的曲子来比较:“喏!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现在她们已经熟悉到另一种阶段,比方她们之中一人见到了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她们就用这曲谱来形容给另外两个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节,第四动那神气一样!”
  为了准备这会场和节目,学生们一面忙成那样,又用心成这样。礼堂门外,隔了一片草地,一个小池塘,那与礼堂的门遥遥相望的半岛边沿上的野玫瑰们,她们依了天色,季节,气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从从容容地把她们的舞台布置好了。花蕾们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却也怕临时有些赶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儿染好了应有的颜色。又预先贮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经有了一朵盛开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头。花萼细尖的萼片还是紧紧的合着,瓣尖吃力地拧成—股儿,像麻绳一样。叶片们的工作更是繁重。他们赶紧生长,一天天地长大变多。染绿,更绿,更深的绿。他们忙忙地拉起手,重叠了身子。不久花枝丛下已经不再透过阳光,又过了几天,这一片花丛已是一道坚固的绿墙了。叶子们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将出台的花蕾。
  玫瑰花生长的半岛上住着两家田鼠。两家田鼠支系全很兴旺。小田鼠们已经会啃玫瑰枝上的嫩叶了。为了这点利益是共争的,所以常常使两家伤了和气。不过每年雨季来到,他们便合作了。因为枝上的尖刺永远能防止他们偷吃未长成的花蕾。叫他们混身刺破了,也尝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头顶上散发着醉人香气的蜜汁!他们不会啃断枝条,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茎,他们只是冲动地向上窜一下。然后被刺痛了,就马上泄了气。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里去。枝上的刺一天锐利,刚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聪明敏捷的小鸟,也钻不进花丛里去了。这时一丛浓绿色的墙便阵阵地,安全又放肆地发出蜜香来了。他们也布置好了表演的场所。只待日子一到,就显示出那美丽夺目,如雪如云的花朵来。让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为移。她们只是无言地,静悄悄地,享有着她们应该在台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时光。她们如春风里的燕子。
  这天下午,稍稍有一阵细雨,空气里的尘埃是滤净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镜,晚霞如野火烧山。欢送毕业生的春季晚会开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学校致了词。他儒雅安祥。微笑多于言语。学生代表宴取中致欢送词,兴奋多于矜待,热情胜过感伤。毕业生代表出台致答词了。
  出来的是伍宝笙。她的走路就够令人有感触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进学校时是那样一只羽毛才长齐全的小画眉,现在是这么一个袅袅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难相信我自己有这魔法,能调理出这样一表品貌来。”她开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来邀致同学的爱慕,人人心里就说:“不能罢!伍宝笙。留在学校不毕业罢!伍宝笙。把你的智慧给我们作指针。用你的工作给我们做楷模。用你的手来按抚我们幼小的创伤,用你的笑来培养我们的勇气!留在这里罢!伍宝笙!还要用你眉尖的一蹙来裁判我们的错误。用你芳馥,轻微的叹息来宽恕我们那小小的罪过!”
  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有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诗班的黑袍,颈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时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田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的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了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庄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耸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能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色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正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黄羊,模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爱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音乐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子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在这一节里她已经得到了成功的保证,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顾盼的双眼介绍了那象征景物的乐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见了那花,那鸟,那虹一样。
  钢琴奏了一个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灯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见蔺燕梅时,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红色的花。两颊的颜色更要娇过花朵。音乐节奏光明,清楚,跳动得多。范宽湖嘹亮的声音便先淙淙后澎湃如夏季暴雨后的山洪。蔺燕梅兴奋舒展,踢开脚下的长裙如开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鹃,睁目远望,痴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头热血去换一朵红玫瑰的夜莺。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们希望这美丽得过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们更希冀她平安,他们担心了。台上的蔺燕梅双颊红热,两个眸子灼灼如一对小火焰。台下伍宝笙忘了这是舞蹈。以为是她妹妹的魂灵,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为蔺燕梅又能表达这另一种心而高兴,也因此而害怕。
  范宽湖的歌词里说:“魔鬼不会捉住你的,我的可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就是因为他们衬出你的颜色。游赏这繁花的五月罢。只要别忘了你的赞美诗,让蝴蝶误认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让乳燕的黄口来亲你的嘴,让青年热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让你不觉地也谛听到天明,忘了爱情的火焰会灼伤了你少女的心。”
  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姐姐!”她看见就喊:“姐姐!我给你跳了我所最喜爱的舞!”她要走过来,她们忙扶着她。伍宝笙把她揽在怀里,看她激动的样子,又是那种感伤的声音,也不忍问她是否愿意再给大家点什么。也不忍问叫她到后台来有什么事。只有屏息默数那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说:“他们没想到要预备两个。哪里有跳舞也能跳两遍的呢?范宽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边房里休息去了。何况一直跳着的蔺燕梅呢?你来替燕梅说句公平活。她实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会散的,燕梅!”姐姐说:“你出去随便说几句话都是好的。他们跟姐姐一样,不放心你是不是会累着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后面守着你。就在台门口。妹妹一下台就可以扑到姐姐怀里来。和现在一样。”
  “不!姐姐。”蔺燕梅抬起脸来说:“去台前面请我妈咪来罢。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满心的话要告诉我的好同学。请我的妈咪来罢。我要唱黄自作的《玫瑰三愿》。这支歌的伴奏,妈咪不看谱也记得熟的。”伍宝笙听了就示意沈蒹过来偎着她,又向蔺燕梅说:“好好儿休息着,我去请妈咪来。”
  到了台下,看见蔺太太在陆先生蔺先生中间坐着正在说话。她心上当然是惦念女儿。她料想着女儿是在出什么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见伍宝笙进去又出来向自己走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同了。她忙站起身来问什么事。伍宝笙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陆先生,蔺先生说话,先笑着慢慢说:“燕梅请妈咪去伴奏呢!”一句话听在旁边人的耳朵里,便如春风里的麦浪,一排一排的向后传,全场都知道蔺燕梅又肯出台了。
  妈妈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随了伍宝笙从小门往后台走。
  “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这就是蔺燕梅的母亲!”台下又窃窃耳语着。掌声便如惊醒了蔷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开了。像一个独唱节目那样。母亲坐在琴前面等着。女儿自自然然地走着寻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袭舞衣,却又是人间的女儿。带着笑,盈盈来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亲。她的眼睛是能说话的。台下就寂静得可以听见礼堂外面校园里溪水流往池塘的声音。
  钢琴到了蔺燕梅母亲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谦和地给了一个引子。
  “是黄自的《玫瑰三愿》!”台下懂得的人马上明白了台上这出色美丽的女儿心上的事。
  她在台上对了这些师长同学唱。每人却觉得她是仰了脸,真挚又孩气地在和自己一个人说话。她只轻轻地张开了口,歌声却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灵带了在室中飞走,绕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园外深山里的青苔上,又钻到云层上去传给谛听的月亮。台上的蔺燕梅只是轻轻地唱。她那松松软软的小嘴唇是不会用力的。
  歌词的最后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蔺燕梅在台上祈求着: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
  这真是蔺燕梅在说话。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说自己应有的一点希望。这希望也是一半为人,一半为已。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说话。她声音珠圆玉润,希冀之中又有了感伤,她感动了神?至少她感动了人,同时她更引起了自己无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韵多词句少。
  她缓缓抬起了双手,拖了长长的舞袖。两眼似乎看见了夜的天空上的神灵。谁能硬了心肠拒绝这淑婉的女孩这一点点请求呢?她是这样虔诚地用了歌声又邀致了这许多真挚的年青人的同情心为见证来祈求的。她声音忽地增强。又似气力已尽,血泪已干那样,挣扎不起。又如极细的钢丝那样轻巧地在人不能察觉时歇了音响。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华。”
  幕徐徐落下。彩声四起,人人不觉拍热了双手。礼堂大门齐开。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颇与平常散会不同。评说,高论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们,她们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样。我要紧紧记年此刻心情。誉为‘玫瑰三愿’的卫护者。”
  这样这个又是欢送毕业同学又似欢迎新开玫瑰的春季晚会,散会了。
  幕后伍宝笙忙迎上前来,接住了激动得几乎站不稳的蔺燕梅。一面看了从琴前站起来的蔺太太。蔺太太说:“燕梅还是那种叫我不放心的样子。这么容易动感情!”燕梅不动也不响,也听不见母亲向姐姐说的话。母亲告诉女儿说:“好孩子,等一下让你姐姐给你披上件大衣,夜晚凉呢,早点休息罢。妈妈回家了,可以吗?”
  女儿无力地点了点头。又偏起脸来让母亲吻一下。由着母亲走了。女孩子们帮忙蔺燕梅收拾了化妆台子。伍宝笙说:“衣服不用换了。反正回去就睡觉了。我陪她坐坐。你们忙罢”。她们就去帮忙收布景,叠衣服,乒乒乓乓台上乱嘈嘈地。不久,也清静了。看她俩还不想走,便随了大家一路唱着,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蔺燕梅恢复了。又是有说有笑地。姐妹两个携手走到台上。布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萧然,一无所有竟是这白惨惨怕人的样子。台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积了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一个大礼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丢着的纸。台上台下的灯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们便如面对了盲人那无神的眼珠子。想想这片刻间的变化。自己仍是这一袭舞衣,美艳得赛过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台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诉说三愿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泪痛哭起来。姐姐也没想到这时礼堂的凄凉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与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刚刚散了会,还是已到了千百年后人去楼空,两个幽魂来凭吊故址。心上也不觉骇怕起来。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阵寒战而哭,虽然她的幼小的心上还不曾学会这种联想。
  这是热闹后的冷落。成功后的寂寞。聚会后的散场。获得后的空虚。欢笑后的泪水,满足后的悲哀呵!不论她这样年纪能不能理解这个,以她的天质她是感觉到了!无可奈何地感觉到了这个寒战的力量!
  两个人急忙走出礼堂来。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乐了。新舍整个笼罩在和风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飘来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阳光还是暖暖的。月光如银镀在屋顶上,树梢头,向上的小树叶上,姐妹俩窈窕的身上。她俩紧紧偎靠着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会后的礼堂心上还不免颤抖。
  这样一个夜晚,不用你去想什么诗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进诗篇里去了。她俩都不说话。不觉走到小池塘边。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里缓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姐妹俩不约而同地坐在池边青青草上。眼睛在夜里是会慢慢放大瞳孔的。她们渐渐看出对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岛边沿上那绿墙也似的花丛,把它浓荫的影子正倒映在水里。月光微柔地梦也似的照着。四野是静悄悄地。
  忽然,蔺燕梅伏到伍宝笙肩上。两臂紧紧抱了姐姐。心跳气喘,如同在夜晚园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宝笙也惊得毛骨悚然。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姐姐!姐姐!快看那水里的影子!”
  伍宝笙忙定神看时,偏巧一尾鱼吐了一个泡又钻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层层的圈儿,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动着看不清了。
  “姐姐。”蔺燕梅极微小的声儿说:“我忽然看见对岸花丛影下又有了一个我的影子穿了一样的白衣裳,头上显眼地多了一个玫瑰花圈。笑得挺娇地。”她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就往姐姐怀里撒赖。姐姐才定下心来。两个人又笑了。
  刚才一阵虚惊又过去了。直如同空气中突然有幽灵来临又飞走了一样。两人身上的寒栗还不曾下去。
  对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儿地开了。黝黑黯淡的影子里多了淡淡的、银白如雾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红色罢?她们一朵又一朵地静悄悄地展开了花瓣。才一会儿功夫,香气便包围了美丽如早夏蔷蔽那样的一双姐妹。花枝缭绕如墙的对岸朵朵儿的花儿已数不清了。姐妹俩再也想不到有这么醉人的眼福。不觉互相抱得紧紧地。轻轻地喘着。这样景色真正夺人魂魄!
  “妹妹!”姐姐说:“高兴起来罢!这美丽的玫瑰一定是为你才开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开始她在校园里快乐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开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愿’呢?在这儿唱一遍罢!”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节那样澈悟了一些什么:“‘红颜长好不凋谢’是不应该的,也不可能的。我们贵在会凋谢,我们因此才爱护容颜。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们回去罢.”她神气反倒平静了。
  姐妹两个都想到了这一点。不觉叹息了一声便相扶着站起身来,浴着月光,走到新舍门口。这才想起还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温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软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来。伍宝笙看了守夜的警卫正依了门打盹,便把他喊醒让他送她俩回去。
  到了屋里,见史宣文早已睡着了。月光透进窗来,屋中可以不要点灯。蔺燕梅铺好了床,换好了睡衣,却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边换着睡衣一边说:“睡罢!别发呆了。凉着你!”
  “姐姐!”她只是不动。嘴里喊着姐姐。
  伍宝笙穿了睡衣走了过来,说:“是不是这个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觉?”说着便轻轻地吻了她头发一下。她头发里还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来。
  蔺燕梅不说话。下面她的小手却紧紧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宝笙正贴近了妹妹红热的腮。斜眼过去看了那动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着。心上明白了这个小孩要姐姐。便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真把姐姐缠死了。放手罢!都依你了!这孩子!”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里边去。这时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边新开的玫瑰,早已盛妆了,绚烂地等着惊讶的称赞。这消息顷刻传遍了全校。“玫瑰三愿”一曲在校内便风行一时。清水池塘边,从早到晚不曾断了人影。
  细细一丝风,微微一阵雨,都有人担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园内是处处不能存身的。谁也会举起笔记本子来驱逐,怕他惹到池塘边的花。夜晚若有了风暴,天明便会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们披了衣裳便到凉习习的晨风中,对了花,默立着。使他们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残,带了雨珠,晶晶闪闪,更艳丽了。
  采折的人,是一个也没有的。
  这是校内繁花第一年。第一个玫瑰花开的春天。


***
 


  一个学校有这么好几千学生。成色便难得这么整齐。先就这“玫瑰三愿”来说吧。其中也就有不近人情的好事子弟。政治系三年级有个学生,叫做邝晋元。春季晚会上看见了蔺燕梅一出台,他看呆了眼顺口说了个:“啧啧!看看小蔺燕梅这穿章打扮儿,这个惹人疼的小眼神儿!真是会想得出来!真真俏皮!”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坐着的傅信禅那个老实人便因厌恶生了愤怒,沉闷如铁锤地警告了他一声:“闭嘴!”
  他也自悔失言,不过平时以老实,笨拙,拘谨出名的傅信禅居然给他来了个不能下台,令他心上实在气闷。一直到散会,他因受了全场肃穆感伤的空气所震慑,也透不过这口闷气来。偏偏散会了,傅信禅又补上一句:“你以后说话小心点!”他差点气昏过去。他浮躁调皮,体质极坏,阴私多诈,不敢和人打架,也就胆小贪婪。当场只有受下这口气。
  后来玫瑰花开,艳称全校。人人比它做蔺燕梅。他心上很是迁怒于这些花朵。不过慑于众人如风的舆论,从不敢当真去糟蹋一朵花。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池塘岸上没有别人,他正在那里草地上准备下一课政治学系比较政府的考试。看看花,看看水,很没心情念书。无聊起来抓起小石子去投对面的花。有的丢进花丛,有的落在水上。偏没有一颗正正打在一朵花上。他气愤起来,索性捡了一大把石子,站了起来想砸一个痛快。
  不料后面走上一个人来。一手抓了他的衣领,一手提起他的腰胯,把他吊在半空中。两手两脚都一点什么也抓不到,也蹬不到。他便乱糟糟地骂了起来。后面的人索兴弯下腰去,把他放在水面上,说:“再骂,我就把你丢下水去,叫你清醒清醒!”他才听出这声音来。是那有力如虎,正直严厉的范宽湖。
  下课铃偏偏响了。校园中便充满了人。真够他窘的。许许多多人围了上来。听见范宽湖责备他的话都用厌恶的眼睛也责备他。他无耻地又告饶起来。不料这一句求饶的话使范宽湖仿佛是发现了自己是抓着了一件秽物。急忙一松手。“扑通!”他倒真落下水去了。
  池水不深,他却呆笨得爬不上来,平日用了交际舞的步子,在女同学前面招摇的身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傅信禅在场,还亏他伸出手来把他抱起。他满面羞渐拾起了书,钻出了围看的人,走回寝室去换衣服去了。
  这事发生不久。校内使全晓得了。不过传说一共三种。第一种就是,他和范宽湖在池边争吵起来,被范宽湖一拳打下水去。这传说到了余孟勤他们耳中,便无一人相信。小童和范宽湖要好,他说;“范宽湖从来不爱用嘴吵架的。若是动手打,也不会打这个干巴猴儿。”后来问了范宽湖真情,他们才努力作正观听的宣传。这是第二种。
  第三种是在女生宿舍里传说的。她们说范宽湖在池边看花。同时还有许多人。他狂言这花是由他保护的,谁敢乱动他必打他。一句话说得不好。惹得那个一向穿漂亮西装的邝晋元不服气。才用石子扔。范宽湖便把他推下水了。弄湿了全身的衣服,还是傅信禅看不过去了,才给拉上来。这便是蔺燕梅所听到的一种说法。这很叫她难堪。她觉得误认了一校同学。她向他们诉说三愿是多余的。
  不过年青人是富于正义感的。小童他们的宣传终于拨开了云雾。渐渐人人都知道了真情。六月来临了。花朵不会再遇到无聊人的骚扰。大考举行了。池面平平地满铺了花瓣,香馥馥如一池玫瑰酱。悦目如一块玫瑰色花毡。
  学生匆忙准备考试时,池水已送走落花,又明净地反映着青天上的白云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这一年热热闹闹地毕业了许多人,沈家姐妹,伍宝笙,史宣文,傅信禅,冯新衔。成绩特优的如伍宝笙,冯新衔,全由学校留下来作助教。史宣文接了重庆一个学校的聘书,等个把月也就要走了。傅信禅要去昆明地方法院做事,做个书记官。沈蒹沈葭上学有一小半是消遣性质的。毕业考试时就觉得是行将失业了的样子。最后一门考试完毕,沈葭走出考场来遇到了冯新衔,冯新衔说:“考完啦?”她说:“考完啦。”冯新衔说:“我们再也不是学生了!”她心上本来已觉得很难过,听了这话心上烦倦起来,她真不知道明天以后的日子怎样打发走。鼻子一酸,回头就走。冯新衔以为自己失言忙追过去。沈葭又怕一个跑,一个追的难看。又只有站住。她想从此再没有这样一个好玩的环境,看看竟是低年级的同学无忧无虑的快乐。也顾不得被冯新衔看见,掏出小手绢儿就哭了起来。还是越哭越伤心。冯新衔一个学文学的人,心思是灵活的,他看了沈葭这个样子,想想她方才走出考场时还是好好儿地,料想毛病必是出在这几句话上了。他们平时也常接近,有些功课上还彼此帮过忙,同学四年眼看要分离了,也不免有点依依之情。便向沈葭说:“沈葭,别这样哭了。谁毕业时都有点不舍。你哭得我心上也不好过起来。是不是我话说错了?我们到后山上去散散步罢!”
  沈葭心上烦了是常常哭的。哭过了也就雨过天晴,没有多少心思。她听了冯新衔的话也就止住了哭。她说:“不散步了。昨晚上我开夜车睡得太晚。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们一块儿走罢。”冯新衔说:“我也正想进城。”倒是他的感触多些。
  沈葭听了点点头,他们就一同走了。路上遇见伍宝笙和小童。四个人就走在一路。冯新衔看小童注意到沈葭的红眼圈,便说:“方才沈葭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一声:‘大考完啦。’她就哭了起来。现在眼圈还红呢!”
  “那还得了!”小童说:“我正高兴地和伍宝笙商量这两天该怎么痛快玩一下呢!考完了还得哭,刚考的时候岂不要生病一场才对?”
  沈葭看了小童笑着说.“你到了四年级考毕业的时候就懂了。”
  “那伍宝笙,冯新衔为什么都不哭?单是你哭?”
  伍宝笙听了就对小童说:“算了罢,过了暑假也是三年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似的刨根问底儿的。人家眼看要离开学校了,考试散场的一阵铃声就把毕业生送出了大门。在这儿生活了四年临走能不有点难过吗?拿我自己来说罢,毕业了难说还是留在学校里,难说我的工作并不因为毕业有什么更动,只是因为快要不是那没有责任,没有心事的学生了,我都恨不能多在学校做几年学生。”她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小童看见忙说:“别哭!你们这一哭我也要哭啦!咳!刚考完大考就碰上了大出丧啦!”
  伍宝笙听他一劝,眼泪倒收不住了。听他说的话可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泪珠便挂在腮上,生气地问小童:“真是能捣乱!你也要哭的是什么?”
  冯新衔看小童神气不是玩笑,便说:“大家这么和和气气,相敬相爱地在一起,毕业出几个去,谁也免不了难过的。”
  “天灵灵,地灵灵。泪珠儿别掉下来。”小童竭力止住自己的泪水。却仍免不掉顽皮,沈葭又在擦泪。伍宝笙温和地看着和小童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愿上天保佑你!”伍宝笙仁爱的样子是小童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好?就是因为我也会哭?”小童说:“我是最讨厌哭的。”
  “不是。”伍宝笙说:“是因为我想起几样事来:记得范宽湖把邝晋元扔到水池里的事吗?那事碍不着你一点儿边,你就那么拼命地宣传真象。还有米线大王那次,你把蔺燕梅给你的大蛋糕荷兰鼠送给老太大。别以为这些事情小,事情小却可以见到大的地方。学校里有这种可爱的同学,谁能够在毕业时不恋校呢!”
  “伍宝笙。”小童也有所感触的说:“你记得去年暑假后开学的时候,我们去看《乐园思凡》?我们讨论过校风的事吗?你说我是斗士。我得的印象深极了。我有生命一天便要为正义斗争一天。蔺燕梅跳的舞,表现的故事又太像《乐园思凡》里的情节了。我怎能不那么拼命到处宣讲!”
  “听见了没有,沈葭。”冯新衔说:“伍宝笙说她的工作并不是因为毕业便停顿了的。小童说他的志气是与生命同存的。我听了很有感。我觉得有了这样看法,大家很可以不必伤感了。如果是感情用事,那不必说是毕业这么大的事,人每分钟每秒钟都应该为过去的一分钟、一秒钟悲泣。我们高兴起来罢!”
  沈葭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他,点了点头。她是那种善良、和婉、柔顺的女孩子。她想冯新衔这许久还惦着她的情怀,便生了无限感激。这些道理她听了也明白,也得安慰,但是她自己是不会去这么想的。她得的安慰与其说是得自这道理不如说是得自向她解释这道理的人。这种性情的女孩子常常是这样的:把一宗道理给连上一个人的相貌才能牢牢记着。她日后想起来时,不说:“这事有一个道理是如此,如此。”而是说:“某某人,对我说过,那道理是这样、这样,真使我忘不了。”说着还会追忆当时情景,而神往久之。那种神往的眉眼常是非常动人的。
  冯新衔看了沈葭的一点头,他心上想:“她真是那种痴情的孩子。不知道将来是谁得到她,那个人一定是幸福的。”他又想:“我怎么会想到这地方上了?莫非是伍宝笙所说留恋同窗的情操?”因之他也放任自己的眼睛流连在沈葭那种感激、满足的神情上许久。
  走到了南院门口,小童问了冯新衔知道他是进城去报馆领稿费。他自己没事情做就跟了他一同进城。伍宝笙同沈葭一齐走回南院宿舍去。在路上伍宝笙问沈葭说:“你姐姐比你大几岁?”
  “大一岁。”
  “姐姐如果今年出嫁了,那么妹妹呢?”
  “鬼!问话有这么绕弯儿的?”她要打她。
  “我们学科学的人是逢事都希望找出个规律来的!”伍宝笙笑着说:“我今天可有了正确消息。”
  “哎!”沈葭是忍不住要问的。她明知道金先生是有心来娶她的姐姐。可是眼看都考完毕业考试了。消息倒沉寂起来。真不如傅信禅和何仪贞的事。何仪贞现在已整天心不在书上。似乎颇有点秘密,高兴得嘴里藏不住似的。她听了伍宝笙的话,心上一动,又偏要装镇静,她说:“要告诉就告诉。别这么自己憋不住了,还要等人求着才说!”
  “我的脾气都叫你摸熟了!”她故意笑着说:“真是同学四年的好处。算了罢。我也就不用说了。咱们谈点别的罢。听说傅信禅在地方法院做事了。”
  “哦!”
  “他现在好像就可以和何仪贞结婚似的。”
  “哦!”
  “当一个法官的太太也不容易!”伍宝笙叹息,凝神,如亲眼看见一样:“比方说,老爷判了个罪名,别人想起太太心软,去哭着求。何仙姑又菩萨似的。叫她怎么做呢?再比方有那么个二十多岁儿的小媳妇儿,出了点事带到法庭上来。老爷刚要判罪,她就这么掏出小花手绢儿来,一抹眼睛,又哭,又闹,撒娇撒痴起来。不说老爷见了可怜。太太在家里也放心不下呀!哎唷!妈呀!”原来沈葭看她有声有色的越扯越废话,心上气极了,狠狠地拧了她一把。
  “叫你拐弯儿说绕脖子话罢!”沈葭说:“这一下拧在你身上,还不知道疼在谁心上呢!”
  “我说你不懂我的脾气呢!”伍宝笙说:“我会叫你一拧就服你支使了?”
  “姐姐!好姐姐!”沈葭作着鬼脸说:“这儿说话不方便,我请你去吃米线大王去罢!”
  伍宝笙听了大笑起来,说:“亏来法官太太不在这里,如果她告诉了法官说我受了贿赂便怎么了?”
  伍宝笙是当真得了一点消息的。不过她要斟酌怎样说出来。方才她是从陆先生那里来。正和陆先生谈着评阅一年级生的生物考卷的事,金先生一推门进来了。陆先生说:“正好!”说着把身子向后一靠,靠在椅背上,又从抽屉里取出烟斗和一盒烟丝来两人各自装了一斗。
  “宝笙。”陆先生说:“金先生是和我约好了这个时候来和我商量一件事的。你在这儿正好,不必走,大家谈谈。”他又向金先生说:“这种事我们过了时代了。还是问问她们小姐们,知道得多。”
  金先生素知伍宝笙聪明懂事。看见她正对自己望着,便忙说:“请坐,请坐。欢迎。欢迎。”伍宝笙原是站着的。她知道两位先生一装上了烟斗便起码有一个钟头好谈。正准备走。听了这话,便坐下来。对陆先生说:“陆先生。是你叫我旁听的。我可不知道是什么事。恭敬不如从命。”
  “好!我来起个头儿。”陆先生说:“金先生依了他的时间分配表,同时也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性情,决定在这个时候容她安心考完了大考,然后这个四十岁的老头子要办他的终身大事啦。”
  “还没有这么快。”金先生笑着说:“陆先生太乐观了。我是这么打算着。这里面问题多得很呢!”
  “金先生自己的问题?”伍宝笙问.
  “我的问题也有一点。”金先生说:“主要的是还没有和人家谈起这件事呢!”
  “哎唷!”伍宝笙笑了起来。她不好说什么。她心里想,这样两位先生,约好了时间来谈话,谈的却是一件连影子也没有的事。撇开他们的年纪,学问,地位不谈,光就这件事来看,真像两个小孩子。
  “金先生正是来问我,是直接跟她本人说呢?还是先托人问一问她的家里。”陆先生说:“我也同样拿不定主意。”
  “二者各有利弊。”金先生逢上了讲述理由的事,话便长了。他正要讲下去。伍宝笙听了,更是想笑。她露出了笑容不敢再笑。只好用眼看了地下,心上想:“全是废话!”
  “先别讲道理了!”幸亏陆先生拦住了金先生:“早晚是要说的。家里也要说,本人也要商议。我们准备一下,如何说来才是正好。”
  “就是这个道理啦!”金先生忙说:“如果不成功,至少要别闹成笑话。所以词句,及当场情况,都要先布成一个局格!我就是为了这事踌躇不决!”
  两个人越说越远。看去好似是谈到正经题目上,兴致正是高得很。不过依了这样说下去,说到明天,也是不会真把事情弄成。只有约期另谈。伍宝笙想起凡是动物都有求偶本能,一位心理学家,一位生物学家倒没有了办法,她便有话想说。陆先生看出来了,就问她:“宝笙,你也听了半天了。这个困难你有办法解决没有?”
  “金先生。”她说:“如果陆先生是那一位小姐,恐怕早答应您了。背地里说求婚的话,人家想答应也无从答应起呀!真是叫我听了担心。说不定有那么一天,金先生当面给人家提起了,人家点头答应,金先生还看不出来,闹得难为情呢!”
  两位先生大笑起来。
  “别忙!”陆先生说:“这话有学问!我来问问看如果那样便怎么好?人家会不会已经表示过了!”金先生听了也着了慌,忙忙思索有没有这样的经过。
  “我来走个近路罢。””伍宝笙心上早已知道了:“这样的事光就一边儿来说怎么会有结果?我打听打听那位小姐是谁罢。”
  “怎么样?老金?”陆先生看了金先生说:“告诉她罢?”
  “是你们同学。”金先生说。
  “咳!”伍宝笙又要气又要笑:“金先生!倒是能知道不能知道呀!”
  “是沈蒹!”还是陆先生代说出来。
  “早说不就早省事了!”她说:“金先生比一位小姐还害羞呢!”她心上有了把握便存心奚落这善良的老教授一下。因为这时人的心情是喜欢听人谈自己的事的。虽是心理学教授金先生也不能免俗。他高兴得很,陆先生说出名字来,他如释重负。虽然全校的人谁也说得出这个名字来。
  “你有什么好意见?”金先生听了她的话,果然不以为忤,这样问她。
  “求偶是一种本能。对不对呀,陆先生?”她说:“不过为了怕不成功而迟疑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别人不敢说,沈蒹用情是可爱得很的。金先生去试试看罢。十成里有十成,是要乐得闭不上嘴回来的。那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吃喜酒。”她可得了一个机会一吐心中憋了许久的话。
  金先生还想问什么。她却拦住了:“不许再多心了。人家沈蒹一心一意地等着呢!咳!多亏我今天在这儿,若不然,真不知道要商量到哪一天才完事!坑死人了!”
  “老金!”陆先生也精神了起来,用烟斗指了金先生说:“信她的话!局势从此或可一变!鼓起勇气来!”
  拍!拍!两声。金先生把烟斗里未吸完的烟也给扣了出来。他站起身说:“‘自古没有场外的举人’!我是非这样试一下不可了!”把伍宝笙听得笑了个前仰后合。她说:“金先生!成功啦!非有这么一下子不可的!您这一摆身段儿真叫我想起堂吉诃德先生来呢!下面没有我的事了。我要走了。”
  “别!别!”金先生忙着拦她,那神气果然显得年青得多。看来此事成功大有希望:“还没有问你呢!同时我还有问题!”
  “宝笙你别走!”陆先生也帮着喊,他也站了起来:“我们这两日来颇讨论些实际问题:比如说要不要先订婚呢?不订婚不像一回事,订婚呢,不但费时费事且……”
  “怎么?”她惊讶地说:“已经这些都讨论到了?那又太快一点儿啦!”
  “还有!”金先生又接着说:“是用宗教仪式呢?还是借用饭店的礼堂……”
  “妈呀!”她娇羞地喊:“这又太乐观了呀!留一半跟新娘子商量好不好?”
  “问题多得很呢!”金先生似乎是这才遇见第一个能拿主意的人:“我认识人不多,伴娘那里去请呢?”
  “今天也用不着呀!”她一直是往门口走:“放着现成的沈葭呀!”
  她笑得喘不过气地跑出门去。留下两位老教授用赞叹的眼神看着她美丽的背影。这个女学生是一个思想、性情、容貌、身体全发展得极优美完善的人。她自己的事是一个什么结局呢?
  伍宝笙也有一点感触,她走了没有多远,迎面小童跑了来,欣喜地告诉她说他都考完了。并且十分得意。他又想暑假中用全力饲养荷兰鼠,又想找一个同系的同学帮忙,轮流守着,另一个去参加夏令营。小童欢笑的脸叫她忘了自己的心事,又习惯地尽心为他筹划起来。遇上了沈葭同冯新衔,提到恋校伤心的事,她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学问上才勉强忍得住悲愁。现在没有别人,她便想起透个消息给沈葭,也好促成这事一点。又觉得不大好说,又看见冯新衔对沈葭很有意就又要想冯新衔的眼神,同时还想准备一下词句,遂顺了爱逗着玩的习惯,说了许多绕弯的话。现在她只告诉沈葭说在陆先生那里听到金先生很认真地谈起了对沈蒹的心思。大概不久便见分晓,沈葭问了好几遍,她都叫她老老实实地相信,说这是个千真万确的。至于金先生怕沈蒹考试时不能安心,不愿早提出等等的事,她觉得也是金先生胆怯,也是沈蒹弱点,她不愿多嘴。所以一幕喜剧便没有宣扬出来。
  伍宝笙分别了沈葭独自回到屋里,看见收拾得清清楚楚一间屋子,又特别显得明亮似的。蔺燕梅半跪在窗子前面她自己的床上。原来窗子纸被她撕尽了。她看见这个孩子明媚的一双眼睛正噙了泪,一只手指放在嘴里,那一只手也握了这只手。窗台上半个大大的西红柿。她忙跑过去抱了她说:“燕梅?你怎么一个人,声儿也不响地在屋里哭?” “你看,姐姐!”她拿出嘴里的手指头儿来:“手指头都
  咬破了!”
  “哟!破得这么深!”姐姐疼惜地说:“你是怎么了?咬自己的手?”
  “不是我!姐姐!”她说:“是松鼠!我喂它,它还咬我!好痛呀!”
  什么全明白了。这窗外有一排大树。树上有许多松鼠。松鼠叫起来,“咭咭,呱呱,”实在不好听,可是这个小动物翘起大尾巴,在小枝上一跳一跳的样子又实在好看。蔺燕梅总是从窗纸的一个破洞里去窥看的。她常想在有空闲的时候就把窗纸全换成玻璃纸好看一个痛快。今天她便把窗纸全撕去了。房子也收拾好了。还不待她糊纸,她看见一只小松鼠就在不远的树枝上跳。她的果篮里正有新鲜的西红柿,又大又红,就拿一只来引他。她喊他来,他就来了。他想咬一口便跑的。不想因此咬重了。也咬了西红柿,也咬了蔺燕梅的手。咬得伤口好深呀!
  “松鼠的牙不是闹着玩的!”姐姐说。她看见一卷玻璃纸还在桌上。“姐姐先给你一点白药扎起来罢。等一下姐姐替你糊窗子。下回只许看不许喂了。”说着顺手把半个西红柿扔了。拉了这个小手指头到自己床前来找白药。蔺燕梅随了过来。疼痛也似乎好得多了。
  “没有东西包怎么好呢?”伍宝笙倒上了白药,止了血,问。
  “我的箱子里有药棉花。”蔺燕梅说:“纱布倒没有,扯个小布条儿罢。”姐姐依了她的话,找了出来给她包好。说:“洗手的时候,找姐姐来!别自己弄湿了。”说着又给她擦干了泪。
  妹妹听了,心上感激。问姐姐道;“姐姐,你没有棉花?”
  “我也许有?”姐姐在这种地方不像妹妹那么精细:“我也记不住了。又少进城,进城又老忘了买。还有药房的伙计顶讨厌老是问人家要不要买!”
  “姐姐,我送你一磅!”妹妹说:“你看,我有两大卷儿呢!”
  “你的这么细!”姐姐接了,夸道:“什么地方买的?”
  “是家里带来的。”妹妹说:“上街买东西真不如回家拿,又省心,又好。”
  “别让姐姐难过了。”姐姐说:“到你家里每去一回就叫我想家好几天。你还说呢!”
  “我的家也快不在昆明了!”妹妹说:“前好些日子我爸爸说要在缅甸边境深山里头建一个飞机工厂。他要到那里去办公。妈妈同弟弟也就都去!”
  “什么时候?”
  “还不知道。”
  伍宝笙看她眼圈儿又湿了就说:“还不知道?不提他罢。你看,燕梅!你把玻璃纸换上晚上又得用窗帘了!”
  “窗帘我早跟妈妈要了。妈妈说送来,一直没有送来,我等不得了。今晚上先用床单,我明天就回去拿。”
  说着话,史宣文进来了。“咦?”她说:“屋子亮了?燕梅,门口有个兵,拿了封信,仿佛是你家里来的,他说什么航空学校的。有一个箱子带给你呢!”
  “窗帘来了!”她快乐地喊。“姐姐,咱们一块儿下去!”
  “好。一块儿下去。”姐姐已经知道妹妹昆明也没有家了。
  晚上,许多人都知道蔺燕梅的家搬到中缅边境的飞机制造厂去了。她的父亲怕她伤心,事先没有告诉她知道,只在搬走后差人送了她一箱东西,和一封信来。她这一暑假也要同许多远地来的学生同住在宿舍里渡假期了。一些好朋友,沈蒹、沈葭,乔倩垠,范宽怡,何仪贞都到她屋里来慰问。伍宝笙、史宣文都在屋里伴着。大家一看,这屋子简直同皇宫一样。窗上新窗纱里面还有一层不透光的厚窗帘,全是上等材料,图案颜色皆美丽悦目。灯上有新灯罩。床上许多新东西,五光十色的。地上打开着一只箱子。许多衣物外,还有些罐头食品。糖渍樱桃啦,乌梅酱啦,代奶粉啦,阿华田、麦片,咖啡的,不用说吃,光是看这些簇新发亮,漆着漂亮图案的罐子也够舒服了。可是这宫殿里的公主,却只是拿了封父亲给的挺厚地一封信,不快活。
  “燕梅!”乔倩垠说:“蔺伯伯托谁招呼你呢?”
  “学校里托了陆先生。这儿有一封信叫我交给他。”她说,“同学里叫我凡事依着姐姐。钱放在翠湖东路宋家。托了三下子三个地方。”
  “不错呀!”沈蒹说:“你有什么不乐意呢!”
  “不错呀!”小范说:“走了一个家,来了三个家!”
  “我不喜欢!”她说:“我还要妈妈。还要弟弟。我还想暑假好好在家玩呢!我好容易盼完了大考,以为能够一块儿去呢!”伍宝笙看情形不能多提家,提多了怕她哭。就说:“看罢!这些东西够多好呀:”就把大家注意力全引到一箱子东西上来了。
  这里最惹人注意的是一件新雨衣。是绸子的。斗篷样儿的。一色儿的墨绿,又华贵有光泽。那个雨帽才叫人喜欢。顶是个尖尖的有个花边。大家要蔺燕梅穿上看看。伍宝笙就把她抱起来放在凳子上。沈葭给披上衣服。沈蒹给戴上帽子。乔倩垠歪在床上看了对何仪贞说:“你看燕梅穿上了这斗篷像什么?”她说:“真像个娃娃。”
  “你才像娃娃呢!”蔺燕梅听见了抗议。
  “像玫瑰花藏在绿叶儿里!”范宽怡看了蔺燕梅小脸盖在帽子底下那个样儿说。
  “玫瑰花都谢了!”她也抗议。
  “我来说罢。说对了有什么赏?”伍宝笙说:“就像蔺燕梅穿了爸爸给的新雨衣。”蔺燕梅听了说:“好姐姐。连人都交给你罢。你说。这朵花儿什么时候谢?”她便伸了手,由姐姐把她抱下来。”
  “这朵花儿不会谢!”姐姐说。“可是她太淘气。叫松鼠咬了一口。再没有姐姐看着,我看你要把自己都喂了松鼠啦。”蔺燕梅笑着不许说给大家听,大家忙着问,伍宝笙躲在史宣文后边让她打不着。把这事讲了出来。大家笑得不得了,才知道玻璃纸糊的窗子还有许多故事。大家笑得蔺燕梅没有地方藏,她只有伏在床上,用斗篷遮了脸,像驼鸟把头藏在沙洞里,不管身体那样,范宽怡看见那个包了白棉花,缠了布的指头露在外面抓了斗篷的边沿。就说:“你们谁看见那只小白老鼠了?”大家又是一阵笑。伍宝笙看蔺燕梅也忘了家,高兴的和大家玩,心上也快活起来,过去护了她,拉了她起来,顺了她的头发,说:“好东西多着呢!才看了一样就闹成这样。别的收着明天慢慢看罢。”
  这时,门推开了。一个女佣人提了一个大壶来灌开水。蔺燕梅说:“咱们冲牛奶吃!姐姐!大家一起吃?”她在家里凡是问妈妈,在学校里凡事问姐姐。并不是她自己没有主意,她的主意并且常是很好的。只因为她小,有这么一种问的习惯。
  “好呀!”伍宝笙说:“怎么不好呀!”她叫佣人把一壶开水索性都留下。又拍着手向大家说:“听着呀!小孩儿们都去拿各人的杯子来!”忽!地一声,像一树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地都飞了。不一会儿各人都拿了杯子来。蔺燕梅说:“光喝?没的吃?”
  “捐钱!”伍宝笙说:“抽签去买!”一下子把钱凑够了。决定买小面包同米粉糕,这两样都便宜又好吃。后者更是南院门口一家小铺子做的了晚上才出新鲜货。偏偏乔倩垠抽到了去买的签。她近来身体毫不见佳,平时便少走动。何仪贞心眼儿最慈悲,不等别人先说,就拖了她说我陪你走一趟,两个人下去了。这里伍宝笙,小范帮了蔺燕梅开罐头分奶粉。因为蔺燕梅的手不得劲。
  何仪贞同乔倩垠才下了楼,蔺燕梅想起,如果买了花生米剥了丢在牛奶里吃还要加倍好。忙告诉伍宝笙。小范听了说:“事不宜迟,我说一,二,三,大家一齐喊‘花生米!’快!”大家也不用等商量,小范喊:“一,二,三。”
  “花—生—米!”真是嗓子大,伍宝笙,蔺燕梅,史宣文,小范,沈家姐妹一齐喊。“一,二,三。”
  “花—生—米!”这一声更大。门一开,舍监赵异如先生走进来了。
  “小姐们。”她笑着说:“这嗓音真吓得死人哪。我从楼下上来,吓得差点没滚下去。才考完大考,这么高兴呀!”
  赵先生平日便待同学如女儿。从来没有责骂过。同学如有事她无不尽力帮忙。她有话大家也都肯听。所以南院宿舍里倒是一团和气,喜融融地。学生不但从来没有见了舍监望影而逃的事,反倒都会迎上去,有几句话说。心上高兴呢,也告诉她,气苦呢,也告诉她。不见得是什么大事情,比如说:“赵先生,我的新衣裳!”说着在她脸前打个旋身儿,不等回答又跑。赵先生总是说:“家里来的呀?”“妈妈给的!”说这话时,那个孩子早跑远了。所以这句话多半是喊着说的。或者:“赵先生,你瞧,她们又一伙儿来气我一个!”赵先生总是拉住她说:“你别生气。同学都是这样。离开了又要想她们!” “我不理她们了。离开了也不想她们!”赵先生就说:“算了罢,这句话算你没说。省得过两天又在一块儿玩,一块儿闹,叫我看见了难为情!到我屋里来玩玩罢。”她的屋里不知道有多少学生的纪念品。像片。她的床单,桌布,枕布,花瓶,镜框无一不是学生送的。有些学生直到走了很久还是把心里的事写信来和她商议,她原是学校在北方时的合监。如今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出嫁。可是她手果不知道扮出多少美丽如花,或者淑静如观音玉像的新嫁娘了。她对付爱吵架的同学总是讲述过去学生吵架和好或后悔不及的美丽的故事给她们听。末尾,她便有一点点心给刚哭过的女孩子吃。等她们又笑了,才叫她们洗好脸,扮好了,放她们出去。
  今天下午她遇到了陆先生。陆先生告诉她金先生的事。她是来看看沈蒹的。并没有什么事。只如同母亲在听到了女儿的喜事时便耐不住地要自己一面用心寻思着,一面用眼打量着女儿才好似的。她来找沈蒹,听老妈子说沈家姐妹都在伍宝笙楼上,便往这儿来。不料才一上楼碰上了两声尖锐的喊叫:“花—生—米!”喊完了又是大笑。她也笑。“不知道这些女孩子们又在疯什么了?不知道伍宝笙在屋子不在!这个闹法儿的!”她想。“蔺燕梅也比去年会闹的多了。”她又想。
  她进门一看,屋子里真是光彩夺目。布置得漂亮,人儿也都漂亮。一个个笑嘻嘻的。一桌的杯子,大大小小的。又是许多罐头。六七个姑娘围着闹。看见她进来。都有点觉得方才喊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有点不好意思。她一看,伍宝笙,史宣文,沈蒹三个大女孩子都在场,也都有点窘。蔺燕梅简直都有点害怕了。她倒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才说了那么一句话,只是轻轻的责备。这完全是:“放心玩罢。高兴罢。只是别再这么直着嗓子喊了!女孩儿家的!”这种意思。
  “我们简直是开会。”史宣文说:“正差一位先生,赵先生请上坐!”大家便笑着把她捧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蔺燕梅在一边忙着轻轻地告诉伍宝笙说:“杯子!杯子!姐姐,杯子不够!”
  “咱两个伙着用一个。”她也轻轻的回答。
  赵先生坐下了夸奖奶粉香,屋子布置得好看。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又要告诉赵先生说蔺燕梅的爸爸多好,又要说她的手指头儿喂了松鼠,又要说窗上是玻璃纸糊的。又要说还有何仪贞乔倩垠去买点心去了,又要说商燕梅有一件新雨衣,七嘴八 舌的都要先说。闹成一片。
  “去!去!去!”赵先生笑着推她们:“学斯文点儿,这群小蜜蜂!不许都挤着我的脸!”大家又笑成一团。刚刚安静了一点。她偷眼去看沈蒹。蔺燕梅低眉信手的又去调牛奶。
  “到底你们喊花生米是怎么回事?”她问。
  “赵先生!我说!”
  “赵先生!我说!”这群小蜜蜂又都挤上来,一个也不少。又自己都失笑了。话还是没说清楚。这时候去买东西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可累死我了!”两个人一齐把两个大纸包往桌上一堆。忽然发现赵先生在这里,又都吐舌头。再一看大家都闹哄哄的,也就放了心,又吵起来:“你们猜罢!”何仪贞说:“我们还买了点什么?”
  蔺燕梅打开纸包一看只有米粉糕,小面包,和一种蛋糕也是新做好的,都又新鲜又香,只是没有花生米。她说:“姐姐!咱们白喊了。她们没有听见!”伍宝笙说:“我们喊花生米叫你们带来的,你们没有听见?你们还买了什么了?”
  “喊得好大嗓子了。”赵先生说:“会没有听见?”
  “咦,”乔倩垠诧异地望了何仪贞。“你听见了没有?”
  “我没有。”何仪贞说。“这怎么好呢?”
  “别理她!燕梅。”伍宝笙说:“我和沈葭一个人抓住一个。你来治她们!这两个坏蛋。”
  蔺燕梅在赵先生眼里看来果然顽皮得多了;她看沈葭同伍宝笙走了过去,她把两只眼睛那么一瞪,装做挺凶猛的样子,把两只手,带了手指上那块包扎了伤口的布,就放在嘴里呵着气,说:“叫你们两个装腔!”也走过来。她越装成凶猛的神气,偏偏越显得小样儿,一点也不能叫人怕。大家都笑了。乔倩垠怕痒却怕她真过来,忙说:“花生米在何仙姑大衣袋子里呢!我笑得腰都酸了。”
  大家都先让赵先生吃。又把阿华田罐子打开各人随意加。蔺燕梅说把花生米泡在牛奶里好吃。一试,果然,也都剥到赵先生杯子里。全显得多勤谨,又多乖巧的。伍宝笙和蔺燕梅共喝一杯。蔺燕梅还忙着问这个,问那个“加糖不加?加水不加?”这时候大家才沉得下气慢慢地说一天的笑话。伍宝笙又告诉赵先生说毕业了大家都想哭的事。
  “你们这会儿真是正高兴的时候。”赵先生说:“同样是在学校里,做了助教,当了先生就不同了呢!比方说方才你们扯着嗓子喊罢。待你们当了先生,上了课,那嗓子就该窄得连头一排的学生也听不见了!”
  “史宣文!”伍宝笙说:“说你呢!听见了吗?”
  “伍宝笙!”史宣文说:“是说你呢!”
  “我们生物系助教是不上课的!”她说。
  “我上台背诗声音都是大的!”她说。
  大家又笑起来。赵先生又讲了许多学生毕业时的事情。大家听了又兴奋,又感动。东西都吃完才散。不住在这屋的几个,都是要从那门口的楼梯走的。大家陪了赵先生下去。伍宝笙她们也走到廊上来,看见她们影子消失在花荫里,笑声留在院子里。
  三个人又走回来。一边忙着收拾东西,又忙着铺床,拉上窗帘。“又多了一件事,”伍宝笙说:“窗帘天天晚上别忘了拉。”
  “她忘不了的。”史宣文说。“你记得她才来的那一天,那份儿小心劲儿!睡衣都换好,还不敢把床单揭起来呢!真是快,又一年了。”
  “燕梅。”伍宝笙说:“快铺床。话多着呢。史宣文也快点。就要熄灯了。”三个人忙了一阵才铺好床。还来不及下楼,熄灯了。
  “不洗脸了。”伍宝笙说:“躺在床上说话。”
  “窗帘可以拉开了。”蔺燕梅说:“今天月亮正好。”
  “下弦月了。”伍宝笙说:“拉开罢。”
  蔺燕梅拉开了一层厚窗帘,留了一层窗纱。隔了树影,窗纱,一片月色直泻进来。青空蓝净。大家都看呆了,静得听见窗外树叶子动的声音。
  “我接着说,燕梅。”史宣文说:“伍宝笙同我都是今年毕业了。四年前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比你今天还大一两岁。对不对?伍宝笙?”
  “我没有睡着。”伍宝笙说.“你先说罢,我也有活想说呢,你先说罢。”
  “我说,这四年一幌就过去了。我们埋下头去用功,仿佛是抬起头来看看钟那样才发现已经毕业了!”史宣文说:“书呢?浩如渊海!哪天才念得出个头儿来?从前以为拼命念四年等到毕业就算学成了。现在才知道学问真是终身的事。如今一梦醒来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后悔在学校这几年没有分出精神好好玩一玩。自己又要板起脸做先生去了。”她沉静了半天。
  “还有呢?”蔺燕梅说:“史宣文?”
  “我就想起你来,燕梅!”她说:“我总觉得你不像是应该跟我们走向一条路的。我想不起来你将来是什么样子;守了一屋子的书?拿了一支笔?写莎士比亚《对开本》的研究?我觉得不像。另外一条路呢,你看你的母亲。有这么样一对儿人人喜欢的孩子,学了那些年音乐,为自己女儿谱一支歌?叫人人羡慕!我也觉得不像你。不过以今天的我回头来看,我觉得还是生活本身要丰富些才好。至少也别像我们这样单纯简陋。不过我也不赞成冒险。我想,一个人总要随时四下里看着,别把自己范围住了。什么事情要是按照自己高兴去做。吃了亏,也甘心。是自己要那么做的。人生下来,只有一段有限的生命。就像有限的钱一样,固然要考虑,同时也要任性的花!”
  “姐姐!”蔺燕梅听了就问伍宝笙:“你说呢?”
  “史宣文跟我想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她说:“方才听她说的时候,我有点替你担心。她说的那种感觉确是我们这会儿想的。也非如我们这样埋头傻念了四年书不会感觉到。然而回头来有这种感觉是不要紧的。比如今天的你一下子不考虑就接受了这思想,我就不敢说是安全的了。进学校不是为了求学的,难道是为了玩才来的?学问不是终身的,难道是学了四年便去了?四年功课向我们索取了四年好光阴,真是一件伤心事。但是这种制度下的大学教育如今全世界那一国不是同样的情形!有时候我会觉得用不到这许多大学。更不必糟蹋这许多女孩子来上大学!有时候我又不服气,不服气光是男学生才念书,便拼命去争。从这一点来说,我倒也未曾失败过!”她想起的事情太多了,也一时接不下去话了。
  那边蔺燕梅不大懂了,她问:“不是说现在大学生还嫌太少吗?照你说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是简单的。”伍宝笙说:“比如这一年,我们经济系有五百四十多个学生。中国一国也用不了五百四十个经济学者。可是一个中国银行,大小分支行,就要用不止五百个懂会计的人。一个学者,同一个技术人员是太不同了。我们换过来用。好比用斧子开门用钥匙劈木柴一样。换过来制造也是同样的弄不好。大学是培养专门学者的地方。如果我们造就的经济学者都出去当了记帐员岂不太可惜了。偏偏钥匙又不能劈木柴,所以他们毕了业在银行里做事,还赶不上一个学徒出身的记帐的。这些话不谈他。你是学文科的还没有这些麻烦。说你不必上大学罢,我也觉得不像一句话。那天春季晚会散会的时候,我们在池塘边,乘着月色看玫瑰花开,我想正是花好月圆的时候。便替你想了点心事。上学是玩儿罢,也对。好品貌也要培养在好环境里。是做学术工作罢,从你的资质,耐心,也一定能成功。两样都做罢。那便也许两样都不成。想不出个结果来。方才史宣文的话,我先是怕你听了之后生活态度一变,走了一条有风险的路子。这一点你明白。你在游艺会之前说过,风头对于一个女孩子是个危险的信号,我所以为你担心。依我们的路罢,又怕你将来回头后悔时,说出与我们今日相同的话。
  “现在我忽然想到了一点,觉得你有另外一个使命。这样,无论你走的是一条什么路,学校里有了你都是应该的。这话说起来长,有一次我和小童谈到校风的事,小童是个有思想的人,他能在脑子里把校风比成宫殿,或是纪念碑,或是一条无知的牛,我想未必人人能有这样的想像力。我赞成他另外一个说法,把校风就建筑在几个人身上。让大家崇敬,爱护,又摹仿。这个人必要是一个非凡的人。她或他,本身就是同学一本读不完的参考书。这书也许有失误的地方。为了大家对这书的厚爱和惋惜,这一点失误的地方更有教育性的参考价值。所以你无论是走一条什么路,全是好的。即便是有风险的!”
  “别这么说,伍宝笙!”那边史宣文说:“事后有了这样结果,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好好儿地,说了叫人害怕。年轻人爱美感,我们可以自自然然地造成一种崇拜高洁灵魂的风气。我总觉得率真地尽了人性去做,都是动人的,你看余孟勤的固执与刚毅,小童的率真,大宴的厚朴,不都是常有人提起的吗?事前不要教给燕梅什么。由了她的天性。她天生是可爱的。”
  “别说我的事,”蔺燕梅深思地说:“我一进学校,碰见你们和他们还有多少先生,都是叫人敬爱的。这校风一定是分在许多人身上的。是不是?姐姐?再接着讲下去罢。”
  “就是这样说的。蔡元培先生有一篇演讲稿说美育的,他说可以用美育来代替宗教。不知道你看见了没有?伍宝笙!”
  “看见过。”她说:“这力量一定是很大的。蔡先生才故去不久。大家对他的景仰哀悼,就可以比做校风的发生情形。”
  “想起来了。”史宣文说:“为了爱护池塘岸上的玫瑰花,范宽湖都把邝晋元扔到水里去了呢!范宽湖的正直,尊严劲儿也是一粒耀眼的明星。燕梅,你觉得他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商燕梅说:“他唱得实在好。说他的人品罢,功课,做人,也都好。不过我却觉不出他怎么特别能引人注意。用个性的明显来说还不如余孟勤,小童,大宴他们。依你们的方才的话看,学校里差一个余孟勤真可叫人觉得是一家里缺了个承宗,传业的长子。少一个范宽湖如同少了门前一对炫耀于人的石狮子。价值不同得多了。”
  “说得好,燕梅!”伍宝笙说:“学校里有了你,又有了人人对你的爱。又感谢上帝给你这样一个人以出众的判断力同口才。有了你,就不难造成一阵披靡一切,除垢扫污的大风!我们都是爱校的人。真要替学校感谢上帝。”
  “姐姐,你今天是怎么了?”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说:“直向我进攻?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学校里有了你就如同有了个持家理业和上睦下的一个大儿媳妇儿!”
  这小妹妹心灵舌巧,姐姐竟想不起话来回敬她,那边笑坏了个史宣文。她看见伍宝笙笑着要起床去找蔺燕梅算账。那边蔺燕梅边看情形要坏忙拥了被坐起身来。史宣文说:“明天再算账罢。别闹得隔壁的人也不得安宁。”三个人都是吃吃的笑着不敢声张。
  衬了有月亮的窗子,细纱花帘前床上坐着的蔺燕梅的影子特别好看。伍宝笙看了就轻轻地说:“这穿了松松的睡衣的圆脸小花妖,什么时候从月亮光里飞进了我的窗子来!”她们常顺嘴说散文诗。
  “她无在,无不在。”史宣文说:“是不是她原来就在这里,我们没有看着?”
  “我是来落在你的头发上。”这顽皮的玫瑰花神说:“落在你的头发上呵!我最亲爱的大少奶奶,奖励你持家的一片辛劳!”
  “史宣文!”伍宝笙气得向大姐告状:“你管不管她?刚才是你不叫我过去的!我听你话了她还不完!”她自己也够会淘气的。她把头发在枕上乱揉。
  “燕梅。”史宣文揭出大姐姐的身份来说:“我若是管你,你服不服?”蔺燕梅一听,心上明白,若是不服,那下子放过伍宝笙来可不得了。她就低声下气儿,乖乖地说,“要打,妹妹就挨打。要罚。妹妹就认罚!都服!”
  “她坏着呢!”伍宝笙恨恨地说。
  “那么。燕梅。”史宣文说:“我真爱听你的《玫瑰三愿》。现在什么人也都一天到晚‘我愿!我愿!’地。听得烦死人了。你这会儿给我们唱一遍行不行?真正老牌儿的。”
  “我就唱。”她说:“我正想唱。我细声儿地唱。”她就坐在窗前唱了“玫瑰三愿”,声音真细。就如隔了梦听见小花妖唱的那样。
  “姐姐要求你做一件事行不行?你这个滑头的小玫瑰?”伍宝笙看了她的影子越看越爱。
  “都行!都行!”
  “姐姐要她过来跟姐姐道歉,小心陪不是。”
  “妹妹真该来,真该过来。”她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孩子!”史宣文说:“我背过脸去。把天下交给你们罢。真会顽皮!”她笑着背过脸去。蔺燕梅伸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跳下床来,赤了小脚丫儿,跑到伍宝笙床上去。史宣文回头来说:“这么快呀?明天早上看你找拖鞋哩。”她听了,光是笑不说话。伍宝笙说:“有姐姐呢!”
  在另外一间宿舍里,沈蒹沈葭也因为心上感触多,没有睡着。姐妹两个,有一半的时间也是省出一张床空着的。她们心上每逢感觉到空虚,就非挤着一个人不行。妹妹听听同屋的都睡着了。偷偷地把白天伍宝笙告诉她的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说:“葭!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我心慌得很呀!”
  “你答应他不答应?”
  “你说我答应不答应?”
  “我想回家去问问罢!”妹妹出主意。
  “我也是想回家去问问。看看能不能这样;一个学生嫁给一个教授。”姐姐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
  “我也想,”妹妹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说着又不把这事放在心。便睡着了。
  时间不是一个残酷的神。她严厉的性格常常被人误会为冷酷。如果说她残酷,有许多人的事,自己不动手,全靠她来帮忙解决呢。然而她严厉起来,又真是可怕。这一夜过来。许多人就已经不是这学校的学生了。

  暑假开始了,学生一时都还不打算忙什么大计划,不是忙着惜别联欢,也要自己给自己一年辛勤之后一个短短的休息。范宽怡的成绩果然不出伍宝笙所料,进步得叫人难以相信。不过比起在成绩公告板上蔺燕梅那个人人知晓的联字二七二五学号下所记录的分数可就还差得很远。只因为蔺燕梅她心灵敏。这点点一年级的功课也不见她怎么动,就轻轻易易地出色的好。这一点很叫余孟勤注意她,因为余孟勤又曾想起过几次金先生的话,觉得女孩子的一生本身该有她与男子不同的地方,不该全做了修女,但是他想:“如蔺燕梅这样的,是一个不同平常的材料。应当另有轨道,不见得便要落俗。”余孟勤自己是极用功的。先生们后来重视他,和他平辈称呼,不曾当自己弟子看待。学生们在称蔺燕梅为校园里那一丛玫瑰时,早依了从前的规定称他为园丁了。至于那个春衫薄,夸年少,顾影自怜的翩翩公子邝晋元,一向出言俗不可耐,面目又极可憎。大家本想请他去池边照照尊容的。既已被范宽湖给丢到池里,也就算了。
  依大家的年青人习惯;乖僻的,傲慢的,固执的,迟顿的,刻薄的,精明的各种性情都可忍耐,惟有虚华不实,窃名附雅的人一旦为人发觉,便人人掩鼻而过。
  暑假里,蔺燕梅因为住在学校里,伍宝笙不愿看她天天念书,等她把二年级必修科的几本指定参考书先念完了,就常常催她出去玩。她总是出去走走,独自一个人发了些时的呆,便又回来。有时接了家信,便用一个下午写回信。一写就是十张二十张纸。伍宝笙心上暗暗着急。这时沈家姐妹回家了,史宣文又走了。她去试验室时,只留了她一个没有人陪。乔倩垠本来常来伴她。近来乔倩垠因为时常在下午发烧,经医生检查,说是肺病已经到了第二期了,非疗养不可。她家里寄钱来,送她到西山一个疗养院去调养。蔺燕梅也不能常常见她。蔺燕梅似乎看见大家毕业的毕业,散的散,心上也很有些心事。功课因为放了假,没得可忙,便只有多预备下学年的书解闷。家又不在昆明了。想家时只有多写信。除此两件事来,她什么也不想做。
  这天上午,才七点多钟。伍宝笙起来又到学校去看一个试验结果去了。这个还是属于她毕业论文的一部份的。她一进门看见小童也在那儿。她看见小童的制服口袋里,左右各装了一只小荷兰鼠。那一对小东西,刚刚能把小头伸到口袋外边来惊奇地望着,小眼珠子真圆,真亮。小鼻子直嗅个不停。
  “你干什么小童?”她说:“大清早起的就来惹他们?”
  “我有公事!”他说。顺手把两个小头往袋里一按。这些小东西已习于小童的爱抚。吃这一按倒也不反抗。“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陆先生要我把这一对花的送到大普吉农业研究所去。”
  “有谁陪你去没有?”
  “本来有大宴。后来没有了,只我自己去。因为冯新衔忽然有人请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补习教师。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们两个顺便去看看乔倩垠。”
  “真是你们有舒服日子过。”她看了小童叹息地说:“好天气,好闲暇,好旅行。”
  “旅行还有坏的?”小童说。
  “你以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说:“等下你去大普吉,那里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几个人是像你这种安闲旅行的?或是进城请医生看绝望的病,或是打官司争田产,或是奔丧,或是投靠亲友。前些日子乔倩垠搬到西山去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看下学期未必能上学了,这些都是旅行。”
  “伍宝笙。”小童也感伤起来:“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爱说丧气话起来?”
  “好小童。”她说:“人长大了。眼里看得多了。许多意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觉也受了一点影响。比方说罢,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学四年。如今分别了。她来信说想我,我去信说想她。这种事叫人心上怎么会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坏呀!可是我们还不免这样。我仿佛觉得好朋友要终身在一起才行。饿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块儿笑。哭,一块哭。但是这件事就是谁也做不到。乔倩垠病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又好心眼儿,便要孤零零地去养这种难缠的病。校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我平时还常用心。也还看得穿这一点。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里这个小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我只有她这一个宝贝了,叫我怎么不每天愁不断呢?我在系里面心上惦记着她。走回去看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什么时候在屋。不是念书就是写信。撵她出去玩,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歌都少听见她唱!我心力再强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蚀呀!人也有疲困的时候。疲困时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见了小童会一下子倾吐出这许多心事来。
  “伍宝笙。”小童说:“人工作不能一直这么不休息地干的。四年来你太用功了。天天听你试验这个,试验那个的。你就不会也来个快乐的旅行?这种忧郁症发展下去会害死人的!伍宝笙!走!我们一块儿来一趟大普吉!让我报答你两年来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一点!”
  “小童,你是长得大多了。”她是被提起了一些精神,事实上她方才倾吐之中已有自己察觉忧郁症之口气。不过这正是这样心情下的人常有的行径。索性多说几句感伤的话,过一下忧郁的瘾:“不说你的思想学识,单说身材罢,比你在一年级时高半个头了。现在咱们差不多高了罢。这制服袖子才刚刚过肘,裤腿也短成那样儿。伍宝笙现在是真要小童帮助了。他心上是不是也变大人多了?”
  “走罢!我们!”他说:“在这儿仿佛一时改不了话题似的。他们两个在我口袋里也呆不住了。”小童指了口袋里那一对荷兰鼠说。
  “我会调理我自己的。从今天起一定把这种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说:“今天固然是应该出去走走。不过显然地作坏了这个试验,还要引起更多的心烦。我早已把我自己许给试验室了。现在你去替我把蔺燕梅找出来,领她去玩一天,也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还是一块儿去罢。”他说;“我又从来没有单独去找过她。”
  “我实在离不开。”她说:“要不就你先把荷兰鼠放回去。我在这儿等你,你先去找她到这里来。”
  “也好。”小童放下了这一对小动物便大踏步走了。伍宝笙从他的后影中想到两年来他们的友情。心上得到很多安慰。她想:“光是性格本身便是足够的安慰。不必有安慰的表示,或是词句。当初因为同系,偶然认得,便因为他率真直爽,个性喜欢和人接近便容易和人熟识。因为他又认得不少朋友。为了他,自己也曾小小地代他高过兴,发过愁。现在他是个小大人儿了。时间多快啊!他已能转过来用道理劝慰我了!这个大孩子,想想他的事,他是多顽皮,又多爱惹事!给我闯过多少乱子!又引我掉过多少泪呵!”她想想又松快了。
  没有多久,伍宝笙还没有把她今天观察的结果记录完,蔺燕梅已经同小童一路说着来了。小童是永远快乐的,这句话倒是不假,他人大心不大,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有说有笑的了。
  “燕梅你来了。”伍宝笙说:“等我一会儿。我也放自己一天假。登记了这几行字,咱们一块出去走走。”她又指着一个铁丝笼子告诉小童说:“用那个装荷兰鼠,别放在口袋里。”
  他们两个就来捉这陆先生指定的一对荷兰鼠。
  “现在注意!”小童看了那个又胆怯,又想捉的蔺燕梅说:“先伸一只手挡了他的头再用另一只手从后面捉。第一只手压下来,两只手一块抓住它!”
  “我害怕!”
  “不行。”他说:“他不咬人。他还怕你呢。我非看你捉一回不可!这是专门的方法!”
  “不,小童,”她哀求着说:“你提着他让我顺一下他的小花毛就够了!”
  “今天一天都不离开这儿:”小童说:“如果你不敢提。”
  “我敢。”她说:“可是我抓不住有什么办法呢!”
  “这样子罢。”他神气得不得了:“原谅你是第一次捉。先随便捉住一只就及格。”
  小童是这么一种脾气,他不懂得女孩子这点爱娇,他看了蔺燕梅这双羡慕的眼睛,同缩着的一双手觉得很不调和。他简直有点生气了。现在他看蔺燕梅实在有决心去捉一捉试试,便说这样的活,希望蔺燕梅先随便提一只,好壮壮胆子,不必一定伸手进去,从许多小鼠中间排出那一对来。可是这样还是不行。她手还没有碰到人家,人家一跳,又吓得她抽手不迭,吓得半天还心跳。
  “哎!”小童叹气了:“这下子不怨陆先生不许我把他们送你了。如果送给你了,你还不敢给他们窠儿里换草呢!看你真是一辈子也不容易学会了。现在用最初级的方法教你!听着!闭上眼!伸直了手!一直往前伸!先不练习抓,先练习去碰碰他们!”蔺燕梅听了心上生气。又无可奈何,只有瞪他一眼。
  “别这么板着脸训我!”她说:“这也太容易了!等人家办不到的时候,你再说教训人的话。”她说着把心一横,两只手一直向前伸。先出手时还快,越伸越慢。小东西们看见有手伸过来,早早地躲到另外一边去了。她还闭着眼探手呢!小童看了直替她悲观,想把这一双手领着去找。他伸手一拉她的手。
  “妈呀!”她的手抽回来比电还快,小童倒吃了一惊!
  “他们咬了我了!”
  “什么咬了你了?”他问。
  “你会没有看见?”她抱怨着说。看看自己的手没有破,也就不生气了。她得意地告诉小童:“幸亏没有咬破!不过我总算是碰着他们啦;你还有什么说的罢!”
  “你碰的是我的手呀!”他说:“你看!你就这样,摸鱼似的。又像熄了灯在桌上找洋火儿时候,怕碰倒桌上有水的杯子。荷兰鼠若是木头做的,你才差不多可以碰得到。”他说着就闭上眼学她那个样子。特别把样子学得可笑,气得蔺燕梅就打他。他又假装碰到了蔺燕梅的手又学她忙着缩手的样子,又自己吱吱喳喳地怪叫。
  “谁叫你不先告诉我你也伸手呢!”商燕梅羞得自己也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没有那么怪叫!”她说。
  “咱们实行强迫教育罢。”小童说。他是干点什么事都是一样热心的。他看不惯畏缩的样子,即使是这么娇的一个女孩子他也不管。如果蔺燕梅一直不敢捉,他是一辈子想起来也别扭的。
  “没有法子了,依你罢。”她乖乖地说。
  “不许再捣乱了!咬着牙!”
  “不捣乱了!我就咬着牙!”
  他就捉了她一只手,拉着去摸,她的手仍是不免想抽回来,可是敌不过这个年青男孩子的力气,只有随着。
  一只小荷兰鼠忽然跳过来,用后腿站起来嗅了嗅,小童忙用力往下拉蔺燕梅的手。蔺燕梅又差点喊出来。小荷兰鼠又跳开了。小童因为又是她一用力抽才没有碰到,心上气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命拉了她的手四处在木箱里追。她吓得乱喊乱叫。伍宝笙听见了忙跑出来看。她嘴里:“姐姐!姐姐!你看小童呀!”地乱喊。一下子,小童用她的手按住了一头小鼠。她已经吓哭了。
  伍宝笙看见了骂小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呀!你把她吓着了怎么了!”小童心上还在生气。不过已经算是把这件事办成,心上狠狠地想:“你把姐姐喊来了,又怎么样?”他提了那只小鼠在手里顺着毛,不说话。
  “你胆子怎么也就会这么小呀!”姐姐又去责备妹妹。妹妹抱歉地看看小童。小童就把小鼠递给她,出人意料地她居然大胆地接在手里了。两个眼睛含了泪水,腮上还带着泪珠,看得出心跳尚急,可是已经又笑了呢!
  “不管你们的事了。”姐姐生气地说:“还是小童该来制你!我要快点进去。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他俩个快乐地在外面和荷兰鼠玩,蔺燕梅嫌小童粗心,她小心地把草铺在铁丝笼里,由小童提了那一对来,放进去。伍宝笙走出来,三个人便一同走出这南区校舍来。小童拿了笼子,蔺燕梅笑着不时伸进一个小手指去给小鼠的小牙咬。
  才走到新舍门口,迎面来了余孟勤。还是一件蓝布长衫,天热了是单的。长长的身子,手里拿的一本书显得特别小。他看见伍宝笙点了点头。对小童说:“怎么一早晨就找你们一个人也不见了?”
  “伍宝笙,咱们邀大余一块儿走罢?”也不等她回答,小童就说:“今天众英雄都有事不在家。我们去大普吉送这一对荷兰鼠。你也一块儿走走吧!”
  “一对荷兰鼠三个人送?”他是无论什么事一觉得不对劲就要问的。
  “三个人还嫌不够呢!”小童说着就拉了他一同走。他也没有事,便把书放在袋里,随了脚步走在一起了。有这么一对天使似的女孩,哪一个年青人会拒绝同行呢?
  那边蔺燕梅拉了伍宝笙衣服一下,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伍宝笙笑了起来。说:“你们谁还不知道谁!还用介绍?大余,这是我妹妹。这是圣人余孟勤。”妹妹想伸手的,大余却只点了个头算了。小童说:“真真怪事!园丁今天才认识他的花!”
  “你的话偏多!”蔺燕梅低了头说。
  “我们本来也没有必要的事叫我们认得。是不是?”圣人更不懂女孩子心理。他觉得小童的话太多。他只是凭了推理来说话。他是在春季晚会后第一个见了蔺燕梅没有兴高彩烈,忘其所以地谈跳舞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认识蔺燕海没有显得特别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没在她面前不知不觉夸张表露自己的人。小童大宴第一次见到蔺燕梅,不觉话多了。史宣文,伍宝笙就显得特别姐姐样儿的。宋捷军曾经在一次赛球时因为她忽然来看,便特别多跌两跤。邝晋元,常常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拨弄他的新领带。是余孟勤觉不出商燕梅特别美吗?何以连范宽湖那孔雀样的少年都是不绝口地称赞她呢?这一点是很特别的,实在说余孟勤是非常懂得美的人。可惜他一年来,不等他先认识她,就已经对她另外有了一种印象。希望她是一个修女,一个无人能接近的修女。又希望她能成为个偶像,一个人人都崇拜的偶像。这种希望便把他自己约束起来,这层约束蔽了他的眼睛。蔺燕梅的容貌已经刺不伤他,而对他另外有一种意义了。春季晚会后,也曾写过一篇近千行的新诗,来赞美这音乐及跳舞,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笔名刊在壁报上。范宽湖把邝晋元投到池塘之后他也曾把这事的真相以他无敌的口才辩白过,他之爱蔺燕梅,如果可以用爱字来说的话,是过于任何人的。他之受蔺燕梅颜色的影响也不下于任何人的,不见他在第一天看到她时全看呆了吗!
  如果他们当时便认得了,以他的任性与她的崇拜高年级学生的那种孩气心理,他们必会马上很接近的。不过结果如何,很难讲的定。也许他会不等她念完了大学便娶了她,如他自己所云:一个有理想的男子放弃了他学术上的责任早早成家。也许认识不久便又因误会而分开了,并且以他在学校中的地位,同辩才,成为她的一个死敌。这二种不同的态度发生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同样的可能的。
  现在这个男子既不曾可喜地放弃了他的责任,也没有变成她的死敌,那种一举一动,一衣一履全要批评或攻击的死敌。两个人一直未相往来偏被别人称一个为园丁,而另一个,一朵花。这两个称呼是多么不切实哟!园丁今天才认得这朵花。并且这朵花的栽培并没有直接由他得到好处。
  蔺燕梅从来不爱这称呼,偏今天一见面就被小童说了出来。她本来想抬头看看大余是什么神气的。又一向害怕他那一双眼。现在既然身旁有姐姐,便拉了她同走,偷着看他。大余走在伍宝笙那一边。小童精神总是有富裕的,便提了笼子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走到了去沙朗的石板路,路渐渐上了山,他们话讲的不多,到底是因为有了大余,他和两个女孩子不大熟。还有小童在他跟前也比平常老实得多。蔺燕梅一向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有她在场本来不应该这样大家话少的。她至少有些话可以说,比如问问大余研究院是怎么回事呀,有几次他发表的文章,她都不大看得懂呀等等。但是她不开口,因为第一她料想大余多半不会喜欢一个太爱交际,专会没话找话的那种场面上的小姐们。第二她不想开口去和大余攀谈。本来她想和姐姐或者小童胡扯的。现在看人人都只是正经地说点学校里的事,她也就不开口了。
  不久,走到了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他们躲警报常到的地方,闲时倒很少来,伍宝笙说:“休息一下罢。这儿可以看见整个新校舍。”山头上有一个碉堡,他们便走到碉堡前面一片草地上来。蔺燕梅拉了伍宝笙陪她坐下来。小童把笼子放在地上四处看。新校舍的小房顶,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整齐地排在那里。从这山上看是很好看的。
  “大余。”小童忽然说:“我觉得你比伍宝笙差得多了。你用功,她功课也好。可是人家会玩你不会玩。”
  “这话完全对。”大余笑着说:“可是你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呢?”
  “你看这新校舍一大块地方。”小童指着说:“我若是想像你在那里面,不是在图书馆里面,就是在系办公室里面,或者是课室里边宿舍里边甚至厕所里边。总而言之,那一些小长方形的屋里,不管是那一个,你永远是被一个屋顶扣着的。伍宝笙呢!她有时候跟蔺燕梅在那边球场上打网球,有时候跟我在小池塘边上放小船,有时候去帮大宴收同心兰的花粉,看我的小鸽子,还会和城墙缺口的种菜园老陈家的小孩一齐放小羊,也有找小贞官儿的祖父找菜籽。总而言之,看了校园这一片地方处处仿佛是有她的影子。礼堂的房顶下谁也记得她出来请蔺燕梅妈妈去弹琴时的样子,生物系那边人家也没有少看显微镜。”
  “还有呢?”大余看他还有话没说完。
  “还有就更严重了。”小童说:“你也不会跟人玩。比方说蔺燕梅在伍宝笙那儿就有说有笑的。有了你在跟前就吓成这份儿可怜神气!”大余听了大笑起来。
  那边姐妹两个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蔺燕梅伏在姐姐耳朵上说:“大少奶奶,小童真懂得你的好处!”姐姐就打她一下。两个也笑了起来。余孟勤向他们说:“是笑我罢?我的生活是太死板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还直愁人生有限。用功来不及!听小童的话,我也要学着去玩。”他又单对蔺燕梅说:“你是怕我吗?我真是没有觉出来。也许是因为还生疏罢?”蔺燕梅只用眼大胆地看了还张严峻的脸,只是笑,不说话。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说话?”伍宝笙说:“没有说是开口就喊‘你’的。人家有名有姓儿的!”
  大余又笑了。蔺燕梅看这张宽额浓眉的脸笑起来时便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大笑。觉得不是一个应该害怕的脸。她说:“不要紧的。总比在校外见到人称什么小姐还好得多。”
  “咳!”小童看不惯了:“你这句话索性连个‘你’字也没有啦!休息够了咱们走罢。”
  “像你呢!小童,”伍宝笙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又伸手去拉蔺燕梅:“我还记得才认得我第一天的时候,还挺生地呢,就不知道喊了多少声‘伍宝笙’。什么话都说了。我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妈妈最爱吃对虾呢!第二回见面就连我的姓都忘了!”
  “哎呀!” 蔺燕梅笑得站不起来,又坐下去了:“你一天到晚怎么净是笑话呀!真难缠死了。不听罢又想听。听了又笑得难受!”
  余孟勤看了青草地上坐着的蔺燕梅笑成那个样子。自己嘴角上也不觉地带出笑来。他想:“这样快活的女孩子也真幸亏有伍宝笙调理她,看护她!”
  他们又开始走了。从这里再走便是下山路,转过山角一个村子叫江家店子的,就上了平路,可以走得快些,那时也就看得见普吉村,路也算是走了一半了。小童提起笼子说:“我最公平,现在该左手提了。”蔺燕梅听了又是笑。
  “伍宝笙。”大余说;“金先生告诉过我,他非常称赞你证实了保护人制度的价值。”
  “还用得着等金先生说?”小童也是一个拥护保护人制度的。他得机会便呐喊助威。
  “他还另外说过一句话。”大余说:“他说他很难想像你这样一个好心的人,会心上一动也不动的就把一只小兔子解剖了。”他说这话时也觉得金先生的论调很对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笑了说:“不过这也不是一下子就如此的。我记得第一次解剖一只活的青蛙时心上难过了半天。后来有一次解剖一只老鼠就觉得不怎么样了。”
  “姐姐!姐姐!”蔺燕梅忙着问:“这一对荷兰鼠是不是送到农业研究所去解剖的?”
  “不是。”小童说:“是分了去养的。将来他们就是家长了。做父亲做母亲,再做祖父母,慢慢就成了老祖宗了,下面一大家子人家!”
  蔺燕梅又想起大少奶奶的话来,就看了伍宝笙笑。余孟勤听了这话心上一动。他说:“我们常常在书上看到讨论自然最合理的生物传代现象。可是放下书本也就忘了自己也是生物的一个。这现象很普遍,比如说卢梭著了一本《爱弥儿》讨论教养小孩,成了一本名著。不管说得对不对,他强调主张小孩应当吃母亲的奶在家养大。可是他自己却连这一对荷兰鼠都不如,生了几个私生子,连母亲一起都不管。孩子由孤儿院养大!”
  “所以你们学哲学的人也该念念生物!”小童说:“与其接近圣人不如接近上帝。”
  “我也觉得看生活比看小说好。”蔺燕梅也参加说话。她近来把二年级该读的小说读了好几本了:“歌士米的维克非牧师传便也是一本说同样话的书。批评的人说他这本小说感动人的地方在他不用什么轰轰烈烈的奇事来炫耀。而能平淡地刻划了一个平常,无野心的牧师三种值得称赞尊敬的美德,为人师,为人夫,为人父。一个平常的男人都可以做到这三点的。这其实已经是很够了。但是歌士米本人却是个独身汉,不曾留下一个儿子。”
  “他起码写了这一本好书。”小童说:“这书我看过的。我说自然全是好的,只有人类最坏,还有的人不但不实行也不说,并且还攻击‘自然老母’呢!”
  “其实自然现象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他只是这么进行的,也说不出意义来。”伍宝笙听了说:“有一种蛇在配过之后,雌蛇便把雄的吃下去做为营养料。活着便只为了传种,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来。”
  大余本来是有心人,听了蔺燕梅和小童一递一句的说着,不觉心上不自在起来。又听了伍宝笙的话才松动一点。不过问题依然存在,他没法决定到底是什么才有意义。他便不接口。只顺便告诉小童一句:“人的存在也是自然现象呀!”
  小童左手提了铁丝笼子悠着走。一下子把笼门弄开了,掉出一只小荷兰鼠来。小东西并没有跌伤,反倒要跑。伍宝笙忙把笼子接过来,用手掩了笼门。叫小童去捉。大余,蔺燕梅也都来围着。它是不大跑得快的。一下子便围住了,它往蔺燕梅脚下钻。大余想她未必敢捉,便忙抢过来抓。被石板路上的马粪一滑,险些跌倒。荷兰鼠被蔺燕梅捉住。大余捉到了蔺燕梅一只美丽的脚。
  “我说怎么样!”小童说:“两只荷兰鼠三个人送还不够呢!”
  “还不是你自己没用!”蔺燕梅说:“给放了出来!”她抱怨着同伍宝笙把小鼠装回去。
  “大余才没用呢!”他笑着说:“捉荷兰鼠,会提到一只活耗子!”
  “算了罢!”伍宝笙说:“没人懂你的话。”余孟勤听了问是怎么回事。伍宝笙告诉他们说:“有一次我们去蔺燕梅家,在路上说话,小童他说他的恋爱态度是‘瞎猫碰死耗子’式。大宴就叫我给他领个活耗子来。就是这个典故了。”蔺燕梅听了生气。大余又是大笑。他今天笑得特别多。
  “蔺燕梅不生气!”小童说:“我没有说那话。是凌希慧硬编派的。”
  “这个讨厌鬼!”伍宝笙说:“这会儿他的记性又好起来了!算了罢。老实点走罢,笼子由我拿着好了。”
  “我当初就没打算用笼子。”小童也一句不让:“我本来是装在口袋里的。若是我一个人去,这会儿早到了!”
  提起了凌希慧来,又想起乔倩垠来,大家一路谈着。伍宝笙也不似早上那样难过了。她提议说这样的天气真要多走走;改一天再一起去看乔倩垠,再旅行一回。大家都赞成。说着不觉已经走到普吉村外了。
  农业研究所在普吉村外边,他们索性从村外绕过去。这研究所是生物系分出来的。伍宝笙怕熟人太多应酬起来耽误了自己玩的时间,便把笼子交给小童说:“我们不进去了。你送下就出来,别蘑菇。这笼子本来他们的,给他们一齐留下罢。”小童接了笼子说:“那么是不是说你没有来?”伍宝笙说:“你不提,也不会有人问的。”小童说:“不行。我说不了瞎话。如果有人出来碰见了你呢?”
  “急死人了!小童。”蔺燕梅喊。她一边把小童往大门里推:“我们顺了大路往那边慢慢走着。不在这门口等,总行了罢?这么一点小事,真是的!”小童便进了大门顺了苗圃中央一条大路向那边三五间草房飞跑。这里因为地方偏僻,园里果木很多,所以用了几个门警,轮流守门,现在门口这个门警为了天气热,是半睡着的。他们几个在门口说话,他还没有十分清醒。经蔺燕梅的尖嗓子一喊,大家一笑,他才完全清醒过来,看见小童往里飞跑,就大声吆喝说:“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来再告诉你!”小童不停。
  “站住!我要追啦!”他生气了。
  “追呀!不等你追上,我早到了!”
  伍宝笙怕他在小童出来时找小童的麻烦,便忙告他说:“我们是学校里来的。没有关系。有我们在这儿等着呢。”他看了看她俩。张了嘴呆了半天。又看看大余。大余的一双逼人的眼睛正狠狠地瞪着他呢!
  “哦!”他“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被大余一瞪吓得不敢再问。又缩回他的警亭里去了。过了一下,小童又跑回来。先从警亭那边窗洞里探了一下。一看他已经又睡着了。便轻轻溜了出来。四个人走远了,才放声大笑起来。
  “伍宝笙。”小童说:“发生问题了。”
  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说:“先别笑,问问他是什么事?”
  “你们看,”小童说:“我是公差出来。陆先生给了我一顿午饭钱。现在—下子来了四个人,这怎么办呢?”
  “这真是糟糕!”伍宝笙说:“我们以为总可以有一顿饭吃呢?这下子只好看着你一个人吃了。”
  “那怎么成!”小童当了真:“这样罢。我去买饼同咸菜,大家在茶馆里吃。有开水一泡也可以撑一下午。”
  “真是好孩子。”大余说:“我们心领了。我带着钱了。到村子里吃饭罢。”
  “余孟勤。”伍宝笙说,“你看我妹妹不依我了。她早和我商量好了,她要请小童的。我们也让她请罢。”余孟勤心上想,还是她们是熟朋友,自己是新认识的。不要抢着请女孩子。他又想:“这个蔺燕梅真细心,怎么就悄悄儿地把事情商量好了?”
  小童转着圈儿看了蔺燕梅半天。不见蔺燕梅带了钱。女孩子都是一身单衣服。没有拿皮包。小童想问又怕人笑,心上想,至少余孟勤身上有钱,不必担心。
  在一家小村店吃饭。才要了菜坐下,又过来几个生意人,坐在邻近一张桌上吃。也是外省口音。一个一脸上黑油咝了一嘴金牙,干巴精瘦。一个穿了灰布长衫,光头,年纪大一点。另外两个西装的也年青得很。菜是由小童点的。只三个小炒菜一个汤。大家坐着说笑等着。这四个人一进来,那个金牙的,便拖了灰衫的往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让。他自己冲了小童他们这张桌子坐着。偏偏伙计又跑来把菜名重说一遍问问对不对。一共是西红柿炒蛋,炒猪肝,小炒豆腐,和菠菜粉丝汤几个价钱公道的菜。那个金牙的就把伙计喊过去,故意提高声音说:“有鸡鬃菌没有?”伙计说:“生意小,不敢预备多了,怕放不住。你家今天来晚了。”他听了便向那穿灰布长衫的说。“真是对不起!这个今天又吃不成了。这东西只是云南一个地方有。鲜美无比,名贵得很。”又向伙计说:“有什么可以吃的菜?”伙计说:“爱吃菌子还有北风菌,青头菌,牛肝菌,都是新鲜的。早上才采的。”他说:“北风菌罢。另外一只清炖鸡。先炒一碟腰花,打酒来。有卤菜也切来。菜作得好,酒钱多赏。青头菌,牛肝菌那种便宜菜不必提,不吃!”
  他们一进来时,这一桌还不觉得。待这个金牙的在这边呆了眼一看时,蔺燕梅正和他打了个照面。她心上生气,便低了头,也不说笑了。后来大余听他把伙计喊过去,说些混话。他大怒起来,握了拳头便要向桌上一击。
  小童也早觉出来不对来了,他知道大余脾气,如果那边这个无赖汉再说下去,他会抄起木头凳子劈头打过去的,打出了人命他也不管。所以他一见大余握起了拳头,便马上伸出一只手来摊在桌面上。往上一迎,如同接一个垒球那样刚刚接住。但是大余力气太大了。小童的手背还是敲在桌子上。痛得“呀—”地一声叫了起来。伍宝笙同意小童的意思,乘机便示意大余,不要闹起来。大余叫小童把手一接,气也气不成,笑也笑不成。又看见了伍宝笙的眼色,也知道闹起来,女孩子更难堪。只有气愤愤地坐着,饭来了也吃不下去。
  那边桌上正在风魔着。金牙的满口喷唾沫星子地讲许多猥亵的笑话。两个年青的跟了笑。那个长衫的见伙计的脸色都有点过不去了,也就劝阻他说:“不要酒了。伙计拿饭来。你今天吃多两杯了。”他还装醉弄傻地说:“对了好花,不可以无酒呀。”
  伍宝笙同蔺燕梅放下了碗。余孟勤也站了起来。小童没有吃饱,也只有起来准备走。那边伙计端了一盘馒头来,站在金牙身边说:“今天实在晚了。饭没有了。馒头行不行?”不等他回答,余孟勤顺手接了过来,送给小童说:“你没吃饱。给你。”他一开口,火气不觉又冲上来了。向两个女孩子说:“你们跟小童先走。我来教训教训这个混蛋!”小童知道大余一个人对付他们四个也富裕。又知道此刻劝不了他。便向蔺燕梅说:“走。咱们先让开。”又说:“一人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看打架。”
  两个女孩子吓呆了。不觉也伸手接了馒头呆呆愣着。
  那边伙计忙忙拖了大余袖子。那个穿灰长衫的也来用身子挡着。他说话倒还中听。连说:“看我面上,看我面上。他年轻,他醉了。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另外有几桌上的人也有不平的,都过来骂那个人无聊,来劝大余。大余比这些人都高着一头,站在那里好不威武。他两手一分,一个伙计一个灰衫的,左右两下里全推出多远。伙计也想看大余打那个小流氓,便只虚劝着。灰衫的怕出事,磕磕碰碰地又跑过来挡着。再看那个金牙的呢。不见了。
  大余弯腰一找,原来躲在桌子底下。他便从灰布衫人的肩上伸出手去攒紧了拳头在桌上大敲:“不要脸的东西!你滚出来不滚出来!”震得碟子,碗都跳起多高叮当乱响。那个金牙的也不说话也不出来,睁了小眼,老鼠似的。这时别的客人有的怕余孟勤出了事,便推出一个年长的来向伍宝笙说:“这位太太,请您去劝劝您先生去罢。不值得同那样人计较。打坏了人,那种东西会放赖的!”
  伍宝笙气得发昏。心上也替大余担心。嘴里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推一推小童。小童说:“怎么啦?就饶了那家伙?”他不走。那老年人见灰布衫的已是筋疲力尽,快叫大余抓住那个金牙的了。忙央告小童说:“这位先生!打死了人不是闹着玩的。”小童才懒洋洋地同了他过去。大余也不好意思推这胡须花白的老人。又被小童从后面抱住倒拖回来。伍宝笙被那人一声“太太”喊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倒是蔺燕梅过去拖了大余一同出去。到了外面,一看一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呢。不觉笑了起来。蔺燕梅拿出钱来交给小童叫他去付账。小童又顺手拿了那碟馒头。跑过去很想奚落那个才从床子底下钻出来的几句。那个年长的又忙来央求。小童要付账。灰布衫的反拦了伙计不准接,说是他会了。说如果是小童一定要付,便是瞧不起他,便是不肯原谅他们这一次。小童说;“本来不是这小子请你吗?怎么你会起账来了?”他慌乱地说,“好!好!罚他,由他请!由他请!”小童说:“才不吃他的呢!”他又忙忙说:“好!好!不吃他的!我请!我请!”门口早围了好几层人。看小童乱七八糟地扯不清。那个灰布长衫的又打躬作揖地拦了伙计不准接钱,便哄然大笑起来。那个劝架的长者看了小童也喜欢,便拖开他说:“算了罢。走罢。”小童一边吃着馒头看了他一眼。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笑眯眯地说:“别把人家碟子也带走了!”大家又是大笑起来。小童才放下碟子。
  蔺燕梅心上生小童的气。她想快走。小童偏偏事多。她就喊:“小童,走罢!走罢!别净惹人着急了。”大家本来有一多半是为了看这两个标致的女孩子的,听她这一喊,更是齐齐的看她。小童走过去。把钱还了蔺燕梅。四个人从几层人里找路走了出来。几个年青,年长的村妇啧啧称赞说:“这两个小媳妇儿多好看!”又说:“这两对儿小两口儿多整齐!”两个女孩子红了脸低头快走。走出了村子还有小孩跟在后面叫。大余回头大喝一声。小孩们跑开了没几步,就又追上来,更是叫得响。小童说:“你不会治他们。你看我。”他跑回去捉住一个抱在怀里,就走。那些小孩吓得忙各自往家里跑。怀里这个一看别人都跑回去了便大哭起来。小童给了他一个馒头。把他放在地下,他脚才一站地,就飞跑回去了。
  “这叫做‘欲纵之故擒之’”小童说。
  “没有这个说法。”大余说:“完全是瞎编。”
  “那么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罢!”小童高了兴便顺嘴瞎说。谁也不料他出了这么一句。笑了个人仰马翻。蔺燕梅笑疼了肚子,蹲在地上喊妈。大家总算快乐地结束了这次旅行。傍晚回到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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