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第二十六章 杜加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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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读者当中,凡是曾徒步周游过法国南部的,或许曾注意到,在布揆尔镇和比里加答村之间,有一家路边小客栈,门口挂着一块铁,在风中摆来摆去,叮咛作响,上面隐约可看出杜加桥三个字。这家小客栈,从罗纳河那个方向望去是位于路的左边,背靠着河。和小客栈相接连的,有朗格多克一带被称之为“花园的一小块地”从正对着它的杜加桥客栈的大门(旅客们就是从这里被请进来享受客栈主人的殷勤款待的)可以后到花园的全景。在这片土地上,即这个花园里,北纬三十度的灼热的阳光的猛晒之下,有几棵无精打采的橄榄树和发育不健全的无花果树,它们那萎谢的叶子上盖满了灰尘。在这些病态的矮树之间,还长着一些大蒜,蕃茄和大葱,另外还有一棵高大的松树,孤零零地,象一个被遗忘了的哨兵,伸着它那忧郁的头,盘曲的丫枝和枝头扇形的簇叶,周身被催人衰老的西北风(这是天罚)吹得枯干龟裂。
  周围是一片平地,说是实地,其实是一块污浊的泥沼,上面零散地长着一些可怜的麦茎。这,无疑的是当地农艺家的好奇心所造成的结果,想看看在这些干热的地区究竟能不能种植五谷。但这些麦茎,却方便了无数的蝉娘,它们随着那些不幸的拓荒者一同来到这片荒地上,经过百拆不挠的奋斗以后,在这些发育不健全的园艺标本间定居下来,用它们那单调刺耳的叫声追逐着来到这里的。
  八年来,这家小客栈一直由一对夫妇经营着,本来还有两个佣人:一个叫德蕾妮蒂;另一个叫巴卡,负责管理马厩。但这项工作实在是有名无实,因为在布揆耳和阿琪摩地之间,近来开通了一条运河,运河船代替了运货马车,马拉驳船代替了驿车。运河离这家被遗弃客栈不到一百步,关于这家客栈,我们已很简略但很忠实地描写过了,这位不幸的客栈老板本来已天天愁眉不展,快要全部破产了,现在又加上这条繁荣的运河的打击,自然更增加了他的愁苦。
  客栈老板是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高大强壮,骨胳粗大,典型的法国南部人。两眼深陷而炯炯有神,鹰钩鼻,牙齿雪白,就象一只食肉兽。虽然他已上了年纪,但他的头发,却似乎不愿变白,象他那胡须一样,茂密而卷曲,但已略微混入了几根银丝。他的肤色天生是黯黑的,加之这个可怜虫又有一个习惯,喜欢从早到晚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盼望着有一个骑马或徒步来的旅客,使他得以又一次看见客人进门时的喜悦,所以在这黑色之外,又加了一层棕褐色。而他的期待往往是失望的,但他仍旧日复一日地在那儿站着,曝晒在火一般的阳光之下,头上缠了块红手帕,象个西班牙赶骡子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先前提到过的卡德鲁斯。他的妻子名叫码德兰·莱德儿,她却正巧和他相反,脸色苍白消瘦,面带病容。她出生在阿尔附近,那个地方素以出美女而闻名,她也虽具有当地妇女那传统的美色。但那种美丽,在阿琪摩地河与凯马琪沼泽地带附近非常流行的那种慢性寒热症的摧残之下,已逐渐减色了。她几乎总是呆在二楼上她的房间里,哆嗦着坐在椅子里,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而她的丈夫则整天在门口守望着,他非常愿意干这差事,这样,他就可以躲开他老婆那没完没了的抱怨和诅咒。因为她每一看见他,就必定喋喋不休地痛骂命运,诅咒她现在这种不该受的苦境。对这些,她的丈夫总是用不变地富于哲理话平心静气地说:“别说了,卡尔贡特娘们!这些事都是上帝的安排。”
  卡尔贡特娘们这个绰号的由来,是因为她出生的村庄位于萨隆和兰比克之间,那个村庄就叫这个名字。而据卡德鲁斯所住的法国那一带地方的风俗,人们常常给每一个人一个独特而鲜明的称呼,她的丈夫之所以称她卡尔贡特娘们,或许是因为玛德兰这三个字太温柔,太优雅了,他那粗笨的舌头说不惯。他虽然装出一副安于天命的样子,但请读者别误以为这位不幸的客栈老板不清楚正是那可恶的布揆耳运河给他带来了这些痛苦,或以为他永远不会为他妻子喋喋不休的抱怨所打动,不因眼看那条可恨的运河带走了他的顾客和钱,以致他那脾气乖戾的老婆整天唠叨,抱怨不止,使自己陷入于双重痛苦而恼怒不已。象其他的南部人一样,他也是一个老成持重,欲望不高的人,但却爱好浮夸和虚荣,极喜欢出风头。在他境况顺利的那些日子里,每逢节日,国庆,或举行典礼的时候,在凑热闹的人群之中,总缺不了他和他的妻子。他穿起法国南部人每逢这种大场面时所穿的那种漂亮的衣服,就象迦太兰人和安达露西亚人所穿的那种衣服;而他的老婆则穿上那种在阿尔妇女中流行的漂亮时装炫耀,那是一种摹仿希腊和阿拉伯式的服饰。但渐渐地,表链呀,项圈呀,花色领巾呀,绣花乳褡呀,丝绒背心呀,做工精美的袜子呀,条纹扎脚套呀,以及鞋子上的银搭扣呀,都不见了,于是,葛司柏·卡德鲁斯,既然不能再穿着以前的华丽服装外出露面了,就和他的妻子不再到这些浮华虚荣的场合去了,但每听到那些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以及愉快的音乐声传到这个可怜的客栈的时候,传到这个他现在还依恋着的只能算是一个庇身之所,根本谈不上赚钱的小地方的时候,他的心里也未尝不感到嫉妒和痛苦。
  这一天,卡德鲁斯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前,时而无精打采地望望一片光秃秃的草地,时而望望道路。草地上有几只鸡正在那儿啄食一些谷物或昆虫。从南到北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他在心里正盼望能有个客人来,忽然听到了一声他妻子的尖声叫喊:让他赶快到她那儿去。他嘴里嘟哝着,很不高兴他妻子打断了他的幻想,抬脚向她楼上的房间走去。但上楼以前,他把前门大开,象是请旅客在经过的时候不要忘记它似的。
  当卡德鲁斯离开门口的时候,那条他极目凝望的道路,象中午的沙漠一样空旷和孤寂。它直挺挺地躺在那儿,象是一条无尽头的灰和沙所组成的线,两旁排列着高大枝叶稀疏的树,看来绝无动人之处,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一名旅游者只要他可以自由选择,是决不会选择在这烈日当空的时候,让自己到这个可怕的撒哈拉沙漠里来受罪的。可是,假如卡德鲁斯在他的门前多逗留几分钟的话,他就会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比里加答那个方向过来。当那个移动的目标走近的时候,他就会很容易地看出,那是一个人骑一匹马上,人与马之间,看来似乎有着很融洽的关系。那匹马是匈牙利种,一种踏着那种马所独有的安闲的快步跑来。骑马的人是一位教士,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三角帽,虽然中午的阳光很灼热,那一对人和马却以相当快的步子跑来。
  来到杜加桥客栈面前,那匹马停了下来,但究竟是它自己要停的还是骑马的人要停的却很难说。但不管是谁要停下来的,总之,那位教士从马上跳了下来,牵着马辔头,想找个地方把它系上。他利用从一扇半倒的门上突出来的门闩,把马安全地系了起来,爱抚地拍了拍它,然后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条红色的棉纱手帕,抹了一下额头上流下来的汗。他走到门前,用铁头手杖的一端敲了三下。一听到这不平凡的声音,一只大黑狗立刻窜出来,向着这个胆敢侵犯它一向宁静的寓所的人狂吠,并带着一种固执的敌意露出了它那尖利雪白的牙齿。这时,那座通到楼上去的木头楼梯上发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小客栈的店主连连鞠躬,带着客气的微笑,出现在门口。
  “来了!”惊奇的卡德鲁斯说,“来了!别叫,马克丁!别怕,先生,它光叫,但从不咬人的。我想,在这大热天的,来一杯好酒怎么样?”说话间,卡德鲁斯这才看清了他所接待的这位旅客的相貌身份,他赶紧说,“请多多原谅,先生!我刚才没看清我有幸接待的人是谁。您想要点什么,教士先生?我听候您的吩咐。”
  教士用探询的目光注视了一会儿眼前这个人,他似乎准备把客栈老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但除了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极端惊讶的神色外,别无其他表情,于是他便结束了这一幕哑剧,带着一种强烈的意大利口音问道:“我想,您是卡德鲁斯先生吧?”
  “先生说得很对,”店主回答说,这个问题甚至比刚才的沉默更使他惊奇不已,“我就是葛司柏·卡德鲁斯,愿意为您效劳。”
  “葛司柏·卡德鲁斯!”教士应声答道。“对了,这就和我要找的那个人的姓名都对上了。您以前是住在梅朗巷一间小房子的五楼上吧?”
  “是的。”
  “您过去在那儿是个裁缝吧?”
  “是的,我以前是个裁缝,后来干那一行愈来愈不行了,简直难以糊口了。而且,马赛的天气又那么热,我实在受不了啦,依我看,凡是可敬的居民都应该学我的榜样离开那个地方。说到热,您要我去拿点什么给您解渴吗?”
  “好吧,把您最好的酒拿来吧,然后我们再继续谈下去。”
  “悉听尊便,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他手头还留有几瓶卡奥尔葡萄酒,现在既然有了个主顾,当然很不希望错过这个机会,所以他急忙打开地下室的门,这扇门就在他们这个房间的地板上,这个房间,是这家客栈的客厅兼厨房。去地下室一趟来回花了五分钟,当他出来的时候,发现教士正坐在一张破长凳上,手肘撑着桌子,而马克丁对教士的敌意似乎已没有了。一反常态地坐在那里,伸着那有皮无毛的长脖子,用它那迟钝的目光热切地盯着这位奇怪的旅客的脸。
  “您就一个人吗?”来客问道。卡德鲁斯把一酒瓶和一只玻璃杯放到了他面前。
  “一个人,就一个人,”店主回答道,“或者说,跟只有一个人差不多,教士先生。因为我那可怜的老婆卧病在床,一点帮不上我的忙,可怜的东西!”
  “那么,您结婚了!”教士很感兴趣地说道,边说边环视室内简陋的家具和摆设。“唉!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叹了一口气说,“您已经看到了,我不是个有钱人,而要在这个世界上求生存,光做一个好人是不够的。”
  教士用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着他。
  “是的,好人,我以此为自豪,”客栈老板继续说道,全经受住了教士的那种目光。“可是,”他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可不是人人都能这样说的了。”
  “假如您所说的话是实情,那就好了,”教士说道,“因为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您干这一行当然可以这么说,教士先生,”卡德鲁斯说道,“您这么说自然也没错,但是,”他面带痛苦地又说道,“信不信可是人家的权利。”
  “您这样说可就错了,”教士说道,“也许我本身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带着惊讶的神色问道。
  “首先,我必须得证明您就是我所要找的那个人。”
  “您要什么证据?”
  “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您认不认识一个姓唐太斯的青年水手?”
  “唐太斯?我认不认识他?认不认识那个可怜的爱德蒙?
  我当然认识,我想没错。他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卡德鲁斯大声说道,他的脸涨红了,而那问话者明亮镇定的眼光似乎更加深了这种色彩。
  “您提醒了我,”教士说道,“我向您问起的那个年轻人,好象是名叫爱德蒙是不是?”
  “好象是名叫!”卡德鲁斯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愈来愈紧张和兴奋了。“他就是叫那个名字,正如我就是叫葛司柏·卡德鲁斯一样。但是,教士先生,请你告诉我,我求求您,那可怜的爱德蒙他怎么样啦。您认识他吗?他还不活着吗?他自由了吗?他的境况很好,很幸福吗?”
  “他在牢里死了,死时比那些在土伦监狱里作苦工的重犯更悲惨,更无望,更心碎。”
  卡德鲁斯脸上的深红色现在变成了死灰色。他转过身去,教士看见他用那块缠在头上的红手帕的一角抹掉了一滴眼泪。
  “可怜的人!”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哦,教士先生,刚才我对您说的话,现在又得到了一个证明,那就是,善良的上帝是只给恶人以善报的。唉,”卡德鲁斯用满带法国南部色彩的语言继续说道,“世道是愈变愈坏。上帝如果真的恨恶人,为什么不降下硫磺雷火,把他们烧个精光呢?”
  “如此看来,你好象是很爱这个年轻的唐太斯似的。”教士说。
  “我的确是这样,”卡德鲁斯答道,“尽管有一次,我承认,我曾嫉妒过他的好运。但我向您发誓,教士先生,从那以后,我是真心地为他的不幸而感到难过。”
  房间是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教士那锐利的目光不断地探寻着客栈老板那容易变化的脸部表情。
  “那可以,您认识那可怜的孩子?”卡德鲁斯问道。
  “他临死的时候,我曾被召到他的床边,给他作宗教上的安慰。”
  “他是怎么死的?”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问道。
  “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牢里,不是被折磨死的,还能怎么死呢?”
  卡德鲁斯抹了一下额头上聚结起来的大滴汗珠。
  “但非常奇怪的地是”教士继续说道,“甚至在他临终的时候,在他已吻到基督的脚的时候,唐太斯仍以基督的名义发誓,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入狱的真正原因。”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卡德鲁斯喃喃地说道,“他是不会知道的。唉,教士先生,那个可怜的人告诉您的是真话。”
  “他求我设法解开这个他自己始终无法解开的谜,并求我替他的过去恢复名誉,假如他过去真的被诬陷的话。”说到这里,教士的目光愈来愈垫定了,他认真地研究卡德鲁斯脸上那种近乎忧郁的表情。
  “有一位患难之交,”教士继续说道,“是一个英国富翁,在第二次王朝复辟的时候,就从狱中被放了出来。这位英国富翁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在出狱的时候,他把这颗钻石送给了唐太斯,作为一种感谢的纪念,以报答他兄弟般的照顾,因为有一次他生了重病,唐太斯曾尽心看护过他。唐太斯没有用这颗钻石去贿赂狱卒,因为,如果他这样做了,狱卒很可能会拿了钻石以后又到堡长面前去出卖他,于是他把它小心地藏了起来,以备他一旦出狱,还可以靠它过活,因为他只需卖掉那粒钻石,就可以发财。”
  “那么,我想,”卡德鲁斯带着热切的神色问道,“那是一颗很值钱的钻石罗?”
  “一切都是相对而言,”教士答道,“对于爱德蒙来说,那颗钻石当然是很值钱的。据估计,它大概值五万法郎。”
  “天哪!”卡德鲁斯喊道,“多大的一笔数目啊!五万法郎!
  它一定大得象一颗胡桃!”
  “不,”教士答道,“并没有那么大。不过您可以自己来判断,我把它带来了。”
  卡德鲁斯尖利的目光立刻射向教士的衣服,象要透过衣服发现那宝物似的。教士不慌不忙地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鲛皮小盒子,打开盒子,在卡德鲁斯那惊喜的两眼面前露出一颗精工镶嵌在一只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宝石。“这颗钻石,”卡德鲁斯喊道,他热切地紧盯着它,几乎喘不过气来了,“您说值五万法郎吗?”
  “是的,还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钱的。”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盒子盖上,放回到他口袋里去了,但那钻石灿烂的光芒似乎仍旧还在望得出神的客栈老板的眼前跳跃着。
  “这颗钻石怎么会到您手里的呢,教士先生?难道爱德蒙让您做他的继承人了吗?”
  “不,我只是他的遗嘱执行人而已。在他临终的时候,那不幸的年轻人对我说,‘除了和我订婚的那位姑娘以外,我以前还有三个好朋友。我相信,对于我的死,他们都会真心哀痛的。
  我所指的三位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卡德鲁斯’。”
  客栈老板打了一个寒颤。
  “‘另外一个,’”教士似乎没有注意到卡德鲁斯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叫腾格拉尔;而那第三个,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诚意地爱我的。’”卡德鲁斯的脸上现出了一个阴沉的微笑,他想插话进来,但教士摆了摆手,说,“先让我把话说完了,然后假如您有什么意见的话,那时再说好了。‘我的第三个朋友,虽然是我的情敌,却也是非常爱我的,他的名字叫做弗尔南多,我的未婚妻是叫——’等一等,等一等,”教士继续说道,“我忘记他叫她什么名字了。”
  “美塞苔丝。”卡德鲁斯急切地说。
  “不错,”教士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是美塞苔丝。”
  “说下去呀。”卡德鲁斯催促说。
  “请给我拿一瓶水来。”教士说道。
  卡德鲁斯急忙完成了客人的吩咐。教士在杯子里倒了一些水,慢慢地喝完了它,又恢复了他往常那种沉着的态度,一面把他的空杯子放到桌子上,一面说:“我们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
  “爱德蒙的未婚妻叫美塞苔丝。”
  “一点不错。‘你到马赛去,’唐太斯这样说,你懂吗?”
  “完全懂得。”
  “‘把这颗钻石卖了,然后把钱平分成五份,世界上仅有这几个人爱我,请你每人送他们一份。’”
  “为什么分成五份呢?”卡德鲁斯问,“您才提到了四个人呀。”
  “因为我听说那第五个人已经死了。第五个分享者是他的父亲。”
  “唉,是啊!”卡德鲁斯失声说道,各种情感在他的内心里交战着,几乎使他窒息,“可怜的老人是死了。”
  “这些我都是在马赛听说的,”教士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说,“老唐太斯死后,又过了这么多年,所以有关他临终时的详细情形我却探听不到。您知不知道那位老人最后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
  “哦!”卡德鲁斯说道,“谁还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可以说就和那可怜的老人同住在一层楼上。啊,是的!他的儿子失踪还不到一年,那可怜的老人就死了。”
  “他是得了什么病死的?”
  “哦,医生说他得了肠胃炎。但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是忧伤而死的。而我,我几乎是看着他死的,我说他死于——”
  “死于什么?”教士急切地问。
  “死于饥饿。”
  “饿死的!”教士从座位一跃而起,大声叫道。“什么,最卑贱的畜生也不该饿死。即使那些在街上四处游荡,无家可归的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投给它们一口面包的,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竟会让他饿死,而他周围又都是些自称为基督徒的人!不可能,噢,这太不可能了!”
  “我所说的可都是实话。”卡德鲁斯答道。
  “你错啦,”楼梯口有一个声音说道,“你何必要管跟与你无关的事呢?”
  两个人转过头去看到了一脸病容的卡尔贡特娘们斜靠在楼梯的栏杆上。她因为被谈话的声音所吸引,所以有气无力地把她自己拖下了楼梯,坐在最下面的楼梯上,把刚才的谈话都听去了。
  “关你什么事,老婆?”卡德鲁斯答道。“这位先生向我打听消息,就一般礼貌而言,我是不该拒绝的。”
  “不错,要是谨慎你该拒绝。你知道那个人叫你讲这些话是何用意呢,傻瓜?”
  “我向您保让,夫人,”教士说道,“我绝无任何想伤害您或您丈夫的用意。您的丈夫只要能如实回答我,他是什么都不必怕的。”
  “什么都不用怕,是的!一开始总是许愿得挺漂亮,接着又说‘什么都不怕’然后,你就走了,把你所说的话都忘记了,等那倒霉的日子来了,祸事就落到了可怜虫的头上,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祸事是从哪儿来的呢。”
  “好心的太太,您尽可以放心,祸事决不会因我而降临到你们身上的,我向您保证。”
  卡尔贡特娘们又嘟哝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然后,她又把头垂了下去,由于发烧而在不住地发抖,那两个谈话人重新拾起话头。她刚坐在那儿,听着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教士不得不又喝下了一口水,以镇定他的情绪。当他已充分恢复常态的时候,他说道,“那么,您所说的那个可怜的老人既然是那样死去的,一定是其周围的人所抛弃的了?”
  “他倒并没有完全被人抛弃,”卡德鲁斯答道,“那个迦太罗尼亚人美塞苔丝和莫雷尔先生待他都非常好,但那可怜的老人不知怎么极厌恶弗尔南多那个人,”卡德鲁斯带着一个苦笑又说道,“就是您刚才称为唐太斯的忠实而亲爱的朋友之一的那个家伙。”
  “难道他不是这样的吗?”教士问道。
  “葛司柏!葛司柏!”坐在楼梯上的妇人低声埋怨地说,“你想说什么心里可有点数!”
  卡德鲁斯显然很不高兴被人打断讲话,所以他对那女人不予理睬,只是对教士说,“一个人想把别人的老婆夺为己有,还能称为对他朋友忠实吗?唐太斯,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要人家自称和他要好,他就会相信。可怜的爱德蒙!但他幸亏始终不曾发觉,否则,在临终的时候要宽恕他们,可太难了。而不管别人怎么说,”卡德鲁斯用他那种充满庸俗的诗意的乡谈继续说道。“我却总觉得死人的诅咒比活人的仇恨更可怕些。”
  “傻瓜!”卡尔贡特娘们大声说道。
  “那么,您是知道弗尔南多怎么害唐太斯的了?”教士问卡德鲁斯。
  “我?谁也不如我知道得更清楚啦。”
  “那就说吧!”
  “葛司柏!”卡尔贡特娘们又大声的叫道,“随你的便吧,你是一家之主,但假如你听我话,就什么也不要说。”
  “好吧,好吧,老婆,”卡德鲁斯回答,“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听从你的劝告。”
  “那么您决定不把您刚才要讲的事情讲出来了吗?”教士问道。
  “唉,讲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卡德鲁斯问。“假如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活着,亲自来求我,我会坦白地告诉他的,谁是他真正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那时或许我倒不会犹豫。但您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他已不再能怀恨或复仇了,所以还是让这一切善与恶都与他一起埋葬了吧。”
  “那么您愿意,”教士说道,“我把那本来预备用来报答忠实的友谊的东西,给你所说的那些虚伪和可耻的人吗?”
  “这倒也是,”卡德鲁斯答道,“您说得对,而且可怜的爱德蒙的遗产,现在对于他们还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你也不想想看,”那女人说道,“那两个人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你压得粉碎的。”
  “怎么会呢?”教士问道。“难道这些人竟会这样有钱有势吗?”
  “您不了解他们的身世吗?”
  “不了解。请你讲给我听听!”
  卡德鲁斯想了一下,然后说,“不,真的,说来话可太长了。”
  “好,我的好朋友,”教士回答说,语气间显示出这件事和他毫无关系,“讲与不讲是您的自由,尽可随便。我尊敬您处事的谨慎态度,这件事就算了吧。我只能凭良心尽我的责任了,去履行我对一个临终的人所许下的诺言。首先要做的就是处理这颗钻石。”说着,教士又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只小盒子,打开盒子,让钻石灿烂的光芒直射到卡德鲁斯眼前,使他看得眼花缭乱。
  “老婆,老婆!”他喊道,他的声音被紧张的情绪几乎弄得嘶哑了,“快来看这颗值钱的钻石呀!”
  “钻石!”卡尔贡特娘们一面喊,一面站起身来,用一种相当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来,“你说的是什么钻石?”
  “咦,我们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卡德鲁斯问。“这颗钻石是可怜的爱德蒙·唐太斯遗留下来的,要把它卖了,把钱平分给他父亲,他的未婚妻美茜苔丝,弗尔南多,腾格拉尔和我。
  这颗钻石至少值五万法郎呢。”
  “噢,多漂亮的一颗钻石啊!”那女人喊道。
  “那么,这颗钻石所卖得的钱,五份之一是属于我们的了,是不是?”卡德鲁斯问,一面仍用他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那闪闪发光的钻石。
  “是的,”教士答道,“另外还有本来预备给老唐太斯的那一份,我想,我可以自由作主,平均分配给还活着的四人。”
  “为什么要分给我们四个人呢?”卡德鲁斯问。
  “因为你们是爱德蒙的好朋友啊。”
  “那些出卖你,使你倾家荡产的人,我才不会把他们叫做朋友呢。”那女人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当然不,”卡德鲁斯立刻接上来说,“我也不会。我刚才对这位先生所说的就是这一点,我说,我认为对背信弃义,甚至对罪恶反而加以酬报,是一种污渎神灵的行为。”
  “要记住,”教士一面回答,一面把宝石连盒子一起都放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我这样去做,可是您的错,不关我事。请您告诉我爱德蒙那几位朋友的地址,以便我执行他临终时的嘱托。”
  卡德鲁斯真是紧张到了极点,大滴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了下来。当他看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象是去看看他的马究竟有没有恢复体力使他能够继续上路的时候,卡德鲁斯和他的老婆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这颗漂亮的钻石可能完全归我们。”卡德鲁斯说。
  “你相信吗?”
  “象他这种神职人员,是不会骗我们的!”
  “好吧,”那女人回答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至于我,这件事我可不想插手。”说着,她重新上楼到她的房间去了,浑身痛苦地抖着,虽然,天气非常热,她的牙齿却格格地打战走到楼梯顶上,她又回过头来,用一种警告的口吻对她的丈夫大声说,“葛司柏,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呀!”
  “我已经决定了。”卡德鲁斯答道。
  卡尔贡特娘们于是走进了她的房间,当她脚步踉跄地向她的圈椅走去的时候,她房间的地板吱吱格格地叫了起来,她倒在圈椅里,象是已精疲力尽了似的。
  “你决定了什么?”教士问道。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他回答。
  “我认为您这样做是很明智的,”教士说,“倒不是因为我要知道您想对我掩饰的事,我可丝毫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因为假如您能帮助我按照遗言人的愿望来分配遗产,嗯,那该多好。”
  “我也希望如此。”卡德鲁斯回答,他的脸上闪耀着希望和贪欲的红光。
  “现在,那么,请您开始吧,”教士说,“我在等着呢。”
  “等一下,”:卡德鲁斯答道,“说不定当我说到最有趣的那部分的时候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那就太可惜了。而且您这次光临,应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才好。”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门关了,为了更加小心起见,还把门闩闩上了,象他通常每天晚上所做的一样。这时,教士选了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地听讲的位置。把他的座位搬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那儿,他自己处在阴影里,而光线却可全部照射到讲话人的身上,于是,他低下头,握着手,或更确切地说,是把双手紧绞在一起,以备全神贯注地听卡德鲁斯讲说,卡德鲁斯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矮凳上。
  “要知道,我可并没有逼你这样做呀。”卡尔贡特娘们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她象是能穿透她房间的地板,看到楼下所进行的事似的。
  “够啦,够啦!”卡德鲁斯答道,“这件事你不必多说了。一切后果由我来负责好了。”于是他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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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回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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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卡德鲁斯说,“先生,我必须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教士问道。
  “就是我将把详细情形讲给您听,如果您将来有利用到它的时候,您可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我讲出来的。因为我讲到的那些人,都有钱有势,他们只要在我身上动一根手指头,我就会粉身碎骨的。”
  “您放心好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我是一个教士,人们的忏悔永远只藏在我的心里。请记住,我们唯一的目的是适当地去执行我们朋友的最后的愿望。所以,说吧,别保留什么,也别意气用事,把真相讲出来,全部的真相。我不认识,也许永远不会认识您将要说到的那些人。而且,我是一个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是只属于上帝而不属于凡人的,我就要退隐到我的修道院里去了,我此次来只是为了来实现一个人临终时的愿望而已。”
  这最后的保证似乎使卡德鲁斯放心了一些。“好吧,既然如此,”他说,“我就老实对您说吧,我必须坦白地告诉您,那可怜的爱德蒙所深信不疑的友谊是怎么一回事。”
  “请您从他的父亲讲起吧,”教士说,“爱德蒙曾对我讲起许多有关那位老人的事,他是他最爱的人了。”
  “这件事说来令人伤心,先生,”卡德鲁斯摇摇头说,“前面的事大概您都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教士回答说,”直至他在马赛附近的一家酒馆里被捕时为止,这以前的一切,爱德蒙都已经讲给我听过了。
  “在瑞瑟夫酒家!噢,是的!那过去一切现在犹如在我的眼前一样。”
  “那次不是他的订婚喜宴吗?”
  “是呀,那次喜宴刚开始是那么令人高兴,但结果却是极其令人悲伤:一位警长,带着四个拿枪的走进来,唐太斯就被捕了。”
  “对,到这一点为止我都知道了,”教士说。“唐太斯本人除了他自己的遭遇外,其它一无所知,我跟您说过的那五个人,他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也不曾听人提起过他们。”
  “唐太斯被捕以后,莫雷尔先生就赶紧去打听消息,消息糟透了。老人独自回到家里,含着眼泪叠起他那套参加婚礼的衣服,整天地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晚上也不睡觉,我就住在他的下面,所以听到他整夜地走来走去。我也睡不着,因为那位可怜的老父亲的悲哀使我非常不安,他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传到了我的心里,就象是他的脚踏在了我的心上一样。第二天,美塞苔丝到马赛去恳求维尔福先生给予保护,结果是一无所获。于是她去看望老人。当她看到他那么伤心,那么心碎,而且知道了他从头一天起就没合过眼,吃过东西的时候,她就想请他和她一起回去,以便可以照顾他,但老人不同意。‘不’他这样回答,‘我决不离开这间屋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爱我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假如他一旦出狱,他肯定首先来看我,要是我不在这儿等他,他会怎么想呢?’这些话我都是透过窗子听来的,因为我也非常希望美茜蒂丝能劝动老人跟她走,他在我头上老是走来走去的,日夜都不让我有一刻的安宁。”
  “难道您没上楼去设法劝慰一下那可怜的老人吗?”教士问道。
  “啊,先生,”卡德鲁斯答道,“那些不听劝慰的人,我们是无法劝慰他们的,他就是那种人,而且,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好象不大高兴看见我。可是,有一天夜里,我听到他在那儿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想上去看看他,但当我走到他门口的时候,他不哭了,在那儿祈祷了。先生,我现在无法向您复述他说的那些催人泪下的祈求的话。那简直不是虔诚或悲哀这几个字。我,我不是假虔诚的教徒,我也不喜欢那些伪教徒,我当时对自己说:‘幸亏只是孤身一个人,幸亏善良的上帝没给我儿女,假如我做了父亲,假如我也象这位可怜的老人那样遭遇到了这种伤心的事,我的记忆里或我的心里可找不到他对上帝所说的那些话,我所能做的是立刻跳进海里来逃避我的悲哀。’”
  “可怜的父亲!”教士轻声地说。
  “他一天天地独自生活着,愈来愈孤独。莫雷尔先生和美塞苔丝常来看他,但他的门总是关着的,虽然我确信他的确在家,但他就是不开门。有一天,他一反常态,竟让美塞苔丝进去了,那可怜的姑娘顾不上她自己的悲伤,竭力劝慰他。他对她说:‘相信我的话吧,我亲爱的女儿,他已经死了,现在不是我们在等他,而是他在等我们。我很快乐,因为我年纪最老,当然可以最先见到他。’再善良的人,也不会老去看那些让人见了就伤心的人。所以老唐太斯最后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不过我时常看到有陌生人到他那儿去,下来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地挟着一包东西。我能猜到这些包里是什么。他是在一点点地卖掉他所有的东西,以便弄些钱来买吃的东西。最后那可怜的老头终于山穷水尽了。他欠下了三个季度的房租,房东威胁要赶他出去。他便恳求再宽限一个星期,房东同意了。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房东离开他的房间以后就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最初的三天,我听到他还是照常地来回踱步,到了第四天,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于是我决心不顾一切地到他那儿去。
  门是紧闭着的,我从钥匙孔里望进去,看到他脸色苍白憔悴似乎已病得很重了。我就去告诉了莫雷尔先生,然后又跑到了美塞苔丝那儿。他们两个人立刻就来了,莫雷尔先生还带来了一个医生,医生说是肠胃炎,要他适当地禁食。当时我也在场,我永远忘不了老人在听到这个禁食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个微笑。从那时起,他把门打开了。他这时已有借口可以不再多吃东西,因为是医生嘱咐要他这么做的。”
  教士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个故事您很感兴趣,是吗,先生?”卡德鲁斯问道。
  “是的,”教士答道,“非常动人。”
  “美塞苔丝又来了一次,她发觉他已大大地变样了,因此就比以前更急切地希望能把他带到她自己住的地方去。莫雷尔先生也是这个想法,他很想不顾老人的反对,硬送他去,但老人就是不肯,并且嚎啕大哭起来,于是他们便不敢再坚持了。美塞苔丝就留在他的床边,莫雷尔先生只好走了,走的时候,向她示意他已把钱袋留在了壁炉架上。但老人借口遵从医生的吩咐,不肯吃任何东西。终于绝望和绝食了九天以后,死了,临死的时候他诅咒着那些使他陷于这种悲惨境地的人,并对美塞苔丝说,‘如果你能再看到我的爱德蒙,告诉他我临死还在为他祝福。’”
  教士离开椅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用颤抖的手紧压着他那干焦的喉咙。“您相信他是死于——”
  “饥饿,先生,是饿死的,”卡德鲁斯说。“这一点我敢肯定,就象肯定我们两个人是基督徒一样。”
  教士用一只发抖的手拿起了他身边一只半满的水杯,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眼睛发红,脸色苍白,“这事实在太可怕了。”他用一种嘶哑的声音说。
  “更可怕的是,先生,这是人为而并非天意。”
  “把那些人告诉我,”教士说道,“要知道,”他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气继续说,“您曾答应过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的。那么告诉我,用绝望杀死了儿子,用饥饿杀死了父亲的这些人究竟是谁?”
  “嫉妒他的两个人,先生,一个是为了爱,另外一个是由于野心,是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
  “告诉我,这种嫉妒心是怎样表现出来的?”
  “他们去告密,说爱德蒙是一个拿破仑党分子。”
  “两人之中是哪一个去告密的?真正有罪的是哪一个?”
  “两者都是,先生,一个写信,另一个去投入邮筒。”
  “那封信是在哪儿写的?”
  “在瑞瑟夫酒家,就在吃喜酒的前一天。”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教士轻声自语道。“噢,法利亚,法利亚!你对于人和事判断得多么准确呀!”
  “您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
  “没什么,没什么,”教士答道,“说下去吧。”
  “写告密信的是腾格拉尔,他是用左手写的,那样,他的笔迹就不会被认出来了,把它投入邮筒的是弗尔南多。”
  “这么说来,”教士突然喊道,“你自己当时也在场了?”
  教士意识到自己有点急躁了,就赶快接着说:“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既然您一切都知道得这样清楚,您一定是个见证人罗。”
  “不错,不错!”卡德鲁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我是在场。”
  “您没办法阻止这种无耻的行为吗?”教士问,“要不,您也是一个同谋犯。”
  “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他们灌得我酩酊大醉,以致我的一切知觉几乎都丧失了。我对于周围所发生的事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凡是在那种状态之下的人所能说的话我都说了,但他们再三向我表示,说他们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完全没有恶意。”
  “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他们所做的事您一定看得很清楚,可是您却什么也没说,唐太斯被捕的时候您不是也在场吗?”
  “是的,先生,我在场,而且很想讲出来,但腾格拉尔拦住了我。’‘假如他真的有罪,’他说,‘真的在厄尔巴岛上过岸,假如他真的负责带了一封信给巴黎的拿破仑党委员会,假如他们真的在他身上搜到了这封信,那么那些帮他说话的人就将被视为是他的同谋,’我很害怕,当时的政治状况充满着隐伏的危险,所以我就闭口不讲了。这是懦怯的行为,我承认,但并不是存心犯罪。”
  “我懂了,您是听之任之,事实如此而已。”
  “是的,先生,”卡德鲁斯回答道,“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日夜悔恨。我常常祈求上帝饶恕我,我向您发誓,我这样祈祷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相信,我现在这样穷苦就是做了这件事的报应。这是我一生中惟一的一件深感自责的事情。我现在就是在为那一时的自私赎罪,所以每当卡尔贡特娘们抱怨的时候,我总是对她说,‘别说了,娘们!这是上帝的意志。’”卡德鲁斯低垂着头,表示出真心忏悔的样子。
  “嘿,先生,”教士说道,“你讲得很坦白,您这样自我遣责是会得到宽恕的。”
  “不幸的是,爱德蒙已经死了,他并没有宽恕我。”
  “他并不知这回事呀。”教士说道。
  “但是他现在知道了,”卡德鲁斯急忙说,“人们说,死人是一切都知道的。”
  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教士站起身来,神态肃然地踱了一圈,然后又在他的原位上坐了下来。“您曾两次提到一位莫雷尔先生,他是谁?”
  “法老号的船主,唐太斯的雇主。”
  “他在这个悲剧里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教士问。
  “扮演了一位忠厚的长者,既勇敢,又热情。他曾不下二十次去为爱德蒙说情。当皇帝复位之后,他曾写信,请愿,力争,为他出了不少力,以致在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他几乎被人当作了拿破仑党分子而受到迫害。我已经告诉过您,他曾十多次来看望唐太斯的父亲,并提议把他接到他家里去。那天晚上,就是老唐太斯去世前的一两天,我已经说过,他还把他的钱袋留在壁炉架上,多亏了这零钱人们才能替老人偿清了债务,并象样地埋葬了他。所以爱德蒙的父亲死时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没有使任何人受害。那只钱袋现在还在我这儿,是一只很大的红色的丝带织成的。”
  “哦,”教士问题,“莫雷尔先生还活着吗?”
  “活着。”卡德鲁斯回答。
  “既然那样,教士回答说,”他应该得到上帝的保佑,该很有钱吗,很快乐罗?”卡德鲁斯苦笑了一下。“是的,很快乐,象我一样。”
  “什么,难道莫雷尔先生不快乐吗?”教士大声说道。
  “他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他几乎已快名誉扫地了。”
  “怎么会糟到这种境地呢?”
  “是的,”卡德鲁斯继续说道,“是糟到了那种境地。苦干了二十一年,他在观赛商界获得了一个体面的地位,现在他却彻底完了。他在两年之中丧失了五条船,吃了三家大商行破产的倒帐,他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那艘可怜的唐太斯曾指挥过的法老号了,希望那艘船能从印度带着洋红和靛青回来。假若这艘船也象其他那几艘一样沉没了的话。他就完全破产了。”
  “这个不幸的人有妻子儿女吗?”教士问道。
  “有的,他有一位太太,在这种种的不幸的打击下,她表现得象个圣人一样。他还有一个女儿,快要和她所爱的人结婚了,但那人的家庭现在不许他娶一个破产人家的女儿。此外,他还有一个儿子,在陆军里是名中尉。您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切,非但不能安慰他,反而更增加了他的痛苦。假如他在世界上只单身一人,他可以一枪把自己结束掉,那倒也一了百了。”
  “太可怕了!”教士不禁失声悲叹道。
  “老天就是这样来报答有德之人的,先生,”卡德鲁斯接着说。“您瞧我,我除了刚才告诉您的那件事以外,从没做过一件坏事,可是我却穷困不堪,非但眼看着我那可怜的老婆终日发高烧奄奄一息,毫无办法可以救她,就是我自己也会象老唐太斯那样饿死的,而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却都在钱堆里打滚。”
  “那是怎么回事呢?”
  “因为他们时时走运,而那些诚实的人却处处倒霉。”
  “腾格拉尔,那个教唆犯,就是那个罪名最重的人,他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他离开马塞的时候,得了莫雷尔先生的一封推荐信,到一家西班牙银行去当出纳员,莫雷尔先生并不知道他的罪过。法国同西班牙战争期间,他受雇于法军的军粮处,发了一笔财,凭了那笔钱,他在公债上做投机生意,本钱翻了三四倍,他第一次娶的是他那家银行行长的女儿,后来老婆死了又成了光棍。第二次结婚,娶了一个寡妇,就是奈刚尼夫人,她是萨尔维欧先生的女儿,萨尔维欧先生是国王的御前大臣,在朝廷里很得宠。他现在是一位百万富翁,他们还封他做了一个男爵,他现在是腾格拉尔男爵了,在蒙勃兰克路有一座大房子,他的马厩里有十匹马,他家的前厅里有六个仆人,我也不知道他的钱箱里究竟有几千几万。”
  “啊!”教士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他快乐吗?”
  “快乐!谁说得上呢?快乐或不快乐是一个秘密,只有自己和四面墙壁才知道,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要是发了大财就能得到快乐,那么腾格拉尔就算是快乐的了。”
  “那么弗尔南多呢?”
  “弗尔南多!哦,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可怜的迦太兰渔夫,既没有钱,也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他怎么能发财的呢?这件事的确使我感到很奇怪。”
  “人人都觉得奇怪呀。他的一生中一定有某个谁都不知道的不可思议的秘密。”
  “但表面上,他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地爬到这种发大财或得到高官最禄的呢?”
  “两者兼而有之,先生,他是既有钱又有地位。”
  “您简直在对我编故事啦!”
  “事实如此。您且听着,一会儿就明白了。在皇帝复位之前一些日子,弗尔南多已应征入伍了。波旁王朝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住在迦太罗尼亚人村里,但拿破仑一回来,就决定举行一次紧急征兵,弗尔南多就被迫从军去了。我也去了,但因为我的年龄比弗尔南多大,而且才娶了我那可怜的老婆,所以我只被派去防守沿海一带。弗尔南多被编入了作战部队,随着他那一联队开上了前线,参加了里尼战役[在比利时,一八一五年拿破仑与英军大战于此]。那场大战结束的那天晚上,他在一位将军的门前站岗,那位将军原来私通敌军。就在那天晚上,将军要投到英军那里去。他要弗尔南多陪他去弗尔南多同意了,就离开了他的岗位,跟随将军去了。要是拿破仑继续在位,弗尔南多这样私通波旁王朝,非上军事法庭不可。他佩戴着少尉的肩章回到了法国,那位将军在朝廷里非常得宠,在将军的保护和照应之下,他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战争期间就升为上尉,那就是说正是腾格拉尔开始做投机买卖的时候。弗尔南多原是一个西班牙人,他被派到西班牙去研究他同胞的思想动态。他到那儿后遇到了腾格拉尔,两个人打得火热,他得到了首都和各省保全党普遍的支持,他自己再三申请,得到了上司的允许,就带领他的队伍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羊肠小道通过保王党所把守的山谷。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竟取得了这样大的功绩,以致在攻克德罗卡弟洛以后,他就被升为上校,不仅得到了伯爵的衔头,还得到了荣誉团军官的十字章呢。”
  “这是命!这是命!”教士喃喃地说。
  “是的,但你听我往下说,还没完呢。战争结束后,整个欧洲似乎可以得到长期的和平了,而弗尔南多的升官就受了和平的阻碍。当时只有希腊起来反抗土耳其,开始她的独立战争,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雅典,一般人都同情并支持希腊人。您知道,法国政府虽没公开保护他们,却容许人民作偏袒的帮助。弗尔南多到处钻营想到希腊去服务,结果他如愿以偿,但仍在法国陆军中挂着名。不久,就听说德蒙尔瑟夫伯爵,这是他的新名字,已在阿里帕夏总督手下服务了,职位是准将。阿里总督后来被杀了,这您是知道的,但在他死之前,他留下了一笔很大的款子给弗尔南多,以酬谢他的效衷,他就带着那一大笔钱回到了法国,而他那中将的衔头也已到手了。”
  “所以现在——”教士问道。
  “所以现在,”卡德鲁斯继续说道,“他拥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在巴黎海尔街二十七号。”
  教士想开嘴,欲言又止,象是人们在犹豫不决时一样,然后,强自振作了一下,问道。“那么美塞苔丝呢,他们告诉我说她已经失踪了,是不是?”
  “失踪,”卡德鲁斯说,“是的,就象太阳失踪一样,不过第二天再升起来的时候却更明亮。”
  “难道她也发了一笔财吗?”教士带着一个讽刺的微笑问道。
  “美塞苔丝目前是巴黎最出风头的贵妇人之一了。”卡德鲁斯答道。
  “说下去吧,”教士说道,“看来我象是在听人说梦似的。但我曾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您所提到的那些事在我似乎没有什么惊人的了。”
  “美塞苔丝因为爱德蒙被捕,受到了打击,最初万分绝望。我已经告诉过您,她曾怎样去向维尔福先生求情,怎样想尽心照顾唐太斯的父亲。她在绝望之中,又遇到了新的困难。这就是弗尔南多的离去,对弗尔南多,她一向把他当作自己的哥哥一样看待的,她并不知道他有罪。弗尔南多走了,美塞苔丝只剩下了一个人。三个月的时光她都是在哭泣中度过的。爱德蒙没有下落,弗尔南多也没有消息,在她面前,除了一个绝望垂死的老人以外,是一无所有了。她整天坐在通马赛和迦太罗尼亚人村那两条路的十字路口上,这已成了她的习惯。有一天傍晚,她心里极其闷闷不乐地走回家去,她的爱人或她的朋友都没有从这两条路上回来,两者都杳无音讯。突然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热切地转过身来,门开了,弗尔南多,穿着少尉的制服,站在了她的面前。这虽不是她所哀悼的那另一个生命,但她过去的生活总算有一部分回来了。美塞苔丝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了弗尔南多的双手,他以为这是爱的表示,实际上她只是高兴在世界上已不再孤独,在长期的悲哀寂寞之后,终于又看到了一个朋友罢了。可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弗尔南多从来没惹过她的讨厌,她只是不爱他罢啦。美塞苔丝的心已整个地被另一个人占据了,那个人已离开,已失踪,或许已经死了。每想到最后这一点,美塞苔丝总是热泪滚滚,痛苦地绞着她的双手。这个念头如万马奔腾般地在她的脑子里驰骋往来,以前,每当有人向她提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总要极力反驳,可是,连老唐太斯也不断地对她说:’我们的爱德蒙已经死了,要不,他是会回到我们这儿来的。‘我已经告诉过您,老人死了,如果他还活着,美塞苔丝或许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老婆,因为他会责备她的不忠贞的。弗尔南多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知道老人已死,他就回来了。他现在是一个少尉了。他第一次来,没有向美塞苔丝提及一个爱字,第二次,他提醒她,说他爱她。美塞苔丝请求再等六个月,以期待并哀悼爱德蒙。”
  “那么,”教士带着一个痛苦的微笑说道,“一共是十八个月了。即使感情最专一的情人,也不过只能如此而已了。”然后他轻声地背出了一位英国诗人的诗句:“‘Frailty,thynameiswoman’”[引自莎士比亚的《哈默雷特》一剧中的一句台词。意为:软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六个月以后,”卡德鲁斯继续说,“婚礼就在阿歌兰史教堂里举行了。”
  “正是她要和爱德蒙结婚的那个教堂,”教士喃喃地说道,“只是换了一个新郎而已。”
  “美塞苔丝是结婚了,”卡德鲁斯接着说,“虽然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她在外表上看来似乎很镇定,但当经过瑞瑟夫酒家的时候,她差点晕了过去,就在那儿,十八个月以前,曾庆祝过她和另一个人的订婚,那个人,假如她敢正视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可以看到她还依旧爱着他。弗尔南多虽比较快乐,但并不很心安理得,因为我现在还觉得,他时时刻刻都怕爱德蒙回来,他极想带着他的老婆一同远走高飞。迦太罗尼亚人村所隐伏的危险和所能引起的回忆太多了,结婚以后的第八天,他们就离开了马赛。”
  “您后来有没有再见过美塞苔丝?”教士问道。
  “见过,西班牙战争期间,曾在佩皮尼昂见过她,她当时正在专心致志教育她的儿子。”教士打了个寒颤。“她的儿子?”他说道。
  “是的,”卡德鲁斯回答,“小阿尔贝。”
  “可是,既然能教育她的孩子,”教士又说道,“她一定自己也受过教育了。我听爱德蒙说,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渔夫的女儿,人虽长得漂亮,却没受过什么教育。”
  “噢!”卡德鲁斯答道,“他对他的未婚妻竟知道得这么少吗?美塞苔丝大可做一位女王,先生,如果皇冠是戴到一位最可爱和最聪明的人的头上的话。她的财产不断地增加,她也随着财产愈来愈伟大了。她学习绘画,音乐,样样都学。而且,我相信,这句话可只是我们两个自己说说的,她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散散心,以便忘掉往事。她之所以要丰富自己的头脑,只是为了要减轻她心上的重压。但现在一切都很明白了,”卡德鲁斯继续说道,“财产和名誉使她得到了一点安慰。她很有钱了,成了一位伯爵夫人,可是——”
  “可是什么?”教士问道。
  “可是我想她并不快乐。”卡德鲁斯说道。
  “这个结论您是怎么得来的?”
  “当我发觉自己处境非常悲惨的时候,我想,我的老朋友们或许会帮助我。于是我就到腾格拉尔那儿去,他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我。我又去拜访弗尔南多,他只派他的贴身仆人送了我一百法郎。”
  “那么这两个人您一个都没有见到了。”
  “没有,但是德蒙尔瑟夫人却见到了我。”
  “怎么会呢?”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一只钱袋落到了我的脚边,里面有二十五个路易。我急忙抬起头来,看见了美塞苔丝,她马上把百叶窗关上了。”
  “那么维尔福先生呢?”教士问道。
  “噢,他可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识他,我也没有什么可要求于他的。”
  “您不知道他的近况吗?他有没有从爱德蒙的不幸中得到好处?”
  “不,我只知道在逮捕他以后,过了一些时间,他就娶了圣·梅朗小姐,不久就离开马赛了。但是,毫无疑问,他一定也象那些人一样的走运。他无疑象腾格拉尔一样的有钱,象弗尔南多一样的得了高官厚禄。只有我,您看,还是这样穷,好象是被上帝所遗忘了的。”
  “您错了,我的朋友,”教士答道,“上帝也许有时会暂时照顾不到,那是当他的正义之神安息的时候,但他总有那么一刻会想起来的。这就是证明。”教士一边说,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钻石,递给了卡德鲁斯,“我的朋友,拿去这颗钻石吧,它是您的了。”
  “什么!给我一个人吗?”卡德鲁斯大声叫道。“啊!先生,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这颗钻石本来是要由他的朋友们分享的。可是现在看来爱德蒙只有一个朋友,所以不必再分了。拿去这颗钻石吧,然后,卖掉它。我已经说过,它可值五万法郎,我相信,这笔款子大概已够让您摆脱贫困的了。”
  “噢,先生,”卡德鲁斯怯生生地伸出了一只手,用另外那只手抹掉了他额上的汗珠,“噢,先生您可别拿一个人的快乐或失望开玩笑!”
  “我知道快乐和失望是怎么回事,我从来不拿这种感情开玩笑。拿去吧,只是,有一个交换条件—”卡德鲁斯本来已经碰到了那粒钻石,听到这句话便又缩回手来。教士微笑了一下。“有一个交换条件,”他继续说道,“请把莫雷尔先生留在老唐太斯壁炉架上的那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我,您告诉过我它还在您的手里。”
  卡德鲁斯愈来愈惊异,他走到一只橡木的大碗柜前面,打开碗柜,拿出了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了教士,钱袋很长很大,上面有两个铜圈,从前镀过金的。教士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把钻石交给了卡德鲁斯。
  “噢!您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人,先生,”卡德鲁斯喊道,“因为谁都不知道爱德蒙曾把这颗钻石给了您,您完全可以自己留起来的。”
  “看来,”教士自言自语说道,“你是会这样做的。”他站起身来,拿起他的帽子和手套。“好了,”他说,“那么,您所告诉我的一切完全是实情,完全可以相信的了?”
  “看,教士先生,”卡德鲁斯回答说,“这个角落里有一个圣木的十字架,架子上是我老婆的《圣经》。请打开这本书,我可以把手按在十字架上,对着它发誓,凭我灵魂的得救,凭我一个基督徒的信仰,发誓说:我所告诉您的一切都是事实,就象人类的天使在最后审判那一天在上帝的耳边说的那样。”
  “很好。”教士从他的态度和语气上已相信了卡德鲁斯所说的确是实情,就说,“很好,希望这笔钱能有益于您!再会!我要回到我那远离互相残害的人类的地方去了。”
  教士好不容易才离开了千恩万谢并一再挽留的卡德鲁斯,他自己开门,走出店外,骑上马,又对客栈老板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向他来时的那条路上去了,而那客栈老板则不断地大声喊着再会。当卡德鲁斯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到身后站着卡尔贡特娘们,她的脸色比以前更白了,身体也抖得更厉害了。
  “我所听到的那些话的确都是真的吗?”她问道。
  “什么!你是说他把那颗钻石只给了我们吗?”卡德鲁斯问道,他高兴得有点糊涂了。
  “是的。”
  “再真不过了!看!就在这儿。”
  那女人对它凝视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沉闷的声音说:“说不定是假的呢。”
  卡德鲁斯吃了一惊,脸色立刻变白了。“假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假的!那个人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假钻石呢?”
  “可以不花钱而得到你的秘密呀,你这笨蛋!”
  卡德鲁斯在这个念头的重压之下,一时弄得面无人色。
  “噢!”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帽子,戴在他那绑着红手帕的头上,“我们不久就会知道的。”
  “怎么知道?”
  “今天是布揆耳的集市,那儿总是有从巴黎来的珠宝商,我拿给他们看看去。看好屋子,老婆,我两小时后回来。”卡德鲁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家,迅速地向那个无名的客人所取的相反方向奔去。
  “五万法郎!”当卡尔贡特娘们只剩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虽是一笔数目很大的钱,但却算不上是发财。”
  (第二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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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监狱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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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所描写过的那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一个年约三十一二岁,身穿颜色鲜艳的蓝色外套,紫花裤子,白色背心的人,来见马赛市长。看他的外表听他的口音,他是个英国人。“阁下,”他说道,“我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高级职员。最近十年来,我们和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有联系。我们大约有十万法郎投资在他们那儿,我们接到报告,听说这家公司有可能破产,所以我们有点不大放心。我是罗马特地派来的,来向您打听关于这家公司的消息。”
  “阁下,”市长答道,“我知道得极其清楚,最近四五年来,灾祸似乎老跟着莫雷尔先生。他损失了四五条船,受了三四家商行倒闭的打击。虽然我也是一个一万法郎的债权人,可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我却无法告诉您什么情况。假如您要我以市长的身份来谈谈我对于莫雷尔先生的看法,那我就该说,他是一个极其可靠的人。到目前为止,每一笔帐,他都是十分严格地按期付款的。阁下,我所能说的仅此而已。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请您自己去问监狱长波维里先生吧,他住在诺黎史街十五号。我相信,他有二十万法郎在莫雷尔的手里,假如有什么可担心的地方,他这笔钱的数目比我的大,他大概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些。”
  英国人似乎很欣赏这番极其委婉的话,他鞠了一躬,跨着大不列颠子民所特有的那种步伐向所说的那条街道走去。波维里先生正在他的书房里,那个英国人一见到他,就做出了一种吃惊的姿态,似乎表明他并非初次见到他。但波维里先生正处在一种沮丧绝望的状态之中,他满脑子似乎都在想着眼下发生的事情,所以他的记忆力或想象力都无暇去回想往事了。
  那英国人以他的民族特有的那种冷峻态度,把他对马赛市长说过的那几句话,又大同小异地说了一遍。
  “噢,先生,”波维里先生叹道,“您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您看,您的面前就是一个绝望的人。我有二十万法郎投在莫雷尔父子公司里,这二十万法郎是我女儿的陪嫁,她再过两星期就要结婚了,这笔钱一半在这个月十五日到期,另一半在下个月十五日到期。我已经通知了莫雷尔先生,希望这些款子能按时付清。半小时以前他还到这儿告诉我,如果他的船,那艘法老号,不在十五日进港,他就完全无力偿还这笔款子。”
  “不过,”英国人说,“这看来很象是一次延期付款呀!”
  “还不如说是宣布破产吧!”波维里先生绝望地叹道。
  英国人象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道:“那么,先生,这笔欠款使您很担心罗?”
  “老实说,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没指望了。”
  “好吧,那么,我来向您买过来吧。”
  “您?”
  “是的,我。”
  “但一定要大大的打一个折扣吧?”
  “不,照二十万法郎原价。我们的银行,”英国人大笑了一声,接着说,“是不做那种事情的。”
  “而您是付——”
  “现款。”英国人说着便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了一叠钞票,那叠钞票大概有两倍于波维里先生所害怕损失的那笔数目。
  波维里先生的脸上掠过一道喜悦的光彩,可是他竟克制住了自己,说道:“先生,我应该告诉您,从各方面估计,这笔款子您最多不过只能收回百分之六。”
  “那不关我的事,”英国人回答说,“那是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事,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们或许存心想加速一家敌对商行的垮台。我所知道的,先生,只是我准备把这笔款子交给您,换得您在这笔债务上签一个字。我只要求一点经手之劳。”
  “那当然是十分公道的,”波维里先生大声说道。“普通的佣金是一厘半,您可要二厘,三厘,五厘,或更多?只管请说吧!”
  “先生,”英国人大笑起来,回答说,“我象我的银行一样,是不做这种事的,不,我所要的佣金是另一种性质的。”
  “请说吧,先生,我听着呢。”
  “您是监狱长?”
  “我已经当了十四年啦。”
  “您保管着犯人入狱出狱的档案?”
  “不错。”
  “这些档案上有与犯人有关的记录罗?”
  “每个犯人都有各自的记录。”
  “好了,阁下,我是在罗马读的书,我的老师是一个苦命的神甫,他后来突然失踪了。我听说他是被关在伊夫堡的,我很想知道他临死时的详细情形。”
  “他叫什么名字?”
  “法利亚神甫。”
  “噢,他我记得很清楚,”波维里先生大声说,“他是个疯子。”
  “别人都这么说。”
  “噢,他是的,的确是的。”
  “或许很可能,但他发疯的症状是什么?”
  “他自以为有一个极大的宝藏,假如他能获得自由,他愿意献给政府一笔巨款。”
  “可怜!他死了吗?”
  “是的,先生,差不多在五六个月以前,二月份死的。”
  “你的记忆力强,先生,能把日期记得这样清楚。”
  “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可怜虫死时还附带发生了一件稀有的怪事。”
  “我可以问问那是件什么事吗?”英国人带着一种好奇的表情问道。他那冷峻的脸上竟会现出这种表情,一个细心的观察者见了大概会很惊奇的。
  “可以,先生,离神甫的地牢四五十尺远的地方,原先有一个拿破仑党分子,是一八一五年逆贼回来时最卖力的那些分子中的一个,他是一个非常大胆,非常危险的人物。”
  “真的吗?”英国人问道。
  “是的,”波维里先生答道,“在一八一六或一八一七年的时候,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我们要到他的地牢里去时,总得带一排兵同去才行。那个人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张脸!”
  英国人作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而您说,先生,”他说道,“那两间地牢——”
  “隔着五十尺远,但看来这个爱德蒙·唐太斯——”
  “这个危险人物的名字是叫——”
  “爱德蒙·唐太斯。看来,先生,这个爱德蒙·唐太斯是弄到了工具的,或是他自己制造的,因为他们发现了一条连通那两个犯人的地道。”
  “这条地道,无疑的,是为了想逃走才挖的罗?”
  “当然罗,不过这两个犯人运气不佳,法里亚神甫发了一场痫厥病死了。”
  “我明白了,那样就把逃走的计划打断了。”
  “对死者而言,是如此,”波维里先生答道,“但对那生者却不然。相反的,这个唐太斯却想出了一个加速他逃走的办法。
  他一定以为伊夫堡死掉的犯人是象普通人一样埋葬在坟场里的。他把死人搬到他自己的地牢里,自己假装死人钻在他们准备的口袋里,只等埋葬的时间到来。”
  “这一着很大胆,敢这样做的人是要有勇气的。”英国人说道。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先生,他原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幸好结果走他自己的这一个举动倒省得政府再为他操心了。”
  “这怎么讲?”
  “怎么?您不明白吗?”
  “不。”
  “伊夫堡是没有坟场的,他们在死者脚上绑一个三十六磅重的铁球,然后朝海里一扔就算了事了。”
  “哦?”英国人应了一声,象是他还不十分明白似的。
  “嗯,他们在他的脚上绑上一个三十六磅的铁球,把他扔到海里去了。”
  “真的吗?”英国人惊喊道。
  “是的,先生,”监狱长继续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到,当那个亡命者发觉他自己笔直地坠入大海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吃惊。我倒很想看看他当时地的面部表情。”
  “那是很不容易的。”
  “没关系,”波维里先生因为已确定他那二十万法郎可以收回,所以答话极其轻松幽默,“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得出的。”
  他于是大笑起来。
  “我也想象得出,”英国人说着也大笑起来。但他的笑是一种英国人式的笑法,是从他的牙齿缝里笑出来的。“那么,”英国人先恢复了他的常态,继续问道,“他淹死了吗?”
  “这毫无疑问。”
  “那么监狱长倒把凶犯和疯犯同时摆脱掉了?”
  “一点不错。”
  “对于这件事总有某种官方文件记录吧?”英国人问。
  “有的,有的,有死亡证明书。您知道,唐太斯的亲属,假如他还有什么亲属的话,或许会有兴趣想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么现在,假如他有什么遗产的话,他们就可以问心无愧地享用了。他已经死了,这不会有错吧?”
  “噢,是的。他们随时都可来看实际的证据。”
  “应该如此,”英国人说,“但话又说回到这些档案上来了。”
  “真的,这件事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请原谅。”
  “原谅您什么,因为那个故事吗?不,在我听来,真是非常新奇的。”
  “是的,真是的。那么,先生,您想看看关于那可怜的神甫的全部文件吗?他倒真是很温和的。”
  “是的,务必请您方便一下。”
  “请到我的书房里来,我拿给您看。”于是他们走进了波维里先生的书房。这儿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每一种档案都编着号码,每一夹文件都有固定的地方。监狱长请英国人坐在一张圈椅里,把有关伊夫堡的档案和文件放到了他的面前,让他随便地去翻阅,而他自己则去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开始读他的报纸。那英国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有关法利亚神甫的记录,但监狱长讲给他听的那番话似乎使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因为在阅读了第一类文件以后,他又往后翻,直到他翻到了有关爱德蒙·唐太斯的文件才停下来。他发现一切都原封不动的在那儿,那封告密信,判决书,莫雷尔的请愿书,维尔福先生的按语。他偷偷地折起那封告密书,迅速地把它放进了他的口袋里,读了一遍判决书,发觉里面并没有提到诺瓦蒂埃那个名字,还看了一遍请愿书,上面的日期是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在这封请愿书里,莫雷尔因为听了代理检察官的劝告,所以善意地(因为那时拿破仑还在位)夸大了唐太斯对帝国的功劳,这种功劳,经维尔福的签署证明,当然是铁定的了。于是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封上呈给拿破仑的请愿书,被维尔福扣留了下来,到王朝第二次复辟的时候,在检察官的手里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攻击他的武器。所以当他在档案里找到这张条子,在他的姓名底下有一个括弧列着他的罪名时,他也就不再显示惊奇了:
  ——爱德蒙·唐太斯拿破仑党分子,曾负责协助逆贼自厄尔巴岛归来。
  应严加看守,小心戒备。
  在这几行字下面,还有另一个人的笔迹写着:“已阅,无需复议。”他把括弧下的笔迹同莫雷尔的请愿书底下签署的笔迹比较了一下,发现这两种笔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也就是说,是出于维尔福的手笔。至于罪状底下的那两句按语,英国人懂得大概是某位巡察员大人加上去的,那位大员大概忽然一时对唐太斯的情况发生了兴趣,但由于我们上面所说过的那些记录,所以他虽然颇感兴趣,却也提不出什么异议。
  我们已经说过,那位监狱长,为了不打扰法利亚神甫的学生的研究工作,自己去坐在了一个角落里,在那儿读《白旗报》。他没有注意到英国人把那封腾格拉尔在瑞瑟夫酒家的凉棚底下所写的,上面兼有马赛邮局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六时邮戳的告密信折起来放进了他的口袋里。但是必须说明,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会觉得这片纸无足轻重,而他那二十万法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不管英国人这种行为是多么的不规矩,他也不会来反对的。
  “谢谢!”英国人“啪”的一声把档案给合上,说道,“我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现在该由我来履行我的诺言了。只要请您给我一张债务转让证明,上面说明已收到现款,我就把钱付给您。”他站起来,把他的位子让给了波维里先生,后者毫不谦让地坐了下来,急忙写那张对方需要的转让证明,而那英国人则在写字台的对面数钞票。
  (第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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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摩莱尔父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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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几年以前离开马赛而又熟知莫雷尔父子公司的人,要是在现在回来,就会发觉它已大大地变了样,以前从这家兴旺发达的商行里所散发出来的那种活跃,舒适和快乐的空气;以前在窗户里看到的那些愉快的面孔,以前在那条长廊里来去匆匆的忙碌的职员;以前堆满在天井里的一包包的货物,以及搬运工们的嬉笑喊叫,这一切现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忧郁沉闷的气氛。在那冷落的长廊和空荡荡的办公厅里,以前总是挤满了无数的职员,现在却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名叫艾曼纽·赫伯特,他爱上了莫雷尔先生的女儿,尽管他的朋友们都竭力劝他辞职离开这里,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另外一个是只有一只眼睛的年老的出纳,名叫独眼柯克莱斯[阿克莱斯是古代罗马的一个英雄,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一只眼睛,这个浑名也是由此而来。]这个绰号是以前老是挤满在这个大蜂窝(现在几乎已空无一人)里的青年人们送给他的,这个绰号已完全代替了他的真名,以致谁要是用真名来喊他,他十有八九是不会答应的。
  柯克莱斯仍然在莫雷尔先生手下工作,他的地位发生了非常奇特的变化。一方面他被提升为出纳员,而同时却又降为一个仆役。可是,他仍是那过去的柯克莱斯,善良,忠诚,不怕麻烦,但在数学问题上却绝不屈服,他在这一点上,会坚决地站起来和全世界抗争,甚至和莫雷尔先生抗争;他还善长于九九乘法表,把它背得滚瓜烂熟,不论设什么诡计圈套去考问他,总也难不倒他。在公司日趋窘困的日子,只有他一个人毫不动遥这倒并非出于某种情感,相反的是出于一种坚定的信念。据说一艘命中注定要在海洋里沉没的船,船上的老鼠会预先溜走的,临到那艘船起锚的时候,这些自私的乘客都逃得精光的,也正是象这样,莫雷尔父子公司所有这样的职员一个个的离开了办公厅和货仓。柯克莱斯只是眼看着他们离开,对于离开的原因连问也不问。我们已经说过,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个数学问题。二十年来,他看到所有付款总都是正确地如期付清,所以在他看来,如果说公司有一天竟会付不出款,似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一个磨坊老板不能相信那一向日夜推动他的磨机的河水竟会有一天不流了一样。
  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可以动摇柯克莱斯的信仰。上个月的款子是如期付清了的。柯克莱斯查出了一笔有损于莫雷尔十四个苏的错账,当天晚上,他把那十四个铜板交给了莫雷尔先生,后者苦笑了一下,把钱扔进了一只几乎空空如也的抽屉里,说:“谢谢,柯克莱斯,你是出纳人员中的明珠啊!”
  柯克莱斯回去以后十分快乐,因为莫雷尔先生本身就是马赛忠厚者中的明珠,他这样夸奖他,比送给他一份五十艾居的礼还要使他高兴。但自从月底以来,莫雷尔先生曾度过了许多焦虑的日子。为了应付月底,他曾倾尽了他所有的财源。他深怕自己的窘况会在马赛传扬开去,所以到布揆耳的集市,把他妻子和女儿的珠宝卖了,还卖了他的一部分金银器皿。这样,公司的名誉才能依旧维持着。但他现在已经山穷水尽了。
  借款吧,由于社会上所传的那些消息,已借不到了。要偿付波维里先生这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十万法郎和下个月十五日到期的十万,莫雷尔先生除了等待法老号回来,实在没有别的希望了。他知道法老号已启航了,那是他从一艘和它同时起锚的帆船上听来的,而那艘船却早已到港了。那艘船象法老号一样,也是从加尔各答开来的,但它早在两星期前就到达了,而法老号却至今杳无音讯。
  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那位高级职员在见过波维里先生的第二天去拜访莫雷尔先生的时候,这几天情况便是如此。
  接待他的是艾曼纽。这个青年人,每当他看到来人是个新面孔就要吃惊,因为每一个新面孔就是一个闻风来询问公司老板的新债主为了使他的雇主避免受这次会见的痛苦,他就问来客有何贵干。这位陌生人说,他同艾曼纽没什么可说的,他的事需和莫雷尔先生亲自面谈。艾曼纽叹了一口气,就把柯克莱斯叫了来。柯克莱斯来了,以后,青年吩咐把来客带到莫雷尔先生的房间里去。柯克莱斯走在前面,来客跟在他的后面。在楼梯上,他们遇见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的姑娘,她目光焦虑地望着眼前这位陌生人。
  “莫雷尔先生在办公室里吗,尤莉小姐?”出纳员问。
  “是的,我想在吧,至少,”年轻姑娘犹豫不决地说。“你可以去看看,柯克莱斯,要是我父亲在那儿,就给这位先生通报一声。”
  “我是无需通报的,小姐,”英国人答道。“我的名字莫雷尔先生并不熟悉,这位可敬的先生只要通报说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求见就行了,那家银行和你父亲是有来往的。”
  青年姑娘的脸色苍白起来,她继续下楼,而陌生客和柯克莱斯则继续上楼去了。她走进了艾曼纽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而柯克莱斯则用他身上所带的一把钥匙打开了第二重楼梯拐角上的一扇门,引导那陌生客到了一间会客室里,又打开了第二道门,进去后即把门关上了,让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独自等候了一会儿,然后回身出来,请他进去。英国人走进房间发现莫雷尔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翻阅着几本极大的账簿,里面都是他的债务。一看到来客,莫雷尔先生就合上了他的账簿,站起身来,指着一个座位请来客坐下。当他看到来客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回到他原来椅子上。十四年的光阴已改变了这位可敬的商人的容貌,他,在本书开头的时候是三十六岁,现在已五十岁了。他的头发已变得花白了,时光和忧愁已在他的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而他的目光,一度曾是那样的坚定和敏锐,现在却是踌躇而彷徨,象是他怕被迫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念头或一个人身上似的。英国人用一种好奇而显然还带着关怀的神气望着他。“先生,”莫雷尔说,他的不安因这种审问似的目光而变得加剧了,“您想跟我谈谈吗?”
  “是的,先生,您明白我是从哪儿来的吧?”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我的出纳员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说的不错。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本月份得在法国付出三四十万法郎的款子,知道您严守信用,所以把凡是有您签字的期票都收买了过来,叫我负责来按期收款,以便动用。”莫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抹了一下他那满挂着汗珠的前额。
  “哦,那么,先生,”莫雷尔说,“您手上有我的期票了?”
  “是的,而且数目相当大。”
  “多大的数目?”莫雷尔用一种竭力镇定的声音问道。
  “在这儿,”英国人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说道,“监狱长波维里先生开给我们银行的一张二十万法郎的转让证明,那本来是他的钱。您当然清楚您是欠他这笔款子的吧?”
  “是的,他那笔钱是以四厘半的利息放在我的手里的,差不多有五年了。”
  “您该在什么时候偿还呢?”
  “一半在本月十五号,一半在下个月十五号。”
  “不错,这儿还有三万二千五百法郎是最近付款的。这上面都有您的签字,都是持票人转让给我们银行的。”
  “我认得的,”莫雷尔先生说着,他的脸涨得通红,象是想到他将在一生中第一次保不住他自己签字的尊严似的。“都在这儿了吗?”
  “不,本月底还有这些期票,是巴斯卡商行和马赛威都商行转让给我们银行的,一共大约是五万五千法郎,这样,总数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在这些钱累计的时候,莫雷尔所感到的痛苦简直难以用言词来形容。“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先生,”英国人答道。“我不必向您隐瞒,”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到目前为止,您的信实守约是众所周知的,可是据马赛最近的传闻来看,恐怕您无法偿还您的债务了。”
  听到这段几乎近于残酷的话,莫雷尔的脸顿时变成了死灰色。“先生,”他说,“我从先父手里接过这家公司的经理权到现在已有二十四年多了,先父曾亲自经营了三十五年。凡是有莫雷尔父子公司签名的任何票据,还从来不曾失过信用。”
  “那我知道,”英国人回答道,“但以一个诚实人答复一个诚实人应有的态度来说,请坦白地告诉我,这些期票您到底能不能按时付清?”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望了一眼这个到刚才为止讲话尚未这样斩钉截铁的人。“问题既然提得这样直截了当,”他说,“答复也就应该直爽。是的,我可以付清的,假如,能如我希望的,我的船能安全到达的话。因为它一到,我因过去许多次意外事件而丧失的信用就又可以恢复了,但假如法老号损失了,这最后一个来源也就没有了。”那可怜的人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嗯,”对方说,“假如这最后一个来源也靠不住了呢?”
  “唉,”莫雷尔答道,“强迫我说这句话实在是太残酷了,但我是已经惯遭不幸的了,我必须把自己练成厚脸皮。那样的话,我恐怕不得不延期付款了。”
  “难道您没有朋友可以帮助您吗?”
  莫雷尔凄然地苦笑了一下。“在商界,先生,”他说,“是没有朋友,只有交易的。”
  “这倒是真的,”英国人喃喃地说,“那么您只有一个希望了?”
  “只有一个了。”
  “最后的了?”
  “那么要是这一个也耽误——”
  “我就毁了,整个地毁了!”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一艘船正在进港。”
  “我知道,先生,有一个在我日暮途穷的时候依旧跟随着我的年轻人,每天花一部分时间守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希望能最先向我来报告好消息。这艘船的进港,他已经通知过我了。”
  “那不是您的船吗?”
  “不是,那是一条波尔多的船,是吉隆丹号。它也是从印度来的,但却不是我的。”
  “或许它曾和法老号通过话,给您带来了消息呢?”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一件事,先生,我怕得到我那条船的任何消息,简直就同我怕陷在疑雾中一样多。不确定倒还使人抱有希望。”于是,莫雷尔又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这次的逾期不归是说不通的。法老号在二月五日就离开了加尔各答,它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就到这儿的。”
  “那是什么?”英国人问道,“这一片闹声是什么意思?”
  “噢,噢!”莫雷尔喊道,脸色立刻苍白,“这是什么?”楼梯上传来一片响声,是人们匆忙的奔走声和半窒息的呜咽声。莫雷尔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但他的气力支持不住,他倒在了一张椅子里。两个人面对面地互相望着,莫雷尔四肢在不停地发抖,那陌生人则带着一种极其怜悯的神色凝视着他。闹声止了,莫雷尔似乎已预料到了是什么事,那件事引起了闹声,而那件事是一定会到来的。那陌生人觉得他好象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那是几个人的脚步声,而那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一把钥匙插进了第一道门的锁眼,可以听到门上的铰链声。
  “只有两个人有那扇门的钥匙,”莫雷尔喃喃地说道,“——柯克莱斯和尤莉。”这时,第二道门开了,门口出现了那泪痕满面的年轻姑娘。莫雷尔用手撑着椅背,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本来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噢,父亲!”她绞着双手说,“原谅你的孩子给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莫雷尔的脸色又一次变白了。尤莉扑入他的怀里。
  “噢,噢,父亲!”她说,“您可要挺住啊!”
  “这么说,法老号沉没了?”莫雷尔问她,声音嘶哑。那年轻姑娘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靠在她父亲的胸前。
  “船员呢?”莫雷尔问。
  “救起来了,”姑娘说道,“是刚才进港的那条船的船员救起来的。”
  莫雷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和崇高的感激的表情举手向天。“谢谢,我的上帝,”他说,“至少您只打击了我一个人!”
  那英国人虽然平时极不易动感情,这时却也两眼湿润了。
  “进来,进来吧!”莫雷尔说,“我料到你们都在门口。”
  不等他的话说完,莫雷尔夫人就进来了,她哭得非常伤心。艾曼纽跟在她后面。在客厅里,还有七八个衣不蔽体的水手。一看到这些人,那英国人吃了一惊,向前跨出了一步,但随后他又抑制住了自己,退到了房间最不惹人注意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了。莫雷尔夫人在她丈夫的身旁坐了下来,握住他的一只手;尤莉依旧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艾曼纽站在屋子中央,象是担当着莫雷尔一家人和门口的水手们之间的联系人的角色。
  “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莫雷尔问题。
  “过来一点,佩尼隆,”那年轻人说道,“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一个被热带的太阳晒成棕褐色的老水手向前走了几步,两手不住地卷着一顶残破的帽子。“您好,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好象他是昨天晚上离开马赛,刚从埃克斯或土伦回来似的。
  “您好,佩尼隆!”莫雷尔回答,他虽然微笑着,却禁不住满眶热泪,“船长在哪儿?”
  “船长,莫雷尔先生,他生病留在帕乐马了,感谢上帝,他病得并不厉害,几天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他康复回来的。”
  “很好,现在你把事情讲讲吧,佩尼拢”佩尼隆把他嘴里嚼着的烟草从右面顶到了左面,用手遮住嘴,转过头去,吐了一大口烟汁,然后叉开一只脚,开始讲了起来。“你瞧,莫雷尔先生,”他说,“我们风平浪静的航行了一星期,然后在布兰克海岬和波加达海岬之间的一段海面上乘着一阵和缓的南——西南风航行,忽然茄马特船长走到了我面前,我得告诉你,我那时正在掌舵,他说,‘佩尼隆,你看那边升起的那些云是什么意思?’我那时自己也正在看那些云。‘我看它们升得太快了,不象是没有原因的,我看那不是好兆头,否则不会那样黑。’‘我也是这么看,’船长说,‘我先来防一手。
  我们张的帆太多啦。喂!全体来松帆!拉落三角头帆!’真是千钧一发啊,命令刚下,狂风就赶上了我们,船开始倾斜起来。
  ‘嗨,’船长说,‘我们的帆还是扯得太多了,全体来落大帆!’五分钟以后,大帆落下来了,我们只得扯着尾帆和上桅帆航行。
  ‘喂,佩尼隆,’船长说,‘你干嘛摇头?’‘咦,’我说,‘我想它不见得就此肯罢休呢。’‘你说得不错,’他回答说,‘我们要遇到大风了’‘大风!不止大风,我们要遇到的是一场暴风,不然就算我看走眼了。’你可以看到那风就象蒙德里顿的灰沙一样的刮过来了,幸亏船长熟悉这种事,‘全体注意!顶帆收两隔!’船长喊道,‘帆脚索放松,绑紧,落上桅帆,扯起帆桁上的滑车!’”
  “在那种纬度的地方这样做是不够的,”那英国人说道。“如果是我,我就把顶帆放四隔,把尾帆扯落。”
  他这坚决,响亮和出人意外的声音使人人都吃了一惊。佩尼隆把手遮在眼睛上,仔细端祥了一下这个批评他船长的技术的人。“我们干得更好,先生,”老水手不无敬意地说道,“我们把船尾对准风头,顺风奔走。十分钟以后,我们扯落顶帆,光着桅杆飞驶。”
  “那艘船太旧了,经不起那样的风险。”英国人说道。
  “哦,就是这把我们断送啦,在颠簸了十二个钟头以后,船出了一个漏洞,进水了,佩尼隆,’船长说,‘我看我们正在往下沉,把舵给我,到下舱去看看。’我把舵交给了他,就下去了,那儿已经有三尺深的水了。我喊道,‘全体来抽水!’可是太晚了,好象我们抽出得愈多,进来的也愈多。‘啊,’在抽了四个钟头水以后,我说,‘既然我们是在往下沉,就让我们沉下去算了,我们总得死一次的。’‘你就是这样做出的榜样吗,佩尼隆!’船长喊道,‘好极了,等一等。’他到他的船舱里去拿了一对手枪回来,‘谁第一个离开抽水泵,我就一枪把他的脑髓打出来!’他说道。”
  “干得好!”英国人说。
  “只要道理讲清了,大家自然勇气也就来了,”那水手继续说,“那个时候,风势减弱了,海也平静下去了,但水却不断地涨上来,虽不多,只是每小时两寸,但它还是不停地涨。每小时两寸似乎不算多,但十二小时就成两尺啦,而两尺加上我们以前有的三尺就变成了五尺。‘来吧,’船长说,‘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力了,莫雷尔先生不能再怪我们什么了。上救生艇去吧,孩子们,越快越好!’”
  “唉,”佩尼隆继续说道,“你知道,莫雷尔先生,一个水手是舍不得丢下他的船的,但却更舍不得他的命,所以我们也没等他再说第二遍就行动了,愈是那样,船就愈沉得快,象是在说:‘走吧,快逃命去吧!’我们马上把小船放到水里,八个人都跳到了里面。船长是最后一个下来的,说得更准确一点,他没有下来,他不肯离开大船,所以我就把他拦腰抱起,扔进了小船,然后我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真是千钧一发哪!我刚跳离,甲板就嘣的一声象一艘主力舰上边众炮齐发似的炸裂了。十分钟以后,船就向前倾然后又横倒,连翻了几个身,于是一切就算完了,法老号不见了。至于我们,我们三天没吃没喝,于是我们决定抽签决定命运,看那一个来当其余的人的牺牲品,正在这时,我们看见了吉隆丹号,我们就发出求救的讯号,它看见了我们,向我们驶过来,把我们都救上了船。
  “唉,莫雷尔先生,全部事实就是这样,我以一个水手的名誉发誓!是不是真的?你们其它人也说说吧。”一片“是的”附和声证明这个叙述已忠实详细地讲述了他们的不幸和受苦的情形。
  “好了,好了,”莫雷尔先生说,“我知道你们谁都没有错,这只能怪命。这件事是上帝的意志,我还欠你们多少薪水?”
  “噢,那个我们不该了吧,莫雷尔先生。”
  “不,我们要谈。”
  “好吧,那么,是三个月。”佩尼隆说。
  “柯克莱斯!给这些诚实的人每人付两百法郎,”莫雷尔说道。“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又说,“我本来会说,另外再给他们两百法算是奖金的,但时代不同罗,我现在仅有的一点钱也不是我自己的了。”
  佩尼隆转身和他的同伴商量了几句话。
  “至于那个,莫雷尔先生,”他说道,又转动着嘴里的那块烟草,“至于那个——”
  “至于什么?”
  “那钱。”
  “怎么了?”
  “我们都说,我们目前只要五十法郎就够了,其余的我们可以等到下次再算。”
  “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莫雷尔把手按在心口上说道。
  “拿着吧,拿着吧!假如你们能找到另外一个老板,去为他服务吧,你们可以走了。”
  这最后的几句话在水手们身上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
  佩尼隆差一点把他的烟草块吞了下去,幸亏他又吐了出来。
  “什么!莫雷尔先生,”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你打发我们走吗?那么你生我们的气了,是吗?”
  “不,不!”莫雷尔先生说道,“我没有生气,我也不是要打发你们走,只是我已经没有船了,所以我不再需要什么水手了。”
  “没有船了,”佩尼隆答道,“嗯,可是,你会再造的呀,我们可以等着呀。”
  “我已没有钱再造船了,佩尼隆,”船主带着一个悲哀微笑说道,“所以我无法接受你们的好意了。”
  “没有钱了!那么你一定不要再付钱给我们了。我们可以象法老号一样,两手空空地走的。”
  “够了,够了,我的朋友们!”莫雷尔喊道,他几乎要被压垮了。“去吧,我求求你们,等我将来情况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再见吧。艾曼纽,陪他们下去,按我的吩咐去做吧。”
  “至少,我们可以再见面的吧,莫雷尔先生?”佩尼龙隆问。
  “是的,我的朋友们,至少,我希望如此。现在去吧。”他向柯克莱斯示意,柯克莱斯就先走了,水手们跟在他的后面,艾曼纽在最后。“现在,”船主对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你们也去吧,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谈一会儿。”说着他向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瞥了一眼,后者在这一幕中,始终坐在那个角落里,除了我们上面提到过的那几句话以外,他没有过任何别的举动。两个女人对这个人望了一眼,她们已完全忘记了还有这个人在场,于是就退了出去尤莉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对陌生人投去了一个恳求的目光,后者报以她一个微笑,当时如果有一个无利害关系的旁观者在场,看到他那严肃的脸上竟会显出这样的微笑,一定会感到很惊奇的。这时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唉,先生,”莫雷尔倒入一张椅子里,说道,“您都听见了,我再没有什么可告诉您的了。”
  “我都清楚了,”英国人答道,“一场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您的身上,而这只能增加我为您效劳的愿望。”
  “噢,先生!”莫雷尔轻唤了一声。
  “我看,”那陌生人又说道,“我是您最大的债权人,是不是?”
  “您的期票,至少,是该最先付清的。”
  “您希望延期付款吗?”
  “延期不仅可以挽救我的名誉,也可以拯救我的生命。”
  “那么您希望延期多久呢?”
  莫雷尔想了一下。“两个月吧。”他说道。
  “我愿意给您三个月的时间。”那陌生人回答道。
  “但是,”莫雷尔问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能同意吗?”
  “噢,一切由我负责好了,今天是六月五日对吧?”
  “是的。”
  “好,请重新开一下这些期票,改到九月五日,到九月五日,十一点钟,时钟的针指在十一点上时,我来收钱。”
  “我等着您,”莫雷尔回答说,“我会付款给你的,不然的话,我就死。”这最后的几个字的音调说得很低,以致那陌生人根本没听到。期票重新开过后,旧的被撕毁了,那可怜的船主发现自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他去想办法。英国人以他那个民族所特具的平静的态度接受了他的一番谢意,莫雷尔向他说了许多表示感激的话,亲自送他到楼梯口。那陌生人在楼梯上遇见了尤莉,她假装要下楼,但实际是却在等他。“噢,先生!”她合着双手说道。
  “小姐,”那陌生人说道,“有一天,你会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不论那封信看来有多么奇怪,你一定要按照信上所吩咐你的话去做。”
  “是的,先生。”尤莉回答。
  “你答应这样去做吗?”
  “我向您发誓,我一定照办!”
  “很好。再会了,小姐!愿你永远象现在一样的纯洁高尚,我相信上天会回报你,赐艾曼纽做你的丈夫。”
  尤莉轻轻地叫了一声,面孔红得象一朵玫瑰,伸手扶住了栏杆。那陌生人摆了摆手,继续下楼去了。他在天井里找到了佩尼隆,佩尼隆正两手各拿着一个内装一百法郎的纸包,似乎不能决定究竟是拿了好还是不拿好。
  “跟我来,朋友,”英国人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
  (第二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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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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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所提出的延期一事,当时是莫雷尔所万万想不到的。在可怜的船主看来,这似乎是他的运气又有了转机,等于命运之神在向人宣布,它已厌倦了在他的身上泄恨了。当天他就把经过的情形讲给了他的妻女和艾曼纽听。全家人即使不能说已恢复安宁,但至少又有了一线希望。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这个慷慨的举动算作友谊的表示,而只能算作自私的做法,银行方面大概是这样想,“这个人欠我们将近三十万法郎,我们与其逼他破产,只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还不如支持他,在三个月以后收回三十万为妙。”不幸,不知究竟是出于仇恨还是盲目与莫雷尔的往来的商行却并不都是这样想。有几家甚至抱着一种相反的想法。所以莫雷尔所签出去的期票仍毫不客气地如期拿到他的办公室来兑现,而多亏了英国人延期之举,那些期票才得以由柯克莱斯照付。所以柯克莱斯依旧象他往日一样的泰然自若。只有莫雷尔惶恐地想到,假如十五日该付监狱长波维里先生的十万法郎和三十日到期的那几张三万二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不曾延期的话,他早已破产了。一般商界的人士,都以为莫雷尔在恶运不断的打击之下,是无法坚持下去。所以当他们看到月底来临,而他却照常能如期兑现他所有的期票时,不禁大为惊奇。
  可是人们仍没有完全恢复对他的信心,一般人都说,那不幸的船主的整个崩溃的日子只能拖延到下个月月底。在那个月里,莫雷尔以闻所未闻的努力来回收他所有的资金。以前他开出去的期票,不论日期长短,人家总是很相信地接受的,甚至还有自动来请求存款的。现在莫雷尔只想贴现三个月的期票,但却发现所有的银行都对他关上了门。幸亏莫雷尔还有几笔钱可收回,那几笔钱收到以后,他才能把七月底的债务应付过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表再也没在马赛露过面。在拜访过莫雷尔先生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里,他就失踪了,在马赛,他只见过市长,监狱长和莫雷尔先生,所以他这次露面,除了这三个人对他各自留下了一个不同的印象以外,再没有别的踪迹可寻。至于法老号的水手们,他们似乎无疑地已找到了另外的工作,因为他们也不见了。
  茄马特船长病愈后从帕尔马岛回来了。他不敢去见莫雷尔,但船主听说他回来后,就亲自去看望他。这位可敬的船主已从佩尼隆的那里了解了船长在暴风中的英勇行为,所以想去安慰安慰他。他还把他该得的薪水也带了去,那原是茄马特船长不敢开口要的,当莫雷尔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他碰见佩尼隆正要上去。佩尼隆似乎把钱花得很正当,因为他从上到下穿着新衣服。当他看到自己的雇主的时候,那可敬的水手似乎十分尴尬,他缩到了楼梯的拐角,把他嘴巴里的烟草块顶来顶去,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只感到在握手的时候莫雷尔照常轻轻地回捏他一下。莫雷尔以为,佩尼隆的窘态是由于他穿了漂亮的新衣服的关系,这个诚实人显然从来不曾在自己身上花过那么多钱。他无疑的已在别的船上找到工作了,所以他的羞怯,说不定就是为了他已不再为法老号致哀的缘故。他或许是来把他的好运告诉茄马特船长,并代表他的新主人来请船长去工作的。“都是好人啊!”莫雷尔一边走一边说,“愿你们的新主人也象我一样的爱你们,并愿他比我幸运!”
  八月份一天天地过去了,莫雷尔不断地努力,到处奔走借债,到了八月二十日那天,马赛盛传他搭乘了一辆邮车走了,据说他的公司月底就要宣告破产了。莫雷尔之所以要离开,就是为了避免目睹这个残酷的场面,而只留下他的助手艾曼纽和会计柯克莱斯去应付。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八月三十一日那天,公司仍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栅栏后面,照样仔仔细细地察看所有拿来兑现的期票,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照样如数付清,其中有两张还是莫雷尔拿去贴现的保付支票,这柯克莱斯也照样兑付,就象是船主直接发出去的期票一样,这一切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可是,预言祸事的人总是不甘心罢休的,所以倒闭的日期又被定在了九月底。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都极其焦急地在等着他,因为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次到巴黎去的旅程上了。莫雷尔想起了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现在非常有钱了,而以前他曾象受过莫雷尔许多恩惠,因为他那庞大的财富是在进西班牙银行服务以后开始积累起来的,而当时是莫雷尔介绍他去那儿工作的。据说腾格拉尔目前的财产已达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而且还有无限的信用。所以腾格拉尔如果肯救莫雷尔,他根本用不着从口袋掏一个铜板,而只在借款时说一句话,莫雷尔就得救了。莫雷尔早就想到过腾格拉尔。但他对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本能的反感,所以莫雷尔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去求救于他的。莫雷尔当时的想法是对的,因为他想到了拒绝,屈辱地回家来了。回家以后,莫雷尔即没有一声怨言,也没说一句刻薄的话。
  他同他那哀哀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又带着友情的温暖同艾曼纽握了一下手,然后去他三楼的书房里了,同时派人去叫柯克莱斯来。
  “这样看来”两个女人对艾曼纽说,“我们是真的破产了。”
  他们匆匆商谈了一番,大家一致同意由尤莉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这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感觉到她们必须以全部力量来承受这日益迫近的打击。马西米兰·莫雷尔虽还不满二十二岁,却很能左右他的父亲。他是一个刚毅正直的青年。当他决定入伍的时候,他的父亲原无意让他干那一行,于是就叫年轻的马西米兰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兴趣以后再做决定。他立刻宣布愿过军人的生活。他后来刻苦学习,在军官学校毕业时成绩极优,高校后就在五十三联队成了一名少尉。他当少尉已一年了,一旦有机会便可以升迁。在他那一联队里,马西米兰·莫雷尔是一个众所周知最严守纪律的人,不仅严守一个军人应尽的义务,而且还严守一个人应尽的责任,所以他获得了“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古希腊一种唯心主义哲学派别,摈弃享乐,提介寡欲。后来常以这个名称指刻苦自励的人。]这一美名。不言而喻,许多人喊他这个绰号,只不过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有些人甚至根本不知道其真正的含义。
  这位青年人就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求援的目标,她们觉得严重的局势就要到来了,所以召他回来支援她们。她们并没有错估这件事的严重性,因为莫雷尔和柯克莱斯同进办公室以后,尤莉看到后者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神色惊恐不安,当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本来想问问他,但那老实人一反常态,竟慌慌张张地急忙奔下楼去,只是举手向天,惊叹道:“噢,小姐,小姐!多可怕的祸事!谁能相信啊!”过了一会儿,尤莉又看到他上楼来,手里捧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册笔记本和一袋钱。
  莫雷尔查看了账簿,翻开了笔记本,数了数钱。他所有的现金约为七八千法郎,他应收的账款,到五号为止,约有四五千,加起来,最多不过只有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那些期票却达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之多。他是无法对债主这样开口的。但是,当莫雷尔下楼去用午餐时,他外表看来却非常的平静。这种平静的态度比最大的忧郁更使两个女人感到惊惶。午餐以后,莫雷尔通常总要出去,照例到佛喜俱乐部去喝咖啡,读《讯号报》的,但这一天他没有离家,却回到了他的办公室里。
  至于柯克莱斯,他似乎完全给弄糊涂了。那天下午他走到天井里,光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曝晒在炽热的阳光底下。艾曼纽想设法安慰一下两个女人,但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人对于公司的业务知道得很清楚,决不会不知道一场大祸已笼罩在莫雷尔全家的头上。夜晚来临了。两个女人没法睡觉,在房间里守着,希望莫雷尔在离开办公室以后会到她们这儿来。但她们听到他经过她们的门口时,故意放轻了脚步。
  她们听见他已走进他的卧室,并在里面把门关上了。莫雷尔夫人叫女儿上床去睡。尤莉走后,她又等了半个钟头,然后站起身来,脱掉鞋子,偷偷地沿着走廊摸过去,想从钥匙孔里看着她的丈夫在做什么。在走廊里,她遇到了一个后退的黑影,那是尤莉,她也心中不安,比她的母亲先来了一步。那年轻姑娘向莫雷尔夫人走过来。“他在写东西。”她说道。她们不必说话就都已互相了解了对方的心思。莫雷尔夫人再从钥匙孔里望进去。莫雷尔果然在写东西,但莫雷尔夫人却注意到了一件她女儿没注意到的事,就是她的丈夫正在一张贴着印花的纸上写字。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了她的脑子:他正在写遗嘱。她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可是却没有力气说出一个字来。第二天,莫雷尔先生似乎象往常一样的平静,照常走进他的办公室,按时来用早餐,但在午餐以后,他就把女儿拉到了自己身边,抱住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拥抱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到了晚上尤莉告诉她的母亲,说他在外表上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她注意到父亲的心跳得很剧烈。以后的两天也是这样地过去了。到了九月四日晚上,莫雷尔向他的女儿要回了他办公室的钥匙。
  尤莉一听到这个要求立刻就发抖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恶兆。这把钥匙一向是由她保存着的,只有在她童年的时代,有时向她讨回只不过当作一种惩罚罢了,而现在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讨回这把钥匙呢?那年轻姑娘望着莫雷尔。“我做错了什么事,父亲?”她说,“你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没什么,我的宝贝,”那不幸的人回答道,一听到这个简单的问题,泪水便盈满了他的双眼,“没什么,只是我要它。”
  尤莉假装在身上摸钥匙。“我一定把它掉在我的房间里了。”她说道。于是她走了出去,但她并没有回她的卧室,却赶快去和艾曼纽商量。“这把钥匙不要给你的父亲,”他说,“明天早晨,要是可能的话,一刻都不要离开他。”她问艾曼纽是怎么回事,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是不肯说,在九月四日到五日的那个晚上,莫雷尔尔夫人留心倾听着每一个声音,她听到自己的丈夫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直到早晨三点钟。他是在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去的。那一夜母女两人厮守着挨了过去。她们也在期待着马西米兰,他本该在傍晚时就到的。早晨八点钟,莫雷尔走进了她们的房间。他很平静,但在他那苍白和忧伤的脸上,显然可看出那一夜的焦虑。她们不敢问他睡得好不好。莫雷尔一生中从来也没象今天这样对他的妻子如此温柔,对他的女儿如此充满了父爱。他不断地凝视着娇美的姑娘,不断地吻她。尤莉没忘艾曼纽的话,当她的父亲离开房间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出去了,但他却急忙对她说,“去陪着你的妈妈吧。”尤莉想陪他。“我要你这样做。”他坚持说。这是莫雷尔生平第一次对女儿说,“我要你这样做。”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仍满带着父亲的慈爱,尤莉不敢不从命。她站在老地方,哑口无言,一动也不动,片刻以后,门开了,她觉得有两只手臂抱住了她,两片嘴唇亲到了她的前额上。她抬头一望,发出一声惊喜的喊声。“马西米兰!哥哥!”她喊道。
  听到这几个字,莫雷尔夫人站起身来,扑入她儿子的怀抱。
  “妈,”青年叫道,他望望莫雷尔夫人,又望望他的妹妹,“怎么啦?你们的信吓了我一跳,所以我尽快赶回来了。”
  “尤莉,”莫雷尔夫人边说,边对那青年作了一个表示,“快去告诉你父亲,说马西米兰回来了。”那年轻姑娘急忙冲出房间,但在楼梯口,她碰到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封信。
  “你是尤莉·莫雷尔小姐吗?”那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是的,先生,”尤莉吞吞吐吐地答道,“你有何贵干?我不认识你呀。”
  “请读一读这封信吧,”他说完就把信交给了她。尤莉犹豫了一下。“这封信对令尊大有好处。”信差补充道。
  年轻姑娘急忙接过信赶紧拆开,读道:
  马上到梅朗巷去,走进门牌是十五号的那座房子,向门房要六楼上的房门钥匙。走进那个房间,在壁炉架的角落里有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拿来给令尊大人。注意,他必须在十一点以前收到这只钱袋。你答应过要照我说的去做的。要履行你的诺言。
  水手辛巴德上。
  年轻姑娘发出一声欣喜的呼喊,抬起头来,四顾寻觅那信差,但他已经不见了。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又读了第二遍,发现原来还有一小段附言。她读道:“记住,你必须亲自去完成这项使命,而且必须单独去。要是让别人去,或由别人陪你去,则门房就会回答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段附言使年轻姑娘的欢喜打了个折扣。她可以毫无担心地去吗?那儿会不会有某种陷阱在等待着她呢?她还很天真,不知道象她这种年龄的年轻姑娘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但对于危险的恐惧是不必事先知道的,真的,说起来,常常是不可知的危险会使人产生极大的恐怖。
  尤莉心里犹豫不决,决定找人商量一下。可是,由于一种奇特的情感,她所要商量的对象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艾曼纽。她急忙下楼去,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来见他父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把楼梯上的那幕情形讲给他听,并说她当时已答应过他,然后又把那封信拿给他看。
  “那么,你一定得去,小姐。”艾曼纽说道。
  “到那儿去吗?”尤莉问。
  “是的,我可以陪你去。”
  “但你没看到上面要求我一定要一个人去吗?”尤莉说。
  “你是一个人去,”青年答道。“我可以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你,假如你去得太久了,使我感到了不安,我就赶去接你,谁要是找你麻烦,我就要他好看!”
  “那么,艾曼纽,”年轻姑娘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的意见是我应该服从这个命令了?”
  “是的,那送信人不是说这关系到你父亲能否得救吗?”
  “他倒底有什么危险呀,艾曼纽?”
  艾曼纽犹豫了一会儿,但为了使尤莉立刻做出决定,他不得不把实话说出来。
  “听着,”他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不是?”
  “是的。”
  “那么,在今天十一点钟,你的父亲差不多有三十万法郎要付。”
  “是的,那我知道。”
  “但是,”艾曼纽又说道,“我们公司里的现款还不够一万五千法郎。”
  “那可怎么办呢?”
  “所以,假如在今天十一点钟以前,你父亲找不到人来帮他,则到了十二点钟他就不得不宣布破产啦。”
  “噢,来吧,来吧!”她大喊一声,急忙拖了那个青年就跑。
  这时,莫雷尔夫人已把发生的一切都讲给她的儿子听了。
  那青年已知道得很清楚了,自从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的身上以来,家里的生活已起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步境地。他吓得呆如木鸡。然后,他冲出房间,奔上楼梯,想在办公室里找到父亲,但他敲了很长时间门,里面毫无动静。当他还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听到卧室的门开了,转过身来,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原来莫雷尔先生并没有直接到他的办公室去,而是回到了他的卧室,直到这时才出来。
  莫雷尔一看见自己的儿子,就发出了一声惊喊,他根本不知道他会回来的。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用左手紧按着一件藏在他衣服底下的东西。马西米兰三步两步跳下楼梯,扑上去搂住了他父亲的脖子,突然他缩回了身子,用右手按在莫雷尔的胸膛上。“父亲!”他喊道,脸刷地变成死灰色,“你衣服底下藏着这对手枪干什么?”
  “噢,我也害怕这东西!”莫雷尔说道。
  “父亲,父亲!看在老天的份上,”青年惊喊道,“告诉我,您究竟拿这些武器要做什么?”
  “马西米兰,”莫雷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你是一个男子汉,而且是一个爱名誉的男子汉。来,我解释给你听。”
  于是莫雷尔跨着坚定的步子向他的办公室走去,马西米兰跟在他的后面,一路走,一路发抖。莫雷尔打开门,等他的儿子进来以后就把门关上了,然后,穿过前厅,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把手枪放在上面,手指一本摊开的帐簿。这本帐簿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公司的财务状况。半小时后,莫雷尔就得付出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而他现在仅有一万五千二百五十法郎。
  “看吧!”莫雷尔说道。
  青年读着,感到愈来愈绝望。莫雷尔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数字面前,还要什么解释呢?
  “父亲,你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了吗?”青年过了一会儿问道。
  “是的。”莫雷尔答道。
  “你再没有可收回的钱了吗?”
  “一点也没有了。”
  “你在各方面都搜尽了吗?”
  “都搜空了。”
  “这么说半小时之后,”马西米兰用一种阴沉的声音说,“我们的名誉就要蒙受耻辱了。”
  “血可以洗清耻辱的。”莫雷尔说道。
  “你说得对,父亲,我了解你。”于是他伸手去拿手枪,说道,“一支给你,一支给我,谢谢!”
  莫雷尔拉住了他的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谁去养活她们呢?”
  一阵寒颤流过青年的全身。
  “父亲,”他说,“你想好了是要我活下去吗?”
  “是的,我要你这样做,”莫雷尔答道,“这是你的责任。马西米兰,你有一个冷静坚强的头脑。马西米兰,你不是普通人。
  我什么都不希望,我什么命令都没有,我只想对你说,你设身处地仔细为我想一想,然后你自己来作出判断吧。”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崇高的听天由命的表情,用一种缓慢的,悲伤的姿势扯下那表示他的军衔的两个肩章。“那么,好吧,父亲,”他伸手给莫雷尔说道,“安心地死去吧,父亲。我会活下去的。”
  莫雷尔几乎要跪到儿子的面前,但马西米兰抱住了他,于是这两颗高贵的心在一霎间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莫雷尔说道。
  马西米兰微笑了一下。“我知道的,父亲,你是我生平所知道的最可尊敬的人。”
  “好了,我的儿子,现在一切都说明白了,现在回到你母亲和妹妹那儿去吧。”
  “父亲,”青年跪下一条腿说道,“祝福我吧!”
  莫雷尔双手捧起他的头,把他拉近了一些,在他的前额上吻了几下,说道:“噢是的,是的,我以自己的名义和三代无可责备的祖先的名义祝福你,他们借我的口说:‘灾祸所摧毁的大厦,天命会使之重建。’看到我这样的死法,即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怜悯你的。他们拒绝给我宽限,对你,或许会给的。要尽量不说出有失体面的话。要去工作,去劳动,年轻人,要热忱而勇敢地去奋斗,要活下去,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俭地生活下去,这样,你的财产或许会一天天地增加,把我所欠下的债还清。到全部还清的那一天,你就可以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的死,是因为他无法做到我在今天所做到的事。但他是平静地死去的,因为他在临死的时候知道我会做到的。’想想看,那一天将是多么光荣,多么伟大,多么庄严埃”“父亲!父亲!”青年哭道,“你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假如我活着,一切就都改变了,假如我活着,关心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敌意。假如我活着,我只是一个不信守诺言,不能偿清债务的人,实际上,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反过来说,假如我死了,要记得,马西米兰,我的尸首是一个诚实而不幸的人的尸首。活着连我最好的朋友也会避开我的屋子,死了,全马赛的人都会含泪送我到我最后的安息地。活着,你会以我的名字为耻,死了,你可以昂起头来说:‘我父亲是自杀的,因为他生平第一次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年轻人发出了一声呻吟,但看来已屈服了。因为他的头脑不是他的心已被第二次说服了。
  “现在,”莫雷尔说,“让我单独留在这儿吧,想法带开你母亲和妹妹。”
  “你不再见见妹妹了吗?”马西米兰问道,在这次会见中,青年的心里还藏着一个最后的朦胧的希望,他是为了那个理由才这样建议的。莫雷尔摇了摇头。“我今天早晨见过她了,”他说,“和她告别过了。”
  “你没有特别的嘱咐留给我吗,父亲?”马西米兰哑着嗓子问道。
  “有的,我的孩子,有一个神圣的嘱托。”
  “说吧,父亲。”
  “只有一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曾同情过我,是出于人道,还是出于自私,我不知道。它的代理人曾给了我,我不愿说赐给我三个月延期的时间,他在十分钟之后就要来收那笔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了。这家银行应该最先还清,我的孩子,你必须尊重那个人。”
  “父亲,我会的。”马西米兰说。
  “现在再向你说一次,永别了,”莫雷尔说。“去吧!去吧!
  我要独自呆在这儿。你可以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找到我的遗嘱。”
  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心里虽想服从,但却没有勇气来实行。
  “听我说,马西米兰,”他的父亲说。“假若我是一个象你这样的军人,受命去攻克某一个城堡,而你知道我肯定会在进攻时被杀的,难道你不愿意象现在这样的对我说一声:‘去吧,父亲,因为倘若您留下来就要名誉扫地,宁愿死,别受辱’!”
  “是的,是的!”青年说道,“是的!”于是又浑身痉挛地用力拥抱了他父亲一次,说,“就这样吧,父亲。”说完他便冲出了办公室。
  在儿子离开以后,莫雷尔两眼盯住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伸手去拉铃。过了一会儿,柯克莱斯进来了。
  他已不再是往常那个人了,最近三天来的可怕的一切已压垮了他。莫雷尔父子公司就要付不出款的这个想法完全把他压倒了,二十年来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的屈辱。
  “我的好柯克莱斯,”莫雷尔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你去等在前厅里。当三个月前来过的那位先生,汤姆·弗伦奇银行的代表来的时候,向我通报一声。”柯克莱斯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走进前厅里,坐了下来,莫雷尔倒入他的椅子里,眼睛盯在钟表上,现在还剩七分钟,只有七分钟了。表针的移动快得令人难以相信,他象是能看到它在走动似的。
  这个人,他还依旧年轻,但却为了一种或许是虚妄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很正当的理由,就要和世界上他所爱的一切告别,放弃充满家庭乐趣的生命了,在这最后的一刻,他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实在是无法表达。他的额头挂满了冷汗,可是并不怨天尤人,他的眼睛润湿着,但却是向着天空的。时钟的针继续向前走着。手枪的保险机已打开了。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一支,喃喃地念着女儿的名字。然后他又放下了这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似乎象是和他那心爱的女儿还告别得不够似的。然后他又把目光盯到了时钟上,他不再计算分数了,而是以秒数来计算了。他又拿起了那致命的武器,他的嘴是半张着,他的眼睛盯在时钟上,当他想到扳动枪机时那格的一声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一片冷汗湿透了他的额头,一阵要命的剧痛咬着他的心。他听到了楼梯口那扇门的铰链的转动声,时钟轧轧地响了几声,预示要敲十一点了,突然办公室的门开了。莫雷尔没有转身,他在等待着柯克莱斯说这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他已把手枪的枪口放在了牙齿中间。突然他听到一声大喊,这是他女儿的喊声。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尤莉的枪掉了下来。
  “父亲!”年轻姑娘大声喊道,她欢喜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得救了,你得救啦!”她扑到了他的怀里,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红丝织成的钱袋。
  “得救,我的孩子!”莫雷尔诧异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得救啦,得救啦!看,快看呀!”年轻姑娘说道。
  莫雷尔接过钱袋,微微吃了一惊,因为他朦胧地记得,这只钱袋一度是属于他自己的。钱袋的一端缚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虽然是已经签收了的,另一端则系着一颗榛子般大的钻石,还附有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尤莉的嫁妆。”
  莫雷尔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他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梦。正当这时,时钟连敲了十一下,这震颤的声音直穿进他的身体,每一下都象是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一样。“快说,我的孩子。”
  他说,“快说说!这个钱袋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梅朗巷十五号六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的壁炉架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尔大声说道,“这个钱袋不是你的呀!”
  尤莉把早晨收到的那封信交给了父亲。
  “你是单独一个人去的吗?”莫雷尔读了信以后问道。
  “艾曼纽陪我去的,父亲。他本来说好在穆萨街的拐角上等我的,但说来奇怪,我回来的时候他不在那儿了。”
  “莫雷尔先生!”这时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喊道,“莫雷尔先生!”
  “这是他的声音!”尤莉说道。这时艾曼纽已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色彩。“法老号!”他喊道,法老号!”
  “什么!什么!法老号!你疯了吗,艾曼纽?你知道那艘船已经沉没了。”
  “法老号,先生!他们发出的信号是法老号!法老号进港了!”
  莫雷尔倒在他的椅子里。他浑身无力,他的理智无法接受这种闻所未闻,令人难以相信的,不可思议的事。这时他的儿子进来了。
  “父亲!”马西米兰喊道,“你怎么说法老号已沉没呢?了望塔上已经得到了它的信号,他们说它现在正在进港。”
  “我亲爱的朋友们!”莫雷尔说道,“假如的确如此,这一定是上天的一个奇迹,太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但真实而同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手中所握着的那只钱袋,那张签收了的期票,那光彩夺目的钻石。
  “啊,先生!”柯克莱斯喊道,“那是怎么回事,法老号?”
  “来吧,我亲爱的孩子们,”莫雷尔站起身来说,“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个消息是假的,愿苍天可怜我们!”
  他们都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了莫雷尔夫人,莫雷尔夫人实在怕到办公室来。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卡尼般丽街。这时码头上已聚满了人。人们都让路给莫雷尔。“法老号!法老号!”
  每一个声音都这样说。
  说来奇怪,在圣·琪安了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着这些字样:“法老号(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它简直和原先那艘法老号一模一样,而且是满载着货物,大概还是装着洋红和靛青。它抛了锚,收了所有的帆,甲板上是茄马特船长在那儿发号施令,而佩尼隆正在向莫雷尔先生打旗语。再也不容怀疑了!眼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是真实的。而且一万余人都在场当见证人。莫雷尔父子在岸上激动地拥抱起来,市民们望着这奇迹都在欢呼鼓掌,这时,有一个留着一脸黑胡须的男子,正躲在一处哨兵的岗亭里,望着这个令人激动的场面,低声说道:“快乐吧,高贵的心呀!愿上帝祝福您所做的和将要做的种种善事,让我的感激和您的恩惠都深藏不露吧!”
  于是,带着一个愉快的微笑,他离开那隐身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下一侧岸边的便梯,高呼三声:“雅格布!雅格布!雅格布!”于是一艘小艇向岸边划来,接他上了船,送他到了一艘豪华的游艇旁边,他象一个水手那样灵活地跃上游艇的甲板,从那儿再回过身来望了一眼莫雷尔,只见莫雷尔正欢喜得热泪盈眶,正在极其亲热地和他周围的人一一握手,并以感激的目光望着天空,似乎想在天上寻觅那不可知的造福者似的。
  “现在,”那位无名客说道,“永别了,仁慈,人道和感激!永别了,一切高贵的情意,我已代天报答了善人。现在复仇之神授于我以权力,命我去惩罚恶人!”随着这些话,他发出一个信号,而象是就只等待这个信号似的,游艇立刻向港外开去了。
  (第三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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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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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的两个青年,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和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到了佛罗伦萨。他们约定好了来观看那一年的罗马狂欢节,弗兰兹事先说定充当阿尔贝的向导,因为他最近这三四年来一直住在意大利。在罗马度狂欢节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是如果你不愿意在呸布尔广场或凡西诺广场上过夜。所以他们写信给爱斯巴广场伦敦旅馆的老板派里尼,吩咐为他们保留几个舒适的房间。派里尼老板回信说,他只有两间寝室和一间内房,在三楼上,租金很低廉,每天只要一个路易。他们接受了这个条件,但为了尽可能好好地利用空暇的时间,阿尔贝就动身到那不勒斯去游览。而弗兰兹则留在佛罗伦萨。在这儿过了几天以后,他去过那家叫卡西诺的俱乐部,并且在佛罗伦萨的几家贵族家里过了两三个夜晚,在他访问了波拿巴的摇篮科西嘉以后,他忽然想去访问一下拿破仑的监禁地厄尔巴岛。
  一天傍晚,他解开一艘拴在里窝那港内铁环上的小船,跳到船上,用他的披风裹住身体,在船里躺下,对船员们说:“开到厄尔巴岛去!”小船就飞也似的驶出了港口,第二天早晨,弗兰兹便在费拉约港弃舟登岸。在沿着那位巨人所留下的足迹走过一遍以后,他又在岛上游览了一番,然后重新上船,向马西亚纳驶去。两小时以后,他在皮亚诺扎上岸,他曾听人煞有介事地说过,那儿到处都是红色的鹧鸪。但打猎的成绩却不佳,他只打下来几只鹧鸪,于是他如同每一个失败的猎人一样,回到船上就大发脾气。
  “啊,如果大人愿意,”船长说,“您可以找到一个绝对好的地方打猎。”
  “在哪儿?”
  “您看见那个岛了吗?”船长指着耸立在蔚蓝色的海面上一片圆锥形状的岛屿说。
  “嗯,这是什么岛?”
  “基督山岛。”
  “可是我没有在这个岛上打猎的许可证呀。”
  “大人不必要许可证,因为那个岛上没人居住。”
  “啊,真的!”青年说,“地中海上竟有一个荒岛,真是一件怪事。”
  “这是很自然,小岛上是一大堆岩石,岛上没有一亩可耕的土地。”
  “这个岛归属哪个国家?”
  “属于托斯卡纳。”
  “那儿可以打到什么?”
  “数不尽的野山羊。”
  “我想它们大概是靠舔石头过日子吧。”弗兰兹怀疑地笑了笑说。
  “不,石缝里可以长出小树,它们可以啃嫩叶吃。”
  “我睡在哪儿呢?”
  “岸上的岩洞,或者裹上披风睡在船上,而且,要是大人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打完猎以后马上就走。我们夜里白天都一样能航行,如果风停了,我们可以用桨。”
  弗兰兹觉得和他同伴会聚的日子还早,而且在罗马的寓所也没什么别的麻烦,所以他就接受了这个建议。一听说他同意了,水手们就互相低语了几句。“喂,”他问道,“怎么?还有什么困难吗?”
  “不?”船长答道。“但我们得告诉大人知道,那个岛很不安全。”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基督山虽然没有人在上面住,但偶尔也被走私贩子和海盗用作避难所,他们都是从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来的。假如有人告我们曾到过那儿,那么我们回到里窝那的时候,就得上检疫所扣留六天。”
  “见鬼!那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六天正好是上帝创世用的时间。伙计们,这个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但谁会去报告大人到过基督山呢?”
  “噢,我肯定不会。”弗兰兹喊道。
  “我也不,我也不!”水手们同声说。
  “那么就转舵向基督山。”
  船长下了几个命令,船头开始朝那个岛调转过去,不多会儿小船便朝着那个方向驶过去。弗兰兹等船一切都调整好,船帆鼓起了风,四个水手站定了位置,三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然后又重新接上话头。“盖太诺,”他对船长说,“你跟我说基督山是海盗的一个避难所,我想他们可并不象山羊那么好玩吧。”
  “是大人,话没错。”
  “我知道确实有走私贩子,但我想,自从阿尔及尔被攻克,摄政制度被摧毁以来,海盗只是库柏和玛里亚特上尉的传奇小说中的人物了吧。”
  “大人有所不知,海盗确实有,就象现在还有强盗一样——大家不是都以为强盗已经让教皇利奥十二世灭绝了吗?可是他们天天还在罗马的城门口抢劫来往过客。难道大人没有听说过,六个月前,法国代理公使在离韦莱特里五百步的距离里内被抢的那件事吗?”
  “噢,是的,我听说过。”
  “那么好,如果大人也象我们一样一直生在里窝那,您就会常常听人说,一艘小商船,或是一艘英国游艇,本来是要开到巴斯蒂亚、费拉约港,或契维塔·韦基亚去的,结果却没了影儿。谁也不知道那条船出什么事了,肯定是触到岩石上沉没了。哼,它碰上的这块岩后大概是一艘又长又狭的船,船上有六个人或者八个人,他们趁着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不知在哪一个荒凉的小岛附近袭击了它,抢劫了它,就象强盗在一处树林的拐角上抢劫一辆马车一样。”
  “但是,”裹紧了披风躺在小船里的弗兰兹问道,“那些遭抢的人为什么不向法国、撒丁,或是托斯卡纳政府去控告呢?”
  “为什么?”盖太诺微笑起来。
  “是的,为什么?”
  “因为他们先是把帆船上所有他们觉得值得拿的东西都搬到他们自己的小船上,然后把船员的手脚都绑起来,往每个人的脖子上都绑上一个二十四磅重的铁球,在帆船底上凿一个大洞,然后就离开。十分钟以后,帆船就开始前后左右地摇荡起来,然后就向下沉,一会儿往这边倾倒,一会儿又往那一边倾倒。几番沉浮后,突然间放出大炮一样的一声巨响——这是甲板里的空气爆炸了。一会儿,排水孔里就象鲸鱼的喷水口一样喷出水来,帆船最后哼哼一声,打几个转转,就不见了,只在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大漩涡,于是一切就都完了。仅五分钟之内,只有上帝的眼睛才看得到帆船究竟躺在海底的哪一个角落。现在你明白了,”船长大笑着说,“为什么没有人去向政府去控告,为什么帆船到不了港的原因了吧?”
  要是盖太诺在提议去岛上行猎以前讲了这番话,弗兰兹在接受他的建议时大概会犹豫一下,但是他们现在已经出发了,他认为后退就是示弱。有些人不会轻率地自甘冒险,但假如有危险临头,却能处之泰然,他便是那种人。有些人十分镇定果敢,他们把危险看成是决斗时的敌手,他们琢磨它的动作,研究它的路数,他们的后退不过是为了喘息一下而已,并不是表示懦怯。他们表示捕捉一切于自己有利的地方,而一下置敌人于死地,他也是那种人。“哼!”他说,“我游遍了西西里和卡拉布里亚,我在爱琴海上曾经航行过两个月,什么海盗强盗我连影子都从没见过一个。”
  “我给大人讲多些,并不是要您改变计划,”盖太诺答道,“只是您问到我,我就回答您,如此而已。”
  “是的,我亲爱的盖太诺,你讲这些很有趣,我希望能好好地玩味玩味。往基督山开吧。”
  风势很猛,小船以每小时六七海里的速度前进。他们十分快地接近航行的目的地。当他们接近那个岛的时候,它象是从海底里冒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透过明净天际下的薄暮余辉,他们辨得出岩石一块一块地堆积在一起,象一座弹药库里的炮弹一样;石缝里则生长着青绿色的灌木和小树。至于水手们,表面上看似十分平静,但显然都十分警惕,小心翼翼的注视着展开在他们前面的玻璃般光洁的海面。海面上只能看到几艘渔船和船上的白帆。当他们离基督山只有十五哩的时候,太阳开始沉落到科西嘉的后面,科西嘉的群山在天空的衬托下划出明晰轮廓,雄劲地呈现出峥嵘的山峰。这座大岩山象巨人亚达麦斯脱似的气势汹汹地俯视着小船,遮住了太阳,而太阳又染红了它的山巅。阴影渐渐从海上升起,好似在驱逐落日的余辉。最后,太阳的余辉驻足在山顶上,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把山顶染得火红,如同一座火山顶。然后,阴影渐渐吞蚀了山顶,象它刚才吞蚀山脚一样,于是整个岛子现在变成了一座灰蒙蒙的山,愈来愈阴沉。半小时后,黑夜就完全笼罩了。
  好在海员们常走这些航线,熟悉托斯卡纳群岛一带的每一块礁石。毕竟在这样的昏黑之中,弗兰兹并不那么镇定自若。科西嘉早已看不见了,基督山也不知隐蔽在了何处,可水手们却象大山猫一样,能暗中识物,并且掌舵人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犹豫。太阳落山后一个钟头了,弗兰兹好象觉得在左侧四分之一哩处看到一大堆黑乎乎的东西,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
  为了怕把一片浮云错认作陆地而引起水手们的嘲笑,他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间,那里出现一大片光,陆地或许会象一片云,但火光却不可能是一颗殒星。
  “这片光是什么?”他问。
  “别出声!”船长说,“是火光。”
  “可你告诉我岛上没人住呀!”
  “我说上面没有固定的居民,但我也说过有时它是走私贩子港口。”
  “而且还有海盗?”
  “还有海盗,”盖太诺把弗兰兹的话重复一遍。“就是因为那,我才吩咐驶过那个岛,所以您也可以看到,那片火光现在在我们身后了。”
  “但这个火光,”弗兰兹又说,”在我看来,倒是不必让我们警惕反而应当让我们放心,凡是不想被人发现的人是不会烧火的呀。”
  “噢,这倒不见得,”盖太诺说,”如果您能在黑暗中猜到这个岛的方位,您就会知道,那一片火光从侧面或从皮亚诺扎岛那边看过去是望不见的,只有从海面上才看得到。”
  “那么,你认为这一片火光等于是说有不速之客在岛上吗?”
  “我们正要把这事弄明白。”盖太诺回答,他的眼睛盯着这颗岛上之星。
  “你怎么弄明白呢?”
  “您呆会儿就知道了。”
  盖太诺和他的伙计们开始商量起来。五分钟以后,他们采取了一个行动,把小船掉过头来。他们朝来时的方向转回去,几分钟以后,就不见火光了,一片隆起的高地遮住了它。掌舵人又改变了小帆船的方向,船就急速地向岛子靠拢过去,不久就离岛只有五十步之遥了。盖太诺扯落了船帆,小船就停了下来。所有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自从他们改变方向以来,就不曾再说过一个字。
  这次前来行猎是盖太诺提议的,所以他自动负起全责。四个水手的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同时都把他们的桨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划开去。在这一点,靠了黑暗帮忙,大概是做起来不难。至于弗兰兹,他极其冷静地检查了一下他自己的武器。
  他有两支双铳枪和一支马枪。他上了子弹,望着枪机,静静地等着。这时,船长已脱掉他的背心和衬衫,紧了紧他的裤子;他原来就赤着脚,所以根本没有鞋袜可脱。完成这些以后,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一个要大家保持肃静的动作,就一点儿声响没有地滑入海里,极其小心的游向岸边,没有一丝哪怕最轻微的动静。只有从那条闪着磷光的水痕才能跟踪到他。这道水痕迹一会儿也不见了;显然他已上了岸。在半个小时内,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一动不动,当那道发光的水痕又出现时,他用力划了两划就回到了船上。
  “怎么样?”弗兰兹和水手们齐声问。
  “他们是些西班牙走私贩子,”他说,“两个科西嘉强盗也和他们在一起。”
  “科西嘉强盗怎么会和西班牙走私贩子一起在这儿呢?”
  “唉!”船长用基督教徒般的悲天悯人的口吻回答说,“我们应该永远互相帮助。强盗常常让宪兵和马枪兵逼得走投无路。唉,他们看到一条小船,而船上是象我们这样的好人,他们就来要求我们庇护。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虫,你怎么能拒绝帮忙呢?我们就收留了他们。而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们就驾船到海上来。我们并不因此破费什么,但却救了一个相同命运人的性命,或至少使一个伙伴获得了自由,而他,一有机会就会报告我们,指示一个安全地点,使我们可以把货物顺顺利利地卸到岸上。”
  “啊!”弗兰兹说,“那么你偶尔也干点走私的活了,盖太诺?”
  “阁下,人总得什么都干一点儿,我们总得要过日子哪。”
  对方带着一个难以形容的微笑回答说。
  “那么你认识基督山岛上现在那些人罗?”
  “哦,是的,我们水手就象是互济会会员,可凭某种暗号互相认识的。”
  “如果我们上岸去,你认为不要紧吗?”
  “一点用不着害怕!走私贩子不是强盗。”
  “但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呢?”弗兰兹说道,心中盘算着危险的可能性。
  “哦!”盖太诺说,“他们做强盗可不是他们的错,那是当局的错。”
  “怎么会呢?”
  “他们被追得走投无路,就因为‘摘了一个瓢儿’,而当局似乎认为科西嘉人的天性里不该有复仇的念头似的。”
  “你这‘摘了一个瓢儿’是什么意思,是指暗杀了一个人吗?”弗兰兹继续刨根问底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他们杀了一个仇人,那和普通的暗杀可大不相同。”船长答道。
  “好吧,”青年说,“那么我们去请求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的接待吧。你认为他们肯吗?”
  “一定肯的。”
  “他们有多少人?”
  “四个,加上那两个强盗,一共六个。”
  “正和我们相等,那么他们假如要找麻烦,我们也能够对付他们。我最后再对你说一遍,到基督山去吧。”
  “是,但阁下得允许我们采取某种预防措施。”
  “只管做吧,要象斯托一样的聪明和尤利西斯一样的慎重。我不但允许,而且还鼓励你这样做。”
  “那么,别出声!”盖太诺说。
  每一个人都不再作声了。象弗兰兹这样一个看事明了的人,知道所处的位置很重要,他现在是孤零零地独自和一群水手在黑暗里,他并不认识他们,他们没有理由要尽忠于他;他们知道他身上藏着几千法郎;他们曾查看他的武器,他那几支枪非常漂亮,当他们查看的时候即使说不带着嫉妒,至少却充满着好奇心,另一方面,他就要上岸了,除了这些人以外,他再无其他任何的保护,这个岛虽然有着一个非常富于宗教色彩的名字,但在弗兰兹看来,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除了给他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待遇外,似乎不会给他什么别的接待,帆船被凿的那种故事,在白天听来难以相信,但在夜里想来却似乎非常可能。处在这两种想象的危险之间,他眼睛不敢离开船员,手不敢离开枪。
  水手们扯起了帆,帆船正破浪前进。弗兰兹的眼睛现在已比较习惯了黑暗,他可以在黑暗中辨别出小船沿着它航行的那个巨人般的花岗石;然后,转过一块岩石,他看到了明亮的火光,火光周围坐着五六个人。火焰照亮了百步之内的海面。
  盖太诺沿着光圈的边缘航行,小心地使船保持在光线之外;就这样,当他们驶到火光正面的时候,他就笔直地驶入光圈的中心,嘴里唱起了一首渔歌,他的伙计们也同声合唱着。歌声一响,坐在火堆周围的人就站起身向登岸的地方走过来,他们的眼睛死盯着小船,显然是在判断和推测来者的情况和意图的。
  不久,他们象是满意地得到了答案,又回到(只剩一个人还站在岸边)了他们的火堆那儿,火堆上正烤着一整只野山羊。当小船距岸二十步之内时,滩头上的那个人就把他的马枪做了一个哨兵遇见巡逻兵的姿势,并用撒丁语喊道:“哪一个?”弗兰兹冷静地把手指按在枪机上。盖太诺同这个人交谈了几句,这几句话那位游客虽然不懂,但一听便知是在讲他。
  “阁下愿不愿报一下姓名?”船长道。
  “不要讲出我的名字来,只说我是一个来游玩的法国旅客就得了。”
  盖太诺把这个答复转达了以后,哨兵就对坐在火堆旁边的一个人发了一声命令,那个人就站起来消失在岩石堆里了。
  谁都没有讲话,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弗兰兹正忙着上岸的准备,水手们正忙着收帆,走私贩子们正忙着烤他们的野山羊,但在这一切互不相关的动作之中,他们显然互相在打量着对方。那个走开的人突然从他离开的那个地方的对面回来了;他向那哨兵示意,那哨兵就转向小船,喊出了“Saccommodi”这个字。“Saccommodi”这个意大利字是无法翻译的,它的意思同时包含着:“来吧,请进,欢迎光临,只当在你自己家里一样,你就是家里的主人。”这个字就象莫里哀那句土耳其语一样,使那些醉心于贵族的小市民大为吃惊,因为它所包括的内容太多了。水手们不等对方发出第二声邀请,就用桨猛划了四下,小船便到了岸边。盖太诺一跃上岸,和那哨兵交谈了几句,接着他的伙计们也上了岸,最后才轮到弗兰兹。他把一支枪背在自己的肩头,另一支由盖太诺背着,而他的马枪则由一个水手拿着。他的服装半似艺术家,半似花花公子,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因此也没有惹起什么不安。小船已系在岸边,他们向前走了几步,找到了一块舒适的露宿地点,但他们所选择的地点显然不合那个当哨兵的走私贩子的心意,因为他大声喊道:“请你们别在那儿。”
  盖太诺低声道了一声歉,便向对面走去,有两个水手已在火堆上点燃了火把,照着他们向前走。他们约莫前进了三十步左右,便在一小堆岩石环绕的空地上停了下来,空地里的座位已准备好了,象哨兵的岗亭一样。四周的岩石缝里生长着几株矮小的橡树和繁密的金娘花丛。弗兰兹用火把向下照了一下,借着火光可以看到一堆灰烬,说明这个隐蔽的地方并不是他第一个发现的,而无疑的是那些好奇的访问者在基督山的驻足之一。至于他以前的种种预测,在他登陆以后,看到那批主人的无所谓的——即使不算是友谊的——态度以后,他的成见已经打消了,或更准确一点说,是因为看到了那只山羊,以致他的念头已转到食欲上去了。他向盖太诺提起了这一点,盖太诺回答说,准备晚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他们的船里有面包、酒和半打鹧鸪,只要生起一堆火来烤熟它们就得了。
  “而且,”他又说,“假如他们烤肉的香味引诱了您,我可以拿两只鸟去跟他们换一块肉来。”
  “你倒象是个天生的外交家,”弗兰兹答道,“去试试看吧。”
  这时,水手们已拾了许多枯枝,生起一堆火来。弗兰兹嗅着烤山羊的香味,正在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船长带着一种神秘的神色回来了。
  “怎么样,”弗兰兹问道,“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拒绝了吗?”
  “正巧相反,”盖太诺答道,“他们的头儿是位法国青年,就请您去和他一同用晚餐。”
  “哦,”弗兰兹说,“这位头儿倒非常客气,我看也不必拒绝吧,特别是我还要带我那一份晚餐去。”
  “噢,不必了,他的晚餐丰富得很呢,只是他有一个附带的条件方能请您到他的家里去。”
  “他的家!难道他在这儿盖了所房子吗?”
  “不,但反正他有个非常舒适的住处,这是他们说的。”
  “那么你认识这位头儿了?”
  “我听人说起过他。”
  “是说好还是坏?”
  “两者兼而有之。”
  “见鬼!是什么条件呢?”
  “您得蒙住眼睛,直到他亲自吩咐您的时候才可以把绑带取下来。”弗兰兹望着盖太诺,想知道他对于这个建议是怎么看的。“啊,”他猜到了弗兰兹的想法,就回答说,“我知道这是值得考虑一下的。”
  “假如你处在我的位置,你怎么办呢?”
  “我,我是光棍一条,没什么怕失去的,我当然去。”
  “你会接受吗?”
  “我会接受的,就算是出于好奇心吧。”
  “那么,这位头儿有什么非常奇特之处吗?”
  “听着,”盖太诺压低了嗓音说道,“我不知道他们说得是不是真的,”他停下来,看看附近有没有人。
  “他们怎么说?”
  “说这位头儿住在一个岩洞里,同这个洞一比,庇梯宫简直算不了什么了。”
  “胡说!”弗兰兹说着就又坐了下来。
  “这不是胡说,是真的。圣·弗狄南号的舵手卡玛曾经进去过一次,他出来以后惊奇得了不得,发誓说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只有在童话里才听说过。”
  “你知不知道,”弗兰兹说,“假如这种事是真的,你这不是领我到阿里巴巴的宝窟里去了吗?”
  “我只是把听到的话告诉您而已。”
  “那么你劝我答应他吗?”
  “噢,我可没那样说,阁下尽可悉听尊便。这种事我可不敢劝您。”
  弗兰兹想了一下,觉得一个人既然那么有钱,是决不会想来抢他腰中的区区之数的;既然等着他的是一顿美餐,他就接受了。盖太诺带着他的答复走了。弗兰兹是很审慎的,很希望尽可能多知道些关于他这位东道主的一切。在对话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个水手坐在旁边,在一本正经地翻弄着鹧鸪,带着一种很忠于职守的神气,于是他转向这个水手,问这些人是怎么来的,因为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帆船。
  “那个大可不必担心,”那水手回答说,“我知道他们的帆船在哪儿。”
  “是艘非常漂亮的帆船吗?”
  “如果叫我去环航全球,我只要这么一艘船就足够了。”
  “它的载重有多少?”
  “大概一百吨左右,但是它吃得住任何风浪。是英国人所谓的那种游艇。”
  “在哪儿造的?”
  “我不知道,但依我看,它是一条热那亚船。”
  “但一个走私贩子们的头儿,”弗兰兹又说道,“怎么敢到热那亚去定造一艘这样的船呢?”
  “我没说那船主是一个走私贩子呀。”水手答道。
  “是的,但我想盖太诺说过的。”
  “盖太诺只远远地见过那条船,他还从来没和船上的人讲过话呢。”
  “假如这个人不是一个走私贩子,那他是什么人呢?”
  “一位有钱的先生,以旅行为乐。”
  “嘿,”弗兰兹心里想,“他真是愈来愈神秘了,两个人的话都不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假如你问他,他就说是叫水手辛巴德。但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他住在什么地方?”
  “海上。”
  “他是哪国人?”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阁下可以自己来判断。”
  “他会在哪儿接待我呢?”
  “一定会在盖太诺告诉你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你们到岛上来的时候,看到岛上没有人,就从来没为好奇心所驱使,去寻找过这座魔宫吗?”
  “噢,找过不止一次了,但结果是一场空。我们把那个岩洞全都搜查过了,但始终找不到一点儿洞口的痕迹。他们说那扇门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用一个魔字叫开的。”
  “果然不错,”弗兰兹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神怪故事。”
  “爵爷在恭候。”一个声音说道,弗兰兹听出这是那个哨兵的声音,他还带游艇上的两个船员。弗兰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交给了对他说话的那个人。他们一言不发地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而且蒙得很小心,说明他们很清楚他想乘机偷看。
  蒙好以后,就要他答应决不抬高蒙布。于是他的两个向导夹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向前走去,那个哨兵在前面领路。走了二十多步左右,他就嗅到开胃的烤山羊香味,知道他正在经过露营的地点了,他们又领他向前走了五十步左右,显然在向那个禁止盖太诺走的方向前进,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不准他们在那儿露宿的原因了。不久,由于空气的转变,他知道他们已走进了一个洞里;又走了几秒钟,他听到喀喇喇一声响,他觉得空气似乎又变了,变得芳香扑鼻。终于他的脚踏到了一张又厚又软的地毯上,这时他的向导放松了他的手臂。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一个声音用优美的法语——虽然带着一点外国口音——说道:“欢迎光临,先生!请解开您的蒙布吧。”这当然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弗兰兹无须这种许可再说第二遍,就立刻解开了他的手帕,他发现自己已站在了一个年约三十八至四十岁的男子面前。那人穿着一套突尼斯人的服装,那是一顶红色的便帽,帽上垂下一长绺蓝色的丝穗,一件绣金边的黑色长袍,深红色的裤子,同色的扎脚套,扎脚套很宽大,也象长袍一样是绣金边的,一双黄色的拖鞋;他的腰部围着一条华丽的丝带,腰带上插着一柄锋利的小弯刀。虽然他的脸色苍白得象死人,但这个人的脸实在是很漂亮;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象是具有穿透力似的;鼻梁笔直,几乎和额头齐平,纯粹的希腊型鼻子;他的牙齿洁白得象珍珠,排列得很整齐美观,嘴上是一圈黑胡须。
  但那种苍白的脸色是很显眼的,仿佛他曾被长期囚禁在一座坟墓里,以致无法再恢复常人那种健康的肤色了。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却极其匀称,使弗兰兹惊奇的是,他曾把盖太诺的话斥为荒唐之言,而现在竟亲眼得以证实了。只见眼前整个房间里都挂满了绣着金花的大红锦缎。房间里有一个象天然从墙上凿成的壁龛,上面放着一套阿拉伯式的宝剑,剑鞘是银的,剑柄上镶嵌着灿烂的宝石;天花板上悬下一盏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丽,脚下是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弗兰兹进来的那扇门前挂着织锦门帘,另外一扇门前也挂着同样的门帘,那大概是通第二个房间门的,那个房间里似乎灯火辉煌。
  那位主人暂时让弗兰兹表示他的惊讶,同时却在打量他,始终不曾把目光离开过他。“先生,”他终于说道,“刚才领您到这儿的时候多有冒犯,万分抱歉,但这个岛一向是荒无人烟的,假如这个住处的秘密被人发现了,在我外出回来的时候,无疑地会发现我这所临时别墅会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那就未免太不令人愉快了,倒也不是因为怕受损失,只是因为我现在可以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到那时怕再也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了。现在让我尽量来使您忘记这暂时的不快,而献给您绝对想不到在这儿能找到的东西吧,就是说,一顿还说得过去的晚餐和相当舒服的床铺。”
  “真的!我亲爱的主人,”弗兰兹答道,“不必为此道歉。我知道,那些深入魔宫的人总是被蒙上眼睛的,譬如说,《新教待列传》里莱奥尔便是其中之一。而且我实在毫无抱怨的理由,因为我所看到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故事的一部续集。”
  “唉!我或许可以借用鲁古碌斯的一句话,‘假如我早知道先生的光临,我会事先准备一下的。’现在蓬荜未扫,只是草舍悉听您随意支配,粗茶淡饭,如不嫌弃,敬请分享。阿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刚落,门帘撩开了,一个穿着一套白色便服,黑得象乌木似的的黑奴对他的主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餐厅里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哦,”那陌生人对弗兰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与我有同感,但是我认为两个人如果面对面呆上两三个小时,而互相竟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实在是件不太令人愉快的事,请注意,我很尊重待客之礼,决不敢强问您的大名或尊衔。我只是请您随便给我一个名字,以便人可以称呼您而已,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先使您安心,我告诉您,大家通常都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弗兰兹答道,“可以告诉您,由于我只要得到一盏神灯,便可以十足变成阿拉丁。那很可以使我们不致于忘掉神秘的东方世界,不论我怎样想,总之我是被某些善良的神灵带到这里啦。”
  “好吧,那么,阿拉丁先生,”那位奇怪的主人回答说。“您已经听到我们的晚餐已准备好了,现在请您劳驾到餐厅里去好吗?鄙人当在前引路。”说着,辛巴德就撩开门帘,先客而入。
  于是弗兰兹便从一座魔宫走进了另一座魔宫,餐桌上真可谓是摆满了珍奇佳肴,他先使自己相信了这重要的一点之后,他的目光环顾四周。餐厅同他刚才离开的客厅相比毫不逊色,整个房间全部是用大理石筑成的,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餐厅是长方形的,两端各有两尊精美的石像,石像的手里拿着篮子。这些篮子里盛着四堆象金字塔似的珍果,有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子,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晚餐是一只烤野鸡配科西嘉乌,一只港澳火腿,一只芥汁羔羊腿,一条珍贵无比的比目鱼和一只硕大无朋的龙虾。在这些大菜之间,还有较小的碟子盛着各种珍馐味。碟子是银制的,而盘子则是日本磁器。
  弗兰兹抹了一下眼睛,努力使自己确信这不是一个梦。在餐桌旁侍候着的只有阿里一人,而且手脚非常灵便,以致客人向他的主人大加赞赏。
  “是的,”他一面很安闲凝重地尽主人之谊,一面回答,“是的,他是一个可怜虫,对我忠心耿耿,而且尽可能的竭力来证明这一点。他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很爱惜他的脑袋,他觉得他的脑袋之所以站得住,这一点不得不感谢我。”
  阿里走到他的主人前面,捧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辛巴德先生,”弗兰兹说,“我想问问您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完成那件义举的,您不嫌太唐突吧?”
  “噢!说来很简单,”主人回答说,“这个家伙好象是因为在突尼斯王的后宫附近游荡时被捉住的,按法律是这种地方不许黑人去的,国王就判了他的罪,要割掉他的舌头,第二天要砍断他的手,第三天砍下他的头。我早就想雇用一个哑巴。等到他的舌头被割掉以后,我就去向国王请求,要他把阿里卖给我,代价是一支漂亮的双筒长枪,因为我知道他非常想要一支这样的枪。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非常想结果了这个可怜虫。但我还有一把英国弯刀,这把弯刀可以把国王的土耳其剑切得粉碎,当我在长枪以外又加上这把英国弯刀时,国王就让步了,同意饶了他的手和脑袋,只是有一个条件,不许他的脚再踏上突尼斯。这项交易条件实在是没必要的,因为那胆小鬼一望见非洲海岸,就立刻跑到舱底下去了,非到我们望不见世界第三大洲的时候,才能劝他上来。”
  弗兰兹沉默了一会儿,对于他的东道主在叙述这件事情时是那样的冷漠无情,不知作何想法好,为了转变话题,他说:“您的名字太让人羡慕了,你真的也很象那个水手,您是在航行中度过一生的吗?”
  “是的。我曾发誓这样做,但在当时,我丝毫想不到竟能实现这一誓言,”陌生人带着奇怪的微笑说。“我另外还发了几个誓,我希望都能按时实现它们。”
  虽然辛巴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但从他的眼睛里却射出了异常凶猛的光芒。
  “你受过很多苦吧,先生?”弗兰兹试探地说道。
  辛巴德怔了一下,一边用目光盯住他,一边回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一切都使我这样想!”弗兰兹答道,“您的声音,您的目光,您那苍白的肤色,和甚至您所过的这种生活。”
  “我!我过着我所知道的最快乐的生活,真正的总督般的生活。我是万物之王。如果我喜欢某个地方,就住在那儿;厌倦它了以后,就离开。我象鸟一样的自由,也象鸟一样有翅膀。我只要略微示意,我的部下就立刻服从。有时候,我同人类的法律开个小小的玩笑,带走一个它所通缉的强盗,或它所追捕的犯人。然后我就施行我的法律,我的法律是无声的,但却是确实的,没有缓刑,也没有上诉,有罚有赦,而谁都不知道。啊!假如您体验过我的生活,您就不会再希望任何其他的生活了,您决不愿再回到尘世里去了,除非您要到那儿去完成某件大事。”
  “譬如说,复仇!”弗兰兹说道。
  陌生人用那能看透人的心的目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
  “因为,”弗兰兹答道,“在我看来,您似乎是一个为社会所迫害的人,和社会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啊!”辛巴德用他那种怪笑大笑着回答,笑时露出他那雪白锐利的牙齿,“您猜错了。你以为我如此,实际上我是一个哲学家。有一天,或许我会到巴黎去,跟亚伯特阁下和穿蓝色小外套的那个人作对。”
  “巴黎之行对您来说只是第一次吗?”
  “是的,是第一次。您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古怪,但我向您保证,我之所以把它推迟了那么久,错不在我,我有一天总要绕着弯儿达到目的的。”
  “这次的旅行您准备不久就进行吗?”
  “我也不知道,这得看形势而定,而形势是变化莫测的。”
  “我很希望您来的时候我也在那儿,我将尽力来报答您在基督山对我的殷勤款待。”
  “我很高兴能享用您的好意,”主人回答,“但不幸,假如我到那儿去,也许我不愿让人知道的。”
  这时,他们继续在用晚餐,但这顿晚餐倒象是专为弗兰兹而准备的,因为那位陌生人对于这一席丰盛的酒筵简直碰都没有碰一下,而他的不速之客却饱餐了一顿。最后,阿里把甜食捧了上来,说得更确切一点,就是从石像的手上拿下篮子,把它们捧到了桌子上。在两只篮子之间,他放下了一只银质的小杯子,银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阿里把这只杯子放到桌子上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引起了弗兰兹的好奇心。他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色的液体,有点象陈年的白葡萄酒,但却一点都不认得那是什么东西。他把盖子重新盖好,对于杯子里的东西,仍象看以前一样莫名其妙,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他的主人,他看到对方正在对他的失望微笑。
  “您看不出这只杯子里是什么甜食,觉得有点奇怪,是不是?”
  “我承认是这样的。”
  “好,那么让我告诉您吧,那种绿色的甜食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王。”
  “但是,”弗兰兹答道,“这种神浆,既然落到了凡人的手里,无疑的已丧失了它在天上时的尊号而有了一个人间的名称,用谷语来说,您可以把这种药液叫做什么呢?说老实话,我倒并不十分想尝它。”
  “啊!我们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就此显露了,”辛巴德大声说道,“我们常常和快乐擦身而过,可是却对它视而不见;或即使我们的确看到它而且注意到了它,但是却又不认得它。你是一个重实利的拜金主义者吗?尝尝这个吧,秘鲁,古齐拉,戈尔康达的金矿都会打开在你眼前的。你是一个富于想象的诗人吗?尝尝这个吧,一切的界限都会消失的,无限的太空就会展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入无边无际,无拘无束,尽情欢乐的天地。你有野心,想在世上高官厚禄吗?尝尝这个吧,一小时以内,你就是一位国王了,不是处在欧洲某个角落里的某个小国王,而是象法国、西班牙或英国一样,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万物之王。你的宝座将建立在耶稣被撒旦所夺去的那座高山上,但却不必被迫向撒旦称臣,不必被迫去吻他的魔爪,您将是地球上一切王国的至尊,这还不诱人吗?这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吗?因为只要这样做一下就得啦,瞧!”说着,他揭开那只里面盛着被他这样一番赞美过的液体的小杯子,舀了一匙神浆,举到唇边,半眯着眼睛,仰起头,慢慢地把它吞了下去。
  当他聚精会神地吞咽他那心爱的珍品的时候,弗兰兹并没有去打扰他,但当他吃完以后,他就问道:“那么,这个宝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听说过,”主人问道,“那个想暗杀菲力浦·奥古斯都的山中老人?”
  “当然听说过。”
  “那好,你该知道,他统治着一片富庶的山谷,山谷两旁是巍然高耸的大山,他那富于诗意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在这片山谷里,有山中老人海森班莎所培植的美丽的花园,花园里,有孤立的亭台楼阁。在这些亭台楼阁里,他接见他的选民。而就在那儿,据马可波罗讲,他把某种草药给他们吃,吃下去以后,他们就飞升到了乐园里,那儿有四季开花的常青树,有长年常熟的果子,有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嗯,这些快乐的人所认为的现实,实际上只是一个梦,但这个梦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安逸,这样的使人迷恋,以致谁把梦给他们,他们就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卖给他。他们服从他的命令象服从上帝一样。他指使他们去杀死谁,他们就走遍天涯海角去谋害那个牺牲者,即便是他们在毒刑拷打之下死去,也没人发出一声怨言,因为他们相信死只是超度到极乐世界的捷径,而他们已从圣草中尝到过极乐世界的滋味。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那种圣草。”
  “那么,”弗兰兹大声说道,“这是印度大麻了!我知道,至少知道它的名称。”
  “正是这个东西,一点不错,阿拉丁先生,这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粹的大麻,是阿波考调制的大麻。阿波考是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我们应该给他建造一座宫殿,上面刻这样几个字:‘全世界感恩的人士献给出售快乐的人。’”
  “你知道吗,”弗兰兹说,“你这一篇赞美词是否真实或夸大,我倒极想自己来下个判断。”
  “您自己去判断吧,阿拉丁先生,判断吧,但切勿浅尝一次就停下来,象对其他一切事物一样,我们的感官对于任何新事物的印象,不论是温和的还是猛烈的,悲哀的还是愉快的,一定得尝试了多次以后才会习惯。人类的天性同这种圣物必须作一番争斗,人的天性生来不适宜于欢乐,只会紧紧地抱住痛苦。在这一场斗争中,天性一定会被克服,现实生活的后面一定紧接着梦,那时,梦统治了一切。梦变成了生活,生活变成了梦。但把实际生活的痛苦同幻境里的欢乐比较起来,那种变化是多大呀!你不想再生活,只想永远地呆在这样的梦里。当你从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你就象是离开了那不勒斯的春天而来到了北极拉伯兰的冬天,就象离开乐园到了尘世,离开天堂到了地狱!尝尝大麻吧,我的客人,尝尝大麻吧!”
  弗兰兹惟一的回答就是舀起了一匙那种神妙的药剂,份量约莫和他的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把它送到嘴边。“见鬼!”他在咽下了神浆以后说道,“我不知道它的效果是否会象你所描写的那样美妙,但这种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并不象你所说的那样有趣呀。”
  “因为您的味觉还没有尝出这东西的真味。告诉我,当您第一次品尝牡蛎,茶,黑啤酒,松菌,以及其他种种您现在可口知名人士赞为无上美味的东西的时候,您喜欢它们吗?您知道为什么罗马人烧野雉吃的时候要在它的肚子里塞满魏散草吗?您知道为什么中国人爱吃燕窝吗?哦,不知道!好,大麻也一样,只要连吃一星期,您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东西能比得上它的甘美了,而现在您只觉得它很讨厌,毫无味道。我们到厢房里去吧,那是您的房间,阿里会给我们把咖啡和烟斗拿来的。”
  他们都站起身来,当那个自称为辛巴德(我们偶而也这样称呼他,因为我们就象他的客人一样,得给他一个称呼才是)的人吩咐他的仆人的时候,弗兰兹就走进隔壁房间里去了。这个房间陈设得很简单,却很华丽。房间是圆形的,靠墙钉着富丽堂皇的兽皮,踏上去象最贵重的地毯一样柔软;其中有鬃毛蓬松的、阿脱拉斯的狮子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的老虎皮,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这些兽皮都一张叠一张地铺得厚厚的,走上去就象在青草最茂密的跑马场上散步,或躺在最奢侈的床上一样。他们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而且并排放着许多支,没必要把一支烟筒连抽两次,他们每人拿起一支,阿里上来点上火,就退出去准备咖啡了。房间里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辛巴德继续想着他的事,他似乎老是在想某种念头,甚至在谈话的时候也不曾间断过;弗兰兹则默默地陷入了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之中,这是吸上等烟草时常有的现象,烟草似乎把脑子里的一切烦恼都带走了,使吸烟者的脑子里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幻景玄想。
  阿里把咖啡端了进来。
  “您喜欢怎个喝法?”陌生人问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的还是淡的,冷的还是热的,加糖还是不加糖的?随您喜欢,样样都很方便。”
  “我爱喝土耳其式的。”弗兰兹回答。
  “您选得对,”主人说,“这说明您喜欢东方式的生活。啊!那些东方人,只有他们才知道该如何生活。至于我,”青年看到他脸上又现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当我把巴黎的事情了结了以后,我就要去死在东方,假使您想再见到我,您就必须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法罕来找我了。”
  “啊哟!”弗兰兹说道,“那是世界上再容易不过的事了,因为我觉得我的肩膀上已长出两只老鹰的翅膀,凭着这一对翅膀,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环绕世界一周。”
  “啊,啊!大麻终于起作用了。好吧,展开您的翅膀,飞到超人的境界里去吧。什么都不必怕,有人守着您呢,假如您的翅膀也象伊卡路斯的那样被太阳晒化了,我们会来接住您的。”
  他于是对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话,阿里便做了一个服从的表示,退后了几步,但仍旧站在附近。至于弗兰兹,他的身体里面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白天肉体上的一切疲劳,傍晚脑子里被事态所引起的一切焦虑,全都消失了,正象人们刚刚入睡,而仍自知快要睡熟的时候一样。他的身体轻飘飘的似乎象空气一样,他的知觉变得非常敏捷,他的感官似乎增强了一倍的力量。地平线在不断地扩大,这不是他在睡觉以前所看到的那种在上空翱翔着的漠然的,恐怖的,阴郁的地平线,而是一种蓝色的,透明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部蔚蓝色,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的微风的芬芳,然后,在水手们的歌声里,那歌声是这样的响亮动听,要是能把他们的乐谱记下来,就成了一首神曲,他看到了基督山岛,这已不再是波涛汹涌中的一座吓人的岩石了,而是象流落在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当小船驶近它的时候,歌声更响了,因为岛上飘扬起一片令人销魂心荡的神秘的和声,直升天际,象有一个罗莱似的女妖或一个安菲翁似的魔术家在引诱一个灵魂到那儿去筑起一座城池。
  船终于碰到了岸,但毫不费力,毫无震荡,就象用上嘴唇碰到下嘴唇一样。于是他在那不断的美妙的旋律声里走进岩洞。他向下走了几步,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觉得向下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吸着清新芳香的空气,好似到了那香得令人心醉、暖得令人神迷的塞茜的魔窟里一样,他又看到了睡觉以前所见的一切,从辛巴德他那古怪的东道主,到阿里那哑巴奴仆。然后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渐渐地逝去了,渐渐地模糊了,象一盏昏黄的古色古香的油灯,只有这盏灯在夜的死一般的静寂里守护着人们的睡眠或安宁。石像还是以前的那几尊,姿态栩栩如生,极富于艺术的美,有迷人的眼睛,爱的微笑和丰盛飘垂的头发。她们是费蕾妮,喀丽奥柏德拉,美莎丽娜这三个鼎鼎大名的荡妇。然后,在她们之间,象一缕清光,象一个从奥林匹斯山里出来的基督的天使似的,轻轻地飘过了一个纯洁的身影,一个宁静的灵魂,一个柔和的幻象,它似乎羞于见到这三个大理石雕成的荡妇,象是用面罩遮住了它那贞洁的额头。然后,这三尊石像脉脉含情地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躺着的床前,她们的脚遮在长袍里面,她们的脖子是赤裸着的,头发象波浪似的飘动着,她们那种妖媚的态度即使神仙也无法抗拒,只有圣人才能抵挡,她们的目光里充满着火一般的热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象一条赤练蛇盯住了一只小鸟一样;在这些象被人紧握住的痛苦和接吻似的甜蜜的目光之前,他只能屈服了。弗兰兹似乎觉得他闭上了眼睛,在他作最后一次环顾时,他看到那些贞洁的石像都完全遮上了面纱;他的眼睛已闭上了,已向现实告别了,他的感官却已打开了,准备接受奇异的印象。
  (第三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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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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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弗兰兹醒来的时候,外界的景物似乎成了他梦的延续。
  他以为自己是躺在一个坟墓里,一缕阳光象一道怜悯的眼光似的从外面透进来。他伸出手去,触着了石头。他坐起身来,发觉自己和衣躺在一张非常柔软而芳香的干芰草所铺成的床上。幻景完全消失了。他向光线透进来的那个地方走前几步,在梦的兴奋激动过后,跟着就来了现实的宁静,发觉自己是在一个岩洞里,他向洞口走去,透过一座拱形的门廊,他看到一片蔚蓝色的海和一片淡青色的天空,空气和海水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水手们坐在海滩上,在那儿叽哩咕噜地谈笑着,离他们十码远的地方,静静的停着那艘小船。他在洞口站了一会儿,尽情地享受着那拂过他额头的清新的微风,倾听着那卷到海滩上来的、在岩石四周留下一圈白色泡沫波浪的轻微拍击声。此时他让自己完全沉醉在大自然的圣洁妩媚里了,一切回忆和思虑都抛在了一边,当人们在一场迷乱的怪梦以后,通常总是这样的;于是,眼前的这个宁静,纯洁,宏伟的现实世界渐渐的向他证实了梦的虚幻,他开始回忆起来。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到达这个小岛,怎样被介绍给了一个走私贩子的首领,怎样进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怎样享用了一顿山珍海味的晚餐,怎样咽下了一匙大麻。但是,面对着白天,所经过的这一切如是一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一般,那个梦在他的脑子里所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深刻,在他的想象里所占据的位置是这样的重要。他不时地在幻想中,看到梦中垂青于他并投以香吻的女仙中的一个在水手中;时而幻想着看到她坐在岩石上,时而坐在船里,随着船儿左右摇摆。除了这一点以外,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的身体也已完全从疲劳中恢复了过来。他的头脑毫无迟钝的感觉,相反的,他却感觉相当轻松,他从来没象现在这样尽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或欣赏明媚的阳光。
  他兴冲冲地向水手们走过去,他们一看见他,就马上站起来,船长招呼他说:“辛巴德先生留言向您致意,他不能亲自向您告别,托我们转达他的歉意,但他相信您一定会原谅他的,因为有非常重要的大事召他到马拉加去了。”
  “那么,盖太诺,”弗兰兹说,“这一切,那么,都是真的了?这个岛上真有一个人请我去过,极其殷勤地款待过我,而在我睡着的时候走了,是吗?”
  “真得不能更真啦,您还可以看到他那艘扯着满帆的小游艇呢。假如您拿您的望远镜来观看,你多半还能在他的船员之中认出您的那个东道主哩。”
  说着,盖太诺就向一个方向指了指,果然那儿有一艘小帆船正在扬帆向科西嘉的南端驶去。弗兰兹调正了一下他的望远镜,向所指的那个方向望去。盖太诺没有说错。在那艘船的尾部,那位神秘的陌生人也正在拿着一个望远镜,向岸边望来。他还是穿着昨天晚上的那套衣服,正舞着他的手帕向客人告别,弗兰兹也同样地挥舞着他的手回答他的敬意。过了一会儿,帆船的尾部发出了一蓬轻烟,象一朵白云似的升到了空中散了开来,接着弗兰兹就听到了一下隐约的炮声。“喏,你听到了吗?”盖太诺说,“他在向你告别呢。”青年拿起他的枪来,向空中放了一枪,也不去多想枪声是否能从岸上边传到这一大段距离而被游艇上的人听到。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盖太诺问道。
  “啊,是有,我懂了,”船长高声回答说,“您是要去寻那间魔室的进口,遵命,先生,只要您高兴,我就把火把给您拿来。我也有过您这样的念头,也这样想过两三次,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琪奥凡尼,去点一支火把来,”他又说,“拿来给先生。”
  琪奥尼遵命照办。弗兰兹拿着火把走进了地下岩洞,后面跟着盖太诺。他认得他睡觉的地方,那张芰草铺成的床还在那儿,但他虽然用火把照遍了岩洞的上下左右,却仍是枉然。除了一些煤烟的痕迹,别的他什么也看不到,这些煤烟的痕迹是前人作这种同样尝试的结果,而象他一样,他们也扑了一个空。可是,这些象“未来”一样难以渗透的花岗石壁,他把别的地方都仔仔细细的检查过了。他每看到一线裂缝,就用那把剑的剑锋插进去撬,每看到一块凸出地面的地方,就去撞去推,希望它会陷进去。但一切都毫无用处,他费了两个钟头来检查,结果是一无所得。最后,他放弃了搜索,盖太诺胜利了。
  当弗兰兹又回到岸边的时候,那艘游艇已经象是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白点了。他又拿起望远镜来看,但即便从望远镜里看出去,他也分辨不出什么东西了。盖太诺提醒他,他原是为猎山羊而来的,这一点他可完全忘记了。他这才拿起猎枪,开始在岛上打起猎来,从神色上看,他倒象是在了却一种责任而不象在寻欢作乐,一刻钟内,他已猎杀了一只大山羊和两只小山羊。这些动物虽然是野生的,而且敏捷得象羚羊一样,但实在太象家养的山羊了,所以弗兰兹认为这不能算是打猎。而且还有其他更有力的念头占据着他的脑子。自从昨天傍晚以来,他已真的变成《一千零一夜》神话里的角色之一了,他身不由己地又被吸引到岩洞面前。他叫盖太诺在两只小山羊里挑一只来烤着吃,然后,不顾第一次的失败,他又开始了第二次搜索。这第二次花了很长的时间,当他回来的时候,小山羊已经烤熟了,大家正在等他用餐了。弗兰兹坐在前一天晚上他那位神秘的东道主来邀他去用晚餐的地方,看到那艘小游艇现在象是一只在海面上的海鸥,继续向科西嘉飞去。
  “咦,”他对盖太诺说,“你告诉我说辛巴德先生是到马拉加去。但在我看来,他倒是笔直地在向韦基奥港去呀。”
  “您不记得了吗,”船长说,“我告诉过您船员里面还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呢。”
  “对的了!他要送他们上岸吗?”
  “一点不错,”盖太诺答道。“他们说,他这个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随时都会多绕一百五十哩路给一个可怜虫帮一次忙。”
  “但这样的帮忙一定会连累到他自己的呀,他在一个地方实行这种博爱主义,那么地方当局不是找他麻烦吗?”弗兰兹说道。
  “哦,”盖太诺大笑着回答说。“他还怕什么当局?他嘲笑他们,让他们去追他试试看吧!嘿,第一,他那艘游艇就不是一条船,而是一只鸟,不论什么巡逻船,每走十二海里就得被他超出三海里,假如他到了岸上,嘿,他不是到处都肯定会找得到朋友的吗?”
  从这一番话中就可以知道,弗兰兹的东道主辛巴德翻天覆地显然和地中海沿岸的走私贩子和强盗都保持着极其友善的关系,单是这点就使他显得够奇特的了,至于弗兰兹,他已丝毫不再想在基督山逗留了。他对于探索岩洞的秘密已感到毫无希望了。所以匆匆用完早餐,急忙上了船,他的船本来就已准备好了,他们不久便开船了。当小船开始它的航程的时候,他们已望不到那艘游艇了,因为它已消失在韦基奥港的港湾里了。随着它的消失,昨天晚上最后的痕迹也渐渐地抹去了,晚餐,辛巴德,大麻,石像,这一节全都被埋葬在同一个梦里了。小船整日整夜地前进着,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已望不见基督山岛了。弗兰兹登岸以后,先前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都被他暂时忘记,他把他在佛罗伦萨寻欢作乐的事情告一段落,然后一心一意地设想着怎样再同那位在罗马等他的朋友相会。于是他就乘车出发,在星期六傍晚到达了邮局旁边的杜阿纳广场。我们已经说过,房间是事先预定了的,所以他只要到派里尼老板的旅馆去就得了。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街上挤满了人,到处都已充满了粗鄙狂热的街谈巷议,这是罗马每件大事以前常有的现象。罗马每年有四件大事——狂欢节,复活节,圣体瞻礼节和圣·彼得节。一年中其余的日子,全城都在一种不死不活阴沉清冷的状态之中,看来象是阳世和阴世之间的一个中间站,是一个超尘绝俗的地点,一个充满着诗意和特色的安息地,弗兰兹曾来此小住过五六次,而每次总发觉它比以前更神奇妙绝。他终于从那不断地愈来愈多,愈来愈兴奋的人群中挤出来,到了旅馆里。最初一问,侍者就用车夫生意很忙和旅馆已经客满时那种特有的傲慢神气告诉他,伦敦旅馆已经没收有他住的份儿了。于是他拿出名片来,求见派里尼老板和阿尔贝·马尔塞夫。这一着很成功,派里尼老板亲自跑出来迎接他,一面道歉失迎,一面责骂那侍者,一面又从那准备招揽旅客的向导手里接过蜡烛台。
  当他正要领他去见阿尔贝的时候,阿尔贝却自己出来了。
  他们的寓所包括两个小房间和一个套间。那两间卧室是朝向大街的,这一点,派里尼老板认为是一个无可评价的优点。这层楼上其它的房间都被一位非常有钱的绅士租去了,他大概是一个西西里人或马耳他人;但这位旅客究竟是哪个地方的人,旅馆老板也不能确定。
  “好极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但我们必须立刻用晚餐,从明天起给我们雇一辆马车。”
  “晚餐嘛,”旅馆老板回答说,“马上就可以给两位拿来。只是马车”
  “马车怎么了?”阿尔贝大声叫道,“喂,喂,派里尼老板,别开玩笑了,我们一定要有一辆马车才行呀。”
  “阁下,”店主回答说,“我们尽力给您去找就是了,我只能这样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弗兰兹问道。
  “明天早晨。”旅馆老板回答说。
  “噢,见鬼!”阿尔贝说,“那么我们得多付一点钱了,不过如此而已。我早就看明白了。在德雷克和亚隆,平常日子租一辆马车只要二十五法朗,可到了星期天和节日就要三十或三十五法郎,外加五法郎的小费,加起来就是四十了,那就了结啦。”
  “我怕,”店主说道,“即使您给他们两倍于那个数目的钱,那些先生也无法给你找到一辆马车。”
  “那么叫他们把马套到我的车子上来好了,”阿尔贝说道。”我的车子坐起来虽然并不十分舒服,但那也没关系了。”
  “连马也没有。”
  阿尔贝望着弗兰兹,象是不懂这句回答是什么意思似的。
  “你听见了吗,我亲爱的弗兰兹?连马也没有!”他又说,“难道我们就不能租用驿马吗?”
  “驿马在这两周内早已租光了,留下来的几匹都是应急用的。”
  “这件事你说怎么办才好呢?”弗兰兹问道。
  “我说当一件事情完全超出我的理解力之外的时候,我不愿去钻牛角尖,而情愿去想想另外的事,晚餐好了吗,派里尼老板?”
  “好了,先生。”
  “好吧,那么,我们来用晚餐吧。”
  “但那车和马怎么办呢?”弗兰兹说道。
  “放心吧,我的好孩子,到时候它们自然会来的。问题只在于我们要花多少钱而已。”
  马尔塞夫相信只要有了一只鼓鼓的钱袋和支票本,天下就不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就抱着那种令人钦佩的哲学用完了餐,然后爬上床,呼呼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乘着一辆六匹马拉的轿车在度狂欢节。
  (第三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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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罗马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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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弗兰兹先醒了,他一醒来就拉铃叫人。铃声未绝,派里尼老板就亲自进来了。
  “啊,阁下,”店主不等弗兰兹问他,就得意地说,“昨天我不敢答应你们,因为你们来得太晚了,马车一辆都雇不到了,就是说,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里。”
  “是的,”弗兰兹答道,“就是在那最最关键的几天里。”
  “什么事?”阿尔贝进来问道,“雇不到马车吗?”
  “一点不错,我的好人,”弗兰兹说道,“你是第一遭碰到这样的事吧。”
  “好吧!你们这座名垂千古的大城真是一个呱呱叫的好城市。”
  “我是说,先生,”派里尼很想在他的客人面前保持基督世界首都的尊严,就回答说,“从星期天到星期二晚上没有车,但从现在到星期天,您要五十辆都有。”
  “啊!那还有点想头,”阿尔贝说道,“今天是星期二,谁能料到从现在到星期天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呢?”
  “会有一万个或一万二千个旅客到来,”弗兰兹答道,“那找车子就会更困难。”
  “我的朋友,”马尔塞夫说道,“让我们尽情享受现在吧,别去担心将来了。”
  “至少,”弗兰兹问道,“我们可以租到一个窗口吧?”
  “哪儿的?
  “当然要望得到高碌街的呀。”
  “啊,一个窗口!”派里尼老板大声说道,“绝对不可能。杜丽亚宫的六层楼上本来还剩一个,但已经以每天二十威尼斯金洋的租金租给一位俄国亲王了。”
  两个青年人瞠目结舌地互相望了一下。
  “喂,”弗兰兹对阿尔贝说,“你知道我们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是到威尼斯去度狂欢节,那儿我们即使雇不到马车,一定可以弄到一只小艇的。”
  “啊,见鬼!不,”阿尔贝大声说道。“我到罗马就是来看狂欢节的,我非看到它不可,就是叫我踩着高跷也要看。”
  “这个念头妙极了,那样对吹灭蜡烛头再方便不过了。我们可以扮成滑稽鬼怪或是兰德斯牧童,就可以大获全胜了。”
  “从现在到星期天早晨,两位阁下还要雇马车吗?”
  “咦!”阿尔贝说,“你以为我们准备象律师的小伙计那样用两只脚在罗马的街上跑吗?”
  “我马上遵命给两位阁下去办,只是我得先告诉你们,马车每天要花掉你们六个毕阿士特。”
  “我可不是一位百万富翁,不象我们那位邻居,”弗兰兹说道,“我警告你,我到罗马来过四次了,各种马车的价钱我都知道。今天,明天,后天,我们一共给你十二个毕阿士特,那样你已经很可以赚一笔钱了。”
  “但是,阁下,”派里尼说道,他还想达到他的目的。
  “去吧,”弗兰兹答道,“不然我就自己去和你的搭档讲价钱,我也认识他,他是我的老朋友,从我身上捞去更多的钱,他所要的价钱会比我现在给你的还要少。到那时你可就赚不到帽子钱了,只能怪你自己了。”
  “阁下不必亲自劳驾!”派里尼老板带着一个意大利投机家自认失败的那种微笑回答说,“我尽力去办就是了,我希望能使您满意。”
  “那么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了。”
  “您希望车子什么时候来?”
  “一小时以内。”
  “一小时以内它就会在门口等着您的。”
  一小时以后,马车的确已在等着那两位青年人了。那是一辆别脚的出租马车,现在却已被高抬了身价,当作一辆私家轿车了;它虽然其貌不扬,但这两个青年在狂欢节的最后三天里能弄到这样一辆马车,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阁下,”向导看到弗兰兹走到窗口面前,就大声喊道,“要我把花车驶近王宫来吗?”
  弗兰兹对于意大利人的措辞虽然早已习惯了,但他的第一个冲动还是环顾一下四周。这句话是冲他说的。弗兰兹“阁下”,蹩脚马车是“花车”,而伦放旅馆是“王宫’。意大利人爱恭维的习惯在那句话里已表现得很充分了。
  弗兰兹和阿尔贝走下楼来时,花车已驶到了王宫前面,两位阁下把他们的两腿搁到座位上,向导则跳进了他们后面的座位里。“两位阁下要到哪儿去?”他问。
  “先到圣·彼得教堂,然后再到斗兽场。”阿尔贝回答。
  阿尔贝不知道要想看遍圣·彼得教堂得花上一天的功夫,而要研究它则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一天的时间在圣·彼得教堂一处过去了。突然间,日光开始黯淡起来。弗兰兹摸出表来一看,已经四点半钟了。他们回到了旅馆,在旅馆门口,弗兰兹吩咐车夫在八点钟再来。他要领阿尔贝在月光下去观赏斗兽场,正如他曾领他在白天里游览圣·彼得教堂一样。当我们领一位朋友去游览一个我们已经去玩过的城市的时候,我们心中的得意,就象我们指出一个曾做过我们情妇的女人一样。他要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去斗兽场的途中顺便看看朱庇特神殿,古市场,色铁穆斯·塞维露斯宫的拱门,安多尼的圣殿和萨克拉废墟。
  他们坐下来进餐。派里尼老板原先答应请他们吃一顿酒席的,而事实上却只给了他们一顿马马虎虎的便餐。用完晚餐以后,他亲自进来了。弗兰兹以为他是来听他们称赞他的晚餐的,于是就开始称赞起来,但他才说了几个字,店主就打断他们的话。“阁下,”他说,“蒙您称赞,我很高兴,但我不是为这点而来的。”
  “你是来告诉我们马车找到了吗?”阿尔贝问,一边点上了一支雪茄烟。
  “不,两位阁下最好还是不必去想那件事了吧。在罗马,事情有办得到和办不到之分,一件事情要是已经告诉您办不到了,那就完了。”
  “在巴黎就方便得多啦,当一件事办不到的时候,你只要付双倍的价钱,就马上办到了。”
  “法国人都是那么说的,”派里尼老板答道,语气中略微含着一点不快,“既然如此,我真不明白他们何必还要出门旅行。”
  “是啊,”阿尔贝喷出一大口烟,翘起椅子的两条腿,晃着身子说道,“只有疯子或象我们这样的傻子才会出门旅行。凡是头脑清醒的人是不肯离开他们海尔达路的大厦,放弃他们在林荫大道上的散步和巴黎咖啡馆的。”
  不用说,阿尔贝肯定是住在上面所提到的那条街上的,每天都要很出风头地去散一会儿步,而且常常到那家唯一真正可以吃点东西的咖啡馆去的,当然,你还得和侍者有交情。派里尼老板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在体会这几句回答的话,他似乎不十分明白。
  “但是,”这一次轮到弗兰兹来打断店主的沉思了。“你是有事才来的,请问是什么事?”
  “啊,是的,您吩咐马车八点钟来?”
  “是的。”
  “听说您想到斗兽场去玩?”
  “你是说圆形剧场?”
  “那都一样。您告诉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
  “我是这样说。”
  “唉,这条路是不能走的呀。”
  “不能走?”
  “至少得说得非常危险的。”
  “危险!为什么?”
  “因为那个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
  “请问这位大名鼎鼎的罗吉·万帕是谁呀?”阿尔贝问道。
  “他在罗马或许是大名鼎鼎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在巴黎却是闻所未闻的。”
  “什么!您不认识他吗?”
  “我没有那种荣幸。”
  “您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从来没有。”
  “好吧,那么我告诉您,他是一个强盗,如果把狄西沙雷和盖世皮龙同他相比,他们简直就象是小孩子啦。”
  “嘿,那么,阿尔贝,”弗兰兹大声叫道,“你终于碰到一个强盗了!”
  “我预先警告你,派里尼老板,不论你要告诉我们什么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我们先把这一点说明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以听。从前有一个时候,唉,说下去吧!”
  派里尼老板转向弗兰兹,他觉得这两个人之中还是弗兰兹比较理智一些。我们一定得说句公道话,在他的旅馆里住过的法国人并不少,但他却从来无法了解他们。“阁下,”他严肃地对弗兰兹说,“假如您把我看做一个撒谎的人,那我就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是为了你们好才……”
  “阿尔贝并没有说你是一个撒谎的人呀,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道,“他只是说不相信你而已。但你说的话我都相信,请说吧。”
  “但阁下知道,假如有人怀疑我的诚实的话”
  “派里尼老板,”弗兰兹答道,“你简直比卡莎德拉还要多心,她是一个预言家,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那么你的听众至少还该打个对折吧。好了,算了,告诉我们这位万帕先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告诉过阁下,他是我们从马特里拉那个时代以来最有名的强盗。”
  “哦,这个强盗同我吩咐车夫从波波罗门出城再从圣·乔凡尼门入城又是什么关系呢?”
  “这是因为,”派里尼老板答道,“您从那个城门出去是没有问题的,但我非常怀疑您能从另外那个城门回来。”
  “为什么?”弗兰兹问。
  “因为在天黑以后,出了城门五十码以外就难保安全了。”
  “你凭良心说,那是真的吗?”阿尔贝大声问道。
  “子爵阁下,”派里尼老板觉得阿尔贝这种再三怀疑他讲话的真实性的态度大大地伤了他的心,就回答说,“我没有跟您说话,而是在跟您的同伴说话,他知道罗马,而且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加以嘲笑的。”
  “我的好人呀,”阿尔贝转向弗兰兹说,“这倒是一次很妙的冒险,我们可以把我们的马车里装满了手枪,散弹枪,双铳枪。罗吉·万帕来捉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捉住他,把他带回罗马城里,晋献给教皇陛下,教皇看到我们干了这么件大好事,就会问他怎样才能报答我们,而我们却说只要一辆轿车,两匹马,于是我们就可以坐在马车里看狂欢节了,而罗马老百姓一定会拥我们到朱庇特神殿去给我们加冠,表扬我们一番,象对待卫国英雄库提斯和柯克莱斯一样。”
  当阿尔贝讲这番话的时候,派里尼老板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请问,”弗兰兹问道,“这些手枪,散弹枪,和其他各种你想装满在马车里的厉害武器在哪儿呢?”
  “我的武器库里可没有,因为在特拉契纳的时候,连我那把猎刀都给人偷去了。”
  “我在阿瓜本特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你知不知道,派里尼老板,”阿尔贝点起第二支雪茄烟说道,“这个办法对付强盗非常方便,这种作风很有点和他们相似吧?”
  派里尼老板一定觉得这种玩笑未免太讨苦吃了,因为他对这些问题只回答了一半,而且是向弗兰兹说的,只有弗兰兹似乎还象是在用心听他讲话似的。
  “阁下知道,受强盗攻击的时候,通常总是不加抵抗的。”
  “什么!”阿尔贝喊道,他的豪勇的性格立刻显示出他反对象这样服服帖帖地让人来抢,“一点都不抵抗吗?”
  “不,因为那是没有用的。当十多个强盗从地沟,破房子,或阴沟里一齐跳出来,向你攻击的时候,你怎么能抵抗呢?”
  “哦!情愿他们杀了我。”
  旅馆老板转向弗兰兹,神色之间象是在说:“你的朋友一定是发疯了。”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答道,“你的回答太伟大了,倒很有高乃依说那句‘让他去死吧’时的气概。只是奥拉斯作那样答复的时候,当时是关系着罗马的存亡,而我们这儿只不过是随便去玩玩的问题,为了随便去玩玩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那未免太荒唐了吧。”
  “啊,一点不错!”派里尼老板大声说道,“说得好!这才说得有点道理!”
  阿尔贝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洒,不时地喝上一口,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清楚的话。
  “好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说道,“我的同伴现在不说话了,而你也知道我的性情是很爱和平的,那么告诉我这个罗吉·万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一个牧童还是一个贵族,年轻还是年老,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把他描写一下,如果我们碰巧遇见他,象让·斯波加或勒拉那样,我们或许可以认识他。”
  “这几点,谁都无法对您说得再清楚了,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有一天,我从费伦铁诺到阿拉特里去的路上落到了他的手里,我真走运,他还记得我,不但不要赎金就放了我,还送给我一只非常华贵的表,而且把他的身世讲给了我听。”
  “让我们来看看那只表。”阿尔贝说道。
  派里尼老板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只布累古怀表,上面刻着制造者的名字,巴黎的印戳和一顶伯爵的花冠。
  “就是这只。”他说道。
  “啊唷!”阿尔贝答道”我恭喜你了,我也有一只这样的表,”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表,“它可花了我三千法郎呢”
  “我们来听听他的身世吧。”弗兰兹说道。他拖过了一张安乐椅,示意请派里尼老板坐下。
  “两位阁下允许我坐吗?”店东问道。
  “坐吧!”阿尔贝大声说道,“你又不是传道者,用不着站着讲话!”
  店主向他们每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坐了下来,这表示他就要把他们所想知道的关于罗吉·万帕的事都讲出来了。“你说,”正当派里尼老板要开口的时候,弗兰兹说道,“你认识罗吉·万帕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么,他现在还是一个青年人了?”
  “一个青年人!他刚满二十二岁呢。噢,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的游荡子弟,他将来总得有一个立身之道的,这一点你们相信好了。”
  “你觉得如何?阿尔贝,二十二岁就如此闻名了。”
  “真不错,在他这个年龄,名闻全球的亚历山大,凯撒和拿破仑还没露头角哩。”
  “哦,”弗兰兹又说道,“这个故事的主角才只有二十二岁吗?”
  “刚满,我已经告诉过您啦。”
  “他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
  “中等身体,同这位阁下的身体差不多。”店主指着阿尔贝回答说。
  “谢谢你这样比较。”阿尔贝鞠了一躬说道。
  “说下去吧,派里尼老板,”弗兰兹又说道,并对他那位朋友的多心微笑了一下。“他是属于社会中哪一阶级的呢?”
  “他是圣费里斯伯爵农庄里的一个牧童,那个农庄在派立斯特里纳和卡白丽湖之间。他出生在班壁那拉,五岁时就到了伯爵的农庄里去做事。他的父亲是一个牧羊人,自己有一小群羊,剪了羊毛,挤了羊奶,就拿到罗马来卖,以此为生。小万帕的个性从小就非常特别。当他还只有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到派立斯特里纳的教士那儿去,求他教他读书写字。这件事多少有点困难,因为他不能离开他的羊群,那位好心的教士每天要到一个小村子里去做一次弥撒。那个小村子太穷了,养不起一个教士,也没有什么正式的村名,叫博尔戈。他告诉万帕说,他每天从博尔戈回来的时候可以见他一次,利用那个时间教他一课,并且预先告诉他,只能教短短的一课,他一定要特别用功,来利用这短短的见面的时间。那孩子欢喜地接受了。每天,罗吉带着他的羊群到那条从派立斯特里纳到博尔戈去的路上去吃草。每天早晨九点钟,教士和孩子就在路边的一条土堤上坐下来,小牧童就从教士的祈祷书上学功课。三个月以后,他已经能够朗朗上口了。这还不够,他还要学写字。教士从罗马的一位教书先生那儿弄来了三套字母,一套大楷,一套中楷,一套小楷,教他用一种尖利的东西在石板上学写字母。晚上,当羊群平安地赶进农庄以后,小罗吉就急忙到派立斯特里纳的一个铁匠家里,要来了一只大钉子,敲呀磨呀的把它制成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铁笔。第二天早晨,他拾了许多片石板,开始做起功课来。三个月以后,他已学会写字了。教士看他这样聪明,很是惊奇,就送了他几支笔,一些纸和一把削笔刀。他又重新学起来,但当然已不象最初那样困难了。一星期以后,他用笔写字已和用铁笔写得一样好了。教士把这桩奇闻讲给圣费里斯伯爵听,伯爵派人把小牧童叫了来,叫他当面写给他看,读给他听,吩咐他的贴身仆人让他和家仆一起吃饭,每个月给他两个毕阿士特,罗吉就用这笔钱来买书和铅笔。他的模仿能力本来就很强,象琪奥托小时候一样,他也在他的石板上画起羊呀,房屋呀,树林呀来。然后他又用小刀来雕刻各样的木头东西,大名鼎鼎的雕刻家庇尼里也就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个六七岁的姑娘,就是说,她比万帕还要小一点,也在派立斯特里纳的一个农庄上放羊。她是一个孤儿,是在凡尔蒙吞出生的,名叫德丽莎。两个孩子碰到了一起,他们便并排坐下来,让他们的羊群混在一起,一起玩,一起笑,一起谈天,到黄昏的时候,他们把圣费里斯伯爵的羊和雪维里男爵的羊分开,两个孩子就各自回到他们的农庄里去,并约定第二天早晨再会,第二天他们果然都没有失约。他们就这样一起长大起来,直到万帕十二岁,德丽莎十一岁。这时,他们的天性显露了出来。罗吉依旧非常钦慕各种优美的艺术,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拚命学习,他经常容易冲动,一会儿发愁,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又要生气,反复无常,而且老是带着一种讥讽的态度。班壁那拉,派立斯特里纳,或凡尔蒙吞附近的男孩子没有一个能左右他的,甚至连成为他的伙伴都够不上。他的天性(老是要旁人让步,自己从来不肯退让)使他高高在上,交不到什么朋友。只有德丽莎可以用一个眼色,一个字,或一个手势使他服服帖帖。他这种暴烈的性格到了一个女人手里虽然变得如此温存,但假如对方是个男人,则不论是谁,他就要反抗,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德丽莎却正巧相反,她很活泼,很快活,只是太爱撒娇。罗吉每月从圣德里斯伯爵的管家那儿得来的两个毕阿士特和他的木刻小玩意儿在罗马卖得的钱,都花在买耳环呀,项链呀和金发夹呀等等东西上去了,正是靠了她朋友的慷慨,德丽莎才成了罗马附近最美丽和打扮得最漂亮的农家女。这两个孩子渐渐地一同长大起来,整天厮守在一起过活,各人随着各人不同的性格做着种种梦想。在他们所有的梦想,希望和谈话里,万帕看到他自己成了一艘大船的船主,一军的将帅或一省的总督。德丽莎则看到自己发了财,穿戴得非常华丽,有许多穿制服的仆人侍候着他。当他们这样各自建造着空中楼阁度过一天的时间以后,他们就把他们的羊群分开,从梦想的世界里一下子跌回到他们现实的卑贱地位的世界里。
  “有一天,那个年轻牧童告诉伯爵的管家,说他看见沙坪山里来了一只狼,窥伺他的羊群。管家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万帕求之不得的东西。这支枪极好,是布雷西亚的出品,子弹射出就象英国的马枪一样准确,但有一天,伯爵摔破了枪托,于是就把那支枪扔在一边不用了。这一点,在象万帕这样的一个雕刻家看来是不算一回事的。他把那个旧枪托检查了一遍,计算着把它怎样改造一下才能使枪适合他的肩头,然后他做了一个新枪托,上面刻着极美丽的花纹,假如他愿意拿出去卖,准可以得到十五个或二十个毕阿士特,但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一点。能得到一支枪早就是这少年最大的愿望。在第一个以独立代替自由的国家里,凡是有大丈夫气概的男子汉,他心里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弄到一支枪,有了枪,他就可以防御或进攻,有了枪,就常常可以使人怕他。从此以后,万帕就把他全部的空余时间都用来练习使用这宝贵的武器上了,他买了火药和子弹,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被他拿来当目标——长在沙坪山上的、满身苔藓的橄榄树的老树干,从地洞里钻出来觅食的狐狸,在他们头顶上翱翔的老鹰。所以不久他的枪法就非常准确了,以致最初一听到枪声就害怕的德丽莎也克服了她的恐惧,竟能很有兴趣地看着他随心所欲地发弹射物,其准确程度,真象弹靶近在几尺一样。
  “有一天傍晚,一只狼从松树林里走出来,他俩常常坐在那松林附近的,所以那只狼还没有走上十步,就送了命。万帕立了这一功很得意,就把那只死狼背在肩膀上,回到了农庄里。凡此种种,已使罗吉在农庄一带有了一定的声望。一个人只要能力高超,不论走到哪儿,总会有崇拜他的人。他被公认为是方圆三十里以内最精明,最强壮和最勇敢的农夫,尽管德丽莎也被公认为沙坪山下最美貌的姑娘,但从来没有人去和她谈恋爱,因为大家都知道,罗吉喜欢她。可是这两个人却从来不曾向对方表示过他们的爱情。他们并肩长大了起来,就象两棵在地下根须纠缠,空中丫枝交错,花香同时升上天空的树一样。只是他们相互会面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他们情愿死也不愿有一天的分离。那一年,德丽莎十七岁,万帕十八岁。一股土匪盘据了黎比尼山,开始惹得附近的居民纷纷议论起来。罗马附近的土匪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被消灭干净过。只不过有时少了一个首领而已,但只要再有一个首领出现,他是不会缺少一批喽罗的。
  “大名鼎鼎,在那不勒斯闹得天翻地覆的古古密陀,在阿布鲁齐被人追得走投无路,被赶出了那不勒斯的国境,他就象曼弗雷德那样越过了加里利亚诺山,穿过了松尼诺和耶伯那交界的地方,逃避到了阿马森流域。他设法重新组织了一队人马,学狄西沙雷和盖世皮龙的榜样横行霸道起来,但他的雄心是想超过这两位前人的。派里斯特里纳,弗垃斯卡蒂和班壁娜拉有许多青年人失踪了。他们的失踪最初引起了很大的不安,但不久就得知他们都投到古古密陀手下当喽罗去了。没多久,古古密陀就成了大家所关注的焦点,都纷纷谈论他的凶猛,大胆和残忍等种种特性。有一天,他抢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是弗罗齐诺内一个土地丈量员的女儿。强盗的法律是严明的,凡是抢到年轻女子,第一就该归那个把她抢来的人享用,然后其余的人抽签轮流享用她,她一直要被他们蹂躏到死才能脱离苦海。假如她的父母有钱,有力量付出一笔赎金,他们就派人去接洽。被抢去的肉票就成了信差安全的人质。要是付不出赎金,肉票就一去不回了。那个姑娘的恋人也在古古密陀的队伍里,他名叫卡烈尼。当她认出自己的恋人的时候,那可怜的姑娘便向他伸出双手,求救并相信自己可以安全了,但卡烈尼却觉得他的心在往下沉,因为他对于那等待在她前面的命运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由于他是古古密陀的亲信;由于他已忠心耿耿地在他手下效力了三年;由于他曾射死过一个快要砍倒古古密陀的龙骑兵,救过他的命,因而他希望他会可怜他。他把他拉到一边,那年轻姑娘则坐在树林中央的一棵大松树底下,松树和她那美丽的头饰合成了一张面幕,把她的脸遮了起来,这样就躲开了强盗们那穷凶极恶的贪婪的眼睛。他把一切都对古古密陀讲了出来:他怎样爱那姑娘,他们怎样互誓贞节,和怎样从他到这儿附近来了以后天天和她在一间破屋里相会。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古古密陀曾派卡烈尼到邻村去公干,所以他无法到那个地方去赴约了。可是,古古密陀却到了那儿,据他说纯属偶然,然后就顺便把姑娘带了来。卡烈尼恳求他的头儿为丽达破一次例,因为她的父亲很有钱,可以出一大笔赎金。古古密陀对他朋友的请求似乎让了步,吩咐他去找一个牧童送信到弗罗齐诺内给她的父亲。卡烈尼高高兴兴跑到丽达那儿,告诉她她已经得救了,吩咐她写信给她的父亲,把事情告诉他,她的赎金定为三百毕阿士特。时间只限十二小时。也就是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为止。信一写好,卡烈尼就一把抓到手里,急急忙忙地奔到山下去找信差了。他发现有一个少年牧童在牧羊。牧童好象天生是强盗的信差似的,因为他们正巧生活在城市和山林之间,文明生活和原始生活之间。那牧童接受了这项使命,答应在一小时之内跑到弗罗齐诺内。卡烈尼就返回来了,一心只想早点见到他的情人,并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他发现他的同伙们都坐在树林里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正在那儿享用从农家勒索得来的贡品。他的眼光在这一堆人中寻找丽达和古古密陀,但却扑了个空。他问他俩到哪儿去了,回答他的是一阵哄笑。一股冷汗从他每一个毛孔里冒了出来,他的头发根根都竖了起来。他又问了一遍。有一个强盗站起来,递过来一满杯甜酒,说道:“为勇敢的古古密陀和漂亮的丽达的健康干杯!”正在这个时候,卡烈尼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他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夺过酒杯,向那个献酒的人劈头盖脸扔过去,然后向那发出喊声的地方冲了过去。跑了一百码以后,他转过一座密林的拐角,就发现丽达昏迷不醒地躺在古古密陀的怀里。一看到卡烈尼,古古密陀就站起身来,每只手里都握着手枪。那两个土匪互相对视了一会儿,一个唇边挂着猥亵的微笑,一个脸色象死人一样惨白,看来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但卡烈尼的脸渐渐松弛了下来。他的一只抓着腰带上的手枪的手也垂到了身边。丽达躺在他们之间。月光照亮了这三个人。
  “喂,”古古密陀说道,‘任务完成了吗?’‘是的,头儿,’卡烈尼答道,‘明天早晨九点钟,丽达的父亲就会带着钱到这儿来的。’‘很好,现在,我们来快快活活地过一夜吧。这个姑娘很漂亮,配得上你。喂,我并不自私,我们到伙计们那儿去给她抽签吧。’‘那么说,你决定要把她按常规处置了?’卡烈尼说道。‘为什么为她破例?’‘我以为我刚才的请求,’‘你比其它的人多些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要求例外?’‘我当然有权利。’‘算了吧,’古古密陀大笑着说道,‘迟早总会轮到你的。’卡烈尼拚命咬紧牙。‘现在,喂,’古古密陀一面向其他那些强盗走去,一面说,’‘你来不来?‘我马上就来。’古古密陀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瞟着卡烈尼,深怕会遭他暗算,但卡烈尼这方面却毫无敌意的表示。他叉着双手站在丽达的身边,丽达依旧昏迷着。古古密陀猜想那青年会抱起她逃走的,但这一点现在和他已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已经享用过丽达了。至于那笔钱,三百毕阿士特给全体一分,钱就少得可怜了,他要不要都无所谓,他继续顺着小径向那片草地走去,使他大为惊奇的是:卡烈尼几乎和他同时到达。‘我们来抽签吧!我们来抽签吧!’山贼们一见到他们的头儿,就叫喊起来。
  “他们的要求是很公道的,头儿点点头表示允许。他们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眼睛里都射出凶光,加上火堆所发出的红光,使他们看上去简直象一群恶魔。所有人的名字,包括卡烈尼的在内,都写在纸上并放在一顶帽子里,由队里最年轻的那个人摸出一张来,那一张上写的名字是达伏拉西奥。他就是那个向卡烈尼建议为他们的头儿祝福,而被卡烈尼用玻璃杯砸了脸的人。他的脸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太阳穴直到嘴边,血还在不断地流着。达伏拉西奥看到他的运气这样好,就高声狂笑着说‘头儿,刚才我向卡烈尼建议,为祝福你一杯,他不肯。现在请你建议为我干一杯,看他是否肯赏脸,’每一个人都以为卡烈尼此时会发脾气,但使他们惊奇的是:他竟一手拿起一只酒杯,一手拿起一只酒瓶,满满的倒了一杯。‘祝你健康,达伏拉西奥,’他镇定地说着,然后一口喝干了酒连手都不颤一下。他在火堆旁边坐了下来,‘我的晚餐呢,’他说,‘跑了这么远的路,我的胃口倒开了。’‘干得好,卡烈尼!’强盗们喊道,‘这才象条好汉。’于是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围着火堆坐下来,而达伏拉西奥则不见了,卡烈尼泰然自若地又吃又喝,象是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强盗们惊奇地望着他,弄不懂他何以竟能如此泰然自若,他们正在纳闷的时候,听到身后的地面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回过头去,看见达拉西奥抱着那个年轻女子过来。她的头往后仰着,长发扫着地面。当他们进入圈子中央的时候,强盗们才借着火光看清楚那年轻女子和达伏拉西奥都面无人色。这一幕突然出现的景象是这样奇特,这样严肃,以致大家都站了起来,只有卡烈尼例外,他仍旧坐着,镇定地吃着喝着。达伏拉西奥在极端肃静的气氛中走前几步,把丽达放到了土匪头儿脚下,于是大家立刻明白了那年轻女子和那强盗面色惨白的原因了。一把短刀齐柄直插在丽达的左胸上。每个人都望着卡烈尼,卡烈尼腰带上的刀鞘空了。‘呀,呀!’头儿说道,‘我现在懂得卡烈尼为什么要迟一步来了。’“他们虽然天性野蛮,却能了解这种拚死的举动。别的强盗或许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但他们却都懂得卡烈尼的这种举动。‘喂,’卡烈尼站起来向那尸首走过去,一手握着手枪柄,大声说道,‘现在还有谁要来和我争这个女人?’‘不会有人争了,’土匪头儿答道,‘她是你的了。’卡烈尼双手抱起她,走出了火光圈外。古古密陀派了守夜的哨兵,众强盗便用他们的大氅裹着身体,在火堆前面躺了下来。半夜里,哨兵发出警告,全体立刻戒备起来。原来是丽达的父亲亲自带着他女儿的赎金来了。‘喂,’他对古古密陀说,‘三百毕阿士特在这儿了,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土匪头儿没有伸手去接钱,做了一个手势叫他跟他走。老人遵命。他们两个在树林底下向前走,月光从树枝的空隙里直泻下来。最后,古古密陀收住了脚步,指着一棵树下两个聚在一起的人。‘喏,’他说,‘向卡烈尼去要你的孩子吧,她怎么样了,他会告诉你的。’说完他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了。
  “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感觉到某种意外的大祸临头了。他终于向那聚在一起的人影走去,心里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他走近一些的时候,卡烈尼抬起头,于是两个人的形体便呈现在老人的眼前了。一个女的躺在地上,她的头枕在一个坐在她身边的男人的腿上,那男的一抬头,女的面孔也就可以看到了。老人认出了那躺着的女人正是自己的女儿。卡烈尼也认出了老人。‘我知道你会来的。’强盗对丽达的父亲说。‘畜牲!’老人答道,‘你把她怎么了?’他恐怖地凝视着丽达,丽达全身惨白,血迹斑斑,胸膛上插着一把短刀。一线月光从树缝里透进来,照亮了死者的脸。‘古古密陀糟踏了你的女儿,’强盗说,‘我爱她,所以我杀了她,不然她就要给全体当靶子用了。’老人一句话都不说了,脸色变得象死人一样白。‘喂,’卡烈尼又说道,‘要是我做错了,你就为她报仇吧。’于是他从丽达胸膛的伤口里抽出那把短刀,一手把刀递给老人,一手撕开他的背心。‘你干得好!’老人用一种嘶哑的声音答道,‘拥抱我吧,我的孩子。’卡烈尼一头扑进了他情人的父亲的怀里,象个小孩子似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是那个杀人不怕血腥气的人生平第一次流泪。‘唉,’老人说道,‘现在帮我来埋我的孩子吧。’卡烈尼去拿了两把鹤嘴锄,于是那父亲和那情人就开始在一棵大橡树脚下挖掘起来,准备让那年轻姑娘长眠在橡树底下。坟坑挖好以后,那做父亲的先抱了抱她,又抱了抱那情人,然后,他们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她放了进去。然后他们各自跪在坟的一边,给死者做祷告。做完祷告以后。他们就把泥土盖到尸首上面,直到把坟坑填平。然后,老人伸出一只手,说道,‘谢谢你,我的孩子,现在让我一个人儿在这儿呆一会儿。’‘可是’卡烈尼答道。‘离开我,我命令你。’卡烈尼只得服从,回到了他的同伴那儿,用大氅裹住身体,不久也象其余那些人一样地睡熟了。
  “他们在前一天晚上就决定要换一个地方扎营。破晓前一小时,古古密陀喊醒了他的部下们,下令出发。但卡烈尼不肯离开树林,他要知道丽达的父亲究竟怎么样了才肯走。他向昨晚那个地方走去。于是发现老人已吊死在那棵荫覆他女儿坟墓的橡树丫枝上。他对着老人的尸体和恋人的坟墓郑重地发了一个复仇的誓言。但他没能完成他的誓言,因为两天以后,在一场对罗马骑兵的遭遇战里,卡烈尼被杀死了。他的死大家都有点惊异,因为他是面向敌人的,不应该从后背上吃子弹。那种惊奇后来也就平息了,因为有一个土匪告诉他的伙伴们说,当卡烈尼倒下的时候,古古密陀正在他后面十步远的地方。离开弗罗齐诺内树林的那天早晨,古古密陀曾在暗中跟在卡烈尼的后面,听到了他报仇的誓言,于是象所有狡诈的人一样,他设法阻止了那个誓言的实践。
  “关于这个强盗,他们另外还讲了十来个诸如此类的故事,也都同样离奇。所以,从丰迪到庇鲁斯,大家一听到古古密陀的名字就要发抖。这些传闻常常是罗吉和德丽莎谈话时的主题。那姑娘每听到讲这种故事就吓得发抖。但万帕却总是拍拍他那支百无一失的好猎枪的枪柄,用微笑来劝她放心,假如那还不能恢复她的勇气的话,他就瞄准一只落在一条枯枝上的乌鸦,扳动枪机,那只鸟就打死落到了树脚下。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这对青年互相约定,当万帕二十岁,德丽莎十九岁的时候,他们就结婚。他们都是孤儿,只要向他们的雇主告一次假就得了,这一点,他们已经问过,而且得到了允许。有一天,当他们正在谈论未来的计划的时候,突然听到两三声枪响,接着就见一个男人突然从这两个青年常常放羊的草地附近的树林里出来,急急忙忙地向他们奔过来。当他奔到听得到话的地方的时候,就喊道:‘有人追我,你们能不能把我藏起来?’他们十分清楚,这个亡命者一定是个强盗,但在罗马十匪和罗马农民之间,天生存在着一种同情心。而后者总是很乐于帮助前者的。万帕一句话也没说,急忙奔到那块隐蔽他们洞口石头前面,把石头移开,叫那个亡命者躲进了这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洞穴,然后把石头盖好,走去仍旧和德丽莎坐在一块儿。过了一会儿,四个骑兵在树林边上出现了,其中的三个似乎在寻找那亡命者,第四个则拖着一个俘虏来的土匪的脖子。那三个骑兵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看到了这个青年农民,就疾驰着跑来,问他们有没有看见过个什么人。‘真讨厌,’为首的那个队长说,‘我们所找的那个人是个强盗头儿。’‘古古密陀吗?’罗吉和德丽莎同时喊出声来。‘是呀,’队长答道,‘他那颗头可值一千罗马艾居呢,假如你们帮我们捉住他,你们就可以分到五百。’两个年轻人互相换了一下眼色。那位队长一时觉得很有希望。五百罗马艾居等于三千法郎,而三千法郎在这一对快要结婚的穷孤儿来说可算是一大笔钱了。‘是的,这可是真讨厌,’万帕说,‘但我们没有看见他。’“于是那些骑兵就四下里搜索了一阵子,但到处都找不到,过了一会儿,他们走远了。于是万帕重把石板移开,古古密陀就爬出来。他从石板缝里已看到了这两个青年农民和骑兵在谈话,并且已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从罗吉和德丽莎的脸上看出他们决不肯出卖他,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满满一袋金子来,送给了他们。万帕骄傲地昂着头不屑一顾,而德丽莎的眼里却露出了兴奋,她想到用这袋金子可以买到所有那些漂亮的衣服和华丽的首饰。
  “古古密陀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恶棍,他表面上是个土匪,实际是一条赤练蛇,德丽莎的那种目光顿时使他想到:讨她做一位压寨夫人倒很合适。他走回到树林里去了,一路上借口向他的救命恩人致敬,几次停步回顾。过了几天,他们没有再看见古古密陀,也没有听人说到他。狂欢节快要到了。圣费里斯伯爵宣布要开一次盛大的化装舞会,凡是罗马有地位的人都请来参加。德丽莎非常想去参加这次舞会。罗吉去请求那位作他的保护人的管家,允许他俩夹杂在村中的仆役里参加舞会。这一点被允许了。伯爵最钟爱他的女儿卡美拉,这次的舞会就是为讨她喜欢而开的。卡美拉的年龄和身材和德丽莎恰巧一模一样,而德丽莎也如卡美拉一样漂亮。舞会的那天晚上,德丽莎尽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戴上她那最灿烂的发饰和最华丽的玻璃珠链;她穿着弗拉斯卡蒂妇女的时兴的服装。罗吉则穿着罗马农民在假日才穿的那种非常美丽的服装。他们两人都混在——他们只能如此——仆役和农民队里。
  “这一场宴会真华丽,不但别墅里灯火通明,而且还有几千只五颜六色的灯笼挂在花园里的树上。不久,宾客们就从府邸里拥到露台上,从露台拥到花园的走道上。在小径的每一个交叉口上,都有一队乐队,桌子四散摆开,上面堆满了各种饮料和点心。来宾们收住脚步,组成四对一组的舞队,各自随意选了一块地方跳起舞来。卡美拉打扮得象一个松尼诺农妇。她的帽子上绣着珍珠,她的金发针上嵌着钻石,她的腰带是土耳其绸做的,上面绣着几朵大花,她的短衫和裙子是克什米尔呢子做的,她的围裙是印度麻纱的,她胸衣上的纽子都是大粒的珍珠。她那两位同伴的服装,一位象一个内图诺农妇,另一位象一个立西阿农妇。那四个男子都是罗马最有钱和最高贵的人家里的子弟,他们身上充分表现出意大利式的潇洒,关于这一点,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确都比不上。他们都穿着农民的服装,代表阿尔巴诺,韦莱特里,契维塔卡斯特拉纳和索拉四处地方。不用说,这些农民的服装,也象那些女人的一样,是灿烂耀目地缀满了金银珠宝的。
  “卡美拉想跳一次清一色的四对舞,但还少一个女的。她环顾四周,但来宾中没有一个人的衣服和她或她的舞伴的相似的。圣费里斯向她指了指农民队里那挽住罗吉臂膀的德丽莎。‘您允许我吗,父亲!’卡美拉说道。‘当然啦,’伯爵答道,‘我们不是在度狂欢节吗?’卡美拉就转过去对那个同她讲话的青年讲了几句话,并用手指了指德丽莎。那青年人向着那只可爱的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鞠躬表示服从,然后走到德丽莎面前,邀请她去参加由伯爵的女儿所领舞的四对舞。德丽莎觉得象有一团火掠过了她的脸,她望了望罗吉,罗吉不得不表示同意。他慢慢地松开了德丽莎的手臂,那本来是夹在自己的手臂底下的,而德丽莎,在她那位舞伴的陪伴下,非常兴奋地站到了那贵族式的四对舞中她所该站的位置上。当然罗,在艺术家的眼里,德丽莎那种古板严谨的服装,与卡美拉和她同伴的比较起来,的确风格很不相同。但德丽莎原是生性轻佻而好卖弄风骚的,所以那些刺绣呀,花纱呀,克什米尔呢子的腰带呀什么的,都使她目迷心醉,而那蓝宝石和金刚钻的反光几乎使她的脑子晕眩起来。
  “罗吉觉得他的头脑里浮起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象是在一口口地痛咬他的心,然后又毛骨悚然地透过他的骨脊,钻进了他的血管里,弥漫到了他全身。他的眼睛紧盯着德丽莎和她的舞伴的每一个动作。当他们的手相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他的脉搏剧烈地跳着,象是有一只钟在他的耳边大敲特敲。当他们交谈的时候,虽然德丽莎只是低垂着眼胆怯地听她的舞伴一个人讲,但从那个美貌的青年男子的热情的目光里,罗吉看得出他是在讲赞美她的话,他只觉得天昏地旋,种种地狱里的声音都在他耳边低语,叫他去杀人,去行刺。他深怕这种强烈的情感使他无法克制自己,于是就一手抓住他身边靠着的那棵树的丫枝,另外那只手则痉挛似地紧握住他腰带上那把柄上雕花的匕首,时时不自觉地把它抽出鞘来。罗吉吃醋啦,他觉得,在她的野心和那种爱出风头的天性的影响下,德丽莎或许会抛弃他的。
  “那个年轻的农家女,最初很胆怯,德丽莎是漂亮的,但漂亮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她。德丽莎具有那种娇美的野草闲花的魅力,那比我们矫揉造作的那种高雅的仪态更诱人得多。那一次四对舞的风头几乎都被她一个人抢去了,而假如说她在妒嫉圣费里斯伯爵的女儿,我可不敢担保卡美拉不妒嫉她。她这位漂亮的舞伴一面向她竭力恭维,一面领她回到了他邀请她的地方,就是罗吉在等她的地方。在那次跳舞的期间,这位年轻姑娘不时地瞟一眼罗吉,而每次她都看到他脸色苍白,情绪激动,有一次,他的刀甚至已有一半出了鞘,那寒森森的刀光刺得她眼花。所以当她重新挽起她情人的臂膀的时候,她几乎有点发抖了。那一次的四对舞跳得非常成功,自然大家热烈地要求再来一次。只有卡美拉一个人表示反对,但圣费里斯伯爵对他女儿的要求太恳切了,她终于也同意了。于是有一个舞伴就急忙去请德丽莎,因为没有她就组不成四对舞,但那年轻姑娘却已经不见了。实际上,罗吉再也没有力量来多经受一次这样的考验了,所以他半劝半拉地把德丽莎拖到花园的另外一边去了。德丽莎不由自主地随他摆布着,但当她看到那青年人的激动的脸色时,她从他那沉重和颤动的声音里懂得他的心里一定在乱想。她自己也禁不住内心的激动,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却总觉得罗吉应该责备她,什么原因,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总觉得,她是该受责备的。可是,使德丽莎大为惊奇的是,罗吉却仍旧哑口无言,那天晚上他始终没再讲一个字。但当夜的寒峭把来宾们从花园里赶走,别墅的门户都关上,举行室内的宴会时,他就带她走了。他把她送到了家里,说道:‘德丽莎,当你在圣费里斯伯爵的小姐对面跳舞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想,’年轻姑娘生性就是十分坦率的,于是就回答说,‘我情愿减一半寿命换得一套她所穿的那种衣服。’‘你的舞伴对你说了些什么?’‘他说这就看我自己了,只要我说一句话就得了。’‘他说得不错,’罗吉说,‘你真是象你所说的那样一心想得到它吗?’‘是的。’‘好吧,那么,你就会得到的!’“年轻姑娘非常惊奇,抬起头来望着他,但他的脸是这样的阴沉可怕,以致她的话一到嘴边就僵住了。罗吉这样说了以后就走了。德丽莎一直目送他在黑暗中消失,才长叹一声走进了她的房间。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很大的意外事故,无疑的是由于某个仆人的疏忽,没有把灯熄灭而引起的。圣费里斯的府邸起了火,起火的房间正在可爱的卡美拉的隔壁。她在黑夜里被火光惊醒,跳下床来,用一件睡衣裹住身体,想从门口逃出去,但她想逃走的那条走廊已经充满了烟火。于是她只得回到房间里,拼命大声呼救,突然间,她那离地二十尺高的窗户打开了,一个青年农民跳进房间里来,抓住了她的两臂,用超人的技巧和力气把她带到了草地上,一到那儿,她就昏过去了。当她苏醒过来时候,她的父亲已在她身边。所有的仆人都围在四周,服侍她。这一场大火烧掉了府邸的一整排厢房,但既然卡美拉安然无恙,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大家到处找她的救命恩人,但那个人却不见面了;到处打听,但谁都不曾见过他。卡美拉因为自己当时没看他,心里感到老大的不舒服。伯爵极其有钱,只要卡美拉脱了险,从她这样神奇地脱险这一点看来,他觉得并不是真正遭祸,反而倒是上天新赐的一次恩惠,火灾的损失在他只是一件小事。
  “第二天,还是那个时间,这个年轻农民又在树林边上相会了。罗吉先到。他兴高采烈的向德丽莎走来,似乎已把昨天晚上的事完全忘记了。那姑娘显然在想心事,但看到罗吉这样高兴,她也就装出一副微笑来,当没有兴奋的情绪来打扰她的时候,这原是很自然的。罗吉挽住她的手臂,领她到地洞门口,停下来。那青年姑娘觉察到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了,就怔怔地望着他。‘德丽莎,’罗吉说,‘昨天晚上你告诉我说,你情愿拿世界上一切来换取一套伯爵的女儿所穿的那样的衣服。’‘是的,’德丽莎惊奇地回答说,‘但我只是说说玩玩的’‘而我回答说,很好,你就会得到地。’‘是呀,’姑娘回答,罗吉的话愈来愈使她惊奇了,‘但你那么说当然只是为了让我高兴罢了。’‘我答应你的话已经办到啦,德丽莎,’罗吉得意洋洋地说,‘到洞里去把衣服穿起来吧。’说着,他就移开那块石板,指着洞口给德丽莎看,洞里已点着两支蜡烛,每支蜡烛旁边都有一面很华美的镜子。在一张罗吉亲手制作的古色古香的桌子上,放着珍珠项链和钻石发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堆着其余的服饰。
  “德丽莎喜出望外地惊叫了一声,也不问这套服饰是哪儿来的,甚至也不谢谢罗吉,就钻进了那个已变成一间更衣室的洞里。罗吉把石板给她盖好,因为这时他看到一座介于他和派立斯特里纳之间的近处小山顶上,有一个骑马的旅客,在那儿停了一会儿,象是不知该走哪条路似的,在淡青色的天空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他的轮廓。他一看到罗吉,就纵马疾弛,向他奔来。罗吉没有猜错,这位旅客是从派立斯特里纳到蒂沃利去的,已经走错了路。罗吉就把路指给了他,因为从那儿出去四分之一里的地方,道路就分成了三条,到了那三岔路门,旅客或许又会迷路,所以他就请求他给他带一段路。罗吉把他的大氅扔在地上,摆脱了这件笨重的衣服,他扛起马枪,甩开山里人那种马都追不上的飞快的步子跑在旅客的前面。不到十分钟,罗吉和那旅客就到了那个交叉路口。一到那儿,他就以一种皇帝般的神气,威严地用手指着一条旅客该走的路。‘那就是你的路,大人,现在你不会再弄错的了。’‘这是你的报酬。’旅客说着,摸出了几个小钱给那青年牧人。‘谢谢你,’罗吉缩手说道,‘我是给你帮忙的,不是图你的钱的。’‘好吧,’那旅客似乎看惯了都市里人的奴隶性和山里人的骄傲,深知其间的区别似的,他就说道,‘假如你不肯接受钱,送你一笔礼或许是肯收的吧。’‘啊,是的,那是另一回事了。’‘那么,’旅客说道,‘收下这两个威尼斯金洋吧,给你的新娘叫她自己去买一对耳环吧。’‘那么也请你收下这把匕首,’青年牧人说道,‘在阿尔巴诺和契维塔卡斯特拉纳这一带,你再找不到一把比这雕刻得更好的了。’‘我接受了,’旅客答道,‘但那样我可占便宜啦,因为这把匕首可不仅仅值两块金洋呢。’‘在一个商人,或许如此,但在我,这是我亲自雕刻的,它还值不了一个毕阿士特呢。’‘你叫什么名字?’旅客问。‘罗吉·万帕。’那牧人回答说,他答话的那种态度,就象他在说‘我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一样。‘你呢?’‘我,’旅客说道,‘我叫水手辛巴德。’弗兰兹·伊皮奈吃了一惊。“水手辛巴德?”他说。
  “是的,”讲故事人说,“那旅客对万帕就自称这名字。”
  “咦,你为什么要反对这个名字,”阿尔贝问道。“这个名字漂亮极了,老实说,叫这个名字的那位先生,他的种种冒险的故事我在小时候可是很感兴趣的。”
  弗兰兹不再多说了。水手辛巴德这个名字大概已唤醒了他的种种回忆。“讲下去吧!”他对店主说道。
  “万帕大模大样地把那两块金洋放进了口袋里,转回身慢慢地向来路走去。当他走到离地洞两三百步的时候,他觉得听到了一声喊叫,仔细听了听,想辨别这个声音是从哪儿来的。
  于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是在喊他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是从地洞那面传过来的。他象一只羚羊似的跳向前去,一边跑,一边在他的马枪里装上了弹药,一会儿,就到达了一座小山顶上。这座山正和他看见旅客时所站的那座遥遥相对。一到那儿,喊救命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了。他用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看见一个人正在抢德丽莎,正象尼苏斯抢蒂茄美拉一样。这个人正向树林里急忙奔去,从地洞到树林的这一段路他已走了四分之三。万帕估计了一下距离,那人至少已比他多走了两百步,想追上他是不可能的了。这青年牧人站定了,脚下象生了根似的,他们马枪的枪托抵住肩头,瞄准那个抢人犯,用枪口跟了他一秒钟,然后开了枪。那抢人犯突然停住了脚步,膝一弯,就和抱在他怀里的德丽莎一起跌倒在地上。那青年姑娘立刻爬了起来,而那个男的却躺在地上,在临死的痛苦中挣扎着。万帕急忙向德丽莎冲过去。因为她刚离开那临死的人几步远,两腿就支持不住跪了下来,所以这个青年人深恐那颗打倒他敌人的子弹也伤着了他的未婚妻。万幸的是,她连皮也没擦破一点,德丽莎只是受惊过度。罗吉看到她的确平安无恙以后,才转身向那受伤的人走过去。那家伙刚刚断了气,只见他捏紧了拳头,嘴巴歪在一边,头发直竖,满头大汗。他的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睁着。万帕走近尸体,认出他正是古古密陀。
  “这强盗自从那天被这两个农家青年救了以后,就看中了德丽莎,发誓要把她弄到手。从那时起,他就在暗中盯着他们,利用她的情人为旅客领路只剩她一人的时机,来抢她了,他以为终于把她弄到手了,却想不到青年牧人那百无一失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心。万帕定睛望着他,脸上毫不动容,而德丽莎却正巧相反,她的手脚都在发抖,不敢走近那已被杀死的匪徒身边。但她还是慢慢地走了过去,从他情人的肩后向那死人畏缩地瞟了一眼。突然间,万帕转向他的情人。‘啊,啊!’他说,‘好了,好了!’你已经打扮好了,现在要轮到我来打扮一下了。’“德丽莎从头到脚都穿着费里斯伯爵女儿的衣服。万帕抱起古古密陀的尸体,搬到了地洞,这一次可要轮到德丽莎留在外面了。这时要是再有一个旅客经过,他就会看到一件怪事,一个牧羊女在牧羊,身上却穿着克什米尔呢子的长袍,戴着珍珠的耳环和项链,钻石的夹针,以及翡翠,绿宝石,红宝石的纽扣。他无疑会以为自己已回到了弗洛琳的时代,到了巴黎,就会到处宣布,说他遇到过一位阿尔卑斯山上的牧羊神女坐在沙坪山的脚下。一刻钟之后,万帕从洞里出来了,他的服饰并不比德丽莎逊色。他穿着一件榴红色天鹅绒的上衣,上面钉着雪亮的金纽扣;一件绣满了花的缎子背心,脖子上围着一条罗马的领巾;挂着一只用金色,红色和绿色丝锦绣花的弹药盒;天蓝色天鹅绒的短裤,裤脚管到膝头上部为止,是用钻石纽扣扣紧了的。一双阿拉伯式的鹿皮长统靴和一顶拖着五色丝带的帽子。他的腰带上挂着两只表,皮带里拖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德丽莎羡慕地叫了一声。万帕穿上这套服饰,活象是李奥波·罗勃脱或许尼兹油画里的人物。他把古古密陀的全副行头都借用啦,那青年人看出这套服饰在他未婚妻身上所产生的效果了,于是一个得意的微笑存现在他的嘴唇上。‘现在,’他对德丽莎说,‘你愿不愿意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噢,是的!’那年青姑娘热情地喊道。‘不论到哪儿都肯跟我去吗?’‘跟你到世界的尽头。’‘那么挽住我的手臂,我们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那年青姑娘就挽起她情人的手臂,也不问他究竟要领她到哪儿去,因为在她看来,这时他简直象一位天神似的漂亮,骄傲和有力。他们向树林里走去,不久就走到了树林里。山上的小径万帕当然都是很熟悉的。所以他径自向前走去,一点都不犹豫。山上虽然没有现成的路,但只要看一眼树木和草丛,他就知道该怎么走,他们就这样向前走了一个半钟头。最后,他们走到了树木最茂密的地方。前面有一条小溪,直通到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小溪的河床是干涸的。万帕顺着这条荒僻的路走着,两边都是山岭,山坡上东一簇西一簇地长着松树,但看来这些松树似乎很难于繁殖,这条路倒象是维吉尔所说的通到阴曹地府去的火山口。德丽莎看到周围这一片荒废凄凉的景色,就害怕起来,紧紧地贴在她的领路人身上,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讲,但看到他仍以平稳的脚步泰然自若地向前趟着,她也就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突然间,约莫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一棵树背后闪出个人来,用枪瞄准万帕。
  ‘站住,’他喊到,‘再走一步就打死你!’‘什么,喂!’万帕抬手做了一个轻蔑的姿势说道,可是德丽莎再也抑制不住她的惊慌,紧紧地贴到了他身上。‘狼还吃狼吗?’‘你是什么人?’‘我是罗吉·万帕,对费里斯农庄的牧羊人。’‘你来干什么?’‘我要和你那些在比卡山凹里的同伴讲。’‘那么,跟我来吧,’那哨兵说道,‘要是你认得路,就在前面带路吧。’万帕对于强盗的这种防范轻蔑地笑了一下,就越到德丽莎的前面领头走,脚步仍象刚才一样的坚定和安闲。走了十分钟,那强盗示意叫他们停步。这一对青年男女遵命照办。于是那强盗学了三声鸡叫,一声老鸦叫答复了这个暗号。‘好!’德丽莎一路走,一路抖抖索索地紧贴着她的情人,因为她看到树林里露出了兵器,马枪的刺刀在闪闪发光。比卡山凹是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在从前这儿无疑的是一座火山,一座在雷默斯和罗默罗斯逃出阿尔伯,来建筑起罗马城以前就熄灭了的火山。德丽莎和罗吉到达了山顶,顿时发现他们已站在二十个强盗的前面。‘这个小伙子想来和你们说话。’哨兵说道。‘他有什么话要说?’一个青年问道,他是首领离开时代替统率的人。‘我想说,我过厌了牧羊人的生活。’万帕这样回答。‘啊,我懂啦,’副首领说道,‘你要求加入我们的一伙是吗?欢迎!’几个强盗大声喊道,他们是费罗西诺,班壁娜拉和阿纳尼人,本来就认识罗吉·万帕的。‘是的,但我这次来的目的还不止要做你们的同伴。’‘那么要做什么!’强盗们惊异地问道。‘我来要求做你们的队长。’那青年说道。强盗们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要求得到这个殊荣?’副首领问道。‘我杀死了你们的首领古古密陀,我现在穿的就是他的衣服,我放火烧了圣费里斯的府邸,借此给我的未婚妻弄到了一套结婚礼服。’于是一个钟头之后,罗吉·万帕就被选为队长,代替那已死的古古密陀了。”
  “唉,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转过去对他的朋友说道,“你对于公民罗吉·万帕有何感想?’”
  “我说他是一个神话里的人物,”阿尔贝答道,“从来不存在的。”
  “什么叫神话里的人物?”派里尼问道。
  “说起来话长啦,我亲爱的店家,”弗兰兹答道。“而你说万帕大人现在是在罗马附近做生意吗?”
  “是呀,他胆大在强盗中真可说是前无古人的了。”
  “那么警察始终抓不到他吗?”
  “咦,你知道,他和平原上的牧人,海上的渔夫,沿岸的走么贩子都交情很好。他们到山里去找他,他却在海上,他们跟他到海上,他却到了大海洋里,他们再追他,他却突然躲到季利奥岛,加奴地,或是基督山这种小岛上去了。当他们到那儿去搜捕他的时候,他又突然在阿尔巴诺,蒂沃利,或立西亚出现了。”
  “他对待旅客是怎么样呢?”
  “什么?他的办法很简单。他根据离城的远近,限定时间为小时,十二小时,或是一天,在这个时间内叫他们把赎金送出来,过了那时间期限,他再宽限一小时或再过一小时的第六十分钟上,假使钱还没有送到,他就用手枪把肉票的脑髓打出来,或是把他的短刀插进他的心脏,就算了结了。”
  “唉,阿尔贝,”弗兰兹问他的同伴,“你还要从环城马路兜到斗兽场去吗?”
  “当然例外,”阿尔贝说,“假如那条路上风景好的话。”
  时钟敲了九下,门开了,一个车夫出现在门口,“大人,”他说,“车子准备好了。”
  “好吧,那么,”弗兰兹说,“我们到斗兽场去吧。”
  “请问大人,是从波波罗门走还是从大街走?”
  “从大街走,当然啦!从大街走!”弗兰兹大声说道。
  “啊,我的好人,”阿尔贝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点着了他第三支雪茄,“真的,我还以为你挺勇敢呢。”说着,这两个青年走下楼梯,钻进了马车里。
  (第三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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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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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兰兹所指定的路线很巧妙,使他们到斗兽场去的路上一座古迹也不经过,这样,头脑里便不会因为看多了这些古迹,而影响了他们去欣赏那座庞大建筑物的兴致。他所选定的路线是先沿着西斯蒂纳街走,到圣·玛丽亚教堂向右转,顺着乌巴那街和圣·彼得街折入文卡利街,到了文卡利街,游客们就会发现他们已正对着斗兽场了。走这条路线另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可以让弗兰兹自由自在地去深思冥想,把派里尼老板讲述给他听的那个故事思索一番,因为,他那位住在基督山岛的神秘的东道主竟也出现在那个故事里。他交叉着两臂靠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揣摩着刚才所听到的那一篇奇闻,他想出了无数有关的问题来自问,但没有一个问题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在一个事实最能使他联想起他的朋友“水手辛巴德”来,就是,在土匪和水手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密切的神秘关系。
  派里尼说万帕常常躲避到走私贩子和渔夫的船上去,这使弗兰兹想起他自己也曾看到那两个科西嘉强盗和那艘小游艇的船员们一起融洽地用餐,那艘小游艇甚至还改变了它的航程,到韦基奥港去靠了一靠,专程送他们上岸。伦敦旅馆的老板也曾提到基督山他那位东道主的化名,他觉得单是这一个名字就足以证明他那位岛上的朋友的博爱行为不但遍及科西嘉,托斯卡纳和西班牙沿岸,而且还同样的遍及皮昂比诺,契维塔·韦基亚,奥斯尼斯和巴勒莫,这可以证明他的交游范围是多么的广大。
  但是,不论这个年轻人是如何专心一致地沉溺在这种种回忆里,他的思绪还是被伟大的斗兽场废墟那一片黑森森的景象打断了,透过废墟的各个门洞,惨白的月光时隐时现地闪烁着,象是孤魂野鬼的眼睛里所射出来的光。马车在苏丹台附近停下来,门是大开着的,这两个青年急忙跳下马车,发觉他们面前已站着一个向导,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旅馆里的那个随从向导是跟他们一起来的,所以他们就有了两个向导。在罗马,人想避免这种多余的向导是不可能的。你的前脚刚踏进旅馆,一个普通向导便跟上了你,只要你还留在城里,他就决不会离开你,此外,每一处名胜的每一部分都有一个。所以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斗兽场里是不会缺乏向导的,因为它是千古的奇迹,关于它,诗人马西阿尔曾作过这样的赞美:“埃及人别再拿野蛮的奇迹金字塔来自夸,我们也别再谈巴比伦的古城名刹;一切其他的建筑物都必须让位给凯撒的斗兽场,一切赞美之声都应该汇合起来歌颂那座大厦。”
  至于阿尔贝和弗兰兹,他们并不想躲避开这些以导游为业的人。老实说,即使想躲避也非常困难,因为只有向导才可以拿着火把去参观这些名胜。两个青年无法抗拒,只能毫无条件地向他们的引导者宣告投降。弗兰兹已经到斗兽场来夜游过十多次了,而他的同伴却是第一次光顾维斯派森大帝的这个古迹,平心而论,虽然那两个向导口若悬河地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他的脑子里还是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事实上,要不是亲眼目睹,谁都想象不到一个废墟竟会这样庄严宏伟,欧洲南部的月光和东方的落日余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这种神秘的月光之下,废墟的各部分看来似乎都扩大了一倍。弗兰兹在废墟的内廊底下走了一百步左右,怀古之情便油然而生,于是他离开了阿尔贝,反正那两个向导总会照他们的老规矩,领他去看关狮子的洞,斗猩力士的休息室和凯撒大帝的包厢的。
  他走上一座颓废的台阶,让他们按照规定的游览路线去参观,自己则走到一个制品对面廊柱的阴影里,静静地坐了下来,这样,他就可以欣赏到这座宏伟的废墟的全景,尽情随意地观看这庞大无比的建筑物。
  弗兰兹在那条廊柱的阴影里差不多躲了一刻钟光景,他的目光跟随着阿尔贝和那两个手持火把的向导,他们已从斗兽场尽头的一座正门里转了出来,然后又消失在台阶下面,大概是参观修女们的包厢去了,当他们静悄悄地溜过的时候,真象是几个仓皇的鬼影在追随一簇闪烁的磷火,这时,他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种声音,好象有一块石头滚下了他对面的台阶,在这种环境里,一片肃落的花岗石从上面掉下来原是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但他觉得这种石块似乎是被一只脚踩下来的,而且似乎有个人正向他坐的这个地方走过来,脚步极轻,象是竭力不让人听到似的。猜测不久便成了事实。因为的确有一个人影出现了,当他走上台阶来的时候,他便渐渐地从黑暗里钻了出来,月光照着台阶的顶端,而踏级则消失在暗处。他大概也是一个象弗兰兹这样的游客,喜欢独自欣赏,不愿那喋喋不休的向导来打扰他的思绪。所以他的出现,倒也没什么可惊之处,但他走上来的神态却有点紧紧张张,躲躲闪闪的,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提心地倾听一下,这使弗兰兹相信他是怀有某种目的来的:他到这儿来是要会一个人的,弗兰兹本能地退缩到了廊柱后面。来客在离他十尺远的地方站住了,那里的屋顶是破的,露出了一个圆形的大缺口,从这个缺口里望出去,可以看到那繁星满布的蓝色夜空。这个缺口成了月光的一个自由进口,这或许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缺口的四周长着不少爬墙类植物,那纤细的绿色小枝,在明亮清净的苍穹衬托之下,显得极其清晰,而那一簇簇强韧的根须,穿过裂隙飘垂下来,来回摆荡,象许多飘动的丝穗。那行动诡秘引起弗兰兹注意的人正站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地方,所以无法看清他的面貌,但他的衣着倒是很容易看清的。他穿着一件棕褐色宽大的披风,下摆的一角掀起盖住了他的左肩,象是故意用它来遮住下半部脸似的,而上半部脸则完全藏在他那顶宽边的帽子下面,他的下半身着装比较清楚,从破屋顶上进来的明亮的月光,照出他的擦得雪亮的皮靴,皮靴上面是黑色的长裤,显然他即使不是个贵族,也是上流社会中的人。
  过了一会儿,此人开始显示出不耐烦的样子,正在这时,屋顶的洞口外面发出了一种轻微的响声,立刻有一个黑影挡住了亮光,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人正在急切而仔细地察看他身下的这一大片地方,当他看到那个穿披风的人时,他就抓住一簇向下飘垂密密地缠结在一起的根须,顺着它滑到了离地三四尺的地方,然后轻轻地跳了下来,他穿着一套勒司斐人的服装。
  “劳先生久等了,请原谅,”那人用罗马土语说道,“但我想,我也没有迟到多久。圣·琪安教堂的钟刚刚敲过十点。”
  “关于迟到的事,不必再提了,”先到的那个人用最纯粹的托斯卡纳语回答说,“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但即使你让我略微等了一会儿,我也十分相信你决不是故意迟到的。”
  “先生说得不错,”那个人说道,“我是直接从圣·安琪堡来的,我费了不少劲儿才设法和俾波谈了一次。”
  “俾波是谁?”
  “噢,俾波是在监牢里干事的,我在他身上花了一年的功夫才打听出教皇堡里的情形。”
  “真的!我看你这个人倒是很能深谋远虑呀。”
  “您知道,未来的事是谁也难以预料的呀。或许这几天里我也会象可怜的庇皮诺那样陷进罗网,那时我倒非常高兴能有一只牙齿发痒的小老鼠在我的网上咬几个小洞。”
  “说简单点吧,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星期二下午二点钟要杀两个人,这是罗马每一个大节日开始时的老规矩,人们对这一仪式都很感兴趣,一个犯人将被处以锤刑:那家伙是个没良心的流氓,他谋杀了那个抚养他长大的教士,真是一点都不必可怜他的。另外那个被判处斩刑,而他呀,先生,就是那个可怜的庇皮诺。”
  “你还想怎么样呢?你不但在教皇的统治下招兵买马,而且还闹到了邻邦那去,闹得他们害怕,他们当然很高兴有个机会杀一儆百啦。”
  “但庇庇诺根本不是我的部下,他只是一个可怜的牧人,他唯一的罪名就是供给我们粮草罢了。”
  “这样说来,他的确是你的一个党羽了。你注意一下他所受的优待吧,假使他们捉到你,就要在你头上打一锤,而他只不过被判了个斩刑。那样,那天的娱乐节目就会多一个花样,多一幕热闹场面来满足观众了。”
  “但他们根本想不到我也正在为他准备一个场面,要吓他们一吓哩。”
  “我的好朋友,”穿披风的那个人说道,“请原谅我说一句话,在我看来,你的心里十足象是想要干一件傻事。”
  “我只不过是想不要让那可怜虫被杀头。他之所以受苦完全是因为帮了我的忙的缘故。圣母在上,我要是袖手旁观,让那个勇敢的人象这样死掉,我就是一个懦夫,连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你打算怎么办?”
  “我派二十个能干的人,包围断头台,当庇皮诺被带上去行刑的时候,我就发出一个暗号,大家就一拥而上,用小刀子赶退卫兵,把犯人劫走。”
  “依我看,这个办法既危险又没把握,我确信我的计划要比你的好得多。”
  “先生的计划是什么?”
  “是这样:我送一万毕阿土特给某个人,这笔钱花得很划算的,那个接受钱的人可以使庇皮诺的死刑缓期到明年,在那一年内,我再额外送一千毕阿士特,使他从牢里逃出来。”
  “你觉得一定能成功吗?”
  “Pardieu!”穿披风的那个人用法语说道。
  “先生说什么?”另外那个人问道。
  “我说,好朋友,只伸出一只手来花点钱,比你的全队人马用小刀子,手枪,马枪,加上散弹枪来卖力要有效得多。所以,让我来办吧,结果如何,大可不必担心。”
  “好极了!但假如您失败了,我们还是要干的。”
  “你喜欢怎么预防尽可随便你,但缓刑的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要知道刑期就定在后天,您活动的时间只有一天啦。”
  “那又怎么样?一天不是分成二十四小时,每小时不是分成六十分,每分钟不是分成六十秒吗?嘿,在八六四○○秒之内,有很多事可办的。”
  “我怎样才能知道大人是否成功了呢?”
  “噢!那非常容易。我在罗斯波丽宫定了三个最后的窗口,假如我把庇皮诺所要的那个赦罪令弄到了,则旁边的两个窗口就挂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挂白缎带大红十字的窗帘。”
  “大人派谁去送缓刑令给执行官呢?”
  “你派一个人来,叫他扮成一个苦修士的样子,我把命令交给他,穿上那套服装,他就可以一直跑到断头台前面,把公文交给执刑官,由执刑官交给刽子手的。目前,先通知庇皮诺一声,把我们所决定的事告诉他,别让他吓死或吓昏。不然,又要无谓地为他花一笔钱了。”
  “先生,”那人说,“您大概可以完全相信,我是信任您的,是不是?”
  “至少我希望这样。”穿披风的那个侠士回答道。
  “哦,那么,假如您救出了庇皮诺,从此以后,您不仅获得了我的信任,而且还可以获得我对您的吩咐的服从。”
  “你得想一想,我的好朋友,你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多大的圈套,因为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提醒你自己的诺言,轮到我来要你帮忙,要你出力的时候了。”
  “让那一天到来吧,迟早都好,那时先生尽可依赖我,正象我在这次大麻烦里依赖您一样。即使您在天涯海角,只要写信通知我,叫我去办一件如此如此的事情,那件事就算办成功了,因为我一定会把它办成功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向您——”
  “嘘!”先到的那个人打断他的话,“我听到有声音。”
  “那是到斗兽场来玩的游客,还拿着火把呢。”
  “最好还是别让看见我们在一起。那些向导都是奸细,或许会认出你的。我敬爱的朋友,虽然我很以你的友谊为荣,但假如我们的亲密关系一旦被人发觉,我怕我的名誉会因此而断送的。”
  “好吧,那么,假如您弄到了缓刑令呢?”
  “罗斯波丽宫的中间那个窗口就挂白缎带红十字的窗帘。”
  “假如您失败了呢?”
  “那么三个窗口都挂黄缎窗帘。”
  “到那时——?”
  “到那时,我的朋友,就随你去用你的匕首好了,而且我还可以答应你,一定来参观你们英雄壮举。”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啦。再见,先生,只管放心相信我,就象我相信您一样。”
  说完这些话,那个勒司斐人就消失在台阶下面了。他那位同伴则用他披风的衣角比刚才更紧紧地裹住了他的脸,几乎和弗兰兹擦身而过,奔下一座朝大门的阶梯,到比武场去了。
  接着,弗兰兹就听到阿尔贝在喊他,阿尔贝高声地喊他朋友的名字,那喊声在这座高大的建筑物里发出回声。弗兰兹并没有应召而出,他得先等那两个人走远了,他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他们这一场会面,因为他虽无法认清他们的面貌,但至少已听到了他们所讲的每一个字。十分钟以后,弗兰兹已在回伦敦旅馆的路上了,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听阿尔贝根据普林尼和卡尔布纽的著作大谈那用来防止兽扑到看客身上的铁丝网。弗兰兹任凭他一路讲下去,一句都不插嘴,他很希望旁人不来打扰他,让他独自把经过的一切细细地想一下。那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他一点都不认识,但另外那一个却不然;他的脸虽然用披风裹住了,而且蒙在阴影里,以致弗兰兹无法辨认,但他讲话的那种语气,弗兰兹总有种似曾听到的感觉,而且第一次听到时就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他终生难忘。尤其是在他的嘲弄口吻中,含有某种以金属颤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斗兽场的废墟中固然使他吃惊,在基督山的岩洞里又何尝不然。终于他得出了一个很满意的结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水手辛巴德。”
  弗兰兹对这个奇人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在任何另外场合下,他一定会上前去招呼他的;但从刚才他所偷听到的那番谈话中他知道:他在这种情形下露面是决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正如我们所知,他让那一个人离开了,并没去招呼他,只是在心里自慰自解,如果再碰到他,决不让他第二次再逃脱。弗兰兹虽竭力想摆脱这些使人烦恼的复杂思绪,想避免他们的侵扰,但总是枉然;他想用睡眠来恢复他的精神,也是枉然。睡神不肯光顾他的眼皮,这一夜,他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想从各方面来证实斗兽场里的这个神秘游客就是基督山岩洞里的那个居民;而他对这一点愈想愈有把握。终于他疲倦了,就在天刚破晓的时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很晚才醒。象一个地道的法国人一样,阿尔贝颇费了一番功夫来安排晚上的消遣节目。
  他已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了一个包厢;弗兰兹因为有几封信要写,把马车全天都给阿尔贝独享了。到五点钟,阿尔贝回来了,他拿着介绍信到外去拜访了一遍,接受了许多晚餐的邀请,算是在罗马开了眼界。这已够使阿尔贝忙一天的了;但他竟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看看爱根狄诺戏院的节目单,来了解一下那天晚上的剧目和演员。
  据节目单上所载,上演的是歌剧《巴黎茜娜》。主角是考塞黎,穆黎亚尼和斯必克。这两个青年应该为自己庆幸,竟能有机会听到由三个意大利最负盛名的歌唱家来演出《拉莫摩尔的未婚妻》的剧作者的这部杰作。阿尔贝总是看不惯意大利的戏院,因为这里乐队是设在舞台前面的,简直看不到台上在演些什么,而且又没有花楼和包厢,这些缺点,在一个看滑稽歌剧时坐惯了花厅而听歌剧时坐惯了大包厢的人,是难以忍受的。可是,阿尔贝还是穿上了他最漂亮和最动人的服装,他每次去戏院,总是把这套衣服穿出去亮一下。这身华丽的衣服有点儿白穿,因为必须承认,一个巴黎时髦社会里名副其实的代表人物,在意大利奔走了四个月,竟没碰上一件奇遇。
  有时候,阿尔贝也假装对于自己的不成功一笑置之,但内心里,他却深感痛心,想不到他,阿尔贝马·尔塞夫,一个最受欢迎的青年,仍得凭他自己的努力来解决他的苦恼。而更恼人的是,当阿尔贝离开巴黎的时候,他曾怀着法国人那种特别的谦虚精神,满以为他只要到意大利去晃两晃,就会有许多桃色事件,使巴黎人惊诧不已的。唉!那种有趣的奇遇他竟一次也没遇到。那些可爱的伯爵夫人——热那亚的,佛罗伦萨的和那不勒斯的都是忠贞不二的,即使不忠于她们的丈夫,至少也忠于她们的情人。阿尔贝已得出了一个痛苦的结论:意大利女人比法国女人至少多了一个优点,就是,她们能忠贞于她们的不贞。我不敢否认,在意大利,象在其他各地一样,当然也有例外。阿尔贝不但是一位风流潇洒的青年,而且还有相当的天才和能力;再说,他还是一位子爵(当然是新封的),但在目前,他的爵位究竟是源于一三九九年还是一八一五年已是无足轻重的了。除了这些优点之外阿尔贝·马尔塞夫每年还有五万里弗的收入,这笔款子已大可使他在巴黎成为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所以象他这样的一个人,不论到了哪一个城市,要是得不到任何人的特殊青睐,的确是很令人痛心的事。但是,他希望能在罗马把自己的面子争回来。狂欢节确是一个值得称赞的节日,是全世界各国都要庆祝的,这几天是自由的日子,在这几天之内,连最聪明和最庄重的人也会把他们往日那种死板的面孔抛开,不自觉地作出傻头傻脑的行为举止来。
  狂欢节明天就要开始了,所以阿尔贝不能再浪费一分钟了,他必须立刻实行他的计划来实现他的希望、期待,和引起别人的注意。抱着这种念头,他在戏院里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定了一个包厢,要凭他英俊的脸蛋,温文尔雅的举止,那副精心的打扮,来大显一番身手。阿尔贝所坐的包厢在第一排,在法国戏院里,这原是走廊的地位。前三排的包厢都布置得同样贵族化,所以有“贵族包厢”之称。这两位朋友所定的包厢,可以宽宽松松地容下一打人,但他们所花的钱,却还不如巴黎的戏院里定一间四个人的包厢多。阿尔贝还有一个希望,假如他能得到一位罗马美人的眷顾,那自然就可以在一辆马车里弄到一个座位,或在一个富丽堂皇的阳台上占到一席之地,这样,他就可以快快乐乐地度狂欢节了。这种种念头使阿尔贝精神亢奋,极想讨人欢喜。因而他全不理会舞台上的演出,只顾靠在包厢的栏杆上,拿起一副看演出时的半尺长的望远镜,开始聚精神会神地观察每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唉!这种想引起对方同样注意的企图却完全失败了,他连对方的好奇心也没引起来。他想讨好的那些可爱的人儿显然都只在想自己的心思,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也没注意到那副望远镜的照射。
  实际上,这些美人儿的心里都在惦记着狂欢节和接着来的复活节的种种欢乐,所以再也分不出心来注意舞台上的演出,演员们在台上进进出出,没有人去看,也没有人想到他们。
  在某些照例应静听或是鼓掌的时候,观众们会突然停止谈话,或从冥想中醒过来,听一段穆黎亚尼的精彩的唱词,考塞黎的音调铿锵的道白,或是一致鼓掌赞美斯必克的卖力的表演。暂时的兴奋过去以后,他们便立刻又恢复到刚才的沉思状态或继续他们有趣的谈话。在第一幕快要结束时,一间自演出开始后一直空着的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位贵妇人走了进来,在巴黎时弗兰兹曾被介绍与她相识,他还以为她仍在巴黎。阿尔贝立刻注意到弗兰兹看到这位新来者的时候不自觉地微微一怔,就急忙转过去问他:“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是的,你觉得她怎么样?”
  “美极啦,脸蛋儿多漂亮,头发多美!她是法国人吗?”
  “不,是威尼斯人。”
  “她的芳名是——”
  “G伯爵夫人。”
  “啊!我听人提起过她,”阿尔贝大声说道,“据说她的聪明不亚于她的美貌呢!上次维尔福夫人开舞会的时候,她也到场了,那次我本来可以找人介绍认识她的,可惜错过了那个机会,我真是个大傻瓜!”
  “要我来替你弥补一下吗?”弗兰兹问道。
  “我的好兄弟,你真的和她这样要好,敢带我到她的包厢里去吗?”
  “我一生中只有幸跟她谈过三四次话。但你知道,即使凭这样一种交情,也可以担保我能把你所要求的事情办到了。”
  这时,伯爵夫人已看到了弗兰兹,她殷勤地向他挥了挥手,他则恭敬地低了一下头以示回答。
  “凭良心讲,”阿尔贝说,“你似乎和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要好得很哪!”
  “你这就想错了,”弗兰兹平静地答道,“你这是犯了我国一般人过于轻率的通病。我的意思是说:你以我们巴黎人的观念来判断意大利和西班牙的风俗习惯。相信我吧。凭人们谈话时的亲昵态度来猜测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是最靠不住的了。目前,在我们和伯爵夫人之间,大家只不过有一种相同的感觉而已。”
  “真的吗,我的好朋友?请告诉我,那是不是心灵感应?”
  “不,是趣味相同而已!”弗兰兹庄重地说道。
  “那是怎样产生的?”
  “去玩了一次斗兽场,就象我们那次同去一样。”
  “在月光下去游玩的吗?”
  “是的。”
  “只有你们两个人吗?”
  “差不多吧。”
  “而你们一路谈着……”
  “死。”
  “啊!”阿尔贝大声说道,“那一定有趣极啦。哦,告诉你,假如我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奉陪这位美丽的伯爵夫人这样散一次步,我可要和她谈论‘生’。”
  “那你就错啦。”
  “我们且说眼前的事吧,你真能象你刚才所答应的那样把我介绍给她吗?”
  “只要幕一落下来就成。”
  “这第一幕真是活见鬼的长。”
  “来听听最后这段吧,好极了,考塞黎唱得真妙。”
  “是的,但身材多难看!”
  “那么斯必克呢,真没有比他演得再维妙维肖的了。”
  “你当然知道,凡是听过桑德格和曼丽兰的人”
  “至少你总得佩服穆黎亚尼的做功和台步吧。”
  “我从来想不到象他这样一个又黑又笨的男人竟会用一种女人的声音来唱歌。”
  “我的好朋友,”弗兰兹转过脸来对他说,而阿尔贝则仍旧在用他的望远镜看戏院里的每一个包厢,“你似乎已决心不称赞一声了,你这个人真的也太难讨好了。”
  幕终于落了下来,马尔塞夫子爵无限满意,他抓起帽子,匆匆地用手捋了捋头发,理了理领结和袖口,便向弗兰兹示意,表示他正在等他领路。弗兰兹已和伯爵夫人打过招呼,从她那儿得到了一个殷勤的微笑,表示欢迎他去,于是也就不再耽搁实现阿尔贝那满腔的热望,立刻起身就走。阿尔贝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并利用往对面包厢走的时间,理一理他的领口,拉一拉他的衣襟。他这件重要的工作刚刚完成,他们就已到了伯爵夫人的包厢里。包厢前面坐在伯爵夫人旁边的那个青年立刻站了起来,按照意大利的风俗,把他的座位让给了两位生客,假如再有其他的客人来访,他们照样也要退席的。
  弗兰兹在介绍阿尔贝的时候,把他推崇为当代最出色的一个青年,盛赞他的社会地位和杰出的才能。他所说的话也的确是实情,因为在巴黎和子爵的社交圈子里,他被公认为是一个十全十美的模范青年。弗兰兹还说,他的同伴因为伯爵夫人在巴黎逗留的期间未能与她相识,深表遗憾,所以请弗兰兹带他到她的包厢里来弥补那次遗憾,最后并请她宽恕他的擅自引荐。伯爵夫人的回答是向阿尔贝娇媚地鞠了一躬,然后把她的手很亲热地伸给了弗兰兹。她请阿尔贝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而弗兰兹则坐在第二排她的后面。阿尔贝不久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巴黎的种种事情,向伯爵夫人谈论那儿他们大家都认识的一些人。弗兰兹看到他谈得这样得意,这样兴高采烈,不愿去打扰他,就拿起阿尔贝的望远镜,她开始品评起观众来。在他贴对面的一间包厢里,第三排上,一个绝色的美人正独自坐在那里,她穿的是一套希腊式的服装,而从她穿那套衣服的安闲和雅致上判断,显然她是穿着她本国的服饰,在她的后面,在很深的阴影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这后者的面貌无法辨认。弗兰兹禁不住打断了伯爵夫人和阿尔贝之间显然是进行的很有趣的谈话,问伯爵夫人知不知道对面那个漂亮的阿尔巴尼亚人是谁,因为象她这样的美色是不论男女都会注意到的。
  “关于她,”伯爵夫人回答说,“我所能告诉你的是:自从本季开始起,她就在罗马了,因为这家戏院开演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到她坐在现在所坐的这个位置上,从那时起,她没漏过一场戏。有时候,她是由现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个人陪着来的,有的时候则只有一个黑奴在一旁侍候着。”
  “你觉得她漂亮不漂亮?”
  “噢,我认为她可爱极了。她正是我想象中的夏娃,我觉得夏娃一定也是那样美的。”
  弗兰兹和伯爵夫人相对一笑,于是后者便又拾起话头和阿尔贝交谈起来,弗兰兹则照旧察看着各个包厢里的人物。大幕又垃开了,歌舞团登台了,这是最出色最标准的意大利派歌舞团之一,导演是亨利,他在意大利全国极负盛名,他的风格和技巧一向以导演群众场面而见长。这次上演的,是他的杰作之一,举止优美,动作整齐,高雅脱俗;歌舞团全班人马,上至台柱舞星,下至最低级的配角,都同时登台;一百五十个人都以同样的姿态出现,一举手,一投足,动作都非常整齐。这叫做“波利卡”舞。但不论台上的舞跳得多么精彩动人,弗兰兹却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那个希腊美人吸引去了。她几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注视看台上的歌舞,她那热切活泼的神色和她同伴的那种冷漠不动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在这段演出的时间里,希腊美人的那位毫无所感的同伴连动也没动一下,虽然乐队里的喇叭,铙钹,铜锣闹得震天作响,但他却丝毫不去注意,倒象是一个人在享受宁静的休息和沉浸在清闲安乐的梦想之中。歌舞终于结束了,大幕在一群热心的观众的狂热的喝采声中落了下来。
  意大利的歌剧处理得非常适当,每两幕正戏之间插一段歌舞,所以落幕的时间极短。当正戏的歌唱演员在休息和换装的时候,则由舞蹈演员来卖弄他们的足尖舞和表演他们这种爽心悦目的舞步。第二幕的前奏曲开始了,当乐队在小提琴上奏出第一个音符时,弗兰兹看到那个闭目养神的人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那希腊姑娘的背后,后者回过头去,向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又伏到栏杆上,依旧同先前一样聚精会神的看戏。那个和她说话的人,脸还是完全藏在阴影里,所以弗兰兹仍看不清他的面貌。大幕升起来了,弗兰兹的注意力被演员吸引了过去。他的目光暂时从希腊美人所坐的包厢转移过去注视舞台上的场面了。
  大多数读者都知道,《巴黎茜娜》第二幕开场的时候,正是那一段精采动人的二重唱,巴黎茜娜在睡梦中向亚佐泄漏了她爱乌哥的秘密,那伤心的丈夫表现出种种嫉妒的姿态,直到确信其事。于是,在一种暴怒和激愤的疯狂状态之下,他摇醒他的那不忠的妻子,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不忠,并用复仇来威胁她。这段二重唱是杜尼兹蒂那一支生花妙笔所写出来的最美丽,最可怕,最有声有色的一段。弗兰兹现在已是第三次听这段了,尽管他对音乐的感受力并不特别强,却仍深为感动。他随着大家一同站起来,正要跟着热烈地大声鼓掌时,突然间,他的动机被阻止了,他的两手垂了下去,“好哇?”这两个字只喊出一半就在他的嘴边止住了。原来希腊姑娘所坐的那间包厢的主人似乎也被轰动全场的喝采声所打动了,他离开了座位,站到前面来,这一下,他的面目全部暴露了出来,弗兰兹毫不费力地认出他就是基督山那个神秘的居民,也就是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被他认出了声音和身材的人。他以前的一切怀疑现在都消除了。这个神秘的旅行家显然就住在罗马。弗兰兹从他以前的怀疑到现在的完全肯定,这一突变,当然免不了惊奇和激动,他这种情绪无疑已在脸上流露了出来,因为,伯爵夫人带着一种迷惑的神色向他那激动的脸上凝视了一会儿之后,就突然格格地大笑起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伯爵夫人,”弗兰兹答道,“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关于对面这位阿尔巴尼亚夫人的事,我现在又要问您,您认不认识她的丈夫!”
  “不,”伯爵夫人回答说,“他们两个我都不认识。”
  “或许您以前曾注意过他吧?”
  “问的多奇怪,真是地道的法国人!您难道不知道,我们意大利人的眼睛只看我们所爱的人的吗?”
  “不错。”弗兰兹回答说。
  “我所能告诉您的,”伯爵夫人拿起望远镜,一边向所议论的那个包厢里望去,一边继续说道,“是的,在我看来,这位先生象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似的。他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一具死尸,象是一个好心肠的掘墓人暂时让他离开了他的坟墓,放他再到我们的世界里来玩一会儿似的。”
  “噢,他脸上一直象现在这样毫无血色。。”弗兰兹说道。
  “那么您认识他吗?”伯爵夫人问道,“我倒要来问问您了,他究竟是谁。”
  “我好象觉得以前见过他。而且我甚至觉得他也认得出我呢。”
  “这一点我倒很能理解,”伯爵夫人一边说,一边耸了耸她那美丽的肩膀,象是一股无法自制的寒颤通过了她的血管似的,“谁要是见过那个人一次,是终生都不会忘记他的。”
  弗兰兹的感觉显然不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了,因为另外一个人,一个完全无关的局外人,也同样感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畏惧和疑虑。“喂,”他等伯爵夫人第二次把她的望远镜朝着对面包厢里那个神秘的人看了看以后,又问道,“您觉得那个人怎么样?”
  “哦,他简直就是一个借尸还魂的罗思文勋爵。”
  这样用拜伦诗中的主角来比喻很使弗兰兹感兴趣。假如有人能使他相信世界上的确有僵尸,那就是他对面的这个人了。
  “我一定要去打听出他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弗兰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不,不!”伯爵夫人大声说道,”您一定不能离开我!我要靠您送我回家呢。噢,真的,我不能让您走!”
  “难道您心里有点害怕吗?”弗兰兹低声说道。
  “我告诉您吧,”伯爵夫人答道。“拜伦曾向我发誓,说他相信世界上真是有僵尸的,甚至还再三对我说,他还见过他们呢。他把他们的样子形容给我听,而他所形容的正巧象这个人一样:马黑的头发,惨白的脸色,又大又亮的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睛里象是在燃烧着一种鬼火。还有,您瞧,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完全不象别的女人。她是一个外国人,一个希腊人,一个异教徒,大概也象他一样,是个魔术师。我求求您别去靠近他,至少在今天晚上。假如明天您的好奇心还那么强的话,您尽管去刨根问底好了,但现在我要留您在我身边。”
  弗兰兹坚持说,有许多理由使他不能把调查延迟到明天。
  “听我说,”伯爵夫人说道,“我要回家去了。今天晚上我家里要请客,所以决不能等到演完戏了才走,您难道这样不懂礼貌,竟不肯陪我回去吗?”
  弗兰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起帽子,打开包厢的门,把他的手臂伸给了伯爵夫人。从伯爵夫人的态度上看,她的不安显然并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弗兰兹自己也禁不住感到了一种迷信的恐惧,只不过他的恐惧更为强烈,因为那是从种种确实的回忆变化而来的,而伯爵夫人的恐惧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觉而已。弗兰兹扶她进马车的时候,甚至觉得她的手臂在发抖。他陪她回到了她的家里。那儿并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人在等她。他责备她说谎。
  “说老实话吧,”她说,“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一看到那个人,我就浑身不安起来了。”
  弗兰兹大笑起来。
  “别笑,”她说,“亏您还笑得出口。现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听那个人的事情以外,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您。您不知道,我有众多理由要探听出他究竟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从哪儿来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儿去我却可以告诉您,他就要到地狱里去了,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要我答应的那件事吧。”弗兰兹说道。
  “好吧,那么,答应我:立刻回到您的旅馆去,今天晚上决不再去追踪那个人。我们离开第一个人见第二个人的时候,那第一个人和第二人人之间,也会发生某种关系的。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让我和那个人拉扯上吧!明天您爱怎么去追踪他尽可随您便。但假如您不想吓死我,就决不要把他带近我的身边。好了晚安,回去好好地睡一觉,把今天晚上的事情都忘了吧。至于我,我相信我是再也无法合眼了。”说着,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弗兰兹,弗兰兹一时犹豫不决,不知她究竟是拿他来开玩笑,还是真的受了惊吓。
  回到旅馆里,弗兰兹发现阿尔贝穿着睡衣和拖鞋,正无精打采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在抽雪茄烟。“我的好人哪,”他跳起来喊道,“真是你吗?咦,我以为不到明天早晨是见不到你的了。”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答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很干脆地告诉你,对于意大利女人,你的想法是大错而特错了。我还以为你这几年来在恋爱上的不断失败已把你教得聪明一些了呢。”
  “凭良心说!就是鬼也猜不透这些女人的心。咦,你瞧,她们伸手给你亲,她们挽着你的手,她们凑在你的耳边谈话,还允许你陪她们回家!嘿,假如是一个巴黎女人,那样的举动只要做出一半儿,她的名誉可就完啦!”
  “理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的女人,她们的生活多半是消磨在公共场所里的,实在也没有什么要掩饰的,所以她们对于自己的言谈和举止很少约束。而且,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伯爵夫人真是受惊了。”
  “为什么,就因为看到了坐在我们对面那可爱的希腊姑娘旁边那位可敬的先生吗?哦,那一幕演完之后,我在戏院的前厅里碰到了他们,老实说,你杀了我我也猜不出你究竟怎会联想到阴曹地狱上去的!他人长得很英俊,衣服穿得很讲究,那一身打扮很有法国人的派头,脸色有点苍白,那倒是实在的,但你知道,脸色苍白正是高贵的特征呀。”
  弗兰兹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记得很清楚,阿尔贝就专以他自己脸上的毫无血色自傲的。“好了,那就证实我的看法了,”
  他说,“伯爵夫人的怀疑是毫无根据的。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记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话?”
  “听到的,但他们说的是罗马土语。我因为听到里面夹有一些蹩脚的希腊字,所以才知道。但我得告诉你,老朋友,我在大学里的时候,希腊文是相当不错的。”
  “他说罗马话吗?”
  “我想是的。”
  “那就得了,”弗兰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他,没错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设想一个惊人的小计划。”
  “你知道要弄到一辆马车是办不到的了。”
  “我想是的,我们已经想尽一切方法而结果还是一场空。”
  “嗯,我有一个极妙的想法。”
  弗兰兹望了一眼阿尔贝,象是不大相信他想象的建议。
  “我的好人,”阿尔贝说,“你刚才瞪了我一眼,意思大概是要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吧。”
  “假如你的计划的确如你所说的那样巧妙,我一定很公正地表示满意。”
  “好吧,那么,听着。”
  “我听着呢。”
  “你认为,弄马车的事是谈都不必谈的了,是不是?”
  “我是这样认为。”
  “不错。”
  “但我们大概可以弄到一辆牛车?”
  “或许。”
  “一对牛?”
  “大概可以。”
  “那么你同意,我的好人,有了一辆牛车和一对牛,我们的事就好办了,那辆牛车一定要装饰得很风趣,而假如你和我都穿上那不勒斯农夫的衣服,以李奥波·罗勃脱的名画上的姿态出现,那就会构成一幅多么惊人的画面啊!要是伯爵夫人肯参加,让她打扮成一个波若里或索伦来的农妇,那就更带劲了。那样,我们这一队可算很完美的了,尤其是因为伯爵夫人很美,够得上做司育女神的资格。”
  “哈,”弗兰兹说道,“这一次,阿尔贝阁下,我不得不向您表示致敬,您的确想出了一个极妙的主意。”
  “而且还很富于故国风味的呀,”阿尔贝得意洋洋地回答。
  “只要借用一个我们本国节日用的面具就得了。哈,哈!罗马诸君呀,你们以为在你们的讨饭城市里找不到车马,就可以使我们这些不幸的异乡人,象那不勒斯的许多流民一样用两只脚跟在你们的屁股后面跑。好极了,我们自己会发明创造。”
  “你有没有把你这个得意的念头向谁说起过?”
  “只对我们的店家说过,我回家以后,就派人把他找来,把我的意思解释给他听,他向我保证,说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要他把牛的角镀一镀金,但他说时间来不及了,镀金得要两天,请你看,这一点奢侈的小装饰我们只能放弃了。”
  “他现在在哪儿?”
  “谁?”
  “我们的店家。”
  “去给我们找行头去了,要等到明天就太晚啦。”
  “那么他今天晚上就可以给我们一个答复罗?”
  “噢,我时时刻刻都在等着他。”
  正在这时,门开了,派里尼老板探头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
  “当然,当然!”弗兰兹大声说道。
  “喂,”阿尔贝急切地问道,“你把我要的车和牛找到了吗?”
  “比那还好!”派里尼老板带着一种十分自满的神气答道。
  “小心哪,我可敬的店家,”阿尔贝说,“‘还好’可是‘好’的死对头呀。”
  “两位大人只管把那件事交给我好了。”派里尼老板回答,语气中表示出无限的自信。
  “你究竟办成了什么事呀?”弗兰兹问道。
  “两位大人知道,”旅馆老板神气活现地答道,“基督山伯爵和你们同住在这一层楼上!”
  “我想我们是知道的,”阿尔贝说道,“正因为这个,我们才被装到这种小房间里来的。象住在巴黎小弄堂里的两个穷学生一样。”
  “呃,哦,基督山伯爵听说你们这样为难,派我来告诉一声,请你们坐他的马车,还可以在罗斯波丽宫他所定的窗口里给你们准备两个位置。”
  阿尔贝和弗兰兹互相对视了一眼。“但你想,”阿尔贝问道,“我们可以从一素不相识的人那儿接受这样的邀请吗?”
  “这位基督山伯爵是怎样的一个人?”弗兰兹问店主。
  “一个非常伟大的贵族,究竟是马耳他人还是西西里人我说不准。但有一点我知道,他真可以说是贵甲王侯,富比金矿。”
  “依我看,”弗兰兹低声对阿尔贝说道。“假如这个人真够得上向我们店家那一番崇高的赞美之词,他就会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邀请我们,不能这样不懂礼貌地告诉我们一声就完事了。他应该写一封信,或是”
  正在这时,有人在敲门。弗兰兹说道:“请进!”于是门口出现了一个仆人,他穿着一身异常高雅的制服,他把两张名片递到了旅馆老板的手里,旅馆老板转递给两个青年人。他说,“基督山伯爵阁下问候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阁下和弗兰兹·伊皮奈阁下,基督山伯爵阁下,”那仆人继续说道,“请二位先生允许他明天早晨以邻居的身份过来拜访,他想知道二位高兴在什么时间接见他。”
  “真巧,弗兰兹,”阿尔贝低声说道。“现在可无懈可击了吧。”
  “请回复伯爵,”弗兰兹答道,“我们自当先去拜访他。”那仆人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那就是我所谓‘漂亮的迷攻方式’,”阿尔贝说,“你讲得很对,派里尼老板。基督山伯爵肯定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么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店东问。
  “我们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可是我必须声明一句,放弃牛车和农民打扮这个计划,我是很遗憾的,因为那一定会轰动全城的!要不是有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说不定我还要坚持我们原来那个美妙的计划呢。你怎么想,弗兰兹?”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也是为了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才这样决定的。”
  提到罗斯波丽宫的两个位置,弗丝兹便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窃听到的那一段谈话,那个穿披风的无名怪客曾对那勒司斐人担保要救出一个判了死罪的犯人。
  从各方面来看,弗兰兹都相信那个穿披风的人就是刚才他在爱根狄诺戏院里见到的那个人,假如真是如此,他显然是认识他的,那么,他的好奇心也就很容易满足了。弗兰兹整夜都梦到那两次显身,盼望着早点天亮。明天,一切疑团都可以解开了,除非他那位基督山的东道主有只琪斯的戒指一擦就隐身遁走,要不这一次他可无论如何再也逃不了了。早晨八点钟,弗兰兹已起身把衣服穿好了,而阿尔贝因为没有这同样的动机要早起,所以仍在酣睡中。弗兰兹的第一个举动便是派人去叫旅馆老板,老板照常带着他那卑躬屈节的态度应召而至。
  “请问,派里尼老板,”弗兰兹问道,“今天按常规不是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先生,但假如您问这句话的原因是想弄到一个窗口的话,那您可太迟啦。
  “噢,不!”弗兰兹答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且即使我想去亲眼看看那种场面。我也会到平西奥山上去看的,是不是?”
  “噢,我想先生是不愿意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的,他们简直把那座小山当作天然的戏台啦。”
  “我多半不会去的。”弗兰兹答道,“讲一些消息给我听听吧。”
  “先生喜欢听什么消息?”
  “咦,当然是判了死刑的人数,他们的姓名,和他们怎么个死法了。”
  “巧极了,先生!他们刚刚把‘祈祷单’给我拿了来,才来了几分钟。”
  “‘祈祷单’是什么?”
  “每次处决犯人的前一天傍晚,各条街的拐角处就挂出木头牌子来,牌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死刑者的姓名,罪名和刑名。这张布告的目的是吁请信徒们作祷告,求上帝赐犯人诚心忏悔。”
  “而他们把这种传单拿给你,是希望你也和那些信徒们一同祷告是不是?”弗兰兹说道,心里却有点不相信。
  “噢,不是的,大人,我和那个贴告示的人说好了的,叫他带几张给我,象送戏单一样,那么,假如住在我旅馆里的客人想去看处决犯人,他就可以事先了解详细的情形了。”
  “凭良心说,你真是服务到家了,派里尼老板。”弗兰兹道。
  “先生,”旅馆老板微笑着答道,“我想,我或许可以自夸一句,我决不敢丝毫怠慢,以致辜负贵客惠顾小店的雅意。”
  “这一点,我已经看得够清楚的啦,我最出色的店家,这就是你体贴客人一个最好的证明,这一定到处给你去宣扬。现在请把这种‘祈祷单’拿一张来给我看看吧!”
  “先生,这再容易不过了,”旅馆老板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间门,“我已经在靠近你们房间的楼梯口上贴了一张。”于是,他把那张告示从墙上撕了下来,交给了弗兰兹,弗兰兹读道:“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伦陀拉,一名为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盗罗吉·万帕之党羽。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二不幸之人祈祷,吁求上帝唤醒彼等之灵魂,使自知其罪孽,并使彼等真心诚意忏罪悔过。”
  这和弗兰兹昨天晚上在斗兽场的废墟中所听到的完全一样。告示书上没一点不同之处。死囚的姓名,他们的罪名,以及处死的方式都和他先前听说的相符。所以,那个勒司斐人多半就是大盗罗吉·万帕,而那个穿披风的人则多半就是“水手辛巴德”。毫无疑问他还在罗马进行着他的博爱事业,象他以前在韦基奥港和突尼斯一样。时间在流逝,已经到五点钟了,弗兰兹正想去叫醒阿尔贝,忽然看到他已衣冠端整地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了,使他大吃一惊。那么,阿尔贝的头脑里也早已盘旋着狂欢节的种种乐趣了,以致他竟出乎他朋友的意料之外,挺早就离开他的枕头。
  “现在,派里尼老板,”弗兰兹向旅馆老板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你看,我们立刻就去拜访基督山伯爵行吗?”
  “当然罗,”他答道。“基督山伯爵一向是起得很早的,我敢担保他已经起来两个钟头啦。”
  “那么,假如我们马上就去拜访他,你真的以为不会失礼吗?”
  “绝对不会。”
  “既然如此,阿尔贝,假如你已经准备好了的话”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贝说道。
  “那么我们去谢谢那位慷慨的邻居吧。”
  “走吧。”
  旅馆老板领着那两位朋友跨过了楼梯口。伯爵的房间和他们之间只隔着这么个楼梯口。他拉了一下门铃,当仆人把门打开时,他就说道,“法国先生来访。”
  那个仆人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个房间,房间里布置新颖,陈设华贵,他们真想不到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能有这样好的房间,最后他们被引进了一间布置得很高雅的客厅里。地板上是最名贵的土耳其地毯,柔软而诱人的长榻,圈椅和沙发,沙发上堆着又厚又软的垫子,坐在上面一定是很舒服的。墙壁上很整齐地挂着一流大师的名画,中间夹杂着古代战争名贵的战利品,房间里每一扇门的前面都悬挂着昂贵的厚厚的门帘。“两位先生请坐,”那个人说道,“我去通报伯爵阁下一声,说你们已经来了。”
  说完,他就消失在一张门帘的后面了。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一架guzla[意大利文: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人使用的一种单弦小提琴。——译注]琴的声音传到了两个青年的耳朵里,但几乎立刻就又听不到了,因为门关得很快,只放了一个悦耳的音波进客厅。弗兰兹和阿尔贝互相以询问的目光对望了一眼,然后又转眼望着房间里这些华丽的陈设。这一切似乎愈看愈漂亮。
  “哎,”弗兰兹对他的朋友说道,“你对于这一切怎么想?”
  “哦,凭良心说,依我看,我们这位邻居要不是个做西班牙公债空头成功的证券经纪商,就一定是位微服出游的亲王。”
  “嘘!”弗兰兹答道,“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了,他来啦。”
  弗兰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听到了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门帘立刻掀了起来,这一切财富的主人翁站在两个青年的面前。阿尔贝马上站起来迎上前去,弗兰兹却象被符咒束缚住了似的仍旧坐在椅子上。进来的那个人正是斗兽场的怪客,昨天对面包厢里的男人,和基督山岛上神秘的东道主。
  (第三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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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锤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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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位先生,”基督山伯爵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请原谅我没有先登们拜访,我怕去得太早,不太合适,而且,你们已传话给我,说你们愿意先来看我,所以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弗兰兹和我对您万分感谢,伯爵阁下,”阿尔贝答道。“我们正在左右为难,大伤脑筋的时候,您给我们解了围,我们接到您那恳切的邀请的时候,正在发明一种异想天开的车子呢。”
  “真的!”伯爵一边回答,一边请两个青年就座。“这都是那个糊涂的派里尼不好,以致我不能随时帮助你们解决困难。他没有对我提到你们的窘况,我,我很孤单寂寞,很想找一个机会来认识一下我的邻居。我一听到可以帮助你们一下,我就赶紧抓住这个可以效劳的机会。”
  两个青年欠了欠身子。弗兰兹还没有想到该说什么话,他还没有确定该如何行动,从伯爵的态度丝毫看出他愿意承认他们已曾相识过,他不知究竟是提起过去的事情好呢,还是看看情形再定。而且,尽管他确实就是昨天晚上对面包厢里的那个人,但也不能肯定他就是斗兽场的那个人。所以他决定让事情顺其自然发展,而不向伯爵作任何正面的提议。再说,他现在比他占优势,他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他却没有提到弗兰兹什么东西,因为弗兰兹根本没有什么须要掩饰的事情。但是,他决心要把谈话引到一个或许可以弄清他的疑虑的题目上去。
  “伯爵阁下,”他说,“您让我们坐您的马车,还让我们分享您在罗斯波丽宫所定的窗口。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可以在那儿看一看波波罗广场!”
  “啊!”伯爵漠不关心地说道,他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马尔塞夫,“波波罗广场上不是说好象要处决犯人吗?”
  “是的。”弗兰兹答道,觉得伯爵已转到他所希望的话题上来了。
  “等一下,我记得昨天曾告诉我的管家,叫他去办这件事的,或许这一点我也可以为你们帮一下忙的。”他伸出手去,拉了三下铃。“您有没有想过,”他对弗兰兹说,“可以用什么方法来简化召唤仆人的手续呢?我倒是有:我拉一次铃,是叫我的跟班,两次,叫旅馆老板,三次,叫我的管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必浪费一分钟或一句话。他来啦!”
  进来的那个人年约四十五至五十岁,很象那个领弗兰兹进岩洞的走私贩子,但他似乎并不认识他。显然他是受了吩咐的。
  “日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昨天我吩咐你去弄一个可以望得到波波罗广场的窗口,你给我办到了没有?”
  “是,大人,”管家答道,“但当时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告诉你我想要一个吗?”伯爵面有怒色地说道。
  “已经给大人弄到了一个,那本来是租给洛巴尼夫亲王的,但我花了一百”
  “那就得了,那就得了,贝尔图乔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别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唠叨好吧。你已经弄到了窗口,那就够了。告诉车夫,叫他在门口等着,准备送我们去。”管家鞠了一躬,正要离开房间,伯爵又说道,“啊!劳驾你去问问派里尼,问他有没有收到‘祈祷单’,能否给我们拿一张行刑的报单来。”
  “不必了,”弗兰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那张报单拿了出去,“我已经看到了报单,而且已抄下来一份。”
  “好极了,你去吧,贝尔图乔先生,早餐准备好了的时候来通知我们一声。这两位先生,”他转向两个朋友说,“哦,我相信,大概可以赏光和我一起用早餐吧?”
  “但是,伯爵阁下,”阿尔贝说,“这就太打扰啦。”
  “哪里的话,正相反,你们肯赏光我非常高兴。你们之中,总有一位,或许两位都可以在巴黎回请我的。贝尔图乔先生,放三副刀叉。”他从弗兰兹的手里把传单接过来。
  “‘公告:’”他用读报纸一样的语气念道,“‘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囚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被处以极刑,一名为安德烈·伦陀拉,一名为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前者犯谋害罪,谋杀了德高望众的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后者则系恶名昭彰之大盗罗吉·万帕之党羽。’哼!‘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
  “是啊,”伯爵继续说道,“本来是预定这样做的,但我想这个节目昨天已经有某种改变了吧。”
  “真的!”弗兰兹说道。
  “是的昨天晚上我在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那儿,听人提到说,那两人之中有一个好象已经被缓期执行处决了。”
  “是安德烈·伦陀拉吗?”
  “不,”伯爵随随便便地说道,“是另外那一个,”他向传单瞟了一眼,象是已记不得那个人的名字了似的,“是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所在你们看不到另一个人上断头台了,但锤刑还是有的,那种刑法你们初次看的时候会觉得非常奇特,甚至第二次看仍不免有这种感觉,至于斩刑,你们一定知道,是很简单的。那断头机是决不会失灵,决不会颤抖,也决不会象杀夏莱伯爵的那个兵那样连砍三十次的。红衣主教黎布留无疑是因为看到夏七伯爵被杀头时的那种惨景,动了恻隐之心,才改良刑法的。啊!”伯爵用一种轻视的口吻继续说道,“别向我谈起欧洲的刑法,以残酷而论,与其说还在婴儿时代,倒不如说,简直已到了暮年啦。”
  “真的,伯爵阁下,”弗兰兹答道,“人家会以为您是研究世界各国各种不同刑法的呢。”
  “至少可以说,我没见过的不多了。”伯爵冷冷地说道。
  “您很高兴看这种可怕的情景吗?”
  “我最初觉得恐怖,后来就麻木了,最后就觉得好奇。”
  “好奇!这两字太可怕了。”
  “为什么?在人的一生中,我们所最担心的就是死。那么,来研究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各种方法,并根据各人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气质,甚至各国不同的风俗,来测定从生到死,从存在到消灭这个转变过程上每一个人所能承受的限度,这难道算是好奇吗?至于我,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一件事,你愈多看见人死,你死的时候就愈容易。依我看,死或许是一种刑罚,但不就等于赎罪。”
  “我不很明白您的意思,”弗兰兹答道,“请把您的意思解释一下,因为您已经把我的好奇心引到了最高点。”
  “听着,”伯爵说道,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深的仇恨,要是换了别人,这时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要是一个人以闻所未闻,最残酷,最痛苦的方法摧毁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爱人,总之,夺去你最心爱的人,在你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而社会所给你的补偿,只是用断头机上的刀在那个凶手的脖子上割一下,让那个使你精神上痛苦了很多年的人只受几秒钟肉体上的罪,你觉得那种补偿够吗?”
  “是的,我知道,”弗兰兹说道,“人类的正义是无法使我们得到慰藉的,她只能以血还血,如此而已,但你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而且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要求呀。”
  “我再举一个例子给你听,”伯爵继续说道,“社会上,每当一个人受到死亡的攻击时,社会就以死来报复死。但是,难道不是有人受到千百种惨刑,而社会对这些连知道都不知道。甚至连我们刚才所说的那种不是补偿的报复方式都不提供给他吗?有几种罪恶,即使用土耳其人的刺刑,波斯人的钻刑,印第安人的炮烙和火印也嫌惩罚得不够的,而社会却不闻不见,丝毫未加以处罚吗?请回答我,这些罪恶难道存在吗?”
  “是的,“弗兰兹答道,“而正是为了惩罚这种罪恶,社会上才容许人们决斗。”
  “啊,决斗!”伯爵大声说道,“凭良心说,当你的目的是报复时,用这种方法来达到人的目的未免太轻松啦!一个人抢去了你的爱人,一个人奸淫了你的妻子,一个人玷污了你的女儿,你本来有权利可以向上天要求幸福的,因为上帝创造了人,允许人人都能得到幸福,而他却破坏了你的一生,使你终生痛苦蒙羞。他使你的头脑疯狂,让你的心里绝望,而你,只因为你已经把一颗子弹射进了人的脑袋,或用一把剑刺穿了他的胸膛,就自以为已经报了仇了,却想不到,决斗之后,胜利者却往往是他,因为在全世界人的眼里,他已是清白的了,在上帝眼里,已是抵罪了!不,不,”伯爵继续说道,“要是我为自己复仇,就不会这样去报复。”
  “那么您是不赞成决斗的罗,您无论如何也不和人决斗吗?”这次轮到阿尔贝发问了,他对于这种奇怪的理论很是惊讶。
  “噢,要决斗的!”伯爵答道,“请了解我,我会为一件小事而决斗,譬如说,为了一次侮辱,为了一记耳光,而且很愿意决斗,因为,凭我在各种体格训练上所获得的技巧和我逐渐养成的漠视危险的习惯,我敢肯定一定可以杀死我的对手。噢,为了这些原因我会决斗的。但要报复一种迟缓的,深切的,永久的痛苦,假如可能的话,我却要以同样的痛苦来回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如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东方人在各方面都是我们的大师。那些得天独厚的人在梦中过活,因此倒给他们自己造成了一个现实的乐园。”
  “但是,”弗兰兹对伯爵说道,“抱着这种理论,则等于你自己既是原告,同时又是法官和刽子手,这是很难实行的,因为你得时刻提防落到法律的手里。仇恨是盲目的,愤怒会使你失去理智,凡是倾泄复仇的苦酒的人,他自己也冒着危险,或许会尝到一种更苦的滋味。”
  “是的,假如他既没有钱又没有经验是会这样的,但假如他有钱又有技巧,则就不然了。而且,即使他受到惩罚,最坏也不过是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一种罢了,而博爱的法国大革命又代替了五马分尸或车轮辗死。只要他已报了仇,这种刑罚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个可怜的庇皮诺多半是不会被杀头的了,老实说,我倒有点觉得可惜,不然你们倒有一个机会可以看看这种刑罚所产生的痛苦是多么短促,究竟是否值得一提,哦,真的,在狂欢节该这样的事不免太奇怪了,二位,先生,我们是怎么谈起来的?啊,我记起来了!你们要在我的窗口弄一个位置。可以的,但我们还是先去入席吧,因为仆人已经来通知我们去用早餐啦。”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仆人打开了客厅四座门中的一扇,说道,“酒筵齐备!”两个青年站了起来,走进了早餐厅。
  早餐极其丰盛,在用餐的时候,弗兰兹屡次察看阿尔贝,以观察他们东道主的那一篇话在阿尔贝身上所产生的影响,但不知是由于他那种一向万事不介意的习性使他没有注意到他呢,还是伯爵关于决斗的那一番解释使他很满意,还是因为弗兰兹知道了过去的几件事,所以对伯爵的理论特别感到惊惧,他发现他的同伴脸上毫无忧虑的表情,而是大吃特吃,象是四五个月以来除了意大利菜,即世界是最坏的菜以外,不曾吃过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至于伯爵,他对于各种菜只是碰一碰而已,他似乎只在尽一个东道主的义务,陪他的客人坐坐,等他们走后,再来吃某种稀珍而更美味的食物。这使弗兰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伯爵在G伯爵夫人身上所引起的恐怖和她那坚决的态度,以为她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是个僵尸。早餐完毕时,弗兰兹掏出表来看了一眼。
  “哦,”伯爵说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吗?”
  “请您务必原谅我们,伯爵阁下,”弗兰兹答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呢。”
  “是些什么事呢?”
  “我们还没有化装的衣服,那是一定要去弄到的。”
  “那件事你们不必担心。我想我在波波罗广场大概能有一间私室。你们不论选中了什么服装,我都可以叫人送去,你们可以到那儿去换装。”
  “在行刑以后吗?”弗兰兹问道。
  “以前或以后,尽可悉听尊便。”
  “就在断头台对面?”
  “断头台是狂欢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伯爵阁下,那件事刚才我又想了一想。”弗兰兹说道,“我很感谢您的热情招待,但我只要在您的马车里和您在罗斯波丽宫的窗口占一个位置就满足了,至于波波罗广场的那个位置,请您只管另作支配吧。”
  “但我得先提醒您,那样您将失去一次千载难逢的观看奇景的机会的。”伯爵答道。
  “您以后讲给我听好了。”弗兰兹回答说,“事情由您的嘴里讲出来,给人的印象比我亲眼目睹的会深刻。我好几次都想去亲眼看一看杀人,但我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你是不是也这样,阿尔贝?”
  “我,”伯爵答道,“我看过杀卡斯泰,但我好象记得那天我已喝醉了酒,因为我是在那天早晨离开了学校,从酒店里闹了一个通宵出来的。”
  “一件事不能因为您在巴黎没做过,到国外来也就不做,这不算是理由。一个人出来旅行,是样样都得看一看的。将来有人问您:‘罗马杀人是怎么杀法呀?’而您回答说:‘我不知道。’那时您多难堪。据说,那个犯人是一个无耻的流氓,一个教士原是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抚养长大的,而他竟用一块大木柴打死那位可敬的教士。真该死!杀教堂里的人,应该用另外一种武器,不应用木柴,尤其是假如他是一个慈爱和蔼的教士。哎,要是您到了西班牙,您能不去看斗牛吗?就算我们现在去看的是一场斗牛好了。请想想古代竞技场上的罗马人,他们在竞技场上杀死三百只狮子和一百个人呢。你想想那八万个热烈喝采的观众们吧,贤惠的主妇带着她们的女儿同来,那些妖娆动人的姑娘们,用她雪白的手翘起大拇指,象是在对狮子说:‘来吧,别呆着呀!来给我杀死那个人吧,他已经吓得半死啦。’”
  “那么,你去不去,阿尔贝?”
  “当然啦!是的。我也和你一样,本来有点犹豫,但伯爵的雄辩使我下了决心!”
  “既然你高兴,那么我们走吧,”弗兰兹说道,“但我们到波波罗广场去的时候,我想经过高碌街。这样做行不行,伯爵阁下?”
  “步行去,可以,坐车去,不行!”
  “那么,我愿意步行去!”
  “您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经过那条街吗?”
  “是的,我想在那儿看一样东西。”
  “好吧,我们从高碌街走吧。我们可以叫马车在波波罗场靠巴布诺街口的地方等着我们,因为我也很高兴能经过高碌街,我想去看看我所吩咐的一件事情办妥了没有。”
  “大人。“一个仆人开门进来说道,“有一个穿苦修士衣服的人想和您说话。”
  “啊,是的!”伯爵答道,“我知道他是谁。二位,请你们回到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好吗?你们可以在中央那张桌子上找到上等的哈瓦那雪茄。我马上就来奉陪。”
  两个青年站起身来,回到了客厅里,伯爵又向他们道了一声歉,就从另外一扇门出去了。阿尔贝是一个大烟鬼,他以为这次出国,再也抽不到巴黎咖啡馆里的雪茄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损失,当他走近桌子,看到几支真正的蒲鲁斯雪茄时,就高兴得大喊了一声。
  “噢,”弗兰兹问道,“你觉得基督山伯爵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阿尔贝说道,他显然很惊奇他的同伴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吃东西很讲究,他到过很多地方,读过很多书,而且,象布鲁特斯一样,也是一个坚忍主义者;再说,”他向天花板吐出一大股烟,然后才说,“他还有上等的雪茄。”
  阿尔贝对伯爵的看法仅此而已,弗兰兹却知道得很清楚,阿尔贝一向自认非经过长期的考虑是不发表任何意见的,所以他也就不想去改变它了。”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什么事?”
  “他盯着你看。”
  “看我?”
  “是的。阿尔贝想了一想。“唉!”他叹了一气答道,“那算不上十分稀奇。我离开巴黎已有一年多了,我的衣服式样已经很旧了,伯爵大概把我看成一个乡下人。我求求你,你一有机会就向他解释一下,告诉他我不是那种人。”
  弗兰兹笑了一下,一会儿,伯爵进来了。“二位,我现在可以悉听吩咐了,”他说了,“马车已到波波罗广场去了,我们可以从另一条路走,假如你们高兴的话,就走高碌街。带几支雪茄去,马尔塞夫先生。”
  “非常的赞成,”阿尔贝答道,“意大利的雪茄太可怕了。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我可以回敬您这种雪茄。”
  “我不会拒绝的。我准备不久就要到那儿去,既然蒙您允许,我一定来拜访您。走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啦,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出发吧!”
  三个人一同下了楼,车夫已得到主人的吩咐,驱车到巴布诺街去了,三位先生就经弗拉铁那街向爱斯巴广场走去,这样,他们就可以从菲亚诺宫和罗勘斯丽宫之间经过。弗兰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罗斯波丽宫的窗口上去了,因为他没有忘记那个穿披风的人和那个勒司斐人所约定的暗号。
  “哪几个窗口是您的?”他问伯爵,语气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最后那三个。”伯爵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但他的态度显然并非是装出来的,因为他决想不到这句问话的含意。弗兰兹很快地向那三个窗口瞟了一眼,旁边两个窗口挂着黄缎窗帘,中间那个是白缎的,上面有一个红十字。那个穿披风的人的确实践了他对勒司斐人的许诺,而现在毫无疑义,可以确定他是伯爵了。那三个窗口里还没有人。四面八方都在匆忙地准备着,椅子都已排好了,断头台已架起来了,窗口上都挂着旗子,钟声不响,面具还不能出现,马车也不能出动,但在各个窗口里,已可以看到面具在那里晃动,而马车都在大门后面等着了。
  弗兰兹,阿尔贝和伯爵继续顺着高碌街走着。当他们接近波波罗广场的时候,人群愈来愈密了,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两样东西,即方身尖顶的石塔,塔顶上有一个十字架,标明这是广场的中心和耸立在石塔前面,耸立在巴布诺街,高索街,立庇得街三条路的交叉口上的断头台的那两根直柱,在这两根直柱之间,悬挂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弯刀。他们在街角上遇到了伯爵的管家,管家原来在那儿等候他的主人。伯爵花了很高的价钱租得的那个窗口是在那座大宫殿的三楼上,位于巴布诺街和平西奥山之间。我们已经说过,这原是一间小小的更衣室,从更衣室进去还有一间寝室,只要通外面的那扇门一关,房间里的人便可以与外界隔绝。椅子上已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用蓝白色的绸缎做的。
  “你们既然让我为你们挑选服装,”伯爵对二位朋友说,“我就拿了这几套来,因为今年穿这种服装的最多,而且也最合用,逢到人家向你们撒纸花,也不会沾在身上。”
  伯爵的这一篇话弗兰兹没有全都听进去,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伯爵的一番好意,他的注意力已全部被波波罗广场上的情景所吸引住了。在目前,广场上主要的点缀品就是那可怕的杀人工具。弗兰兹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架断头机,我们说断头机,因为罗马的这种杀人工具式样简直和法国的完全相同。那把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刀上的坠子份量较轻,全部差别只在于此。有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正在那儿一边用早餐,一边等候犯人。其中的一个掀起那块木板,从木板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他的同伴。
  这两个人是刽子手的助手,一看到这种情形,弗兰兹觉得他的额头上已在开始冒冷汗了。
  犯人已在前一天傍晚从诺伏监狱移禁到了波波罗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里,就在那儿过夜,每一名犯人有两位教士作伴。他们给关在一间有铁栅门的礼拜堂里,门前有两个轮流换班的哨兵。教堂门口,每边都有一列双排的宪兵,从门口直排到断头台前,并在断头机周围成了一个圆圈,留出一条约莫十尺宽的通道,在断头机周围,则留下一片将近一百尺的空地。其余一切地方都被男男女女的头填满了。许多女人把她们的小孩子扛在她们的肩头上,所以孩子们看得最清楚。平西奥山象是一家挤满了看客的露天大戏院。巴布诺街和立庇得街拐角上的两座教堂的阳台上也挤得满满的。台阶上象是一股杂色斑驳的海流,向门廊下拼命的挤,墙上每一年凹进去的地方都拱着活的雕像。伯爵说得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观就是死。
  可是,虽然这一幕庄严的情景似乎应该令人肃静无哗,但人群里反而浮起一片很大的闹声,那是一片笑和欢呼所组成的闹声,显然在人们的眼里,这次杀人只是狂欢节的开幕典礼。突然间,象是中了魔似的,骚动停止了,教堂的门开了。最先出现的,是一小队苦修士,其中有一个领头走在前边;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的地方有两个洞,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点燃了的小蜡烛,在苦修士的后面,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浑身赤裸,只穿着一条布短裤,左腰上佩着一把插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上扛着一把笨重的长锤。这个人就是刽子手。他的脚上还绑着一双草鞋。在刽子手的后面,根据处死的先后顺序,先出来的是庇皮诺,然后才是安德烈,每一个都由两位教士陪伴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没有被蒙着。庇皮诺走的步子很坚定,无疑他已明白会发生什么事,而安德则由两位教士扶着走。他们都时不时地去吻一个忏悔师送上来的十字架。单单看到这一幕情景,弗兰兹就觉得他的那两条腿已在发抖了。他望了望阿尔贝;阿尔贝的脸色白得象他的衬衫一样了,他机械地丢掉了他的雪茄,虽然那支雪茄还没抽到一半。只有伯爵似乎无动于衷,不,他激动得很,一层浅红色似乎正在拼命地从他那苍白的面颊上透出来。
  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象是一只野兽嗅到了它的牺牲品似的。
  他的嘴巴半张着,露出了他那雪白的,又细又尖,象狼一样的牙齿。可是,他的脸却露出了一种温柔的微笑。这种表情弗兰兹以前是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的,他那一对黑眼睛充满慈悲和怜悯。两个犯人继续向前走着,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他们的脸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庇皮诺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约二十四五岁,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棕褐色。他昂着头,似乎在嗅空气,以确定他的解救者会从哪边出现。安德烈是一个矮胖子,他的脸上布满着残忍刻毒的皱纹,但那些皱纹和他的年轻并无关系,他大概在三十岁左右,他的胡子在狱中长得长长的,他的头垂在肩上,他的两腿发软,他似乎在做着一种不自觉的机械的动作。
  “我记得,”弗兰兹对伯爵说道,“您告诉我说只杀一个人的吧。”
  “我对您讲的是实话。”伯爵冷冷地答道。
  “但是,这儿有两个犯人呀。“是的,但这两之中,要死的却只有一个,另外那一个还有很多年活呢。”
  “假如赦罪令要来,可不能再迟了呀。“看那不是来了!”伯爵说道。
  正当庇皮诺到达断头台脚下的时候,一个苦修士,他象是苦修士队中迟到的一个,拼命挤开士兵,走到领头的那个苦修士前面,交给他一张折拢的纸,庇皮诺的锐利的目光已把这一切都看到了,领头的那个苦修士接过这张纸,打开来,于是他举起了一只手,“赞美上帝!”他大声说道,“有令赦犯人一名!”
  “赦罪令!”人们同声喊道,“赦罪令!”
  听到这种喊声,安德烈把头抬了起来。“赦谁!”他喊道。庇皮诺仍旧屏息静气地等着。
  “赦庇皮诺,即罗卡·庇奥立。”那个领头的苦修士说道,于是他把那张纸交给了宪兵的长官,那军官读完以后交还给了他。
  “赦庇皮诺!”安德烈喊道,他似乎已从先前的麻痹状态中醒了过来了。“为什么赦他不赦我?我们应该一同死的。你们讲定了他和我一起死的呀。你们没有权利单单要我一个人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我不愿意!”于是他挣脱开了那两个教士,象一头野兽似地挣扎着咆哮着,拼命想扭断那条绑住他双手的绳子。刽子手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的助手从断头台上跳下来捉住了他。
  “他怎么了?”弗兰兹问伯爵,因为那些话都是罗马语说,所以他听不太懂。
  “您没看见吗?”伯爵答道。“这个人快要死了,他之所以发狂,是因为他的难友没有和他同归于尽,要是可能的话,他会用他的牙齿和指甲把他撕得粉碎,也决不肯让他去享有他自己快要被剥夺的生命的。噢,人呀,人呀!鳄鱼的子孙呀!”伯爵把他紧握成拳头的双手伸向人群,大声说道,“我早就认识你们了。你们在任何时候都是自作自受呀!”
  在这说话期间,安德烈一直在地上和那两个刽子手滚作了一团,他还是在那儿大喊:“他应该死的!我要他死!我不愿意一个人死!”
  “看,看哪!”伯爵抓住那两个年青人的手大声说道,“看吧,凭良心说,真奇怪,这个人本来已向他的命运低头了,他就要上断头台了,象个丑夫一样,这是真的,他是准备服服帖帖地去死的。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是什么安慰了他吗?那是因为另外还有一个人要和他一同处死;一同分享他的痛苦;而且比他先死!牵两只羊到屠夫那儿,牵两条牛进屠宰场,使两只里的一只懂得它的同伴可以不死,羊会欢喜地咩叫,牛会高兴得乱吼。但人,上帝照他自己的形状创造出来的人,上帝给他的每条最重要的诫条就是叫他爱他的邻居,上帝给他声音以表达他的思想,所以当他听到他的同类人得救的时候,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么!是一声谩骂!够光荣的了吧,人呀,你这自然的杰作,你这万物之灵!”于是伯爵爆发出一声大笑,但那种笑是令人可怕的,显示出他的内心一定受过非常痛苦的煎熬。
  这时,搏斗依旧在继续着,看了真可怕。人们都反对安德烈,两万个声音都在喊,“杀死他!杀死他!”弗兰兹吓得直向后跳,但伯爵抓住他的手臂,拉他站在窗前。“您怎么啦?”他说,“难道您可怜他吗?假如您听到有人喊‘疯狗!’您就会抓起枪来,毫不犹豫地打死那可怜的畜生,但它的罪过,却只是咬了另一条狗而已。而这个人,人家没去咬他,他反而谋杀了他的恩人,现在他的手被绑住了,不能再杀人了,可是他还希望囚伴和他同归于尽,这样的一个人,您还可怜他!不,不,看,看哪!”
  这种介绍实在是不必要的。弗兰兹早已全神贯注地在望这一场可怕的情景了。那两个助手已把安德烈拖到了断头台上,不管怎么挣扎,怎么咬,怎么喊,已经按着他跪了下来。这时,刽子手已在他的旁边站稳了步子,举起那把长锤,示意叫两助手走开。那犯人想挣扎着起来,但还不等他站起来,那把锤已打到了他的左面太阳穴上,随着一下重浊的声音,那个人象一条牛似的面朝下倒了下去,接着又一个翻身仰面躺在了台上,刽子手摔开锤,抽出刀,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又跳到他的肚皮上,猛力用脚踏,每一踏,伤口里便喷出来一股鲜血。
  弗兰兹再也受不了了,昏昏沉沉地倒在了一张椅子里。阿尔贝则闭着眼睛,紧紧地抓住窗帘站着。只有伯爵笔挺地站着,面露胜利的神色,象是复仇的天使。
  (第三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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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狂欢节在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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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弗兰兹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见阿尔贝正拿着一只杯子在喝水,从阿尔贝那苍白的脸色看来,这杯水实在是他极其需要的,同时,他看见伯爵正在换上那套小丑的服装。他机械地向广场上望去。一切都不见了——断头台,刽子手,尸体,一切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人群,到处都是嘈杂而兴奋的人群。雪多里奥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欢节开始时才敲响的钟,正在嗡嗡地发出一片令人欢欣鼓舞的响声。“喂,”他问伯爵,“刚才还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伯爵回答,”只是,如您所见,狂欢节已经开始了。赶快换衣服吧。”
  “的确,”弗兰兹说,“这一幕可怕的情景已象一场梦似的过去了。”
  “是的,对我是如此,但对那犯人呢?”
  “那也是一场梦。只是他仍睡着,而您却已醒来了,谁知道你们之中哪一个更幸福呢?”
  “庇皮诺是个很乖巧的小伙子,他不象一般人那样,一般人得不到别人的注意就要大发脾气,而他却很高兴看到大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同伴身上。他就利用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混入人群里溜走了,甚至对那两个陪他来的可敬的教士谢都没谢一声。唉,人真是一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动物。您快换衣服吧。瞧,马尔塞夫先生已经给您作出了榜样。”
  阿尔贝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阿尔贝,”弗兰兹说,“你真的很想去参加狂欢节吗?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阿尔贝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见识一下这里刚才的场面,我现在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于其他的一切就不容易动情了。”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死撕掉了人一生所戴的假面具,露出了真面目。老实说,安德烈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弗兰兹觉得要是不学他两位同伴的样子,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当然并不比他自己的脸更苍白。他们化装完毕以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碎纸和花球。他们混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象。在波波罗广场上,代替死的阴郁和沉寂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象。四面八方,一群群戴着面具的人涌了过来,有从门里跑出来的,有离开窗口奔下来的。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都有马车拥过来。马车上坐满了白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大家尖声喊叫着,打打闹闹,装腔作势,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五颜六色的纸,花球,用他们的冷言冷语和种种可投掷的物品到处攻击人,也不分是敌是友,是同伴是陌生人,谁都不动气,大家都只是笑。
  弗兰兹和阿尔贝象借酒消愁的人一样,在喝醉了之后,觉得有一重厚厚的纱幕隔开了过去和现在。可是他们却老是看到,或说得更确切些,他们仍然在心里想着刚才他们所目睹的那一幕。但渐渐地,那到处弥漫着的兴奋情绪也传染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觉得自己也不得不加入到那种嘈杂和混乱之中。附近的一辆马车里抛来了一把彩纸,把车上的三位同伴撒得满身都是,马尔塞夫的脖子上和面具未遮住的那部分脸上象是受了一百个小针刺戳似地给弄得怪痒痒的,于是他被卷进了周围正在进行的一场混战里。他站起身来,抓起几把装在马车里的彩纸使劲儿向他左边近处的人投去,以此表示他也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战斗顺利地展开了。半小时前所见的那一幕景象渐渐地在两个青年的脑子里消失了,他们现在所全神贯注的只有这兴高采烈,五彩缤纷的游行队伍。而基督山伯爵,却始终无动于衷。
  试想那一条宽阔华丽的高碌街,从头到尾都耸立着巍巍的大厦,阳台上悬挂着花毯,窗口上飘扬着旗子,在这些阳台上和窗口里,有三十万看客——罗马人,意大利人,还有从世界各地来的外国人,都是出身高贵,又有钱,又聪明的三位一体的贵族,可爱的女人们也被这种场面感动得忘了彤,或倚着阳台,或靠着窗口,向经过的马车抛撒彩纸,马车里的人则以花球作回报。整个天空似乎都被落下来的彩纸和抛上去的花朵给遮住了。街上挤满了生气勃勃的人群,大家都穿着奇形怪状的服装——硕大无比的大头鬼大摇大摆地走着,牛头从人的肩膀后面伸过来嘶吼,狗被挤得直立起来用两条后腿趟路。
  在这种种纷乱嘈杂之中,一只假面具向上揭了一下,象卡洛的《圣安东尼之诱惑》里所描绘的那样,露出了一个可爱的面孔,你本来很想钉梢上去的,但忽然一队魔鬼过来把你和她冲散了,上述的一切可以使你对于罗马的狂欢节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转到第二圈时,伯爵停住了马车,向他的同伴告辞,留下马车给他们用。弗兰兹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到了罗斯波丽宫前面。在中间那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里,坐着一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这个人,弗兰兹很容易认出就是戏院里的那个希腊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车子外面说道,“当你们在这场戏里厌倦了做演员而想做看客的时候,你们知道我的窗口里为你们留着位置的。现在,请只管用我的车夫,我的马车和我的仆人吧。”
  我们该补充一下,伯爵的车夫是穿着一套熊皮的衣服,和《熊与巴乞》一剧里奥德莱所穿的那种服装一模一样,站在马车后面的两个跟班则打扮成两只绿毛猴子,脸上戴着活动面具,对每个经过的人做着鬼脸。
  弗兰兹谢谢伯爵的关照。阿尔贝此时正忙着向一辆停在他附近,满载着罗马农民的马车上抛花球。不幸得很,马车的行列又走动了,他往波波罗广场去,而那一辆却向威尼斯宫去。“啊!我亲爱的!”他对弗兰兹说道,“你看见没有?”
  “什么?”
  “那儿,那辆满载着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
  “没有。”
  “嘿,我相信她们都是些漂亮的女人。”
  “你多不幸呀,阿尔贝,偏偏戴着面具!”弗兰兹说道,“这本来倒是可以弥补你过去的失意的一个机会。”
  “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希望在狂欢节结束以前,能给我带来一点补偿。”
  但不管阿尔贝的希望如何,当天并没发生任何意外的奇遇,只是那辆满载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后来又遇到过两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时候,不知阿尔贝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的面具掉了下来。他立刻站起来,把马车里剩下的花球都抛了过去。漂亮女人——这是阿尔贝从她们风骚的化装上推测出来的——中的一个无疑地被他的殷勤献媚所打动了。
  因为,当那两个朋友的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她居然也抛了一束紫罗兰过来。阿尔贝急忙抓住了,而弗兰兹因为没有理由可以假定这是送给他自己的,所以也只能让阿尔贝占有了它。阿尔贝把花插在他的纽扣眼里,于是马车胜利地继续前进了。
  “喂,”弗兰兹向他说道,“这是一次奇遇的开始呀。”
  “随你去笑吧,我倒真是这样想。所以我决不肯放弃这束花球。”
  “当然啦!”弗兰兹大笑着答道,“我相信你,这是定情之物呢。”
  但是,这种玩笑不久似乎变成真的了,因为当阿尔贝和弗兰兹再遇到农妇们的那辆马车的时候,那个抛紫罗兰给阿尔贝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了纽扣眼里,就拍起手来。“妙!妙!”弗兰兹说,“事情来得真妙。要不要我离开你一下?也许你愿意一个人进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愿意象傻瓜似的才送一个秋波就束手被擒。假如这位漂亮的农妇愿意有所发展,明天我们还可以找到她的,或说得更确切些,她会来找我们的,那时,她会对我有所表示,而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凭良心说,”弗兰兹说,“你真可谓聪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的塞茜要是想把你变成一只不论哪一种的走兽,她一定得非常机巧或非常神通广大才行。”
  阿尔贝说得不错,那位无名情人无疑的已决定当天不再出什么新花样,那两个年轻人虽然又兜了几个圈子,他们却再也看不到那辆低轮马车了,大概它已转到附近别的街上去了。
  于是他们回到了罗斯波丽宫,但伯爵和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已不见了。那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里还有人,他们大概是伯爵请来的客人。正在这时,那口宣布狂欢节开幕的钟发出了结束的讯号。弗兰兹和阿尔贝这时正在马拉特街的对面。车夫一言不发,驱车向那条街驰去,驰过爱斯巴广场和罗斯波丽宫,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派里尼老板到门口来迎接他的客人。弗兰兹一开口就问伯爵,并表示很抱歉没能及时去接他回来,但派里尼的话使他放了心,他说基督山伯爵曾吩咐另外为他自己备了一辆马车,已在四点钟的时候把他从罗斯波丽宫接来了。伯爵并且还托他把爱根狄诺戏院的包厢钥匙交给这两位朋友。弗兰兹问阿尔贝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但阿尔贝在到戏院去以前,还有大计划要实行,所以他并没答复弗兰兹的话,却问派里尼老板能不能给他找一个裁缝。
  “裁缝!”店东说,“找裁缝来干什么?”
  “给我们做两套罗马农民穿的衣服,明天要用。”阿尔贝回答。
  店东摇摇头。“马上给你们做两套衣服,明天要用?请两位大人原谅,这个要求法国气太重了,因为在这一个星期以内,即使你们要找一个裁缝在一件背心上钉六粒钮扣,每钉一粒纽扣给他一个艾居,他也不会干的。”
  “那么我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不,我们有现成做好的。一切交给我好了,明天早晨,当您醒来的时候,您就会找到一套样样齐备的服装,保证您满意。”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兰兹说,“一切让我们的店家去办好了,他已经证明过他是满有办法的。我们放心吃饭吧,吃完以后去看意大利歌剧去。”
  “同意,”阿尔贝回答说,“但要记住,派里尼老板,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用刚才所说的那种衣服,这是最最重要的。”
  店主重新向他们保证,请他们只管放心,一定按他们的要求去办。于是,弗兰兹和阿尔贝上楼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开始脱衣服。阿尔贝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束紫罗兰保存了起来,这是他明天识别的标记。两位朋友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阿尔贝禁不住谈论起基督山伯爵的餐桌和派里尼老板的餐桌之间的不同。弗兰兹虽然似乎并不喜欢伯爵,却也不得不承认优势并不在派里尼这一边。当他们吃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仆人进来问他们希望在什么时候备车。阿尔贝和弗兰兹互相望着对方,深怕真的滥用了伯爵的好意。那仆人懂得他们的意思。“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确确实实地吩咐过了,”他说,“马车今天整天听两位大人的吩咐,所以两位大人只管请用好了,不必怕失礼。”
  他们决定尽情地享受伯爵的殷勤招待,于是就吩咐去把马套起来,在套马的期间,他们换了一套晚礼服,因为他们身上所穿的这套衣服,经过了无数次战斗,已多少有点不怎么好了。经过这一番小心打扮之后,他们就到了戏院里,坐在了伯爵的包厢里。第一幕上演的时候,G伯爵夫人走进了她的包厢。她首先就向昨天晚上伯爵呆的那个包厢看了看,因此她一眼便看到弗兰兹和阿尔贝坐在她曾对弗兰兹发表过怪论的那个人的包厢里。她的观剧望远镜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准着他们,弗兰兹觉得如果不去满足她的好奇心,那就未免太残酷了,于是他就利用意大利戏院里观众的特权,包括利用他们的包厢作接待室,带着他的朋友离开了他们自己的包厢去向伯爵夫人致意。他们刚一踏进包厢,她就示意请弗兰兹去坐那个荣誉座。这一次轮到阿尔贝坐在后面了。
  “哎,”她简直不等弗兰兹坐下就问道,“您简直象没有别的好事可干了似的,光想去认识这位罗思文勋爵,阿唷,你们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了吧。”
  “还没到那种程度,伯爵夫人,”弗兰兹回答说,“但我不能否认我们已打扰了他一整天。”
  “一整天?”
  “是的,从今天早晨起,我们跟他一起用餐,后来我们整天坐他的马车,而现在又占据了他的包厢。”
  “那么您以前认识他吗?”
  “是的,但也可以说不是。”
  “这话怎么讲?”
  “说来话长。”
  “讲给我听听。”
  “恐怕要吓坏您的。”
  “另外举个理由吧。”
  “至少请等到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了再说。”
  “好极了。我爱听有头有尾的故事。但先告诉我你们怎么认识他的?是有人把你们介绍给他的吗?”
  “不,是他把自己介绍给我们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们离开您以后。”
  “谁做的中间人?”
  “说来也十分平淡无味,是我们的旅馆老板。”
  “那么,他和你们住在伦敦旅馆了?”
  “不但同住在一家旅馆,而且同住在一层楼上。”
  “他叫什么名字呢?你们当然知道罗。”
  “基督山伯爵。”
  “那是种什么名字呀?这可不是个族名。”
  “不,这是一个岛的名字,那个岛是他买下来的。”
  “而他是一位伯爵?”
  “一位托斯卡纳的伯爵。”
  “哦,那一点我们还是不谈了吧,”伯爵夫人说道,因为她本人就是威尼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贵族出身的。“他是怎么样的一种人呢?”
  “去问马尔塞夫子爵吧。”
  “您听着,马尔塞夫先生,我在听您指教呢。”伯爵夫人说。
  “夫人,”阿尔贝答道,“要是我们再不觉得他的为人有趣,我们也实在太难讨好啦,一个交往十年的朋友也不会象他这样待我们更好的了,他态度高雅,应付巧妙,礼貌周到,显然是一位交际场的人物。”
  “嘿,”伯爵夫人微笑着说道,“依我看那位僵尸只不过是一位百万富翁罢了。你们没有看见她吗?”
  “她?”
  “昨天那个希腊美人。”
  “没有。我想,我们听到了她弹guzla琴声音,但人却没有看到。”
  “你说没有看到,”阿尔贝插嘴说,“别故作神秘了吧。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坐在挂白窗帘窗口的人你当她是谁?”
  “这个挂白窗帘的窗口在什么地方??伯爵夫人问道。
  “在罗斯波丽宫。”
  “伯爵在罗斯波丽宫有三个窗口吗?”
  “是的。您有没有经过高碌街?”
  “经过了。”
  “好了,您有没有注意到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和一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那就是伯爵的窗口。”
  “咦,他一定是一个印度王公啦!你们知道那三个窗口要值多少钱?”
  “得两三百罗马艾居吧!”
  “两三千欧!”
  “见鬼!”
  “他的岛上有这么大的出产吗?”
  “那里是一个铜板都生不出来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买下它呢?”
  “只是为了一种狂想而已。”
  “那么他真是一个奇人了?”
  “的确,”阿尔贝说,“在我看来,他多少有点怪僻。假如他在巴黎,而且是戏院里的一个老观众,我就要说他是一个把世界当舞台的愤世嫉俗的丑角,或是一个读小说着了迷的书呆子。的确,他今天早晨所演的那两三手,真大有达第亚或安多尼的作风。”
  这时,来了一位新客,弗兰兹就按照惯例,把他的位置让给了他。这一来,话题也转变了,一小时以后,两位朋友已回到了他们的旅馆里。派里尼老板已经在着手为他们弄明天化装的衣服,他向他们保证,一定会使他们十分满意的。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店主走进弗兰兹的房间,后面跟着一个裁缝,裁缝的手臂上搭着八九套罗马农民的服装。他们挑选了两套一式一样合身的服装,然后叫裁缝在他们每人的帽子上缝上二十码左右的缎带,再给两绺下层阶级在节日时装饰用的各种颜色的长丝穗。阿尔贝急于想知道他穿上这套新装以后究竟风度如何。他穿的是蓝色天鹅绒的短褂和裤子,绣花的丝袜,搭扣的皮鞋和一件绸背心。这一漂亮的打扮简直使他帅劲十足。当他把风流花阔带围到腰上,戴上帽子,并把帽子很潇洒地歪在一边,使一绺丝带垂到肩头上的时候,弗兰兹不得不承认那种装束颇富于自然美。所谓自然美,是指某种民族特别适宜于穿某种服装而言,譬如说土耳其人,他们以前老爱穿飘飘然的长袍,那是很富于诗情画意的,而他们现在穿的是纽扣到下巴的蓝色制服,戴上红帽子,看上去活象一只红盖子的酒瓶,不是难看透了吗?弗兰兹向阿尔贝恭维了一番,阿尔贝自己也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微笑。他们正在这样打扮时,基督山伯爵进来了。
  “二位,”他说,“有一个同伴虽然很令人高兴,但完全自由有时更让人高兴。我是来告诉你们,在今天和狂欢节其余的日子里,我那辆马车完全听你们支配。店主也许告诉你们了,我另外还有三四辆马车,所以你们不会使我自己没车子坐的。请随便用吧,用来去玩也好,用来去办正经事情也好。”
  两个青年很想谢绝,但他们又找不到一个很好的理由来拒绝一个这样正合他们心愿的好意。基督山伯爵在他们的房间里呆了一刻钟光景,极其从容地谈论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各国的文学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厅里的墙壁,弗兰兹和阿尔培就知道他是一个美术爱好者。而从他无意间吐露的几句话里,他们知道他对于科学也并不陌生,而对药物学似乎尤其感兴趣。两位朋友不敢回请伯爵吃早餐,因为,用派里尼老板非常蹩脚的饭菜来和他那上等酒筵交换,未免太荒唐了。他们就这样很坦白地告诉了他,他接受了他们的歉意,神色之间表示他很能体谅他们处境的为难。阿尔贝被伯爵风度给迷住了,要不是伯爵曾显露出对科学方面的知识,他真要把他看成是一个老牌绅士了。最使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那辆马车,因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农民所乘的是一辆非常雅致的马车,而阿尔贝对于要和他们并驾齐驱,并不感到遗憾。下午一点半时,他们下了楼,车夫和跟班在他们化装衣服上又套上了制服,这使他们看来更滑稽可笑,同时也为弗兰兹和阿尔贝博得不少喝采。阿尔贝已把那束萎谢了的紫罗兰插在了他的纽扣眼上。钟声一响,他们就急忙从维多利亚街驶入了高碌街。兜到第二圈,从一辆满载着女丑角的马车里抛来了一束新鲜的紫罗兰,阿尔贝马上明白了,象他和他的朋友一样,那些农民也换了装,而不知究竟是由于偶然的结果,还是由于双方有了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以致他换上了她们的服装,而她们却换上了他的。
  阿尔贝把那束新鲜的花插在了他的纽扣眼里,但那束萎谢了的仍拿在手里。当他又遇到那辆低轮马车的时候,他有声有色的把花举到他的唇边,这一举动不但使那个抛花的美人大为高兴,而且她那些快乐的同伴们似乎也很欣喜若狂。这一天象前一天一样愉快,甚至更热闹更嘈杂些。他们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里,但当他们再经过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用说,阿尔贝和那个农家美女之间的调情持续了一整天。傍晚回来的时候,弗兰兹发现有一封大使馆送来的信,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荣地得到教皇的接见。他以前每次到罗马来,总要恳求并获得这种恩典,在宗教情绪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到这位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圣·彼得的继承人脚下去表示一番敬意,就不愿离开这基督世界的首都。所以那天,他没多少心恩去想狂欢节了,因为格里高利十六虽然极其谦诚慈爱,但人一到了这位尊严高贵的老人面前,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感。
  从梵蒂冈回来的时候,弗兰兹故意避免从高碌街经过。他那满脑子虔诚的思想,碰上狂欢节这种疯狂的欢乐,是要被亵渎的。五点十分,阿尔贝回来了。他高兴极了。那些女丑角又换上了农家的服装,当她经过的时候,她曾抬起了她的面具。
  她长得很漂亮。弗兰兹向阿尔贝表示祝贺,阿尔贝带着一种当之无愧的神气接受了他的贺喜。他已从某些蛛丝马迹上看出那个无名美人是贵族社会中的人。他决定明天就写信给她。弗兰兹注意到,阿尔贝在详详细细讲这件事的时候,他似乎想要求他做一件事,但他又不愿意讲出来。于是他自己便声明说,不论要求他作出什么牺牲,他都愿意。阿尔贝再三推托,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经说得过去的时候,他才向弗兰兹直说,要是明天肯让他独用那辆马车,那就可算帮了他一个大忙,阿尔贝认为那个美丽的农家女肯抬一抬她的面具,应当归功于弗兰兹的不在,弗兰兹当然不会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碍阿尔贝,而且这次奇遇看来一定能够满足的好奇心和鼓起他的自信心。他确信他的这位心里藏不住事的朋友一定会把经过的一切都告诉他的,他自己虽然在意大利游历了两三年,却从来没机会亲自尝试一个这样的经历,弗兰兹也很想知道遇到这种场合应该怎样来对付。所以他答应阿尔贝,明天狂欢节的情形,他只能从罗斯波丽宫的窗口里看看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他看现阿尔贝一次又一次经过。他捧着一个极大的花球,无疑把它当作了传递情书的使者。这种猜测不久便得到了确定,因为弗兰兹看到那个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为记)已到了一个身穿玫瑰红绸衫的可爱的女丑角手里。所以当天傍晚阿尔贝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他不单是高兴,简直有点要热昏了头。他相信那位无名美人一定会以同样的方式答复他。弗兰兹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就告诉他说,这种吵闹使他有点厌倦了,明天想记账,并把以前的账查看一遍。
  阿尔贝没有猜错,因为第二天傍晚,弗兰兹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折拢的纸,兴高采烈地挥舞着走了进来。“喂,”他说,“我没猜错吧?”
  “她答复你了!”弗兰兹喊道。
  “你念吧!”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气是无法描述的。弗兰兹接过信,念道:“星期二晚上七点钟,在蓬特飞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手中的‘长生烛’的罗马农民走。当您到达圣·甲珂摩教堂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务必请在您那套小丑服装的肩头绑上一绺玫瑰色缎带,以便借此辨认。在此之前,暂不相见。望坚贞和谨慎。”
  “怎么样?”弗兰兹一读完,阿尔贝就问道,“你觉得如何?”
  “我也这么想,”阿尔贝答道,“恐怕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你只能一个人去参加了。”
  原来弗兰兹和阿尔贝在当天早晨曾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罗马银行家送来的一张请帖。“小心哪,阿尔贝,”弗兰兹说道。“罗马的贵族全体都会到的。假如你那位无名美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她也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的主意已定了。”阿尔贝回答说。
  “你读过那封信啦?”他又问。
  “是的。”
  “你知道意大利中产阶级的妇女所受的教育是多么欠缺吗?”
  “知道。”
  “那好吧,再读读那封信吧,瞧吧那一手字,再找一找有没有白字或文句不通的地方。”那一手字的确很漂亮,白字也一个都没有。
  “你是个天生的幸运儿。”弗兰兹边说边把信还给他。
  “随你去笑话我吧,”阿尔贝答道,“反正我是堕入情网了。”
  “你说得我心慌啦,”弗兰兹大吼道。“这看我不仅得一个人到勃拉西诺公爵那儿去,而且还得一个人回佛罗伦萨哩。”
  “假如我那位无名美人儿的脾气也象她美丽的容貌一样柔和,”阿尔贝说道,“那我在罗马至少还要住六个星期。我崇拜罗马,而且我对于考古学一向很感兴趣。”
  “喂,再多来两三次这样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希望成为皇家学会会员啦。”
  无疑阿尔贝很想严肃地讨论他加入皇家学会的资格问题,但这时侍者来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阿尔贝的浪漫经历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他赶紧和弗兰兹一同入席,准备把这一场讨论留到晚餐以后。用完晚餐,侍者又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他了。派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动身的,一小时前才回来。他真是个可爱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到来,唤醒已经有二、三次在他感伤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神态非常安闲。这个人在弗兰兹眼中是一个谜。伯爵一定看出来了认识他,可是他却从不吐露一个字表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弗兰兹呢,他虽极想提一下他们以前的那次会晤,但他深恐一经提起,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而对方又是这样慷慨地招待他和他的朋友,所以他也只能只字不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就把他自己包厢的钥匙带来了,这至少是他这次访问的表面上的动机。弗兰兹和阿尔贝推托一番。说恐怕会影响他自己看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丽戏院去,爱根狄诺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们不去坐,本来也是空着不用的。这一说明使两位朋友接受了这一盛情。
  弗兰兹已渐渐习惯了伯爵那苍白的脸色,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种苍白的确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他脸上的那种严肃美,那种美的惟一缺点。或更确切地说,其主要特征,就在于那种苍白。真可谓拜伦诗里的主角!弗兰兹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甚至每次想到他的时候,就禁不住要把他那个令人生畏的脑袋装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头盔底下去。他的前额上有几条皱纹,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一件痛苦的事;他有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心,从他那高傲爱嘲弄人的上唇里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说的话印入听话人的脑子里。伯爵并不年轻。他至少已有四十岁了,可是,他很能左右他现在所结交的这两个青年。事实上,伯爵除了象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阿尔贝老是唠叨说他们运气好,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弗兰兹却没有那样的热情,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了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种优越感。他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毫不怀疑。凭着他那种怪僻的个性,那副特殊的面孔和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的,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他却不想在那儿。
  那一声过得很平淡,象意大利戏院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也就是说,人们并不在听音乐,而在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弗兰兹说,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诉她,尽管阿尔贝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最近三天来闹得他们神魂颠倒的那件大事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希奇,所以伯爵夫人没表示出丝毫的怀疑,只是恭喜阿尔贝成功。他们在分手地时候约定,大家在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上再见,那次的舞会全罗马都接到了请帖。
  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阿尔贝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了,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天,星期二那天,各戏院在早晨十点钟就开场了,因为一过晚上八点钟,大家就要去参加四旬斋戒活动。星期二那天,那些因为缺少钱,缺少时间,或缺少热情以致没有看到前几天狂欢节的情形的人,也混进来同乐,增加一份嘈杂和兴奋,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兰兹和阿尔贝跟在队列里,与别的马车和徒步的游客们交换着一把把的彩纸。那些徒步的人们在马脚和车轮间挤来挤去,而竟没发生一件意外,一次争吵,或一次殴斗。过节是意大利人真正快乐的日子,本书的作者曾在意大利住过五六年,可想不起有哪一次典礼上发生过意外事件,而那种事在我国的一些庆祝活动中却常常接二连三地发生。阿尔贝得意扬扬地穿着他那件小丑服装。一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垂到地上,为了免于混同,弗兰兹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推移,骚动喧嚣也愈来愈厉害了。在人行道上,马车里,窗口里,没有哪一个人的嘴巴是闭着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手臂是不动的。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如雷般的叫喊,千万人的欢呼,鲜花,蛋壳,种子和花球所组成。三点钟的时候,在喧闹和混乱之中,隐约可听到波波罗广场和威尼斯宫发出的爆竹声,这是在宣布赛马快要开始了。赛马象“长生烛”一样,也是狂欢节最后一天所特有的节目之一。爆竹声音一响,马车便立刻散开行列,隐入邻近的横街小巷里去了。这一切行动得都如此迅速,令人简直难以相信,警察也不来干预此事。
  徒步的游人都整齐地贴墙排列起来,接着就听到了马蹄的践踏声和铁器的撞击声。一队骑兵十五人联成一排疾驰到了高碌街,为赛马者清道。当那一队人马到达威尼斯宫的时候,第二遍燃放爆竹的声音响了起来,宣告街道已经肃清。几乎与此同时在一阵震天响的呼喊声中,七八匹马在三十万看客喊声的鼓舞之下,象闪电般地掠了过去。然后,圣安琪堡连放了三声大炮,表示得胜的是第三号。立刻,不用任何其他信号,马车出动了,从各条大街小巷里拥出来,向高碌街流去,一瞬间,象无数急流被闸断了一会儿,又汇入了大河,于是这条浩浩荡荡的人流大河又在花岗石大厦筑成的两岸间继续流动起来。
  这时,人群中的喧哗和骚动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内容。卖“长生烛”的出场了。长生烛,实际上就是蜡烛,最大的如复活节有的细蜡烛,最小的如灯心烛,这是狂欢节最后的一个节目,凡是参加这个大场面的演员,要做两件那些相反的事:(一)保住自己的长生烛不熄灭,(二)熄灭他人的长生烛。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法只找到了一种,而那是上帝所赐与的,但人却发明了成千上万种消灭生命的方法,虽然那些发明多少都是得到了魔鬼的帮助。要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上万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呢?巨人似的口风,奇形怪状的熄烛帽,超人用的扇子。每个人都急着去买长生烛,弗兰兹和阿尔贝也夹在人群当中。
  夜幕急速地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喽!”这一声叫喊,成千个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响应着,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是一个信号。十分钟以后,五万支蜡烛的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了波波罗广场,又从波波罗广场连续到了威尼斯宫。这倒象真是在举行提灯会。不是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想象这种情景的,那恰如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了下来,落到了地面上混在一起疯狂乱舞。同时还伴随着叫喊声,那是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绝对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着王公贵族,乡下人追逐着城里人,每个人都在吹,熄,重点。
  要是风伯在这时出现,他一定会宣称自己是长生烛之王,而指定北风使者作王位的继承人。这一场明火举烛的赛跑继续了两个小时,高碌街照得光明如白昼,四层楼和五层楼上看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钟,阿尔贝便看一次表,表针终于指在七点上了。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替飞西街。阿尔贝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想来撞落他手中的长生烛,但阿尔贝可是个一流的掌术家,他把他们一个个的打发到街上去打滚了,然后夺路向圣·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阶上挤满着了戴面具的人,他们都拚命地在抢别人的火炬。弗兰兹用他的眼睛盯着阿尔贝。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立刻有一个脸上戴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手中的长生烛,而他一点也没有抵抗。弗兰兹离他们太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无疑两人之间并无敌意,因为他看到阿尔贝是和那个农家姑娘手挽着手一起消失的。
  突然间,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结束的信号,一刹那间,所有的长生烛都同时熄灭了,象是受了魔法似的。又象是来了一阵狂风。弗兰兹发觉他自己已完全陷在了黑暗里了。除了送游客回去的马车的辚辚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除了窗口里面的几盏灯火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狂欢节终于结束了。
  (第三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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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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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一生中,弗兰兹也许从来没有过这样突兀的一个印象,从没经验过象目前这样从欢乐到悲哀的急速转变。似乎整个罗马,在一个夜游神的一口魔气之下,突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刚好时逢月缺,月亮要到十一点钟才会升起来,这就更增加了黑暗的浓度。这个青年人所经过的街道,都被包围在深深的阴暗里。路途原是很短的,十分钟以后,他的马车,更确切地说,伯爵的马车,已在伦敦旅馆门前停了下来。晚餐已准备好了,由于阿尔贝已说过,他不会很快就回来的,所以弗兰兹也就不等他了,独自一个人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派里尼老板一向总是看到他们一同用餐的,于是便问他阿尔贝为什么不在,弗兰慈回答说,阿尔贝昨天晚上接到一张请帖,赴宴去了。长生烛的突然熄灭,接替光明的黑暗,和那继骚闹喧嚣而来的沉寂,都在弗兰兹的头脑里留下了某种不安的抑郁之感。所以,尽管店主向他表示过分殷勤的关切,并几次三番亲自来问他还需要什么,他用餐的时候还是非常沉静。
  弗兰兹决定尽可能的等一等阿尔贝。吩咐马车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准备好,并希望到那时派里尼老板来通报说阿尔贝回来了。到了十一点钟,阿尔贝仍没有回来。弗兰兹就穿上衣服出去了。告诉店主说他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了,今晚不回来了。勃拉西诺公爵府是罗马最令人愉快的家庭之一,他的夫人是哥伦纳斯王国最后一支的继承人之一,她把公爵府布置得十分雅致优美,他们的宴会是在全欧洲闻名的。弗兰兹和阿尔贝曾带着介绍信来拜会过他们,所以弗兰兹一到,第一个问题便是他的同伴到哪儿去了。弗兰兹回答说,他是在长生烛快熄灭的时候离开他的,后来就混到玛西罗街的人群里不见了。
  “那么他还没有回来吗?”公爵问。
  “我一直等他到现在。”弗兰兹答道。
  “您不知道他去哪儿吗?”
  “不,不十分清楚,但,我想大概是去赴幽会了。”
  “见鬼!”公爵说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说得更确切些,在今晚上,深夜出门,实在是很不妙的呀,是不是,伯爵夫人?”
  这几句话是对G伯爵夫人说的,她刚刚到,正倚着公爵的弟弟托洛尼亚先生的肩膀走过来。
  “恰恰相反,我认为今天晚上很有趣,”伯爵夫人答道,“这儿的人只恨一件事——恨夜晚过得太快。”
  “我不是说这儿的人。”公爵微笑着说道,“这儿唯一的危险在于男人,他们爱上了您,而在于女人,她们看到您这样可爱就不免妒嫉生气。我是指那些在罗马街上奔波的人而言。”
  “啊!”伯爵夫人问道,“这个时候谁还会在罗马街道上奔波,除非是去赴舞会的?”
  “伯爵夫人,我们那位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今天晚上七点钟左右离开了我,追他那位无名美人去了,”弗兰兹说道,“直到现在我还没看见他。”
  “您不知道他在哪儿吗?”
  “一点都不知道。”
  “他有没有带武器去?”
  “他是穿着小丑的服装去的。”
  “您不该让他去的,”公爵对弗兰兹说道,“您对于罗马的情况知道得比他清楚的多呀。”
  “想要他不去,就等于要拉住今天赛马夺标的那匹三号马,”弗兰兹说道,“而且,他会有什么危险呢?”
  “那谁敢说?今天晚上天色很阴沉,而玛西罗街离狄伯门又非常近。”
  弗兰兹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感觉和他自己的焦虑这样一致,就觉得一阵寒颤透过了他的全身。“公爵,我曾告诉旅馆里的人,说我今天很荣幸能在这儿过夜,”弗兰兹说,“我叫他们等他一回来就来通知我。”
  “啊!”公爵答道,“我想,我这个仆人大概是来找您的。”
  公爵没有猜错,因为那个仆人一看见弗兰兹,就向他走过来。“大人,”他说道,“伦敦旅馆的老板派人来禀告您,说有一个给马尔塞夫子爵送信的人在那儿等您。”
  “给马尔塞夫子爵送信的!”弗兰兹惊叫道。
  “是的。”
  “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把信给我送到这儿来?”
  “那个信差没有说。”
  “信差在哪儿?”
  “他一看到我进舞厅来找您,就马上走了。”
  “噢!”伯爵夫人对弗兰兹说,“赶快去吧!可怜的小伙子!或许他遇到什么意外了吧。”
  “我得赶紧去。”弗兰兹答道。
  “要是事情并不严重,我会回来的,不然的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呢。”
  “不管发生什么事,要慎重呀。”伯爵夫人说道。
  “噢!放心好了。”
  弗兰兹拿起他的帽子,急忙走了出去。他已经把他的马车打发走了,原吩咐叫他们在两点钟来接他的。幸亏勃拉西诺府一边靠高碌街,一边临圣·阿彼得广场,离伦敦旅馆不到十分钟的路。当弗兰兹走近旅馆的时候,他看见有一个人正站在街中心。他相信这一定是阿尔贝派来的信差。那个人全身裹在一件大披风里。弗兰兹向他走过去,但使他极其惊讶的是,那个人反而先向他开口了。“大人找我干吗?”他一边问,一边后退了一步,象是很戒备的样子。
  “你是马尔塞夫子爵派来的送信给我的那个人吗?”弗兰兹问道。
  “大人是住在派里尼的旅馆里的吗?”
  “是的。”
  “大人是子爵的同伴吗?”
  “不错。”
  “大人的尊称是——”
  “弗兰兹·伊皮奈男爵。”
  “那么这封信是送给大人的了。”
  “要不要回信?”弗兰兹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一边问。
  “要的,至少您的朋友希望如此。”
  “跟我上楼来吧,我写回信给你。”
  “我还是等在这儿的好。”那信差微笑着说。
  “为什么?”
  “大人读了信就知道了。”
  “那么,我一会儿还能在这儿找到你吗?”
  “当然啦。”
  弗兰兹往旅馆里走去。他在楼梯上遇到了派里尼老板。
  “怎么样?”旅馆老板问。
  “什么怎么样?”弗兰兹反问道。
  “您见到您的朋友派来找您的那个人了吗?”他问弗兰兹。
  “是的,我见到他了,”他答道。“他把这封信给了我。请把我房间里的蜡烛点上好吗?”
  旅馆老板吩咐点一支蜡烛来拿到弗兰兹的房间里去。这个年轻人看到派里尼老板的神色非常惊惶,就更急于要看阿尔贝的来信,所以他立刻走到蜡烛前面,拆开了那封信。信是阿尔贝写的,底下有他的签名。弗兰兹读了两遍才明白信里的意思。
  信的内容如下:
  “我亲爱的朋友,收到此信时,务请劳神立刻在我的皮夹里找出那张汇票(皮夹子在写字台的大抽屉里),如数目不够,把你的也加上。赶快到托洛尼亚那儿,在他那儿当场点出四千毕阿士特,将款子交与来人。我急于要这笔钱,不能拖迟。我不多说了,一切信托你了,象你可以信托我一样。
  ——你的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
  附笔我现在相信意大利的确有强盗了。”
  在这几行字之下,还有两行笔迹陌生的意大利文:“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到不了我的手里,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在七点钟就活不成了。——罗吉·万帕”
  弗兰兹一看这第二个签名,就一切都明白了,他现在懂得那个信差为什么不肯到他的房间里来的原因了:街上对他要比较安全一些。这么说,阿尔贝是落在那个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手里了,而那个强盗头子的存在是他一向拒绝相信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急忙打开写字台,从抽屉里拿出皮夹子,从皮夹子里拿出汇票,那张汇票的总数是六千毕阿士特;而在这六千之中,阿尔贝已花去了三千。至于弗兰兹,他根本没有汇票,因为他原住在佛罗伦萨,到罗马来只玩七八天的,他只带了一百路易来,现在剩下的已不足五十了。所以两个人的钱加起来,距阿尔贝所要的那笔数目还差七八百毕阿士特。不错,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相信托洛尼亚先生一定肯帮忙的。他不敢浪费时间,正想回到勃拉西诺府去,突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想起了基督山伯爵。弗兰兹正要拉铃叫派里尼老板,那可敬的人却自己来了。“我的好先生,”他急急地说,“你知道伯爵是否在家?”
  “在家,大人,他已经回来了。”
  “他上床了没有?”
  “我想还没有吧。”
  “那么请你去敲一下他的门,问他能不能见我一下。”
  派里尼老板遵命而去,五分钟以后,他回来了,说:“伯爵恭候大人。”
  弗兰兹顺着走廊走,一个仆人把他领到了伯爵那儿。他正在一间小书房里,这个房间四周都是靠背长椅,弗兰兹以前没见过,伯爵向他迎上来。“哦,是什么风把您在这个时候吹到这儿来了?”他说,“您是来和我一同用晚餐的吧?您真太赏脸了。”
  “不,我是来跟您谈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的。”
  “一件严重的事情!”伯爵说道,并带着他那一贯的真挚的态度望着弗兰兹,“是什么事?”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的。”伯爵回答,一面走到了门口去看了看又回来。弗兰兹把阿尔贝的那封信交给了他。
  “您看一下这封信吧。”他说道。
  伯爵看了一遍。“哦,哦!”他说道。
  “您看到那批注了吗?”
  “看到了,的确。”
  “那四千毕阿士特假如在早晨六点钟到不了我的手里,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在七点钟就活不成了。——罗吉·万帕’”
  “您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弗兰兹问道。
  “您有没有他要的那笔钱?”
  “有,但还差八百毕阿士特。”
  伯爵走到他的写字台前,打开一只满装金币的抽屉,对弗兰兹说:“我希望您不会不给面子抛开我而向别人去借钱。”
  “您瞧,恰恰相反,我第一个就立刻来找您了。”
  “为此我谢谢您,请您自己过去拿吧。”于是他向弗兰兹做了一个手势,表示随便他拿多少。
  “那么,我们必需送钱给罗吉·万帕罗?”那青年人问道,这次轮到他来目不转眼地望着伯爵了。
  “您自己决定吧,”他答道,“那批注说得很明白。”
  “我想,假如您肯劳神动一动脑筋,您可以想出一个办法来简化这一场谈判的。”弗兰兹说。
  “怎么会呢?”伯爵带着惊奇的神色回答说。
  “假如我们一同到罗吉·万帕那儿去,我相信他一定会答应您释放阿尔贝的。”
  “我有什么力量可以指使一个强盗呢?”
  “您不是才帮了他一次永世难忘的大忙吗?”
  “帮了什么忙?”
  “您不是才帮他救了庇皮诺的命吗?”
  “什么!”伯爵说道,“是谁告诉您的?”
  “别管了,我知道就是了。”
  伯爵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假如我去找万帕,您肯陪我一起去吗?”
  “只要我同去不惹人讨厌的话。”
  “就这么办吧。今晚的夜色很美,在罗马郊外散一散步对我们都是很有益的。”
  “我要不要带什么武器去?”
  “带去做什么?”
  “钱呢?”
  “钱带去也没用。来送这封信的人在哪儿?”
  “在街上。”
  “他在等回信吗?”
  “是的。”
  “我必须先知道我们究竟要到哪儿去。我去叫他到这儿来。”
  “那是白费力的,他不会上来的。”
  “到您的房间或许不肯,但到我这儿来,他是不会为难的。”
  伯爵走到面向街的窗口前面,怪声怪气地吹了一声口哨。
  那个穿披风的人就离开了墙壁,走到街中心来。“上来!”伯爵说道,他的语气就象吩咐他的仆人一样,那信差竟毫不犹豫地服从了这个命令,而且还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蹦蹦跳跳地奔上台阶,窜进了旅馆。五秒钟以后,他已出现在书房的门口了。
  “啊,是你呀,庇皮诺。”伯爵说道。庇皮诺并没回答,只是扑身跪了下来,拿起伯爵的手,在手上印了无数个吻。
  “啊,”伯爵说道,“这么说你还没有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这真奇怪,因为那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了呀!”
  “不,大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庇皮诺回答说,语气间流露出十分感激的样子。
  “永远!那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啊,你大概是这样相信的。起来吧。”庇皮诺不安地瞟了一眼弗兰兹。“噢,在这位大人面前,你尽说无妨,”伯爵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您允许我给您这个头衔吗?”伯爵又用法语说道,“要想获得这个人的信任,必需这样做。”
  “你当着我的面说好了,”弗兰兹说道,“我是伯爵的朋友。”
  “好吧!”庇皮诺答道,“大人随便问我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阿尔贝子爵是怎么落到罗吉手里的?”
  “大人,那个法国人的马车几次经过德丽莎所坐的那辆车子。”
  “就是首领的那位情人吗?”
  “是的。那个法国人抛了一个花球给她,德丽莎还了他一个,这是得到首领同意的,他当时也在车子里。”
  “什么!”弗兰兹不禁失声叫道,”罗吉·万帕也在罗马农民的那辆马车里?”
  “那赶车的就是他,他化装成了车夫。”庇皮诺答道。
  “嗯?”伯爵说。
  “嗯,后来,那个法国人摘下了他的面具,德丽莎,经首领的同意,也照样做了一次。那个法国人便要求和她见一次面,德丽莎答应了他,只是,等在圣·甲珂摩教堂台阶上的不是德丽莎,而是俾波。”
  “什么!”弗兰兹惊叫道,那个抢掉他长生烛的农家姑娘?”
  “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庇皮诺回答说。“您的朋友这次上当算不得什么丢脸,把俾波认错的人多得很呢。”
  “于是俾波就领他出了城,是不是?”伯爵问道。
  “一点不错,一辆马车已等候在玛西罗街街尾。俾波钻进马车里,请那个法国人跟他来,那个法国人没等他请第二次就殷勤地把右手的座位让给了俾波,自己则坐在他的旁边。俾波告诉他说,他要带他到离罗马三哩外的一座别墅去。那个法国人向他保证说,就是要他跟到世界的尽头他都愿意去。车子经立庇得街出了圣·保罗门。当他们出了城的两百码以后,由于那个法国人未免多少有点过份了,所以俾波就摸出一支手枪顶住了他的脑袋。车夫勒住车子,也照样来了一套。同时,那躲在阿尔摩河岸边的两个队员也跳出来把马车围住了。那个法国人抵抗了一会儿,差一点勒死了俾波,但毕竟无法抗拒五个有武装的人,最后只能屈服了。他们把他拖出来,沿着河岸走,带他到了德丽莎和罗吉那儿,他们正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等他呢。”
  “哦,”伯爵转过脸去对弗兰兹说,“依我看,这倒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您觉得怎么样?”
  “嘿,我会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有趣,”弗兰兹答道,“假如它的主角是别人而不是可怜的阿尔贝。”
  “老实说,假如您在这儿找不到我,”伯爵说,“这件风流艳遇可得使您的朋友大大地破费了。但现在,放心吧,他唯一严重的后果只是受一场虚惊而已。”
  “我们要不要亲自去找他?”弗兰兹问。
  “噢,当然罗。他现在所在的地方风景非常优美。您知不知道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
  “我从来没去过,但我总想去玩一次。”
  “好了,这是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而且也很难再找到一个更好的时机了。您的马车在不在?”
  “不在。”
  “那没关系,我总不分昼夜准备着一辆的。”
  “总是准备着的?”
  “是呀。我是一个相当任性的人,我告诉您吧,有时候,我刚起身,或是用过午餐以后,或是在半夜里,我忽然决定要动身到某个地方去,于是我就去了。”伯爵拉了一下铃,一个跟班应声而至。“备车,”他说道,“把枪袋里的手枪取掉。不必叫醒车夫,叫阿里驾车好了。”
  不一会儿就听到了车轮的声音,马车在门口停了来。伯爵掏出表来一看。“才十二点半,”他说。“我们本来可以在五点钟动身也来得及的,但去晚了会使您的朋友一夜不安的,所以我们还是赶快去把他从异教徒的手里救出来吧。您还是决心要陪我去吗?”
  “决心更大了。”
  “好,那么,走吧。”
  弗兰兹和伯爵一同下了楼,庇皮诺在后面跟着他们。马车已停在了门口。阿里高踞在座位上,弗兰兹认出他就是基督山岩洞里的那个哑奴。弗兰兹和伯爵钻进车厢里。庇皮诺坐在了阿里的旁边,他们快步出发了。阿里已得到了指示,他驱车经高碌街横过凡西诺广场,穿到圣·格黎高里街,直达圣·塞巴斯蒂安门。到了那里,守城门的哨兵找了不少麻烦,但基督山伯爵拿出了一张罗马总督的特许证,凭证可以不管白天黑夜何时出城或入城都可以,所以铁格子的城门闸吊了上去,守城的哨兵得到一个路易作酬劳,于是他们继续前进了。马车现在所经过的路是古代的阿匹爱氏大道,两旁都是坟墓,月亮现在已开始升起来了,月光之下,弗兰兹好象时时看见一个哨兵从废墟中闪身出来,但庇皮诺一做手势,便又突然退回到黑暗里去了。快在到卡拉卡拉况技场的时候,马车停住了,庇皮诺打开车门,伯爵和弗兰兹跳下车来。
  “十分钟之内,”伯爵对他的同伴说,“我们就可以看到那儿了。”
  他把庇皮诺拉到一边,低声吩咐了他几句话,庇皮诺就拿着一支马车里带来的火把走开了。五分钟过去了,弗兰兹眼看着那个牧羊人顺着一条小径在罗马平原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向前走,在长长的红色的牧草中消失了,那些牧草就象一只大狮子背颈上竖起的长毛。“现在,”伯爵说,“我们跟他走吧。”弗兰兹和伯爵也顺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去,走了约一百步,他们就到了一片通到一个小谷底去的斜坡上。他们发觉有两个人正在阴影星谈话。
  “我们应不应该再向前走了?”弗兰兹问伯爵,“还是停一停再说呢?”
  “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吧,庇皮诺大概已把我们要来的事通报了哨兵。”
  那两个人之中一个正是庇皮诺,另外那个是一个望风的强盗。弗兰兹和伯爵向前走着,那个强盗向他们行了个礼。
  “大人,”庇皮诺对伯爵说,“请跟我来,墓地就要到了。”
  “那么走吧。”伯爵答道。
  他们走到了一丛灌木后面,在一堆石块中间,有一个仅可容身的入口。庇皮诺第一个从这条石缝里钻了进去,但走了几步之后,地道就开阔起来了。然后他停下来,点着他的火把,转身看看他们有没有跟进来。伯爵先钻进了一个四方形的洞,弗兰兹紧跟着进来,这条狭径微向下倾,愈下愈宽;但弗兰兹和伯爵依旧不得不弯着腰前进,而且仅能容两个人并排走。他们就这样走了约一百多步,突然听到一声谁的喝声。他们立刻停了下来。同时在火把的反光之中,他们看到了一支马枪的枪筒。
  “一个朋友!”庇皮诺应声回答,他独自向那个哨兵走去,向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于是象第一个哨兵一样,他也向两位午夜访客行了个礼,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继续前进了。
  那个哨兵的后面有一座二十级的台阶。弗兰兹和伯爵拾级而下,发觉他们已站在了一个坟场的交叉路口。五条路象星星的光芒似的散射出去,墙壁上挖有棺材形的壁龛,这说明他们终于到了陵墓里面。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非常深,看不见里面有什么光。伯爵用他的手扶着弗兰兹的肩头。“您想不想看一座在睡梦中的强盗营?”
  “当然罗。”弗兰兹回答说。
  “那么,跟我来。庇皮诺,把火把弄灭了吧。”
  “庇皮诺遵命,于是,弗兰兹和伯爵突然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但在他们前面五十步远的地方,墙上似乎有一种暗红色的光在抖动,自从庇皮诺把火把熄灭以后,那个光就看得比较清楚了。他们默默地前进着,伯爵扶着弗兰兹,好象他有一种奇特的本领似的,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但弗兰兹自己也能把那光当作他的向导,而且愈向前走,也就愈看得清楚。他们的前面是三座连环的拱廊,中间那一座就成了出入口。这三座拱廊一面通到伯爵和弗兰兹来时的那条地道,一面通到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里,房间的四壁上布满了我们以前所说过的那种同样的壁龛。在这个房间的中央,有四块大石头,这显然以前是当祭坛用的,因为那个十字架依旧还在上面。廊柱脚下放着一盏灯,它那青白色的颤抖的光照亮了这一幕奇特的场面,把它呈现在这两位躲在阴影里的来客眼前。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用手肘靠着廊柱,正在看书,他背向着拱廊,不知道有两位新来者正透过拱廊的门洞注视着他。这个人就是队里的首领罗吉·万帕。在他的四周,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强盗,都裹在他们的披风里,横七竖八一堆堆地躺在地上,或用背靠着这墓穴四周的石凳。在房间里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哨兵,默默地,象个幽灵似地,在一个洞口前面踱来踱去,至于何以能辨别出那里有一个洞口,是因为那个地方似乎更黑暗。当伯爵觉得弗兰兹已看够了这一幅生动的画面时,他就用手在嘴唇上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走下那通入墓穴去的三级台阶,从中间的那座拱门进到了房间,向万帕走去,后者正看书看得出神,以致竟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是谁?”哨兵可不象他的首领那样出神,他在灯光之下看到一个人影向他的首领走过去,就吆喝起来。听到这一声吆喝,万帕立刻站了起来,并同时从他的腰带里拔出了一支手枪。一霎时,所有的强盗都跳了起来,二十支马枪平举着对准了伯爵。“喂,”他说道,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脸上的肌肉一点儿都不颤动,“喂,我亲爱的万帕,我看,你接待朋友的礼节倒很隆重呀!”
  “枪放下!”首领一边喊,一边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并和其余那些人一样恭恭敬敬地摘下了他的帽子,然后转向造成这幕场面的那位奇人,说道,“请您恕罪,伯爵阁下,我因绝没想到大人的光临,所以才没有认出您来。”
  “你的记忆力在所有的事上似乎都同样的短暂,万帕,”伯爵说道,“你不但忘记了别人的脸,而且还忘记了你和他们互定的诺言。”
  “我忘记了什么诺言,伯爵阁下?”那强盗问道,神色很惊恐,象一个人做错了事急于想加以弥补的样子。
  “我们不是约定,”伯爵说道,“不仅我个人,连我的朋友在内,你也应该加以尊敬的吗?”
  “我哪件事破坏了这个约定,大人?”
  “你今天晚上把阿尔贝·马尔塞夫子爵绑票绑到了这里。”伯爵用一种使弗兰兹发抖的语气继续说道。“这位年轻的先生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位年轻的先生和我同住在一家旅馆里,他曾坐我的私人马车在高碌街来来去去的兜了八天圈子。可是,我再向你说一遍,你把他绑票绑到这儿来了,并且,”伯爵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又说道,“你还向他勒索一笔赎金,好象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似的。”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我?”匪首转身问他的部下,那些人都被他的目光逼得往后退。“你们为什么让我对象伯爵这样一位我们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的先生食言?我以基督的血发誓!我要是知道了你们中的哪一个知道那位年轻的先生是大人的朋友,我会亲手把他的脑髓打出来的!”
  “是吧,”伯爵转身对弗兰兹说道,“我告诉您这件事是个误会吧。”
  “您不是一个人来的?”万帕不安地问道。
  “我是和接到这封信的人一起来的,我想向他证明,罗吉·万帕是一个信守的人。来吧,大人这是罗吉·万帕,他会因这次误会亲自向您表示他深切的歉意的。”
  弗兰兹走过去,首领也走上前几步来迎接他。“欢迎光临,大人!”他说道,“您已经听到伯爵刚才说的话了,也听到了我的答复。让我再说一句,我是不愿意为了我对您朋友所定的那笔四千毕阿士特的赎金而发生这样一件事的。”
  “可是,”弗兰兹不安地环顾着四周说道,“子爵在哪儿呢?我没看见他呀。”
  “我希望他没出什么事吧?”伯爵皱着眉头说道。
  “肉票在那边,”万帕指着前面有强盗把守着的那个凹进去的地方回答说,“我当亲自去告诉他,他已经自由了。”首领向他所指的那个作为阿尔贝的牢房的地方走去,弗兰兹和伯爵跟在他的后面。
  “肉票在干什么?”万帕问那个哨兵。
  “说实话!队长,”哨兵答道,“我不知道,我有一个钟头没听到他的动静了。”
  “请进来吧,大人。”万帕说道。
  “伯爵和弗兰兹跟着那个强盗头儿走上了七八级台阶,后者拔开门闩,打开了门。于是,在一盏和照亮前面那个墓穴同样的油灯的微光之下,他们看见阿尔贝裹着一件一个强盗借给他的披风,正躺在一个角落里呼呼地大睡呢。“嗨!”伯爵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说道,“一个明天早晨七点钟就要被枪毙的人,现在大睡一觉倒实在是不错呀!”
  万帕带着一种很钦佩的神色望着阿尔贝,对于这样勇敢的表现,他显然也是很感动的。
  “您说得不错,伯爵阁下,”他说,“这位一定是您的朋友。”
  于是他走到阿尔贝面前,摇一摇他的肩头,说,请大人醒一醒。”
  阿尔贝伸了个懒腰,擦了擦眼皮,然后睁开眼睛。“啊,啊!”他说,“是你吗,队长?你应该让我睡觉的呀。我做了一个很有趣的梦:梦中我正在托洛尼亚府里和G伯爵夫人跳极乐舞呢。”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表来看了一下,这只表他一直保存着,为的是可以知道时间究竟飞驰得有多快。
  “才一点半!”他说,“你见了什么鬼,竟在这个时候来叫醒我?”
  “我是来告诉您已经自由了,大人。”
  “亲爱的,”阿尔贝十分镇定地答道,“还记得拿破仑的那句格言吗?‘除非报告坏消息,否则切勿吵醒我’,要是你能让我多睡一会儿,我就可以把我的极乐舞跳完了,那我就要对你终生感激不尽啦。哦,这么说,他们把我的赎金付清了是吗?”
  “没有,大人。”
  “咦,那么我怎么会自由了呢?”
  “有一个我万事都不能拒绝的人来向我要您来了。”
  “来这儿吗?”
  “是的,来这儿。”
  “真的!那个人可真算是一个最最慈悲的人了。”阿尔贝四面环顾了一下,看到了弗兰兹。“什么!”他说道,“是你吗,亲爱的弗兰兹,谁还曾对朋友表示过这样真挚的友谊呢?”
  “不,不是我,”弗兰兹答道,“是我们的邻居,基督山伯爵。”
  “啊,啊!伯爵阁下,”阿尔贝高兴地说道,并整理了一下他的领结和衣袖,“您真的太好啦,我希望您能知道我是永远感激您的。第一,为了马车,第二,为这件事。”于是他把他的手伸给了伯爵,伯爵在把他的手伸出来的时候,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但他终于还是把手伸了出来。那个强盗呆愣愣地望着这个场面,感到非常惊奇。显然他是看惯了他的俘虏在他的面前发抖的,可是这个人却一刻都不曾改变他那愉快幽默的态度。至于弗兰兹,他看到阿尔贝在强盗面前能维护民族的尊严,心里非常高兴。“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道,“假如你肯赶紧走,我们还来得及到托洛尼亚府上去过夜。你可以结束你那一曲被打断的极乐舞,那样,你心里就不会再怨恨罗吉先生了,他在这件事上,实在是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的。”
  “你说得对极了,我们或许可以在两点钟到达公爵府。罗吉先生,”阿尔贝继续说道,“我在向阁下告辞之前,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
  “什么手续都没有,先生,”那强盗答道,“您象空气一样的自由了。”
  “哦。那么,祝你生活幸福愉快!走吧,诸位先生们,走吧。”
  于是,阿尔贝在前,弗兰兹和伯爵在后,大家一同走下了台阶,穿过那个正方形的房间,全体强盗都在那个房间里站着,帽子都拿在手里。“庇皮诺,”那个强盗头儿说道,“把火把给我。”
  “你这是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要亲自送您出去,”队长说,“以此略表我对大人的敬意。”于是,他从那个牧羊人的手黑接过了那支点燃了的火把,在他的来宾前面引路。他的态度不象是一个殷勤送客的仆人,倒象一位为各国大使引路的国王。到了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现在,伯爵阁下,”他又说,“允许我再道歉一次,我希望您不会把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的吧。”
  “不会的,我亲爱的万帕,”伯爵答道,“而且,弥补过失的态度是这样周到得体,简直使人觉得要感激你犯了那些错误呢。”
  “二位先生,”首领又转过去对那两个青年说,“或许我的提议你们不会十分感兴趣,但假如你们再来看我一次,则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在哪儿,你们总是受欢迎的。”
  弗兰兹和阿尔贝鞠躬道谢。伯爵第一个走了出去,其次是阿尔贝。弗兰兹逗留了一下。“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吗?”万帕微笑着说道。
  “是的,我想问一件事,”弗兰兹答道,“我很想知道,我们进来的时候,你那样用心读的那本书是什么大作?”
  “《凯撒历史回忆录》,”那强盗说道,“这是我最爱读的书。”
  “喂,你来不来?”阿尔贝问道。
  弗兰兹答道:“我就来。”于是他也离开了那个洞。
  他们在平原走了几步。“啊,对不起!”阿尔贝转过身来说道,“借个火好吗,队长?”于是他在万帕的火把上点燃了他的雪茄烟。“现在,伯爵阁下,”他说,“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吧。我非常想到勃拉西诺公爵府去过这一夜呢。”
  马车仍然在他们离开它的那个地方。伯爵对阿里说了一个阿拉伯字,那几匹马就飞快地奔跑起来。当这两位朋友走进舞厅的时候,阿尔贝的表恰巧指向两点钟。他们的归来轰动了全场。但由于他们是一同进来的,所以由阿尔贝产生的一切不安都立刻烟消云散了。
  “夫人,马尔塞夫子爵走上前去对伯爵夫人说,“昨天蒙您恩宠,答应和我跳一次极乐舞,我现在来请求您兑现这个厚意的许诺,但我的朋友在这儿,他为人的诚实您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可以向您保证,这次迟到并不是我的错。”这时,音乐已奏起了华尔兹的舞曲了,阿尔贝用他的手臂挽住了伯爵夫人的腰,和她一同消失在舞客的漩涡里了。这时,弗兰兹却在思索着基督山伯爵那次奇怪的全身颤抖,他伸手给阿尔贝的时候,象是出于不得已似的。
  (第三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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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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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阿尔贝一见到他的朋友,就要求他陪他去拜访伯爵。不错,前一天晚上,他已经恳切有力地谢过他一次了,但他帮了这么大的忙,是值得再去谢第二次的。弗兰兹觉得伯爵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着他,而且其间还奇怪地夹杂着一种害怕的感觉,他极不愿意让他的朋友单独去这个人那里,于是便答应陪他去了。他们被引入客厅,五分钟之后,伯爵出现了。
  “伯爵阁下,”阿尔贝迎向他说道,“请允许我今天上午向您重述一遍,昨天晚上我表达的谢意太笨劣了,我向您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给予我的所有帮助。我将永远记住您的恩德,甚至我的生命可以说也是您赐予的。”
  “亲爱的邻居,”伯爵微笑着回答说,“您把您欠我的情意未免太夸大了些吧。我除了为您在旅费里省下了约莫两万法郎以外,并没做什么别的事值得您如此感激。请接受我的祝贺,您昨天是那样的安闲自在。听天由命,我很敬佩。”
  “老实说,”阿尔贝说,“我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是从不去枉费心机的,也就是说,随遇而安吧,我是要让那些强盗看看,虽然全世界各地都有人会遭遇到棘手的困境,却只有法兰西民族既便在狰狞的死神面前还能微笑。但那一切,与我所欠您的恩情毫无关系,我这次来是想来问问您,不论我个人,我的家庭,或我的其它方面的关系,能否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家父马尔塞夫伯爵,虽然原籍是西班牙人,但在法国和马德里两个宫廷里都有相当的势力,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和所有那些爱我的人,都愿意尽力为您效劳。
  “马尔塞夫先生,”伯爵答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真心实意地接受了,您既然提出这样真诚恳切的请求,我倒是真的决定要请您帮一个大忙呢。”
  “什么事?”
  “我从未到过巴黎,我到现在还很不熟悉这个都市。”
  “这怎么可能呢?”阿尔贝惊叫道,“您生活到现在居然从未去过巴黎?我简直难以相信。”
  “可是这的确是真的,我同意您的想法,我到现在还不曾去见识一下这个欧洲的第一大都市,确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只是我和那个社会毫无关系,要是以前我能认识一个可以给我引荐的人,我或许早就作一次重要的旅行了。”
  “噢!象您这样的人!”阿尔贝大声说道。
  “您太过奖了,但我觉得自己除了能和阿加多先生或罗斯希尔德先生这些百万富翁一争高低以外,别无所长,我到巴黎又不是去做投机生意的,所以迟迟未去。现在您的好意使我下了决心。这样吧,我亲爱的马尔塞夫先生(这几个字是带着一个极古怪的微笑说的),我一到法国,就由您负责为我打开那个时髦社会的大门,因为我对于那个地方,象对印第安人或印度支那人一样知之甚少。”
  “噢,那一点我完全可以办得到,而且非常高兴!”阿尔贝回答说,“更巧的是,今天早晨我接到家父的一封信,召我回巴黎,是关于我与一个可爱的家庭结合的事情(我亲爱的弗兰兹,请你别笑),而那个家庭也是地位很高,是那种所谓巴黎社会的精华。”
  “婚姻关系吗?”弗兰兹大笑着说。
  “上帝保佑,是的!”阿尔贝回答说,“所以当你回到巴黎的时候,你会发觉我已经安顿下来,或许已成了一家之主了。那很符合我严肃的天性,是不是?但无论如何,伯爵,我再说一遍,我和我的家人都会全身心地为您效劳的。”
  “我接受了,”伯爵说道,“因为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早就想好了几个计划,就等这样一个机会的到来使之实现了。”
  “弗兰兹怀疑这些计划是否和他在基督山的岩洞里所透露出的那一点口风有关,所以当伯爵说话的时候,这位青年仔细地观察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一点蛛丝马迹,究竟是什么计划促使他到巴黎去。但要看透那个人的心是非常困难的,尤其当他用一个微笑来掩饰着的时候。
  “请告诉我,伯爵,”阿尔贝大声说道,他想到能介绍一位象基督山伯爵这样出色的人物,心里高兴,“请实话告诉我,您访问巴黎的这个计划,究竟是出于真心呢,还是那种我们在人生旅途中逢场作戏常许的空愿,象一座建筑在沙堆上的房屋一样,被风一吹就倒了?”
  “我以人格向您担保,”伯爵答道,“我说过的话的确是要实行的。我到巴黎去,一方面是出于心愿,一方面也是由于绝对的必要,所以不得不去。”
  “您有没有决定您自己什么时候回到那儿?”
  “我当然决定了,两三个星期之内。就是说,能多快就多快回到那儿!”
  “好的,”伯爵说道,“我给您三个月的时间。您瞧,我给您的期限是很宽的。”
  “三个月之内,”阿尔贝说道,“您就可以到我的家里?”
  “我们要不要确确实实地来定一个日子和时间呢?”伯爵问道,“只是我得先警告您,我是极其遵守时间的哪。”
  “妙极了,妙极了!“阿尔贝大声说道,“准时守约那最合我的胃口了。”
  “那么,就这么一言为定了,”伯爵答道,然后他用手指着挂在壁炉架旁边的一个日历,说道,“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又掏出他的表来,说道,“恰巧十点半钟。现在,请答应我记着这一点:请在五月二十日上午十点半钟等着我。”
  “太好了!”阿尔贝说道,“我到时一定准备好早餐恭候您。”
  “您住在什么地方?”
  “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您在那儿住单身吗?我希望我的到来不会妨碍您。”
  “我住在家父的府邸里,独占庭园侧边一座楼,和正屋是完全隔离的。”
  “很好,”伯爵回答,一面摸出他怀中的记事册来,写下了“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现在,”他一边把记事册放回到口袋里,一边说道,“您只管放心吧,您的挂钟的针是不会比我更加准时的。”
  “我离开之前还能再见到您吗?”阿尔贝问道。
  “那得看情形而定,您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傍晚五点钟。”
  “那样,我必须跟您告别了,因为我不得不到那不勒斯去一趟,星期六晚上或星期天早晨以前不会回来。您呢,男爵阁下,”伯爵又向弗兰兹说道,“您也明天离开吗?”
  “是的。”
  “到法国去?”
  “不,去威尼斯,我在意大利还得呆一两年。”
  “那么我们不能在巴黎相会了?”
  “恐怕我不能有那个荣幸了。”
  “好吧,既然我们必须分离了,”伯爵伸手和两个青年每人握了一次,“请允许我祝愿你们二位旅途平安愉快。”
  弗兰兹的手是第一次和这个神秘的人接触,当两手相触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因为他觉得那只手冰冷冰冷的,象是一具尸身上的手似的。
  “我们把话已讲明了,”阿尔贝说道,“说定了,是不是?您在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钟到海尔达路,而且您是以人格担保一定守时的?”
  “讲定的这一切都以人格担保,”伯爵回答说,“放心好了,您一定可以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看到我的。”
  两个青年于是站起身来,向伯爵鞠了一躬,离开了那个房间。
  “怎么啦?”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以后,阿尔贝问弗兰兹,“你似乎心事重重的。”
  “我坦白地告诉你吧,阿尔贝,”弗兰兹答道,“我正在费尽心机地想搞清楚这位古怪的伯爵的真正来历,而你和他订期在巴黎相见的那个约会真使我非常担忧。”
  “我亲爱的,”阿尔贝惊道,“那件事有什么使你不安呢?咦,你疯啦!”
  “随便你怎么说吧,”弗兰兹说道,“疯不疯,事实如此。”
  “听我说,弗兰兹,”阿尔贝说道,“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来告诉你,我注意到了,你对伯爵的态度显然很冷淡,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对我们的态度可说是十全十美的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这必有原因的。”
  “你在到这儿来以前,曾遇到过他吗?”
  “遇到过。”
  “在什么地方?”
  “你能不能答应我,我讲给你听的事,一个字都不要传出去?”
  “我答应。”
  “以人格担保?”
  “以人格担保。”
  “那我就满意了,那么听着。”
  弗兰兹于是向他的朋友叙述了那次到基督山岛去游历的经过,以及如何在那儿发现了一群走私贩子,如何有两个科西嘉强盗和他们在一起等等。他很卖力地叙述了如何得到伯爵那次几乎象变魔术似的款待,如何在那《一千零一夜》的岩洞里受到他富丽堂皇的房宅里的招待。他毫无保留地详述了那一次晚餐——大麻,石像,梦和现实;如何在他醒来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而只见那艘小游艇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向韦基奥港驶去。接着他又详述了他在斗兽场里偷听到伯爵和万帕的那一席谈话,伯爵如何在那次谈话里许诺为庇皮诺那个强盗设法弄到赦罪令。这个协定,读者当然明白,他是最忠实地完成了的。最后,他讲到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奇遇,他为了六七百毕阿士特,如何感到为难,如何想起请伯爵帮忙的那个念兴所带来的圆满结果。
  阿尔贝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嗯,”他等弗兰兹讲完后说道,“就从你所讲的这种种事情上来看,他又有什么可讨厌的地方呢?伯爵喜欢旅行,因为有钱,所以自己买了条船。你到朴茨茅斯或索斯安普敦瞧瞧去吧,你会发现港口里挤满了游艇,都是属于这种有同样癖好的英国富翁的。而为了在他旅行的途中有一个休息的地方,为了逃避那种毒害我们的可怕的饭菜——我吃了四个月,你吃了四年,这了避免睡这种谁都无法入睡的讨厌的床铺,他在基督山安置了一个窝。然后,当他把地方安排好以后,他又怕托斯卡纳政府会把他赶走,使他白白损失那一笔安置费,所以他买下了那个岛,并袭用了小岛的名字。你且自问一下,亲爱的人,在我们相识的人里面,不是也有用地名或产业的名字命名的吗?而那些地方或产业,他们生平不是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吗?”
  “但是,”弗兰兹说道,“科西喜强盗和他的船员混在一起,这件事你又怎么解释呢?”
  “哎,那件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谁都没有你知道得更清楚啦,科西嘉强盗并不是流氓或贼,而纯粹是为亲友复仇才被本乡赶出来的亡命者,和他们交朋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因为以我自己而论,我可以明目张胆地说,假如我一旦去访问科西嘉,那么我在拜访总督或县长之前,一定先去拜访一下哥伦白的强盗,当然要是我能设法和他们相会的话。我觉得他们是很有趣的。”
  “可是,”弗兰兹坚持说,“我想你大概也承认,象万帕和他的喽罗们这种人,可都是些流氓恶棍,当他们把你抢去的时候,除了绑票勒索以外,该没有别的动机了吧。而伯爵竟能有力量左右那些暴徒,这一点你又怎么解释啊?”
  “我的好朋友,我现在的平安多半得归功于那种力量,这件事我不应该太刨根问底。所以,你不能要求我来责备他和不法之徒之间的这种密切关系,而应该让我原谅他在这种关系上越礼的细节,这倒决非是因为他保全了我的性命,而因为依我看,我的性命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倒是给我省下了四千毕阿士特,四千毕阿特,换成我国的钱,要相当于两万四千里弗。这笔数目,要是我在法国被绑票是肯定不会被估的这么高的,这完全证实了那句俗话,”阿尔贝大笑着说,“没有一个预言家能在他的本国受到尊崇。”
  “谈到国籍,”弗兰兹答道,“伯爵究竟是哪国人呢?他的本族语又是哪一种语言呢?他靠什么生活?他这种庞大的财产是从哪儿得来的呢?他的生活是这样的神秘莫测,在他的前期生活中,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以致使他在后来岁月中抱有这样黑暗阴郁的一种厌世观呢?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这些问题我当然是希望能得到解答的。”
  “我亲爱的弗兰兹,”阿尔贝回答说,“当你收到我那封信,觉得必须请伯爵帮忙的时候,你就立刻到他那儿去了,说,‘我的朋友阿尔贝·马尔塞夫遇险了,请帮助我去救他出来吧。’你是否是这样说的?”
  “是的。”
  “好了,那么,他有没有问你,‘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是谁,他的爵位,他的财产是从哪儿来的,他靠什么生活,他的出生地点在什么地方,他是哪国人?’请告诉我,他有没有问你这种种问题?”
  “我承认他一点都没有问我。”
  “不,他只是把我从万帕先生的手里救了出来,我老实告诉你,虽然当时我在表面上极其安闲自在,但我实在是很不愿意久留在那种地方。现在,弗兰兹,他既然这样毫不犹豫迅速地为我效劳,而他所求的报酬,只是要我尽一种很平常的义务,象我对经过巴黎的任何俄国亲王或意大利贵族所效的微劳一样,只要我介绍他进入社交界就行了,你能忍心让我拒绝他吗?我的老朋友,要是你以为我可能实行这种冷血动物的政策,你一定是神经有问题啦。”这一次,我必须承认,竟一反往常,有力的论据都在阿尔贝这一边。
  “好吧,”弗兰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随便吧,我亲爱的子爵,因为我无力反驳你的论据,但无论如何,这位基督山伯爵总是一个怪人。”
  “他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对方答道,“他访问巴黎的动机无疑是要去争取蒙松奖章。假如我有投票权而且能左右选举的话,我一定投他一票,并答应替他活动其他的选票。现在,亲爱的弗兰兹,我们来谈些别的吧。来,我们先吃了午餐,然后到圣·彼得教堂去做最后一次的访问好不好?”弗兰兹默默地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两个青年分手了。阿尔贝·马尔塞夫回巴黎,而弗兰兹·伊皮奈则到威尼斯去,准备到那儿去住两个星期。但阿尔贝在钻进他的旅行马车之前,由于怕那位客人忘记了他的约定,又递了一张名片给旅馆的侍从,托他转交给基督山伯爵,在那张名片上,他在阿尔贝·马尔塞夫的名字底下用铅笔写着:“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时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
  (第三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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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来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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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在海尔达那座阿尔贝邀请基督山伯爵光临的大厦里,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以便为这个青年的邀请增光。阿尔贝·马尔塞夫所住的那座楼房位于一个大庭园的一角,正对面另有一座建筑物,那是仆人们住的地方。那座楼房只有两扇窗朝街,三扇窗朝着前庭院,背后的两扇窗朝着花园。在前庭院和花园之间,有一座宫殿式的大建筑物,那就是马尔塞夫伯爵夫妇富丽堂皇的住宅。一圈高墙环绕着整座大厦,墙头上间隔地排列着开满花的花盆,中央开着一座镀金的大铁门,这是马车的入口。门房左近有一扇小门,那是供仆人或步行出入的主人用的。
  从选择这座房屋归阿尔贝居住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一个母亲对儿子是多么的体贴入微,同时还可以看出她既不愿儿子离开她,但也明白他很需要有自己自由的空间,当然我们也必须承认,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这青年本人的聪明自负,情愿过一种自由而怠惰的生活。透过朝街的这两个窗子,阿尔贝可以看到经过的一切。街上形形色色的景象,青年人是非看不可的,他们总是希望地平线能在他们的面前旋转,那样就可以坐观世界上的各种景色,即使那个地平线只是街道也好。如果碰到出现了什么值得他仔细考察的事,阿尔贝·马尔塞夫就会从一扇小门里出去,去从事他的研究工作。那扇小门和门房左边靠近的那扇门相同,有必要详细描写一番。它是一个小入口,门上灰尘满布,象是自从房屋建成以来,从来不曾用过似的,但那油膏涂满的合叶和锁却显示出它常常要被派上神秘的用途。这扇门向门房嘲笑,因为虽有门房警卫,它却逃过了他的管辖;开门的方法,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喊一声“芝麻开门”一样,只要由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说一个魔字,或由世界上最白嫩的手叩一个暗号就得了。这扇门和一条长廊的尽头相通,长廊也就是候见室,它的右面是朝向前庭的餐室,左面是朝向花园的客厅。灌木和爬墙类植物覆盖住了这两个房间的窗子,从花园或前庭望过来,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形。
  这两个房间,是那些好奇的眼睛能从楼下窥视到的惟一的房间。楼上的房间和楼下的是对称的,只在候见室那个地位多出了一间;这三个房间是一间客厅,一间密室,一间卧室。楼下的那间客厅是一种阿尔及尔式的吸烟室,是备抽烟者用的。楼上的那间密室和卧室之间有一个暗门相通,暗门就在楼梯口,由此可见布置的是很周密的。在这一层楼上,有一间宽大的艺术工作室,由于是一个统间,中间无隔栏,所以面积显得非常大,这可以说是一间群芳楼,在这里,艺术家和花花公子们互相争雄。这儿堆积着阿尔贝随兴陆续收集来的各种东西:号角,低音四弦琴,大大小小的笛子和一整套管弦乐队的乐器,因为阿尔贝曾对乐队有过某种狂想(不是嗜好),此外还有画架,调色板,画笔,铅笔。因为他在音乐的狂想以后,又对绘画产生了一阵兴趣;还有衬胸软垫,拳击用的手套,阔剑和练习击剑时用的木棍。因为,象当时那些时代的青年一样,阿尔贝·马尔塞夫除了音乐和绘画以外,还以坚忍得多的精神学习了三门武艺,以完成一个花花公子的所受教育,那三门武艺是击剑,拳击和斗棍;就在这个房间里,他接待了格里塞,考克和却尔斯·勒布歇。在这个倍受宠幸的房间里,还有别的家具,其中包括法兰西一世时代的旧柜子,里面摆满了中国和日本的花瓶,卢加或罗比亚的陶器,巴立赛的餐碟;此外还有古色古香的圈椅,大概是亨利四世或萨立公爵,路易十三或红衣主教黎赛留曾坐过的,因为在两三张圈椅上,都雕刻着一个盾牌,盾牌是淡青色的,上面雕有百合花花纹的法国国徽,显然是卢浮宫的藏物,至少也是皇亲国戚府里的东西。在这些黯黑的椅子上,乱堆着许多华丽的绫罗绸缎,是在波斯的太阳光底下染成的或由加尔各答和昌德纳戈尔女人的手织成的。这些织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很难说。它们在等着被派上用场,以便使看了赏心悦目,但究竟作什么用,连它们的主人也不知道。房子的中央,有一架花梨木的钢琴,体积虽小,但在它那狭小而响亮的琴腔里,却包含着整个管弦乐队,它正在贝多芬,韦伯,莫扎特,海顿,格雷特里和波尔拉的杰伯的重压之下呻吟着。在墙上,门上,天花板上,挂着宝剑,匕首,马来人的短剑,长锤,战斧,镀金嵌银的盔甲,枯萎的植物,矿石标本,以及肚子里塞满草、正展开火红的翅膀、嘴巴永远闭不拢的鸟。这就是阿尔贝心爱的起居室。
  但是,在约定见面的那一天,这个青年人却坐在楼下的小客厅里。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四周是一圈宽大豪华的靠背长椅,桌子上放着各种著名的烟草,马里兰的,波多黎哥的,拉塔基亚的,总之,从彼得堡的黄烟草到西奈半岛的黑烟草无不具备,都装在荷兰人最喜欢的那种表面有裂纹的瓦罐里。在这些瓦罐旁边,有一排香木盒子,这些盒子,按里面所装的雪茄的大小和品质,依次排列着的是蒲鲁斯雪茄,古巴雪茄,哈瓦那雪茄和马尼拉雪茄;在一只打开着的碗柜里,放着一套德国烟斗,有的是旱烟斗,烟斗是镶珊瑚的琥珀制的,有的是水烟斗,带有很长的皮管子,吸烟者可任意选用。这种顺序是阿尔贝亲自安排的,也可以说是存心要乱顺序,因为当时不象现代,宾客们在早餐席上有过咖啡以后,都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的。差一刻十点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他和一个名叫约翰的只会讲英语的马夫,是阿尔贝的全部侍从,当然府里的厨子是永远为他服务的,遇到大场面,还可以借用一下伯爵的武装侍从。这个仆人名叫杰曼,他深得他这位青年主人的信任,他一手拿着几份报纸,一手拿着一叠信,先把信交给了阿尔贝。阿尔贝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信札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挑出了两封笔迹妩媚,洒过香水的信,拆开信封,用心仔细地看了一遍信的内容。“这两封信是怎么送来的!”
  “一封是邮差送来的,一封是腾格拉尔夫人的听差送来的。”
  “回报腾格拉尔夫人,说我接受她在她的包厢里给我留的那个位置。等一等,今天抽空去告诉露茜一声,说我离开戏院以后就应邀到她那儿去吃晚餐。给她带六瓶酒去,要花色不同的,塞浦路斯酒,白葡萄酒,马拉加酒,再带一些奥斯坦德牡蛎去。牡蛎要到鲍莱尔的店里去买,可别忘了说是我买的。”
  “少爷什么时候用早餐?”
  “现在是几点了?”
  “差一刻十点。”
  “好极了,到十点半吃吧。德布雷或许不得不去办公”阿尔贝看了看他怀中的记事册,“这是我和伯爵约定的时间,即五月二十一日十点半,虽然我并不十分肯定他一定能守约,但我还是希望他能按时到达。伯爵夫人起来了没有?”
  “要是子爵少爷想知道,我可以去问一问。”
  “是的,向她要一箱开胃酒来,我那一箱已经不多了。告诉她,我想在三点钟左右去看她,并请她允许我介绍一个人见她。”
  跟班的退出了房间。阿尔贝往长椅上一靠,翻了几张纸的前面几页,然后仔细读了一下戏目,当他看到上演的是一个正歌剧而不是歌舞剧的时候,就做了个鬼脸,他想在广告栏中找到一种新出的牙粉,这是他听别人谈到过的,但却没能找到,于是,他把巴黎的三大流行报纸一份接一份地甩开,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些报纸真是一天比一天地乏味。”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仆人通报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到。来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浅色的头发,明亮的灰色眼睛,紧绷着的薄嘴唇,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装,上装上钉着雕刻得很美很精致的金纽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胸前用一条丝带挂着一只玳瑁边的单片眼境,他进来的时候,随着眼神经和颧骨神经的一齐用力,把那只单片眼镜架到了眼睛上,脸上带着半官方的神气,既不笑,也不说话。
  “早上好,吕西安!早上好!”阿尔贝说道,“你这样守时真太令我吃惊了。我说什么来着,守时!你,我最没想到会来的人,竟会在差五分十点的时候到来,而所定的时间是十点半!真是怪事!部长倒台了吗?”
  “不,我最最亲爱的,”那青年一边回答,一边在靠背长椅上坐了下来,“你放心吧。我们虽然总是不稳定,但我们决不会倒台的;我开始相信:我们大概可以舒舒服服地进入一种不变状态了,何况又发生了那件会极大地巩固我们的地位的半岛事件。”
  “啊,不错!你们把卡罗斯先生赶出西班牙了!”
  “不,不,我最亲爱的人,别误会我们的计划。我们把他带到了法国的边镜,请他在布尔日享清福呢。”
  “布尔日?”
  “是的,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布尔日是查理王世时的首府。什么!你不知道那件事吗?全巴黎的人昨天都知道啦,交易所在前天就已得到了风声,腾格拉尔先生投机做空头,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象我们一样快地得到消息的,总之他赚了一百万呢!”
  “那么你显然又赚了一个勋章,因为我看到你的纽孔上有一条蓝缎带。”
  “是的,他们给了我一个查理三世的勋章。”德布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喂,别假装毫不在乎了,坦白承认你心里一定高兴得很吧。”
  “噢,拿它来作装饰品倒满不错的。配上密扣子的黑衣服,看来倒非常清爽悦目。”
  “简直可以使你象加勒亲王或立斯达德大公了。”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才会这么早看见我。”
  “这么说正是因为你得了查理三世勋章,所以才来向我报告这个好消息的吗?”
  “不,是因为我整夜都在写信,总共写二十五封快信。我到天亮才回家,我拼命想睡觉,但头痛的很,于是我起来骑了一个钟头的马。跑到布洛涅大道时,疲倦和饥饿同时向我发起了进攻。要知道这两个敌人可是很少在一起的,可是它们竟联合起来进攻我,简直就象卡罗斯跟共和派订了联盟似的。于是我想起了你今天早晨请吃早餐的事,所以我就来了。我饿极了,给点东西吃吧。我也疲倦极了想法让我兴奋起来吧。”
  “这是我做主人的责任,”阿尔贝一边回答一边拉铃,而吕西安则用他的金头手杖翻动着那些躺在桌子上的报纸。“杰曼,拿一杯白葡萄酒和一块饼干来。现在,我亲爱的吕西安,这儿有雪茄烟,当然是违禁品喽,试试看,能否劝劝部长,请他答应卖这种货给我们吧,别再拿椰果叶来毒害我们了。”
  “呸!这种事我可不干,只要是政府运来的东西,总是要挨你骂的。而且,那也不关内政部的事,是财政部的事。你自己去跟荷曼先生说吧,他在间接税管理区,第一弄二十六号房间。”
  “说真的!”阿尔贝说道,“你的交际之广,实在令我吃惊。抽一支雪茄哪。”—“真的,我亲爱的子爵,”吕西安一边回答,一边凑近一只涂着五彩瓷釉的烛台,在一支玫瑰色的小蜡烛上点燃了一支马尼拉雪茄,“象你这样整天在无所事事多快乐,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是多么有福气啊!”
  “要是你也什么事都不做,我亲爱的保国大臣,”阿尔贝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答道,“那可怎么得了呀?嘿!一位部长的私人秘书,即要过问欧洲的纵横捭阖,又要参与巴黎的阴谋;要保护国王,而更妙的是保护王后;要联络各党派,又要操纵选举;你在你的办公室里用笔和急报所取得的业绩,比拿破仑在战场上用他的剑和他的大小胜仗所取得的更多。除了你的薪俸之外,每年还有二万五千里弗的收入,有一匹夏多·勒诺出四百路易你都不肯卖的马,有一个永远不使你失望的裁缝,你可以自由出入戏院、骑士俱乐部和游戏场,这一切,还不够使你高兴吗?好,我来使你高兴一下吧。”
  “怎么个高兴法?”
  “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
  “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我认识的男人已经够多的啦。”
  “但你不认识这个男人。”
  “他从哪儿来的,世界的尽头吗?”
  “或许更远。”
  “见鬼!我希望我们的早餐该不是托他带来的吧。”
  “噢,不,我们的早餐正在大厨房里烧着呢。你饿了吗?”
  “啊!承认这种事脸上可不好受,但我的确饿极了。我昨晚是在维尔福先生那儿吃的晚餐,而法律界的人请吃饭菜总是糟糕透了的。他们象是舍不得似的,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啊!瞧不起旁人的饭菜哪,你们部长大人们吃的公家饭菜很不坏呀。”
  “是的,我们不请时髦人物吃饭,但我们却不得不招待一群乡巴佬,因为他们的立场和我们的一致,并且投我们的票,要不然,我向你保证,我们是决不会在家里吃饭的。”
  “好吧,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再来一块饼干吧”
  “很愿意。你的西班牙酒味道好极了,你瞧,我们平定那个国家是很对的。”
  “是的,只苦了卡罗斯先生。”
  “嘿,卡罗斯先生可以喝波尔多酒,再过十年,我们可以使他的儿子和那位小女王结婚。”
  “那时,如果你还在部里的话你就可以得到‘金羊毛勋章’了。”
  “我想,阿尔贝,你今天早晨是想用烟来喂饱我是不是?”
  “啊,你得承认这可是最好的开胃品,我听到波尚已经到隔壁房间啦。你们可以辩论一场,那就把时间消磨过去了。”
  “辩论什么?”
  “辩论报纸呀。”
  “我的好朋友,”吕西安带着一种极其轻蔑的神气说道,“你见我看过报吗?”
  “那么你们会辩论得更厉害。”
  “波尚先生到。”仆人通报说。
  “进来,进来!”阿尔贝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那个青年迎上去。“德布雷也在这儿,他也不先读读你的文章就诋毁你,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他说得很对,”波尚答道,“因为我在批评他的时候也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早上好,司令!”
  “啊!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那位私人秘书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和他握手。
  “当然啦!”
  “他们外界怎么说?”
  “什么‘外界’?一八三八这么个好年头,我们的‘外界’又这么多。”
  “就是你领导的政论界呀。”
  “他们说这件事很公平,说你如果撒下了这么多红花的种子,一定会收获到几朵蓝色的花。”
  “妙,妙!这句话说得不坏!”吕西安说。“你为什么不来加入我们的党呢,我亲爱的波尚?凭你的天才,三四年之内你就可以飞黄腾达的。”
  “我只等一件事出现以后就可以遵从你的忠告,那就是,等出现一位能连任六个月的部长。我亲爱的阿尔贝,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因为我必须使可怜的吕西安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我们是吃早餐还是吃午餐?我必须到众议院去一下,因为我的生活可不悠闲。”
  “我们只吃早餐。我在等两个人,他们一到,我们就立刻入席。”
  “你在等两个什么样的人来吃早餐?”波尚问道。
  “一位绅士,一位外交家。”
  “那么我们得花两个钟头来等那位绅士,三个钟头来等那位外交家了。我回来吃剩饭吧,给我留一点杨梅,咖啡和雪茄。我还要带一块肉排去,一路吃着上众议院。”
  “别干那种事,因为即使那位绅士是蒙特马伦赛,那位外交家是梅特涅,我们等到十一点也会吃上早餐的。目前,暂且请你学学德布雷的样子,来一杯白葡萄洒和一块饼干吧。”
  “就这么办吧,我等着就是了。我一定得做些什么来分散我的思想。”
  “你象德布雷一样,但据我看来,当部长垂头丧气的时候,反对派应该高兴才是呀。”
  “啊,你不知道我所受的威胁。今天早晨我得到众议院去听腾格拉尔先生的一篇演说。今天晚上,又得听他太太讲一个法国贵族的悲剧。去他妈的,这种君主立宪政府!正如他们所说的,既然我们有权选择,我们怎么会选中了那种东西?”
  “我懂啦,那么你的笑料一定不少了。”
  “别诋毁腾格拉尔先生的演讲,”德布雷说,“他们投你们的票的,因为他也属于反对派的。”
  “一点不错!而最最糟糕的就在这一点。我等着你们派他到卢森堡去演讲,我好痛痛快快地嘲笑他一场。”
  “我亲爱的朋友,”阿尔贝对波尚说,“看来西班牙事件显然是决定的了,因为你今天早晨的脾气实在不妙。请别忘了,在巴黎人的闲谈里,曾提到我和瓦朗蒂娜·腾格拉尔小姐的婚事,所以我从良心上不能让你诋毁这个人的演讲,因为有一天,这个人会对我说,‘子爵阁下,您知道,我给了我的女儿两百万呢。’”
  “啊,这桩婚姻是不会实现的,”波尚说道。“国王封了他为男爵,他可以使他成为一个贵族,但无法使他成为一位绅士,而马尔塞夫伯爵的贵族派头太大了,决不会为了那两百万而俯就一次门户不当的联姻的。马尔塞夫子爵只能娶一位侯爵小姐。”
  “两百万哪!这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呢!”马尔塞夫答道。
  “这笔钱够在林荫大道开一家戏院,或建筑一条从植物园到拉比的铁路了。”
  “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马尔塞夫,”德布雷说,“你只管和她结婚。不错,你等于娶了一只钱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情愿少要几个纹章多弄几个钱。你的武器上有七只燕子。给了你太太三只,你还有四只,那比基斯先生已经多一只了。而基斯先生的表兄是德国皇帝,他自己也几乎做了法国的国王。”
  “老实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吕西安。”阿尔贝茫然地说道。
  “当然啦,每个百万富翁都象一个私生子一样的高贵,就是说,他们能够高贵得象私生子。”
  “别再说了,德布雷,”波尚大笑着回答说,“夏多·勒诺来了,他,为了医好你这种怪僻的谬论,会用他祖宗勒诺·蒙脱邦的宝剑刺穿你的身体的。”
  “那样,他会玷污那把宝剑的,”吕西安答道,“因为我卑贱,非常卑贱。”
  “噢,天哪!”波尚大声叫道,“部长大人唱起贝朗瑞来啦,天啊,我们往哪儿走了呀?”
  “夏多·勒诺先生到!玛西米·莫雷尔先生到!”仆人通报了两位新来的客人。
  “好了,现在可以吃早餐了,”波尚说,“因为我好象记得,阿尔贝,你告诉我你只等两个人。”
  “莫雷尔!”阿尔贝自言自语地说道,“莫雷尔!他是谁呀?”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夏多·勒诺先生,一个年约三十岁左右,满身上下一派绅士气的漂亮青年,也就是说,他既古契一样的身材,又有蒙德玛一样的智慧,已上来握住了阿尔贝的手。“我亲爱的阿尔贝,”他说,请让我给你介绍玛西梅朗·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向我的英雄致敬吧,子爵。”说着他向旁边让开了一步,一位宽额头,两眼锐利,胡须漆黑,纯良高贵的青年出现了。这位青年,读者已在马赛见过他了,当时的情形很富于戏剧他,想必还不会忘记吧。一套半似法国式,半似东方式的华丽的制服充分表现出了他那宽阔的胸部和健壮的身材,胸前挂着荣誉团军官的勋章。这位青年军官以安闲优雅,彬彬有礼的态度鞠了一躬。
  “阁下,”阿尔贝殷勤诚挚地说,“夏多·勒诺伯爵阁下知道这次介绍使我多么愉快,您是他的朋友,希望也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说得好!”夏多·勒诺插嘴说道,“希望必要的时候,他也能为你尽力,就象为我尽力一样。”
  “他为你尽了什么力?”阿尔贝问道。
  “噢!不值一提,”莫雷尔说道,“夏公·勒诺先生把事情夸大了。”
  “不值一提!”夏多·诺大声说道,“性命悠关的事都不值一提!老实说,莫雷尔,那未免太旷达啦。在你或许是不值一提的,因你每天都冒着生命的危险,但在我,我却只有这么一次”
  “我明白了,伯爵,显然是莫雷尔上尉阁下救了你的命。”
  “正是如此。”
  “究竟是怎么回事?”波尚问道。
  “波尚,我亲爱的,你知道我都快要饿死啦,”德布雷说道,“别再引他讲长篇大论的故事了好吧。”
  “好的,我并不阻止你们入席,”波尚答道,“我们一边吃早餐,一边听夏多·勒诺讲好了。”
  马尔塞夫说:“诸位,现在才十点一刻,我另外还等一个人。”
  “啊,不错!一位外交家!”德布雷说。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只知道要是我托他办一件事,他一定会给我办得十分满意的,所以假如我是国王,我就会立刻封他以最高的爵位,把我所有的勋章都赐给他,假如我办得到的话,连金羊毛勋章和茄泰勋章都给他。”
  “好吧,既然我们还不能入席,”德布雷说,“就喝一杯白葡萄洒,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吧。”
  “你们都知道我以前曾幻想着要到非洲去。”
  “这是你的祖先早就为你策划好了的一条路。”阿尔贝恭维道。
  “是的,但我怀疑你的目标是否象他们一样,是去救圣墓。”
  “你说得很对,波尚,”那贵族青年说道。“我去打仗只是客串性的。自从那次我选来劝架的两个陪证人强迫我打伤了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的膀子以后,我就不忍心再同人决斗了。我那位最好的朋友你们也都认识,就是可怜的弗兰兹·伊皮奈。”
  “啊,不错,”德布雷说。“你们以前决斗过一次,是为了什么?”
  “天诛地灭,要是我还记得当时为了什么的话!”夏多·勒诺答道。“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十分清楚,就是由于不甘心让我的这种天赋湮没,我很想在阿拉伯人身上去试试我新得的手枪。结果我便乘船到奥兰,又从那儿到君士坦丁堡,一到那儿,碰巧赶上看到解围。我就跟着众人一同撤退。整整四十八个小时,白天淋雨,晚上受冻,而我居然挺了过来,但第三天早晨,我那匹马冻死了。可怜的东西!在马厩里享受惯了被窝和火炕,那匹阿拉伯马竟发觉自己受不了阿拉伯的零下十度的寒冷啦。”
  “你原来就是为了那个原因才要买我那匹英国马,”德布雷说,“你大概以为它比较能耐寒吧。”
  “你错了,因为我已经发誓不再回非洲去了。”
  “那么你是吓坏了?”波尚问道。
  “我承认,而且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夏多·勒诺答道。“我步行撤退,因为那匹马已经死了。六个阿拉伯人骑着马疾驰过来要砍掉我的头。我用我的双筒长枪打死了两个,又用我的手枪打死了两个,但当时我的子弹打完了,而他们却还剩两个人。一个揪住了我的头发(所以现在的头发剪得这样短,因为谁都不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另外那个把土耳其长剑搁在我的脖子上,正在这时,坐在你们面前的这位先生突然攻击他们。他用手枪打死了揪住我头发的那个,用他的佩刀砍开了另外一个的颅骨。他那天本来是打算要救一个人的命的,而碰巧是我赶上了。我将来发了财,一定要向克拉格曼或玛罗乞蒂去建造一尊幸运之神像。”
  “是的,”莫雷尔带笑说道,“那天是九月五日。那是一个纪念日,家父曾在那天神奇地保全了性命,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每年我一定要极力做一件事来庆祝它。”
  “一件英勇之举,是不是?”夏多·勒诺插嘴说道。“总之,我是一个幸运儿,但事情不仅仅如此。在把我从刀剑下面救出来以后,他又把我从寒冷里救了出来,不是象圣马丁那样让我分享他的披风,而是把整件披风都给了我,然后又把我从饥饿中救出来,和我分享,猜是什么?”
  “一块斯特拉斯堡饼?”波尚说道。
  “不,是他的马,我们每人都很痛快地吃了一大块马肉。这是非常难得的。”
  “马肉吗?”阿尔贝大笑着说。
  “不,是那种牺牲精神,”夏多·勒诺回答,“问问德布雷,他会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牺牲他那匹英国骏马?”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是不会的,”德布雷说,“但为一个朋友,我或许会的。”
  “我预卜到您会成我的朋友的,伯爵阁下,”莫雷尔答道,“而且,我已有幸告诉过您了,说这是英雄主义也好,是牺牲精神也好,反正那天我一定要和恶运斗争一场,来报答我们以前得到的好处。”
  “莫雷尔先生所指的这一段历史说来非常有趣,”夏多·勒诺又说,“将来你们跟他交情深了的时候,有一天他会讲给你们听的。现在让我们先来填饱肚子,别光填饱记忆力了吧。什么时候吃早餐,阿尔贝?”
  “十点半。”
  “一定了吗?”德布雷问,并掏出表来看了看。
  “噢!请你们宽限我五分钟,”马尔塞夫答道,“因为我所等的也是一位救命恩人。”
  “谁的?”
  “当然是我的呀!”马尔塞夫大声说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就不能象别人一样得救,而只有阿拉伯人会杀人砍头吗?我们的早餐是一席博爱餐,我们的席面上将有——至少,我希望如此——两位造福人类的救星。”
  “我们怎么办呢?”德布雷说,“我们的蒙松奖章却只有一个。”
  “哦,这个奖章可以赠给一个人不相干的人,”波尚说道,“法兰西学院常常用这个方法来摆脱窘境。”
  “他是从哪儿来的?”德布雷问道。“这个问题你已经回答过了一次,但回答得太含糊了,所以我大胆再问一次。”
  “老实说,”阿尔贝说道,“我也不知道,三个月前我邀请他的时候,他在罗马,从那以后,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呢?”
  “你认为他能按时到这儿吗?”德布雷又问。
  “我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
  “好吧,连五分钟的宽限也算在里面,我们只剩十分钟了。”
  “趁这一段时间我来告诉你们一些关于我那位客人的事吧。”
  “对不起!”波尚插嘴说道,“你要讲给我们听的故事里有没有可供写文章的资料?”
  “有的,而且还可以写成一篇绝妙的文章。”
  “那么,请说吧,看来今上午我是去不成众议院了,所以我必须补偿这个损失。”
  “今年狂欢节我在罗马。”
  “那我们知道。”波尚说道。
  “是的,但你们却不知道我曾被强盗绑票过。”
  “根本没有强盗这种东西。”德布雷答道。
  “有的,有的,而且是最可怕的,或说得更正确些,是最可钦佩的强盗,因为我发觉他们好得叫人害怕。”
  “喂,我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坦白承认吧,承认你的厨子来不及了,牡蛎还不曾从奥斯坦德或马伦尼斯运到,所以,象曼德侬夫人一样,你要用一篇故事来代替酒菜。赶快说吧,我们都是些有教养的人,可以原谅你的,并且可以听你的故事,虽然看来一定是荒诞无稽的。”
  “我可以对你们说,尽管看来荒诞无稽,但我对你讲的这一番话,却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土匪把我绑了去,带我到了一个最阴森恐怖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做圣·塞巴斯蒂安墓。”
  “那个地方我知道,”夏多·勒诺说,“我到那儿去以后,几乎发了一场热病。”
  “我比你更进了一步,”马尔塞夫答道,“因为我的的确确得了场大病。他们告诉我,我是一个俘虏了,要我拿一笔四千罗马艾居的赎金约等于两万六千里弗。不幸的是,我当时只有一千五。我的旅程和我的汇款那时都已快用完了。于是我就写信给弗兰兹——要是他在这儿,我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可以证实——我写信给弗兰兹说,假如他不在六点钟以前带那四千艾居来,那么到六点十分,我就要荣幸地去加入那些尊贵的圣徒和光荣的殉道者的行列里了,因为罗吉·万帕先生——这是那个强盗头儿的名字——是极守信用的,毫不拖延的。”
  “弗兰兹带着那四千艾居来了,”夏多·勒诺说。“见鬼!一个人的名字要是叫做弗兰兹·伊皮奈或阿尔贝·马尔塞夫,是不难弄到四千艾居的。”
  “不,他只是带着我就要介绍给你们的那位客人一同来了。”
  “啊!这位先生是杀死卡科斯的赫克里斯,救出安特洛黑达的珠修斯了。”
  “不,他也是一个人,而不是神,而且身材也和我们差不多。”
  “从头到脚都武装了吗?”
  “他连一根针都没带。”
  “他代你付了赎金??
  “不,他只对那个强盗头儿说了两句话,我就自由了。”
  “而他们还要向他道歉,说不该绑你?”波尚说。
  “正是这样。”
  “噢,那他一定是一个再世的阿利身斯多啦。”
  “不,他是基督山伯爵。”
  “世界上根本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说。
  “我想也不见得会有,”夏多·勒诺接着说,看他的神气真象是全欧洲的贵族他都知道似的。“有谁知道关于一位基督山伯爵的什么事吗?”
  “他可能是从圣地来的,他的祖先中,或许曾有人占领过髑髅地,象蒙特玛人占领死海那样。”
  “我想,我可以对你们的研究有一点帮助,”玛西梅朗说。
  “基督山是一个小岛,我常听到家父手下的老水手们谈起那是地中海中央的一粒沙子,宇宙间的一粒原子。”
  “一点不错!”阿尔贝说道。“我说的那个人就是这粒沙,这粒原子的主人公,伯爵的衔头大概是他在托斯卡纳头来的。”
  “那么他很有钱罗?”
  “我想是的。”
  “但那应该看得出来呀。”
  “你这就上当了,德布雷。”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问得多妙!”
  “好,假如你在《一千零一夜》里所看到的人物,要是他们的麦子不是红宝石或金刚钻,你知道他们是穷是富?他们似乎是穷苦的渔夫,但突然间,他们却打开了一个秘密窟,里面装满了东印度诸国的财宝。”
  “后来怎么样了?”
  “我那位基督山伯爵就是那种渔夫。他甚至还采用了那本书里的一个人名。他自称为水手辛巴德,而且还有一个装满了金子的山洞。”
  “你见过那个岩洞吗,马尔塞夫?”波尚问道。
  “没有,但弗兰兹见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可别在他的面前提这些话,弗兰兹是被绑了眼睛进去的,有哑奴和女人服侍他,和那些女人一比呀,就是埃及美女算不了什么了。只是他对于女人那一点不能十分确定,因为她们是等他吃过一点大麻以后才进来的,所以他或许把一排石像当成女人了。”
  “我也曾从一个名叫庇尼龙的老水手那儿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莫雷尔若有所思地说道。
  “啊!”阿尔贝大声说道,“幸亏莫雷尔先生来帮我的忙,你们不高兴了吧,是不是,因为他为这个迷提供了一条线索。”
  “我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说道,“你给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太奇特了。”
  “啊!那是因为你们的大使和你们的领事没有把这种事告诉过你们。他们没有功夫呀,他们必须得折磨他们在国外旅行的同胞。”
  “瞧,你发火了,攻击起我们那些可怜的使节来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来保护你呢?议院天天削减他们的薪水,他们现在简直可说毫无收入了。你想不想当大使,阿尔贝?我可以派你到君士坦丁堡去。”
  “不,恐怕我一表示偏袒美赫米德·阿里,苏丹就会送我上绞架,叫我的秘书来绞死我的。”
  “可不是!”德布雷说。
  “是的,但这并不妨碍基督山伯爵的存在。”
  “当然罗!每个人都是存在的。”
  “不错,但并不都以同样的方式存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黑奴,华丽的游艇,精美的武器,阿拉伯马和希腊情妇的。”
  “你见过他那希腊情妇吗?”
  “我见到过她本人,也听到过她的声音。我是在戏院里看到了她本人的,有一天早晨我和伯爵一同吃早饭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么说你那位奇人也吃东西的罗?”
  “是的,但吃得少极了,简直不能称为吃。”
  “他必定是一个僵尸。”
  “随你们去笑吧,那倒是G伯爵夫人的意见,如各位所知,她是认识罗思文勋爵的。”
  “啊,妙极了!”波尚说道。“对于一个和报纸没有关系的人来说,这就是《立宪报》上那篇关于那位大名鼎鼎的海蛇的肖像。”
  “目光锐利,瞳孔能随意收缩或放大,”德布雷说,“而且面部轮廓清晰,额头饱满,脸色惨白,胡须漆黑,牙齿白而尖利,礼貌周到,无懈可击。”
  “正是这样,吕西安。”马尔塞夫答道,“你形容得一点不差。是的,敏感而极有礼貌。这个人常常使我发抖!有一天,我们去看杀人,我觉得好象要昏过去了,但听他冷酷平静地描写各种酷刑,那简直比亲眼看到刽子手和犯人更可怕。”
  “他有没有引你到斗兽场的废墟中去吸你的血?”波尚问。
  “或是,把你救出来以后,他有没有要你在一张火红色的羊皮纸上签字,叫你把你的灵魂卖给他,象以扫出卖他的长子继承权一样?”
  “笑吧,你们尽管嘲笑吧,诸位!”马尔塞夫有点动气了。
  “我看你们这些巴黎人,你们这些在林荫大道和布洛涅树林里游手好闲的家伙们,再想想那个人,我好象觉得我们不是属于同一个种族似的。”
  “敝人不胜荣幸之至。”波尚答道。
  “同时,”夏多·勒诺又说,“你那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只是他和意大利强盗有点交情。”
  “意大利根本没有强盗!”德布雷说。
  “世界上根本没有僵尸!波尚答道。
  “也界上根本没有基督山伯爵!”德布雷又说。“敲十点半啦,阿尔贝!”
  “承认这是你梦中的事情吧,让我们坐下来吃早餐吧。”波尚又说道。但钟声未绝,杰曼就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大人到。”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吃了一惊,这证明马尔塞夫的一番叙述已给了他们很深刻的印象,连阿尔贝自己都感到突兀。他根本没听到马车在街上停下来的声音,或候见室里的脚步声,开门的时候也毫无声音。但伯爵出现了,他的穿着极其简单,但即使最会吹毛求疵的花花公子也无法从他这一身打扮上找出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他身上的每一件东西——帽子、上装、手套、皮靴——都是一流巧手的作品。使大家尤为惊奇的,是他极象德布雷所画的那幅画像。伯爵微笑着走进了房间,向阿尔贝走过来,阿尔贝赶紧伸手迎上去。“遵守时间,”基督山说道“是国王礼节,我好象记得你们的一位君主曾这样说过。但这却不是旅客所能办到的,不论他们心里多么希望如此。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迟到了两三秒钟。一千五百里的路程上是免不了有些麻烦的,尤其是在法国,这个国家好象是禁止打马的。”
  “伯爵阁下,”阿尔贝答道,“我正向我的几位朋友宣布了您光临的消息,我请了他们来,以实践我对您许下的诺言,现在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夏多·勒诺伯爵阁下,出身名门,是十二贵族的后代,他的远祖曾出席过圆桌会议;吕西安·德布雷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波尚先生,报社的编辑,法国政府害怕的人物,他虽然大名鼎鼎,但您在意大利却不曾听说过,因为他的报纸在那儿是禁止的;玛西梅朗·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
  “伯爵一一向他们点头致意,态度很客气,但同时又带有英国人那种冷淡和拘泥虚礼的气质,当听到最后这个名字,他不禁向前跨了一步,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淡淡的红晕。“您穿的是法国新征服者的制服,阁下,”他说,“这是一套漂亮的制服。”谁都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伯爵的声音颤动得这样厉害,是什么原因使得他那对平静清澈的眼睛突然炯炯有神,此时他已无意掩饰自己的感情了。
  “你没见过我们这位非洲客人吧,伯爵阁下?”阿尔贝问道。
  “从没见过。”伯爵回答说,这时他已完全克制住了自己。
  “喏,在这套制服下面,跳动着的是一颗军人的最勇敢和最高贵的心。”
  “噢,马尔塞夫先生!”莫雷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让我说下去吧,上尉!”阿尔贝继续说道,“我们刚刚才听到说了他最近的一个举动,是一次非常英勇的壮举,所以尽管我也是今天才初次见到他,我却要请您允许我把他当作我的朋友介绍。”
  “啊!您有一颗高贵的心,”伯爵说道,“那太好了。”
  这一声感叹与其说是在回答阿尔贝,倒不如说是在回答伯爵自己心里的念头,大家都很惊奇,尤其是莫雷尔,他惊奇地望着基督山。但由于那语气是这样的柔和,所以不论这声感叹是多么的古怪,也是不会使听者生气的。
  “咦,他为什么要怀疑这一点呢?”波尚对夏多·勒诺说。
  “的确,”后者答道,他以他那贵族的眼光和他的阅历,已把基督山身上所能看穿的一切都看穿了。“阿尔贝没有骗我们,这位伯爵的确是一个奇人。你怎么看,莫雷尔?”
  “不错!他对我说了那一句怪话,但他目光真诚,我很喜欢他。”
  “诸位先生们,”阿尔贝说道,“杰曼告诉我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亲爱的伯爵,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他们静静地走入了餐厅,大家各自就座。
  “诸位,”伯爵一边入座,一边说,“请容许我作一番自白,借此来解释一下我的任何不合习俗的举动。我是个外乡人,而生平第一次到巴黎来。对于法国人的生活方式我一点都不了解,到目前为止,我一向遵从的是东方人的习俗,而那和巴黎人的则是完全相反的。所以,要是你们发觉我有些地方太土耳其化,太意大利化,或太阿拉伯化,请你们原谅。现在,诸位,我们来用早餐吧。”
  “瞧,他说这番话的神气!”波尚低声说道,“他一定是个大人物。”
  “在他的本国可说得上是个大人物。”德布雷接上说道。
  “在世界各国都可算得上是个大人物,德布雷先生。”夏多·勒诺说。
  (第三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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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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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大概还记得,伯爵是一个极节食的宾客。阿尔贝注意到了这一点,深恐巴黎式的生活一开始就会在这最重要的一点上使这位客人不高兴。
  “亲爱的伯爵,”他说道,“我怕海尔达路的饭菜不象爱勘探巴广场的那样合您的胃口。这一点我本应该先跟您商量,为您做几样特别合您口味的菜的。”
  “要是您对我了解较多的话,”伯爵微笑着答道,“对于象我这样一个随缘度日,在那不勒斯吃通心粉,在梅朗吃粟粉粥,在瓦朗斯吃杂烩羹,在君士坦丁堡吃抓饭,在印度吃‘卡力克’,在中国吃燕窝的旅行家,这种事您想都不会想的。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什么饭菜都能吃,只是我吃得很少。今天,您怪我吃得少,实际上这已是胃口很好的时候了,因为从昨天早晨以来,我还没吃过东西。”
  “什么!”宾客都惊叫道,“您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吗?”
  “是的,”伯爵答道,“因为必须绕道到尼姆去听一点消息,所以来不及了,沿途就没有停车。”那么您在马车里进餐了吗?”马尔塞夫问道。
  “没有,我睡觉,当我累了而又无心去消遣,或当我肚子饿而又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我总是睡觉的。”
  “但您能睡就睡吗,阁下?”莫雷尔问道。
  “差不多是这样吧。”
  “您的办法保险吗?”
  “万无一失。”
  “那对于我们那些在非洲的人真是太难得了,我们常常找不到吃的,饮料也极少。”
  “是的,”基督山说,“但不幸的是,我的办法对象我这样过着一种特别生活的人虽然很有用外,可是对全军将士却非常危险,会使他们需要醒的时候醒不过来。”
  “我们能否问一下这种办法究竟是什么呢?”德布雷问道。
  “噢,可以的,”基督山答道,“我并不想保守秘密。那是上等的鸦片和最好的大麻的一种混合剂。鸦片是我从广东买来的,可保证它的质量上等,大麻是东方的产品,也就是说,是在底格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生长的。这两种成份以相等的份量混合起来,制成丸药,吃下一颗以后,十分钟就可见效。这点可问一下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我记得他曾吃过一次。”
  “是的,”马尔塞夫回答说,“他对我说起过这样的事。”
  “但是,”波尚说道,他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上,仍抱着非常怀疑的态度,“这种药丸您总是带在身上吗?”
  “总是带着的。”
  “我想看一下这种宝贵的药丸,伯爵不会怪我失礼吧?”波尚又说道,心里很想难倒他。
  “没什么,阁下。”伯爵回答道,说完他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只非常名贵的小盒子,那是整块翡翠镂刻成的,上面有一个金质的盖子,盖子一转,就从里面倒出了一粒淡绿色的小丸子,约莫有豌豆大小。这粒药丸有一股辛辣刺鼻的香味。翡翠盒子里还有四五粒,这本来的容量大概在一打左右。全桌的人传看着这只小盒子,但宾客们把它拿到手上的时候,主要的是细察这块令人羡慕的翡翠而不是去看那药丸。
  “这些药丸是您的厨师给您调制的吗?”波尚问道。
  “噢,不,阁下,”基督山答道,“我不会把我真正心爱的享受品托给无能的人去随意乱弄的。我自己勉强可算是一个药剂师,我的药丸都是我亲自调制的。”
  “这块翡翠真漂亮,是我生平所见的最大的了,”夏多·勒诺说道,“虽然家母也颇有一些家传的稀奇珠宝。”
  “我有三块同样的,”基督山答道。“一块我送给了土尔其皇帝他把它镶在了他的佩刀上,另一块让我送给了我们的圣父教皇,他把它和拿破仑皇帝送给他的前任庇护七世的那一块一同镶在他的皇冠上了,他原来的那一块差不多也这样大,但质地没这么好。这第三块我留给了自己,我把它镂空了,虽然降低了它的价值,但用起来却的确非常方便。”
  每个人都惊异地望着基督山,他的话讲得这样简洁,显然所说的是实情,否则的话他疯了。但是,这块翡翠明明在眼前,所以他们自然倾向于相信。
  “那两位君主用什么和您交换这种珍贵的礼物的呢?”德布雷问道。
  “我向土耳其皇帝交换了一个女人的自由,”伯爵回答说,“向教皇交换了一个男人的生命。所以在我的一生中,也曾一度有过权力。好象上天送到帝王宫中降生似的。”
  “您救的是庇皮诺,对吧?”马尔塞夫大声说道,“您就是为他才去弄到那个赦罪令的吧?”
  “或许是的吧。”伯爵微笑着回答说。
  “伯爵阁下,您不知道我听了这些话有多高兴,”马尔塞夫说道。“我事先已对我这几位朋友宣称过,说您是《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魔术师,中世纪的巫师,但巴黎人诡辩起来倒是十分精明的,假如那种事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所遇到的话,那他们就会把最无可争辩的事实误认作狂想。譬如说,骑士俱乐部的一个会员在大街上被抢劫啦;圣·但尼街或圣·日尔曼村有四个人被暗杀啦;寺院大道或几龄路的一家咖啡馆里捉到了十个,十五个,或二十个小偷啦;这一类新闻,德布雷天天看到,波尚天天刊登,可是,他们却拚命说马里曼丛林,罗马平原,或邦汀沼泽地带没有强盗。请您当面告诉他们,我的确被强盗绑去过,要不是您仗义搭救,恐怕我现在早已躺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而决不可能再在海尔达路我这间寒舍里接待他们啦。”
  “但是,基督山说道,“您答应过我决不再提那次不幸的事的。”
  “我可没那样答应您呀,”马尔塞夫大声说道,“那一定是另外一个人答应的,那个人也蒙您这样把他救了出来,而您却把他忘了。请谈谈吧,假如您愿意把那件事讲出来,我不但可以听到几件我已经知道了的事,而且或许还可以知道更多到现在为止还不明白的事情呢。”
  “依我看,”伯爵微笑着答道,“您也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对于经过的种种事情,已经知道得象我一样清楚了呀。”
  “好吧,请答应我,假如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您也就把我所不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
  “那很公平合理。”基督山伯爵回答说。
  “是这样的,”马尔塞夫开始了他的讲述,“接连三天,我自以为已成了一个蒙面女郎青睐的目标,我把她看作了丽亚或鲍贝类美女的后裔了,而实际上她是个化装的农家女,我之所以说是农家女,是为了避免说农妇。我只知道自己当时象个傻瓜,一个大傻瓜,我错把这个下巴上没有胡须,腰肢纤细,年约十五六岁的男强盗看成是一个农家女了,正当我想在他的嘴唇上吻一下时,他忽然拿出一支手枪顶住我脑袋,另外还有七八支手枪过来帮忙,于是我被领到,或说得更准确些,是被拖到了圣·塞巴斯蒂安的陵墓里。在那儿,我发现有一位受过高深教育的强盗正在那儿阅读《凯撒历史回忆录》,蒙他弃书赐教,告诉我说,除非我在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以前拿出四千毕阿士特,否则到了六点一刻我就活不成了。那封信现在还在,因为弗兰兹·伊皮奈还保留着,上面有我的签名,有罗吉·万帕先生的附言。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我不了解的是,伯爵阁下,您究竟怎么使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罗马强盗这样尊敬您。说实话,弗兰兹和我的确都对您佩服极啦。”
  “说来简单极了,”伯爵答道。“我认识那位大名鼎鼎的万帕已有十几年了。当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牧童的时候,他就曾给我领了一段路,为此我曾送了他几块金洋。他呢,为了报答我,就送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的柄是他亲手雕刻的,你们要是去参观我的武器收藏柜的话,还可以看到它。本来,这次交换礼物,应该可以建立起我们之间的友谊的,但到了后来,不知他究竟是把这件事忘了呢,还是记不得了,他想来抓我,结果反倒是我抓住了他,还把他的手下人也捉了一打。我本来可以把他交给罗马法庭的,法庭方面大概也是会欢迎的,尤其是他,但我没那样做,相反的,我把他和他的手下人都放了。”
  “条件是不许他们再作恶,”波尚大笑着说道。“我很高兴看到他们确能信守诺言。”
  “不,阁下,”基督山回答,“我的条件只是要求他该尊重我和我的朋友。你们之中要是有社会主义者,以宣扬人道和以对你们邻居尊重为荣的话,那么对于下面的这番话或许会觉得奇怪的,我从来不想去保护社会,因为社会并没有保护我,我甚至可以说,一般而言,它只想来伤害我,所以我对它毫无敬意,并对它们保持中立的态度,并非我欠社会和我的邻居的情,而是社会和我的邻居欠了我的情。”
  “好!”夏多·勒诺大声说道,“您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个敢于把利己主义说得这样坦诚的人。好样的,伯爵阁下,说得好!”
  “至少可算得上说得很坦白,”莫雷尔说道。“但我相信伯爵阁下虽曾有一度背离了他这样大胆宣称的原则,但他是不会感到遗憾的。”
  “我怎么背离了那些原则,阁下?”基督山问道,他象这样不由自主地以专注的目光去望莫雷尔,已经有两三次了,这个青年简直有点受不了伯爵这明亮而清澈的目光。
  “噢,在我看来,”莫雷尔答道,“您救了您并不认识的马尔塞夫先生,也就是帮助您的邻居和社会了。”
  “他是那个社会的光荣。”波尚说道,喝干了一杯香槟。
  “伯爵阁下,”马尔塞夫大声说道,“这回您错了,您可是我所知道的最严谨的逻辑学家啊。您一定会清楚地看到,依据这个推理,您非但不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还是一个博爱主义者呢。啊!您自称为东方人,勒旺人,马耳他人,印度人,中国人。您的姓是基督山,水手辛巴德是您的教名,可是在您的脚踏上巴黎的第一天,您就自然具备我们这些反常的巴黎人的最大美德,或说得更确切些,我们的最大的缺点,就是,故意表白您所没有的污点,而掩饰了您固有的美德。”
  “亲爱的子爵,”基督山答道,“我看不出在我所做的一切事上有哪一点值得您和这几位先生如此过奖。您和我早已不是陌生人,因为我们早就相识了。我曾让了两个房间给您,我曾请您和我共进早餐,我曾借给您一辆马车;我们曾一同看狂欢节;我们也曾在波波罗广场的一个窗口上一同看处决人,那次把您吓得差一点昏过去。我请这几位先生说句公道话,我能让我的客人由那个您所谓的可怕的强盗去任意摆布吗?而且,您知道,我曾想过,当我到法国来的时候,您可以介绍我踏进巴黎的几家客厅。您以前或许把我这个决定看作一个空泛不可能实现的计划,但今天您已经看到了它的实施事情,这件事,您要是不守信用,一定要受罚的。”
  “我一定守信用,”马尔塞夫回答说,“但我深恐您见惯了奇事美景,对这里会大感失望的。在我们这里,您遇不到任何在您的冒险生活里常常遇到的那种插曲。马特山就是我们的琴博拉索山,凡尔灵山就是我们的喜马拉雅山,格勒内尔平原就是我们的戈壁大沙漠,而且他们现在正在那儿掘一口自流井,以便沙漠里的旅客能有水吃。我们有不少小偷,尽管没有报上说的那样多,但这些小偷怕警察甚于怕失主。法国是这样平淡无奇,巴黎又是这样文明的一个都市,以致在它的八十五个省境内——我说八十五个,因为我没有把科西嘉包括进去——嗯,在这八十五个省境内,您无论在哪一座小山上都可找到一座急报站,无论哪一个岩洞里都可找到一盏警察局安放的煤气灯。我只有一件事可以为您效劳,听您的吩咐,由我或请我的朋友到处为您介绍。其实,您也无需任何人为您介绍——凭您的大名、您的财富和您的天才,(基督山带着一个近于讽刺意味的微笑鞠了一躬)您可以到处自荐而受到很好的接待。我只在一点上可以对您有点用处,在熟悉巴黎生活的习惯,使日子过得安乐舒适,或则买衣物用具这几方面,我的经验对您能有所帮助的话,您尽管差遣我为您去找一所适当的住宅。我在罗马分享了您的住处,但我不敢请您分享我的住处——虽然我并不主张利己主义,但我却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因为除了我本人以外,这些房间连一个影子也容纳不下,除非是一个女人的倩影。”
  “啊,”伯爵说道,“那是准备金屋藏娇了,我记得在罗马的时候,你曾提到过一件计划中的婚事。我可以向您道喜了吗?”
  “那件事到目前还只是一个计划。”
  “所谓‘计划’,意思说是事实。”德布雷说道。
  “不是的,马尔塞夫答道,“家父极想结这门亲事,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介绍您见一见这位即使不是我的太太,至少也是我的未婚妻的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
  “欧热妮·腾格拉尔!”基督山说道,“请告诉我,她的父亲不就是腾格拉尔男爵阁下吗?”
  “正是,”马尔塞夫答道,“他是一位新封的男爵。”
  “那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说道,“假如他对国家有贡献,佩得上这称号的话。”
  “贡献大极了,”波尚回答说。“虽然身为自由派,他却在一八二九年为查理十世,谈成了一笔六万的借款,而查理十世就给他封了个男爵的称号,并赏他荣誉爵士的衔头,所以他也挂起勋章来了,只是,并不象您所想的那样挂在他的背心上,而是挂在他的纽扣眼上。”
  “啊!”马尔塞夫大笑着插进来说道,“波尚,波尚,这些资料你还是留给滑稽画报吧,别当着我的面来挖苦我未来的岳父了。”然后,他转向基督山,“您刚才提到了他的名字,这么说您认识男爵了?”
  “我并不认识他,”基督山回答说,“但我想不久大概就可以认识他的,因为我经伦敦理杳·勃龙银行,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担保,在他的银行里可享受无限贷款的权利。”
  当他说到这最后一家银行的时候,伯爵向玛西梅朗·莫雷尔瞟了一眼。假如他这一瞟的用意是想引起莫雷尔的注意的话,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玛西梅朗象触了电似地突然一惊。“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他说,“您认识那家银行吗,阁下?”
  “那是我在基督世界的首都与之有业务往来的银行,”伯爵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我在那家银行很有点势力,有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吗?”
  “噢,伯爵阁下,有一件事我直到现在也没法搞清您可以帮我查一查。那家银行过去曾帮过我们一次大忙,可是,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老是否认那次曾帮过我们。”
  “很愿意为您效劳。”基督山说道,并欠了欠身。
  “但是,”马尔塞夫又说,“奇怪,我们怎么把话题扯到腾格拉尔身上去啦。我们在讨论给伯爵找一所适当的住宅,来吧,诸位,我们大家来建议一个地方吧,我们应该把这位新客人安置在我们大首都的什么地方好呢?”
  “圣·日尔曼村,”夏多·勒诺说。“伯爵可以在那儿找一座漂亮的大厦,有前庭和花园的。”
  “嘿!夏多·勒诺,”德布雷驳道,“你就知道你那死气沉沉,毫无生趣的圣·日尔曼村。别信他的话,伯爵阁下,还是住在安顿大马路好,那才真正是巴黎的市中心呢。”
  “在戏院大道中,”波尚说道,“挑一间有阳台的房子,住在二楼上。伯爵阁下可以把他的银沙发带到那儿,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看着全巴黎的人从他眼前经过。”
  “你有什么主意吗,莫雷尔?”夏多·勒诺问道,“你不提个建议吗?”
  “噢,有的,”那青年微笑着说道,“我倒也有一个建议,但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好的建议,我想他也许已选中了一个,可是既然他还没有回答,我也不妨再冒昧地提一个,请他到一座漂亮的大厦里租几个房间住,那是整巴杜式的建筑物,我的妹妹已在那儿住了一年,就在密斯雷路上。”
  “您还有一个妹妹?”伯爵问道。
  “是的,阁下,一个最好的妹妹。”
  “她结婚了吗?”
  “差不多九年了。”
  “幸福吗?”伯爵又问。
  “再幸福不过了。”玛西梅朗回答说。”她嫁给了她所爱的人,那个人在我们家遭厄运的时候也没对我们变过心。他叫艾曼纽·赫伯特。”基督山脸上显露出了一个旁人不易觉察的微笑。“我度假的时候就住在那儿,”玛西梅朗继续说,“我,和我的妹夫艾曼纽,只要伯爵阁下肯赏脸有所吩咐,都可以尽力为您效劳的。
  “请等一下!”阿尔贝不等基督山有回答的时候,就大声说道,“小心哪,您要把一位旅行家——水手辛巴德,一个到巴黎来观光的人,关到刻板的家庭生活里去啦。您等于在给他找一位管束他的家长了。”
  “噢,不是的,”莫雷尔说道,“我的妹妹才二十五岁,我的妹夫三十岁。他们都是活泼愉快的年轻人。而且,伯爵阁下当然是住在他自己家里的,只在高兴的时候才见见他们的。”
  “谢谢,阁下,”基督山说道。“假如您肯赏脸给我介绍一下的话。有机会能和令妹和她的丈夫相识已很满意了,这几位先生的好意我都无法接受,因为我的寓所已准备好了。”
  “什么!”马尔塞夫大声叫道。“那么说您还是要去住旅馆了,那未免太乏味了吧。”
  “我在罗马是住得这样差的吗?”基督山微笑着说。
  “天哪!您能在罗马花五万毕阿士特装饰您的房间,但我想您不见得每天都准备花那样一笔钱吧。”
  “并非为了那个原因我不敢住旅馆,”基督山答道,“只是我已决心要自己买一所房子,我派我的贴身仆人先来,他这时该买好了房子,而且布置好了。”
  “那么,您有一个熟悉巴黎的贴身仆人了?”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巴黎来。他是个黑人,又是个哑巴。”基督山回答说。
  “是阿里!”阿尔贝在大家的一片惊奇声中大声叫道。
  “是的,是阿里,我那个哑巴黑奴,我想,您在罗马时见过他的。”
  “当然见过,”马尔塞夫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但您怎么能叫一个黑奴来买房子呢?他会把一切都弄糟的呀,可怜的家伙。”
  “你可别想错了,阁下,”基督山回答说,“我的看法正巧与您的相反,他一切都会做得令我满意的。他了解我的嗜好,我的怪癖,我的需要,他到这儿已有一星期了,他会象一条猎狗一样凭本能自己去搜索的,他会把一切都为我妥当地安排好的。他知道我今天十点钟到,所以从九点钟起,他就在枫丹白露的木栅门口等候我了。他给了我这张纸条,上面有我新居的地址。您自己看吧。”说着,基督山递给阿尔贝一张纸条。
  “香榭丽舍大街,二十号,”阿尔贝念道。
  “哪,那可真是从没听说过的事。”波尚说道。
  “派头真大。”夏多·勒诺接上一句。
  “什么!您还没见过您自己的房子?”德布雷问道。
  “没有,”基督山说道,“我告诉过你们了,我不愿迟到,我在马车里换衣服,一直到了子爵的门口才下车。”
  “这几个青年互相对视着,一时又摸不清伯爵是否在演一幕喜剧,但他所说的每个字听起来又都是这样的朴实,令人无法相信他说的会是谎话,而且,他又何必要撒谎呢?
  “那么”,波尚说道,“我们只能尽力为伯爵阁下效点微劳自慰了。我,可以凭我新闻记者的资格,为他打开各家戏院的大门。”
  “非常感谢,阁下,”基督山答道,“不过,我的管家已在每一家戏院里都为我定了一间包厢。”
  “是那位出色的伯都西身先生,极其善于租窗口的吗?”
  “是的,您那天光临的时候见过他。他当过兵,当过走私贩子。事实上,他什么都干过。我不很了解他究竟有没有和警察局发生过小摩擦。譬如说,用一把小刀子截人之类的事。”
  “而您选中了这位诚实的公民做您的管家是吗?”德布雷说道。“他每年要揩您多少油?”
  “凭良心讲,”伯爵答道,“我相信比别人多不了多少。他很符合我的标准,认为天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所以我留用了他。”
  “那么,”夏多·勒诺又说道,“既然您已安排妥当了,有了一位管家,又有了一所座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大厦,您现在就只差有一位情妇了。”
  “阿尔贝笑了笑。他想起了他在爱根狄诺戏院和巴丽戏院伯爵包厢里见到的那个希腊美人。
  “我有比情妇更好的东西,”基督山说道,“我有一个女奴。你们的情妇里从戏院,歌舞团,或游戏场里弄来的,而我却是在君士坦丁堡把她买来的。她虽然花了我不少钱,但我不在乎。”
  “但您忘记啦,”德布雷大笑着说道,”正象查理国王所说的:我们法国人天性最自由,她的脚一踏上法国领土,她便自由了。”
  “谁会告诉她这一点呢?”
  “随便是谁看见她都会的。”
  “可是她只会讲罗马土话。”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至少我们可以见见她吧,”波尚说道,“不然,难道您还雇用了哑巴太监来侍候她吗?”
  “噢,没有,”基督山回答说,“我可没有东方化到那种程度。我身边的人谁都可以自由地离开我,而当他离开我的时候,他大概已不再有求于我或有求于任何人了,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没有离开我。”
  “他们已经在吃餐后甜点和抽雪茄。
  “亲爱的阿尔贝,“德布雷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现在已经两点半了。你的贵宾很有趣,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必须回到部长那儿去了。我要把伯爵的事告诉他,我们不久便可以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了。”
  “小心点哪,”阿尔贝答道,“那可是谁都没办到的事啊。”
  “噢,我们的警务部有三百万经费。不错,他们几乎总是有亏空,但那没关系,我们为这事是可以花五万法郎的。”
  “你知道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我可以答应你。再会,阿尔贝。诸位,再会。”
  “德布雷一离开房间,就高声大喊:“备车!”
  “好!”波尚对阿尔贝说道,“我也不到众议院去了,但我已有了一篇文章的素材可以献给我的读者了,那比腾格拉尔先生的演说要强多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波尚,”马尔塞夫说道,“我求你一个字也不要发表,别抢了我向社会介绍他和推荐他的功劳。他这个人很有趣是吗?”
  “岂止有趣,”夏多·勒诺回答说,“他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奇特的人了。你走不走,莫雷尔?”
  “等我先递一张名片给伯爵阁下,他答应要到密斯雷路十四号来拜访我们一次的。”
  “请放心好了,我决不会食言的。”伯爵鞠躬回答。于是玛西梅朗·莫雷尔和夏多·勒诺伯爵一起离开了房间,只留下基督山一个人和马尔塞夫在了一起。
  (第四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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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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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阿尔贝发现只剩他和伯爵两个人的时候,就说道:“伯爵阁下,请允许我来领您参观一下单身汉的房间吧。您在意大利住惯了宫殿,现在来计算一下一个住得还不错的青年在巴黎能有多少平方尺的地方可住,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我们来一个房间地看吧,我给您打开窗户,让您透透气。”
  “楼下的餐厅和客厅基督山已经看过了。阿尔贝先领他去了他的艺术工作室,那间工作室,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原是他最心爱的房间。基督山是一位可敬的鉴赏家,凡是阿尔贝收集在这儿的东西:古老的木柜,日本瓷器,东方的丝绸,威尼斯玻璃器具,世界各地的武器等等每一样东西他都非常熟悉,一看便知它们是哪个时代的东西,产于哪个国家以及它们的来历。
  马尔塞夫原以为应该由他来指导伯爵的,而实际却恰恰相反,倒是他在伯爵的指导之下上了一堂考古学,矿物学和博物学的课。他们下到二楼,阿尔贝领他的贵宾进入客厅。客厅里挂满了近代画家的作品,有杜佩雷的风景画:长长的芦苇和高大的树木,哞哞叫的奶牛和明朗的天空;有德拉克络画的阿拉伯骑侠:身穿白色的长袍,把着闪闪发光的腰带,戴着铁套的纹章,他们的马用牙齿互相嘶咬,骑在马上的人却在用他们的狼子棒凶猛地格斗;拼杀布郎热的水彩画,色彩极其动人,以致使画家成了诗人的仇敌;有边亚兹的油画,他使他的花比真花还鲜艳,太阳比真的太阳还灿烂;有德冈的图案画,色彩象萨尔瓦多·罗联萨的画一样生动,但却富于诗意;有吉罗和米勒的粉笔画,把小孩子画得象天使安琪儿,把女人画得象仙女般美貌;有从多萨的《东方之行画册》上撕下来的速写,那些速写都是画家在驼峰上或回教寺院的殿堂下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勾成的。总之,都是近代的艺术珍品,作为补偿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艺术品的杰作。
  阿尔贝以为这次可以有些新的东西给那位旅行家看看了,但使他极其惊奇的是:后者不必看画上的签名(其中有许多实际上只是些缩写),便能立刻说出每一幅画的作者姓名,而且态度非常安闲自在,可以看出他不仅知道每一位画家的姓名,而且还曾鉴别和研究过他们不同的画风。他们从客厅又到了卧室,这个房间布置得极其朴素雅致。在一只镀金镂花的镜框里,嵌着一幅署名“奥波·罗贝尔”的肖像画。这幅肖像画引了基督山伯爵的注意,只见他在房间里急速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在画像前面停了下来。画面上是一位青年女子,年约二十五六岁,肤色微黑,长长的睫毛下,有一双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她穿着美丽的迦太罗尼亚渔家女的服装——一件红黑相间的短衫,头发上插着金发针。她凝望着大海,背景是蓝色的海与天空。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所以阿尔贝没有觉察到伯爵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了,他的胸膛和肩膀在神经质地颤抖着。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了一会儿,在这期间,基督山出神地凝视着那幅画。
  “您的情妇可真漂亮啊,子爵,”伯爵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道,“这套服装大概是跳舞时穿的吧,使她看上去可爱极了。”
  “啊,阁下!”阿尔贝答道,“要是您看过了这幅画旁边的另一幅画,我就不能原谅您这个错误了。您不认识我的母亲。您在这幅画上看到的人就是她。这幅像是七八年前画的。这套服装,看上去象是她想象出来的,可是画得很逼真,使我觉得好象看到了一八三○年时的母亲一样。伯爵夫人的这幅像是在伯爵出门的时候画的。她无疑是想使他大吃一惊,但说来也奇怪,我父亲似乎很不高兴看到这幅像,即使这幅画十分名贵,因为您已经看到了,这是莱身波·罗贝尔画的杰作之一,这也无法克服他对它的厌恶。真的,这话我只能对你说,马尔塞夫伯爵是卢森堡最勤勉的贵族之一,是一位以军事理论见长的将军,但对于艺术他却是一个最庸俗的外行。母亲就不同了,她本人就画得很好,她为了不能保存这样名贵的一幅画,就把它送给我挂在这儿,这样可以减少一些伯爵的不愉快。马瑟夫先生的画像是格洛斯画的,喏,就是这一幅。请原谅我谈起了家事,但既然您肯赏脸让我把您介绍给伯爵,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您,免得您对这幅画产生误会。这幅画好象有一种魔力,因为我母亲每次到这儿来,总要看看它,而每一次看它就非哭不可。伯爵和伯爵夫人一生中惟有这一件事不和,他们虽然结婚已二十多年了,却仍象新婚那天一样恩爱和睦。”
  基督山迅速地瞟了阿尔贝一眼,象是要寻找他的话外之音,但这个青年人的话显然是很直率地从他的心里说出来的。
  “现在,”阿尔贝说道,“我全部的宝藏您都见到了,请允许我把它们献给您,虽然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请把这里当作您自己的家好了,请随便一些,并请您同我一起去见一下马尔塞夫先生,我在罗马已写信详细告诉过他您对我的帮助,我已对他讲您将光临的消息。我敢说,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很希望能亲自向您道谢。我知道,您对于应酬多少有点厌烦了。见识过这么多事物的水手辛巴德对于家庭生活是不会怎么感兴趣的。可是,巴黎人的生活就在于彼此来往的应酬上,,我现在的提议就是踏入这种生活的开始,请接受吧。”
  基督山鞠了一躬,并没回答,他接受了这个建议,既没有表露出热情,也没显示出不快,只当这是社会上的一种习俗,每个绅士都应该把这看作是一种义务。阿尔贝叫他的仆人进来,吩咐他去通报马尔塞夫先生和夫人:说基督山伯爵已经到了。阿尔贝和伯爵跟在他的后面。当他们走到前厅的时候,看见门框上挂着一面盾牌,盾牌上的图案极其华丽,和房间里其它的陈设很相称,这一点足以证明这个纹章的主人的重要性了。基督山停下来全神贯注地看着。
  “七只浅蓝色的燕子,”他说,“这无疑是您的家族纹章吧?我对纹章虽有点研究,能略做辨别,但对于家谱学却很不了解。我是一个新封的伯爵,这个头衔是在托斯卡纳依靠圣爱蒂埃总督的帮忙弄来的,要不是他们说这是旅行所必需的,我本来还不高兴来这一套呢。但是,一个人出门在外,马车的坐垫底下,总有一些想避开海关关员搜查的东西的。原谅我向您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这没什么失礼的,”马尔塞夫非常自信地答道。“您猜对了。这是我家的纹章,也就是说,是我父亲这一族的,但您也看到了,这旁边有一面盾,上面有红色的直线和一座银色的塔楼,那是我母亲家族的。从她那一边来说,我是西班牙人,但马尔塞夫这一族是法国人,而且我听说,是法国南部历史最悠久的家族之一。”
  “是的,”基督山答道,“这些纹章就可以证明,凡是武装去朝圣地的人,几乎都在他的武器上画着一个十字架或几只候鸟,十字架表示他们的光荣使命,候鸟则象征他们将要出发作漫长的旅行,并希望凭借虔敬的翅膀来完成它。您的祖先曾有人参加过十字军,而即使只参加了圣路易所领导的那一次,也已可追溯到十三世纪,那也算是历史相当悠久了。”
  “可能是吧,?马尔塞夫说道,“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本家族谱,您一看就可以完全明白的。我曾在那本族谱上作过批注,要是身齐和乔库尔看了,对于他们的研究一定大有裨益的。我现在已不再想那些事了,可是我必须告诉您,在我们这个平民政府的治理之下,我们对于这些事情又开始极大地关注起来。”
  “哦,那么,你们的政府还是另外挑选一些旧事旧物来做微章的好,象我刚才所注意到的那种纪念品,和纹章是毫无关系的。至于您,子爵,”基督山继续对马尔塞夫说道,“您比政府还要幸福,因为府上的纹章真是漂亮极了,看了引人入胜。是的,您的父母是罗旺斯和西班牙两地的贵族。这就说明了我看到的那幅画像,我所钦慕的那种微黑的肤色,正是高贵的迦太罗尼亚的特征。”
  伯爵这一番话显然说得非常客气,要想猜透他话里所隐藏的讽刺意味,得具有身狄波斯或斯芬克斯的洞察力才行。马尔塞夫用一个微笑向他道了谢,就推开了挂着盾牌的那扇门,这扇门,我们已经说过,是通客厅的。在客厅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墙上,又有一幅肖像画。画上是一个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到三十八岁之间,身穿一套军官制服,佩戴着金银双重肩章,由此可见官衔很高;他的脖子上挂着荣誉军团的缎带,表明他曾当过司令官;在胸部,右面挂着一枚武将荣誉勋章,左面挂的是一枚查理三世的大十字勋章,这说明画上的这个人曾参加过希腊和西班牙的战争,或曾在那两国完成过某项外交使命,所以才得到了这个勋章。
  基督山对于这幅画像的注意并不亚于刚才的那一幅,他正在仔细观看的时候,一扇侧门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正是马尔塞夫伯爵本人。马尔塞夫伯爵年约四十到四十五岁。但他看上去至少已有五十岁了,头发理成军式的,剪得很短,他那漆黑的胡须和漆黑的眉毛与他那几乎已全白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身穿便服,纽扣眼上佩戴着他所有的各种勋章的缎带。这个人以一种略带急促但相当庄严的步子走进房来。基督山眼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而他自己却一动也没动。他的脚似乎已被钉在了地面上,正如他的目光盯在了马尔塞夫伯爵身上一样。
  “父亲,”那青年人说道,“我很荣幸能把基督山伯爵阁下介绍给您,他就是我以前跟您说过的,在我最危急的关头侥幸遇见的那位义士。”
  “欢迎之至,阁下,”马尔塞夫伯爵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向基督山致意,“阁下保全了我家惟一的继承人,这种恩情是值得我们永远感激不尽的。”
  马尔塞夫伯爵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一张椅子,他自己则坐在窗口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基督山在马尔塞夫指给他的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坐的姿势恰巧使自己隐藏在了在鹅绒大窗帘的阴影里,在那儿,他从伯爵那张劳累忧虑的脸上,看到了时间用一条条皱纹记录下的一个人的全部内心隐痛。
  “伯爵夫人,”马尔塞夫说道。“在接到通报,知道您已经光临的时候,正在梳妆,她很快就会到客厅里来的。”
  “我觉得非常荣幸,”基督山答道,“能在我到巴黎的第一天就拜会到一位命运之神对他很垂青,功名并重的人。那么在米提贾平原上,或阿脱拉斯山区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元帅的权位在等着您呢?”
  “哦,”马尔塞夫回答说,脸上微微有点发红,“我已经退伍了,阁下。我曾在布蒙元帅的手下作战,在复辟以后被封为贵族。我本来有希望得到更高的爵位,但如果还是拿破仑当政的话,谁又能料得后来的情形会怎么样呢?七月革命的功绩似乎就在于它的忘恩负义,尤其是对那些在帝国时期以前就已为国效劳的军人忘恩负义。所以我提出了辞职。一个人在战场上拼杀多年以后,一旦回到客厅里,简直连怎样在光滑的地板上走路都不会了。我挂起了剑,投身到政治里。我致力于实业,我研究各种实用的工艺。在我二十年的军队生活里,常常想这样做,但那时我没有时间。”
  “贵国人民之所以能优于任何其他各国就是因为有这种精神的缘故,”基督山回答道。“象您这样家境富裕,出身高贵的一位爵士,竟肯去当一名小兵,一步步地得以升迁,这已经实属罕见了,而在您身为将军,法国贵族,荣誉军团的司令官以后,又肯从头开始第二种职业,心中别无任何其他的希望,只求有一天能有益于您的同胞,这实在是值得赞美的,不,简直是太崇高了。”
  阿尔贝在一旁听着,很是惊异,他从来没有看见基督山这样热情奔放过。
  “唉!”这位生客继续说道,无疑是想驱散马尔塞夫额头上的那一片淡淡的阴云,“我们在意大利就不会这样做,我们按照原有的阶级或种族长大,我们沿着前一代人的路线前进,常常也是同样的碌碌无为,终生一事无成。”
  “但是,阁下,”马尔塞夫伯爵说道,“象您这样的天才,在意大利是不足以施展的,法国以张开她的双臂在欢迎您,请您响应她的呼唤吧。法国也许并不是对全世界都忘恩负义的,她待她自己的子女不好,但她对客人却永远是欢迎的。”
  “啊,父亲!”阿尔贝微笑着说道,“您显然还不了解基督山伯爵阁下,他厌弃一切荣誉,只要有他的护照上所写的那个头衔就满足了。”
  “这句话太公道了,”客人回答说,“我生平从来没听到过这样公道的评语。”
  “您可以自由选择您的人生道路。”马尔塞夫伯爵叹了一口气说道,“而您选中了那条铺满鲜花的路。”
  “一点不错,阁下。”基督山微笑说道,他的这个微笑是画家都无法用画笔表现出来的,心理学家也无法分析出来的。
  “我要不是怕您疲劳的话,”将军说道,显然,伯爵的这种态度使他很高兴,“我会带您到众议院去的。今天那儿有一场辩论,凡是不熟悉我们这些近代参议员的外国人,去看看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的。”
  “阁下,假如您改天再提出这个邀请的话,我会十分感激的,但刚才蒙您允许我拜见伯爵夫人,所以您的盛意我领了,等下一次再接受吧。”
  “啊!我母亲来了。”子爵大声说道。
  基督山急忙转过身来,只见马尔塞夫夫人正一动不动的站在客厅门口,她脸色苍白。她站着的这个门口,正和她丈夫进来的那扇门相对,她的手不知为什么搁在那镀金的门把上,直到基督山转过来的时候,才让它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在那儿已站了一会儿,已听到了来客的最后几句话。后者急忙起身向伯爵夫人行礼,伯爵夫人无言地欠了欠身。
  “啊!天啊,夫人!”伯爵说道,“你不舒服吗,还是房间里太热,你受不了?”
  “您身体不舒服吗,妈妈?”子爵大声叫道,向美塞苔丝跳过去。
  她微笑着谢谢他们两人。“不,”她答道,“只是我初次见到把我们从眼泪和悲哀里拯救出来的人,心里未免有点激动。阁下,”伯爵夫人象一位王后般仪态大方地走了过来,继续说道,“我儿子的生命是您赐的,为了这,我祝福您。现在,我更感谢您给了我一个亲自向你道谢的机会。我的感谢,象我的祝福一样,都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的。”
  伯爵又鞠了一躬,但这次鞠得比前一次更低了。他的脸色显得比美塞苔丝更苍白。“夫人,”他说道,“伯爵阁下和您为一件举手之劳的事都答谢得太客气了。救一个人的命,免得他的父亲悲伤,他的母亲哀痛,算不得是什么义举,只不过是一件从人道上讲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对于这几句说得极其温婉有礼的话,马尔塞夫夫人答道:“我的儿子真是幸运极了,阁下,他竟能结识您这样一位朋友,我感谢上帝促成了这件事。”于是美塞苔丝抬眼向天,面露极其热烈感恩的表情,伯爵似乎觉得在这一对美丽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马尔塞夫伯爵走近她的身边。
  “夫人,”他说道,“我要走了,我已经向伯爵阁下道过歉了,我请你再代我道歉一次。两点钟开始开会,现在已经三点钟了,而我今天还要发言。”
  “去吧,那么,我一定尽力使我们的贵客忘记你已出门!”
  伯爵夫人仍然用多情的口吻回答说。“伯爵阁下,”她又转向基督山说道,“您可以赏光在舍下玩一天吗?”
  “相信我,夫人,我非常感激您的盛情,但我今天早晨是坐我的旅行马车到府上来的。我还不知道我在巴黎要住的是一间什么样的房子,甚至还不知道它在哪儿,我承认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
  “至少,我们下一次总可以有这种荣幸吧,”伯爵夫人说道,“您肯答应吗?”
  基督山欠了欠身,没有回答,但这个姿势可以算是答应了。
  “我不耽搁您了,阁下,”伯爵夫人又说道,“我不愿意让我们的感激变成失礼或勉强。”
  “亲爱的伯爵,”阿尔贝说道,“我当尽力来报答您在罗马待我的一片好意,在您自己的马车还没有备妥以前,您可以用我那辆双人马车。”
  “我谢您的好意,子爵,”基督山伯爵答道,“但我想伯都西先生大概会好好地利用我给他的那四个半钟头的时间的,我在门口应该是能找到一辆车子的。”
  阿尔贝熟悉了伯爵的处事态度,他知道,象尼罗王一样,他特地要做那些常人办不到的事情。所以伯爵现在无论干什么事来,也不会使他惊奇了。但为了亲眼判断伯爵的命令究竟执行得怎么样,他陪他到了府邸门口。基督山没有猜错。他一走进马尔塞夫伯爵的前厅,一个听差,就是在罗马送伯爵的名片给两个青年并代他致意的那个立刻急步走了出去,当他到达大门口的时候,这位不凡的旅行家发觉他的马车已在等候他了。那是一辆高碌式的双座四轮马车,马和挽具原是属于德拉克的,全巴黎人都知道,昨天有出一万八千法廊他还不肯卖呢。
  “阁下,”伯爵对阿尔贝说道,“我不请您陪我回去了,因为我现在只能给您看到一个匆匆布置起来的住处,而我,您知道,一向是以办事迅速闻名的。所以,请给我一天的时间再来请您过去,我那时一定不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的。”
  “假如您要我等上一天,伯爵,我知道我将会,看到什么,我看到的将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座宫殿。必定有某个神灵在为您服务。”
  “好吧!您只管去宣传这种念头吧,”基督山回答说,他的一只脚已踏上了那辆华丽的嵌天鹅绒的踏级,“那可以使我在太太们中间发生点影响。”
  他一边说,一边跳进马车里,车门一关,马车就疾驰而去。
  车子虽然跑得很快,他还是注意到了,他离开时马尔塞夫夫人的那个房间的窗帘,曾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地动了一下。
  阿尔贝回去找他的母亲,发觉她已在女宾休息室里了,她斜靠在一张天鹅绒的大圈椅上,整个房间是这样的阴暗,只有那松地钉在帷幕上的金银箔剪成的小饰物和镀金镜框的四角,才给了房间一点亮光。阿尔贝看不到伯爵夫人的脸,她的头上已蒙了一张薄薄的面纱,象是有一层云雾笼罩了她的脸。但他觉察出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变了。花瓶里玫瑰花和紫薇花散发着芬芳的香味,但在花香之中,他可以辨别出一股刺鼻的嗅盐的气味,他又注意到伯爵夫人的嗅瓶已从鲛皮盒子里取出来放在壁架上的一只镂花银杯里。所以他一进来就用一种担心的口吻高声说道:“妈妈,我出去的时候您不舒服了吗?”
  “不,不,阿尔贝!你知道,这些玫瑰,夜来香和香橙花,初开时候香气是很浓的,开始总有点让人受不了。”
  “那么,妈妈,”阿尔贝垃了拉铃说道,“要把这些花搬到前厅里去吧。您准是有点儿不舒服了,刚才您进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
  “我脸色很苍白吗,阿尔贝?”
  “是的,您配上那种苍白显得更美了,妈,但爸爸和我还是不能不为这苍白而担心。”
  “你爸爸也跟你说这些了吗?”美塞苔丝急切地问道。
  “没有,夫人,但您不记得他问你的话了吗?”
  “是的,我记得。”伯爵夫人回答说。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是阿尔贝拉铃召来的。
  “把这些花搬到前厅更衣室去,”子爵说。“伯爵夫人闻了不舒服。”
  仆人按他的吩咐去行事了。接着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所有的花都搬完。“这个基督山是个什么名字?”伯爵夫人等仆人把最后一瓶花搬走,才问道。“是一个姓呢,还是一处产业的名字,或只是一个头衔?”
  “我相信,妈,这只是一个头衔,伯爵在托斯卡纳多岛海里买下了一个岛子,正如他今天所告诉您的,就把那个岛作为他的封地。您知道,这种事情佛罗伦萨的圣爱蒂埃,巴马的对乔奇,康士但丁,甚至马耳他的贵族都做过。而且,他并非硬要争什么贵族的名义,他自称他的伯爵头衔是侥幸得来的,但一般的罗马人,都以为伯爵是一个身份非常高贵的人。”
  “他的举止态度真令人钦佩,”伯爵夫人说道,“至少,以刚才他在这儿的短暂停留而论,我可以这样判断。”
  “那可说是完美无缺,妈,英国,西班牙和德国虽号称是欧洲最高傲的贵族中的三大领袖贵族,但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
  伯爵夫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你曾经,我亲爱的阿尔贝,我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上问这个问题的,你曾经到基督山先生的家里去看过。你的目光一向很敏锐,又懂得很多世故,比你同龄的人都机警些,你认为伯爵是否真的表里如一?”
  “他外表怎样?”
  “你刚才自己说的呀,他是个身份很高贵的人。”
  “我告诉您,亲爱的妈妈,人家也是这么说的。”
  “但你自己的看法如何呢,阿尔贝?”
  “我只能告诉您,我对他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看法。但我认为他可能是个马耳他人。”
  “我不是问他是哪国人,而是问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目睹了许多和他有关的惊人的事情,所以要是您叫我把心里话照直说出来的话,我就会说:我真的把他看作是拜伦笔下的一个身世极其悲惨的主角了,他有点象曼弗雷特,因为分享不到家族的遗产,所以就不得不凭他的冒险天才自己去寻找致富之道,因此就无视社会的法律。”
  “你是说”
  “我是说,基督山是地中海中的一个岛,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驻军,是各国的走私贩子和各地的海盗经常去的地方。谁知道这不折不扣的实干家会不会付些保护费给他们的地主呢?”
  “那是可能的。”伯爵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别管他是不是走私贩子呢,”青年继续说道,“您已经见过他了,我的好妈妈,想必您也一定同意,基督山伯爵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在巴黎社交界一定会获得巨大成功的。嘿,就是今天早晨,在我那儿,这还是他初次踏进社交界,他就已经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非常惊异了,甚至连夏多·勒诺都不例外!”
  “你觉得伯爵有多大年纪了?”美苦蒂丝问道,显然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三十五六岁吧,妈。”
  “这么年轻!不可能的。”美塞苔丝说道,这句话一方面是回答阿尔贝的,而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讲。
  “但这是真的。有好几次,他曾对我说,当然是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某某时候他五岁,某某时候他十岁,某某时候十二岁。而我,由于好奇,就把这些细节都牢牢地记住了,再把各个日期一对照,发觉他从没说错过。所以,我敢肯定,这位年龄不明的奇人,是三十五岁。而且,妈,您看他的眼睛多么锐利,他的头发多么黑,而他的额头,虽然苍白一些,却还毫无皱纹,他不但强壮,而且还很年轻呢。”
  伯爵夫人的头垂了下去,象埋在了一阵极其痛苦的思想里。“这个人对你很友善是吗,阿尔贝?”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打了一个神经质的寒颤。
  “我想是这样的。”
  “你,你喜欢他吗?”
  “咦,他很讨我欢喜,尽管弗兰兹·伊皮奈一直想说服我,说他是个某个世界回来的人。”
  伯爵夫人惊恐地打了一个寒颤。“阿尔贝,”由于情绪激动,她说话的音调都变了,“你以前每结交一个新朋友,我总要来过问一下的。现在你是个大人了,都能给我个忠告了,但我还要对你说,阿尔贝,要谨慎。”
  “噢,亲爱的妈妈,为了您的忠告对我有用,我必须要知道我究竟怕什么。伯爵从不玩牌,他只喝清水,里面加一点白葡萄酒,他很有钱,要不是存心想嘲弄我,是决不会向我借钱的。那么,他对我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呢?”
  “你说得对,”伯爵夫人说道,“我这种担心是不应该有的,尤其是对一个曾救过你性命的人。你爸爸是怎样接待他的,阿尔贝?我们对伯爵在礼貌上就应该更殷勤一些。马尔塞夫先生有的时候心神不定,他总想着他的正事,他或许在无意之中”爸爸的态度再好也没有的了,妈,”阿尔贝说道,“而且,还不止呢,他似乎很喜欢伯爵对他说的那几句恭维话,伯爵的话说得非常巧妙,而态度之安闲,就象是他已经认识他有三十年了似的。每一句话都象是一支搔着痒处的小箭,爸爸心里一定很喜欢的,”阿尔贝笑了一声,又说道,“所以他们分手的时候,已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了,爸爸甚至还想带他到众议院里去听演讲呢。”
  伯爵夫人没有说话。她已深深地沉入了一种思索之中,她的两眼渐渐地闭了起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青年温柔地望着她,他这时所流露出来的母子间的亲情,简直比那些母亲还年轻美丽的小孩子更加真挚。后来,看到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听到了她发的均匀的呼吸声,他相信她已经睡熟了,就踮着脚尖离开房间,万分小心地把门拉上。“这个怪人!”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早就说他会在这儿轰动一时的,我可以用一只万灵的温度计测出他的效果。连我的妈妈都注意到他啦,所以他肯定会是个引人瞩目的人物。”
  他下楼向马厩走去,想到基督山伯爵这次买马车又大显身手,以致把他的栗色的马在行家的眼睛里降为了二流贷色,心里略微有点不高兴。“千真万确,”他说,“人是不平等的,我一定要请父亲在参议院里讨论这个题目。”
  (第四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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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贝尔图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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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伯爵已经到家了。这一段路走了六分钟。但这六分钟时间已足够吸引不下二十个青年人放马疾驰追上来,来一睹这位有钱的外国人,因为他们都晓得这辆马车的价钱,他们自己没能力买,却很想看看究竟是谁能花得起一万法郎买一匹马。阿里所选中的这座房子座落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右边,这是基督山在城里日常生活的住宅。前院中央一丛茂密的树木,把房屋的正面给遮住了,在树木的两旁,有两条侧径,象两条手臂,一条在左,一条在右,从铁门入口处分手包抄到门廊前面,以便马车通过,门廓的每一级台阶上都摆放着一大瓷盆花。这座房子孤零零的周围没有邻居,除了大门之外,在邦修路上还有一个侧门。车夫还没等喊门房,那两扇笨重的大门就已经打开了,原来他们已看见了伯爵的马车,在巴黎,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他们都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来侍奉伯爵。石子路上车轮的声音还没停下来,大门已经关上了。马车在门廊的左边停住,立刻有两个人到车窗前面来迎候。一个是阿里,脸上带着最真诚的愉快的笑容,似乎只要基督山对他看一眼,他就觉得十分满足了。另外那一个则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伸手扶伯爵下车。
  “谢谢,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着,一边轻快地跳上了门廊的三个台阶,“那个公证人呢?”
  “他在小客厅里,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
  “还有,我叫你把房子找好以后就马上去印名片。印了吗?”
  “伯爵阁下,已经印好了。我亲自到王宫市场去找的那儿最好的刻工,亲自看着他刻版。印出来的第一张名片,就遵照您的吩咐,送到了安顿大马路七号腾格拉尔男爵阁下府上了,其余的都在大人卧室的壁炉架上。”
  “很好。现在几点钟了?”
  “四点钟。”
  基督山把他的帽子,手杖和手套都交给了那个在马尔塞夫伯爵家里招呼马车的法国听差,然后由贝尔图乔在前领路,走进了小客厅里。
  “这间前厅里的大理石像太普通了,”基督山说。“我希望不久就可以叫人全部搬走。”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正如这位管家所说的,那个公证人正在小客厅里等候伯爵。他虽然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律师事务所里的职员,但却故意装出一副乡下律师所特有的那种庄严的神气。
  “先生,您就是受托把那座乡村别墅卖给我的公证人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阁下。”那公证人回答说。
  “契约写好了吗?”
  “写好了,伯爵阁下。”
  “您把它带来了吗?”
  “带来了。”
  “好极了,我买的这座房子在什么地方?”伯爵随意地问道,这句话一半是对贝尔图乔说的,一半是对公证人说的。管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不知道。”那公证人惊异地望着伯爵。“什么!”他说,“伯爵阁下难道不知道他买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伯爵回答说。
  “伯爵阁下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今天早晨才从卡迪斯来。我以前又没来过巴黎,这是生平第一次踏上法国领土!”
  “啊!那就不同了,您买的那座房子在欧特伊村。”听到这句话,贝尔图乔的脸立刻变白了。
  “欧特伊村在什么地方?”伯爵问道。
  “离这里只有两步路,阁下,”那公证人答道,“出帕西门以后没有多远,很幽静,在布洛涅大道的中央。”
  “这么近?”伯爵说道,“那岂不是不在乡下罗。你怎么会选中一所就在巴黎城门口的房子呢,贝尔图乔先生?”
  “我!”管家带着一种诧异的表情大声叫道。“伯爵阁下没有叫我买这所房子呀,要是伯爵阁下可以回想一下”
  “啊,不错,”基督山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广告,广告上说是‘一座乡村别墅’,我就被那个虚名迷住了。”
  “现在还来得及,”贝尔图乔赶紧说道,“假如大人把这事托付给我,我可以给您在昂琴,写特奈或贝利维找到一座更好的。”
  “噢,不用了,”基督山无所谓似地答道,“既然已经买下了,就算了吧。”
  “您说得很对,”那公证人说道,他深恐得不到那笔佣金。
  “那所房子的地点很幽静,有流水,有树木,虽然已荒废了很长时间,但仍是一个很舒适的住处。所以即使不把家具算在内,也是划算的,家具虽旧了,可还是很值钱的,很多人现在都想收集古董呢。我想伯爵阁下也有这种嗜好吧?”
  “一点不错,”基督山答道,“旧家具用起来很方便,是不是?”不止方便,而且富丽堂皇。”
  “真的,那我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基督山答道。“请您把契约拿来,公证人先生。”于是他匆匆地把契约上所写的房屋地点和房主姓名瞟了一眼,迅速签了字。“贝尔图乔,”他说,“拿五万五千法郎给这位先生。”管家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不一会拿回来一叠钞票,于是那公证人就仔细地数起钞票来,似乎佣金不做一番清点,他是决不肯收条的。
  “现在,”伯爵问道,“手续都全了吗?”
  “都全了,伯爵阁下。”
  “钥匙您带来了没有?”
  “钥匙在门房手里,那所房子由他在照看着。这儿有我写给他的一张条子伯爵阁下可以查,拿了这张条子到新居去。”
  “好极了。”基督山对那公证人做了一个手势,等于在说,“我现在不再需要你了,你可以走了。”
  “但是,”那个诚实的公证人说道,“我想您大概是弄错了吧,伯爵阁下,一切包括在内,只要五万法郎就够了。”
  “您的手续费呢?”
  “已经包括在这笔钱里了。”
  “但您不是从欧特伊来的吗?”
  “当然是的。”
  “哦,那么,即使您劳神,又使您费了不少时间,这个报酬也是很公道的了。”伯爵说道,并做了一个很客气的手势表示谢意。那个公证人倒退着走出了房间,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主顾。
  “送这位先生出去。”伯爵对贝尔图乔说道。于是管家跟着那公证人走出了房间。
  当房间里只剩下伯爵一个人的时候,他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皮夹子,上面有一把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枚昼夜不离身的钥匙,他用钥匙打开皮夹子的锁。翻了一会,忽然在一页上停住了,这上面记着几行字,他把这几行记录和放在桌子上的契约比较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欧特伊村芳丹街二十八号。’的确一样,”他说,“现在,我要把他的口供吓出来,但究竟是用宗教的力量好呢还是用物质的力量好?不管怎样一个钟头之内,我一切都会知道的。贝尔图乔!”他一面喊,一面用一把软把的木槌,敲了一下铜锣。“贝尔图乔,”管家立刻在门口出现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你曾有一次告诉过我,说你在法国旅行过的吗?”
  “是的,大人,走过几个地方。”
  “那么你是熟悉巴黎近郊的罗?”
  “不,大人,不。”管家回答说,他的全身神经质般的颤抖了一下,基督山对喜怒哀乐的洞察可谓行家,一见便知道他内心里非常不安。
  “这就麻烦了,”他说道,“你竟从来没去近郊玩过,因为我今天傍晚想去看看我的新居,你陪我去的时候也许可以给我提供一点有用的情况呢。”
  “到欧特伊去!”贝尔图乔大声叫道,他那紫铜色的皮肤立刻变成了青白色,’要我到欧特伊去?”
  “哎,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既然为我服务,我住在欧特伊的时候,你肯定要到那儿去的呀。”
  贝尔图乔一看见他主人目光威严,就急忙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回答。
  “咦,你怎么啦?你要我另外再叫人去吩咐备车吗?”基督山问道,他说这句话的语气,简直如同路易十四说的那句名言“这下又得叫我耐心等待了”一样。
  贝尔图乔三步两步就进了前厅,用一种嘶哑的声音大喊道,“给大人备车!”
  基督山写了两三封信,当他封上最后一封的时候,管家出现了。“大人的马车已在门口了。”他说道。
  “嗯,去拿你的帽子和手套吧。”基督山回答说。
  “我陪您去吗,伯爵阁下?”贝尔图乔大声问道。
  “当然罗,你必须去告诉他们,因为我预备到那所房子里去住。”
  伯爵的仆人中从来没人敢违背他的命令,所以那位管家不再多说一句话了,只是跟在他的主人后面,伯爵先上车,然后示意叫他跟上来,于是他也上了车,毕恭毕敬地坐在前座上。
  (第四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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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欧特伊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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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督山注意到,当他们跨上马车的时候,贝尔图乔曾做了一个科西嘉式的手势,即用他的大拇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而当他坐进马车里的时候,又喃喃地低声作了一个简短的祷告。管家这种古怪的举动,显然是他忌讳伯爵这次出门,除了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谁见了都会可怜他的,但伯爵的好奇心似乎太重了,非要贝尔图乔跟着他跑这一趟不可。不到二十分钟,他们便到了欧特伊,他们进了村庄以后管家显得愈来愈烦躁不安。贝尔图乔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开始焦急不安地察看经过的每一座房子。
  “告诉他们在芳丹街二十八号停车。”伯爵吩咐他的管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贝尔图乔的前额上满是汗珠,但还是照办了,他把头从窗口里探出去,对车夫喊道:“芳丹街二十八号。”
  二十八号在村子的尽头,在车子向前走的时候,夜幕渐渐降临了,说得确切些,天空中出现了一大片带电的乌云,使薄暮中的这场戏剧化的插曲被包围在庄严的气氛里。马车停住了,听差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打开了车门。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你不下车吗?你想留在车子里吗?你今晚上有什么心事吗?”
  贝尔图乔慌忙跳下车,直挺挺地站在车门旁边,伯爵扶住他的肩头走下马车的三级踏板。
  “去敲门,”伯爵说道,“说我来了。”
  贝尔图乔上去敲门,门开了,门房走出来。“什么事?”他问道。
  “这位是你的新主人,伙计。”听差说道,然后他把公证人的那张条子交给了门房。
  “那么,房子卖出去了?”门房问道,“这位先生是来这儿住的吗?”
  “是的,我的朋友,”伯爵答道,“我要尽量使你不再去想你的旧主人。”
  “噢,先生,”那门房说道,“我对他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因为他很少到这儿来。他上一次来也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是该卖掉这所房子的,因为这所房子对他毫无好处。”
  “你的旧主人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圣·梅朗侯爵。啊,我相信他不是为了钱才卖这所房子的吧。”
  “圣·梅朗侯爵!”伯爵回答说。“这个名字我好象听说过,圣·梅朗侯爵!”于是他现出了沉思的样子。
  “是一位老绅士,”门房又说道,“是波旁王朝最忠实的臣仆,他有一个独生女儿,嫁给维尔福先生,维尔福先生做过尼姆的检察官,后来调到凡尔赛去了。”
  基督山这时向贝尔图乔瞟了一眼,只见贝尔图乔正将身子靠在墙上,以免跌倒,他的脸比他所靠的那面墙还要白。“他这个女儿不是死了吗?”基督山问道,“我好象听人这样说过。”
  “是的,先生,那是二十一年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们见到可怜的侯爵总共不过三次。”
  “谢谢,谢谢,”基督山说道,他从那位管家失魂落魄的样子上判断出,他不能再把弦拉紧了,再紧便有绷断的危险。“请给我个人。”
  “要我陪您吗,先生,?”
  “不,不必了,贝尔图乔会给我照亮的。”基督山一边说,一边赏了他两块金洋,这两块金洋使门房的嘴巴里接连流出来一大串感谢和祝福的话。
  “啊,先生,”他在壁炉架和搁板上面找了一番以后说道,“我没有蜡烛了。”
  “去拿一盏灯来,贝尔图乔,”伯爵说道,“领我去看看房子。”
  管家一声不响地服从着命令,但他拿灯的那只手在发抖,从这一点上,很容易看出他这次的服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二楼有一间客厅,一间浴室和两间卧室,这两间卧室中的一间和一座螺旋形的楼梯相连,楼梯出去便是花园。
  “啊,这儿有一座秘密楼梯,”伯爵说道,“这倒很方便。照着我,贝尔图乔先生,往前走,我们来看看它通到什么地方。”
  “大人,”贝尔图乔答道,“它是通花园的。”
  “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应该如此的。”
  “好吧,我们去确定一下吧。”
  贝尔图乔叹了一口气,走在了前头。这座楼梯的确是通到花园里去的。一到门口,管家就站住了。“走啊,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但对方却呆在那里了,只是瞪着眼,现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那惊慌失措的眼睛向四面环顾着,象是寻找过去某件可怕的事情的痕迹似的,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似乎竭力要赶走某种恐怖的回忆。
  “喂!”伯爵坚持说道。
  “不,不,”贝尔图乔把灯放在墙角,大声说道,“不,大人,这不行,我不能再向前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基督山用一种不可抗拒的口吻问道。
  “您瞧,伯爵阁下,”管家大声说道,“这不是无缘无故的,您要买一所房子,而恰巧会买在欧特伊,而既买在欧特伊,又恰巧是芳丹街二十八号。噢!我为什么不把一切先讲给您听呢?我相信那样您就不会强迫我来了。我多么希望您的房子不会是这一幢,啊,好象欧特伊除了这个谋杀过人的房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房子了似的!”
  “哦,哦!”基督山停下来说道,但又突然改了口,“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们科西嘉人真是鬼东西,老是迷信或鬼鬼祟祟的。来,把灯拿起来,我们去看看花园。我想,你和我在一起该不会害怕了吧?”
  贝尔图乔服从了命令,提起风灯。门一打开,就露出一个阴沉沉的天空,月亮在一片云海里徒然地挣扎着,它偶尔也会露面,但立刻就又被阴沉沉的翻滚的乌云所遮盖了,消失在了黑暗里。管家想往左转。
  “不,不,先生,”基督山说道,“干么走小路呢?这儿有一片美丽的草地,我们笔直着向前走吧。”
  贝尔图乔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还是服从了,但是,他却继续向左斜着走。基督山则恰巧相反,向右斜着走,到了一丛树木旁边,他停下来不走了。管家再也控制不住了。
  “走开,大人,走开,我求求您了,您正巧站在那块地方啦!”
  “什么地方?”
  “他倒下的地方。”
  “我亲爱的贝尔图乔先生,”基督山大笑着说,“你神志清醒一点好吧,我们现在不是在萨尔坦或科尔泰。这不是一片荒地而是一座英国式的花园,我承认管理得很坏,但你却不能说它不是一个花园。”
  “大人,我求求您了,别站在那个地方!”
  “我想你大概发疯了吧,贝尔图乔,”伯爵冷冷地说道。“假如真是如此,我可得先警告你,我会把你关进疯人院里去的。’“天哪!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两手绞在一起,脑袋直晃,要不是伯爵这时正在思考一件事关重要的事,使他未能注意贝尔图乔这种胆怯的心理,贝尔图乔的这副模样一定会引得他大笑。“天啊!大人,我要倒霉啦!”
  “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我很荣幸地告诉你,当你装腔作势,眼睛骨碌碌地乱转,两手扭来扭去的时候,实在是象一个被魔鬼缠住了的人,而我注意到,心里藏着秘密的人是最难驱逐魔鬼的。我知道你是个科西嘉人,也知道你很郁闷,老是在想着过去为亲人复仇的那一幕历史。在意大利的时候,我可以置之不理,因为在意大利,那种事情算不上一回事。但在法国,暗杀可是极不受人欢迎的。遇到这类事情,宪兵要捉拿凶手,法官来判罪,还有断头台为死者报仇。”
  贝尔图乔两手紧紧地扭在了一起,但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让那盏风灯跌落到地上,灯光照出了他苍白而变了形的脸。基督山带着他在罗马看安德烈受刑时的那种表情详详细细地观察着他,然后,他又用一种使那可怜的管家全身发抖的口吻说道:“那么说,布沙尼神甫欺骗了我了。一八二九年,他从法国旅行回来以后,叫你拿了一封介绍信到我这儿来,在那封介绍信里,他曾介绍了你的种种优点。好,我现在可以写信给神甫,说他所推荐的人有不良行为,我要叫他负责。而关于这桩暗杀事件,不久我就会完全知道的。只是我要警告你,我住在哪一个国家,就要遵守哪一个国家的法律,我不想为了你的缘故和法国司法机关闹纠纷。”
  “噢,请别那样做,大人,我一向都是忠心地侍奉您的,”贝尔图乔绝望地大声说道,“我一向为人都很诚实,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总是在向好的方面做的。”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伯爵答道,“但你为什么这样慌张。这可不是好现象,一个内心清白的人,他的脸不会这样惨白,他的手不会这样发抖”
  “但是,伯爵阁下,”贝尔图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在尼姆监狱里的时候,曾对布沙尼神甫忏悔了一件自己非常后悔的事,他有没有把那件事对您说过?”
  “是的,但他只说你可以当一名出色的管家,所以我以为你只不过是偷过东西而已。”
  “噢,伯爵阁下!”贝尔图乔轻蔑地叫出了声。
  “那么,你既然是一个科西嘉人,你也许曾按奈不住心头的怒火,干过你们所谓‘摘瓢儿’的事。”
  “是的,我的好主人,”贝尔图乔大喊了一声,使扑倒在伯爵的脚前,“不为别的,只为报一次仇而已。”
  “这我懂了,但我不懂那件事怎么又在你心里死灰复燃起来,使你变成这个样子。”
  “大人,这是非常自然的,”贝尔图乔回答说,“因为我说是在这座房子里报的仇。”
  “什么,在我的房子里?”
  “噢,伯爵阁下,当时它还不是您的呢。”
  “是谁的?那么,是圣·梅朗侯爵的了,我记得门房说过。但你对圣·梅朗侯爵有什么仇要报呢?”
  “噢,不是他,大人,是另外一个人。”
  “这听来真是有点奇怪,”基督山回答说,似乎象在想什么心思似的,“你竟不知不觉得又跑到两间自己做过非常后悔的事的房子里来了。”
  “大人,”管家说道,“我相信这是命。第一,您在欧特伊买了一座房子,而那正是我暗杀过人的一座房子,您到花园里来经过的,那个楼梯正是他走过的,那个您站的地方也正是他被刺的地方;而两步路之外,正是他埋葬他孩子的坟墓。这一切不是偶然的,因为这简直太象是天意了。”
  “好吧,科西嘉先生,我就算这是天意吧。只要人家高兴,我总是什么都肯同意的,而且,你的头脑已经有毛病了,你一定得对它让步。来,想想清楚,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吧。”
  “这件事我只对一个人讲起过,就是布沙尼神甫。这种事情,”贝尔图乔摇摇头,继续说道,“只有在忏悔师的面前才可以讲。”
  “那么,”伯爵说道,“我指点你去找个忏悔师吧。你去找一个卡德留派或白纳亭派的忏悔师,把你的秘密都讲给他听吧。我可不喜欢装神弄鬼吓唬自己的人,我可不愿意用晚上怕在花园里走路的仆人。我承认我并不十分愿意看到警察局里来人拜访,因为在意大利,只要闭嘴不讲,法院就不会来找麻烦你,但在法国,只有先说出来才能解脱自己。真的!我以为你多少总有点科西嘉人的气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走私贩子,一个出色的管家,但我现在看出你原来还有别的名堂。你不再是我的人了,贝尔图乔先生。”
  “噢,伯爵阁下,伯爵阁下!”管家大声说道,他被这恐吓吓坏了,“假如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就不能再继续为您效劳了,我宁愿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我一离开您,就只能上断头台了。”
  “那情况不同了,”基督山回答说。“但你要想清楚,假如你想撒谎,还不如不讲为妙。”
  “不,大人,我以我灵魂得救的名义向您发誓,我一定把一切实情都讲给您听,因为我的秘密布沙尼神甫也只知道一部分,但我求您先离开那株法国梧桐。月亮正从云堆里钻出来,而您所站的那个地点,和您裹住全身的这件披风,使我想起了维尔福先生。”
  “什么!”基督山大声叫道,“原来是维尔福先生”
  “大人认识他?”
  “他不是尼姆的前任检察官吗?”
  “是的。”
  “他不就是娶了圣·梅朗侯爵的女儿的那个人吗?”
  “也就是在目前司法界赫赫有名,被公认为最严厉,最正直,最死板的那个人吗?”
  “哦,大人,贝尔图乔说,“这个名誉白璧无瑕的人”
  “怎么样?”
  “是一个无耻之徒。”
  “什么!”基督山回答说,“不可能吧。”
  “我告诉您的是实话。”
  “啊,真的!”基督山说道。“你有证据吗?”
  “有的。”
  “而你把它丢了是吧,多蠢呀。”
  “是的,但仔细去找,还是能找回来的。”
  “真的吗?”伯爵答道,“讲给我听听吧,因为它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伯爵带着一种很轻松的神气走过去坐在了一条长凳上,贝尔图乔振作起精神跟上去站在了他的前面。
  (第四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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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为亲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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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事从什么地方讲起呢,伯爵阁下?”贝尔图乔问道。
  “随便你好了,”基督山回答,“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布沙尼神甫可能已告诉过大人了吧。”
  “是的,说过一点,但那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我都忘记啦。”
  “那么我可以随意地讲,不必担心大人听了会厌倦”
  “说吧,贝尔图乔先生,你可以补充晚报的不足。”
  “事情要从一八一五年开始讲起。”
  “啊,”基督山说,“一八一五年可不是昨天。”
  “不,大人,可是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象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我曾有一个哥哥,他在皇帝[指拿破仑——译注]手下服务,曾升到了中尉。他那一团全都是科西嘉人。这个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都是孤儿,那时我五岁,他十八岁。他抚养我长大,把我当作他的儿子般看待,一八一四年,他结了婚。当皇帝从厄尔巴岛回来的时候,我的哥哥立刻就去参了军,在滑铁卢受了轻伤,随军退到了卢瓦尔。”
  “但这是‘百日’政变的历史,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些事都已记载在史书上了。”
  “请原谅我,大人,但这些细节都必须讲一下的,而您答应过我肯耐心听的呀。”
  “说下去吧,我一定信守诺言。”
  “有一天,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我应该先告诉你,我们住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洛格里亚诺的小村子,就在科西嘉海峡的头上。他告诉我们说,军队已经解散了,他要取道经夏托鲁,克莱蒙费朗,蒲伊和尼姆回来,假如我有钱,他叫我托人带到尼姆去留给他,交给一个和我有交往的客栈老板。”
  “是走私线上的人吗?”基督山问道。
  “伯爵阁下,人总得活下去呀。”
  “当然啦,继续讲吧。”
  “我深爱我的哥哥,这我已告诉过大人了,我决定不托人带钱去,而是亲自带去给他。我有一千法郎,我留下了五百给我的嫂嫂爱苏泰,就带着其余那五百动身到尼姆去了。这是很容易办到的,因为我自己有一条船,而恰巧有一船货要运出去,一切都对我的计划很有利。但当我们把货装好以后,风向却逆转了,以致于我们四五天都进不了罗纳河。最后,我们终于成功了,就逆流向阿尔驶去。我在比里加答和布揆耳之间下船,取陆路向尼姆走去。”
  “我们现在快要讲到故事的本身了是吧?”
  “是的,大人,请原谅我,但是,您一会儿就会知道的,我所讲的话,都是省得不能再省的了。正在这个时候,那次著名的法国南部大屠杀发生了。有两三支流寇,叫什么德太龙,杜希蛮和格拉番的,公开地暗杀人,凡是被他们认为有拿破仑党嫌疑的,都有被杀的危险。您一定也听说过这次大屠杀吧,伯爵阁下?”
  “隐约听说过,那时候我正在离法国很远的地方。往下说吧。”
  “我一进尼姆,真可谓一脚踏进了血泊里,因为每走一步我都会遇到几个死尸,而那些杀人的强盗还在到处杀人,掳掠,纵火。一看到这种到处杀戮和破坏的景象,我吓慌了——不是为我自己(我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科西嘉渔夫,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正巧相反,那正是我们走私贩子最有利的时机),而是为了我的哥哥,他是帝国时代的军人,刚从卢瓦尔军队里回来,凭他的制服和他的肩章,就够让人处处担心的了。我赶紧去找客栈老板。我的推测实在太准啦:我的哥哥是前一天傍晚到尼姆的,刚走到他想借宿的那间房子门口,就被人刺死了,我费尽心机地去寻找凶手,但谁都不敢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实在是吓坏啦。于是我想起了常常听人说起的法国司法机关,据说它是什么都不怕的,我就去要求见检察官。”
  “这位检察官的名字叫维尔福?”基督山随随便便地问道。
  “是的,大人,他是从马赛来的,曾做过马赛的代理检察官。他因为对王室忠心,所以升了一级,据说他就是最先把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出走这个消息通知政府的人之一。”
  “那么,”基督山说道,“你们去见他了?”
  “‘先生,’我对他说,‘我的哥哥昨天在尼姆街上被人暗杀了,我不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但查究这件事是您的责任。您是这儿的法院院长,法院应该为它以前不能保护的人复仇。’‘你的哥哥是什么人?’他问道。‘科西嘉步兵大队的一个中尉。’‘那么说,是逆贼手下的一个军人罗?’‘是法国陆军里的一个军人。’‘哦,’他回答说,‘他用剑杀人,就在剑下亡身。’‘您错啦,先生,’我答道,‘他是被匕首刺死的。’‘你要我怎么办?’那个法官问道。‘我已经告诉过您啦,为他报仇。’‘去拿谁来报仇?’‘拿他的凶手呀。’‘我怎么知道谁是凶手呢?’‘吩咐他们去找呀。’‘为什么?你的哥哥和人吵架,是在一场决斗中被杀死的。所有这些老军人都无法无天的,皇帝时代,大家还能容忍他们,但现在可不同啦,因为我们南方人是不喜欢军人或混乱状态的。’“‘先生,’我回答说,‘我来请您干预这件事,不是为我自己,至于我,我痛哭一场,或为他报仇就行了,但我那可怜的哥哥有一个老婆,要是我万一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可怜的人就会饿死的,因为她一向靠我哥哥的薪水生活的。请为她在政府里弄一笔小小的抚恤金吧。’‘每一次革命总是有灾难的,’维尔福先生回答说。‘你的哥哥是这次灾难里的牺牲品。这是天灾,政府对他的家庭是毫无义务的。假如我们从各种复仇法上来判断,逆贼的追随者以前曾处处迫害王党,现在轮到他们当权,你的哥哥在今天多半会被判处死刑的。这种事情是很自然的,这是报应的定律嘛。’‘什么!’我大声叫道,‘你做法官的也对我这样说?’‘这些科西嘉人简直都疯了,我敢断定,’维尔福先生回答说,‘他们以为他们的老乡还依旧在做皇帝呢。你看错了时代啦,你应该在两个月之前来告诉我的,现在太晚了。赶快走吧,不然我就要用强迫手段了。’我望了他一会儿,想看看要是再向他请求会不会有什么收获,但这个人是石头做的。我走近他,低声说道,‘好吧,既然你把科西嘉人看得这样清楚,你就一定该知道,他们是绝不食言的。你以为杀死我哥哥是件好事,因为他是个拿破仑党,而你是一个保皇党!好吧,我,我也是一个拿破仑党,我现在向你宣布一件事,就是我要杀死你!从我向你宣布为亲人复仇的这个时候起,你就赶紧想法保护你自己吧,因为下一次我再碰见你的时候,你死期就到了!’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我打开门逃了出去。”
  “啊,啊!”基督山说道,“看你的外表很老实,贝尔图乔先生,想不到你竟会对一位检察官做出这样的事来!他知不知道‘为亲人复仇’这几个可怕的字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他不带卫队就决不敢外出,总把自己关在家里,并派人到处抓我。幸亏,我躲藏得非常好,他找不到我,于是他心慌了,不敢再住在尼姆了。他要求调职,而他确实也极其神通广大,他调到了凡尔赛。但是,您是知道的,一个科西嘉人既已发誓要为自己的亲人报仇,是不管路途远近的。所以,他的马车尽管走得快,却从来不曾超过我半天的路程,我步行跟踪着他。最要紧的事情是不但要杀死他,因为这种机会我有过不下一百次了,并且要杀死他而又不被人发觉,至少不被人捉住。我已不再是属于我自己了,因为我得保护自己和想法养活我的嫂嫂。接连三个月,我盯住了维尔福先生,那三个月里,只要他一出门,我就跟着他。终于,我发觉他偷偷摸摸地到欧特伊去了。我就跟着他到了那儿,我看他走进了我们现在的这所房子,只是,他并不从朝街的大门进来,他原是骑马或是乘车来的,但他却把车子或马留在小客栈里,从那扇门进来,您看,就是那边儿的那扇门!”
  基督山点了一下头,表示他能在黑暗中看到贝尔图乔所指的那扇门。
  “我在凡尔赛既然无事可做,就到欧特伊来竭力探听消息。假如我想偷袭他,最合适的地点显然就是躲在这儿等候他了。这年房子,正如门房告诉大人的,是属于维尔福的岳父圣·梅朗先生的。圣·梅郎先生住在马赛,所以他用不着这所乡村别墅。据说房子已租给了一个青年寡妇,大家只知道她叫‘男爵夫人’。
  “有一天傍晚,我正从墙外向里探望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独自在花园里散步,花园里的情形不论从哪一个窗口都是望得到的,我猜测她是在等维尔福先生。当她走近时,能够辩别出她的面貌了,我便看出她才十八九岁,身材高挑,非常漂亮。而由于她穿着一件很松的绸衣,又没有什么东西挡住她的身体,所以我看出她不久就要做母亲了。过了一会儿,小门开了,进来了一个男人,那个青年女人就急忙向他迎上去。他们互相拥抱,亲密地接吻,一同回到了屋子里。这个男人就是维尔福。我当时想,当他回去的时候,尤其是假如他在晚上回去的话,他就会独自在花园里走一大段路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伯爵问道。
  “不知道,大人,”贝尔图乔回答说,“你一会儿就会知道我当时没有时间去打听这件事。”
  “说下去”。
  “那天晚上,”贝尔图乔继续说道,“我本来可以杀死那个检察官的,但我对于地形还不够熟悉。我深恐不能立刻杀死他,要是他一喊,我可就逃不掉了。我把这件事拖到了他下次再来的时候。而为了不使这些逃过我的眼睛,我弄了一个窗子对着街道的房间,以便随时窥视花园里的情形。三天以后,约莫晚上七点钟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仆人骑着马疾驰着离开了房子,踏上了通往塞夫勒去的大道。我推测他是到凡尔赛去的,我没猜错。三个钟头之后,那个人满身灰尘地人回来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十分钟之后,又来了一个男人,是徒步来的,裹着一件披风,他打开了花园的小门,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我赶紧下来,虽然我还没看清维尔福的脸,但从我剧烈的心跳上就可以认出是他。我穿过街道,奔到了墙角上的一个邮筒前面。我以前就是用了这个邮筒的帮助朝花园里窥探的,这一次,只是望望已不能使我满足了,我从口袋里拿出小刀来,自己先试了一下,刀尖的确很锋利,然后就从墙上翻了过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看那扇门,原来他把钥匙留在了门上,但为小心起见,他把钥匙在锁孔里连转了两次。那么,没问题我可以从这扇门逃出去的。我把地形仔细地观察了一遍。花园是个长方形的,中间有一片光滑的草坪,四角有枝叶茂密的树丛,树丛中夹杂着矮树和花草。要从那扇门走到屋子里或从屋子里走到那扇门,维尔福先生必须经过一处树丛。
  “当时九月底,风很猛烈。大块的乌云扫过了天空,不时地把那苍白的月亮遮住了,这时,微弱的月光染白了那条通到屋子里去的石子路,但却无法穿透那黑压压的树丛,人要是躲在这茂密的树丛里,是决不会被发现的。我就躲在离维尔福必经之路最近的一个树丛里。我刚一躲进去,就好象听到在呼呼的风声里有呻吟声,您知道,或说得更确切些,您不知道,伯爵阁下,一个快要犯暗杀罪的人,总好象听到空中有低低的哭泣声。就这样过了两个钟头,在这期间,我好象觉得又有几次听到了这种呻吟的声音。后来午夜的钟声响了。当最后那一下钟声消逝的时候,我看到我刚才下来的那座秘密楼梯的窗口上透出了一点微弱的灯光。不久门开了,那个穿披风的人又出现了。那可怕的时机终于到啦,为这个时机我已准备了很久,所以我毫不心慌。我把小刀从口袋里摸出来,准备出击。那个穿披风的人向我走过来,但当他走近一些的时候,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件武器。我是怕了,不是怕搏斗,而是怕失败。当他离我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我才看清那武器原来是一把铲子,这时他已在树丛边上停了下来,先向周围望了望,然后开始在地上掘起坑来。为了便于挖土,他把披风脱下来放在了草地上,我这才发觉在他的披风下面蒙着一样东西。当时,我承认,好奇心和我的仇恨混在了一起,我想看看维尔福究竟要在那儿干什么,所以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而当我看到那检察官从他的披风底下抽出一个两呎长七八时深的木箱的时候,那个念头就更明确了。我等他把那只箱子放在坑里,然后,当他用脚把土踩结实,想消除一切痕迹的时候,我就冲了上去,把我的小刀一下插进了他的胸膛,一面大声说道:“我是琪奥凡尼·伯都西粤,拿你的命抵偿我哥哥的命,拿你的财宝给他的寡妇!你看见了吧,我这次报的仇比我所希望的还圆满!”我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听到这些话,我想他大概没有听到,因为他喊都没喊一声就倒了下去。我只觉得他的血喷了我一脸,我当时如醉如狂,而那血并没有使我更糊涂,却反而使我清醒过来。不一会儿,我便挖出了那只箱子,然后,为了不让人知道,我又填满了那个坑,把那把铲子抛到了墙外,冲到门口,把门牢牢地锁上,带走了那把钥匙。”
  “啊!”基督山说,“依我看,这是一桩小小的暗杀抢劫案。”
  “不,大人,”贝尔图乔答道,“这是为亲人复仇,外加赔偿损失。”
  “是笔不小的数目吧?”
  “那不是钱。”
  “啊!我记起来了,”伯爵回答说,“你不是说到过一个什么婴儿吧?”
  “是的,大人,我当时急忙奔到河边,在河堤上坐下来,用我的小刀撬开了箱子上的锁。在一块质地很好的纱布里,包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的脸发紫,小手发青,显然是被人闷死的,但他的身体还没有冷,所以我有点犹豫不决,不敢把他扔到我脚边的河里。过了会儿,我好象觉得他的心脏微微地跳了一下,因为我曾在巴斯蒂亚的一家医院里当过助手,所以我就照医生的办法做起来——我把气吹到了他的肺里,使他的肺部膨胀起来。一刻钟之后,我看到他呼吸了,并且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喊叫。”于是我也喊了一声,但那是一声高兴的喊叫。“那么,上帝没有责骂我,”我喊道,“因为他允许我救活一条人命来抵偿我夺掉的那条命。”
  “你把那孩子怎么样了?”基督山问道。“对于一个想逃走的人,他无疑是个负担。”
  “我一点没想收留他,但我知道巴黎有一家医院是接受这种可怜虫的。当我经过关卡的时候,我便说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捡到的,并问那家医院在什么地方。那只箱子证实了我的话,那块纱布也证明他的父母是有钱的人,我身上的血可以解释是从别人身上弄来的,也可以解释是从那孩子身上弄来的。他们没有刁难我,就把那家医院指给了我,原来医院就在恩弗街的头上。我先把那块布撕成两片,布上原先写着两个字,这样一来,一个字仍留在包孩子的那片布上,一个字便留在了我的手里,我来到医院门口,拉了拉铃,便飞也似的赶快逃走了。两个星期之后,我便回到了洛格里亚诺,我对爱苏泰说,‘你可以安心了,嫂嫂,伊斯雷死了,但他的仇已经报了。’她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就把经过的一切都讲给她听了,‘琪奥凡尼,’她说道,‘你应该把那个孩子带回来。我们可以取代他失去的父母,给他取名叫贝尼代托[意大利文,意思是“祝福。——译注],上帝看到我们做了这件好事,会祝福我们。’我把我藏着的半片布给了她,回答说,等我们的境况宽裕一点的时候,再去把他要回来。”
  “那片布绣的是什么字?”基督山问道。
  “H和N,上面有一个男爵的花环图纹。”
  “天哪,伯都西粤先生,你竟用起家谱学的术语来了!你是在哪儿研究家谱学的?”
  “就在您这儿,大人,在您手下当差是什么都学得到的。”
  “讲下去吧,我很想知道两件事。”
  “什么事,大人?”
  “这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因为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他是一个男孩子,贝尔图乔先生。”
  “没有,大人,我不记得曾告诉过您这一点。”
  “我以为你说过的,是我弄错了。”
  “不,您没有错,他的确是个男孩儿。但大人想知道两件事情,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二件是你被人控告的那件罪案的经过,就是后来你要一位忏悔师,而布沙尼神甫应邀到尼姆狱中来看你的那件事。”
  “那个故事讲起来很长的,大人。”
  “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睡觉的时间是很短的,我想你也不见得很想睡吧。”贝尔图乔鞠了一躬,继续讲他的故事。
  “一半是由于我忘不了那种种往事,一半是为了要养活那可怜的寡妇,我就急急地又回去干走私贩子那老行当了,当时走私比以前更容易了,因为在一次革命之后,接着总有一段时期法纪很松弛。南部沿岸的警戒尤其薄弱,因为在阿维尼翁,尼姆,或乌齐斯不断有叛乱发生。我们就利用政府给的这个休战时间,在沿海一带建立起了联络网。自从我的哥哥在尼姆街上被暗杀以后,我就再也没进过那个城市。结果是,那位和我们有联系的客栈老板看到我们不再到他那儿去了,就不得不来找我们,他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开了一个分店,名叫杜加桥客栈。所以,在埃格莫特,马地苟斯和波克一带,我们有十几个地方可以卸货,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在那儿藏身,以躲避宪兵和海关官员。走私这个行当,只要肯花精力,肯动脑筋,是很赚钱的,我是在山沟里长大的,所以我有双重的理由怕宪兵和海关官员,因为一旦把我带到法官前面,就免不了要审问,而一经审问,就总是要追究过去的事情。那样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他们就可能发现一些比走私雪茄和无证贩白兰地更为严重的事,所以我宁死也不愿被捕。我干成了不少惊人的交易,而这些经验不止一次地证明,凡是那些需要当机立断,果敢执行的计划,我们对于自身的过份顾虑,几乎是成功的唯一障碍。的确,当你拚命想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你就不再是别人的对手,或说得更确切些,别人也就不再是你的对手了,不管是谁,只要下了这个决心,他就会立刻觉得增添了无穷的力量,而他的视野也随之开阔了。”
  “谈起哲学来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插嘴说道,“你一生中什么都干过一些的了?”
  “噢,请您原谅,大人。”
  “不,不要紧,但在夜里十点半的时候谈哲学未免有点太晚了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说的很对,比有些哲学家说得还对。”
  “我的生意愈做愈远,也愈来愈赚钱。爱苏泰照料着家务,我们那份小家产渐渐地积累起来。有一天,当我要出发去远行的时候,‘去吧,’她说道,‘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吓你一跳。’我追问她是什么事,但没用,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于是我就走了。我们那次离开了差不多六个星期。我们到卢卡去装油,到里窝那却装英国棉花,我们顺利地卸了货,分了红利,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了。我一进家门,就看见爱苏泰的房间中央有一只摇篮,这只摇篮,和其余的家具一比,算是奢华的了,摇篮里有一个七八个月的婴儿。我高兴地叫了一声,自从我暗杀了那检察官以来,一向都很快乐,只是一想到遗弃了这个孩子的时候,心里总有点不快。而对那次暗杀,我从没有后悔过。这一切,可怜的爱苏泰都猜到了。她就趁我出门的时候,带着那半片纱布,写下我把孩子送到医院里去的日期和时间,动身到巴黎去接孩子了。他们没有提出异议,就把那婴儿交了给她,啊,我承认,伯爵阁下,当我看到那可怜的小东西安静地躺在摇篮里的时候,我泪水盈眶,心潮澎湃。‘啊,爱苏泰,’我喊道,‘你真是一个好女人,上天会祝福你的。’”
  “这就和你的哲学不太相符了,”基督山说道,“这实在只是一种迷信而已。”
  “唉!大人说对啦,”贝尔图乔答道,“上帝派这个婴儿来是为了惩罚我们的。从没有哪个人的邪恶的天性这样早地就显露了出来,而且这决不是由于教养方面的什么过错。他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有一双深蓝色的大眼睛,和他那洁白的肤色非常相称,只是他的头发太淡了一点,使他的面貌看上去有点古怪,但他却有着极灵活的目光,极刻毒的微笑。不幸的是,在我们那儿有句谚语,叫做‘脸蛋儿长得俊,不是好到极点,就是坏到透顶。’这句谚语用在贝尼代托身上实在是正确不过啦,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已表现得极为恶劣。不错,我嫂嫂的溺爱也助长了他。为了这个孩子,我那可怜的嫂嫂宁肯跑上一、二十里路到镇上去买最新鲜的水果和最好吃的糖果,但他不爱帕尔马的子或热那亚的蜜饯,却偏爱到一家邻居的果园里去偷栗子或在阁楼上偷吃苹果干,尽管我的花园里长的胡桃和苹果可以随他吃个够。贝尼代托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的邻居华西里奥抱怨说他的钱袋里少一个路易,按照当地的风俗,人们是从不不把钱袋或贵重物品锁起来的,因为,大人们都知道,科西嘉是没有贼的,开始我们以为他一定是数钱时数错了,但他却坚持说一点没数错。那天,贝尼代托一早就离开了家,到很晚了还没有回来,我们非常焦急,后来,我们终天看到牵着一只猴子回来了,他说他看到那只猴子锁在一棵树下,就捡来了。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总是异想天开的,想要一只猴子的念头已在他的脑子里转了一个多月。一个路过洛格里亚诺的船夫有几只猴子,那个刁滑的家伙引坏了他,偷钱的念头无疑也是那个家伙教给他的。在我们的树林里是捡不到锁在树上的猴子的,’我说道,‘老实承认你是怎么弄来的吧。’贝尼代托坚持着他的谎话,而且讲得有声有色,听起来根本不象是真话,倒是显示出他很富于想象力。于是我发火了,他却大笑起来。我威胁要打他,他后退了两步。‘你不能打我,’他说道,‘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始终弄不明白这个要命的秘密是谁泄露给他的,我们一向小心谨慎地瞒着他,总之,这一句把那孩子的全部性情都暴露出来,我几乎被他吓住了,我的手无力地地垂了下来,连碰也没碰他一下。那孩子胜利了,而这次胜利使他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以致把爱苏泰所有有钱都任意挥霍掉了。他愈是不成器,爱苏泰似乎愈是爱他,她不知道该如何抑制他的任性,也没有勇气限止他的放荡行为。当我在洛格里亚诺的时候,一切还好,但只要我一离开,贝尼代托便成了一家之主,一切便都乱了套,当他才十一岁的时候,他就喜欢混在十八九岁的孩子们中玩了,而且选中的伙伴都是巴斯蒂亚甚至科西嘉最坏的孩子,他们已经闹过不少恶作剧,好多次有人恐吓控告他们。我慌了,因为一旦被人控告,就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而当时又不得不离开科西嘉去作一次长途跋涉,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带贝尼代托一起去,希望借此来避免一场临近的灾祸。走私贩子的生活是活跃而辛苦的,我希望那种生活,再加上船上严格的纪律,可以有助于改变一下他的堕落。我和贝尼代托单独谈话,叫他同我一起去,我努力用种种最能打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幻想的许诺去相诱他。他耐心地听我讲,听我讲完以后,他当时大笑起来。
  “‘你疯了吗,叔叔?’(他高兴的时候就这么叫我。)‘你以为我会用现在的这种生活去换取你那种生存方式——放弃我这种自由自在愉快的生活,而去象你那样又辛苦,又危险地去自讨苦吃吗?夜里忍受刺骨的寒风,白天忍受灼肤的酷热,东躲西藏的,一旦被人发觉,就得吃枪子儿这样去赚那一点点钱吗?哼,我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只要我要,妈妈总是会给我的,你瞧,我要是接受了你的建议,我不就是一个傻瓜啦。’他说得这样厚颜无耻,头头是道,我简直呆住了。贝尼代托却已回到了他的伙伴那儿,我看到他远远地把我指给他们看,简直把我当成了一个傻瓜了。”
  “可爱的孩子!”基督山自言自语地说道。
  “哎!假若他是我自己的儿子,贝尔图乔回答说,或甚至是我的侄儿,我是会想法把他带到正路上来的,因为你知道自己要尽责任,那样你的力量也就来了。但一想到要打一个父亲死在我手里的孩子,我就下不去手了。我的嫂嫂总是为那不幸的孩子辩护,但她也承认,她曾丢过好几次钱,而且数目都相当大,于是我就好好地劝她,让她把我们那笔小小的积蓄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备将来急用。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贝尼代托已完全能读,能写,能算了,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在一天中所学的。比别人一个星期学的还要多。我一心想着把他送到一只船上去干活,事前丝毫也不让他知道我的计划,只待拟定一个日子,然后一清早就送他上船,上了船,就把他推荐给船长,以后他的前途就由他自己去决定了。计划想好了以后,我便动身到法国去了。我们的全部货物都得在里昂湾里卸上岸,这样干已愈来愈困难了,因为当时是一八二九年了。社会秩序已完全重新建立起来了,海关关员的警戒已加强了好几倍,布揆耳的集市又刚刚开始,所以他们这时看管得极为严格。
  “我们远航开始的时候很顺利。我们把船驶进了罗纳河,在布揆耳到阿尔之间的一段河面上抛了锚,和其他几只帆船混在一起。我们一到达,当天夜里就开始卸货,在和我们有联络的几位客栈老板的帮助下,把货运进了城里。究竟是成功使我们疏忽大意了呢,还是我们被什么人出卖了,这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有一天傍晚,大约五点钟的时候,我们的小船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通知我们,说他看见一队海关关员正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们吃惊的倒不是他们就在附近,因为罗纳河沿岸是经常有人巡逻的,而是他们的小心谨慎,据那孩子讲,他们怕被人看到。我们立刻警戒起来,但已经太晚了。我们的船已被包围了,在海关人员中间,我还看到有几个宪兵,尽管我平时很勇敢,但这时一看见他们的制服,就吓得象老鼠见了猫似的,我一下跳进货舱里,打开一扇圆窗,窜入了河里,潜水逃走了,只有要呼吸的时候才浮上来一下,就这样我一直游到了罗纳河和那条从布揆耳到埃格莫特的运河交会的转弯处。我现在安全了,因为我可以沿着那个转拐的边上游而不会被人发现,我平平安安地游到了运河,我是故意朝这个方向游的。我已经告诉过大人,一个尼姆的客栈老板曾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开了一家客栈。”
  “是的,”基督山说,“我记得很清楚,我想他是你们的同伙吧。”
  “一点不错,”贝尔图乔回答说,“但在七、八年以前,他已把他的店顶给了一个马赛的裁缝,因为在他的老行当上几乎破了产,所以想换个行业重起炉灶。我们对于新旧店主当当然是不分彼此的,所以和他签订了同样的合同,我当时就是想去这个人那儿躲一下的。”
  “他叫什么名字?伯爵问道,似乎对贝尔图乔的故事颇感兴趣。”
  “葛司柏·卡德鲁斯,他娶了一个卡康脱村的女人,除了她的村名以外,我们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她当时正发着一种寒热病,似乎正在慢慢地死去。而她的丈夫,倒是一个很壮实的汉子,年约四十至四十五岁,他曾在危险中充分证明了他很有头脑和勇气,而且不止一次。”
  “你说”基督山插嘴道,“这件事发生的那一年是”
  “一八二九年,伯爵阁下。”
  “哪个月?”
  “六月。”
  “月初还是月底?”
  “三日傍晚。”
  “啊,”基督山说道,“一八二九年六月三日傍晚。讲下去吧。”
  “我当时就是想去要求卡德鲁斯给予庇护的。我们是从来不走前门的,所以我决定不破坏老规矩,而是翻过花园的篱笆,在橄榄树和野生的无花果树中间爬了进去。我怕卡德鲁斯那儿有别人,就躲进了一间小屋里,我以前常常在那间小屋里过夜,它和客栈正屋只隔着一层墙板,墙板上有洞,我们可以从洞里向里偷看,等候机会宣布我们的到来。我的意思是,假如里面只有卡德鲁斯一个人,我就告诉他我来了,在他家继续吃完那一顿刚才被海关关员打断了的晚餐,趁着那快要到来的暴风雨回到罗纳河去打听一下我们的船和船员的情形。我走进了那间小屋,而幸亏当时我那样做了,因为当时卡德鲁斯正巧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了。
  “我耐心地等候着,并不是想存心偷听他们的谈话,只是我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况且,这种事以前也是经常发生的。那个和卡德鲁斯一起来的人显然不是法国南部的本地人,他是个到布揆耳的集市上卖珠宝的商人,那次的集市要持续一个月,有很多从欧洲各地云集而来的商人和顾客,一次集市,每个珠宝商人通常可以做成十万到十五万法郎的生意。卡德鲁斯匆匆忙忙地进来,看到房间里空空的,只有那只狗在那儿,就叫起他的老婆来。‘喂,卡特娘们!’他说道,‘那位可敬的神甫没有骗我们,钻石是真的。’于是便听到了一声欢呼,楼梯就在一种软弱的脚步下格格地叫起来。‘你说计么?’他的老婆问道,脸色白得象死人一般。‘我说那颗钻石是真的,这位先生是巴黎的头等珠宝商,他肯出五万法郎买我们的钻石。只是,为了想证实它真是属于我们的,他希望你也象我那样来讲一遍,究竟那颗钻石是怎样不可思议地落到我们手里的。现在请坐吧,先生,我去给你倒一杯酒来。’
  “那珠宝商仔细地察看着客栈内部,看出对方显然是穷人,而他们要卖给他的那颗钻石,简直象是从一位亲王的珠宝箱里弄来的似的,‘讲一下你们的故事吧,太太,’他说道,无疑是想利用那丈夫离开的机会,使后者无法影响他妻子的故事,看看两篇话是否符合。‘噢!’她答道,‘这是天赐的礼物,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我的丈夫在一八一四或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有一个好朋友,名叫爱德蒙·唐太斯,他是个水手。这个可怜的人,卡德鲁斯已把他忘了,而他却没有忘记他,他临死的时候,把这颗钻石遗赠给了他。’‘可他又是怎么弄到的呢!’那珠宝商问道,难道‘他在入狱以前就有那颗钻石了吗?’‘不,先生,好象是他在牢里认识了一个有钱的英国人。当那人在牢里生病的时候,唐太斯象亲兄弟般地照顾他,那英国人在被释放的时候就把这颗钻石送给了唐太斯,而唐太斯却没福气,他死了,于是这颗钻石就由他拜托一位好心肠的神甫转赠给了我们,就在今天早晨才送到这儿来的。’‘说得一样!’珠宝商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故事最初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或许倒是真的。我们现在还没有讲定的只是价钱了。’‘怎么还没有讲定呢?’卡德鲁斯说道。‘我以为你已经同意我要的那个价钱了呢。’‘我出的价钱,’珠宝商回答说,‘是四万法郎。’‘四万!’卡康脱女人大声说道,‘这个数目我们是不卖的。神甫告诉我们它值五万,还不连那托子呢,’‘那位神甫叫什么名字?’那不怕麻烦的商人问道。‘布沙尼神甫,’卡康脱女人说道。‘他是个外国人吗?’‘意大利人,我想大概是从孟都亚附近来的。’‘让我再来看一下这颗钻石,’珠宝商答道,‘宝石的价值第一次看的时候常常会估错的。’卡德鲁斯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黑鲛皮的小盒子,打开盒子,把钻石交给了珠宝商。一看到那颗象榛子般大的钻石,卡康脱女人立刻显露出贪婪的目光。”
  “偷听者,你对这个美丽的故事怎么看?”基督山问道,“你信不信?”
  “信的,大人。我并不把卡德鲁斯看作是一个坏人,我以为他是不敢犯罪的,即使连偷东西的事也是不敢做的。”
  “这只能证明你的心地善良,可不是证明你的阅历深,贝尔图乔先生。你认不认识他们所说的那个爱德蒙·唐太斯?”
  “不,大人,我以前从没听人说起过他,后来也只听人提起过一次,那还是我在尼姆监狱里看到布沙尼神甫的时候他亲自对我说的。”
  “说下去吧。”
  “珠宝商接过了那只戒指,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钢钳和一个铜制的小天秤,把钻石从托子里拿出来,仔细地称了称。‘我给你四万五,’他说道,‘半个铜板也不能再加了,而且,这颗钻石也只值这些钱,我身上又刚巧只带着那个数目。’‘啊,那没关系,’卡德鲁斯回答说,‘其余那五千法郎我跟你回去拿好了。’‘不,’珠宝商把钻石和戒指还给了卡德鲁斯,答道,‘不,再多就不值了,我已经后悔给得太多了,因为这颗钻石里面有一条裂纹,我刚才没看出来。但是,我说出的话决不反悔,我可以出四万五。’‘至少,你得把钻石装回到戒指上面去呀。’卡尔贡特女人厉声说道。‘啊,是的。’珠宝商回答道,于是把钻石重新镶好了。‘没有关系,’卡德鲁斯一边说着,一边把那盒子放回到了他的口袋里,‘你不买别人也会买的。’‘是的,’珠宝商又说,‘但别人是不会象我这样好说话的,别人是不会相信这种故事的,象你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一颗钻石是不大合情理的。他会去告你的。你就不得不再去找布沙尼神甫,而把价值两千路易的钻石送人的神甫是不多的。法院会把它拿去,而把你关到牢里,过三四个月再放你出来,到那时这只戒指就会不见了,或是给你一粒价值三个法郎而不是四万五千法郎的假钻石,不错,它也许值五万五,但你必须承认,做这笔交易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呀。’卡德罗斯和他的妻子焦急地互相对看了一眼。‘不,’卡德鲁斯说道,‘我们不是有钱人,五千法郎的亏实在是吃不起。’‘你随便吧,亲爱的先生,’珠宝商说道,‘你看,我是带着亮晶晶的钱来的。’说着他便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金洋,故意把钱的光射到客栈老板那一对看花了的眼睛里,另外一只手则拿着一叠钞票。
  “卡德鲁斯的脑子里显然在激烈地斗争着,在他看来,他拿在手里翻来复去的这只鲛皮小盒子,其价值显然是不足以和那吸引他目光的那一大笔钱相匹敌的。因此他转过去低声问他的妻子,‘你觉得这事怎么样?’‘卖给他吧,卖给他吧!’她说道。‘假如他空手回布揆耳,他会去告我们的,而正如他所说的,谁知道我们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那位布沙尼神甫呢?’‘好吧,那么,我同意了!’卡德罗斯说道,‘你就出四万五千法郎买下这颗钻石吧。但我的太太要一条金项链,我也要一对银纽扣。’珠宝商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扁扁的长盒子来,里面装着几种他们所要的东西的样品。‘喏,’他说道,‘我这个人做生意非常爽快,你们自己挑吧。’那女人挑选了一条约值五个路易的金项链,那做丈夫的则选了一对大概可值十五法郎的纽扣。‘我希望你们现在不会再抱怨了吧?’珠宝商说道,‘神甫告诉我它可是值五万法郎的。’卡德鲁斯自言自语地说道。‘来,来,把它给我吧!你这个人真奇怪!’珠宝商说着,一边从他的手里把那钻戒拿了过来。‘我给了你四万五千法郎,也就是说,每年可有两千五百法郎的进帐,我倒很想发这样的一笔财,而你还不满足!’‘那四万五千法郎在哪儿呢?’卡德鲁斯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道,‘来,我们先来看看钱吧!’‘钱在这儿。’珠宝商回答说,于是他在桌子上数出一万五千法郎的金洋和三万法郎的钞票。‘等我先把灯点起来,’卡康脱女人说道,‘天黑下来了,说不定会数错的。’“的确,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有那半个钟头以来一直气势汹汹表示快要降临的暴风雨也和夜晚一起来了。远处已隐约可听到隆隆的雷声,但那珠宝商,卡德鲁斯,或是卡康脱女人似乎都没有去注意它,他们都象是着了魔似的。当我看到这么多金洋和这么多钞票时也觉得有点入迷了,真象是在做梦,象在做梦时常常发生的情形一样,我觉得自己已被钉在了那个地方了。卡德鲁斯把金洋和钞票连数了两遍。在这期间,那珠宝商在灯光下查看着那颗亮晶晶的钻石,钻石发出来的光使他没去注意那暴风雨的先兆已反射到了窗户上。
  ‘喂,’珠宝商问道,‘现款对不对?’‘对的,’卡德鲁斯说道。‘把皮夹子拿给我,卡康脱特娘们,再找一只可以装钱的布袋来。’“卡康脱女人走到一只碗柜前面,拿出了一只旧皮夹子和一只钱袋,她从那只皮夹里子抽出了几封油腻腻的信,把钞票装了进去,又从那只钱袋里摸出了两三个值六里弗的艾居,这两三个艾居,多半就是这对可怜的夫妇全部的财产了。‘好了,’卡德鲁斯说道,‘现在,虽然你叫我们亏了一万法郎,但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是诚心诚意请你的。’‘谢谢你,’珠宝商答道,‘时候不早了,我必须赶回布揆耳去了。我的太太要着急了。’他摸出表来大声叫道,‘啊唷!差不多九点钟啦!唷,我得半夜里才能回到布揆耳了!晚安,亲爱的。要是布沙尼神甫碰巧回来,别忘了提起我呀。’‘你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离开布揆耳了呀,’卡德鲁斯说道,‘因为集市过几天就要结束了。’‘不错,但那没关系。写信通知我好了,写巴黎王宫于皮埃尔街四十五号埃阿内先生收就得了。我会专程来拜访他的。’“这时,天上打了一个很响的霹雳,同时擦过一道强烈的闪电,几乎使灯光相映失色。‘啊唷!’卡德鲁斯大声说道。‘这种天气你可不能走了吧。’‘响,我是不怕打雷的!’珠宝商说道。‘那么强盗呢,’卡康脱女人说道,‘在这条路上碰到这样的集市时期是向来不十分安全的。’‘噢,至于强盗,’埃阿内说道,‘我这儿有样东西可以对付他们,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对上满子弹的小手枪来。’‘喏,’他说,‘这就是两只又会叫又会咬的狗,谁要是想垂涎你的钻石,就得尝尝它们的味道,卡德鲁斯老爷。’“卡德鲁斯和他的妻子又互相交换了一个意义深长的眼色。看来他们好象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似的。‘那好吧,祝你一路平安!’卡德鲁斯说道。‘谢谢你。’珠宝商回答说。于是他拿起那只靠在一只旧碗柜旁边的手杖,转身向外走去,他刚把门打开,门外就立刻扑进来一阵狂风,差一点儿把灯吹灭了。‘噢!’他说道,‘这种天气真是太好了,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走六里路那才妙呢!’‘别走了吧,’卡德鲁斯说道,‘你可以睡在这儿的。’‘是呀,真的别走了吧,’卡康脱女人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接上去说道,‘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的。’‘不,我一定得到布揆耳去过夜。所以我再说一次,晚安!’卡德鲁斯慢吞吞地跟他到门口。‘我什么都看不清啦!’珠宝商说道,他已到了门外。‘我应该向右走还是向左走呢?’‘向右走,’卡德鲁斯说道。‘你决不会走错的,大路两旁都有树。‘好,行啦!’听那个声音似乎已到了远处。‘把门关上,’卡康脱女人说道,‘我不喜欢在打雷的时候把门开着。’‘尤其是当家里有钱的时候,呃?’卡德鲁斯回答说,把门上下都闩好。
  “他回到了房间里,走到碗柜前面取出了钱袋和皮夹子,于是两个人又开始第三次数他们的金洋和钞票。跳动的灯光照亮了那两张脸,我从没在人的脸上看到过那种贪婪的表情。那女的尤其可怕,她本来就因为发烧一天到晚都在索索地发抖,这时抖得更厉害了,她的脸变成了铅白色,眼睛象炽热的煤炭。‘你干嘛要留他在这儿过夜?’她用一种嘶哑的声音问道。‘干嘛?’卡德鲁斯打了一个寒颤说道,‘咦,免得他一路辛苦地回到布揆耳去呀。’‘啊’!那女人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回答说,‘我还以为是为别的什么原因呢。’‘女人哪,女人哪,你为什么要有这种念头呢?’卡德鲁斯大声说道,‘即使你有了这种念头,你又为什么不把它闷在自己的心里呢?’‘哼,’卡康脱女人顿了顿说道,‘你不是个男子汉!’‘你这是什么意思?’卡德鲁斯说道。‘假如你是个男子汉,你就不该让他走出这个门。’‘女人!’‘或者不该让他到布揆耳。’‘女人哪!’‘这条路有一个大转弯,他不得不顺着大路走,而沿着运河走,却有一条近路。’‘女人哪!你触怒上帝啦!喏!听!’正当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一连串轰隆隆的雷声,银白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然后,那雷声渐渐地远去了,似乎有点不情愿离开这该诅咒的房子似的。‘耶稣呀!’卡德鲁斯一边说着,一边在自己胸前划十字。
  “正在这时,在那常常随雷声之后而来的恐怖的沉寂中,他们听到了一阵叩门声。卡德鲁斯和他的妻子都吓了一跳,惊骇地互相望了一眼。‘是谁呀?’卡德鲁斯大声问道,并站起来把散开在桌子上的金洋和钞票拢成一堆,用双手把它压住。
  ‘是我!’一个声音喊道。‘你是谁?’‘呃,没错的!珠宝商埃阿内呀。’‘哼,你还说我触怒了上帝!’卡康脱女人带着一个可怕的微笑说道,‘咦,正是那好心肠的上帝又把他送回来啦。’卡德鲁斯脸色煞白,吓得都喘不过气来了,一下子跌回到了他的椅子里。卡康脱女人则正巧相反,她站起身来,跨着坚定的步子向门口走去,一边开门,一边说道,‘请进来,亲爱的埃阿内先生。’‘说实话!’那浑身被雨淋得透透的珠宝商说道,‘看来我今晚上是无法回布揆耳啦。蠢事愈早结束愈好,亲爱的卡德鲁斯。你则说愿意留宿我,我接受了,所以我回来准备在你这儿过夜了。’卡德鲁斯一面抹掉他额头上的冷汗,一面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卡康脱女人在珠宝商进来以后就把门上下都闩好了。
  (第四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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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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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珠宝商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他小心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但房间里没什么可疑之处,即使他这时心里已有所怀疑,这种怀疑也是无法存在的,或无法证实的。卡德鲁斯的两手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金洋和钞票,而卡康脱女人则极力向客人装出一副善意的微笑。‘啊!’珠宝商说,‘你对于钱的数目似乎还有点不放心,我走了以后你又数过了吧。’‘不,不是的,’卡德鲁斯答道,‘只是这笔钱财来得这样突然,我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所以只有把实实在在的物证放在眼前,我们才能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珠宝商微笑了一下。‘你们家还有别的客人吗?’他问道。‘没有,’卡德鲁斯回答道,‘我们这儿不住旅客的,我们离镇子太近了,谁都不会想到要在这儿投宿。’‘那我恐怕会打扰你们了吧?’‘噢,老天爷,不!亲爱的先生,一点儿也不,’卡康脱女人说道,‘一点儿也不,我向你保证。’‘但你们让我睡在哪儿好呢?’‘楼上有房间。’‘可那不是你们的房间吗?’‘放心好了!我们的后房还有一张床。’卡德鲁斯带着惊奇的神情看着他的妻子。”这时,卡康脱女人已生起了壁炉里的火,以便客人把湿衣服烤干,那珠宝商一边背向着火取暖,一边哼着小曲。卡康脱女人还在桌子的一端铺上了一块餐巾,把他们吃剩的晚餐放在了上面,另外又加了三四只新鲜鸡蛋。卡德鲁斯这时已把他的钞票装进了皮夹子,金洋装进了钱袋里,全部财宝都小心地锁进了钱箱里。然后他面带忧郁,心事重重地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地瞟一眼那珠宝商,珠宝商这时仍站在火炉前面,身上直冒热气,烤干了一面,又转身烤另一面。“‘喏,’卡康脱女人拿来一瓶酒放到了桌子上,说道,‘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随便你什么时候吃好了。’‘你们不和我一起坐下来吃一点吗?’珠宝商问道。‘我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卡德鲁斯说道。‘我们午饭吃得很晚。’卡康脱女人急忙插嘴说。‘那么看来我要一个人吃罗?’珠宝商说道。‘噢,我们可以陪你坐坐。’卡康脱女人回答说,态度非常殷勤,即使对于付钱吃饭的客人,她也是不常表现出这种态度的。”
  “卡德鲁斯锐利的目光不时地射向他的妻子,但只象电光一闪那样的短暂。暴风雨依旧咆啸着。‘喏!喏,’卡康脱女人说道,‘你听到了没有?说实话,你真回来对了。’‘可是,’珠宝商答道,‘要是我吃完饭以后暴风雨已经停了,我还是要去尝试一次的,看看能否完成我的旅程。’‘噢,’卡德鲁斯摇摇头说道,‘暴风雨是决不会停的,现在刮的是西北风,肯定要到明天早晨才会停下来,说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哎!’那珠宝商一边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一边说道,‘说来说去那些在船上的人可算倒霉了。’‘啊!’卡康脱女人附和着说道,‘碰到这样恶劣天气的晚上他们可真够苦的了。’“珠宝商开始吃起饭来,卡康脱女人则继续向他献小殷勤,象个小心的主妇一样。她平常是那样的古怪别扭,而这时却变成了一位关心他人的有礼貌的模范家庭主妇了。要是那珠宝商以前曾和她相处过,对于她这样明显的变化一定会表示惊奇的,因而也就一定会产生某种怀疑。这时,卡德鲁斯继续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着,似乎不愿去看他的客人,当那个外乡人一吃完饭的时候,他就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暴风雨好象过去了。’他说道。但似乎上天故意要驳斥他的话似的,就在这时突然打下了一个很响的霹雳,几乎要把房子连根拔起似的,同时突然地刮进来一阵夹带着雨水的狂风,忽地一下扑灭了他手里的那盏灯。卡德鲁斯急忙关上门,又回到了他的客人那里,而卡康脱女人则在壁炉里快要熄灭的炭火上点起了一支蜡烛。‘你一定很累了,’她向珠宝商说道,‘我已经在你的床上铺好了白床单。你去你的卧室休息吧,晚安!’“那珠宝商又等了一会儿,看看那暴风雨有没有平息下去,但他看到的是雷声和雨点都愈来愈大,于是便向两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楼去了。他当时正从我的头顶上经过,他每 楼梯,我就听到楼梯格吱地叫一声。卡康脱女人那焦灼的目光跟随着他,而卡德鲁斯却正相反,他甚至连看都不朝那个方向看一眼。
  “这一切,虽然从那以后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但当时却并没给我留下多大的印象。的确,所发生的这一切(除了那个有关钻石的故事听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相信以外)似乎都是很自然的。当时我虽然很疲倦,但心里仍很想等暴风雨一停就继续上路,所以我决定利用这比较安静的时间来睡上几个钟头,以恢复我的体力和精力。那珠宝商的房间就在我的头顶上,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能辩别出来,他先尽力布置了一番,准备舒舒服服地过一夜,然后就往床上一倒,我听到了床在他的重压之下发出的格吱格吱地响声。我的眼皮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重起来,我困极了,我当时并没怀疑会出什么事,所以也就不想去摆脱睡意的侵袭了。当我最后一次向房间里张望的时候,卡德鲁斯和他的妻子已经坐了下来,前者坐在一张木头的小矮登上,那种小矮凳在乡下常常是当作椅子用的。他背朝着我,所以我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即使他换个方向坐,我也是看不到的,因为他正把头埋在两手之间。卡康脱女人则带着一种藐视的眼神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她耸了耸肩,过去坐在了他的对面。正当这时,那快熄灭的炉火引着了旁边的一片木头,壁炉里又重新吐出个火苗,于是一片火光一瞬间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卡康脱女人的目光依旧在她丈夫的身上,由于他毫无改变姿势的样子,她就伸出她那只瘦骨嶙嶙的硬手,在他的前额上点了一下。
  “卡德鲁斯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女人的嘴巴似乎在动,好象在讲话,但不知是因为她讲话的声音太低了,还是因为我的听觉已因浓浓的睡意而变迟钝了,总之她讲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甚至连我所看到的东西也都象隔了一重雾似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最后,我合上了眼睛,失去了知觉。究竟我在这种毫无知觉的状态中睡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我突然被一声枪声和可怕的惨叫声惊醒了。房间的地板上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接着,楼梯上重重地发出了一个响声,象是有样笨重的东西无力地倒下去似的。我的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时就又听到了呻吟声和半窒息的叫喊声混成了一片,象是有人在进行一场垂死的挣扎。最后的那一声喊叫拖得很长,后来就愈来愈弱,渐渐地变成了呻吟,这一声喊叫一下子把我从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中唤醒了。我急忙用一只胳脯撑起身子,环顾周围,但见周围一片漆黑,我感觉到头顶上好象雨水已经渗透了楼上房间的地板,因为有一种潮湿的东西正一滴滴地落在我的前额上,我用手抹了一把,确觉得它湿粘糊糊的。
  “在那一阵可怕的声响之后,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只剩一个男人在我头顶上走动的声音。楼梯在他的脚下格吱格吱地响着。那个人走到楼下的房间里,走近壁炉前面,点起了一支蜡烛。那是卡德鲁斯,只见他脸色苍白,衬衫被鲜血染成了一片红色。点亮了灯以后,他急急忙忙地又上楼去了,于是我头顶上的房间里又响起了他那急促不安的脚步声。不久,他手里拿着那只鲛皮小盒子下来了,他打开盒子,看清楚了钻石的确仍旧在里面,然后,似乎又犹豫不定,不知该把它藏在哪个口袋里才好,他好象觉得哪个口袋都不够安全似的,最后他把它夹在了一条红手帕里,把手帕小心地盘在了他的头上。接着,他又从碗柜里拿出钞票和金洋,一包塞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一包塞进了他的背心口袋里,匆匆地拿了两三件内衣捆成了一个小包袱,就冲到门口,消失在夜的黑暗里。
  “当时我一切都明白了。我为刚才所发生的事而责备自己,好象这桩罪案是我自己干的似的。我觉得似乎听到了一点微弱的呻吟声,就满心以为那不幸的珠宝商还没断气,我决定去救他,希望借此略微赎一下我的罪过,不是赎我自己所犯的那个罪,而是赎我刚才没有设法去阻止的那个罪。心里这么想着,我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从我所蜷伏的地方撞进了隔壁房间里去,我和里面的那房间原本就是隔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板,经我用力一撞,木板就倒了下去,我发觉自己已进到了屋子里面。我赶快抓起那支点着的蜡烛,急忙奔上楼梯,才上到一半,我便踩着了一个横卧在楼梯上的人,几乎跌了一交。那是卡康脱女人的尸体!我听到的那声枪响无疑地是冲这个倒霉的女人开的,子弹可怕地撕裂了她的喉咙,留下了一个裂开的伤口,从那伤口里,从她的嘴里,血象泉水似的汩汩地冒了出来。看到这个可怜的人已救不活了,我便一步跨过去,走到了卧室里。卧室里乱得一塌糊涂,那场殊死搏斗无疑就是在这儿进行的,家具都打得东倒西歪的,床单拖到了地板上,无疑那是不幸的珠宝商紧紧地抱住了它的缘故。那被害的人正躺在地板上,头靠着墙壁,浑身鲜血淋淋,血从他胸部的三个伤口里直喷出来,在第四个伤口里,插着一把厨房里用的切菜刀,只剩刀把还露在外面。
  “我的脚踩到了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没有用过,大概是火药湿了的缘故。我向那珠宝商走去,他还没最后咽气,我的脚步也在格吱格吱地响,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盯我一会儿,嘴唇动了几下,象是想说什么话,但立刻就断了气。这一幕凄惨的景象几乎使我失去了知觉,既然对这屋里的任何人我都无能为力了,我惟一的念头便是逃走,我冲到了楼梯口,两手紧捂着我那火烧般的太阳穴,嘴里惊恐地喊叫着,一到楼下的房间里,我就看见五六个海关关员和两三个宪兵已在那儿了。他们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而我当时甚至连抵抗都不想抵抗,因为我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我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看见其中几个人冲我指了指,于是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血。原来从楼梯缝里漏到我身上的那一滴滴温热的雨是卡康脱女人的血。我用手指了一下我刚才躲藏的地方。‘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宪兵问道。一个税务员走到了我所指的那个地方。‘他的意思是说,’他回来的时候说道,‘他是从这个洞里钻进来的,’一面指着我撞破板壁进来的那个地方。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原来把我当作杀人犯了。现在我的声音和体力都恢复了。我挣扎着想摆脱那抓住我的两个人,嘴里大喊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两个宪兵用他们马枪的枪口顶住了我的胸部,‘再动一动,’他们说,‘就崩了你!’‘你们为什么要用死来恐吓我,’我大喊道,‘我不是已经说过我是无罪的了吗?’‘你到尼姆去对法官讲你这个小小的故事吧。现在先跟我们走吧,我们所能给你的最好的忠告就是不要抵抗。’抵抗我是想都没想到的。我已经给吓坏了,我一言不发地让人给带上了手铐,绑在了一匹马的尾巴上,然后就在这种情景下到了尼姆。
  “按当时的情形推测,大概有一个官员一直尾随着我,跟到客栈附近便失掉了我的踪迹,他想我一定准备在那儿过夜的,就回去召集了他的人来,他们到达的时候,恰巧听到了那一声枪响,在这种罪证确凿的情形下捉住了我,所以我立刻明白了,要证明我的无辜已是很困难的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求审问我的那位法官能去查询一位名叫布沙尼的神甫,因为他曾在凶杀案发生的前一天早晨到过杜加桥客栈。假如有关钻石的那个故事的,确是卡德鲁斯自己瞎编的,而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布沙尼神甫这么个人,那么,我就没救了,除非能把卡德鲁斯本人捉到,而且能使他自己招供一切。
  “这样过了两个月,我应该感谢那位法官,因为他派人到处去寻找我想见的那个人。我已经放弃了一切希望。卡德鲁斯没有捉到,而秋季大审却一天天的迫近了,忽然,在九月八日那天,也就是说,正巧在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零五天,那位我认为已没希望再见到的布沙尼神甫,主动地到监狱里来了,说他知道有一个犯人想和他说话。他说,他在马赛时听说了那件事,所以就赶快来了却我的心愿了。您很容易想象得到,我是带着多么感激的情绪欢迎他的,我把我的所见所闻全都讲给了他听。当我讲到有关钻石的事,我觉得有点后怕,但使我万分惊奇的是,他竟加以证实了,认为一点不假,而使我同样惊奇的是,他对于我所讲的一切似乎全都相信。于是,我被他的仁爱感动了,同时看到他很熟悉我故乡的一切风俗习惯,又想到,我唯一真正的罪过就是那一个罪恶,只有从这样仁慈和博爱的人嘴里才能得到有力的宽恕,于是我就请他接受我的忏悔,而就在忏悔的封缄之下,我把阿都尔的事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出来。我这样作虽然是因为良心发现一时的冲动,但所产生的后果却如同经过冷静的思考以后的举动一样。我主动地承认阿都尔暗杀案证明了我这次的确没有犯罪。当他离开我的时候,叮嘱我不要气馁,他将竭力使法官相信我是无事的。
  “我很快就感觉到了那位好心的神甫为我出力已经见效了,因为牢里对我的严格看管已逐渐放松了,他们告诉我,我的审判已经延期,不参加当时举行的大审了,而延迟到下一次巡回审判时再开庭。在这期间,上天保佑卡德鲁斯终于被捉到了,他们在国外一个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他,把他押回了法国,他全部招供了,并推诿着说那件事是他妻子的主意并怂恿他干的。他被判处终生到奴隶船[一种帆桨并用的船,船上的苦工都是囚犯,用铁链锁在一起,在舱底划船。——译注]上去当苦役,而我则立刻释放了。”
  “这以后,我想,”基督山说道,“你就拿了布沙尼神甫的那封推荐信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
  “是的,大人,那位仁慈的神甫显然很关心我的一切。‘你干走私贩子这一行当,’有一天他对我说道,‘假如再一个劲儿干下去,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毁掉自己的,我劝你,出狱以后,还是选一个比较安全也比较令人尊敬的行业干干吧。’‘但是’,我问道,‘我怎么能养活我自己和我那可怜的嫂嫂呢?’‘有一个人,我是他的忏悔师,’他回答说,‘他相当尊敬我,不久以前,他请我给他找一个可靠的仆人。你愿不愿意去?假如愿意,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你去投奔我那位朋友吧。’‘噢,神甫,’我喊道,‘那太好了!’‘但你必须向我发誓,将来决不会使我后悔我的这次推荐。’我正要举手发誓。‘不必了,’他说道,‘我了解科西嘉人,而且也很喜欢科西嘉人,我就依赖这一点!喏,拿着这个去吧,’他迅速地写了几行字以后说道。于是我就带了那封信来见大人,您接到信以后,就收下了我,我现在斗胆地问一下大人,您究竟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没有?”
  “正巧相反,贝尔图乔,我始终觉得你很忠心,诚实,称职。我只发觉你有一个缺点,就是你还不够信任我。”
  “真的,大人,我不明白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既然有一个嫂嫂和一个继子,为什么却从来没对我提起过他们呢?”
  “唉!我又得追述我生平那个最痛苦的阶段。您大概想象得到,我出狱后急于想去探望和安慰我那亲爱的嫂嫂,于是便不再浪费时间,马上回科西嘉去了,但当我到达洛格里亚诺的时候,我发觉那所屋子里在办丧事,那儿曾发生过一幕极其可怕的事情,邻居们到今天都还记得它,并一直在谈论它。我那可怜的嫂嫂遵照我的忠告行事,拒绝再满足贝尼代托的不合理的要求,但他只要相信她还剩一个铜板,就不断地逼迫她,向她要钱。有一天早晨,他又向她要钱,并恐吓她,要是她不把他要的数目给他,就会发生极其严重的后果,说完,他就走了,一整天也不回来,让那心地善良的爱苏泰独自去悲伤痛苦。爱苏泰是真心真意地爱他,就和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的,想到他的这些行为,就不禁恸哭了一番,看到他还不回来,又不免伤心落泪,夜晚来临了,可是,她还是怀着一颗母亲的心在那儿挂念着他,耐心地等候他回来。
  “钟敲十一点了,他终于带着两个和他一路货色的同伴回来了。当可怜的爱苏泰站起来正要上前去拥抱她的浪子的时候,这三个恶棍捉住了她,其中的一个,或许就是那个混小子,我现在想起来还不免心惊胆战的,他大声说道,‘我们来让她吃点苦头,那样她就会乖乖地告诉我们钱在哪儿啦。’“不幸我们的邻居瓦西里奥当时碰巧到巴斯蒂亚去了,只留下他的妻子一人在家,除她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到或听到我们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了。贝尼代托的那两个残忍的同伴捉住了可怜的爱苏泰,爱苏泰决想不到他们会伤害她的,所以仍笑脸望着这些不久就要成为残害她的刽子手的人。另外那个恶棍开始把门窗都堵了起来,然后回到他无耻的帮凶那儿,三个人合力堵住了爱苏泰的嘴,那可怜的女人一看到这种可怕的情形,就大声喊叫起来。做完这一步以后,他们就用火盆去烙爱苏泰的脚,以为这样做就可以逼她说出我们那笔小小的积蓄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我那可怜的嫂嫂在挣扎的时候衣服着了火,他们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不得不放开了她。爱苏泰浑身着了火,她发疯般地冲到门口,门已经被反扣住了。她又飞奔到窗口,但窗户也已被堵住了。于是她的邻居听到了可怕的喊声,是爱苏泰在喊救命。但后来她的声音便窒息了,她的喊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变成呻吟,第二天早晨,经过了一夜的焦急和恐怖,瓦西里奥的妻子终于鼓起勇气冒险出来,叫地方当局的人来打开了我们家的门,爱苏泰,尽管已被烧灼得体无完肤,却还没有断气。屋里的每一只抽屉和暗柜都被撬开了,凡是值得带走的东西都被劫走了。贝尼代托以后就再也没有在洛格里亚诺出现过,我也再没有见到过他,也不曾听人说起过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在这些可怕的事发生以后,我就来侍奉大人了,我觉得再向大人提起他们未免太愚蠢了,因为贝尼代托已毫无下落,而我的嫂嫂也已经死了。”
  “你对那件事怎么看?”基督山问道。
  “这是一种惩罚,罚我所犯下的罪。”贝尔图乔答道。“噢,维尔福这一家人真都该天诛地灭!”
  “我相信会的。”伯爵用一种郁闷的口吻喃喃的说道。
  “现在,”贝尔图乔又说,“大人或许该明白了吧,我曾在这座花园里杀过一个人,而我又再回到这个地方,因此我的情绪很不好,以致劳您过问这其中的原因。因为,简单地说,我不敢肯定维尔福先生是不是就躺在我脚前那个他为自己孩子所掘的坟墓里。”
  “的确,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基督山离开了他所坐的长凳,站起身来,“甚至”,他低声接着说道,“或许那位检察官并没有死。布沙尼神甫说得不错,你应该把你的身世讲给我听的,因为这可以使我将来不至于对你再发生误会了。至于贝尼代托,他既然这样罪大恶极,你后来有没有设法去打听一下,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在干些什么?”
  “没有!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非但不会去找他,而且会赶紧逃开,象看见妖魔一般。我从没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字,我真希望他已经死了。”
  “别那么希望,贝尔图乔,”伯爵说道。“恶人是不会就那样死的,因为上帝似乎还要关照他们,他要用他们来作他报复的工具。”
  “希望如此,”贝尔图乔说道。“我只求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见他。伯爵阁下,”管家卑下地躬身向前,又说道,“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万能的主是我在天上的裁判官,而您就是我地上的裁判官。您难道不说几句安慰我的话吗?”
  “我的好朋友,我所能对你说的和布沙尼神甫对你说的一样。维尔福,你所杀的那个人,是应该受到你对他的那种惩罚的,这是公正的做法,因为他不该那样对待你,或许,他另外还犯过别的罪。贝尼代托,假如他还活着的话,会在某件事上变成上天报应的工具,他也会受到惩罚的,至于说到你,我看有一点上你是真正有罪的。你且自问一下,你把那婴儿从活埋他的坟墓里救出来以后,为什么不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这是罪过啊,贝尔图乔。”
  “没错,大人,这一点,正如您所说的,我干得很不对,在这一点上我简直象个懦夫。我把那个孩子救活以后,我最应尽的责任就是应当马上把他送还给他的母亲,但那样做,我就免不了要被人细细地盘问,而一经盘问,我自己多半就会被人捉住。而我当时却非常想活命,一半是为了我的嫂嫂,一半是出于我心里天生的那种傲性,我在报仇成功以后,总希望能干干净净地脱身。或许,也是那种贪生怕死的本能使我想避免冒险吧。噢!我真不如我那可怜的哥哥勇敢。”
  贝尔图乔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而基督山则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目光凝视着他。伯爵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沉默使周围的气氛更加严肃起来,尤其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一会儿之后,他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那抑郁的口吻说道:“我们今天的游览就到此为止吧,为了正式结束这番谈话,我可以把布沙尼神甫亲口对我说过的几句话复述给你听:‘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药——时间和沉默。’贝尔图乔先生,现在让我一个人在这个花园里散一会儿步吧。你在那幕可怕的场景里是一个演员,旧地重游会引起你痛苦的回忆,但我却几乎可以说很高兴,觉得这处产业已增值不少了。你知道,贝尔图乔先生,树木之年之所以能使人觉得可爱就是因为它们能遮成树荫,而树荫之所以使人觉得可爱,就是因为它让人充满了幻想。我在这儿买了一座花园,原以为只是买了一块四面有围墙的地方而已,但现在这个地方却突然变成了一个鬼影憧憧的花园,而在契约上却不曾提到过。我喜欢鬼,我从没听说过死人用六千年时间所做的恶事能超过活人在一天之内所犯的罪过。去休息吧,贝尔图乔,安心去睡觉好了。在你临终的时候,假如你的忏悔师没有布沙尼神甫那样宽容,要是我还活着,你可以派人来找我,我可以找些话来安慰你的灵魂,使你安心地踏上那‘永恒’的崎岖的旅程。”
  贝尔图乔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便转身叹着气走了。当他走出了视线的时候,基督山就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地说:“这儿,就在这棵梧桐底下,是那婴儿的坟墓。那个是通花园的小门。这个角上是通卧室的暗梯。这些情节我用不着记录在本子上,因为它们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的脚下,就在我的周围,种种活生生的事实已给我勾出了一个轮廓。”
  伯爵又在花园里转了一遍,然后,重新登上他的马车,贝尔图乔看到他的主人面带深思的表情,就默默地去坐在了车夫旁边。马车迅速地向巴黎奔去。
  当天晚上,到达香榭丽舍大道的寓所以后,基督山伯爵到全房子各处去巡视了一遍,看起来象是对于每个转弯抹角都早已摸熟了似的。尽管他领头在前面走,却不曾摸错一扇门,走错一条走廊或楼梯,他总能一点不错地走到他想看的地方或房间。阿里陪着他作这次夜间视察。伯爵先向贝尔图乔吩咐了一番,告诉他房间里应如何改进和变换,然后又摸出表来看了一眼,对那在一旁恭候着的黑奴说道:“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了,海黛就快到了。你有没有去通知一声那些法国女佣人?”
  阿里用手指了指留给希腊美人用的那几个房间,那些房间可说是和全屋的其他房间隔离的,当房门被帘子遮住的时候,人即使走遍全屋也不会发现那个地方还有一间客厅和两个房间。阿里在指过房间以后,又伸出了左手的三个手指,然后,把手垫在他的头下,闭上眼睛,做出一副睡觉的样子。
  “我懂了,”基督山说道,他很熟悉阿里的手势,“你的意思是告诉我有三个女佣人等在卧室里。”
  阿里连连点头。
  “夫人今天晚上一定很累了,”基督山又说道,“她一到立刻就会想休息的。叫那些法国女佣人不要问这问那地去打扰她,叫她们请安以后就退出去。你也防着一点儿,别让那些希腊女佣人和这些法国女佣有什么往来。”
  阿里鞠了一躬。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喊门房的声音。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进了车道,在门廊的台阶前停了下来。伯爵走下台阶,走到那已经打开的车门前面。他把他的手伸给了一个青年女子。那个青年女子全身都裹在一件绿色绣金的披风里,她把伯爵的手放到她的唇边,爱慕和崇敬地吻了一下。他们又用荷马写史诗的那种音调铿锵的语言交谈了几句话。
  那女人说话的时候表情非常亲切,而伯爵答话的时候神气也很温和庄重。这个女的不是别人,就是在意大利陪伴基督山那个可爱的希腊女人。阿里手里拿着一支玫瑰色的蜡烛在前领路,引她到了她的房间里,而伯爵也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一小时之后,屋子里的每一盏灯都熄灭了,也许府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入睡了。
  (第四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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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无限贷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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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一辆低轮马车,由两匹健壮的英国马拉着,停在了基督山的门前。车门的嵌板上绘着一套男爵的武器图案,一个人从车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吩咐他的马夫到门房里去问一下基督山伯爵是否住在这儿,是否在家。这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上衣的纽扣也是蓝色的,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上挂着一条粗金链子,棕色的裤子,头发很黑,在前额上垂得很低,几乎覆盖了他的眉毛,尤其是,这一头漆黑油亮的头发和那刻在他脸上的深深的皱纹极不相称,很使人怀疑那是假发。总之,这个人虽然明显地年纪约五十开外,却想使人觉得他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他一面等回报,一面观察着这座房子,而且观察得相当仔细,可以说多少已有点失礼了,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有花园和那些来来往往穿制服的仆人。这个人的目光很敏锐,但这种敏锐的目光与其说可显示出他的聪明,倒不如说可显示出他的奸诈,他的两片嘴唇成直线形的,而且相当薄,以致当它们闭拢的时候,几乎完全被压进了嘴巴里。总之,他那大而凸出的颧骨(那是确定的奸诈的证明),他那扁平的前额,他那大得超过耳朵的后脑骨,他那大而庸俗的耳朵,在一位相面先生的眼中,这副尊容实在是不配受人尊敬的,但人们之所以尊敬他,当然是因为他有那几匹雄壮美丽的马,有那佩在前襟上的大钻石,和那从上衣的这一边纽孔拖到那一边纽孔的红缎带。
  马夫遵照他的吩咐,上前敲敲门房的窗子,问道:“基督山伯爵是住在这儿吗?”
  “大人是住在这儿,”门房回答说。然后他向阿里询问地瞟了一眼,阿里做了一个否定的姿势,于是他又说道,“但是“但是什么?”马夫问道。
  “大人今天不会客。”
  “那么收下我主人的这张名片吧。是腾格拉尔男爵阁下!别忘了把这张名片交给伯爵,并请转达伯爵,我家主人是到众议院去的路上特地绕道来拜访他的。”
  “我是不能和大人说话的,”门房答道,“你的意思可以由贴身跟班代为转达。”马夫回到马车那儿。“怎么样?”腾格拉尔问道,马夫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未免有点生气,就把他和那门房交谈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他的主人。
  “噢!”男爵说道,“那么这位先生一定是一位亲王了,他必须被称为大人,除了他的跟班以外谁都无法近他的身。这没有关系,我收到了一张他的由我支付的贷款通知,所以我必须来看他一次,问问他什么时候要钱用。”
  于是,腾格拉尔重重地往座位上一靠,用一种从街对面都听得到的高声向他的车夫喊道:“到众议院!”
  此时,基督山已经看到了男爵,他一得到男爵来访的通知,就从他楼上的百叶窗里,用一副上等的剧场看演出时用的望远镜。把对方研究了一番,其观察之细密并不亚于腾格拉尔对他房屋,花园和仆人的制服的观察。“那家伙的相貌的确很丑陋,”
  伯爵一边把他的望远镜装进一只象牙盒子里,一边用一种厌恶的口吻说道。“前额平坦而微凹,象条赤练蛇;头颅圆圆的,象兀鹰;鼻子又尖又勾,象荒鹫;这样一副尊容为什么大家不一见就厌恶地躲开呢?阿里!”他喊道,并在那面紫铜的铜锣上敲了一下。阿里出现了。“叫贝尔图乔来!”伯爵说道。
  贝尔图乔几乎立刻就走了进来。“是大人叫我吗?”他问道。
  “不错,”伯爵答道。“你一定看到刚才停在门口的那两匹马了吧?”
  “是的,大人,我注意到了它们长得非常俊美。”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基督山皱了皱眉头说道,“我要你给我买巴黎最好的马,可是巴黎还有两匹马象我的马一样漂亮,而那两匹马却不在我的马厩里?”
  看到伯爵露出这种不悦的神色以及用如此的口吻说话,阿里的脸色都白了,赶紧低下了头。“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好阿里,”伯爵用阿拉伯语说道,而且语气很温和,凡是有感情的人,听了都不能不相信他确是出于至诚的。“这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自认懂得挑选英国马。”
  阿里的脸上又显出了欣慰的表情。
  “大人,”贝尔图乔说道,“我给您买马的时候,您所讲的那两匹马是不出售的。”
  基督山耸了耸肩膀。“管家先生,”他说道,“看来你还不明白:只要肯出钱,一切东西都是肯出卖的。”
  “伯爵阁下或许不知道吧?腾格拉尔先生这两匹马是花了一万六千法朗买的。”
  “好极了!那么给他三万二,一个银行家是决不肯错过一个让本钱翻番的机会的。”
  “大人真的诚心想买吗?”管家问道。
  基督山望了望他的管家,象是很惊奇他竟会提出这个问题似的。“我今天傍晚要去拜客,”他说道。“我希望这两匹马能换上全新的鞍具,套在我的车上等在门口。”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看样子是要走了,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说道:“大人准备在几点钟出去拜客?”
  “五点钟。”伯爵回答说。
  “请大人原谅我冒昧地说一句话,”管家用一种哀求的口吻说道,“现在已经是两点钟了。”
  “这我知道。”基督山只回答了这一句话。于是他转过身去对阿里说道,“把我马厩里所有的马都牵到夫人的窗口前面去让她挑选几匹她心爱的配在她的车子上用。再代我问一声,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用餐,假如她愿意的话,把午餐摆到她的房间里去现在你可以走了,叫我的贴身跟班到这儿来。”
  阿里刚一出去跟班就立刻走进房间里来了。
  “是巴浦斯汀先生,”伯爵说道,“你已经在我这里干了一年了,我通常总是用一年的时间来判断我手下人的优点或缺点的。你非常合我的意。”巴浦斯汀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现在只想知道究竟我是不是也合你的意?”
  “噢,伯爵阁下!”巴浦斯汀急切地大声说道。
  “请你听我先把话讲完了,”基督山说道。“你在这儿服务每年可得到一千五百法朗。这比许多勇敢的下级军官,那些经常为国家去冒生命危险的人拿得还多。你吃的饭菜即使那些工作比你辛苦十倍的商店职员和普通官吏,都希望能享用的。
  你自己虽也是一个仆人,但却有别的仆人服侍你。而且,除了这一千五百法朗的工资以外,你在代我购买化妆用品上面,一年中还可以另外再赚上我一千五百法朗。”
  “噢,大人!”
  “我并不是在抱怨你,巴浦斯汀先生,这不算什么过份。可是,我希望这种事应该停止了。你在别的地方决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找到这样一个位置的。我对我手下人并不刻薄,我从不骂人,我不爱动怒,有过错我都能原谅,但决不疏忽或忘记。我的吩咐通常是很简短的,但却很明确,我宁可吩咐两遍,甚至三遍,总要求我所吩咐的话能完听懂。我有足够的钱可以打听到我想知道的一切,而我关照过你,我是非常好奇的。所以,假如我发现你在背后谈论我,批评我的行为,或监视我的举动,你就得立刻离开这里。我警告我的仆人是从来不超出一次的。你现在已经受到警告了,去吧。”巴浦斯汀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我忘记告诉你了,”伯爵又说道,‘我为家里的每一个仆人每年都提出一笔相当数目的款子,那些我不得不开除的人当然是得不到这笔钱的,他们的那一份就提作了公积金,留给那些始终跟随着我的仆人,到我死的时候再分。你已经在我手下干了一年了,已经开始有了财产。让它继续增加吧。”
  这一番话是当着阿里的面说的,他无动于衷地站在一旁,但对巴浦斯汀先生却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这种作用,只有那些曾研究过法国佣人的个性和气质的人才能觉察得到。“我向大人保证,”他说,“我要努力学习,以求在各方面合乎您的心意,我要以阿里先生为榜样。”
  “完全不必做,”伯爵用极其严厉的口吻说道,“阿里固然有最出色的优点,但也有许多缺点。所以,不要学他的榜样,阿里是个例外。他从不拿工资,他不是一个仆人,他是我的奴隶,我的狗。要是他办事不称职,我不是开除他,而是杀死他。”巴浦斯汀睁大了眼睛。
  “你不相信吗?”基督山说道。他把刚才用法语对巴浦斯汀说的那番话又用阿拉伯语向阿里复述了一遍。那黑奴听了他主人的话,脸上立刻露出同意的微笑,然后单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伯爵的手。巴浦斯汀先生刚才所受的教训经这一番证实他吓呆了。于是伯爵示意叫那贴身跟班出去又示意叫阿里跟他到他的书房里去,他们在那儿又谈了很久。到了五点钟,伯爵在他的铜锣上连敲了三下。敲一下是召阿里,两下召巴浦斯汀,三下召贝尔图乔,管家进来了。“我的马呢!”
  基督山问道。
  “已经配在大人的车子上了。伯爵阁下要不要我陪您一起去?”
  “不用了,只要车夫,阿里和巴浦斯汀就行了。”
  伯爵走到了他的大厦门口,看到那两匹早晨还配在腾格拉尔的车子上、使他羡慕不已的马现在已配在了他自己的车子上。当他走近它们的时候,他说道,“它们的确长得很英俊,你买得不错,尽管已经晚了一点。”
  “真的,大人,我弄到它们可真不容易,而且花了一大笔钱呢。”
  “你花的那笔钱有没有使它的美丽减色?”伯爵耸耸肩问道。
  “没有,只要大人满意,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伯爵阁下准备上哪儿去?”
  “到安顿大马路腾格拉尔男爵府上去。”
  这一番谈话是站在台阶上说的,从台阶上跨下几级石阶便是马车的跑道。贝尔图乔正要走开,伯爵又把他叫了回来。
  “我还有一件事叫你去办,贝尔图乔先生,”他说道,“我很想在诺曼底海边购置一处产业。例如,在勒阿弗尔和布洛涅之间这一带就很好。你瞧,我给了你一个很宽的范围。你挑选的地方务必要有一个小港,小溪或小湾,可以让我的帆船进去抛锚。它吃水只有十五。它必须时刻准备在那儿,无论昼夜,无论什么时候,我一发信号,就得立刻出航。去打听一下这样的地方,假如有合适的地点,去看一下,要是它合乎我的要求就立刻用你的名义把它买下来。我想,那只帆船现在一定启程往费康去了,是不是?”
  “当然啦,大人,在我们离开马赛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它出海的。”
  “那只游艇呢?”
  “奉命留在了马地苟斯。”
  “很好!我希望你时常写信给两条船的船长,别让他们在那儿睡大觉。”
  “那艘汽船呢?大人对它有什么吩咐吗?”
  “它在夏龙,是不是?”
  “是的。”
  “给它的命令可以和给两艘帆船的一样。”
  “我懂了。”
  “当你买好那处我想买的产业以后,你就在往南去的路上和往北去的路上每隔三十哩设一个换马的驿站。”
  “大人放心交给我去办好了。”
  伯爵赞许地微笑了一下,跨下台阶,跳进了马车里,于是,马车就由那两匹用高价买来的骏马拉着,以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急驶起来,一直奔到银行家的府邸门前才停住。腾格拉尔此时正在召开一次铁路委员会议。当仆人进来通报来宾姓名的时候,会议已快结束了。一听到伯爵的衔头,他就起身向他的同事(其中有许多是上议院或下议院的议员)宣布说,“诸位,请务必原谅我中途退席,但是,你们猜是怎么回事?罗马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了一位所谓基督山伯爵给我,委托我们给他开无限贷款的担保书。我和外国银行的往来虽广,但象这样滑稽的事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你们大概也猜得到,这件事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今天早晨亲自去拜访过那位假伯爵。假如他是一个真的伯爵,他就不会那样有钱。‘大人今天不会客!’你们觉得这句话如何?连皇亲国戚,绝色美女都算在内,有象基督山老板这样狂妄的吗?至于别的,那座房子在我看来倒还富丽堂皇,地点在香榭丽舍大道,而且,我听说,还是他自己的产业。但一个贷款的担保书,”腾格拉尔带着他那种刻毒的微笑继续说道,“倒实在使接受它的银行家非常为难。我想这肯定是个骗局。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
  这一番语气傲慢的话讲完后,男爵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离开了他的客人,走进了一间以金白两色布置的客厅里,这间客厅在安顿大马路很有名气,他特地吩咐把来客引进那个房间,希望以它那眩目的有名气的华丽来压倒对方。他发觉伯爵正在那儿欣赏几幅临摹阿尔巴纳[阿尔巴纳(一五七八—一六六○)意大利画家。——译注]和法托尔[法托尔:意大利画家。——译注]的画品,这几幅画和那俗不可耐的镀金的天花板极不相称,它们虽然只是临摹的复制品,那位银行家却是当作真迹买来的。伯爵听到腾格拉尔进来的声音就转过身来。腾格拉尔略微点了点头,就指着一只圈椅请伯爵就坐,圈椅上配着白缎绣金的椅套。伯爵坐了下来。
  “幸会幸会,我想,我是荣幸地在同基督山先生谈话吧?”
  伯爵欠了一下身。
  “先生想必就是荣誉爵士,众议院的议员,腾格拉尔男爵吧。”他把男爵名片上所能找到的头衔全都背了出来。
  这位来宾的话里充满着讽刺意味,腾格拉尔当然都听了出来。他把两片嘴唇紧闭了一会儿,象是先要把自己的怒气抑制下去然后才敢讲话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向他的客人说道:“我相信,您一定会原谅我刚才没有称呼您的头衔,但您是知道的,我们现在的政府是一个平民化的政府,而我本人又是平民利益的一个代表。”
  “原来如此,”基督山答道,“您自己尽管保存着男爵的头衔,而在称呼别人的时候,却赞成免除他们的头衔。”
  “老实说,”腾格拉尔装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气说道,“我并不看重这种虚荣,事实上,我已被封为男爵,又被封为了荣誉爵士,因为我为政府效了些微劳,但是——”
  “您在学蒙特马伦赛和拉斐叶特[拉斐叶特(一七五七—一八三四),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革命家,原为亿爵,因赞成民主政治,自动放弃头衔。——译注]这两位先生的榜样,捐弃了您的头衔是不是?哦,你要是挑选为人处世的模范,除了这两位高贵的先生以外,的确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哦,”腾格拉尔神色尴尬地答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已完全抛弃了我的头衔。譬如说,对仆人,我认为”
  “是的,对您的仆人,您是‘老爷’,对新闻记者,您是‘先生’,对您的宪政民主党员,您是‘公民’。这种区别在一个君主立宪政府的背景之下是非常普遍的。我完全懂得。”
  腾格拉尔咬了咬他的嘴唇,知道在这种论争上他显然不是基督山的对手,于是他赶紧改换方向,来谈他比较熟悉的题目。
  “伯爵阁下,”他欠了欠身说道,“我收到了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一张通知书。”
  “我很乐于知道,男爵阁下,我必须向您请求一种特权,请允许我象您的仆人一样地来称呼您,这是一种坏习惯,是从那些虽然不再封赠爵位却还能找得到男爵的国家里学来的。说到那一张通知书,我很高兴它已经到了您的手里,这可以使我不必自我介绍了,因为自我介绍总是很不方便的。那么说,您已经接到通知了?”
  “是的,”腾格拉尔说道,“但我承认我没有全看懂。”
  “真的吗?”
  “为此,我曾专程去拜访过您,想请您把其中的某些部分向我解释一下。”
  “现在请说吧,阁下,我就在这儿,而且很愿意帮您弄明白。”
  “哦,”腾格拉尔说道,“在那封信里,我相信还带在身边,”
  说到这里,他伸手去摸他上衣的内口袋,“是的,在这儿!嗯,这封信授权基督山伯爵阁下可以在我们的银行里无限贷款。”
  “请问,那样简单的事实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解释呢,男爵阁下?”
  “没什么别的,阁下,只是这‘无限’两个字。”
  “哦,这两个字难道不是法文吗?您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个英德混血儿。”
  “噢,这封信的文字是无可争议的,但说到它的可靠性,这就不同了。”
  “难道,”伯爵装出一种极其直率的神气和口吻说道,“难道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已被人认为是不可靠和不能履行债务的银行了吗?见鬼,这真可恶,因为我有很可观的一笔资产在他们手里呢。”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是信誉最高的银行,”腾格拉尔带着一个近乎嘲弄的微笑答道,“我并不是说他们履行债务的信用或能力如何,而是说‘无限’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从财务的角度上说太空泛了。”
  “您的意思是说它没有一个限度是不是?”基督山说道。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想说的意思,”腾格拉尔说道,“喏,凡是空泛的东西也就是可疑的东西,而先哲说‘凡是可疑的都是危险的!”
  “就是说.”基督山接着说道“尽管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也许是自愿干蠢事,而腾格拉尔男爵阁下是决不会学他的榜样了。”
  “这话怎么讲,伯爵阁下?”
  “很简单,就是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业务是无限的,而腾格拉尔先生的却是有限的,不错,他的确象他刚才所引证的那位先哲一样聪明。”
  “阁下!”那银行家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挺直了身子答道,“我的资金数目或我的业务范围还从来还没有人问过呢。”
  “那么,”基督山冷冷地说道,“看来该由我来首先发问了。”
  “凭什么权利?”
  “凭您要求解释的权利,您的要求看来已表露出您举棋不定呢。”
  腾格拉尔咬了一下他的嘴唇。这是他第二次被这个人打败了,而且这一次是败在他自己的阵地上。他的态度虽然客气,却满含着嘲弄,而且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完全是一副矫揉造作。基督山却正相反,他脸上带着世界上最温文尔雅的微笑,露出一种直率的神气,他这种态度可以随心所欲地表现出来,使他占了许多便宜。
  “好吧,阁下,”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腾格拉尔又重新拾起话头说道,“我当努力设法来使自己明白这两个字的含意,只请您告诉我您究竟准备要从我这儿提取多大的数目。”
  “哦,真的,”基督山回答道,决定丝毫不放弃他所占的优势,“我之所以想要个‘无限’贷款的担保,正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用多少钱。”
  那银行家认为这回该轮到他来占上风了。他向圈椅背上用力一靠,带着一种傲慢的神气和富翁的骄矜说道:“请您不必犹豫,只管提出您的要求。到那时您就会知道:腾格拉尔银行的资金不论多么有限,却依旧能应付得了最大数目的贷款,即使您要一百万!”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基督山插嘴道。
  “我是说一百万!”腾格拉尔带着一种目中无人的骄傲神气重复道。
  “我拿一百万够做什么用的?”伯爵说道,“上帝啊,阁下,假如我只要一百万我就用不着为这样的一个区区之数来开具担保啦。一百万,我在皮夹里或是首饰盒里只是带着一百万的。”基督山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装名片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抽出两张每张票面五十万法朗凭票即付的息票来象腾格拉尔这样的人单靠刺激是不够的,要使他屈服就必须完全把他压倒。这当头一棒很奏效,那银行家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头晕目眩起来。他呆瞪瞪地望着基督山,瞳孔扩得大大的。
  “好了”基督山说道,“您老实承认您不十分信任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负责能力吧。这种事很简单。我早就想到了有那种可能性,我虽然不是个商人,倒也采取了一些预防措施。这儿还有两封信,是和写给您的那封一样。一封是维也纳阿斯丹·爱斯克里斯银行给罗斯希尔德男爵的,另外一封是伦敦巴林银行给拉费德[拉费德(一七六七—一八四四),法国金融家。——译注]先生的。现在,阁下,您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可以免得在这件事上再使您感到不安了,而把我的贷款委托书寄给那两家银行。”
  这一场斗争结束了,腾格拉尔被征服了。伯爵很随便地把那两封从德国和伦敦来的信交给了他,而他则战战兢兢地打开信,相验那两个签名的真实性,而且查验得这样仔细,要不是这是那位银行家在头脑不清醒时做出来的举动,无疑是等于在侮辱基督山了。
  “噢,阁下!这三个签名要值好几千万哪,”腾格拉尔说道,并站起来向他面前的这位活财神示意致敬。“三家银行的三封无限贷款委托书!原谅我,伯爵阁下,我虽然已不再怀疑了,但却不得不表示惊奇。”
  “噢,象您这样的一位银行家是不会这样容易表示惊奇的,”基督山以一种极客气的态度说道。“这么说您可以借点钱给我用了,是不是?”
  “说吧,伯爵阁下,我悉听您的吩咐。”
  “哦,”基督山答道,“既然我们已互相了解了,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腾格拉尔鞠躬表示同意。“您相信您的头脑里一点儿怀疑都没有了吗?”
  “噢,伯爵阁下!”腾格拉尔大声说道,“我丝毫也没怀疑过呀。”
  “没有,没有!您只是想确定自己没有冒险而已,但现在我们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再没有什么不信任或怀疑的地方,那么我们暂且来定个第一年的大约的数目吧——嗯,六百万吧。”
  “六百万!”腾格拉尔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当然罗,悉听尊便。”
  “将来要是不够用的话,”基督山态度非常随便地继续说道,“哦,当然,我会再向您要的,按我目前的打算,我在法国最多不过住一年而已,而在那期间里,我想难得会超过我所提的那个数目。总之,我们将来再说吧。明天请送五十万法朗给我,算是我的第一笔提款。我早晨在家,要是我不在的话,我会把收条留给我的管家的。”
  “您所要的钱在明天早晨十点钟送到府上,伯爵阁下,”腾格拉尔答道,“您愿意要什么——金洋、银币、还是钞票?”
  “假如方便的话,请给一半金洋,另外那一半给钞票吧。”伯爵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我必须向您承认,伯爵阁下,”腾格拉尔说道,“我一向自以为凡是欧洲的大富翁我没有不知道的,可是您,您的财产似乎也相当多,而我却一无所知。您的财富是最近才有的吗?”
  “不,阁下,”基督山答道,“恰恰相反,我的财富起源很古老。最初的遗赠人指定在若干年内不得动用这笔财宝,于是在那期间,由于利息的累积,使资金增加了三倍,不久以前才期满得以动用这笔财富,而到我的手里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所以,您对于这件事不知道是极其自然的。但是,关于我和我的财产,您不久就会知道得比较清楚了。”当伯爵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那种曾使弗兰兹·伊辟楠非常害怕的阴冷的微笑。
  “假如我没猜错的话,”腾格拉尔又说道,“您大概很喜欢绘画吧,至少,从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您对我的画那样注意和欣赏可以看得出来。您既有这种嗜好,收藏的珍品想必也一定琳琅满目吧,相比之下我们这种可怜的小富翁可就暗然失色了。但假如您允许的话,我很高兴领您去看看我的画库,里面都是古代大师的杰作,这一点可以担保。我是看不惯现代派的绘画的。”
  “您反对现代派的画是很对的,因为它们有一大共同的缺点——就是它们所经历的时间不长,还不够古老。”
  “不然就让我领您去看几幅美丽的人像怎么样?是杜华尔逊[杜华尔逊(一七七○—一八四四),丹麦雕刻家。——译注],巴陀罗尼[巴陀罗尼(一七七七—一八五○)意大利雕刻家。——译注]和卡诺瓦[卡诺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刻家。——译注]的手笔——都是外国艺术家。您大概能看得出,我对我们法国的雕刻家是非常漠视的。”
  “您有权轻视他们,阁下,他们是您的同胞嘛。”
  “但那些或许可以等到将来我们更熟一点的时候再看。。现在,假如您同意的话,我先介绍您见一下腾格拉尔男爵夫人。请原谅我这样性急,伯爵阁下,但象您这样有钱有势的人,一定会受到十分殷勤的接待的。”
  基督山欠了欠身,表示他接受了对方的敬意,于是那金融家立刻摇了摇一只小铃,一个身穿华丽制服的仆人应声而至。
  “男爵夫人在不在家?”腾格拉尔问道。
  “在的,男爵阁下。”那人回答说。
  “没有客人吧?”
  “不,男爵阁下,夫人有客人。”
  “您想不想见一下夫人的客人?或许您不愿意见生客?”
  “不,”基督山带笑答道,“我不敢想能有那种权利。”
  “谁和夫人在一起,?是德布雷先生吗?”腾格拉尔带着一种很和蔼的神气问道,基督山看了不禁微笑了一下,象是已看穿了这位银行家家庭生活的秘密似的。
  “是的,”那仆人答道,“是德布雷先生和夫人在一起。”
  腾格拉尔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基督山说道,“吕西安·德布雷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他是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至于我的太太,我必须先告诉您,她嫁给我是委屈了她的,因为她出身于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家庭。她的娘家姓萨尔维欧,她的前夫是陆军上校奈刚尼男爵。”
  “我虽还没有拜见腾格拉尔夫人的荣幸,但吕西安·德布雷先生我已经见过了。”
  “啊,真的!”腾格拉尔说道,“在哪儿见过的?”
  “在马尔塞夫先生家里。”
  “噢!您认识子爵?”
  “我们在罗马一同度狂欢节的。”
  “对罗,对罗!”腾格拉尔大声说道。“让我想想看。我听人谈起过他在废墟里遇到的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他碰到了强盗或是小偷什么的,后来又神奇地逃了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给忘记了,但我知道他从意大利回来以后,便常常把那件事讲给我的太太和女儿听。”
  “男爵夫人有请二位,”那仆人这时说道,原来他已经去问过他的女主人了。“对不起,”腾格拉尔鞠了一躬说道,“我先走一步,给您引路。”
  “请便,”基督山答道,“我跟着您。”
  (第四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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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灰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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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爵跟着男爵穿过许多房间,这些房间都布置得极其豪华,又俗不可耐,最后他们终于到了腾格拉尔夫人的会客室。
  那是一间八角形的小房间,挂着粉红色薄绫和白色印度麻纱门帘和窗帷。椅子的式样和质地都是古色古香的,门上画着布歇[布歇:专画乡土装饰画的法国画家。——译注]的牧童和牧女的风景画,门的两旁每边都钉着一张圆形的彩粉画,和房间里的陈设显得很协调。这座住宅的建筑师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人物,但这个房间的装饰却完全没有按照他和腾格拉尔先生的意见。腾格拉尔夫人会客室里的装饰和布置完全出于她自己和吕西安·德布雷的心意。腾格拉尔先生不喜欢他太太心爱的这间起居室,因为他非常倾心于督政府[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皇室倾覆,根据一七九五年宪法成立立法团,组成督政府,在一七九五——一七九九年内,共有三届督政府执政,称为督政府时代。——译注]的好古风气,最瞧不起这种质朴高雅的布置,可是,这个地方并不是他可以随便闯进来的,他老想进来,非得陪着一位比他自己更受欢迎的客人来才行。所以实际上并不是腾格拉尔介绍客人,倒是客人介绍了他。而他所受到的接待是热情还是冷淡,则全看男爵夫人对陪他来的那个人的是喜欢还是厌恶的态度了。
  腾格拉尔这次进来的时候,看到男爵夫人(虽然她风华正茂的青春时代已过,但却依旧很美丽动人)正坐在那架镶嵌得极其精细的钢琴前面,而德布雷则站在一张小写字台前面,正在翻弄着一本纪念册。吕西安在伯爵未到之前已讲了许多有关他这个人一些奇特的事给腾格拉尔夫人听了。读者还记得吧,在阿尔贝·马尔塞夫的早餐席上,基督山已在全体来宾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生动深刻的印象。德布雷虽然不是一个易于受感动的人,但那个印象却一直留在他的脑子里久久不去,他对男爵夫人讲伯爵的事,就是根据那个印象来叙述的。腾格拉尔夫人已经听马尔塞夫详详细地讲过,现在又经吕西安这么一说,便极大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钢琴和纪念册是社交上的一种欺骗手段,借此可以掩饰一下他们的注意力。腾格拉尔蒙赐到了一个最和蔼难得的微笑;伯爵则一派绅士风度地微微欠身,文雅地行礼致意;吕西安和伯爵客气的打了个招呼,面对腾格拉尔只随随便便地点了点头。
  “男爵夫人,”腾格拉尔说道,“允许我介绍您认识基督山伯爵,他是由我罗马的往来银行热忱地介绍给我的。我只得提到一件事实就可以使全巴黎的贵妇们都以认识他为荣,他准备到巴黎来住一年,并准备在那期间花掉六百万。这就等于说要举行很多次舞会,庆祝宴,大请客和野餐,在这一切热闹的场合中,我相信伯爵阁下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的,正如他可以相信我们在举行大小宴会时一定不会忘记他一样。”
  这一番恭维话虽然说得粗俗,但腾格拉尔夫人对于一个能在十二个月里花上六百万而且选中巴黎作为他如此挥霍的地方的人,也禁不住很感兴趣地盯着他看了看。“您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她问道。
  “昨天早晨,夫人。”
  “我想,大概也象往常一样,是从地球的尽头来的吧?请原谅,我听说您老是喜欢这样做的。”
  “不,夫人!这一次我只是从卡迪斯来。”
  “您第一次来访问我们的都市,选的时间太不凑巧了。夏季的巴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舞会,宴会,庆祝宴都过时了。意大利歌剧团现在在伦敦,法国歌剧团到处都有,就是巴黎没有。至于法兰西戏院,您当然知道,那是根本不值一看的。我们现在唯一的娱乐,只是马尔斯跑马场和萨陀莱跑马场的几次赛马。你准备出几匹马去参加比赛,伯爵阁下?”
  “我,夫人,不论巴黎人干什么事都愿意参加,假如我的运气好,能找到一个人把法国的各种风俗习惯都告诉我的话。”
  “您喜欢吗,伯爵阁下?”
  “夫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光阴是在东方度过的,而您一定知道,那些地方的居民只看重两样东西——名马和美人。”
  “啊,伯爵阁下,”男爵夫人说道,“假如把女人放在前面,那就更能讨好太太们了。”
  “您瞧,夫人,我刚才不是还说需要一位老师来指导我学习法国的风俗习惯吗?我说得多正确啊。”
  这时,腾格拉尔夫人所宠爱的侍女走进房间里来,她走到女主人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腾格拉尔夫人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大声说道:“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我发誓,夫人,”那侍女答道‘我这是千真万确的。”
  于是腾格拉尔夫人急忙转过去问她的丈夫:‘是真的吗?”
  “真的什么,夫人?”腾格拉尔显然很着急地问道。
  “我的女仆告诉我的那件事。”
  “她告诉了你什么?”
  “就是当我的马夫正要去给我备车的时候,却发觉那两匹马已不在马厩里了,他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夫人息怒,且听我说。”
  “噢!我听着呢,我倒很想知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这两位先生可以做我们的见证人,但我得先把这事讲给他们听听。
  二位,”男爵夫人继续说道,“腾格拉尔男爵阁下的马厩里共有十匹马,其中有两匹是专归我用的,那是全巴黎最漂亮最英俊的两匹马了。至少对您,德布雷先生,我是不必多加形容的,因为您对于我那两匹美丽的灰斑马是非常熟悉的。嘿!正当我已经完全应了维尔福夫人明天把我的马车借给她到布洛涅森林去的时候,一看,那两匹马却不见了。一定是腾格拉尔先生为能在这笔交易中赚上几千法朗而把它们给卖了。噢,投机家是多么卑鄙下贱啊。”
  “夫人,”腾格拉尔回答说,“那两匹马给你用实在是不安全,它们还不到四岁,它们使我很替你担心。”
  “呃!”男爵夫人反驳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上个月我已经雇用了一个巴黎最能干的车夫,你不见得把他和马一起卖了吧?”
  “宝贝,我答应给你买两匹和它们一样——要是可能的话,买两匹更漂亮的——但总之要比它们安稳些的。”
  男爵夫人以一种极轻蔑的神色耸了耸肩膀,她的丈夫假装没有看见,转过身来对基督山说道:“说实话,伯爵阁下,我很遗憾没有早点知道您准备到巴黎来久住。”
  “为什么?”伯爵问道。
  “因为我很高兴是把那两匹马卖给您的,我几乎是按原价让给人家的。但是,我已经说过,我急于想摆脱掉它们。它们只有给象您这样的年轻人用比较合适。”
  “阁下,”伯爵说道:‘谢谢您,今天早晨我也买了两匹非常出色的马,相当好,而且不太贵,就停在那儿。来,德布雷先生,我想您是位鉴赏家,让我来听听您对它们的看法吧。”
  当德布雷向窗口走去的时候,腾格拉尔走近他的妻子身边。“我在外人面前不便告诉你卖掉那两匹马的理由,”他低声说道:“但今天早晨有人出极高的价来向我买。他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瓜,大概是唯恐倾家荡产得不够快吧,竟派他的管家来,无论如何要向我买那两匹马,结果,我从那笔买卖上赚了一万六千法郎。好了,别再生气了,你可以从中分到四千,这笔钱随便你怎么花,瓦朗蒂娜也可以分到两千。”腾格拉尔夫人轻蔑地瞟了她丈夫一眼,但神色已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
  “啊!我的天!我看到了什么?”德布雷突然喊道。
  “什么事?”男爵夫人问道。
  “我没看错,那不正是您的马吗!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两匹,配在伯爵的车子上了!”
  “我的灰斑马?”男爵夫人大喊了一声,就奔到了窗前。“正是它们!”她说道。腾格拉尔一下子呆住了。
  “竟会有这样的事吗?”基督山问道,故意装出很惊讶的样子。
  腾格拉尔夫人在德布雷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德布雷就走过来向基督山:“男爵夫人想知道您为了那两匹马付了多少钱给她的丈夫?”
  “我也不大清楚,”伯爵答道,“这是我的管家经手的,他是想使我吃一惊的。我想,大概三万法郎左右吧。”
  德布雷把伯爵的答话转达给了男爵夫人。腾格拉尔此时的神色简直沮丧和狼狈极了。基督山装出一种怜悯的神情。
  “瞧,”他说道,“女人真是不知好歹呀!您好心好意地为男爵夫人的安全着想才弄掉了那两匹马,可她似乎一点都不理解您的好意。这也没办法,女人往往容易任性而不顾安全,自愿去冒危险。依我看,亲爱的男爵,最好和最方便的办法还是让她们去随心所欲吧,她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那样,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至少,她们没法怨别人而只能怪自己啦。”
  腾格拉尔虽没有回答,但他心里已经预感到自己将和男爵夫人大闹一场的,男爵夫人这时怒气冲冲的,眉头紧锁,象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王,这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了。
  德布雷看看势头不妙,他不愿目睹腾格拉尔夫人的盛怒爆发,就推辞说有事要办,告辞了。而基督山也不愿再多耽误时间了,那样怕破坏他所希望得到的效果,便鞠了一躬,也告辞了,只剩腾格拉尔一个人去受他妻子的怒骂了。
  “妙极了!”基督山一边向他的马车走去,一边心里说道“一切都如我的所愿。这一家的安宁从此以后就掌握在我手里了。现在,我要再施个妙计,把他们夫妇两人的心都赢过来,这真太有趣了!不过,”他又说道,“这次会面中,还没有把我介绍给瓦朗蒂娜·腾格拉尔小姐,我倒很高兴认识一下她。但没关系,”他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继续说道,“将来总会认识她的。我已经打下了基础,时间还很充呢。伯爵这样想着跨进了他的马车,回到了家里。两小时之后,腾格拉尔夫人收到了一封动人心弦的信,信是伯爵写来的,信里说明决不愿意在刚刚踏入巴黎的社交界时就使一位可爱的女人生气。把那两匹马送回来了,原封动地套它们早晨时的鞍具,但在马头上所戴的每一朵玫瑰花结的中央,都已按伯爵吩咐镶上了一颗颗钻石。
  基督山还写了一封信给腾格拉尔,请他收下一位怪富翁所送的这种怪礼物,并请男爵夫人原谅他以这种东方方式的礼仪送还她的马。
  当在傍晚,基督山由阿里陪着离开巴黎到欧特伊去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铜锣一响,阿里被召到了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走进房间,他的主人做说道,“你以前常常对我说,你很擅长套马。”
  阿里骄傲地挺直了身子,做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极了。你能套住一头牛吗?”
  阿里又作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一只老虎呢?”
  阿里点头表示能行。
  “一只狮子呢?”
  阿里作了一个抛绳索的动作,然后模仿绳索勒紧的声音。
  “但你自信能套住两匹狂奔的马吗?”
  那黑奴笑了。
  “很好,”基督山说道。“待会儿有一辆马车要经过这儿,拉车的是两匹灰色有斑纹的马,就是昨天你看见我用的那一对,现在,你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我的门前拉住那两匹马。”
  阿里走到街上,在门前的走道上划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回来把那条线指给在一旁的伯爵看。伯爵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总是用这种特有的方式来称赞阿里的,阿里很喜欢这项差使,他镇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开始抽他的长筒烟,而基督山则回到了屋里,不再管这件事了。快到五点钟的时候,伯爵显出异常的焦躁和不安,原来他算定那辆马车马上就要到了。他走进一间面对着街道的房间,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地站住听听有没有车轮渐近的声音,然后用焦急的目光看看阿里,但见那黑奴依然含着他的长筒烟悠闲地在吞云吐雾,这至少证明他是正全神贯注地享受他心爱的玩意儿。突然间,他隐约听到了车轮急速滚动的声音,立刻一辆马车出现了,拉车的那一对马已野性大发,简直无法控制,只见它们拚命地向前冲,象是有魔鬼在驱赶着它们一样,那吓呆了的车夫竭力想控制住它们,但没有用。
  马车里有一个少妇和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吓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象是决定至死都不分开似的。马车喀啦啦地叫着在粗糙的石头路上飞奔着,要是它在路上遇到了一点儿障碍,就一定会翻车的。它在街中央飞奔着,凡是看到它过来的人都发出了惊恐的喊叫声。
  陡然地,阿里放下了他的长筒烟,从口袋里抽出了绳索,巧妙地一抛,那绳圈就套在了离他较近的那匹马的前蹄,然后忍痛让自己被马向前拖了几步,在这几步的时间里,那条巧妙地投出去的绳索已逐渐收紧,终于把那匹狂怒的马的两脚完全拴住了,使它跌倒在地上,这匹马跌到了车辕上,折断了车辕,使另外那匹马也无法再向前跑了。车夫利用这个机会急忙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但阿里这时已敏捷地抓住了第二匹马的鼻孔,用他的铁腕死命的抓住不放,直到那头发疯的牲畜痛苦地喷着气,软瘫在它的同伴旁边。这整个的过程还没有我们现在讲话的时间长。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一个人带着几年仆人从屋子里冲出来,奔到了出事地点。当车夫打开车门的时候,这个人就帮忙把那个少妇抱了下来,这位太太此时仍一只手痉挛地抓住椅垫,一手紧紧地把她的儿子搂在她怀里。那小孩子已吓晕了过去,基督山把他们都抱进客厅里,放在一张沙发上。“放心吧,夫人,”他说道,“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
  那女人听到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带着恳求的目光,指了指她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夫人,”伯爵说道,并仔细把那孩子检查了一遍,“我向您担保,您丝毫不必担心,您的小宝贝一点也没有受伤,他只是吓昏了,一会儿就会好的。”
  “您这样说只是想安慰我是吗?瞧他的脸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爱德华!对妈妈说话呀!啊,阁下,快去请一位医生来吧!要能救活我的儿子,我愿意把全部家产都送给他!”
  基督山向那惊恐万状的母亲示意,请她不必担心,然后他打开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箱子,从箱子里抽出了一只波希米亚出产的玻璃瓶,瓶子里装着一种红色的液体,他把那种液体滴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药水刚刚滴到嘴唇上,那孩子,虽然脸色依旧很苍白,却睁开了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这种情形,那母亲简直高兴得发昏了。“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呀?”她大声说道,“谁使我们这样大难不死,这样走运啊?”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把您从危难中救出来,自觉极其荣幸,您现在就在敝舍。”
  “这件事都怪我的好奇心作恶,”那贵妇人说道。“全巴黎的人都称赞腾格拉尔夫人的马长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居然试试它们。”
  “难道,”伯爵故意装出很惊奇的神色大声说道,“这两匹马是男爵夫人的?”
  “是的,阁下,您认识她吧?”
  “腾格拉尔夫人吗?我认识的,现在对于您能脱险我的确更觉得高兴了,我想不到您这次遭险竟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买了这两匹马,但由于男爵夫人很后悔把它们卖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还给了她,算是我的一件礼物,请她赏光收下。”
  “咦,那么说您就是基督山伯爵了,爱米姆对我讲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说道。
  “我是爱洛伊丝·维尔福夫人。”伯爵鞠了一躬,看起来他象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您的义举,维尔福先生将会感激不尽的,当他知道是您救了他妻子和孩子的性命,他会多么地感谢您呀!真的,要不是您那个勇敢的仆人及时赶来搭救,这可爱的孩子和我必死无疑啦。”
  “真的,想到您刚才的危险,我现在还有点后怕呢。”
  “噢,我希望您允许我适当地回报一下那个忠诚勇敢的人。”
  “夫人,”基督山答话,“我求您别宠坏了阿里,别给他太多的称赞和报酬。我不能让他养成每次出点力就希望能得到回报的这种习惯。阿里是我的奴隶,他救了你们的性命只是在为我效劳,而为我效劳是他的职责。”
  “但他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呀!”维尔福夫人说道,伯爵这种威严的态度给她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
  “夫人,他的生命,不是他的的,而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曾亲自教过他的命。”维尔福夫人不出声了,也许她在寻思,为什么这个奇人初次见面就能给她留下这样深刻的一个印象。在这短暂的沉默期间,基督山以一种极亲切的神色仔细地观察着那蜷伏在她怀里的孩子,观察着他的体貌。那个孩子长得很瘦弱脸色特别苍白。头发直而黑,虽然曾烫过但还是鬈曲不起来,有一大绺头发从他那凸出的前额上挂下来,直垂到他的肩头,那一双充满了狡猾阴险和顽皮执拗的眼睛显得十分机灵活泼。他的嘴巴很宽大,嘴唇极薄,还没有恢复血色;从这孩子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个性深沉而诡谲,他的相貌很象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不象个八岁的孩子。他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母亲的怀抱,向伯爵装救命良药的那只小箱子冲过去然后,在没得到任何人的许可下,开始把药瓶的塞子一个个地拨出来,这充分显示出他是一个从不受约束的、怪癖任性的、被宠坏了的孩子。
  “别碰这些东西,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说道,“有些药水不但不能尝,就是闻一闻也是很危险的哪。”
  维尔福夫人的脸色陡变,抓住她儿子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看到他没出事,她自己也向那只小箱子瞟了一眼,这一眼虽短,却意味深长,当然没有逃过伯爵的慧眼。这时,阿里走了进来。一看到他,维尔福夫人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兴奋的表情,并把那孩子搂得更紧了一点,说道:“爱德华,你看到那个好人了吗?这个人刚才非常勇敢,刚才拉车的那两匹马发了疯,差一点把车子撞得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拖住了它们。快谢谢他吧,我的孩子,要是没有他,我们俩可都没命了。”
  那孩子撅起了嘴唇,以一种厌恶和藐视的态度转过头去说道:“他长得太丑了!”伯爵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感到很满意,当他想到这个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计划有希望实现的时候,一个微笑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脸;维尔福夫人对儿子叱责了几句,但非常温和,谁看了都知道不会起什么作用。
  “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道,“因为你救了他们的命,想叫她的儿子谢谢你,但那孩子不干,说你长得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聪明的脑袋转向那孩子,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的鼻孔在痉挛般地一张一缩,基督山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话已使那个阿拉伯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维尔福夫人站起来准备告别的时候说道,“您经常住在这儿吗?”
  “不,夫人,”基督山答道,“这是新近买的一个小地方——我的寓所在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我看您已经复原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已吩咐把那两匹拉您来的马套在了我的车子上,并叫阿里,也就是你认为长得太丑的那个人,”他面带微笑对那孩子说道,“赶车送你们回家,而您的车夫则暂时留在这儿,照料修理您的车子。车子修好以后,我会用我自己的马直接送回给腾格拉尔夫人的。”
  “可我不敢再用那两匹可怕的马拉我回去了。”维尔福夫人说道。
  “您一会儿就会知道的,”基督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里,它们就象羔羊一样驯服的。”
  阿里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他走近那两匹被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扶起来的马,用浸过香油的海绵擦了擦它们那满是汗和白沫的前额与鼻孔,于是它们几乎立刻就呼噜呼噜地喘起粗气来,并且浑身不停地颤抖了几秒钟。然后,也不管那围观在马车周围的人群多么嘈杂,阿里静静地把那两匹驯服了的马套到了伯爵的四轮轻便马车上,把缰绳握在了手里,爬上了车头的座位,然后他“罗!”地喊了一声。使围观者极其惊讶的是:他们刚才还目睹这两匹马发疯般狂奔,倔强难治,但现在阿里却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气地抽打几下它们才肯向前迈步。踯躅而行,这两匹有名的灰斑马现在变得迟钝愚笨,死气沉沉的了,它们走得是这样的艰难,以致维尔福夫人花了两个钟头才回到了圣·粤诺路她的家里。
  她一到家,在家人的一阵惊叹平息之后,立刻写了下面这封信给腾格拉尔夫人:“亲爱的爱米娜:我刚才从九死一生的危险中奇迹般地逃了出来,这全得归功于我们昨天所谈到的那位基督山伯爵但我决想不到今天会看见他我记得当你称赞他的时候,我曾怎样无情地加以嘲笑,觉得你的话太夸张了,可是现在我却有充分的理由来相信:你对于这位奇人的描写虽然热情,但对于他的优点说的却远远不够。我一定竭力把我的这次奇遇讲得清楚一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当我驾着你的马跑到达兰拉大街的时候,它们突然象发了疯似的向前直冲,以致只要有什么东西在前面挡住它们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怜的爱德华一定会撞得粉身碎骨,当时我觉得一切都完了,突然一个相貌古怪的人,或者说一个阿拉伯人或努比亚人,总之,是一个黑人,在伯爵的一个手势之下(他原是伯爵的仆人),突然上前来抓住了那匹暴怒的马,甚至冒着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险,使之免于死,实在是一个真正的奇迹。那时,伯爵急忙跑出来,把我们带到了他的家里,用一种奇妙的药水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怜的爱德华(他当时已吓昏了)。当我们已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又用自己的马车送我们回了家。你的马车明天还你。我恐怕你得有好几天不能用你的马了,因为它们好象是变呆了,象是极不高兴让那个黑人来驯服它们似的但伯爵委托我向你保证,只要让它们休息两三天,在那期间,多给它们吃点大麦,而且以大麦为唯一的饲料,它们就会象昨天一样活蹦乱跳的,也就是说,象昨天一样的可怕。再见了!我不想为今天这次驱车出游多谢你了,但我也不应该因为你的马不好而来怪你,尤其是因这事使我认识了基督山伯爵,我觉得这位显赫的人物,除了他拥有百万资财以外,实在是一个非常奥妙,非常耐人寻味的迷,我打算不惜一切来解开这个谜,假如必要的话,即使冒险再让你的马来拖一次也在所不惜。爱德华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一声都没哭,只是晕了过去,事后,也不曾掉一滴眼泪。你或许仍旧要说我的母爱使我盲目了,但他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娇嫩,确有着坚强的意志。瓦朗蒂娜时常念叨你们可爱的欧热妮,托我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我依旧是你永远真诚的——爱洛伊丝·维尔福又及:务请设法使我在你府上见见基督山伯爵。我必须再见他一次,我刚才已劝服维尔福先生去拜访他,希望他会来回访。”
  当天晚上欧特伊的那件奇事成了众人谈话的主题。阿尔贝把它讲给他的母亲听,夏多·勒诺在骑士俱乐部把它当作了谈话的资料,而德布雷则在部长的客厅里长篇大论地详详细细把它叙述了一遍,波尚也在他的报纸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恭维了一番伯爵的勇敢和豪侠,使他在法国全体贵族女子的眼里变成了一位英雄。许多人到维尔福夫人的府上来留下了他们的名片,说他们会在适当的时机再来拜访,以便听她亲口详述这一件传奇式的奇遇。正如爱洛伊丝所说的,维尔福先生穿上一套黑礼服,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带上最漂亮的仆人,驱车直奔伯爵府而去,于当天傍晚到达了香榭丽舍大街三十号房子门前。
  (第四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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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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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基督山伯爵曾在巴黎生活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那他一定会充分了解维尔福先生采取的这个步骤的重要性。不论在朝掌权的国王是新是老,不论执政的是立宪派、自由派或是保守派,维尔福先生在宫廷里的地位始终是很稳固的,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很能干,正如我们把那些在政治上从没遭受过挫折的看作是有才干一样,很多人恨他,但也有很多人热心地保护他,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喜欢他。他在司法界一直地位很高,而且能始终以中直的态度维持着他这个地位。他的会客室,在他年轻的妻子和他那未满十八岁的、前妻所生的女儿的操持之下,可称得上是巴黎最正统的客厅之一。小心尊崇着传统习俗,严格的礼节、礼貌,对政府的各项政策忠贞不渝,对各种理论和理论家的极端蔑视,对理想主义的深恶痛绝——这些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内心深处或公开场合所标榜的人生哲学。
  维尔福先生不仅是位法官,而且几乎是位外交家。他和旧王朝的关系使他得到了今天的器重,每当他讲到旧王朝时,总是显出庄严恭敬的态度,而他所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不但始终受到当朝人的迁就,而且有时还承蒙咨询。要是人们能除掉维尔福先生的话,情形或许就不会象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就象那些敢于违抗国王的封建诸侯一样,住在一个无法攻陷的堡垒里。这个堡垒就是他身为检察官的这个职位。他极其巧妙地运用了这个职位所带来的种种优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决不辞职,至多只请人暂时代理一下,以此避免反对的立刻而始终处于保守中立。维尔福先生通常极少出去拜客,也极少回拜。他的妻子代他去拜客,这已是社会上所公认的事了,他们以为法官工作繁重而谅解了他,实际上他却是出于一种傲慢的想法,这正是贵族的本质——的确,他实践了“只要你自以为了不起,别人也就会以为你了不起”这句格言,这句格言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比起希腊人的那句“认识你自己,”实在是更有用,而我们却用那比较省力而更有利的“认识别人”
  取代了希腊人的这句格言。
  对他的朋友,维尔福先生是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对于他的仇敌,他是一个沉默的死对头,对那些在这两者之间的人,他是法律的化身。傲慢神气,死板的面孔,沉着冷漠或锐利探询的目光,即有这些使这个人巧妙地度过了接连而来的四次革命,在革命中建立和巩固了他升官发财的根基。维尔福先生在法国一向是以最不好奇和最不怕麻烦的人见称的。他每年开一次舞会,在那次舞会里,他只到场一刻钟。他从来不去戏院,音乐会,或任何公共娱乐场所。偶尔的,只是这种场合也很少,他会玩玩威斯特牌戏[一种扑克牌的游戏。——译注];而那时他必定认真挑选够资格和他一起玩牌的——如大使、大主教、亲王、总统或寡居的公爵夫人之流。现在把车停在基督山伯爵的门前的,正是这个人。
  跟班去通报维尔福先生来访的时候,伯爵正伏在一张大桌子上,在一张地图上寻找从圣彼得堡到中国去的路线。
  检察官以他步入法庭时那种庄重和平稳的步子走了进来。他从前在马赛当代理检察官时我们曾见过他,还是那个人,说得更确切些,是原来的那个人现在达到了最完美的阶段。
  照例在他身上造成了某些变化,但在这变化中他却未改变多少。他人从消瘦变成了羸弱,脸色从苍白变成了焦黄;他那深陷的眼睛现在更深了;他那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子上的时候,似乎成了他脸上的一部分。他着一身黑衣服,只有领带是白的。这身打扮唯一不同于丧服的地方,就是穿在纽孔上的那条几乎难以觉察的红丝带,象是用红铅笔划出来的一缕血丝。基督山虽然极能自制,这时,他在还礼之后,竟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仔细地观察起这位法官来,而对方一向惯于怀疑一切,尤其不相信社会上会有所谓的奇人奇事,所以他也极想看出这位外国贵宾(已经有人这样称呼基督山了)究竟是个挪一下窝一显身手的大骗子或不法之徒呢,还是位来自圣海的王子或《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
  “阁下,”维尔福说道,说话的门吻和法官在演讲的时候一样,好象他在社交场合也不能或不愿放弃这种腔调似的,“阁下,昨天蒙您大力相助,救我的妻子和儿子的命,我觉得我有义务向您表示谢意。所以请允许我今天来履行这个义务,让我向您表示我衷心的感谢。”说这番话的时候,法官那严厉的目光里依旧含有他往常那种骄矜的神气。他是以一个首席检察官的语气和单调来说这几句话的,脖子硬挺挺地一动都不动,这正是为什么那些恭维他的人说他是法律的化身。
  “阁下,”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说,“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为一位母亲保全了她的儿子。因为常言道,母子之情是世界上最真挚神圣的感情,而我的运气好,阁下,使您来此履行一种义务,而您在履行这种义务的时候,无疑的给了我莫大的荣幸。因为我知道,维尔福先生对我的这种赏脸平时不是轻易肯给的,但是,这种荣幸不论多么可贵,却仍然不足以与我内心里所感到的满足相比。”
  维尔福决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不禁吃了一惊,就象个军人感到他所穿的甲胃上被人猛击了一下似的,他的嘴唇轻蔑地微微一弯,表示从现在起,他想象中的基督山伯爵不再是一个文明的绅士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想找点什么来作为继续交谈的话题,因为刚才的那个话题似乎已摔得粉碎了。
  他看到了他进来时基督山在研究的那张地图,于是说道,“您好象在研究地理吧,阁下。这可是一种很有趣的学问,尤其是您,我听说,凡是这张地图上标明的地方您都已经见识过了。”
  “是的,阁下,”伯爵答道,“我很想把人类当作一个整体来进行一番哲学研究,而您却是每天在作单个的实验。我相信,从整体来推论部分比从部分来求解整体要容易得多。这是代数学上的一条定理,我们应该从已知数来推论未知数,而不是从未知数来求已知数,请坐,阁下。”
  基督山指了指一张椅子,于是那位检察官不得不向前移动几步坐了下来,而伯爵确向后一靠,便坐到了他椅子里,维尔福先生进来的时候,他原就是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的。所以伯爵是侧面向着他的客人,背向着窗,手肘撑在那张当时正在谈论的地图上,这一番谈话也象以前与腾格拉尔和马尔塞夫谈话的时候一样,是随环境和对方的为人而改变的。
  “啊,您自称为哲学家,”维尔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趁这沉默的期间喘了一口气,象是一个摔跤手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哦,阁下,真的,假如我也象您这样无所事事的话,我一定会去找一件更有趣的事来做的。”
  “老实说,阁下,”基督山答道,“如果把人放在一只日光显微镜下来研究一下的话,他实在只不过是一条丑陋的毛虫而已。您说我无所事事,真的,现在我也来问一句,那么您呢?您认为您是有所事事的吗?说得更明白一些,您以为您所做的一切够得上称为‘事吗’?”
  这个陌生的敌手所作的第二次进攻如此猛烈,以致维尔福不禁又增加了一份惊异。这样强有力的怪论此法官已好久没听到了,说得正确些,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检察官竭力作出回答。“阁下,”他说道,“您是一位外国人,我相信您自己也曾说过,您曾在东方各国住过很长时间,所以您不了解人类的法律是如何值得我们审慎详密的研究一番,因为在那些野蛮的国家是根本谈不上什么法律的。”
  “噢,不,不,我了解,阁下,那一切我都知道,因为我是专门研究各国法律的。我曾拿各国的刑事法来和自然法作比较。而我得说,阁下,我常常发现原始部落法律,即报复法,是最符合上帝意志的法律。”
  “假如采用了这条法律,先生,”检察官说道,“我们的法典就可以大大地简化了。倘若如此,那么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法官们就会没有多少事可做了。”
  “这种情形或许会出现的,”基督山说道。“您知道,人类的发明创造从复杂趋向简单,而简单的总是完美的。”
  “但目前,”法官又说道,“我们的法典却正处于全盛时期,它是根据茄立克族[法国民族的一支。——译注]的风俗,罗马法律和法兰克族[法国民族的一支。——译注]的惯例,从这一切相互向矛盾相触的条例中推断制定出来的。而那种种知识,想必您也同意这种说法,不经过长期的努力是无法获得的,要获得这种知识必须经过一番刻苦的研究,而且还必须经过有力的脑力劳动才能把它保存下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阁下,对法国法典的一切可能您都有所了解,而我所了解的,却不仅仅是哪一部法典,而是世界各国的法典。英国的,土耳其的,日本的,印度的都有,对我来说,都和法国的法律一样熟悉,所以我刚才说得没错,相对而言,您也知道,一切都是相对的,阁下相对而言,和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较起来,您所要做的那些少得可怜,而和我所学到的所有知识比较起来,您还得再学习很多才行。”
  “您学习这一切是出于什么动机呢?”维尔福惊讶地问道。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真的,先生,”他说道,“我看您尽管有智士美誉,但您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却仍抱有社会上那种唯物的和通俗的观点,始于人而终于人。也就是说,是人类观察事物时所能采取的最局限,最狭隘的一种观点。”
  “阁下,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些,”维尔福说道,他愈来愈惊奇了,“我实在不十分明白。”
  “我的意思是说,阁下,由于把目光只放在各国的社会机构上,所以您所看到的只是那些机器在转动,而没有看到使它转动的那位了不起的工程师,我是说您周围所认识的,无非是那些由部长或国王颁发了委任状的大小官吏。而在这些挂名的官吏,部长和国王之上,却还有上帝派的人,上帝不是派他们来充填位子的,而是让他们来执行任务的,但他们却逃过了您那狭隘的目光。所以人类由于他们的器官衰弱和不完备而产生了缺点。多比亚斯[基督教《经外书》中的人物。——译注]把那个恢复他视觉的天使看作一个普通的青年人,各国把那个受天命来毁灭他们的阿提拉[古代匈奴人的国王。——译注]与其他的征服者当作同类看待,因此为了让人们认识他们,承认他们,他们不得不宣布他们的使命。前者不得不说:‘我是主的天使。’而后者说:‘我是上帝惩恶的使者。’这样,他们两人的神性才能大白于天下。”
  “那么,”维尔福说道,他愈来愈惊愕了,真的以为他不是在和一个神学家就是一个疯子在说话,“您认为自己就是您所说的特种人物吗?”
  “为什么不是呢?”基督山冷冷地说道。
  “对不起,阁下,”维尔福回答说,简直有点惊呆了,“想必您能原谅我,因为当我前来拜访您的时候,我决没想到会遇到一位知识和见解远远超出常人理解范围之外的人。象您这样一位极富有的绅士,至少,人们是这样说的,请注意,我并不是盘问您,只是重复别人所说的话而已,我想说,象您这样有钱的特权阶级,竟会把时间浪费在对社会的空谈或哲学幻想上,在我们这种文明社会中那些腐化了的可怜虫之间,的确是不常见的,因为社会空谈或哲学幻想最适合于去安慰那些生来命穷,又不走运,无法享受世上荣华富贵的人。”
  “真的,阁下,”伯爵反驳道,“您已经达到如此显要的地位,难道您还算不上是个特别的人,或者竟没遇到过特别的人吗?您的目光一定非常老练可靠,难道您从来没有,在一瞥之下就推断出到您面前过来的是哪一种人吗?一个法官除了无尽职守地按法律行事以外,除了极技巧地解释他工作上耍的诡计之外,难道不该做一枚可以探测心脏的钢针,一块可以测验出灵魂中含有多少杂质的试金石吗?”
  “阁下,”维尔福说道,“老实讲,您驳倒了我。我从没听到过别人象您这样讲话。”
  “因为您总使自己处在一个平凡的环境里,从不敢振翅高飞,冲进上帝安派那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领域里。”
  “那么您认为,阁下,那种领域的确存在,这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确是和我们混杂在一的吗?”
  “他们为什么不呢?您离开了空气就一刻也不能生存,但您能看得见您所呼吸的空气吗?”
  “那么说我们是无法看见您所指的那种人了?”
  “不,我们能看见的,当上帝高兴让他们现出实形的时候,您就能看见他们了。您可以触摸到他们,同他们交往,跟他们讲话,而他们也会回答您的。”
  “啊!”维尔福微笑着说道,“我承认,当这种人前来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倒很希望能事先得到一个警告。”
  “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阁下,因为您刚才就已经得到了警告,而我现在再来警告您一次。”
  “那么您就是这种杰出的人物了?”
  “是的,阁下,我相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人的地位可以与我相比。国王的领土都是有限的,或限于山脉河流,或限于风俗习惯的改变,或限于语言的不同。我的王国却是以整个世界为界限。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国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也不是什么西班牙人,我是一个宇宙人。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说它看到了我的降生,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哪一个国家会看到我死。我能适应各种风俗习惯,通晓各种语言,您若相信我是个法国人,那是因为我讲起法语来能象您一样流利纯正。可是,阿里,我的黑奴,却相信我是阿拉伯人;贝尔图乔,我的管家,把我当作了罗马人;海黛,我的奴隶,认为我是希腊人。所以您大概可以明白了吧,由于没有国籍,不要求任何政府的保护,不承认任何人是我的兄弟,因此,凡是那可以阻止强者的种种顾忌或可以麻痹弱者的种种障碍,都无法麻痹或阻止我。我只有两个对手,我不愿意说是两位征服者,因为只要坚忍不屈,甚至连他们我也是可以克服的。他们就是时间和空间。而那第二个对手,也是最可怕的,就是,我将来也必有一死。只有这才能阻止我的行动,使我无法到达我预期的目标,其余的一切我都算定了。凡是人们所谓命运机遇的那些东西,如破产,变迁,环境等等,我都已经预料到了,假如这些因素突然来袭击我,它们是决不能使我一蹶不振的。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永远不会改变我的信仰,所以我敢说出这些您从没听说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即使从国王的嘴里您也听不到的。因为国王需要您,而其他的人怕您。在我们这样一个组织不健全的社会里,人人都免不了要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有求于检察官的吧?”’“但您敢肯定不会说那句话吗,阁下?因为您一旦成了法国的一位公民,您自然就得遵守该国的法律。”
  “这我知道,阁下,”基督山答道,“但当我去访问一个国家的时候我就开始用各种可能的方法来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求于他或害怕他的人,直到我把这些人了解清清楚楚,象他们了解自己一样或许比他们自己了解得还清楚。基于这种想法不管检察官是谁,假如他要对付我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我妙。”
  “那就是说,”维尔福吞吞吐吐地答道“人类的本性中就是有缺点的,按您的标准来看,每个人都是犯了过失的。”
  “过失或是罪过。”基督山以一种随便的神气回答道。
  “您刚才说,您在人类中没有你的兄弟那么,在全人类中,”维尔福多少有点儿犹豫地说,“只有您是十全十美的了。”
  “不,并非是十全十美”伯爵回答说“只是无法看穿罢了。假如这种格调使您不愉快的话我们还是停止这一场舌战吧,先生,您的法律并没有打扰到我,正如我的第二视觉并没有打扰您一样。”
  “没有,没有,决没有,”维尔福说道,他象怕放弃他的优势似的“您这一番光辉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崇高的谈话已把我抬举到了普通的水准以上。我们已不再是聊天了,我们是在进行讨论。但您知道,那些坐在大学交椅里的神学家,和那些坐在辩论席上的哲学家,偶尔也会说出残酷的真理。我们暂且算是在讨论社会神学和宗教哲学吧,下面这几句话听来虽有些不礼貌,但我还是要对您说:‘兄弟,你太自负了,你也许比别人高明,但在你之上还有上帝呢。’”
  “在我们大家之上,阁下。”基督山这样回答道,其语气是这样沉重,使维尔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对人是自负的,正如赤练蛇每当看见有人经过它的旁边时总昂起头来攻击他的,即使那人并没踩着它。但在上帝的面前,我放弃了那种自负,因为是上帝把我从一无所有提升到了现在这样的地位。”
  “那么,伯爵阁下,我钦佩您,”维尔福说道,在这篇奇异的谈话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第一次对这位神秘人物冠以贵族的称呼,刚才他只是称“阁下”,“是的,而且我要对您说,假如您真的高强,真的优越,真的神圣,或者是真的无法看穿,您把无法看穿和神圣等同起来,这一点的说得很对。那末您尽管骄矜好了,阁下,因为那是超人的特征。但毫无疑问您也是有野心的吧。”
  “我有一个野心,阁下。”
  “是什么?”
  “我,就象每个人在其一生中都可能会遇到的那样,曾被撒旦带到了世界最高的山顶上,在那儿,他把世界上所有的王国都指给我看,并且象他以前对人说过的那样对我说道,‘大地的孩子啊,你怎样才能崇拜我呢?’我想了很久,因为我早就怀有一种刻骨的野心,于是我回答说:‘听着:我常常听人说起救世主,可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也没看见过和他相象的东西,也不曾遇到过任何事物能够使我相信他的存在。我希望我自己能变成救世主,因为我觉得世界上最美丽,最高贵,最伟大的事业,莫过于报善和惩恶。’撒旦低头呻吟了一会儿。‘你错了,’他说道‘救世主是存在的,只是你看不到他罢了,因为上帝的孩子象他的父母一样,肉眼是看不到的。你没有看见过他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赏罚无形,来去无踪。我所能办得到的,只是使你成为救世主的一个使者而已。’于是那场交易就结束了。我也许已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基督山又说道,“要是这种事情再发生,我还是会这样干的。”
  维尔福非常吃惊地望着基督山。“伯爵阁下,”他问道,“您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先生,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就糟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那样您就得目睹一幕有伤于您的自负心的情景。您不是说过,您什么都不怕,只怕死吗?”
  “我并没有说我怕它,我只是说,只有它才能阻止我。”
  “老年呢?”
  “我的目的在我年老之前就可以达到的。”
  “疯狂呢?”
  “我是几乎发过疯,您知道有一句格言说‘一事不重现。’这是一句犯罪学上的格言,您当然充分了解它的意义了。”
  “阁下,”维尔福又说道,“除了死,老发疯以外,世界还有一些可怕的事情。譬如说,中风,那是一种闪电般的袭击,它只打击您,却并不毁灭您,可是经它打击之后,一切也就都完了。您的外貌当然一点都没有改变,但您已不再是以前的您了,您以前象吃过灵芝草的羚羊,但这时却变成了一块呆木头,就象那受了酷刑的卡立班[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中的人物。——译注],这种病,是生在人的舌头上,正如我所告诉您的,不折不扣地叫做中风。伯爵阁下,假如您愿意的话,随便哪一天,只要您高兴见到一个尚能解事而且急于想驳倒您的对手的话,那么,请到舍下来继续这一番谈话吧,我想介绍您同家父见面,也就是诺瓦蒂埃·维尔福先生,法国革命时期一个最激进的雅各宾派,也就是说,一个最目无法纪,最果断勇敢的人,他也许不曾象您那样到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但他却曾帮助颠覆了世界上一个最强有力的国家,您相信自己是上帝和教世主的使者,他,象您一样,相信他自己是万神之主和命运的使音。可是,阁下,脑髓里一条血管的破裂就摧毁了这一切,而这发生在不到一天,不到一个钟头,而只在一秒钟的时间内。诺瓦蒂埃先生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老雅各宾派成员,老上议院的义员,老烧炭党分子,嘲笑断头台,嘲笑大炮,嘲笑匕首,诺瓦蒂埃先生,他玩弄革命,诺瓦蒂埃先生,对他来说法国是一面大棋盘,他使得小卒,城堡,骑士和王后一个个地失踪,甚至使国王被困,诺瓦蒂埃先生,这样可畏的一个人物,第二天早晨却一下子变成了‘可怜的诺瓦蒂埃先生’,变成了孤苦无助的老头子,得让家里最软弱无力的一员,就是他的孙女瓦朗蒂娜来照顾他。事实上,他只剩了一具又哑又僵的躯壳,在无声无息地喘着气,让时间慢慢地腐蚀他的全身,而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它在腐朽。”
  “唉,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事我都看到也想到过了。我也可以算是一个医生,我曾象我的同行那样几次三番的寻活人和死者的灵魂,而象救世主一样,我的肉眼虽看不到它,但我的心却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自苏格拉底,[(公元前四七○—三九九),希腊哲学家。——译注]塞内加[(二—六五),西班牙学者。——译注],圣奥古斯丁[(三五四—四三○),英国主教。——译注]和高卢[(一七五八—一八八二),德国著名医生。——译注]以来,无数的女人在诗歌或散文里写下过您所作的那种对比,可是,我也很能理解,一个父亲的痛苦或许会使一个儿子的头脑发生很大的转变。您既然建议我为我的自负心着想该去看一看那种可怕的情景,那么我一定前去府上拜访,先生,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定已使府上布满了忧郁的气氛吧。”
  “要不是上帝赐给了我一个极大的补偿,本来当然会是如此的。眼看着老人家自己在走向坟墓里,却有两个孩子刚巧踏上了生命的旅程。一个是瓦朗蒂娜,是我的前妻蕾姆·圣·梅朗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就是今天您救的那个孩子。”
  “您从这个补偿上得出了什么结论,阁下?”基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维尔福答道,“家父在热情的激励之下,曾犯过某种过失,而那种过失人类的法庭不知道,但上帝的法庭却已经看到了,而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所以只降祸于他本人。”
  基督山的嘴上虽带着微笑,可在内心里却发出了一声怒吼,要是维尔福听到了这个声音,他一定会飞也似的逃走的。
  “再会了,阁下,”法官站起身来说道,“我虽然离开了您,可我会永远记得您的,而且是满怀尊重的心情的。我希望,当您和我相知较深的时候,您不会讨厌我这番情谊的,因为您将来就会了解,我不是一个爱打扰朋友的人。而且,您和维尔福夫人已结成永远的朋友了。”
  伯爵欠了欠身,亲自送维尔福到他的房门口,那位检察官作了一个手势,两个听差就毕恭恭毕敬地护送他们的主人到他的马车里去了。他走了之后,基督山从他那郁闷的胸膛里大大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这贴毒药真够受的,现在让我来找一服解毒剂吧。”于是他敲响了铜锣,并对进来的阿里说道,“我要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一点钟的时候,把马车备好。”
  (第四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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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海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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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一定还记得基督山伯爵那几位住在密斯雷路的新——或说得更确切些,是老——相识吧。莫雷尔、尤莉和艾曼纽。一想到他就要去作一次愉快的访问,一想到将要度过的幸福时光,期待着一束从天堂里射来的光照进他自动陷入的地狱里来,从维尔福走出他的视线时起,他的脸上就露出一种最动人的快乐的表情。阿里听到锣声就赶快跑来了,看到他的脸上闪烁着这样稀有的欢喜的光彩,便又蹑手蹑脚,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象是生怕惊走了那徘徊在他主人身旁的愉快的念头似的。
  此时正值中午,基督山抽出一个钟头的时间来和海黛一起消磨时光。那个郁闷了这么久的灵魂似乎无法一下子享受快乐,所以在接触柔情蜜意之前,必须先作一番准备,正如别人在接触强烈的喜怒哀乐之前得作一番准备一样。我们前面已经说过,那是年轻的希腊美人所住的房间和伯爵的房间是完全隔离开的。那几个房间一律是东方式的布置。也就是说,地板上铺着土耳其产的最昂贵的地毯,墙壁上挂着花色美丽和质地优良的锦丝缎,每一个房间的四壁都装着极奢华的靠背长椅,椅子上放着又松又软,可以随意安排的椅垫。海黛手下有四个女佣人——三个法国人和一个希腊人。那三个法国女人总是呆在一间小小的候见室里,只要听到小金铃一响,就立刻进去侍候,或是由那个希腊女奴从里面传话出来,希腊女奴略懂一点法语,足以向另外三个侍女转达她女主人的命令,基督山吩咐过那三个法国侍女,她们对待海黛必须极其恭谨尊敬,要象侍奉一位王后一样。
  那年轻姑娘此时正在她的内室里。那是一间类似妇女休息室的房间,圆形的,天花板由玫瑰色的玻璃嵌成,灯光由天花板上下来,她这时正斜靠在带银点儿的蓝绸椅垫上,头枕着身后的椅背,一只手托着头,另外那只优美的手臂则扶着一支含在嘴里的长烟筒,这支长烟筒极其名贵,烟管是珊瑚做的,从这支富于弹性的烟管里,升起了一片充满最美妙的花香的烟雾。她的姿态在一个东方人眼里虽然显得很自然,但在一个法国女人看来,却未免风骚了一点。她穿着伊皮鲁斯[伊皮鲁斯是古希腊的一个地方。——译注]女子的服装,下身穿一条白底子绣粉红色玫瑰花的绸裤,露出了两只小巧玲珑的脚,要不是这两只脚在玩弄那一双嵌金银珠的小拖鞋,也许会被人误认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哩;她上身穿一件蓝白条子的短衫,袖口很宽大,用银线滚边,珍珠作纽扣;短衫外面套一件背心,前面有一处心形的缺口,露出了那象牙般的脖颈和胸脯的上部,下端用三颗钻石纽扣锁住。背心和裤子的连接处被一条五颜六色的腰带完全盖了起来,其灿烂的色彩和华丽的丝穗在巴黎美人的眼里,一定觉得非常宝贵的。她的头上一边戴着一顶绣金镶珠的小帽,一边插着一朵紫色的玫瑰花,一头浓密的头发,黑里透蓝。那张脸上的美纯粹是专属于希腊人的,一双又大又黑的水汪汪的眼睛,笔直的鼻长,珊瑚似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这都是她那种民族所特有的。而锦上添花的是海黛正当青春妙龄,她只有十九、二十岁。
  基督山把那个希腊侍女叫出来,吩咐她去问一声她的女主人愿不愿意见他。海黛的答复只是示意叫她的仆人撩开那挂在她闺房门前的花毡门帘,这一道防线打开之后,就呈现出一幅美妙的少女斜卧图来。当基督山走过去的时候,她用那只执长烟筒的手肘撑住身子,把另一只手伸给了他,带着一个销魂的甜蜜的微笑,用雅典和斯巴达女子所说的那种音节明快的语言说道:“你进来以前干嘛非要问问可不可以呢?难道你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再是你的奴隶了吗?”
  基督山回报了她一个微笑。“海黛,”他说道,“你知道”
  “你称呼我时为什么这样冷淡?”那希腊美人问道。“我有什么地方使你不高兴了吗?要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责罚我好了,但不要这么规规矩矩地对我说话!”
  “海黛,”伯爵答道,“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法国,所以你已经自由了!”
  “自由!”年轻姑娘把那两个字念道了两遍,“自由干吗?”
  “自由就可以离开我呀。”
  “离开你!为什么我要离开你呢?”
  “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但现在我们就快要混到社交界去了,就要去见见世面了。”
  “我谁也不想见。”
  “不,你听我说海黛。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你可不能老是这样隐居着,假如你遇到了一个心爱的人,别以为我会那么自私自利和不明事理,竟会”
  “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男人,我只爱你和我的父亲。”
  “可怜的孩子!”基督山说道,“那是因为除了你的父亲和我之外,你根本没跟什么别的人说过话。。”
  “好吧!我何必要跟别人去说话呢?我父亲把我叫做他的心肝,而你把我叫做你的爱人,你们都把我叫做你们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海黛?”
  那希腊少女微笑了一下。“他在这儿和这儿,”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她的眼睛和她的心。
  “那么我在哪儿呢?”基督山笑着问道。
  “你吗?”她大声说道,“到处都有你!”
  基督山拿起这年轻姑娘的纤纤玉手,正要把它举到他的唇边,那心地单纯的孩子却急忙把手抽了回去,而把她那娇嫩的脸颊凑了上来。“你现在要懂得,海黛,”伯爵说道,“从现在起,你是绝对的自由了,你是主妇,是女王。你可以自由放弃或保持你故乡的习俗,随你喜欢怎么去做都行,你愿意在这儿呆就在这儿,愿意出去就出去,有一辆马车永远等在那儿听你的吩咐,不管你要到哪儿去阿里和梅多都可以陪你去。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噢,说吧!”
  “关于你的出身,一定要严守秘密。对谁也不要提过去的事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要宣布你那威名显赫的父亲或你那可怜的妈妈的名字!”
  “我已经告诉过你啦,老爷,我不愿意见任何人。”
  “海黛,这样完美的一种隐居生活虽然很符合东方的风俗习惯,但在巴黎,会行不通的。所以,你得竭力使自己习惯这种北方的生活习惯,正如你以前在罗马、佛罗伦萨、梅朗和马德里一样,不论你留在这儿或回到东方去,将来总有一天,这也许会有用的。”
  年轻姑娘抬起那双含泪的眼睛望着基督山,以一种伤心真挚的口吻说道:“不论‘我’回不回东方,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去了吗,老爷?”
  “我的孩子,”基督山答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我们必须分手的话,那决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树是不愿意离开花的,是花离开了树。”
  “老爷,”海黛答道,“我决不愿意离开你,因为我知道,没有了你,我决不再能再活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十年以后,我就会老的,而你却依旧很年轻。”
  “我的父亲活到了六十岁,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可是我对于他的崇拜和爱,远甚于对所有那些我在他的宫廷里所看到的活泼漂亮的青年呀。”
  “那么告诉我,海黛,你相信你能过得惯我们现在的这种生活吗?”
  “我能见到你吗?”
  “每天都能见到。”
  “嗯,那么,你何必还要问我呢,我的主人?”
  “我怕你会感到孤独的。”
  “不,老爷,因为在早晨,我等着你的到来,在晚上,我可以回想你和我在一起时的情形,此外,当我孤独的时候,我又有美丽的往事可以回忆。我好象又看到了广大的平原和遥远的地平线,以及地平线上的宾特斯山和奥林匹斯山,那时,我的心里就会有三种情感,悲伤,感激和爱,决不会再感到什么无聊的。”
  “你真不愧是伊皮鲁斯的子孙,海黛,你这种富于诗意的可爱的念头充分证明你是神族[指希腊神话里的神。——译注]的后代,你放心吧,我一定注意照料你,不让你的青春受到摧残,不让它在阴森孤独中虚度过去,因为假如你爱我如父,我也一定爱你如女。”
  “老爷不要误会,我对你的爱和对我父亲的感情是大不相同的。他死了以后,我还能继续活下去但要是你遇到了什么灾祸,那我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也就是我死的时候到了。”
  伯爵带着难以形容的柔情把他的手伸给了那兴奋的少女,后者虔敬而亲热地把手捧到她的嘴边。基督山的大脑经过这一番抚慰之后,已适宜于去拜访莫雷尔家人了,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地背诵出品达[品达(公元前五二一—四四一),希腊的抒情诗人。——译注]的几句诗句:“青春是一朵花,它为结出爱情的果实。你看着它渐渐地成熟,将它采下,你这采摘者啊,是多么的幸福。”此时马车已遵命准备好了,伯爵轻轻地跨进车厢里,车子便立刻疾驰而去。
  (第四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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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莫雷尔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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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分钟之后,伯爵便到了密斯雷路七号。这是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在房子前面的一个小庭院里,有两个小花坛,里面开满了美丽的花。伯爵认出了来开门的门房是柯克莱斯,但由于他只有一只眼睛,而且那只眼睛在九年的时间里已衰弱了许多,所以他没有认出伯爵来。马车驶到门口去的时候,必须经过一个转弯,绕过一座石块砌成的喷水池,池子里悠闲地游着许多金色和银色的鱼。这一点缀引起了全区人的嫉妒,给这座房子挣得了“小凡尔赛宫”的称号。这房子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物,下面有厨房和地窖,上面有阁楼。全部房产包括一个极大的工场,一个花园和花园中的两幢楼房,艾曼纽买下它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笔很有利的投机生意。他留用了正房和花园的一半,在花园和工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连花园底上的两座楼房一起租了出去,所以他只花了很少的一笔钱,却住得舒舒服服,象圣·日尔曼村里一位最讲究的主人一样得到了一座独门独户的大住宅。餐厅里全是一色的橡木家具,客厅里是桃花心木家具和蓝天鹅绒窗帷,卧室里是香椽木和绿缎子。艾曼纽有一间书房,但他从不读书,尤莉有一间音乐室,但她从不摆弄乐器。三楼全部归马西米兰使用,这一层楼上的房间完全和他妹妹的一样,只是餐厅变成了一间弹子房,这也是他接待朋友的地方。当伯爵的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时候,他正嘴里咬着雪茄,在花园的入口处监督洗刷他的马。
  柯克莱斯打开门,巴浦斯汀从车夫的座位上跳下来,上前询问赫伯特先生夫妇和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愿不愿意接见基督山伯爵阁下。
  “基督山伯爵阁下?”莫雷尔大喊了一声,抛掉了他的雪茄烟,急忙向马车奔过来。“我们当然愿意见他的啦!啊!伯爵阁下,多谢您没有忘记您的诺言。”于是那青年军官非常热情地同伯爵握手,使后者毫不怀疑他是出于一种真挚的表示,他看到对方早已在期待他,而且很高兴接待他。
  “来,来!”马西米兰说道,“我来当您的向导,象您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由仆人来介绍的。我妹妹在花园里摘玫瑰树上的枯叶,我妹夫正读他的两份报纸,《新闻报》和《议论报》,离她五步之内,因为不论您在哪儿看到赫伯特夫人,只要在几步远的小圈里望一眼,便可以找到艾曼纽先生,而且这种情形正如科学大全上所说的那样,是‘相互的’。”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一个身穿丝绸便服,正忙碌地在那棵绚丽的玫瑰树上摘枯叶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来。这个女子正是尤莉,她,正如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那位首席代表所预言的,已变成了艾曼纽·赫伯特夫人。她看到来了一位陌生人,就发出了一声惊异的喊叫,而马西米兰却大笑起来。“这没什么,裘丽,”他说道,“伯爵阁下虽然到巴黎才只有两三天,但他已经知道一个时髦女郎是什么样子的了,要是他还不知道,那么你就是一个榜样。”
  “啊,阁下!”尤莉回答说,“我的哥哥把您就这样带进来真是太胡闹了,他是从来不为他可怜的妹妹考虑的。庇尼龙!庇尼龙!”
  一个正在玫瑰花丛中忙于翻地的老头把他的铲子往泥土里一插,拿起帽子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极力想掩饰刚才扔进嘴里的那块烟草。他的头发依然是那么厚密,那么蓬蓬松松地缠结在一起。只是其中有几丛已变成了灰色,他那被太阳晒成紫铜色的脸和那坚毅的目光证明这老水手曾经历过赤道的酷热和回归线上的风暴。“我好象听到你在叫我,尤莉小姐?”
  他说道,庇尼龙依旧改不掉他的老习惯,对其船主的女儿称“尤莉小姐”,再也改不过口来叫赫伯特夫人。
  “庇尼龙,”尤莉说道“快去通知艾曼纽先生,说这位先生来拜访我们了,马西米兰自会领他到客厅里去的。”然后,她转过身来对基督山说道,“希重您能允许我告辞一会儿。”于是也不等回答,就绕到一丛树后面,从一条侧径走进了屋里。“真是非常抱歉,”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我看我的到来给府上引起了不小的麻烦呀。”
  “瞧吧,”马西米兰大笑着说道,“她的丈夫正在那儿脱下短褂换上装呢。我向您担保,您已经在密斯雷路鼎鼎大名的了。”
  “我看府上倒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伯爵说道,这句话很象是对他自己说的。“噢,是的,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的确是幸福得没法说了。他们都很年轻,很乐观,你恋着我,我恋着你,每年还有两万五千里弗的收入,因此就自以为象罗斯希尔德一样的富有了。”
  “两万五千里弗这个数目可并不算大,”基督山说道,语气非常甜蜜温和,象是一位慈父的声音直钻进马西米兰的心坎里,“但他们是不会以此自满的。您的妹夫是一个律师还是一个医生?”
  “他是一个商人,伯爵阁下,他继承了我那可怜的父亲的事业,莫雷尔先生去世的时候遗留下五千万法郎,这笔钱分给了我妹妹和我,因为他只有我们这两个儿女。她的丈夫和她结婚的时候,除了他那正直高尚的品格,那一流的才干,和那清白无瑕的名誉之外,他可不象他的太太那样有什么世袭的财产可指望。但他希望自己能有他妻子那样多的财产,于是他克勤克俭地埋头苦干,直到积满了二十五万法郎,那是用了六年功夫才实现的。噢,伯爵阁下,说真心话,看着这些才能高超肯定会飞黄腾达的青年人辛辛苦苦地在一起工作,不愿意丝毫改变祖传老店的旧规矩,为了六年的时间才取得那些新潮人物在两三年内就可以取得的业绩,这种情形真使人感动。马赛直到现在还洋溢着对他们的赞许之声,而这种赞许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后来,有一天,尤莉刚结完账,艾曼纽过来对她说,’尤莉,柯克莱斯刚才把最后那一百法郎交给了我,我们预定要赚的二十五万法郎已齐了。我们将来就守着这笔小小的财产生活你满意吗?听我说,我们的公司每年要做一百万的生意,我们可以从中获得四万法郎的收益。假如我们愿意的话,我们在一小时之内就可以把生意转让出去,因为我收到了狄劳耐先生的一封信,他说他愿意出三十万法郎买下这家公司的商业信誉,从而把他的名字和我们的联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艾曼纽,’我妹妹回答说,‘莫雷尔公司只能由莫雷尔家里的人来经管。用三十万法郎来补救我父亲的名誉不是很值得的吗?’‘我也是这样想,’艾曼纽答道,‘但我希望听听你的忠告。’‘我的意见是这样的:我们的业务往来账目都已经结清了,我们现在只要停止放账,结束业务就行了。’这事立刻就办到了。一刻钟以后,一位商人来要求为两条船投保险。
  这笔生意很明显可以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赚头。‘先生,’艾曼纽说道,‘请你费神直接去和狄劳耐先生谈吧。我们已经停业了。’是多久的事?‘那商人惊奇地问道。回答是,‘一刻钟以前。’而就是为了这个理由,阁下,”马西米兰继续说道,“我的妹妹和妹夫才每年只有两万五千里弗的收入。”
  马西米兰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伯爵的心似乎要爆裂开来,他刚一讲完,艾曼纽就进来了,这时他已戴上了一顶帽子,穿好了上装。他向伯爵恭敬地致敬,表示他很清楚来客的身份,然后他领基督山在小花园里兜了一圈,才回到屋里。客厅里放着一只日本出品的大瓷花瓶,瓶里插满了花,使空气里充满了花香。尤莉已站在门口迎接伯爵了,她的衣服穿得很合体,头发梳得很俏丽(这件大事她是在十分钟之内完成的)。附近的一间鸟舍里传来了鸟的歌声。鸟舍是由假乌木和刺槐树的丫枝搭成的,外面围着蓝天鹅绒的帷幕。在这所可爱的幽居里,万事万物,从鸟儿们宛转的歌声到女主人的微笑,都使人有一种宁静安谧的感觉。伯爵一进这座房子就感染到了这种幸福的气氛。他开始客套地说了几句以后,就一直默默地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竟一时忘记了人家正在等他开始谈话。当他一觉察到这种停顿之后,就竭力把自己从这种沉思状态中摆脱出来。“夫人,”他终于说道,“请原谅我这么激动,你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你们已享受惯了我在这儿所遇到的这种幸福,但对我来说,你们这种幸福的神情是如此的罕见,以至于使我无法把目光从你们身上移开了。”
  “我们实在是非常幸福的,阁下,”尤莉答道,“但我们也遭遇过不幸,世界上很少有人比我们受过更大的痛苦。”
  伯爵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好奇的表情。
  “噢,正如那天夏多·勒诺所告诉您的,这一切只是一部家庭历史,”马西米兰说道,“象您这样名利双收,饱经沧桑的人,对于这种琐碎的事情是不会有多大兴趣的,但我们的确有过极悲惨的遭遇。”
  “象上帝对待所有那些受苦的人们一样,他曾把香油注入了你们的伤口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伯爵阁下,”尤莉答道,“我们实在可以说是这样的,因为他对待我们就象对待他的选民一样,他派了一位天使来关照我们。”
  伯爵的两颊变成了深红色,他咳嗽了一声,并用手帕掩住了嘴。
  “那些天生有钱,事事都能如愿的人,”艾曼纽说道,“是不知道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什么的,正如只有那些曾抱住几块脆弱的木板,在狂风暴雨的海洋里颠簸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到一个晴朗的天空是多么的可贵一样。”
  基督山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来踱去,因为他怕自己那颤抖的声音会泄露他的情绪。
  “我们的夸大使您见笑啦,伯爵阁下。”马西米兰说道,他的目光始终在跟随着伯爵。
  “不,不,”基督山回答说,他的脸色很苍白,一只手按在他狂跳不已的心口上,另一只手则指着一只玻璃罩,玻璃罩下面有一只丝质的钱袋躺在一块黑天鹅绒的垫子上。“我正在想,这只钱袋是做什么用的,它的一端象是绑着一张小纸片,而另一端却有一颗大钻石。”
  “伯爵阁下,”马西米兰带着一种庄严的神气说道,“这是我们最宝贵的传家之宝。”
  “这颗钻石倒非常漂亮。”伯爵答道。
  “噢,曾有人估价它值十万法郎,我哥哥并不是指它的价值,他的意思是说这只钱袋所包含的东西都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位天使的纪念品。”
  “这我可就不懂了,但我并不一定要求解释,夫人,”基督山鞠躬答道。“原谅我,我并不是存心要做出失礼的举动的。”
  “失礼!噢,我们很高兴您能给我们这样一个机会来详述这件事情。要是我们想隐讳这只钱袋所代表的那件义举,我们就不会把它这样谈出来啦。噢,我们很愿意到处逢人就讲!这样或许可以感动我们那位无名的恩人,使他早日日露面出来见见我们。”
  “啊,真的!”基督山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说道。
  “阁下,”马西米兰揭开玻璃罩,恭恭敬敬地吻了吻那只丝质钱袋,说道。“这只钱袋曾经过一个人的手,而那个人曾救过我父亲,使他不致于自杀,使我们不致于破产,使我们的名誉不致于蒙羞受辱。正是靠着他无比的仁慈,我们这些命中注定该受苦难的孩子,才能有目前这种使人嫉妒的好运。这封信,”(马西米兰一边说着,一面从钱袋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了伯爵)“这封信就是他在我父亲决心自杀的那天写来的。这颗钻石是那位慷慨的无名恩人送给我妹妹作陪嫁的。”基督山打开那封信,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高兴的心情把它读了一遍。这封信是写给(我们的读者知道)尤莉的,署名是“水手辛巴德。”
  “您说是一个无名恩人,难道你们并不认识那个帮你们忙的人吗?”
  “是呀,我们从没有和他握一下手的运气,”马西米兰又说道。“我们曾恳求上帝赐给我们这个机会,直到如今还是枉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神秘,我们始终无法弄明白,象是冥冥之中有一只魔术师般有力的手在操纵着似的。”
  “噢,”尤莉大声说道,“我倒是还没有完全绝望,也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吻到那只手的,就象我现在吻这只他所触过的钱袋一样。四年以前,庇尼龙在的里雅斯特,庇尼龙,伯爵阁下,就是你刚才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老水手,他在当园丁以前,本来是一个舵手的。当庇尼龙还在的里雅斯特的时候,他在码头上看到一个英国人正要上一艘游船,而他认出他就在一八二九年六月五日来拜访过我父亲,九月五日又写这封信给我的那个人,他相信自己没认错,但他当时不敢上去跟他讲话。”
  “一个英国人!”基督山说道。他看到尤莉很注意地望着他,就愈来愈感到不安了。“您说是一个英国人吗?”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是一个英国人,他自称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首席代表。所以那天您在马尔塞夫先生家里说您和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有业务往来,我就吃了一惊。我已经告诉过您,那是一八二九年的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告诉我,您认识这个英国人吗?”
  “可您不是也告诉过我,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老是否认曾帮过你们这个忙吗?”
  “是的。”
  “那么,说不定这个英国人曾受过令尊的恩惠,他没有忘记,所以采取这种方法来报恩,这不是很可能的吗?”
  “象这类事情,一切都可能的,甚至是一个奇迹也说不定。”
  “他叫什么名字?”基督山问道。
  “他并没说出第二个名字,”尤莉热切地望着伯爵答道,“就只是这封信尾上的——‘水手辛巴德’。”
  “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名,而是个假名。”
  然后,他注意到尤莉对他的口音已显得出惊愕的表情,便又说道:“请告诉我,他的身材是不是和我差不多,或许略微高和瘦一点,脖子上绑一个大领结,密扣紧带,手里老是拿着一支铅笔?”
  “噢,那么说您认识他的了?”尤莉大声说道,她的眼睛里顿时放射出喜悦的光采。
  “不,”基督山答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因为我认识一位威玛勋爵,他是常常干这种慷慨的事情的。”
  “那他自己不露面吗?”
  “他是一个怪人,不相信世上有‘感恩’这种东西的存在。”
  “噢,天哪!”尤莉紧握着双手大声说道。“那么他相信什么呢?”
  “我认识他的那个时候他还不相信,”基督山说道,他听了尤莉的语气,心里很受感动。“但也许他后来得到了证据,知道‘感恩’的确是存在的了。”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阁下?”艾曼纽问道。
  “噢,要是您真的认识他,”尤莉大声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到哪儿去找到他?马西米兰,艾曼纽!假如我们真的能找到他,他一定会相信人心是知道感恩的!”
  基督山觉得泪水已涌到了他的眼睛里,于是他又急急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马西米兰说道,“假如您知道他的什么事情,请告诉我们吧。”
  “唉!”基督山极力克制住他的情感说道,“假如你们的那位无名恩人就是威玛勋爵,恐怕你们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两年前我和他在巴勒莫分的手,当时他正要出发到极遥远的地方去,所以怕他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噢,阁下,您真忍心。”尤莉很感动地说道,她的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夫人,”基督山以真挚的目光凝视着那从尤莉脸上滚下来的两颗流动的珍珠,庄重地说道,“要是威玛勋爵看到了我现在所看到的这番情景,他一定会舍不得抛弃这个世界的,因为您所流的眼泪可以使他和人类言归于好的。”于是他伸手给尤莉,尤莉也伸出了她的手,她已被伯爵的神情和声音吸引得不能自制了。
  “但这位威玛勋爵,”她紧紧地抱住最后一线希望说道,“总有个故乡,有个家和亲戚什么的吧?总之,总有一个人了解他的吧?那么,难道我们不能”
  “噢,别再问了,夫人,”伯爵说道,“别在我的话上建筑渺茫的希望了吧。不,威玛勋爵大概不是您要找的那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他对我没有什么秘密可隐瞒的,如果有这件事他也不会瞒过我的。”
  “而他竟没有告诉过您什么吗?”
  “没有。”
  “从来没提起过一个字可以使您想到--”
  “从来没有。”
  “可是您却一提就提出他来。”
  “啊,象这类事情,人们或许会猜测--”
  “妹妹,妹妹,”马西米兰帮着伯爵说道,“伯爵阁下是很对的。想一想我们的父亲常常对我们说的那句话吧:‘这次来救我们的不是个英国人。’”
  基督山吃了一惊。“令尊对您说什么,莫雷尔先生?”他急切地问道。
  “我父亲认为这件事简直是一件奇迹,他相信那位恩人是从坟墓里爬起来救我们的。噢,这个迷信说来很令人伤心,尽管我自己并不相信,但我也决不愿意破坏父亲的信心。他常常翻来复去地沉思默想这件事,嘴里总念着一位好朋友的名字。那是一位和他永别了的朋友!在他弥留之际,当那永恒之境一步步接近他的时候,他的头脑似乎受到了灵光的启发,而这个念头,本来还只不过是一种怀疑,这时却变成了一种信念,他最后说的话是:‘马西米兰,那个人是爱德蒙·唐太斯!”
  听到这句话,伯爵的脸,本来就已愈来愈苍白,这时就苍白得更惊人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象是忘了时间似的看了一下他的表,匆匆地和赫伯特夫人说了几句话,又跟艾曼纽和马西米兰握了握手。“夫人,”他说道,“我相信您会允许我经常来拜访你们的,我很珍重你们的友谊,并感激你们的接待,因为很多年以来,我这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这还是第一次。”
  说完他便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这位基督山伯爵真是一个奇人。”艾曼纽说道。
  “是的,”马西米兰答道,“但我觉得他一定有一颗非常仁慈的心,而且他很欢喜我们。”
  “他的声音直钻进我的心坎里,”尤莉说道,“有两三次,我好象觉得以前曾听到过这种口音似的。”
  (第五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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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巴雷穆斯和狄丝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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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奥诺路是有钱人的住宅区,各区各样的巨厦府邸都以其设计高雅和建筑华丽而相互争辉,靠近这条路的中段,在一座最富丽堂皇的大厦的后面,有一座很大的花园,园子里到处是栗子树,树冠昂然俯视着那象城堡似的又高又结实的围墙。每年春天,粉红的和雪白的栗花纷纷飘落,于是,在那路易十四时代筑成的铁门两旁方顶上的大石花盆里,就堆满了这些娇柔的花瓣。这个高贵的入口虽然外观很华丽,那种植在两只石花盆里的牛花也很多姿绰约:那杂色斑驳的叶片随风摇,深红色的花朵赏心悦目,但是,自从这座大厦的主人搬进来以后(那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却一直是废弃不用。大厦的正门面向圣·奥诺路,前面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庭园,后面就是关闭在这扇铁门里的花园。这扇门以前原和一个肥沃的果园相通,果园的面积约一亩左右,但投机鬼却在这个果园的尽头划了一条线,也就是说,修筑了一条街道。而这条街道甚至在还没有完工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果园的主人原想使这条街道和那条被称为圣·奥诺路的巴黎大动脉连接起来的,这样就可以把果园当作可以建筑房屋的沿街地皮卖出去了。
  可是,在投机买卖上,真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条被定了新名字的街道始终没有修完,果园的购买者本钱付了不少,可是除非他甘心蚀一大笔钱,否则无法找到一个愿意来接手这笔买卖的人。但他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会卖得一大笔钱的,到那时不但可以偿清他过去所支出的费用,而且还可以捞回那笔困死在这项投资上的资金的利息,所以他只得以年租金五百法朗的价钱,把这块地方暂时租给了一个水果贩子。因此,正如刚才已经说过的,这扇通果园的铁门已封闭了起来,任其生锈腐蚀,而的确要不了多久铁锈就会把门的铰链烂断,同时,为了防止果园里的掘土工人擅自窥视灯厦,玷污贵族的庭园,铁门上又钉了六尺高的木板。不错,木板钉得并不十分密,从板缝里仍然可以偷看到园内的景色,但那座房子里的家风极其严肃,是不怕轻狂之徒作好奇的窥视的。
  在这个果园里,以前曾一度种植过最精美的水果和蔬菜,现在却只疏疏松松地种植着一些苜蓿花,由于无人照料,将来,恐怕免不了要成一块贫瘠的空地的。它和那条规划中的街道有一扇矮矮的小门相通着,开门进来,便是这块篱笆围住的荒地,尽管是荒地,一星期之前,业主却从它身上得回了千分之五的老本,而以前它是一个子都不赚的。在大厦那边,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栗子树高高地耸立着,长得比围墙还高,其他的花木也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并不受栗子树的影响,它们热切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布满了园中的空地,象在坚持它们也有权享受阳光和空气似的。花园里有一角枝叶极其茂密,几乎把阳光都关在了外面,这儿有一条大石凳和各种各样农家风味的坐椅,表明这个隐秘的去处是一个聚会的地点,或是这大厦里某位主人翁所心爱的静居处,大厦离这儿虽只有一百步左右,但从茂密的绿叶丛中望出去,却只能看到一个极模糊的影子。总之,选择这个神秘的地点作为静居处是极有道理的,因为这儿可以躲避所有窥视的目光,有凉快爽神的树荫,茂密的枝叶象是一重天幕。即使在最炎热的夏季,遇到那火烧一般的日子,灼人的阳光一丝也进不来,鸟儿的婉转歌唱,街上和大厦里的喧嚣声都传不到这儿来。
  春之女神最近赐了一些极暖和的日子给巴黎的居民。这天傍晚,可以看见石凳上很随便地放着一本书,一把阳伞和一只绣花篮子,篮子里拖出一块未完工的绣花麻纱手帕。离这几样东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青年女子站在铁门旁边,竭力从板缝中向外面张望,她的态度极其热切,眼睛一眨不眨,这可以证明她非常关心这件事。正在这时,果园通街道的那扇门无声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人,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灰色工装,戴着一顶丝绒的鸭舌帽,他的头发,胡子和胡须却梳理得极其整齐,漆黑光亮,同他身上的这种平民式的打扮极不相称。他把门打开之后,迅速地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发觉并没有人看到他,就走了进来,然后小心地把门关上了,步子匆忙地向铁门走过来。
  青年女郎虽然见到了她所期待着的人,但看到服装不对,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要抽身退回。但那个眼睛里燃烧着爱情之火的青年却已经从门的缺门里看到了白衣服的动作,又看到了他那位美丽的邻居细腰上的那条蓝色腰带在飘动。他急忙跑过来,把他的嘴贴在一个缺口上,喊道:“别怕,瓦朗蒂娜,是我!”
  青年女郎走近前来。“噢,阁下,”她说道,“你今天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呢?现在差不多已是吃饭前时候啦,我的后母老是监视着我,我的侍女也老是在窥探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她都得去报告,我得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摆脱她们。还有,我的弟弟也老是讨厌地要我和他作伴,要摆脱他也不容易,我今天是借口要静静地完成一件急于完工的刺绣才得以到这儿来的。你先好好解释一下你这么晚才来的原因吧,然后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穿这样古怪的一套衣服,我差一点认不出你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那青年说道,“我爱你到了极点,以致我不敢对你说我爱你,可是我每次看到你,总是想对你说:‘我崇拜你。’这样,当我离开你的时候,即使我回想自己的话,心里也是甜蜜的。现在我谢谢你的责备,你责备我的话实在非常可爱,因为,由此可以知道,虽不敢说你就在等候我,但却知道你在想念我。你想知道我迟到的原因和化装的理由,我一定解释给你听,也希望你能宽恕我。我已经选定一项生意。”
  “一项生意!噢,马西米兰,我们现在担心还来不及呢,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呢?”
  “上帝别让我跟那比我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的人开玩笑吧!可是听我说,瓦朗蒂娜,听我来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对于量地皮和爬墙头实在有点厌倦了,而且你让对我说,要是你父亲看到我在这儿逗留,很可能会把我当成一名小偷关到牢里去的,所以我很担心,因为那样会把法国全体陆军的名誉都玷污了的,同时,要是别人看到一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老是在这既无城堡要围攻又无要塞要守卫的地方溜达,会非常惊奇的,所以我才把自己装扮成个菜贩子,并穿上了这行职业的服装。”
  “你讲的话真无聊,马西米兰!”
  “正巧相反,我相信这是我平生最聪明的一个举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绝对平安无事的。”
  “求求你了,马西米兰,把实话告诉我吧。”
  “很简单,因为打听到我所站的这块地皮要出租,我就去要求承租,业主马上就接受了,而我现在就是这一大片苜蓿花的主人了。想想看,瓦朗蒂娜!现在谁都来不能阻止我在自己的领地上盖起一间小房子,从此以后住在离你不到二十码的地方啦。你想我多快乐呵!我简直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啦。你想,瓦郎蒂娜,这种事能用金钱买得到吗?不可能的,是不是?嘿,象这样幸福,这样愉快,这样高兴的事,我原是想用十年的生命来作交换的,但现在却只花了我——你猜是多少——五百法郎一年,还是按季度付款的!我现在是在我自己的土地上了,而且无疑有权可以拿一个梯子来靠在墙头上,想什么时候往这边看就什么时候爬上来看,我可以向你尽情地倾诉我对你的爱而不必怕被人带到警察局去——当然罗,除非,你觉得一个穿工装和戴鸭舌帽的穷工人向你倾诉爱情有损于你的面子。”
  瓦朗蒂娜的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喜交集的喊声,但象有一片嫉妒的阴云遮住了她心中的快乐似的,她几乎立刻就以一种抑郁的口吻说道,“唉,不,马西米兰!那样我们可就太放任了,我怕我们的幸福会使我们忘乎所以,以致于去滥用那种安全,这样反而会害了我们。”
  “你怎么会有这样不值一想的念头呢,亲爱的瓦朗蒂娜?从我们最初相识的那值得庆幸的一刻起,难道我的全部言行还不足以来向你表明我的心吗?我相信你对于我的人格也是十分信任的,当你对我说,你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时候,我就真诚地心甘情愿地听你驱使,不求任何报偿,只要能对你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有许多人愿意为你牺牲他们的生命,在那些人当中,你选中了我,而我是否曾在哪句话或哪次眼色上使你感到遗憾过?你告诉过我,亲爱的瓦朗蒂娜,说你已经和伊皮奈先生订了婚,而且你父亲已决心要成全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变的,因为维尔福先生一旦下了决心,是从来不会改变的。好,我自愿留在幕后,等待着,并不是等待我自己或你的决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咐。而在这其间,你爱我,怜悯我,并坦白地告诉了我。我感谢你那句甜蜜的话,我只要求你能时时重复一下那句话,因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
  “啊,马西米兰,正是那句话才使得你如此大胆,而使得我既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以致我常常问自己,究竟哪一种感情对我更好一些。是后母的严厉,偏爱她自己的孩子使我感觉到痛苦呢,还是在我和你相会的时候,感到的充满了危险的幸福?”
  “危险!”马西米兰大声说道,“你怎么能用这样残酷和不公平的两个字呢,难道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柔顺的奴隶吗?你答应我可以时时和你谈话,瓦朗蒂娜,但却禁止我在你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交际场合跟踪你,我服从了。而自从我想方设法走进这个园子以后,我隔着这道门和你谈话,虽接近你却看不到你,我有哪一次想从这些缺口里伸进手来碰一碰你的衣边吗?我有没有起过推倒这堵墙的念头呢?你知道我年轻、又强壮,推倒这堵墙是不要吹灰之力的,但我从来没抱怨过你这种含蓄的态度,从来没表示过某种欲望。我象一个古代的骑士那样信守着我的诺言。来吧,至少承认了这几点吧,不然我就要觉得是你不公平啦。”
  “这倒是真的,”瓦朗蒂娜说道,她从木板的一个小缺口里伸出一只手指尖过来,马西米兰便在那指尖上吻了一下。“这倒是真的。你是一个可敬的朋友,但你的这种行为却仍然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亲爱的马西米兰,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假如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应过要给与我热烈的兄妹之爱。我呢,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朋友,我的父亲根本不关心我,我的后母只一个劲地迫害我,虐待我,我惟一的伙伴就是一个不能讲话、患了麻症的老人,他那干瘪的手已不再能来紧握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可以和我谈话,他的心里无疑地还为我保留着一些余温。噢,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强的人,不是把我当作了牺牲品,就是把我当作了敌人,而我惟一的朋友和支持者却是一具活尸!真的,马西米兰,我真痛苦极了,你爱我是为我着想,不是为了你自己,这的确是对的。”
  “瓦朗蒂娜,”青年被深深地感动了,说道,“我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所爱的人只有你,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对他们的爱是宁静的,绝不象我对你的爱。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跳就加速,血管里的血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开始心烦意乱起伏不定,但我郑重地答应你,我会克制住这一切热情来为你效劳或帮助你的。我听说,弗兰兹先生一年之内是不会回国的,在这期间,我们最好还是满怀希望吧。因为希望是这样甜蜜的一个安慰者。瓦朗蒂娜,当你怪我自私的时候,暂且请稍微想一想你对我的态度吧,那活象是一尊美丽而冷漠的爱神像。对于那种忠诚,那种服从,那种自制,你拿什么来回报我吗?没有。你有没有赐给过我什么?极少。你告诉我说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说你每当想到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诉我,瓦朗蒂娜,你的心里难道再没有别的什么念头了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你,还有我的灵魂,甚至我的心的每一次最轻微的跳动都是为了你。而当我这样整个人都已属于你了的时候,当我对自己说,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会死了的时候,而你,当你想到自己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却并不心惊胆战!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上,假如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爱着,象我爱你这样,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从这些铁栅之间伸过来了,对可怜的马西米兰说:‘我是你的了,马西米兰,今生来世,都只属于你!’”
  瓦朗蒂娜没有回答,但她的爱人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立刻发生了急速的变化。“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大声说道,“假如我的话里有什么使你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
  “不,”她说道,“你说得没错,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一个可怜虫吗?在家里受尽委曲,几乎就象一个陌生人一样。因为我父亲对我几乎就象一个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从我十岁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忍受着那些铁石心肠般的压迫我的人折磨。谁都不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对别人讲过,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的一切都很顺利,每个人对我都很体贴,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都说:‘噢,象维尔福先生这样严厉的人,本来就是不能指望他会象某些父亲那样对女儿滥施温情的,但她也算是够幸福的了,竟能找到象维尔福夫人这样的一位继母。’但是,一般人都错了,我的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的后母憎恨我,而由于她那种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着,所以我就觉得更可怕了。”
  “恨你!你,瓦朗蒂娜!”青年大声说道,“谁会干得出这种事呢?”
  “唉!”瓦朗蒂娜说道,“我不得不承认,我后母厌恶我,起因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太爱她自己的孩子了,就是我的弟弟爱德华。”
  “那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本来我似乎不应该和你谈金钱上的事情,但是,我的朋友,我认为她对我的憎恨正是从那一点上引起来的。她没有什么财产,而我却已经很有钱了,因为我是我母亲的继承人,而且我的财产将来还会增加一倍的,因为圣·梅朗先生和圣·梅朗夫人的财富将来总有一天也会传给我的。嗯,我想她是在嫉妒我。噢,我的上帝!假如我把那笔财产分一半给她,我就可以使我自己在维尔福先生家里的地位确确实实地象一个女儿在她父亲的家里一样了,而我当然会毫无疑义地那样做的!”
  “可怜的瓦朗蒂娜!”
  “我似乎觉得自己象被链子锁着般的生活,同时,我又很清楚自己很软弱,我甚至怕去挣断那捆绑住我的锁链,深恐我会因此而陷入极端无力和无助的境地。而且,我的父亲不会对那些违背了他的命令而不加以责罚的。他极不喜欢我,也会极不喜欢你的,甚至对国王也是如此。因为他过去的历史是无可指摘的,而他的地位又几乎是不可动摇的。噢,马西米兰,我向你保证,假如我不作挣扎,那全是因为在那场挣扎里,不但我,而且连你也要被压倒的。”
  “但是,瓦朗蒂娜,你为什么要绝望,而且把未来看得这样可怕呢?”
  “啊,我的朋友!因为这是我从过去的事情上判断出来的。”
  “可是你再想一想,严格地说,我虽够不上如你所称之为的门当户对,但我有许多理由觉得我和你的结合并不能完全说是高攀。法国现在已不再是注重门第观念的时代了,君主国的家庭已和帝国的家庭联姻,用长枪的贵族已和用炮筒的贵族阶层通婚。我是属于后者这个阶级的,我在陆军中的父亲是很有前途的,我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却不受任何人的牵制,我的父亲在我们故乡里很受人尊敬,大家都认为他是位最可尊敬的商人。我说‘我们的’故乡,瓦朗蒂娜,因为你出生的地点离马赛也并不远。”
  “别再提马赛这个名字好吧,我求求你了,马西米兰,这个地名使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我那天使般的母亲啊,对我,对所有那些认识她的人来说,她真是死得太早啦。她在这个世界上照顾她孩子的时间虽短,但我至少希望,现在,当她那纯洁的灵魂在那幸福的地方飞翔的时候,她还能亲切怜悯地注视着她的孩子。啊,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怕啦,马西米兰,因为我可以把我们的爱情坦白地告诉她,而她一定会来帮助和保护我们的。”
  “我恐怕,瓦朗蒂娜,”她的爱人答道,“要是她还活着的话,我就决不会幸运地认识你了。那时你只会感到很幸福,而高高在上了。幸福的瓦朗蒂娜会根本瞧不起我的。”
  “马西米兰,现在你也变得残酷——哦,不公平啦,”瓦朗蒂娜大声说道,“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青年问道,他觉察到瓦朗蒂娜有些犹豫,象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似的。“告诉我,马西米兰,从前,在马赛的时候,你父亲和我父亲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误会?”
  “据我所知没有,”青年答道,“除非,的确,由于他们是敌对党派的人,或许彼此有点不喜欢对方吧。你父亲,你也是知道的,是一个热心拥护波旁王朝的保皇党,而我父亲则是完全尽忠于皇帝的。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其他争执的了。但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问题来呢,瓦朗蒂娜?”
  “我来告诉你吧,”青年女郎答道,“而且这事你本来也是应该知道的。但我必须从报上公开声明任命你为荣誉团军官的那一天讲起。那天我们都坐在我祖父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腾格拉尔先生也在那儿,你还记得腾格拉尔先生吗?不记得了吗,马西米兰?就是借马车给我的后母,差一顶点儿就把她和我的小弟弟一起摔死的那个银行家。别人都忙着在那儿讨论腾格拉尔小组的婚事,我在高声读报纸给我祖父听,但当我读到有关你的那一段的时候,尽管那天早晨我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把那一段消息翻来复去地读给我自己听(你知道,这个消息你已经在前一天傍晚就告诉过我了),我感到这样的快乐,但一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把你——我的爱人的名字念出来,我就又觉得很慌张,我真的很想把那一段跳过去,可是又怕我的沉默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尽可能的把它坚定沉着地念了出来。”
  “可爱的瓦朗蒂娜!”
  “嗯,我父亲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很快地转过头来。我相信——你瞧我多傻——每个人听到你的名字都会象被一个霹雳击中似的大吃一惊的,所以我好象看到我父亲吃了一惊,甚至连腾格拉尔先生也吃了一惊,但那当然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莫雷尔!莫雷尔!’我父亲大声说道,‘停一下,’然后,他紧锁眉头,又说道‘马赛有一家姓莫雷尔的,那都是些拿破仑党分子,他们在一八一五年的时候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难道这个人就是那家的后代吗?’”
  “‘我想,’腾格拉尔先生回答说,‘小姐所读的报纸上的那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马西米兰答道,“那么你父亲怎么说,瓦朗蒂娜?”
  “噢,太可怕了,我不敢讲。”
  “讲吧,没关系。”青年微笑着说道。
  “‘啊,’我父亲还是皱着眉头说道,‘他们所崇拜的那位皇帝对待这些疯子的态度的确很合适,他把他们称作“炮灰”,这两个字形容得再准确不过了。我很高兴看到现政府正极力实施这个有益的政策,即使驻军守卫阿尔及利亚只是为了那个目的,即使那个政策要花很多钱,我也要向政府道贺。’”
  “这的确是一种恶毒的政策,”马西米兰说道,“但你不必为维尔福先生的那句话感到惭愧,亲爱的,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父亲在谈到政治的时候,其态度之激烈,并不亚于你父亲。‘哼,’他说道,‘皇帝做过许多好事,但他为什么不把法官和律师编成一个联队,把他们永远派到前线去呢?’你瞧,瓦朗蒂娜,若论及思想的温和谈吐的优雅,两党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差别。但检察官这样大大地发扬了一番党的精神以后,腾格拉尔先生又怎么说?”
  “噢,他笑了,是他所特有的那种阴险的微笑,我觉得这种笑很残忍,过了一会儿,他们站起身来走了。那时我才注意到我祖父很气愤。我必须告诉你,马西米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那可怜的疯瘫老人的情绪。我怀疑当着他的面所谈的这一番话(因为谁都没有去注意他,可怜的人)已在他的脑子里激起了某种强烈的影响,因为,这是自然的罗,他是这样的挚爱皇帝,一向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劳,现在别人以这样轻蔑的态度谈论他,他听了当然要觉得痛苦。”
  “谈到诺瓦蒂埃先生,”马西米兰说道,“他是帝国时代鼎鼎有名的一位人物。是一位地位崇高的政治家,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瓦朗蒂娜,在波旁王朝复辟的期间,每一次拿破仑党的叛变都是他领导的呢。”
  “噢,我常常听人悄悄地谈论这种事,我觉得这真是奇怪极了。父亲是一个拿破仑党,而儿子却是一个保皇党,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在党派和政治上发生这样古怪的差别呢?还是回过头来讲我的故事吧!我转过身去望着我的祖父,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激动,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读的那份报纸。‘什么事呀,亲爱的祖父?’我问道。‘你高兴吗?’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表示。‘是高兴我父亲刚才所说的话吗?’他作了一个否定的回答。‘也许你喜欢腾格拉尔先生所说的话是吗?’又是一个否定的表示。‘噢,那么,你是因为听到莫雷尔先生(我不敢说马西米兰),被任命为荣誉团的军官,所以才感到高兴的吗?’他点头表示了同意。你想想看,那可怜的老人并不认识你,可是却高兴听到你被任命为荣誉团军官的消息!尽管这或许是他无意识的举动,因为他们说,他正在退回到一种第二次童年时代!但我却因为他那个同意的表示而更加爱他了。”
  “真是不可思议,”马西米兰低声说道,“你父亲显然一提到我的名字就怀有憎恨?而你的祖父却正巧相反。这些巴黎人的爱和恨真是奇怪的东西!”
  “嘘!”瓦朗蒂娜突然惊叫道,“快躲起来!快快!有人来啦!”
  马西米兰一下子跳进他的苜蓿花地里,开始用最无情的态度铲起野草来。
  “小姐!小姐!”树丛后面有一个声音喊道。“夫人到处在找您呢,客厅里来客人啦。”
  “客人!”瓦朗蒂娜很焦急地问道,“是谁呀?”
  “一位大人物,一位亲王,这是他们告诉我的。是基督山伯爵阁下。”
  “我马上就来。”瓦朗蒂娜高声说话。
  这个名字使铁门那边的那个人象触电似的吃了一惊,在他的耳朵里,瓦朗蒂娜的那一声“我就来了!”就象是一声离别的丧钟,象是预示着他们永远不能再见面了似的。
  “咦,”马西米兰若有所思地靠在他的铲子把上说道,“基督山伯爵是怎么认识维尔福先生的呢?”
  ①巴雷穆斯和狄丝琵是古代巴比伦的一对情人。一次狄丝琵先到林中约会地点,突然附近跳出一只狮子来扑一头牛,她急忙逃走,惊惶中遗落了外衣,外衣上染满了牛血。巴雷穆斯来的时候,只见血衣不见人,以为她被狮子咬死,就拔刀自杀了。后来狄丝琵再回来,看见巴雷穆斯已自杀,也就自杀殉情。
  (第五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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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毒药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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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福夫人客厅里的来宾真是基督山伯爵,他此次来的目的是回拜检察官的那次拜访的。当然很容易想象得到,一听到这个名字,全家人都顿时骚动起来。当仆人前来通报说伯爵光临的时候,维尔福夫人正独自在客厅里会客,她吩咐立刻把他的儿子带进来,以便再一次向伯爵道谢。爱德华很快便跑来了,倒并非服从他母亲的命令,也不是对伯爵有什么感谢的意思,纯粹是出于好奇心,因为最近几天以来,他不断地听人谈到这位大人物,所以很想找个机会来说几句话,捣点乱,以求博得他的母亲说:“噢,这个麻烦人的孩子!但请原谅他吧,他真是‘这样的’聪明。”经过一番惯常的寒暄之后,伯爵问起了维尔福先生。
  “我丈夫到国务总理那儿吃饭去了,”那年轻的太太回答说。“他刚刚去,我想他这次错过了和你聚谈的机会一定会感到很遗憾的。”
  伯爵到的时候,客厅里本来已有另外两位客人了,出于礼貌和好奇心,他们又适度地逗留了一会儿,那四只眼睛向伯爵凝视了一番,然后才起身告辞。
  “啊!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在干什么?”维尔福夫人问爱德华,“叫人去喊她到这儿来,我想介绍她见见伯爵。”
  “那么说,您还有一个女儿了,夫人?”伯爵问道,“我想,一定非常年轻吧?”
  “她是维尔福先生的女儿,”那年轻的妻子答道,“是他的前妻生的,是一个长得很标致的大姑娘了。”
  “但有抑郁病。”小主人翁爱德华插嘴说道,他正在找一只美丽的长尾小鹦鹉尾巴上的羽毛,想把它拿来插在他的帽子上作花翎,那只栖在镀金架子上的鸟被拔得吱吱咕咕地乱叫。
  维尔福夫人只喊了一声,“不许多嘴,爱德华!”然后她又说道,“不过,这个小捣蛋鬼说得也差不多,他只是鹦鹉学舌而已,这句话他听我痛苦地说过不下一百遍了,因为虽然我们竭力想使维尔福小姐高兴,但她却天生抑郁成性,不说话,那常常会有损于她的美。她怎么还没来,爱德华,去看看是怎么回呀。”。
  “因为他们去找的地方不对,她根本不在那儿。”
  “他们到哪儿去找她啦?”
  “诺梯埃爷爷那儿。”
  “她不在那儿吗?”
  “不,不,不,不,不,她不在那儿!”爱德华唱歌似的回答说。
  “那她在哪儿呢?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讲呢?”
  “她在那棵大栗子树底下哪。”那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边回答,一边不顾他母亲的吆喝,仍拿苍蝇去喂鹦鹉,而鹦鹉对于这种游戏看来也很感兴趣。维尔福夫人伸手去拉铃,想叫她的侍女到刚才所说的那个地方去找瓦朗蒂娜,但这时候青年女郎却自己走进房间里来了,她的样子很沮丧,谁要是留心注意她的话,还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流泪而仍有点红红的。
  我们总在匆匆地叙述,还没把瓦朗蒂娜向我们的读者正式介绍一下呢,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身材高挑,姿容温雅,有一头光亮的褐色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和那种极其高贵的娇弱忧郁的神气,这种神气完全象她的母亲。她那洁白纤细的手指,她那珠圆玉润的颈项,她那时红时白的脸颊,使人一见,就觉得她的容貌就象那种诗意地自比为顾影自怜的天鹅的英国美女。她走进房来,看到她后母的旁边坐着那位闻名已久的客人,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行了个礼甚至连眼皮都不曾低垂一下,其举止之雍容,更加引起了伯爵对她的注意。他站起身来回礼。
  “维尔福小姐,我的继女。”维尔福夫人对基督山道,她身子靠在沙发上,用手向瓦朗蒂娜挥了一下。
  “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阁下,中国国王,安南皇帝。”那小顽童狡猾地望着她姐姐说道。
  维尔福夫人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而且差一点就要怒斥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家门瘟神了,但伯爵却正巧相反,他微笑了一下,露出很喜欢的样子望着那孩子,这使那母亲的心里又充满了喜悦和高兴。
  “夫人,”伯爵回答说,在谈话中时而望着维尔福夫人,时而望着瓦朗蒂娜,“我不是已经有幸见过您和小姐的了吗?这个念头已在我脑子里转了好一会儿了,小姐进来的时候,一看到她,我那混乱的记忆里又多了一线光明,请原谅我的记忆力差。”
  “我倒并不这么看,阁下,维尔福小姐是不太喜欢交际的,而且我们极少出门。”那年轻的太太说道。
  “那么,夫人,我不是在社交场合中遇到的小姐、您和这个可爱小家伙的了。况且我对巴黎社交界是完全不熟悉的,因为,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到巴黎来才只有几天的功夫,不,或许您可以容我想一想——等一等!”伯爵用手扶住额头,象是聚精会神在思索似的。“不——是另外一个地方——不是这儿——是在——我不知道——但回想起来象是与某个宗教节日有关。记得那是个美好的天气,小姐手里拿着花,这个孩子正在一个花园里追逐一只美丽的孔雀,而您,夫人,则坐在一个什么藤子搭成的凉亭底下。请帮我想想看看,夫人,讲到这些时您的脑子里还没回想起某些往事吗?”
  “没有,真的,”维尔福夫人答道,“可是依我看,阁下,假如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您,你的印象一定会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的。”
  “也许伯爵阁下是在意大利见过我们的吧。”瓦朗蒂娜胆怯地说道。
  “是的,在意大利——多半是在意大利,”基督山答道,“那么您到意大利去旅行过吗,小姐?”
  “是的,夫人和我在两年以前到那儿去过。医生怕我的肺不好,指定我们去呼吸那不勒斯的新鲜空气。我们曾路过博洛涅,比鲁沙和罗马。”
  “啊,对了,没错,小姐,”基督山大声说道,好象这些简单的提示已足以唤醒他的记忆了似的。是在比鲁沙,那天是天灵节,在波士蒂旅馆的花园里,我们碰巧相遇的——您,维尔福夫人,令郎,小姐和我,我现在记起来了我的确有幸见过你们的。”
  “关于比鲁沙,波士蒂旅馆,和您所指的那个节日我记得很清楚,阁下,”维尔福夫人说道,“但我可再也想不起什么别的来了,我很惭愧自己的记忆力太差,因为我真的记不得以前曾有幸见过您。”
  “这就怪了,我也记不起和您见过面的。”瓦朗蒂娜抬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伯爵说道。
  “我可记得。”爱德华说道。
  “我来帮您回忆一下吧,夫人,”伯爵又说道,“那天的天气热得象火烧一样,您在那儿等马车,因为是节日,所以车子来晚了。小姐在花园的树荫底下散步,令郎去追赶那只鸟,后来就跑得不见了。”
  “我追到它啦,妈妈,你不记得了吗?”爱德华说道,“我在它的尾巴上还拔了三根毛呢。”
  “您,夫人,正如我所说的,是等在一个葡萄藤搭成的凉亭底下的,您不记得了吗?您坐在一张石凳上,当维尔福小姐和您的小儿子不在的时候,你曾和一个人谈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吗?”
  “是的。真的,是的,”那年轻太太回答说,脸变得通红,“我的确记得曾和一个身穿羊毛大氅的人讲过话,我记得他好象是一个医生。”
  “一点不错,夫人,那人就是我。当时我已在那家旅馆住了两星期,在那期间,我医好了我贴身跟班的寒热症和旅馆老板的黄疸病,所以真的有人称我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夫人,谈到了各种问题,如比鲁杰诺[(一四四五—一五三二),意大利画家。——译注],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画家。——译注],各地的风俗习惯,和那著名的‘扎弗娜毒水[十七世纪时,意大利妇人托弗娜谋害邦地古斯国王的药水,相传无色、无味、无臭。——译注]’,我好象记得你还说过,有人告诉您,说比鲁沙有人保存着那种毒水的秘方呢。”
  “是的,不错,”维尔福夫人急忙回答说,神色有点不安的样子。“我现在记起来了。”
  “那次我们讨论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是现在我记不全了,夫人,”伯爵十分平静地说道,“但后来您也象别人一样对我产生了点误解,和我商量到维尔福小姐的健康问题,这一点我却是记得很清楚的。”
  “是的,的确,阁下,您的确是一位医生,”维尔福夫人说道,“因为您治好了很多病人。”
  “这一点我可以借莫里和博马舍[(一八一八—一八九三),法国剧作家。——译注]的话来回答您,因为正如他们所说的:治好我的病人的,并不是我。至于我,我只能对您说,我对于药物学和各种自然科学曾作过很深的研究,但您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业余的研究罢了。”
  这时时钟敲了六下。“现在已经六点钟了,”维尔福夫人显然很激动地说道。“凡兰蒂,你的爷爷是不是要吃饭了,你去看看好吗?”
  瓦朗蒂娜站起来向伯爵行了个礼,默默无言地离开了房间。
  “噢,夫人!”等瓦朗蒂娜离开房间以后,伯爵说道,“您是为了我才把维尔福小姐打发走的吗?”
  “决不是的,“那轻妇人急忙答道,”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给诺瓦蒂埃先生吃饭的,说来可怜,他吃饭也只是维持他那种悲愁的生活而已。阁下,您可能已经知道那老人可悲状况了吧?”
  “是的,夫人,维尔福先生对我谈起过。我好象记得那老人是个瘫子。”
  “唉,是呀!那可怜的老人全身都不能动弹,在这架人体机器里,只有脑子还可以活动一下,而那也只是象摇摇欲熄的一点灯火一样而已。请原谅我谈起了我们家庭里的不幸,先生,我打断了您的话啦,您刚才在告诉我,说您是一个高明的药物学家。”
  “不,夫人,我并没说自己达到了那种程度,”伯爵带笑回答说,“恰恰相反,我之所以要研究药物学,是因为我决定要住在东方,所以我很希望能学学国王米沙里旦司的榜样[米沙里旦司是公元前一世纪时小亚细亚地方邦图斯的国王,因怕别人用毒药药死他,自己常服毒药,逐渐加重毒药的份量,到后来虽吃大量毒药而不会中毒。——译注]。”
  “‘米沙里旦司,君临邦图斯,’”那小无赖一边说,一边从一本精美的画册上撕下了一张美丽的画片,“那个人每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都要喝一杯烈性毒药。”
  “爱德华,你这顽皮孩子!”维尔福夫人从那顽童的手里夺过了那本残缺不全的书,大声说道,“你真叫人受不住啦,老是打扰大人的谈话。出去吧,到诺瓦蒂埃爷爷的房间里找你的姐姐瓦朗蒂娜去吧。”
  “画册。”爱德华说道。
  “什么?画册!”
  “我要那本画册。”
  “你干嘛要把图画撕下来?”
  “噢,我高兴这么做嘛。”
  “去吧,快去吧。”
  “我不去,除非你把那本画册给我。”那孩子说道,并按照他以往决不让步的习惯,赖皮地在一张圈椅上坐定下来。
  “拿去吧,别再来打扰我们了。”维尔福夫人说着,把那本画册给了爱德华,于是,那孩子就由他的母亲领着,向门口走去了。
  伯爵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我来看看,他出去以后,她关不关门。”他低声自语道。
  那孩子出去以后,维尔福夫人果然小心地把门关上了,伯爵表面上象是根本没去注意她似的,他以一种细察的目光向房间里环视了一下,那位年轻的太太走回到她的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夫人,”伯爵用他那种假装得非常巧妙的慈爱的口吻说道:“您对那个可爱的孩子真是太严厉了一点。”
  “噢,有时候严厉是很必要的。”维尔福夫人用用一种真正母性的语气煞有介事地说道。
  “爱德华小主人刚才那句关于国王米沙里旦司的话,是尼颇士[(公元前—?),罗马历史家。——译注]的说的,”伯爵又说道,“从他这句引证话上来看,他的家庭教师对他没有疏忽,令郎真可谓是早熟啊。”
  “伯爵阁下,”做母亲的很高兴受到这样的恭维,答道,“他的天资的确很高,不管什么东西放到他面前,他一学就会。他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有点任性,至于他刚才所讲的,您真相信米沙里旦司用过那种预防剂,而且那种预防剂的确很有效吗?”
  “我想是的,夫人,因为我——就是现在跟您讲话的我——也曾服用过它们,免得在那不勒斯,巴勒莫和士麦拿的时候被人毒死,也就是说,有三四次,要不是全靠了那种预防剂,”我一定早没命了。”
  “您的预防剂成功了吗?”
  “相当成功。”
  “是的,我现在记起来了。您在比鲁沙曾对我提到过这类事情。”
  “真的!我提到过吗?”伯爵带着一种巧装的惊愕的神色说道,“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我问过您毒药对于南方人和北方人是不是会产生同样的效力,而您回答说,北方人的脾性冷淡怠惰,南方人的性格热烈活泼,他们对于毒药的感受性是不一样的。”
  “的确如此,”基督山说道。“我曾目睹过俄国人吃一种植物素,吃了以后显然毫无妨害,但假如是一个那不勒斯人或是一个阿拉伯人,吃下去那一定会丧命的。”
  “您真的相信,我们比东方人容易见效,在我们这种多雾多雨的地带,一个人要使他自己逐渐习惯于吸收毒药,比那些热带的人容易一些吗?”
  “当然罗,同时也必须懂得,一个人只有亲自用惯了那种毒药,才能不被那种毒药所害。”
  “是的,这我懂的。只是您怎样才能用惯呢?或说得更确切些,您是怎样用惯的呢?”
  “噢,那非常容易。假如您事先知道会用什么毒药来谋害您,假如那毒药,譬如说,是木鳖精…”
  “木鳖精是从番木鳖的皮和果实中提炼出来的那种东西对吗?”维尔福夫人问道。
  “一点不错,夫人,”基督山答道,“我发觉我实在没多有少可以教您的了。请允许我恭贺您的学识丰富,这种知识在太太们当中是极少有人知道的。”
  “噢,我是知道的,”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对于神秘科学非常感兴趣,它们象诗歌一样的需要想象力,又象一个代数方程式似的可以还原。请您说下去吧,您所说的我觉得有趣极了。”
  “好的,”基督山答道,“那么,假定这种毒药是木鳖精,您在第一天吃一克,第二天吃两克,如此类推。好,到了第十天,您可以吃十克了,到第二十天,又了一倍,您可以吃二十克了。也就是说,这服药您吃了可以毫无妨碍了,但要是没有经过这种预防步骤的人吃了,却是非常危险的。好了,那么,满一个月的时候,您要是和别人同喝一只水瓶里的毒药水,您可以把那个人毒死,而您自己同时虽然也喝了这种水,但除了微微觉得有点不舒服以外,决不会觉察到这瓶水里混有任何毒质的。”
  “您知道还有任何其他的抗毒剂吗?”
  “我不知道了。”
  “我常常读好多遍米沙里旦司的历史。”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沉思的门吻说道,“我始终认为那只过是荒唐之谈罢了。”
  “不,夫人,和大多数历史家所说的相反,这件事是真的。但是夫人您告诉我的,哦,您问我的这件事,我看这决非是个偶然的问题,因为两年以前您就曾问过我这个同样的问题,而且还说,米沙里旦司的历史已在您脑子里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错,阁下。我年轻的时候最喜爱的两门功课就是植物学和矿物学。后来,我又知道,在东方各国,草药的使用常常可以解释一个民族的全部历史和个人的整个生涯,正如各种花可以说明它们的情思一样。当时,我后悔我不是个男人,否则,我倒也许可以成为弗赖米尔[(一三三○—一四一八),法国炼金术家。——译注],芳丹拿[(一七三○—一八○五),意大利生理学家。——译注],或卡巴尼斯。”
  “还有一点,夫人,”基督山说道,“东方人并不象米沙里旦司那样只限于用毒药来做护心镜,他们也把它当作匕首来用的。科学在他们的手里不仅仅是一件防御性武器,而更常常是一种进攻性武器。前者用来进攻他们肉体上的一切痛苦,后者用来进攻他们所有的敌人。有了鸦片,颠茄,番木鳖,蛇木根,樱桂皮,他们就可以使那些清醒的人一齐睡去。埃及,土耳其,希腊的女人,就是你们在此称之为‘好女人’的那些人,她们都知道该如何在药物学上使医生们吓得目瞪口呆或在心理学上惊倒忏悔师们。”
  “真的!”维尔福夫人说道,在这段谈话里,她的眼睛时不时地闪耀出一种奇异的火花。
  “哦,的确是真的!夫人,”基督山继续说道,“一种植物能产生爱,但那种植物也能造成死。一种药物能在你面前打开天堂之门,那种药物同样也能把一个人推入地狱,东方的秘剧就这样开始和结束的!每一种东西都有许多的阴暗面,正如人类的肉体和精神变幻无常,各有其特征一样。我还可以更进一步地说,那些化学家是有能力把药物和病症根据他的所好或他想复仇的愿望加以适当的配合的。”
  “但是,阁下,”那位太太说道,“您曾在那些东方世界里生活过一段时期,那些地方可真象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一样的神奇。照这样讲,那儿的人可以很轻易地被人除掉,这可实在是盖伦特先生[(一六四六—一七一五),《一千零一夜》的法译者。——译注]时代的巴格达和巴斯拉了。苏丹和维齐[古代阿拉伯国家的国王叫苏丹,大臣叫维齐。——译注]统治着那些年代里,他们也有我们法国目前所谓的政府这一类的东西,但实际上他们却只是回教的教主和祭师,他们不但可以饶恕一个毒人犯,而且要是他犯罪的技术很高超的话,甚至可以封他做首相的,遇到这种情形,他们还要把全部故事用金字注载下来,借以消磨他们闲散无聊的时光。”
  “决不是这样的,夫人,东方已不再有那种异想天开的事情了。那儿现在也有了警察,法官,检察长和地方官,不过名称和服装不同罢了。他们尽可能地以最适当的方式处置他们的犯人,有绞刑,杀头和刺刑。但有些犯人却能象那些刁滑的地痞流氓一样设法逃脱法律的制裁,凭着他们巧妙的计谋继续做贪赃枉法的事。在我们的人社会里,一个傻瓜要是心里怀有仇恨或动了贪念,想除掉一个仇人或除去一个近亲,他就会径自跑到杂货店或药房里,借口老鼠吵得他无法睡觉,要买五六克砒霜,他还会捏造一个假名字,而那却比真名字更容易被识破,假如他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就会分别到五六家不同的药房或杂货店里去买,因此,当追踪线索的时候,就更容易了五六倍。然后,当他弄到他想要的东西以后,他就莽莽撞撞地给他的仇人或近亲吃一付砒霜,其份量之重,就是古代的巨象或恐龙吃了也会五脏崩裂的,就这样毫无意义地使他的受害者在那里呻吟,以致惊动了四邻。于是他们便去找一位医生来,医生剖开死者的身体,从肠胃里把砒霜刮出来装在一只匙羹里。第二天,一百家报纸上都会刊登出这件事来,并登出被害人和凶手的名字。当天傍晚,杂货商或药商就会来说:‘被告的砒霜是我卖给他的。’他们绝不会认错的,一认就认出了那个犯罪的顾客。于是那个愚蠢的犯人就被扣押起来,关进了牢里,经过审问、对质、挨骂、宣判,然后在麻绳或钢刀上了却了残生,假如她是一个很有地位的女人,他们就会判处她无期徒刑。你们北方人以为这样就是懂得药物学了,夫人。应当承认,德律[德律是一毒害人的凶犯,一七七七年在巴黎处死。——译注]的技巧更高明一些。”
  “您还想怎么样呢,阁下?”那位太太笑着回答说,“我们只能是尽力罢了。全世界的人并不是个个都能有梅迪契[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的王后。——译注]或布琪亚那神秘方的呀。”
  “现在,”伯爵耸了耸肩回答道,“让我来告诉您这种蠢事的起因好吗?那是因为在你们的戏院里,至少,我可以从我看过的几个剧中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们看到舞台上的人吞下一个小瓶子里的东西或吮了一下一只戒指,就立刻倒下去死了。五分钟以后,大幕落下来,观众也就散了。他们是不知道以后的事情的。他们既没有看到那佩着绶带的警官,也没有看见那带着四个兵的警长,于是,很多愚人就相信事情的确就是那样的。但离法国稍远一点的地方,到阿莱普或开罗,或是只要到那不勒斯或罗马,您在街上看到有一个人经过您的身旁时,那个人腰杆笔直,面带微笑,肤色红润,可是,假如阿斯魔狄思[犹太教中的魔王,有先见之明。——译注]在您身边的话,他就会说:‘那个人在三周以前中了毒,一个月之内就会死的。’”
  “那么,”‘维尔福夫人说道,“那著名的托弗娜毒水的秘密又被他们发现啦,我在比鲁沙听说它已经失传了呀。”
  “哦,真的,人类有哪样东西是永远失传了的呢?艺术是能移动的,它在世界上兜了一个圈子。事物只不过改变了它们的名字而已,而那些凡夫俗子便不再去跟踪它们了,如此而已,但结果总是一样的。一种毒药只对一种器官发生作用——有的侵害脑子,有的侵害肠子。警如说,某种毒药可以使人咳嗽,咳嗽又能使气管发炎,或引起在医学书上讲的另一种疾病,那种病,本来是决不会致命的,假如不让那些天真的医生用那些药物使病情变成致命的话。这大都是些不高明的药物学家,他们随心所欲,不是把病人治好了就是把病人治死了。而病人的死又看来十分自然,而对于他,法律是不会去过问的,这种事是我认识的一位可怕的药物学家告诉我的,就是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神甫,他住在西西里,对他的国家的这种现象曾作过深刻的研究。”
  “这种事显很可怕,但却极其有趣,”那青年女人说道,她听得出神,身体一动都不动。“我想,我必须承认,这些传说都是中世纪的发明吧。”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在我们当今这个时代却更进步了。假如各种鼓励的方式不能使社会日趋完美,那么时间、奖励、勋章、十字勋章和蒙松奖章还有什么用呢?人除非能学得象上帝那样既能破坏又能创造,否则他决称不上为完美,他的确知道如何去破坏,但这只不过是全部路程的一半而已。”
  “那么说,”维尔福夫人接着说道,她老是把话头拉回到她的题目上来,“近代戏剧和传奇小说中把故事都完全弄错了,凡是布琪亚,梅迪契,罗吉里斯,以及后来德邻克男爵所用的毒药”
  “都是一种艺术,夫人,”伯爵答道。“难道您以为真正的大科学家竟会蠢得象常人一样吗?决不会的。科学是有怪癖,幻想,喜欢跳跃,奔腾和试验力量的,假如我可以用这些词来形容它们的话。举个例子来说吧,那位杰出的阿特尔蒙神甫,就是我刚才对您提到的那位,他在这方面就作过一些神奇的实验。”
  “真的!”
  “是的,我可以讲一件给您听听。他有一个极好的花园,里面种满了蔬菜,花草和果树。在这些蔬菜之中,他挑选那最简单的,譬如一棵椰菜。然后他就用砒霜的蒸溜水浇灌这棵椰菜,一连浇了三天,到第二天时,那椰菜开始萎黄了。于是他把它割下来。在别人看来,它的外表是很完好的,似乎是适宜于上餐桌的。只有阿特尔蒙神甫知道它已中了毒。于是他拿着那棵椰菜到了兔房里。因为阿特尔蒙神甫象搜集蔬菜花果一样,也搜集兔子、猫和豚鼠。好了,阿特尔蒙神甫捉出了一只兔子,喂了它一片椰菜叶,那只兔子便死了。对于这件事,一位位法官会出来反对,或甚至暗示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哪位检察官曾因为兔子、猫或豚鼠的被杀而控告过一位生物学家呢?从来没有。所以,那只兔子虽然死了,但法律并没有给以重视。这只兔子死了以后,阿特尔蒙神甫就叫他的厨子把它的内脏挖出来,扔在了垃圾堆里,这堆垃圾上有一只母鸡,它啄食了这些内脏,于是也生起病来,第二天也死了。而当它正在作临死挣扎的时候,有一只兀鹰飞了过来,阿特尔蒙所住的那个地方兀鹰是很多的,这只鸟冲下来抓住了死鸡,把它带到了一块岩石上,就在那儿把它的猎物给吃了。这只可怜的兀鹰自从吃过这顿饭以后,就觉得很不舒服,三天之后,正当它在云端里高飞的时候,突然觉得剧烈的晕眩起来,于是就无力地跌进了一个鱼塘里。谁都知道,那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吃东西时是很贪婪的,它们把那只兀鹰大嚼了一顿。于是这些梭子鱼、鳗鱼和鲤鱼便是第四轮中毒,哦,假若第二天其中的一条上了您的餐桌,那么,您的客人就会第五轮中毒,在八至十天以后,他就会因肠胃疼痛或幽门溃烂而死。医生剖开尸体,说道,‘这个人是肝脏溃烂受伤致死的!’”
  “但是”维尔福夫人说道,“您所说的这种情形是一种环环相扣的情形,只要略微发生一点意外,整个链环就会被打断,当时也许并没有兀鹰飞过,其中一环也许会落在鱼塘以外一百码的某个地方。”
  “啊,那就是天意了。在东方,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就必须能计算阴阳,这也是得学会的。”
  维尔福夫人出现了一副深思的样子,可是依旧在小心地倾听着。“但是,”她突然大声说道,“砒霜是不能消除,或灭迹的呀,不管用什么方法吸收它,只要到了足以致死的份量,动物的身体里总是还能找到它的。”
  “正是如此,”基督山大声说道,“正是如此,我也曾这样对那可敬的阿特尔蒙说过。他想了想,微笑了一下,回答了我一句西西里的谚语,我相信法国也有这句谚语:‘我的孩子,世界不是在一天之内造成的,创造世界需得七天呢。星期天再来吧。’到了下一个星期天,我真的又去找他了。这一次他不再用砒霜浇灌他的椰菜了,而是用一种盐性的溶液来浇灌,其中含有马钱素,就是学名为番木鳖碱精的那种东西。现在,那椰菜表面看来是毫无病态的了,而那兔子也一点儿不怀疑了,可是五分钟以后,那只兔子还是死了。鸡啄食了兔子,第二天也死了,我们暂时成了兀鹰剖开了那只鸡,这次,一切特殊的病症都不见了,只见到一些普通的病症。任何器官都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变化。只是在神经系统中呈示出一种兴奋的现象,那是一种脑充血。那只鸡不是被毒死的,它是中风死的。鸡中风我相信这是一种很稀奇的病,但中风这种病在人身上发病却非常普遍的。”
  维尔福夫人似乎愈来愈陷入了沉思。“幸亏,”她说道,“这种东西只有药物学家才能配制,否则的话,真的,世界上这一半人可要把那一半的人都毒死啦。”
  “药物学家或对药物学感兴趣的人都可以配制。”基督山随随便便地说道。
  “可是,”维尔福夫人说道,她在做拚命的挣扎,想摆脱她心里的某种念头,“不论手段多么高明,犯罪总是犯罪,即使能避免人类的查究,也逃不过上帝的眼睛。在良心这个问题上,东方人比我们强,他们很有远见地在他们的信仰里取消了地狱,那可是和我们不同的地方。”
  “真的,夫人,象您这样思想纯洁的人,一定会产生这种迟疑但这种迟疑很容易屈服于坚强的理智。您知道,卢梭曾说过:‘一万五千里之外伸一伸手指尖,满大人就被杀死了,’这句怪话最能表明人类思想上丑恶的一面。人的一生就是在做这种事情上消磨掉的,老是想着这种事,他的智力就在这些梦想中干涸了。您找不到多少人会残忍地把一把小刀刺进一个同类人的心脏里,或是为了要把他从地球上抹掉,而使用我们刚才所谈到的那种大量的砒霜。这种事的确是超出常规之外的——是由于怪癖或愚蠢。要做这种事,血温一定会高到三十六度,而脉搏至少也要到每分钟九十次,情绪也会因此兴奋得超出一般的限度。但假如,象我们在语言学上所下的功夫因此那样,把那两个字换成字面比较温和的同义词,你只是‘除掉’了一个人,假如你不是犯卑鄙的暗杀罪而只是除掉一个挡在你前进的路上的人,不必用暴力,不必心惊肉跳,不会产生痛苦,使牺牲者大受折磨,假如不发生流血,没有呻吟,没有痉挛般的挣扎,总之,没有那种立刻发生的可怕的情形,那么,你就可以逃脱人类的法律的制裁,因为法律只对你说:‘不要扰乱社会!’这种事情,在东方各国就是这样的,那儿的人天性庄重冷静,在考虑一件事的重要性的时候,他们对于时间是不去注意的。”
  “可是良心上还是痛苦的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激动的声音说道,胸门里虽闷着一口气,但却喘不上来。
  “是的,”基督山答道,“是的,幸亏还有良心,要是没有了它的话,我们将痛苦到什么地步呀!在每一个需要努力的行动之后,总是良心来教了我们,它给我们提供了一千个可以自慰自解的理由,而对于这些理由,唯一的裁判者就是我们自己。但是,不论这些理由对于催人安眠能产生多妙的作用,到了法庭面前却很少能救我们的性命。譬如说,理查三世在害死了爱德华四世的两个孩子以后,他的良心就对他起了极妙的作用。的确,他可以如是说:‘这两个孩子是一个残忍嗜杀成性的国王生的,他们已遗传了他们的父亲的恶习,这一点,只有我能够从他们幼年的习性上觉察出来,而我要促使英国人民得到更大的幸福,这两个孩子就成了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因为他们无疑会伤害英国人民的。’当麦克白斯夫人为她的儿子——不管莎士比亚怎么说,那决不是为她的丈夫——设法弄到一个王位的时候,也正是她的良心安慰了她。啊,母爱是一个大美德,一个强烈的动机,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致于它可以使人做出许多事情来而心中却能坦然无愧,所以在邓肯死后,麦克白斯夫人失去了良心的慰藉,就万分痛苦了。”
  这一番话,伯爵是以他那特有的讽刺而又很真率的口吻讲出来的,维尔福夫人贪婪地倾听着这些令人胆寒的格言和可怕的怪论。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您知不知道,伯爵阁下,您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辩论家,而且是戴着一副多少有点不协调的眼镜来观察这个世界的?那么,这是否因为您是从蒸馏器和坩埚上来研究人类的呢?因为您总是正确的,您的确是一个伟大的药物学家,您用来医治我儿子的那种仙丹几乎是立刻就把他救活了过来”
  “噢,别信任那种药,夫人。那种药一滴足可救活一个垂死的孩子,但三滴就会使血液冲进他的肺里,使胸部发生最猛烈的牵动,而六滴就会中止他的呼吸,产生比他原先更严重的晕厥,倘若一滴就会断送了他的性命,您还记得吧,夫人,当他那样轻率地去摆弄那些药瓶的时候,我是怎样突然地把他拖开了的。”
  “那么,它真是这样可怕的一种毒药吗?”
  “噢,不!首先,我们得同意:毒药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最毒的毒药在制造的时候,原也是当药物来用的,只要能按照它正确的用法行事,它就是一种有益的良药。”
  “那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我的朋友,给那位可敬的阿特尔蒙神甫所配制的一种妙药,其用法也是他教给我的。”
  “噢,”维尔福夫人说道,“它一定是一种妙极了的镇静剂吧。”
  “其效力是完全靠得住的,夫人,这您也是见过的了,”伯爵答道,“我常常用它,但用得极其小心,当然,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他微笑着加上了最后这一句话。
  “那是肯定的。”维尔福夫人以同样的口吻回答说。“至于我,我很神经质,又容易晕眩,我深怕有一天会晕过去闷死,我倒很想请阿特尔蒙医生替我发明一种可以使我呼吸自由流畅,镇定神经的药。但这种东西在法国既然难以找到,而您那位神甫也不见得肯为了我而到巴黎来跑一趟,所以目前我只继续用泼兰克先生的镇定剂了。薄荷精和霍夫曼药水也是我爱用的药。这几支就是特地为我配制的药锭,它们的药性都是加倍强烈的。”
  基督山打开了那年轻妇人递给他的那只玳瑁盒子,嗅了嗅那些药锭的气味,脸上的神态表明他虽是一个业余药剂师,却完全了解这些药的成份。“它们的确很精致,”他说道,“只是它们必需要吞下去才能奏效,而一个快要晕倒的人,却常常无法做到这一步,所以我还是宁愿用我自己的那种特效药。”
  “当然罗,我也想用那种药,因为我已经见过它的神奇功效了。但那当然是一种秘密,我决不会这样冒失地向您要来用的。”
  “可我,”基督山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却很愿意把它送给你。”
  “噢,阁下!”
  “只是要记住一点:量少才是良药,量大便成了毒药。一滴可以救命,这是您亲眼目睹过的,五六滴却不可避免地会致人死地,尤其可怕的是,如果把它倒在一杯酒里,它是丝毫不会影响酒的气味的。我不再多说了,夫人,这真象是我在劝您了。”
  时钟敲六点半了,仆人进来通报说有一位太太来访。她是维尔福夫人的一位朋友,是来和她一起吃饭的。
  “假如我曾有幸见过您三四次了,伯爵阁下,而不只是第二次,”维尔福夫人说道,“假如我有幸成了您的朋友,而不仅仅只是受您的恩惠,那我一定要坚持留您吃饭,而不致使我自己第一次开口就遭到拒绝。”
  “万分感谢,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有一个不能失信的约会:我答应要陪一位相识的希腊公主到皇家戏院去,她从来没看过你们那种富丽堂皇的歌剧,要我陪她去见识一下。”
  “那么,再会了,先生,别忘了我的药方。”
  “啊,说实话,夫人,要忘掉那个药方,我就必须先得忘掉我和您这整个一小时的谈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基督山鞠了一躬,离开了那座房子。维尔福夫人却依旧沉浸在思索里。“他这个人真是奇怪极了,”她说道,“依我看,他本人就是他所说的那个阿特尔蒙。”
  对于基督山来说,这一场谈话的结果已超出了他最高的希望。
  “好得很!”他在回去的路上说话,“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我确信种子不会撒到荒地上的。”第二天早晨,他信守诺言,把对方想要的药方送了过去。
  (第五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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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恶棍罗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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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人约定要去看戏这个借口倒是很能令人相信的,因为碰巧那天晚上皇家戏院比平时更具吸引力。生了一场大病之后的李凡塞[李凡塞(一七九一—一八七一),法国歌剧演员——译注]重登舞台,扮演伯脱兰一角,而象往常一样,只要一宣布上演当代走红的作曲家最受崇拜的作品,就可以吸引来大批观众,包括巴黎上流社会的“精华”在内。象大多数有钱有地位的青年人一样,马尔塞夫在正厅前座有一个座位。此外,他还有权可以进“狮子”包厢。夏多·勒诺也买了一张前座票,座位就在他的旁边,而波尚凭着他那报馆编辑的资格,是可以在戏院里自由地满场飞的。那天晚上部长的包厢碰巧交给吕西安·德布雷去自由地支配,德布雷就把它送给了马尔塞夫伯爵,而马尔塞夫伯爵因为美塞苔丝不肯去,就转赠给了腾格拉尔,并暗示说,假如他们接受了那个包厢,他那天晚上或许会来和男爵夫人及她的女儿一同观剧的。腾格拉尔夫人和小姐接到这项赠送简直太高兴了,怎么也不会谢绝的。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一位百万富翁更乐于接受一个不花钱的戏院包厢了。
  但腾格拉尔宣称,他的政治主张和他作为一个反对派议员是不允许他使用部长的包厢的,所以男爵夫人就写了一个条子给吕西安·德布雷,要他来拜访她们,因为她是不能单独带着欧热妮上戏院去的。的确,假如这两个女人不带一个护送者到戏院里去,社会上就会对此加以恶意的曲解的。但如果腾格拉尔小姐跟着她的母亲和她母亲的情人上戏院去,社会人士就无懈可击了。我们对于社会上的事情是只能随众同俗的。
  大幕拉开的时候,象往常一样,戏院几乎是空的,这也是巴黎上流社会的荒唐风气之一,戏不开始是决不肯在戏院里出现的,所以第一幕的演出通常是丝毫没人注意的,那些已经到场的观众也都在忙着在观察新到的看客,那开门关门的闹声,再加上谈话的嗡嗡声,简直使人无法再听到一些别的什么。
  “瞧,”当第一排一个包厢的门打开的时候,阿尔贝说道,“G伯爵夫人来了。”
  “请问,她是谁呀?”夏多·勒诺问道。
  “噢,伯爵!这句话问得可太不能原谅了,你竟问我G伯爵夫人是谁?”
  “啊,真的!”夏多·勒诺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是你那位可爱的威尼斯人,是不是?”
  “正是她。”
  这时,伯爵夫人已看到了阿尔贝,并用一个微笑回答了他的致敬。
  “看来你好象认识她?”夏多·勒诺说道。
  “是的。是弗兰兹在罗马把我介绍给她的。”阿尔贝说道。
  “好,那么,你愿不愿意在巴黎为我做那件他在罗马为你做的事?”
  “乐意之至。”
  “不要讲话了!”观众喊道。
  这表明有一部分观众很想享受一下当时从舞台上和乐队里传出来的美妙的音乐,但那种表明示这两个青年并没有产生什么作用,他们继续谈着话,象是根本没听见似的。
  “马尔斯跑马场的赛马伯爵夫人也去看了的。”夏多·勒诺说。
  “今天?”
  “是的。”
  “糟糕!我把赛马都给忘了。你下赌注了没有?”
  “噢,小数目——五十个路易。”
  “哪一匹赢了?”
  “诺铁路斯。我赌的就是它。”
  “一共有三场赛马,是不是?”
  “是的,骑士俱乐部送了一个锦标——一只金杯。你知道,那场赛马会上发生了一件非常稀奇的事。”
  “什么事?”
  “不要讲话了!”爱音乐的那一部分观众又怒吼了起来。
  “嘿,那锦标竟被大家完全不熟悉的一匹马和一个骑师夺了去。”
  “有这样的事?”
  “一点都不假。谁也没注意到参赛的马中有一匹名叫万帕的马和一个名叫贾布的骑师。突然地,出发地点来了一匹枣骝马和一个象你的拳头差不多大的骑师。他们至少得在那个小骑师的口袋里塞一个二十磅重的铅丸才能使他够重量,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超出了和他竞争的阿里尔和巴柏,至少整整超出了三个马身。”
  “后来有没有查明那匹马和那个骑师是属于谁的?”
  “没有。”
  “你说那匹马的名字是叫”
  “万帕。”
  “那么,”阿尔贝答道,“我的消息要比你灵通了,我知道那匹马的主人是谁了!”
  “那边不要讲话了!”观众里面又有人喊道。而这一次,由于那种命令的口吻里含着明显的敌意,这两个青年人才初次觉察到那个命令原来是冲着他们发的。他们转过头来,向人群里搜索着,究竟是谁敢对那种他们认为无礼的行为负责,但没有一个人来应答这种挑衅,于是这两位朋友就又把脸转到了舞台上。这时,部长包厢的门开了,腾格拉尔夫人,她的女儿和吕西安·德布雷进来入座了。
  “哈,哈!”夏多·勒诺说,“那儿又来了你的几个朋友啦,子爵!你在那儿看什么呀?你没看见他们想引起你的注意吗?”
  阿尔贝及时转过头来,刚巧看到男爵夫人对他和蔼地摇了摇扇子,至于欧热妮小姐,她是很少给恩赐她那一对黑色大眼睛的秋波的,甚至对舞台上望一眼都难得。
  “我告诉你,亲爱的,”夏多·勒诺说,“我想象不出腾格拉尔小姐有什么使你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说,暂且不管她的门第,在那方面她自然低了一点,但我想你也不见得会十分计较的。倒是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要说漂亮,那当然罗,”阿尔贝回答说,“但她不合我的口味,我承认我喜欢一个比她更柔弱更温顺和更女性化的人。”
  “啊唷唷!”夏多·勒诺大声说道,他因为自己是一个三十岁的人,所以就对马瑟夫做出了一种父辈的神气,“你们年轻人是从来不知满足的。你还想要好到什么程度呀?你父母给你选的这位新娘就是把她当作一位活的狩猎女神也满可以说得过去的,可是你还不满足。”
  “不,就因为她象狩猎女神我才害怕呢。我倒喜欢五谷女神或畜牧女神的那种风度。至于这位性喜狩猎的女神,她的身边老是围绕着山灵水妖,我可有点心慌,深恐有一天她会使我落得个蚌壳精的下场。”
  的确,你只要向腾格拉尔小姐看一眼,就可以发现马尔塞夫所说的她身上所有的那种特征。她很漂亮,但是,正如阿尔贝所说的,美得未免有点太锋芒毕露了。她的头发象炭一般黑,但在它那种很自然的波浪之中,可以观察到它拒绝受别人摆布的某种抗拒力。她的眼睛和她的头发同色,睫毛很浓密,上面有两条弯弯的眉毛,但她的眉毛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几乎老是习惯蹙皱着,她的整个脸上总带着一种刚毅坚决的表情,颇不具备女性的那种温柔。她的鼻子的形状很适合做雕刻家塑朱诺[希腊神话中宇宙大神之妻——译注]的模特儿,她的嘴里一口珍珠般雪白的牙齿,嘴巴的缺点或许是太大了一些,而且,由于她的嘴唇过分的红,就更引人注目,也使得她那苍白的皮肤似乎显得更缺少血色。在这个几乎象男人的脸(就是马尔塞夫觉得极不合他口味的脸)上更加重了男性气味的,是一颗比一般雀斑大得多的黑痣,正巧长在她的嘴角上,这更加强了她脸上那种坚定不移和倔强独立的表情。欧热妮小姐身体上其余的部分和刚才形容过的那个头部十分相称,正如夏多·勒诺所说的,她的确会使你想到狩猎女神,只是她的美更富于阳刚之气,更近于男性的美罢了。论到她的学识,唯一可能找到的缺点,和一个苛求的鉴赏家在她的美貌上所能找到的一样,就是那些学识象是属于男性的。她能讲两三种语言,是一个很好的艺术家,能写诗,会作曲。她公开宣称要终生献身于音乐这门艺术,正和她的一位同学在共同研究它,她那位同学没有钱,却具备各种条件可以成为——她确信她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歌唱家。据说有一位鼎鼎大名的作曲家对在此提到的这位青年女子抱有一种几乎近于慈父般的关切,他鼓励她要勤勉地学习,希望她可以凭她的嗓子致富。由于罗茜·亚密莱小姐将来或许会上舞台,所以腾格拉尔小姐虽然仍把她收留在家里,却不便和她一同在公共场所露面。虽然罗茜在那位银行家的家里享受不到一个朋友的独立地位,但她的地位却比一个普通的女家庭教师要优越得多。
  腾格拉尔夫人进了她的包厢以后,大幕几乎立刻就落了下来。在幕落幕启之间,照例有一段休息时间,乐队离开了舞台前面半圆形的乐池,观众也可以自由地到休息室或前厅里去散步,在他们的包厢里接待客人或去拜访他们朋友的包厢。
  马尔塞夫和夏多·勒诺也是最先利用这种机会的人之一。腾格拉尔夫人最初以为那位年轻的子爵急急地起身是要到她这儿来,便向她的女儿耳语说,阿尔贝正急匆匆地要来拜访她们了。但后者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正在这时,象是要证明她的怀疑的确是很有根据似的,马尔塞夫已在第一排的一个包厢里出现了,那是G伯爵夫人的包厢。
  “啊!您来啦,阁下,”伯爵夫人大声说道,并极其亲热地把手伸给了他,象老朋友似的,“您这样快就认出了我真是太好啦,尤其是您竟先来看我。”
  “您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阿尔贝答道,“假如我知道您已经到了巴黎,并且知道您的住址,我早就来向您问候啦。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这位朋友,夏多·勒诺伯爵,是目前在法国难得找到的几位世家子弟之一。我刚才从他那儿得知,您昨天到马尔斯跑马场去看赛马了。”
  夏多·勒诺向伯爵夫人了一躬。
  “啊!你也去看赛马了吗,阁下?”伯爵夫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夫人。”
  “哦,那么,”G伯爵夫人很兴奋地追问道,“您也许能告诉我,夺得骑士俱乐部锦标的那匹马是属于谁的?”
  “真是抱歉得很,我只能说不知道,”伯爵回答说,“我刚才也正在向阿尔贝问这个问题。”
  “您急于想知道吗,伯爵夫人?”阿尔贝问道。
  “知道什么?”
  “那匹夺标的马的主人?”
  “想极啦,你们且想想看,怎么,子爵阁下,您知道他是谁吗?”
  “夫人,您刚才好象正要讲一个故事。因为您说“你们且想想看。’”
  “哦,那么,听着!你们一定知道,我很关心那匹漂亮的的枣骝马和那个别有风味地穿着一件粉红色绸短衫,戴粉红色软缎便帽的风流的小骑师,我当时禁不住热切地祈祷他们能获胜,就象是我有一半家产押在他们身上似的,当看到他们超过了所有其他的马,以那样漂亮的姿态向终点跑来的时候,我兴奋得拍起手来。回家的时候,我在楼梯上遇到了那个穿粉红短衫的骑师,想想看,当时我是多么的惊奇的啊!我还以为那匹获胜的马的主人一定碰巧,和我住在同一家旅馆里呢。但不是的!我一走进我的客厅,就看到了那只奖给那来历不明的马和骑师的金杯,杯子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G——伯爵夫人惠存,罗思文勋爵敬赠。’”
  “一点不错,我早就料到了。”马尔塞夫说道。
  “料到了什么?”
  “那匹马的主人是罗思文勋爵。”
  “您指的是哪一位罗思文勋爵?”
  “咦,我们所说的那位罗思文勋爵呀——爱根狄诺戏院的那个僵尸!”
  “真的?”伯爵夫人大声说道,“那么,他也在这儿吗?”
  “当然罗,为什么不呢?”
  “您去拜访过他吗?在您府上和别处都见过他吗?”
  “实话告诉您,他是我最亲密的朋友,夏多·勒诺先生也有幸拜识过他。”
  “但您凭什么认为那夺标的就是他呢?”
  “那匹获胜的马不是以‘万帕’这个名字来参赛的吗?”
  “那又怎么样?”
  “咦,难道您不记得那个把我绑去的大名鼎鼎的强盗叫什么名字了吗?”
  “啊!不错。”
  “而伯爵又是怎么极其神妙地把我从他的手里救出来的了吗?”
  “当然记得。”
  “他的名字就叫万帕。所以,您瞧,就是他。”
  “但他为什么要把那奖杯送给我呢?”
  “第一,因为我对他常常谈起您,这是您可以意料得到的;第二,因为他很高兴看到一位女同胞,并且很高兴看到她这样热心地关切他的胜利。”
  “我希望您从没有把我们常常评论他的那些傻话都背给他听吧?”
  “我不想发誓说我没有讲过。而且,他以罗思文勋爵的名义把奖杯送给您,证明他已经知道有人在把他比作那个人了。”
  “噢,那简直太可怕啦!那人一定恨死我了。”
  “可他这个举动很难说是出于敌意的呀。”
  “不,当然不。”
  “嗯,那么”
  “那么他到巴黎来吗?”
  “是的。”
  “他在社会上产生了什么影响?”
  “嘿,“阿尔贝说道,“他被整整地谈论了一个星期。接着就来了英国王后的加冕典礼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失窃案,而那两件极有趣的大事就把大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上去了。”
  “亲爱的,”夏多·勒诺说道,“这分明因为伯爵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对他才不免有点袒护。别相信阿尔贝对您说的话,伯爵夫人,我敢负责地说一句:自从基督山伯爵出现以来,他在巴黎社交界一直轰动到现在,始终没有平息过。他来到以后的第一桩惊人之举便是送一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给了腾格拉尔夫人;第二件,他奇迹般地保全了维尔福夫人的性命;现在似乎又是他夺去了骑士俱乐部所赠的锦标!所以不管我认为马尔塞夫怎么说,伯爵不但在目前这个时候是大家所瞩目的焦点,而且假如他继续表演那种在他似乎是家常便饭,而在在我们却觉得稀奇古怪的举动,他让可以再轰动一个月的。”
  “也许你说得不错,”马尔塞夫说道,“但先告诉我,俄国大使的那个包厢让给谁啦?”
  “您是指哪个包厢?”伯爵夫人问道。
  “第一排两根柱子之间的那一个,它似乎已全部改装过了。”
  “的确改装过了,”夏多·勒诺说道。“第一幕的时候那儿有人吗?”
  “哪儿?”
  “那个包厢里。”
  “没有,”伯爵夫人答道,“第一幕的时候当然是空着的。”
  说完这句话,她又回到他们刚才的那个话题上,说道,“那么您真的相信夺标的就是那位基督山伯爵了?”
  “对这一点我敢肯定。”
  “而后来他又把那只奖杯送给了我?”
  “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可我并不认识他呀,”伯爵夫人说道,“我很想把它退回去。”
  “我求您别那么干,那样的话,他只会再送您一只用翡翠或极大的红宝石雕成的杯子。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您只能迁就他一下了。”
  这时,铃声宣布第二幕就要开始了。阿尔贝站起来准备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
  “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伯爵夫人问道。
  “假如允许我在下一次休息的时候再来拜访您的话,我一定要请问一下在巴黎有没有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
  “请注意,”伯爵夫人说道,“我目前的住处是在黎伏莱路二十二号,每星期六晚上我总是在家招待朋友们的。所以你们二位现在可不能再说不知道啦。”
  两个青年鞠了一躬,便离开了那个包厢。当他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时候,他们才发觉正厅里的全部观众都已经站了起来,正目光一致地望着以前俄国大使包用的那个包厢。那儿刚进来了一个年约三十五至四十岁,身穿深黑衣服的男子,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位穿东方式服装的女人。那个女人很年轻,而且非常美,她那身华丽的打扮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哎呀!”阿尔贝说道,“那正是基督山和他的那个希腊女人呀!”
  这两位陌生人的确就是伯爵和海黛。后者的美丽和她那种眩目的装束所引起的轰动不久就传遍了戏院的每一个角落,太太小姐们都从她们的包厢里探出身来,观看那闪闪发光的繁星般的钻石。在第二幕演出期间,戏院里一直充满着嗡嗡的声音,在一个拥挤的集会场所里,这种声音就是表示已发生了一件惊人的大事,谁都想不到要人们安静下来。因为那个女人是这样的年轻,这样的美丽,这样的眩目,她就是眼前最动人的一幕。这时,腾格拉尔夫人作了一个不容误会的表示,示意她很希望第二幕的幕一落就在她的包厢里看到阿尔贝,且不要说马尔塞夫本来就很愿意,单是从礼貌上讲,也不允许他漠视一个表示得这样明显的邀请。所以在那一幕之后,他就走到了男爵夫人的包厢里。他先向太太和小姐鞠了一躬,然后便把手伸给了德布雷。男爵夫人极其殷勤地欢迎他,而瓦朗蒂娜则照常对他很冷淡。
  “亲爱的!”德布雷说道,“你来了太好了,正巧可以来救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夫人没头没脑地向我提出了许多有关伯爵的问题,她坚持以为我能够把他的出身、教育、门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等种种事情都告诉她。由于没有撒谎的本领,我就推托说:去问马尔塞夫吧,基督山的全部身世都源源本本地在他肚子里呢。’所以男爵夫人就向你示意,叫你过来了。”
  “一个至少有五十万秘密钱财可以动用的人,”腾格拉尔夫人说道,“他的消息竟会这样不灵通,这不是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吗?”
  “我向您发誓,夫人,”吕西安说道,“假如我真的有您所说的那笔款子可以动用的话,我也会把它用到较有益的地方,而不会自找麻烦地打听基督山伯爵的种种细节的。在我的眼里,他唯一的长处就是他比一个印度王公还要富有一倍而已。但是,我已经把这事转交给马尔塞夫了,所以请您去和他解决吧,现在不再关我的事了。”
  “我敢绝对肯定没有哪一个印度王公会送我一对价值三万法郎的马,还给马头戴上四颗每颗价值五千法郎的钻石。”
  “他好象是有钻石癖,”马尔塞夫微笑着说道,“我确信他象俄国亲王波亭金一样,一定在口袋里装满了钻石,沿路抛撒,就象小孩子撒打火石似的。”
  “也许他发现了一个矿,”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在男爵的银行里开具了无限期货款担保。”
  “我倒不知道这事,”阿尔贝回答说,“但我完全可以相信。”
  “他对腾格拉尔先生说,他只准备在巴黎住一年,在那段时间里,他准备花掉六百万,他一定是那位微服出游的波斯国王。”
  “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陪他来的年轻女人长得美极了,吕西安先生?”瓦朗蒂娜问道。
  “我的确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可以和您媲美的女人。”吕西安把观剧望远镜凑到了他的眼睛上。“真可爱!”他说道。
  “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马尔塞夫先生?”瓦朗蒂娜问道,“有谁知道吗?”
  “小姐,”阿尔贝对这一句直接的问话答复说。“关于这一点,象许多有关我们现在所谈到的这位奇人的事情一样,我也是只知道一点儿。那个年轻的女人是个希腊人。”
  “这一点我从她的着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假如您除了那一件明摆着的事实以外别无所知的话,这个戏院里的全部观众都可以说得上和您同样消息灵通的了。”
  “我很抱歉使您觉得我竟是一个这样无知的‘向导’,”马尔塞夫答道,“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实在再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奉告的了。噢,不,有了,我还知道一件事,就是,她是位音乐演奏家,因为有一天,当我在伯爵家里用早餐的时候,碰巧听到一架guzla琴的声音,那种琴声当然只有她才能弹得出来的。”
  “那么您那位伯爵也招待客人了?”腾格拉尔夫人问道。
  “他的确是招待的,而且以最高贵的方式,这一点我可以向您担保。”
  “我一定要劝腾格拉尔先生邀请他过来吃一顿饭或跳一次舞什么的,好使他不得不回请我们。”
  “什么!”德布雷大笑着说道,“您真的要到他家里去吗!”
  “为什么不呢,我丈夫可以陪我去的。”
  “但您不知道这位神秘的伯爵是一个单身汉吗?”
  “假如您向对面望一望,”男爵夫人带笑指了指那个美丽的希腊女人说道,“您就可以充分得到相反的证据啦。”
  “不,不!”德布雷大声说话,“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太太。他曾亲自告诉我们说她是他的奴隶。马尔塞夫,你记不记得他在你那里吃早餐的时候曾这样告诉过我们?”
  “嗯,那么,”男爵夫人说道,“假如说她是个奴隶,可她的神态和气质却完全象是一位公主。”
  “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吗?”
  “随便您怎么说好了,但是告诉我,亲爱的吕西安,什么是一位公主的标志?论钻石,她可全身都是钻石啊。”
  “我觉得她似乎戴得太多了一点,”瓦朗蒂娜说道。“假如她戴得少一点,她就会好看得多了,那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她那秀丽细腻的脖颈和手腕了。”
  “看!多象艺术家的门吻!”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我可怜的瓦朗蒂娜,你还是把你对于美术的热情收起来吧。”
  “我对于人工或自然的美都都同样地能欣赏。”那位小姐回答说。
  “那么,您觉得伯爵怎么样?”德布雷问道,“他倒不全违背我心目中所谓好看的标准。”
  “伯爵?”瓦朗蒂娜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象是她还没有观察过他似的,“伯爵?噢,他的脸色苍白得太可怕了。”
  “我很同意您的看法,”马尔塞夫说道,“而就在那种苍白下面,正隐藏着我们想知道的秘密。G伯爵夫人坚持说他是一具僵尸。”
  “那么说伯爵夫人已回到巴黎来了?”男爵夫人问道。
  “她在那边哪,妈妈,”瓦朗蒂娜说道,“几乎就在我们的对面,你没瞧见那一头浓密的浅色的漂亮头发吗?”
  “是的,是的,她在那边!”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我可以对您说您应该做的事吗,马尔塞夫?”
  “请给我下命令吧,夫人,我在这儿洗耳恭听呢。”
  “嗯,那么,您应该去把那位基督山伯爵带到我们这儿来。”
  “为什么?”瓦朗蒂娜问道。
  “为什么?咦,当然是和他说说话呀,看看他的谈吐是否和别人一样,假如你没有这种好奇心,老实说我倒是有。你真的不想见他吗?”
  “一点都不想。”瓦朗蒂娜回答说。
  “怪丫头!”男爵夫人低声说道。
  “他多半会自动过来的,”马尔塞夫说道。“嘶,您瞧见了吗,夫人?
  “他认出了您,正在向您鞠躬呢。”
  男爵夫人满脸堆笑地以最殷勤的态度回复了那个礼。
  “好吧,”马尔塞夫说道,“我就是牺牲自己好了。再会,我去瞧瞧有没有机会可以跟他讲话。”
  “径直到他的包厢里去,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我从没有经过介绍呀。”
  “介绍给谁?”
  “那个希腊美人。”
  “您不是说她只是一个奴隶吗?”
  “可您却坚持说她是一位公主呀。不,不,我不敢进他的包厢,但我希望他看见我离开了你们,就会从他的包厢走出来。”
  “这是很可能的,去吧。”
  马尔塞夫鞠躬以后就走了出去。正当他经过伯爵的包厢,门开了,基督山走了出来。他先向那站在休息室里的阿里吩咐了几句话,然后就招呼了一声阿尔贝,并挽着他的手臂向前走去。阿里小心地把包厢门关上,自己站在门前,一群好奇的观众在这个黑人周围聚拢着。
  “说老实话。”基督山说道,“巴黎真是一个奇怪的城市,而巴黎人也是非常奇怪的人民。就好象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个黑人似的。瞧,他们都挤在可怜的阿里周围,弄得他莫名其妙的。我向您保证,一个法国人不论到突尼斯、君士坦丁堡、巴格达或开罗去,他尽可以在公众场所露面,而他的周围决不会有人围观的。”
  “这证明东方人的头脑是很清醒的,他们决不会把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浪费到不值得注意的目标上。然而,单就阿里来说,我敢对您说,他之所以能引起别人的兴趣,就是因为他是属于您的,而您目前可是巴黎最红的人物啊。”
  “真的吗?我怎么会幸运地得到这样一种荣誉呢?”
  “怎么会?咦,当然是您自己造成的呀!您拿价值一千路易的马来送人;您救了一位既有地位又漂亮的太太的性命;您以布莱克参谋先生的名义去参加赛马,派去了纯种的骏马和并不比土拨鼠大多少的骑师;当您夺得了奖杯以后,却毫不珍惜它,把它送给了您所想得到的第一个漂亮女人。”
  “这些荒唐的念头是谁拿来放在您脑子里的?”
  “咦。第一件,我是从腾格拉尔夫人那儿听来的,顺便提一句,她极盼望您能到她的包厢里去,那儿还有别的人也想见您;第二件,我是从波堂的报纸上看到的;第三件,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咦,假如您想不被人知道的话,您干嘛要把那匹马叫作万帕呢?”
  “那的确是一个漏洞,”伯爵答道,“但请告诉我,马尔塞夫伯爵难道从来不上戏院的吗?我刚才望了一遍,但始终没能看到他。”
  “他今天晚上会来的。”
  “在戏院的哪一部分?”
  “大概是在男爵夫人的包厢里吧。”
  “那个和她在一起的可爱的青年女子就是她的女儿吗?”
  “是的”。
  “真的!那么我向您道喜了。”
  马尔塞夫微笑了一下,“这个问题我们将来再讨论吧,”他说道,“您觉得那首曲子如何?”
  “什么曲子?”
  “就是您刚才听到的那个。”
  “哦,既然作曲家是一个人,而唱歌的又是德奥琪纳[德奥琪纳《公元前四一三—三二七),希腊嘲世派哲学家。——译注]所谓没有羽毛的两脚动物,这也就算很不错的了。”
  “哦,我亲爱的伯爵,您说这句话就好象您可以随意听到天上的第七交响曲似的。”
  “您说对了一部分,当我想听那种凡夫俗子们从来没听到过的极美妙谐和的乐曲的时候,我就去睡觉。”
  “好极了,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睡吧,亲爱的伯爵,睡吧,歌剧就是为催眠而发明的。”
  “不,你们的乐队实在太吵了。我所说的那种睡眠,必须要有一个宁静的环境,而且还得助于某种药剂。”
  “啊!是那著名的大麻吧?”
  “一点不错。子爵,当您想听音乐的时候,来和我一起用晚餐好了。”
  “那次和您一起用早餐的时候,我已经享受过那种优待啦。”
  “您是指在罗马的那次吗?”
  “正是。”
  “啊,那么,我想您大概听到海黛的琴声了吧,那个远离故乡的可怜的人常常借玩弄她故乡的乐器来给我作消遣的。”
  马尔塞夫没有继续在这个题目上追问下去,基督山也陷入了一种沉思,这时,启幕的铃声响了。
  “想必您可以原谅我暂时离开您吧,”伯爵说道,然后就转身向他的包厢走去。
  “什么!您这就走了吗?”
  “请代表僵尸向G伯爵夫人说些好话。”
  “我对伯爵夫人怎么说好呢?”
  “就说,假如她允许的话,我准备今天晚上抽空去向她致敬。”
  第三幕已经开始了。在这一幕演出期间,马尔塞夫伯爵如约在腾格拉尔夫人的包厢里出现了。马尔塞夫伯爵本来就不是那种在公共如乐场所一露面就会引起大家的兴趣或好奇心的人,所以除了他所进的那个包厢里的看客以外,其他的人根本没注意到他来了。但基督山那敏锐的目光已注意到了他,他的唇边飘过了一个浅淡的微笑。海黛完全被舞台上的表演吸引住了。象所有那些天性纯洁的人一样,她对于无论什么可看可听的东西很感兴趣的。
  第三幕又象通常那样演了过去。诺白丽、尤莉和罗丝三位小姐照例表演了一段足尖舞我伯特当然要向格里那达王子挑衅;伊贝拉公主的父王牵住了他女儿的手,跨着威严的舞步在舞台上疾驰了一周,充分表演出了他那天鹅绒的长袍和披风在疾驰时飘飘欲仙的姿态。演完这些以后,大幕又落了下来,观众们从座席里蜂拥到了前厅和休息室里。伯爵离开了他的包厢,立刻向腾格拉尔夫人这儿走来,后者简直是情感交集,按捺不住地叫道:“欢迎,伯爵阁下!”他一进来,她就大声说道。
  “我真想见到您,以便亲口再向您表达一番那用文字难于表达的谢意。”
  “这种小事实在是不值得您这样挂在心上。相信我,夫人,我已经把它都忘啦。”
  “但是,伯爵阁下,我的好友维尔福夫人第二天就被那两匹马弄得差一点送了命,而又是您救了她,那件事可不是这样容易就被忘记的呀。”
  “那次的事,您的恭维实在使我担当不起。那次有幸能在危难中为维尔福夫人效劳的,是我的黑奴阿里。”
  “把我的儿子从强盗手里救出来的,难道也是阿里吗?”马尔塞夫伯爵问道。
  “不,伯爵阁下,”基督山带着一种友好的温情握住将军伸给他的手答道,“对于那件事,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您的感谢。但您已经谢过了,而我也已经接受过了,您老是把它挂在嘴边,我实在有点难为情。男爵夫人,请赏脸把我介绍给您的令嫒吧。”
  “嗯,您可不是什么生人,至少您的大名并不陌生,”腾格拉尔夫人答道,“最近这两三天来我们所谈所说的都是您。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转过去对她的女儿说道,“这位就是基督山伯爵阁下。”
  伯爵鞠了一躬,而腾格拉尔小姐则微微点头示意。“今天晚上您带来了一位可爱的年轻姑娘来,伯爵阁下,”瓦朗蒂娜说道,“她是令嫒吗?”
  “不,根本不是,”基督山说道,并对这句问话的镇定和直爽很是惊讶。“她是一个不幸的希腊人,我只是她的保护人而已。”
  “她叫什么名字?”
  “海黛。”基督山回答说。
  “一个希腊人?”马尔塞夫伯爵轻声地说道。
  “是的,的确是希腊人,伯爵,”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告诉我,您在阿里·铁贝林的手下荣幸服务过,您曾否在他的宫廷里见过一套比我们眼前更亮的服装?”
  “这么说您曾在亚尼纳[希腊伊皮鲁斯的首府。——译注]服务过,伯爵阁下,”基督山说道,“我没听错吧?”
  “我是总督的三军总司令。”马尔塞夫答道,“我没必要隐讳,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我是借助于那位威名远震的阿尔巴尼亚首领的慷慨才发家致富的。”
  “看呀!快看呀!”腾格拉尔夫人突然惊叫道。
  “哪儿?”马尔塞夫结结巴巴地问道。
  “嘶,就在那儿!”基督山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拥住了伯爵的肩头,和他一起靠在了包厢前面,这时,海黛正用她的眼睛在戏院里寻找伯爵,看见他那苍白的脸和马尔塞夫的脸紧靠在一起,而且他还拥着他。看到这种情形,女郎惊惶的程度就如同看到了墨杜萨[墨杜萨是希腊神话中的妖怪,她的脸会使见到的人化为石头。——译注]的脸一样。她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来,象是要确定一下她所看到的究竟是否是真的似的,然后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便跌回到了她的座位上。这个希腊女郎那紧张的喊声很快地传到了那小心守护着的阿里的耳朵里,他立刻打开包厢门来查究原因。
  “啊哟!”瓦朗蒂娜惊叫道,“您的被保护人怎么啦,伯爵阁下?她象是突然得了病啦!”
  “很可能是的!”伯爵答道。“不用为她担心!海黛的神经系统很娇弱,她的嗅觉尤其敏感,连花香也受不了。把几种花拿到她面前,她就会晕倒的。不过,”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小瓶子,继续说道,“我对于这种病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良药。”说完,他便向伯爵夫人和她的女儿鞠了一躬,跟德布雷和伯爵分别握了一下手,就离开了包厢。当他回到海黛那儿的时候,他发觉她的脸色极其苍白,神情很是激动。她一见到他,就抓住了他的手,基督山注意到那年轻姑娘的手又湿又冷。
  “老爷刚才在跟谁讲话呀?”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道。
  “跟马尔塞夫伯爵,”基督山答道。“他告诉我说,他曾在你那威名远震的爸爸手下服务过,还说他是靠了他才发家致富的呢。”
  “啊,那个混蛋!”海黛大声叫道,“把我爸爸出卖给土耳其人的就是他,而他自吹自擂的那笔财产就是他出卖他的报酬!你知道那回事吗,亲爱的老爷?”
  “这件事我在伊皮鲁斯多少听说过一些,”基督山说道,“但详细情况我并不知道。你以后讲给我听好了,我的孩子。那一定是很稀奇又很有趣的。”
  “是的,是的!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我求求你了!我觉得要是再呆在这个可怕的人的附近,我真的要死啦。”说着,海黛就站起身来,把她自己紧紧地裹在她那件白底缀珍珠和珊瑚的克什米尔呢子披风里,当第四幕开始的时候匆匆地走出了包厢。
  “您看到了没有?G伯爵夫人对阿尔贝说道(阿尔贝此时已回到了她的身边),“那个人每样事都和别人不同。他极热忱地倾听《恶棍罗勃脱》的第三幕,而当第四幕开始的时候却走了。”
  (第五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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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公债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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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这次聚会后,又过了几天,阿尔贝·马尔塞夫就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拜访基督山伯爵。伯爵身为巨富,此处虽身临时住所,却也装饰得富丽堂皇,因此从外面看他的府邸犹如宫殿一般。阿尔贝是来替腾格拉尔夫人再表谢忱的,男爵夫人自己已写信向伯爵道了一次谢,信上的署名为“腾格拉尔男爵夫人,母亲家姓名:爱米娜·萨尔维欧”。陪着阿尔贝来访的是吕西安·德布雷,他陪他朋友谈话的时候,顺口恭维了伯爵几句。伯爵本人恰也喜欢玩弄手腕,当然不难看出对方的来意。他断定吕西安这次来访,是出于两方面好奇心,而主要的一方面还是来自安顿大马路。换句话说,腾格拉尔夫人看不透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价值三万法郎的马匹甩手送人,而且看歌剧时带去的希腊女奴,只身上佩戴的钻石就值百万法郎,象这样的人,他的生活方式究竟什么样,是她迫切希望知道的,但她又不好亲自拜访,亲眼看看伯爵的家境和家中陈设,所以派了她最信任的耳目来观察一番,然后回去向她忠实地汇报。但信爵装得毫不知情,似乎一点没有察觉吕西安的来访与男爵夫人的好奇心之间有什么关系。
  “那么说来,您和腾格拉尔男爵一直互相来往啦?”伯爵问阿尔贝·马尔塞夫。
  “是的,伯爵,我跟您说过。”
  “那么,那件事就没有一点儿变化?”
  “这件事可以说完全定局啦。”吕西安说道。他也许认为当时该他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话,所以说完后,就戴上单片儿眼镜,嘴里咬着金头手杖的扶手,在房间里转游了一圈,细细观看纹章和图画。
  “噢!”基督山伯爵说道,“听您说了以后,我真没想到这件事会办得这么快。”
  “嗯,事情上了轨道,就用不着我们出什么力了。我们早就把这种事情丢到脑后去了,它们可以自行解决。等到我们再上心的时候,就会意想不到地发现它们马上就到达设想目标了。家父和腾格拉尔先生一起在西班牙服役——家父在作战部队,腾格拉尔先生在军粮处。家父是由于革命而破产的,腾格拉尔先生却压根儿没有什么祖传产业,他们两人都在那儿打下了基础,慢慢起家的。”
  “确实是这样,”基督山说道,“我记得有一次拜访他的时候,他曾跟我说起过。”说到这里,他斜睨着瞟了吕西安一眼,见他正在翻看一本纪念册。“还有,欧热妮小姐长得漂亮吗——我记得好象她叫这个名字,是不是?”
  “很漂亮,可以说,很美,”阿尔贝回答道,“不过她那种类型的美我是欣赏不了的。我这人不识好歹。”
  “您说话的口气好象都已经做她丈夫了。”
  “啊!”阿尔贝回答说,转过头来也看吕西安在干什么。
  “说实话,”基督山说道,压低了声音,“照我看,您好象对这桩婚事并不十分热心。”
  “腾格拉尔小姐太有钱了,我可高攀不上,“马尔塞夫回答说,“所以我有些胆怯。”
  “噢!”基督山嚷道,“这个理由实在精妙!难道您自己算不上有钱?”
  “家父的年收入大约是五万里弗,我结婚以后,他大概能给我一万或者一万二千。”
  “这个数目吗也许算不上大,特别是大巴黎,”伯爵说道,“但不是一切都要靠钱,名誉和社会地位也很重要。您的名声很好,您的地位谁都羡慕,而马尔塞夫伯爵又是一个军人,军官的公子和一个文官家庭联姻实在是件很可庆贺的事——不因利害考虑来缔结婚姻是一种最高贵的行为。依我看,和腾格拉尔小姐结合最合适不过了,她可以让您富有,而您可以让她高贵。”
  阿尔贝摇了摇头,显得若有所思。“还有些别的情况。”他说道。
  “我承认。”基督山说,“我实在有点不好理解您为什么要拒绝一位有钱又漂亮的小姐。”
  “噢!”马尔塞夫说道,“这种嫌恶感——如果能称做嫌恶感的话——并不完全是我个人造成的。”
  “那又能是谁造成的呢?您告诉过我,令尊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
  “家母不赞成,她的判断力从来都清晰深刻,但对这件商议中的婚事毫不乐观。我说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她好象对腾格拉尔一家人有什么偏见。”
  “哦!”伯爵用一种稍显勉强的口气说道,“这大概很容易解释,马尔塞夫伯爵夫人是身价最高的贵族,所以不愿意您跟一个出身微贱的家庭联姻——那倒是很自然的。”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她的理由,”阿尔贝说道,“但有一点我清楚,就是,如果这件婚事成功,她就会感到很痛苦。六星期以前,本来大家准备一起商谈一次,以便把那件事定下来,可我突然生了一场病——”
  “是吗?”伯爵微笑着打断他的话问道。
  “噢,还会有假?当然是急出来的。这么着就把那次商谈推迟了两个月。事情本来不必着急,您知道,我还没满二十一,而欧热妮才十七岁。可那两个月的期限下星期就要到期。事情不得不办了。亲爱的伯爵,您想象不到我的心里多么为难。呀!象您这么自由的人多快活!”
  “好!您为什么不也做个自由人呢?有谁不让您这么做呢?”
  “噢!如果我不娶腾格拉尔小姐,家父就太失望了。”
  “那么就娶她吧。”伯爵说道,暗含讽刺地耸了耸肩。
  “可是,”马尔塞夫答道。“那又会让家母痛苦不堪的。”
  “那么别娶她。”伯爵说道。
  “哎,我看着办吧。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想出个最好的办法。请您给我一片忠告吧,如果可能,再把我从这种为难的境况中解救出来,好不好?我想,与其让我的好妈妈难过,我宁可胃犯伯爵。”
  基督山转过身去,最后这句话好象触动了他。“啊!”他冲德布雷问道。德布雷正靠在客厅另一头的一只安乐椅里,右手拿一支铅笔,左手拿着一本抄簿。“您在那儿干什么?临摹波森的画吗?”
  “不,不!我现在做的这件事跟画画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是在解数学。”
  “数学?”
  “对,我是在算——慢着,马尔塞夫,这件事和你有点儿间接的关系——我正在算上次海地公债涨价让腾格拉尔银行赚了多少钱,三天之内,它从二○六涨到了四○九,而那位谨慎的银行家大部分股是在二○六的时候买进的。他一定到手三十万里弗了。”
  “这还算不上他的绝活儿,”马尔塞夫说道,“他不是去年在西班牙证券市场上赚了一百万吗?”
  “我的好先生,”吕西安说道,“基督山伯爵在这儿,他可以给你引用意大利人的两句诗:人生何所求,致富和自由。他们给我讲这件事时候,我总是耸耸肩而已,什么话都不说。”
  “可您不是在大谈海地公债吗?”基督山说道。
  “啊,海地公债!——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海地公债属于法国证券赌博中的‘爱卡代’。他们或许会喜欢打‘扑克’,要‘惠斯特’,沉湎于‘波士顿’,但那些时间长了要生厌的,最后他们还得回来玩‘爱卡代’,因为这个百玩不厌。腾格拉尔先生昨天在四○六的时候抛出,捞了三十万法郎进了腰包。要是他等到现在,价格就会跌到二○五,他不仅赚不到三十万法郎,而且还要蚀掉两万或两万五。”
  “怎么会突然从四○九跌到二○五呢?”基督山问道。“请原谅,我对这种种证券赌博的伎俩实在太无知了。”
  “因为,”阿尔贝大笑着说,“信息接二连三地来,而前后的信息常常大不一样。”
  “啊,”伯爵说道,“我看腾格拉尔先生在一天中输赢三十万法郎是件平常事,他一定很有钱了。”
  “其实并不是他在赌,”吕西安叫道,“而是腾格拉尔夫人,她实在是大胆。”
  “可你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吕西安,你知道现在的信息有多么不可靠,既然你是个信息来源,你当然应该阻止这种事情。”马尔塞夫带笑说道。
  “她的丈夫根本就控制不了她,我又怎么能有所作为呢?
  吕西安问道,“你知道男爵夫人的个性——谁都影响不了她,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啊,假如我处在你的位置”阿尔贝说。
  “怎么样?”
  “我就要改变她,这也算是对她未来的女婿助一把力。”
  “你怎么去帮呢?”
  “啊,那很简单——我要给她个教训。”
  “教训?”
  “是的。你这位部长秘书的地位使你在传播政治消息上很有权威,你一张口,那些证券投机商就立刻把你的话记录下来。你让她一下子蚀掉十万法郎,就可以教她谨慎一点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吕西安低声说道。
  “这是明摆着的,”年轻人用毫不矫饰的口气直率地答道,“挑一个适当日子向她透露一件外界不知晓的消息,或是一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急讯,譬如说,昨天有人看到亨利四世在盖勃拉里家里。那会让公债涨价的。她会根据这个消息做她的决定,而第二天,当波尚在他的报纸上宣布‘据传昨日曾有人目睹国王驾临着勃拉里府,此消息毫无根据。本报可证实陛下并未离开新桥’的时候,她肯定会蚀本啦。”
  吕西安脸上似笑非笑。基督山表面显得虽然漠不关心,实际上对这一段谈话却一字不漏地记在心上,他那具有洞察力的目光甚至已经在那位秘书困惑的态度上读到了一种含而不露的秘密。这种困惑的态度阿尔贝完全没有注意到,而吕西安却因此草草结束他的问题;他显然很不安。伯爵在送他走的时候向他低语了些什么,他回答道:“很好,伯爵阁下,我接受您的建议。”伯爵回到小马尔塞夫那儿。
  “您不想想,”他对他说,“您在德布雷的面前这样议论您的岳母是不合适的吗?”
  “伯爵阁下,”马尔塞夫说道,“求您别把那个称呼用得太早。”
  “现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令堂真的非常反对这桩婚事吗?”
  “非常反对,所以男爵夫人很少到我们家来,而家母,我想,她一辈子就没有去拜访过腾格拉尔夫人两次以上。”
  “那么,”伯爵说道,“我就可以放心坦白地对您说了。腾格拉尔先生是我的银行家,维尔福先生因为我碰巧一次帮了他的忙,曾经十分客气地来拜访过我。我猜想宴会来往将会接二连三。现在,为了表明我并不期望他们请求,也为了要比他们抢先一步,我想请腾格拉尔先生夫妇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到我的欧特伊乡村别墅去吃饭。如果我同时邀请您和令尊令堂,看上去就象是一次为促成婚事而举行的宴会了,至少马尔塞夫夫人会这么看,特别是如果腾格拉尔男爵赏脸带上她的女儿同行的话。那么样,令堂就会对我产生厌恶感,而那正是我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正相反——这一点,请你有空儿向她说明——我很希望能得到她的敬意。”
  “真的,伯爵,”马尔塞夫说道,“我衷心地感谢您对我这样坦白,而且我很感激地接受您把我排除在外的这个建议。您说您希望获得家母的好感,我可以向您保证,她对您的好感已经是非同寻常了。”
  “您认为是这样吗?”基督山饶有兴趣地问道。
  “噢,这一点我可以肯定。那天您走了之后,我们谈论了您一个钟头呢。现在再谈谈我们刚才说的事吧。如果家母理解了您这一番考虑——我会向她解释的——我相信她一定会十分感激您的,不过要是家父知道了,他倒是也会大为恼火。”
  伯爵大笑起来。“哦,”他对马尔塞夫说,“我想,大为恼火的恐怕不只令尊一个人吧。腾格拉尔先生夫妇也会把我看成一个非常不知礼的人。他们知道我和您很亲密——的确,您是我在巴黎结识最久的人之一,要是他们看不到您,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不邀请您。您必须要给自己想法弄一个事先另有安排的借口,而且要看起来象真的一样,然后写张条子告诉我。您要知道,跟银行家打交道,没有书面证明是不会奏效的。”
  “我有更好的办法,”阿尔贝说道,“家母本打算到海边去,您定在哪一天请客?”
  “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二,我们明天傍晚动身,后天我们就到的黎港了。真的,伯爵阁下,您确实是一个让人喜欢的人,能让所有人各安其心。”
  “您实在太过奖了,我只是不想让您难堪而已。”
  “您什么时候发请帖?”
  “今天就发。”
  “那好,我马上去拜访腾格拉尔先生,跟他说家母和我明天要离开巴黎。我没有见过您,因此您请客的事我一无所知。”
  “看您笨的!您忘了德布雷先生不是刚才还看见您在我这儿吗?”
  “呀,真是的!”
  “正好相反,我见过您,而且非正式地邀请过您,而您却马上说您无法应邀前来,因为您要到的黎港去。”
  “好吧,那么,就这么定了。但您在明天以前总督来拜访家母一次吧?”
  “明天以前?这件事实在不好办到,况且,你们也得忙着准备起程。”
  “那太好了!来一手更漂亮的吧。您以前只能算得上可爱,可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议,您可就是可敬佩的了。”
  “我怎么才能得到这个荣誉呢?”
  “您今天如空气一般自由,请和我一起用晚餐吧。我们不请别人——就您、家母和我。您等于可以说还没有见过家母,您可以有个机会更加仔细地观察她。她是一个非凡的女人,我唯一觉着遗憾的事,是世界上找不到一个象她那么好而又比她年轻二十岁的女人,如果有的话,我向您保证,除了马尔塞夫伯爵夫人以外,用不多久就又会有一位马尔塞夫子爵夫人啦。至于家父,您是碰不到他的,他参加官方活动,要到王室议员府去赴宴。我们可以谈谈我们过去旅行的经过,而您,您是走遍了全世界的人,可以讲讲您的奇遇。您可以把那天晚上陪您去戏院,您把她称为您的奴隶而实际上待她像一位公主的那个希腊美人的身世告诉我们。怎么样,接受我的邀请吧,家母也会感谢您的。”
  “万分感谢,”伯爵说道,“您的邀请是最赏脸不过了,可实在遗憾之至,我确实无法接受。我并不象您想象的那么自由,恰恰相反,我有一个非常要紧的约会。”
  “哎呀,真得当心!您刚才还在教我遇到人家请吃饭的时候怎么去编造一个可信的借口来推托。我要看看你有没有事先有约会的证据。我虽然不是腾格拉尔先生那样的银行家,但我的多疑心倒也不逊于他。”
  “我来告诉您个证据。”伯爵回答,他拉了拉铃。
  “哼!”马尔塞夫说道,“您回避和家母一起吃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您显然是想躲开她。”
  基督山吃了一惊。“噢,您在开玩笑吧!”他说,“况且,证明我话的人已经来了。”巴浦斯汀进来站到了门口。“我事先并不知道您要来看我,是不是?”
  “说实话,您是一位如此非凡的人物,这个问题我不愿意回答。”
  “一句话,我猜不到您会请我去吃饭吧?”
  “大概吧。”
  “那么,听我说,巴浦斯汀,今天早晨我叫你到实验室去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五点钟一敲,就关门谢客。”那位跟班回答。
  “然后呢?”
  “啊,伯爵阁下”阿尔贝说道。
  “不,不,我想免掉您送给我的那种神秘的尊号,我亲爱的子爵,老是扮演曼费雷特是很没意思。我希望我的生活可以公开化。说下去,巴浦斯汀。”
  “然后,除了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他的儿子以外,其他客人一概谢绝。”
  “您听到了吧: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这位人物是意大利历史上历时最久的贵族之一,他这个家族的大名但丁曾在《地狱》的第十节中极力赞美过。您还记得吧,不记得了?还有他儿子,一个可爱的青年人,年龄跟您差不多,也有您的子爵衔头,他正要带着他的父亲的万贯家产涉足巴黎社会。少校今天傍晚带他的儿子来了,托我照顾他。如果看看他确实值得我照顾的话,我当然要尽力帮他的忙,您也帮我个忙,怎么样?”
  “绝对没问题!那么,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您的老朋友喽?”
  “绝对不是。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非常谦恭有礼,为人十分随和,凡是意大利时间久远的巨族的后代,大多都这个样子。我曾在佛罗伦萨、博洛涅和卢卡见过他几次,他现在通知我要到这儿来了。旅游过程中认识的人往往对您有这样的要求。您曾经凑巧在旅途上和他们有过某种交往,那么不论您到哪儿,他们都希望能受到同样的接待,好象曾经献过一小时殷勤可以使您对他们永远关怀似的。这位卡瓦尔康蒂少校是第二次到巴黎来,帝国时代的时候,他当时在莫斯科,曾路过这个地方。一顿饭他就把他的儿子托我照料,我可以答应我好好地请他。不论他怎么取闹,我总得随他的便,到时我的责任也就尽完了。”
  “当然喽,我发现您真是一位难得的导师,”阿尔贝说道。
  “那么,再见吧,我们星期天回来。顺便跟您说一下,我得到弗兰士的消息了。”
  “真的?他还在逍遥自在地在意大利玩吗?”
  “我想是的。可是,他觉得您不在那儿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儿。他说您就是罗马的太阳,没有了您,一切都好象黑沉沉阴森森的了,我不清楚他说没说过简直就好象在下雨。”
  “那么他对我的看法改变了吗?”
  “没有,他仍然坚持把您看作是最不可思议和最神秘莫测的人。”
  “他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基督山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那天晚上我听说他在找顿晚餐吃,于是就请他来和我一起吃,我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好象记得他是伊皮奈将军的儿子吧?”
  “对。”
  “就是在一八一五年被人无耻暗害的那个?”
  “是被拿破仑党暗害的。”
  “对了!我的确非常喜欢他,他不也在谈一门亲事吗?”
  “对,他马上要娶维尔福小姐了。”
  “真的?”
  “正好象我快要娶腾格拉尔小姐一样。”阿尔贝笑着说。
  “您笑啦!”
  “是的。”
  “笑什么呢?”
  “我笑是因为他的对象也象我的那位一样,很希望这门婚事能成。但说真的,亲爱的伯爵,我们现在就跟女人谈论男人那样的在谈论她们了。这可是不可饶恕的呀!”阿尔贝站起身来。
  “您要走吗?”
  “真的,您太好啦!我耽误了您两个钟头,把您烦得要命,可您还是那么客气地问我是不是要走了!说实话,伯爵,您是世界上最文雅的人了!还有您的仆人,他们的态度也好极了。他们都很有风度,尤其是巴浦斯汀先生,我永远找不到象他那样的一个人,我的仆人们好象在模仿舞台上那种最最笨拙的角色出来说个一两句话。所以如果那天您辞退巴浦斯汀,一定请告诉我一声。”
  “可以,子爵。”
  “还有一件事。请代我向您那位荣耀的来宾,卡瓦尔康蒂族的卡瓦尔康蒂致意,如果他打算给他的儿子成家立室,希望为他找一个非常有钱的太太,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噢,噢!您真的这种事都愿意做吗?”
  “是的。”
  “好吧,真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说不定的。”
  “噢,伯爵,您这就给我帮了一个大忙了!如果有您的干预,我可以依然做一个单身汉,我就更要百倍地喜欢您了,即使我再独身十年也无怨无悔。”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基督山郑重地回答。送走阿尔贝以后,他回到屋里,敲了三下钟。贝尔图乔进来了。
  “贝尔图乔先生,你知道星期六那天我要在欧特伊请客。”
  贝尔图乔微微一怔。“我要您去监督安排一切。那座房子很漂亮,至少可以布置成一座很漂亮的房子。”
  “要称得上漂亮这两个字,得先下一番大功夫呢,伯爵阁下,因为那些门帘窗帷是太旧了。”
  “那么就把它们都换掉吧,不过挂着红缎窗帷的卧室不必换,那个房间你一点儿都不要去动它。”贝尔图乔鞠了下躬。
  “你也不要去动那个花园。至于前庭,随便你怎么布置好了,我倒希望能把它变得面目全非。”
  “我一定尽力照您的愿望做,伯爵阁下。但关于请客的事,我很希望得到大人的指示。”
  “说实话,我亲爱的贝尔图乔先生,”伯爵说道,“自从到了巴黎以后,你变得神经错乱,显然没有你本来的样子,你好象再也不懂我的意思啦。”
  “能不能请大人开恩,把您想请的那几位客人先告诉我?”
  “我自己还不知道呢,而且你也不必知道。什么人请什么人吃饭,明白这个就够了。”贝尔图乔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第五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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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卡瓦尔康蒂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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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督山伯爵以少校马上来访为借口推辞了阿尔贝的邀请,但他和巴浦斯汀所说的确是实情。七点钟刚敲过,也就是在贝尔图乔受命到欧特伊去的两小时以后,一辆出租马车在大厦门前停了下来,等乘客在门口下车以后,立刻就急匆匆地驶开了,象是感到羞于做这项差使似的。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是位年约五十二岁的男子,身穿一件在欧洲流行了很久的那种绿底绣着黑青蛙的外套。他的裤子是用蓝布做的,皮鞋非常干净,但擦得并不很亮,而且鞋跟略微太显厚了一点儿;戴着鹿皮手套;一顶有点儿象宪兵常戴的那种帽子和一条黑白条纹的领结。这个领结如果不是主人爱惜的话,原本可以不用了。这位漂亮人物拉动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门上的门铃,问基督山伯爵阁下是不是住这儿,在得到门房是的答复以后,他便进门,顺手带上门,开始踏上台阶。
  来人的头部既小且瘦,头发雪白,长着灰色浓密的胡须。
  等候在大厅里的巴浦斯汀不费力气地就认出这位等待着的来客,因为对于他的容貌,他事先已得到详细的通告。所以,不等这位陌生客通报他的姓名,伯爵就已接到了通报,知道他到了。他被领进一间朴素高雅的会客厅里,伯爵面带笑容地起身来迎接他。“啊,我亲爱的先生,欢迎之至,我正恭候您呢。”
  “大人真的在等候我吗?”那位意大利人说道。
  “是的,我接到通知,知道今天七点钟您来这儿。”
  “那么,至于我来的事,您已接到详细通知了吗?”
  “当然喽。”
  “啊,那就好了,我特别怕这个程序给忘记了呢。”
  “什么程序?”
  “就是把我要来的情况事先通知您。”
  “不,不,没有忘记。”
  “但您确信您没有弄错吗?”
  “我确信如此。”
  “大人今天晚上七点钟等候的真是我吗?”
  “我可以向您证明,您完全不必怀疑。”
  “噢,不,不用了,”那意大利人说道,“不必麻烦了。”
  “是的,是的,”基督山说道。他的客人似乎稍稍有点不安。“我想想看,”伯爵说道,“您不是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侯爵阁下吗?”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那意大利人高兴地答道,“是的,我确实就是他。”
  “前奥地利驻军中的少校?”
  “我是位少校吗?”那老军人怯生生地问道。
  “是的,”基督山说道,“您是位少校,您在意大利的职位就相当法国的少校。”
  “好极了,”少校说道,“我不需要您多说了,您知道”
  “您今天的访问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基督山说道。
  “不是,当然不是。”
  “是别人要您来信?”
  “是的。”
  “是那位好心肠的布沙尼神甫吧?”
  “一点不错。”少校快活地说道。
  “您带了封信来吧?”
  “是的,这就是。”
  “那么,请给我吧。”基督山接过那封信,拆开来看。少校一对大眼睛凝视着伯爵,然后把房间里的情形察看了一眼。
  他的凝视几乎很快又回到房间主人的身上。“是的,是的,对了。‘卡瓦尔康蒂少校,一位可敬的卢卡贵族,佛罗伦萨卡瓦尔康蒂族后裔,’”基督山大声往下念着,“‘每年收入五十万。’”基督山从信纸上把眼睛抬起来,鞠了一躬。“五十万,”他说,“可观!”
  “五十万,是吗?”少校说。
  “是的,信上是这么说的,这一定没有假,因为神甫对于欧洲所有的大富翁的财产都了如指掌。”
  “那么,就算五十万吧。但说老实话,我倒没想到有那么多。”
  “因为您的管家在跟您捣鬼。那方面您必须得改进一下。”
  “您让我开了窍,”那位意大利人郑重地说,“我该请那位先生开路。”
  基督山继续读着那封信:“‘他生平只有一件不如意的事。’”
  “是的,的确,只有一件!”少校说,并叹息了一声。
  “‘就是失掉了一个爱子。’”
  “失掉了一个爱子!”
  “‘是在他幼年时代让他家里的仇人或吉卜赛人拐走的。’”
  “那时他才五岁!”少校两眼望着天,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不幸的父亲!”基督山伯爵说,然后继续念道,“‘我给他以再生的希望,向他保证,说你有办法可以给他找回那个他毫无结果地寻找了十五年的儿子。’”少校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焦急的神色望伯爵。“这种事我有办法。”基督山说。
  少校恢复了他的自持。“呵,呵!”他说,“那么这封信从头到尾都是真的了?”
  “您不相信吗,巴陀罗米奥先生?”
  “我,当然,当然相信。象布沙尼神甫这样一个担任教职的好人不可能骗人,也不可能跟人开玩笑,可大人还没有念完呢。”
  “啊,对!”基督山说,“还有一句附言。”
  “是的,是的,”少校跟着说,“还——有——一——句——附——言。”
  “‘为了不麻烦卡瓦尔康蒂少校从他的银行提款,我送了他一张两千法郎的支票给他用作旅费,另外再请他向你提取你欠我的那笔四万八千法郎。’”
  少校一脸焦急的神色一直持续到那句附言读完。
  “好极了。”伯爵说。
  “他说‘好极了,’”少校心中自语,“那么——阁下——”他答道。
  “那么什么?”基督山问。
  “那么那句附言——”
  “哦!那么附言怎么样?”
  “那么那句附言您也象那封信的正文一样可以接受吗?”
  “当然喽,布沙尼神甫和我有点关系。我记不得到底是不是还欠着他四万八。可我敢说,我们不会因其中的差额起纠纷的。那么,您对于这句附言觉得很重要吗,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
  “我必须得向您解释一下,”少校说,“因为十分信任布沙尼神甫的签字,我自己并没有另带着钱来,所以如果这笔钱保证不了的话,我在巴黎的情形就要很不好过了。”
  “象您这么有身份的一位人物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受窘呢?”基督山说。
  “哦,说真话,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少校说。
  “但人家总认识您的吧?”
  “是的,人家认识我,那么”
  “请说吧,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
  “那么您可以把这四万八千里弗付给我的了?”
  “当然啦,随便您什么时候要都可以。”少校的眼睛惊喜地睁得圆圆的。“但请坐,”基督山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想了些什么,竟让您站在那儿一刻钟。”
  “没关系。”少校拖过一把圈椅,自己坐下了。
  “现在,”伯爵说,“您想吃点儿什么东西吗?来一杯红葡萄酒,白葡萄酒,还是阿利坎特葡萄酒?”
  “阿利坎特葡萄酒吧,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喜欢喝这种酒。”
  “我有几瓶上好的。您用饼干下酒好不好?”
  “好的。我吃点饼干,多谢您这样周到。”
  基督山拉了拉铃,巴浦斯汀出现了。伯爵向他迎上去。
  “怎么样?”他低声说道。
  “那个青年来了。”贴身跟班也低声说道。
  “你把他领到哪一个房间去了?”
  “照大人的吩咐,在那间蓝客厅里。”
  “对了,现在去拿一瓶阿利坎特葡萄酒和几块饼干来。”
  巴浦斯汀走了出去。
  “真的,”少校说,“这样打扰您,实在于心不安。”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伯爵说。
  巴浦斯汀拿了酒和饼干进来。伯爵把一只杯子斟满,但在另一只杯子里,他只把这种红宝石色的液体滴了几滴。酒瓶上满是蛛丝,还有其他种种比一个人脸上的皱纹更确切地证明这确是陈年好酒。少校也十分聪明地拿了那只斟满的酒杯和一块饼干。伯爵叫巴浦斯汀把那只盘子放在他的客人旁边,客人就带着一种很满意的表情啜了一口阿利坎特酒,然后又津津有味地把他的饼干在葡萄酒里蘸了蘸。
  “哦,先生,您长住在卢卡是不是?您又有钱又高贵,又受人尊敬——凡是使一个人快乐的条件,您都具有了?”
  “都具有了,”少校说,急忙吞下他的饼干,“真是都具有了。”
  “您就缺少一样东西,否则就十全十美了,是不是?”
  “就缺少一样东西。”那意大利人说。
  “而那样东西就是您那个失踪的孩子!”
  “唉,”少校拿起第二块饼干说,“那的确是我的一件憾事。”这位可敬的少校两眼望天,叹息了一声。
  “尽管告诉我,那么,”伯爵说,“您这样痛惜的令郎,究竟是谁呢?因为我老是以为您还是一个单身汉。”
  “一般都是那么说,先生,”少校说,“而我”
  “是的,”伯爵答道,“而且您还故意证实那种谣传。我想,您当然是打算掩饰青年时代的一次不检点,免得社会上传得纷纷扬扬?”
  少校的神色又复原了,重新装出他那种一贯的从容不迫,同时垂下他的眼睛,大概是想借此恢复他面部的表情或帮助他想象;他时不时朝伯爵偷看上一眼,但伯爵的嘴角上依然挂着那种温和的好奇的微笑。
  “是的,”少校说,“我的确希望这种过失能瞒过所有人。”
  “起因当然不能怪您,”基督山答道,“因为象您这样的人是不会犯这种过失的。”
  “噢,不,当然不能怪我。”少校说着,微笑着摇摇头。
  “得怪那位做母亲的?”伯爵说道。
  “是的,得怪那位做母亲的——他那个可怜的母亲!”少校说道,并拿起第三块饼干。
  “再喝一点酒,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伯爵一面说,一面给他倒第二杯阿利坎特葡萄酒,“您太激动啦。”
  “他那可怜的母亲!”少校吞吞吐吐地说着,尽量想让他的意志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泪腺,以使便出一滴假眼泪来润湿他的眼角。
  “我想,她出身于意大利第一流家庭吧,是不是?”
  “她的家庭是费沙尔的贵族,伯爵阁下。”
  “她的名字是叫——”
  “您想知道她的名字吗?”
  “噢,”基督山说,“您告诉我也多余,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伯爵阁下是无所不知的。”那意大利人说,并鞠了一躬。
  “奥丽伐·高塞奈黎,对不对?”
  “奥丽伐·高塞奈黎!”
  “一位侯爵的小姐?”
  “一位侯爵的小姐!”
  “而您不顾她家庭的反对,总算娶到了她?”
  “是的,我娶到了她。”
  “您肯定把那各种文件都带来了吧?”基督山说。
  “什么文件?”
  “您和奥丽伐·高塞奈黎结婚的证书,你们的孩子的出生登记证。”
  “我孩子的出生登记证?”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出生登记证——令郎的名字不是叫安德烈吗?”
  “我想是的。”少校说。
  “什么!您‘想’是的?”
  “我不敢十分确定,因为他已经失踪了这么长时间了。”
  “那倒也是,”基督山说。“那么您把文件都带来了吗?”
  “伯爵阁下,说来十分抱歉,因为不知道非要用那些文件,所以我一时疏忽,忘了把它们带来了。”
  “那就很不好办了。”基督山答道。
  “那么,它们非要不可吗?”
  “它们是必不可少的呀。”
  少校用手抹了一抹他的额头。“哎呀,糟了,必不可少!”
  “当然是这样,说不定这儿会有人怀疑到你们结婚的正当性或者你们孩子的合法性!”
  “没错,”少校说,“可能会有人怀疑的。”
  “倘若如此,您那个孩子的处境可就非常不乐观了。”
  “那时他极其不利。”
  “或许那会让他错过一门很好的亲事。”
  “太糟了!”
  “您必须知道,在法国,他们对这些是很看重的。象在意大利那样跑到教士那儿去说‘我们彼此相爱,请您给我们证婚’那是不行的。在法国,结婚是一件公事,正式结婚必须有无懈可击的证明文件。”
  “那真不幸,我可没有这些必需的文件。”
  “幸好,我有。”基督山说。
  “您?”
  “是的。”
  “您有那些文件?”
  “我有那些文件。”
  “啊,真的!”少校说,他眼见着他此次旅行的目的要因缺乏那些文件而落空,也深怕他的健忘或许会使那四万八千里弗产生麻烦,“啊,真的,那就太走运了,是的,实在走运,因为我从来就没想到要把它们带来。”
  “我一点都不奇怪。一个人不能面面俱到呀!幸亏布沙尼长神甫您想到了。”
  “他真是个好人!”
  “他非常谨慎,想得极其周到。”
  “他真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少校说,“他把它们送到您这儿了吗?”
  “这就是。”
  “少校紧握双手,表示钦佩。
  “您是在凯铁尼山圣·保罗教堂里和奥丽伐·高塞奈黎结婚的,这是教士的证书。”
  “是的,没错,是这个。”那位意大利人惊诧地望着说。
  “这是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受洗登记证,是塞拉维柴的教士出具的。”
  “完全不错。”
  “那么,拿走这些证件吧,不关我的事了。您可以把它们交给令郎,令郎自然要小心保存起来。”
  “我想他一定会的!如果他遗失了”
  “嗯,如果他遗失了怎么办呢?”基督山说。
  “那么,”少校答道,“就必需得去抄一份副本,又得拖一些时间才能弄到手。”
  “这事就难办了。”基督山说道。
  “几乎是不可能办的。”少校回答。
  “我很高兴看到您懂得这些文件的价值。”
  “我认为它们是无价之宝。”
  “哦,”基督山说,“至于那青年人的母亲——”
  “至于那青年人的母亲——”那位意大利人焦急地照着重复了一遍。
  “至于高塞奈黎侯爵小姐——”
  “真的,”少校说,好象觉得眼前突然又冒出问题来了,“难道还得她来作证吗?”
  “不,先生,”基督山答道,“而且,她不是已经——对自然偿清了最后的一笔债了吗?”
  “唉!是的。”那意大利人回答。
  “我知道,”基督山说,“她已经去世十年了。”
  “而我现在才追悼她的不幸早逝!”少校悲叹着说,然后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花纹的手帕,先抹抹右眼,然后又抹抹左眼。
  “您还想怎么样呢?”基督山说,“大家都难逃一死。现在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您在法国不必告诉别人说您曾和令郎分离过十五年。吉卜赛人拐小孩这种故事在世界的这个区域并不经常发生,不会有人相信。您曾送他到某个省的某所大学去读书,现在您希望他在巴黎社交界来完成他的教育。为了这个理由,您才不得下暂时离开维亚雷焦,自从您的太太去世以后,您就一直住在那儿。这些就够了。”
  “您是这样看吗?”
  “当然啦。”
  “好极了,那么。”
  “如果他们听到了那次分离的事——”
  “啊,对了,我怎么说呢?”
  “有一个奸诈的家庭教师,让府上的仇人买通——”
  “让高塞奈黎家族方面吗?”
  “一点不错,他拐走了这个孩子,想让府上这一家族绝后。”
  “这很说得过去,因为他是个独子。”
  “好,现在一切都说妥了,这些又唤起的往事现在不要轻易忘记了。您肯定已经猜到我已经为您准备好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了吧?”
  “是件大喜事吧?”那意大利人问道。
  “啊,我知道一个做父亲的眼睛和他的心一样是不容易被骗过的。”
  “嘿!”少校说。
  “有人把秘密告诉您了吧,或者您大概已猜到他在这儿了吧。”
  “谁在这儿?”
  “你的孩子——您的儿子——您的安德烈!”
  “我的确猜到了,”少校带着尽可能从容的神气回答。“那么他在这儿了吗?”
  “他来了,”基督山说道,“刚才我的贴身跟班进来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已经来了。”
  “啊!好极了!好极了!”少校说着,他每喊一声,就抓一抓他上衣上的纽扣。
  “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道,“我理解你这种感情,您需要有些时间来适应您自己。我可以用这点时间去让那个青年人准备好这一场想念已久的会见,因为我想他内心的急切也不亚于您呢。”
  “这我可以想象得到。”卡瓦尔康蒂说道。
  “好吧,一刻钟之内,您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那么您还用带他来吗?您难道还要亲自带他来见我吗?您真是太好啦!”
  “不,我不想来插到你们父子之间。你们单独见面吧。但不必紧张,即使父子之间的本能不提示您,您也弄不错的。他一会儿从这扇门进来。他是个很好看的青年人,肤色很白——也许太白了一点——性格很活泼,您一会儿就可以看到他了,还是您自己来判断吧。”
  “慢着点儿,”少校说,“您知道我只有布沙尼神甫送给我的那两千法郎,这笔款子我已经花在旅费上了,所以”
  “所以您要钱用,那是当然的事,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嗯,这儿先付您八千法郎。”
  少校的眼睛里奕奕闪光。
  “现在我只欠您四万法郎了。”基督山说。
  “大人要收条吗?”少校说着,一面把钱塞进他上装里面的口袋里。
  “要收条干什么?”伯爵说。
  “我想您或许要把它拿给布沙尼神甫看。”
  “哦,您收到余下的四万法郎之后,给我一张整数的收条就行。我们都是君子,不必这么斤斤计较。”
  “啊,是的,确实如此,”少校说道,“我们都是君子。”
  “还有一件事。”基督山说。
  “请说吧。”
  “您可以允许我提个建议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
  “那么我劝您别再穿这种样式的衣服吧。”
  “真的!”少校说,带着很满意的神气望望他自己。
  “是的。在维亚雷焦的时候兴许可以穿它,但这种服装,不论它本身多么高雅,在巴黎早已过时了。”
  “那真倒霉。”
  “噢,如果您真的爱穿您这种旧式衣服,在您离开巴黎的时候可以再换上。”
  “可我穿什么好呢?”
  “您的皮箱里有什么衣服?”
  “我的皮箱里?我只带了一个旅行皮包。”
  “我肯定您的确没有带别的东西来。一个人何必带那么多东西来给自己添麻烦呢?而且,象您这样的一位老军人在出门的时候,总是喜欢尽可能地少带行李的。”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
  “但您是一个谨慎又有远见的人,所以您事先派人把您的行李运来。现在已经运到黎希留路太子旅馆了。您就住在那儿。”
  “那么在那些箱子里——”
  “我想您已经吩咐您的贴身跟班把您大概需要用的衣服都放进去了——您的便服和制服。逢到大场面,您必须穿上您的制服,看起来才威严。别忘了佩上您的勋章。法国人虽然还在嘲笑勋章,但总还是把它们戴在身上。”
  “好极了!好极了!”少校喜不自禁地说。
  “现在,”基督山说,“您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会再兴奋过度了,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请等着和您那个失散的安德烈团聚吧。”
  说着,基督山鞠了一躬,退到门帷后面,让少校自个儿沉浸在狂喜里。
  (第五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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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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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督山伯爵走进隔壁房间,也就是巴浦斯汀所说的那个蓝客厅的房间,看到里面有一个风度翩翩、仪表温雅的青年。
  他在半小时前乘着一辆出租马车来到这里。他来登门求见的时候,巴浦斯汀轻易地认出了他是谁,因为伯爵事先已向他详细描述过来客的相貌,所以一看见这位黄头发、棕色胡子、黑色眼睛、白色皮肤、身材高大的青年,自然就毫无疑问了。
  伯爵走进来的时候,这位青年正随便地躺在一张沙发上,用手里拿着的那根金头手杖轻轻敲打他的皮靴。一见伯爵进来,他赶紧站起来。“是基督山伯爵吧,我想?”他说。
  “是的,阁下,我想您就是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阁下吧?”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青年一面重复说着这个头衔,一面鞠了一躬。
  “您带了一封介绍信来见我,是不是?”伯爵说。
  “我之所以没有提及那一点,是因为我觉得那个署名非常古怪。”
  “‘水手辛巴德’,是不是?”
  “一点不错。因为除了《一千零一夜》里那位声名赫赫的辛巴德外,我从来就不认识姓这个姓的任何一个人——”
  “哦!他就是那个辛巴德的一个后裔,而且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是个非常有钱的英国人,为人古怪得几近疯狂。他的真名叫威玛勋爵。”
  “啊,是这样!那就都明白了,”安德烈说,“那倒是很特别的。那么,这个英国人就是我在——啊——是的——好极了!伯爵阁下,我悉听您的吩咐就是了。”
  “如果您说的都是实情,伯爵微笑着说道,“大概您可以把您自己和府上的事情讲一点给我听听?”
  “当然可以,”青年说,他的神色很从容,显示他的记忆力很健全。“我,正如您所说的,是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儿子——我们卡瓦尔康蒂这个家族的名字曾铭刻在佛罗伦萨的金书上。本族虽然还很富有(因为家父的收入达五十万,却曾遭受过许多挫折,而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让我那位奸诈的家庭教师拐走,所以我已经十五年没见到我生身之父了。等我到了能了解事实之年,可以自主以后,我就一直不停地找他,但都一无所获。最后,我接到您朋友的这封信,说家父在巴黎,并叫我亲自找您来打听他的消息。”
  “真的,您所讲的这些话我觉得非常有趣,”基督山怀着阴沉的满意望着那个青年说,“您把您的所有心事都倾诉给敝友辛巴德做的很对,因为您的父亲的确就在这儿,而且正在寻找您。”
  伯爵从走进客厅来的那一刻起,一直就没有一刻忽略过那个青年脸上的表情。他很佩服他神情的平定和声音的稳健;但一听到“您的父亲的确就在这儿,而且正在寻找您”这两句十分平常的话,小安德烈吃了一惊,喊道:“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在这儿?”
  “这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基督山答道,“令尊,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
  那一时布满青年脸上的恐怖神色几乎立刻就烟消云散。
  “啊,是的!当然是叫那个名字,”他说:“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而您真的是说,伯爵阁下,我那位亲爱的父亲就在这儿吗?”
  “是的,阁下,我甚至还可以再说上一句,我刚才还跟他在一起呢。他跟我讲起他失子的那些经过,我听后深受感动。确实,他在那一件事上的忧虑、希望和恐惧完全可以用作一首最哀怨动人的诗作的素材。有一天,他总算收到一封信,说拐走他儿子的那帮人现在愿意归还给他,至少可以通知他上哪儿去找,但要得到一大笔钱作赎金。令尊毫不迟疑,差人把那笔款子送到皮埃蒙特边境上,还带去了一张去意大利的护照。您那时是在法国南部吧,我想?”
  “是的,”安德烈用一种尴尬的口气答道,’我是在法国南部。”
  “一辆马车派在尼斯等您。”
  “一点不错。它载着我从尼斯到热那亚,从热那亚到都灵,从都灵到尚贝里,从尚贝里到波伏森湖,又从波伏森湖到巴黎。”
  “是这样!那么令尊应该在路上碰到您了,因为他恰好也是走那条路线来的,照此推算,路上经过的各站一点都不错。”
  “但是,”安德烈说,“即使家父曾碰到过我,我也很怀疑他是不是还认得我,从他最后那次见我以来,我肯定已有多少变化了。”
  “噢,俗话说父子天性呀。”基督山说。
  “没错,”青年说,“我倒没有想到父子天性这一句俗语。”
  “令尊的心里现在就对一件事还觉得有点不踏实,”基督山答道,“就是他迫切想知道您在离开他的那一段时间里情况。那些害您的人怎么对待您,他们对您的态度是否还顾及过您的身份。最后,他迫切想知道您是不是有幸地摆脱过精神上的不良影响,那肯定要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更不可忍受,他希望知道您天生的优良本性有没有因为缺乏教育而被削弱。总之,您自己到底认为您能不能重新在社会上维持与您高贵的身份相称的地位。”
  “阁下,”青年喃喃地说,简直吓傻了,“我希望没有什么谣言——”
  “就我个人说,我第一次听到您的大名是那位慈善家敝友威玛告诉我的。我相信他初次和您相见的时候您的境况颇不愉快,但详细情形我不了解,因为我并没有细问,我不是一个好究根问底的人。您的不幸引起了他的同情,所以您那时候的状况肯定很有意思。他跟我说,他非常想恢复您所丧失的地位,一定要找到令尊不可。他真的去找了,而且显然已找到了他,因为他现在已经在这儿了。最后,敝友通知我您快要来了,并且给了我有关您前途的幸福的指令。我知道敝友威玛是个奇人,但他为人很诚恳,而且金矿一般富有,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按他的怪癖行事而不必担心自己会倾家荡产,而我也已答应执行他的指令。先生,我现在站在赞助人位置上觉得有责任问您一个问题,请千万不必介意。按照您的财产和名份,您就要成为一位显赫人物,我很想知道,您所遭遇的不幸——这种不幸绝不是您自己所能应付,因此一点儿都不减少我对您的敬意——我很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做过什么而让您对快要踏入的那个社会茫然无知?”
  “阁下,”青年回答,在伯爵说话的时候,他已逐渐恢复了他的自信心,“这方面您放心好了。把我从家父身边拐走的那些人,正象他们现在事实上已经表现出来的那样,从来都存心要把我卖回给他的,而出于使他们的交易获得最大利益的打算,最妙的办法,莫过于让我保全我的社会身份和天资,如果可能的话,甚至还需要加以改进。小亚细亚的奴隶主常常培养他们的奴隶当文法教师、医生和哲学家,以便可以在罗马市场上卖个好价钱,那些拐子待我也正是这样,所以我倒受了很好的教育。”基督山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看来好象他原来并没想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能这样机警老练似的。“而且,”那位青年人继续说,“即使在教育上有什么不足的地方,或者对于既定的礼仪有什么违误之外,但念及我与生俱来以及此后始终伴随着我的整个幼年时代的不幸,他们也会予以谅解的。”
  “很好,”基督山用一种局外人的口吻说,“悉听尊便,子爵,因为您的行为当然得您自己作主,而且跟您也最利害相关。但如果我是您,我对于这些奇遇就一个字都不说出去。您的身世简直就是一篇传奇式的故事。世人虽然喜欢夹在两张黄纸封面之间的传奇故事,但说来奇怪,对于那些装在活生生的羊皮纸里面的,却反而不肯相信,即使出之于象您这样一位体面的人物之口。我很想提醒您这一类的麻烦,子爵阁下。要是您对什么人谈起您这段动人的身世,那么您的话还没说完,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被认为象是编造的。您因此就不再是一个被拐走而又寻获的孩子,而会被人看作一个象夜间长出来的香蕈那样的暴发户。您也许会引起一些人小小的好奇心,而成了人们谈话的中心和流言蜚语的题目,看来总不是谁都愿意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伯爵阁下,”青年说道,在基督山的目光的逼视下,他的脸色不禁变得苍白起来。“这种结果的确不愉快。”
  “但是,您当然用不着夸大您的不幸,”基督山说,“但也不必为了竭力避免以至顾此失彼。您必须下决心采取一条单纯的行动路线,而象您这么个聪明人,这个计划很容易做得到,而且也十分必要。您必须结交一些好朋友,以此来抵销那种您以前的微贱生活可能招致的偏见。”安德烈脸上顿然失色。“我本来可以提出来作您的担保人和可靠的顾问,”基督山说,“但我生性对我最好的朋友也有怀疑的态度,而且很愿意使他们对我也有这种态度,所以,要是背离了这条规则,我就等于在扮演外行角色,很有被嘲笑的危险,那未免就太傻了。”
  “但是,伯爵阁下,”安德烈说,“我是威玛勋爵介绍来见您的,看他的份儿上——”
  “是的,当然罗,”基督山打断他的话说,“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但威玛勋爵并没有忘记告诉我您的幼年生活颇多风波。”伯爵注视着安德烈的脸说,“我并不要求您向我说明,而且,正是因为免得您有求于任何人,才到卢卡去请令尊来的。您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他的为人稍微有点拘谨和高傲,而且因为穿着制服关系,仪表上差了一点,但大家知道了他在奥地利军团中服役的时候,一切都可以得到谅解了。我们对奥地利人一般都不十分苛求。反正,您一会儿就会知道令尊是一位很体面的人物,我可以向您保证。”
  “啊,先生,您让我放心了,我们分别已经这么久,所以我一点儿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而且,您知道,在一般人们的眼睛里,一笔大家产是可以弥补一切缺陷的。”
  “那么,家父真的很有钱吗,阁下?”
  “他是位大富翁——他的年收入达五十万里弗。”
  “那么,”青年急切地说,“我的境况一定可以很体面了。”
  “最体面不过了,我亲爱的先生。在您住在巴黎的期间,他每年可以让您有五万里弗的收入。”
  “真是这样的话,我情愿永远留在这儿了。”
  “环境是您无能为力的,我亲爱的先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安德烈叹息了一声。“但是,”他说,“在我留在巴黎而不必非得离开的期间,您真认为我可以拿到您刚才向我说过的那笔款子吗?”
  “可以。”
  “从家父手里拿吗?”安德烈略带不安地问。
  “是的,您可以亲自向令尊要,那笔钱威玛勋爵可以担保。他按令尊的要求,在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开了一个月支五千法郎的户头,腾格拉尔先生的银行是巴黎最保险的银行之一。”
  “家父打算长住巴黎吗?”安德烈问。
  “就住几天,”基督山答道。“他的职务原因,不便一次离开两三个星期以上。”
  “啊,我亲爱的父亲!”安德烈喊道,显然很高兴他这么快就离开。
  “所以,”基督山说,假装误会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不再拖延你们这次难得的会面了。你做好准备去拥抱您的可爱的父亲了吗?”
  “我希望您不会怀疑这一点。”
  “去吧,那么,在客厅里,我的青年朋友,可以看见令尊正在那儿等候您。”
  安德烈向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走进隔壁房间。基督山一直注视到看不见他了,然后按了一按一个机关。这个机关从外表看象是一幅画。按过之后,镜框滑开一块儿,露出一条小缝,小缝设计得非常巧妙,从那儿可以窥见那间现在卡瓦尔康蒂和安德烈所在的客厅里的一切情形。那位青年人随手把门带上,朝少校走过去,少校听到向他走过来的脚步声,就站起身来。“啊!我亲爱的爸爸!”安德烈说,声音很响,希望让隔壁房间里的伯爵听得到,“真的是您吗?”
  “你好吗,我亲爱的儿子?”少校郑重地说。
  “经过这么多年痛苦的分别后,”安德烈以同样的口吻说,并瞟了一眼那扇门,“现在又重逢了,多么让人快活!”
  “真是这样,经过这么多年的分别。”
  “您不拥抱我吗,大人?”安德烈说。
  “可以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儿子。”少校说。于是那两个男人象在舞台上演戏样的拥抱起来,也就是各自把头搁在对方的肩胛上。
  “那么我们又团圆了吗?”安德烈说。
  “又团圆啦!”少校回答。
  “永远不分离了吗?”
  “哦,关于那一点,我想,我亲爱的儿子,您现在一定在法国住惯了,快把它当作你的祖国了吧。”
  “实际上,”青年说,“要我离开巴黎,我真难过极了。”
  “对于我,您得知道,我是不能长期离开卢卡的,所以我得尽快赶回意大利去。”
  “但在您离开法国以前,我亲爱的爸爸,我希望您能把那些证明我身份的必要证明文件交给我。”
  “当然喽,我这次就是专门为这件事来的。我费了那么大的苦心来找你——就是为了要把那些文件交给你——我实在不想再来找一次了,要是再找一次的话,我的残年都要耗费在这上面啦。”
  “那么,这些文件在哪儿呢?”
  “就在这儿。”
  安德烈把他父亲的结婚证书和他自己的受洗证明书一把抢过来,急不可待地打开它们(在此情此景之下,他的急切是很自然的),然后十分迅速地把它们看了一遍,看得出他是常看这一类文件的;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文件的内容极感兴趣。他看完那些证件的时候,他的脸上洋溢出一种无比兴奋的表情。他用一种最古怪的微笑望着少校,用非常纯正的托斯卡纳语说:“那么意大利已废止苦役船了吗?”
  少校身子挺得笔直。“什么?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因为编造这一类文件是要吃官司的。在法国,我最最亲爱的爸爸啊,只需做一半这种程度的手脚,他们就会把您送到土伦去呼吸五年监狱里的空气的呀。”
  “请你把你的意思说明一下好不好?”少校极力做出一种庄重的神气说。
  “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安德烈用一种诚恳的神态握住少校的手臂说,“你做我的父亲得了多少钱?”少校想说话,但安德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无聊!我给你做个榜样好使你放心,他们一年付我五万法郎做你的儿子,因此,你能明白我决不愿意不承认你做我的爸爸。”少校焦急地往四下看了一眼。“你放心吧,只有我们两个人,”安德烈说,“而且,我们是在用意大利语谈话。”
  “哦,那么,”少校答道,“他们付我五万法郎。”
  “卡瓦尔康蒂先生,”安德烈说,“你相不相信童话?”
  “我以前是不相信的,但我真的觉得现在几乎不得不相信它们啦。”
  “那么,你总该有点证据吧?”
  少校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金币来。“你看,”他说,很明白吧。”
  “那么,你认为我可以相信伯爵的许诺吗?”
  “我当然相信。”
  “你真相信他会对我恪守他的诺言?”
  “恪守信上的话,但同时,请记住我们必须继续扮演我们各自的角色。我当一位慈父——”
  “我当一个孝子,既然他们选定了我做你的后代。”
  “你这个‘他们’是指谁?”
  “天知道!我也说不出来,但我指的是那些写信的人。你收到了一封信,是不是?”
  “是的。”
  “谁写给你的?”
  “一个什么布沙尼神甫。”
  “你认不认识他?”
  “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在那封信里说了些什么?”
  “你能答应不出卖我吗?”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你很明白,我们有着共同的利害。”
  “那么你自己去念吧。”于是少校把一封信交到那青年手里。安德烈低声念道:“你穷困潦倒,等待你的是一个凄凉的晚年。你想发财吗,或者至少不仰赖他人?马上动身到巴黎去,找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门牌的基督山伯爵去要你的儿子。这个儿子名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是您和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婚姻果实,五岁的时候被人拐走。为了免得让你怀疑写这封信的人的真诚,先附奉两千四百托斯卡纳里弗的支票一张,请到佛罗伦萨高齐银行去兑现;并附上致基督山伯爵的介绍函一封,函内述明我许你向他提用四万八千法郎。记住到伯爵那儿去的时间是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钟。
  ——布沙尼神甫“一样的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少校说。
  “我的意思是我收到一封差不多一样的信。”
  “你?”
  “是的。”
  “布沙尼神甫写来的?”
  “不。”
  “谁,那么?”
  “一个英国人,名叫威玛勋爵,他化名叫水手辛巴德。”
  “那么对他,你对布沙尼神甫知道得并不比我多吧。”
  “你错了,在那一方面,我比你好一些。”
  “那么你见过他喽?”
  “是的,一次。”
  “在哪儿见的?”
  “啊!那一点恰恰我不能告诉你,如果告诉了你,你就会跟我一样明白了,我并不想那样做。”
  “信里面讲了些什么?”
  “念吧。”
  “你很穷,你的未来阴暗无望。你想做一个贵人吗,喜不喜欢发财和自由自在?”
  “我的天!”青年说,“这样的问题还可能有两种答案吗?”
  “请到尼斯去,你可以在几尼司门找到一辆等候你的驿车。经都灵、尚贝里、波伏森湖到巴黎。在五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钟到香榭丽舍大道去找基督山伯爵,找他要你的父亲。你是卡瓦尔康蒂侯爵和奥丽伐·高塞奈黎侯爵小姐的儿子。侯爵会给你一些文件证明这件事实,并许你用那个姓在巴黎社交界出现。至于你的身份,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就可以过得很不错了。附上五千里弗的支票一张,可到尼斯费里亚银行去兑现,并附上致基督山伯爵的介绍函一封,我已嘱他供给你一切所需。水手辛巴德”
  “好极了!”少校说,“你说,你已见过伯爵,是不是?”
  “我刚才刚从他那儿来。”
  “他有没有证实信上所说的那一切?”
  “证实了。”
  “你明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不明白。”
  “其中肯定有一个受骗的人。”
  “反正不会是你,也不会是我。”
  “当然不是。”
  “嗯,那么——”
  “你以为这个与我们无关吗?”
  “一点不错,我正想这么说。我们把这出戏演到底吧,闭着眼睛干就行了。”
  “同意,你看吧,我一定把我的角色演得好好的。”
  “我对此丝毫不怀疑,我亲爱的爸爸。”
  基督山在这个时候又走进客厅。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个男人就互相搂抱在了一起。伯爵进来的时候,他们仍然这样拥抱着。
  “啊,侯爵,”基督山说,“看来您对于幸运之神送还给您的这个儿子并不失望吧。”
  “啊,伯爵阁下,我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
  “您感觉如何?”基督山转过去对那个青年人说。
  “我吗?我的心里充满着欢乐。”
  “幸福的父亲!幸福的儿子!”伯爵说。
  “只是有一件事情还让我发愁,”少校说,“因为我必须马上离开巴黎。”
  “啊!我亲爱的卡瓦尔康蒂先生,”基督山说,“我希望您赏脸让我介绍您见见我的几位朋友,我想您可以在见过他们以后再走。”
  “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少校答道。
  “现在,阁下,”基督山对安德烈说,“把您的真实情形说出来吧。”
  “说给谁听?”
  “咦,说给令尊听呀,把您的经济状况说些给他听听。”
  “啊,真的!”安德烈说,“您说到我的心里去啦。”
  “您听到他说的话了吗,少校?”
  “我当然听到了。”
  “可您懂不懂呢?”
  “懂。”
  “令郎是说他需要钱用。”
  “哦!您叫我怎么办呢?”少校说。
  “您当然应该给他一点喽。”基督山回答。
  “我?”
  “是的,您!”伯爵说,同时向安德烈走过去,把一包钞票塞到青年的手里。
  “这是什么?”
  “令尊给的。”
  “家父给的?”
  “对,您刚才不是跟他说您要钱用吗?他委托我把这包钱给您。”
  “这算是我的一部分收入吗?”
  “不算,这是您在巴黎的安家费。”
  “啊!我的爸爸多伟大呀!”
  “别嚷嚷!”基督山说,“他不想让您知道这是他给您的。”
  “我很理解他这种体贴的心思。”安德烈说,连忙把钞票塞进他的口袋。
  “现在,二位,我祝你们晚安。”基督山说道。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有幸见到您呢?”卡瓦尔康蒂问。
  “啊,对!”安德烈说,“我们在什么时候才可以再这么与你愉相见快呢?”
  “星期六,如果你们——是的——让我想想看——星期六。星期六晚上我在欧特伊村芳丹街二十八号的别墅里请客人吃饭。我请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你们的银行家腾格拉尔先生。我自然会介绍你们和他见面,他必需见了你们二位的面才能付钱给你们。”
  “要穿礼服吗?”少校说,这几个字说得铿锵有劲。
  “噢,是的,当然罗!”伯爵说,“制服,十字章,扎脚裤。”
  “我穿什么呢?”安德烈问。
  “噢,很简单,黑裤子,黑皮鞋,白背心,一件黑色或蓝色的上装,一个大领结。您的衣服可以到勃林或维罗尼克那儿去订做。要是您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巴浦斯汀可以告诉您。您的服装愈少修饰,效果就愈好,因为您是一个有钱人。如果您要买马,可以到德维都那儿去买,要是买马车,可以去找倍铁斯蒂。”
  “我们几点钟来?”青年问道。
  “六点钟左右。”
  “我们那时一定到。”少校说。
  卡瓦尔康蒂父子向伯爵鞠了一躬,告辞而去。基督山走到窗户前,看看他们手挽着手正往大街对面走。“这两个光棍!”他说。“可惜他们不真是父子!”于是,在沉思一会儿之后,“走,我去看看莫雷尔去!”他说,“我觉得这种厌恶感简直比憎恨还叫人受不了。”
  (第五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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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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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请本书的读者务必允许我们再把你引领到维尔福先生屋后的那块儿园地上。在那扇半隐在大栗树后面的门外,我们将可以见到几位我们相识的人物。这次是马西米兰先到。他耐心地在等候一个人影从树丛里出来,焦急地等着石子路上发出轻巧的脚步声,那盼望已久的声音终于听到了,他本来只等一个人,但他却觉察到有两个人在向他走过来。瓦朗蒂娜的迟到得怪腾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的拜访,她们的拜访超出了她所预想的时间。于是,为了表示不失信于马西米兰,她向腾格拉尔小姐建议,邀她到花园里去散一次步,以此表明她的迟来虽然肯定要令他感到烦恼,但却并不是她自己过错。
  那位青年以爱情的直觉,立刻明白了她这种无可奈何的境况,心里很感安慰。而且,虽然她避免来到晤谈的范围以内,瓦朗蒂娜却做得很巧妙,可以使马西米兰看到她走来走去;而每一次走过的时候,她总要设法趁她同伴不注意向青年投来一个情意绵绵的眼光,象是在说:“耐心一点!你看出这不是我的错。”马西米兰很善于忍耐,于是就在心里比较着这两位姑娘来消磨时间——一个肤色白晰,有一对水汪汪温柔的眼睛,温雅地微微弯着身体,象一棵垂着的杨柳;另外一个肤色略黑,富有一种严峻傲慢的表情,身子挺直,象一棵白杨树。不消说,在青年的眼里,瓦朗蒂娜当然不会相形见绌。约莫半小时以后,小姐们回去了,马西米兰知道腾格拉尔小姐的访问终于已告一段落。不到几分钟,瓦朗蒂娜一个人又走进花园里来。因为怕别人注意到她回来,她走得很慢,并不立刻直接走近门边,而是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监视她后,立刻起身,急忙忙地向门口走来。
  “晚上好,瓦朗蒂娜。”一个声音说。
  “晚上好,马西米兰。我让你等了一些时间,但你已经看出我迟到的原因了。”
  “是的,我认得腾格拉尔小姐。但我不知道你和她这么密切。”
  “谁跟你说我们很密切,马西米兰?”
  “没有谁告诉我,看起来你们好象是这样。从你们边走边谈的那种样子上看来,别人家以为你们是两个在那儿互诉秘密的女学生呢。”
  “我们刚才谈了一番心事,”瓦朗蒂娜答道。“她对我说她不愿意和马尔塞夫先生结婚,而我也向她承认:我一想到要嫁给伊皮奈先生,就感到那么的痛苦。”
  “可爱的瓦朗蒂娜!”
  “这可以向你表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和欧热妮之间有那种坦率的态度,这是因为在谈到我不爱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所爱的那个人。”
  “啊,你是多么尽善尽美呀,瓦朗蒂娜!你有一种决不等同于腾格拉尔小姐的气质!就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娇柔。而这种娇柔对于一个女人,正好象香气对于花和美味对于果子一样,美并不是我们对于花和果所要求的唯一的东西。”
  “这是你心里的爱让你对一切产生这种看法。”
  “不,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你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把你们两个人都观察了一番,凭良心说,虽然我丝毫不想故意贬低腾格拉尔小姐的美,但我没法理解有什么男子能真的爱她。”
  “那是因为,正如你所说的,马西米兰,我在那儿的缘故。因为有我在旁边,你就不公平啦。”
  “不,但告诉我——这纯粹是一个因为我好奇的问题,因为在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些和腾格拉尔小姐有关的念头,所以才问的——”
  “噢,一定是些非常不公平的念头,我用不着问就知道了。在你们批评我们这些可怜女子的时候,我们不用想得到宽容。”
  “至少你不能否认,你们自己互相批评的时候,也是非常苛刻的。”
  “如果我们苛刻,那是因为我们一般总是在激动的情绪之下进行批评的。不过说说你的问题吧。”
  “腾格拉尔小姐这次反对和马尔塞夫先生结婚,是不是因为另有所爱的缘故?”
  “我已经跟你说,我和欧热妮算不上十分亲密。”
  “是的,但小姐们用不着十分亲密就可以互诉心事。还是承认吧,你的确向她问过这个问题吧。啊,你在那儿笑啦。”
  “大概你已经知道那一段谈话了吧,我们和你就隔了这一道木板,它可保不住什么秘密。”
  “嘿,她怎么说?”
  “她对我说她谁都不管,”瓦朗蒂娜说,“她一想到结婚就讨厌。她宁可永远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独立生活。她几乎还希望她父亲破产,那样她也许可以象她的朋友罗茜·亚密莱小姐那样当上一名艺术家。”
  “啊,你看——”
  “嗯,你想到了什么念头?”瓦朗蒂娜问。
  “没有什么。”马西米兰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为什么要笑呢?”
  “咦,你自己把眼睛盯着我的呀。”
  “你要我走吗?”
  “啊,不,不!我们谈谈你吧。”
  “对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还剩下十分钟了。”
  “天哪!”马西米兰大失所望地说,瓦朗蒂娜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我对你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朋友。可怜的马西米兰,你本来命中注定是该享福的,但你过的都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呵!我常常责备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哦,那有什么关系,瓦朗蒂娜?只要我自己愿意不就得啦。我甚至都想:虽然这种长期没结果的情形很叫我痛苦,但只要和你相处上五分钟,或者从你的嘴里听上两句话,我就感到心满意足。而且我也深信:上帝既然造了两颗象我们这样和谐的心,几乎还奇迹般的把这两颗心联在一起,它不会最后又把我们分开的。”
  “这几句话说得真好,我谢谢你。我们两个人都心怀希望吧,马西米兰,这可以让我快乐一点。”
  “瓦朗蒂娜,你这样匆匆地要离开我,到底还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维尔福夫人派人来请我去,说她要跟我谈谈,而且这次谈话关系到我的一部分财产。叫他们把我的财产拿去吧,我已经太富有啦,也许他们拿走以后,我就可以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了。如果我穷了,你还是会这样爱我吧,是不是,马西米兰?”
  “噢,我会永远爱你。只要我的瓦朗蒂娜在我的身边,而且我能确实感到没有什么人可以再把她从我手里夺走,贫富对我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但你不担心这次谈话大概会和你的婚事有关吗?”
  “我不这样想。”
  “现在,听我说,瓦朗蒂娜,什么都不必怕,因为只要我活着,除你之外,我决不会再爱别的人。”
  “你说这句话是想让我觉着踏实吗,马西米兰?”
  “原谅我,你说得对——我真笨。哦,我是想告诉你,那天我遇到了马尔塞夫先生。”
  “嗯?”
  “你知道,弗兰兹先生是他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
  “马尔塞夫先生接到弗兰兹的一封信,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瓦朗蒂娜的脸变得煞白,她倚到门上防止跌倒。“这能是真的吗?维尔福夫人是为这件事来叫我的吗?不,这种消息好象不会要她来通知我。”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看来维尔福夫人暗地里反对这件婚事,虽然她并没有公开表示反对。”
  “是吗?那么我觉得我简直该崇拜维尔福夫人的了。”
  “别这样忙着去崇拜她。”瓦朗蒂娜面带忧郁的微笑着说。
  “如果她反对你嫁给伊皮奈先生,她多半是愿意另提别的亲事呀。”
  “不要那么想,马西米兰。维尔福夫人并不是挑剔男方,她压根儿反对结婚。”
  “反对结婚!如果她那么讨厌结婚,她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呢?”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马西米兰。大约在一年以前,我谈起过要到修道院去,维尔福夫人虽然说了很多她认为出于责任非说不可的话,但暗底里却赞成那个建议。我的父亲在她的怂恿之下也同意了,只是为了我那位可怜的祖父,我才最后放弃了那个计划,你绝对想象不到当那位老人家望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怎样的一种表情——他在这个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人,而我也敢说只有我一个人爱他。当他听说我的决定的时候,我永远忘不了他那种责备的眼光,和两行珠子般流到他那僵硬的脸颊上的无比绝望的泪水。啊,马西米兰,我当时多么懊悔不该产生那种想法,所以我跪到他的脚下,喊道:‘原谅我,请原谅我,我亲爱的爷爷,不论他们怎样对待我,我永远不离开您了。’我说完以后,他感激地抬起头,可没有说一句话。啊,马西米兰,我大概还得受许多罪,但我觉得我祖父当时的目光已够弥补一切遗憾了。”
  “可爱的瓦朗蒂娜,你是个天使。我真的不知道象我这么一个在沙漠里东征西剿,以砍杀阿拉伯人为业的人——除非上帝真的认为他们是该死的异教徒——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得到上帝优待的地方,他把你托付给我。但告诉我,你不结婚对维尔福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很有钱,太有钱了吗,马西米兰?我从我的母亲身上可以继承到五万里弗左右的收入。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就是圣·梅朗侯爵夫妇,也可以给我同样大数目的钱,而诺瓦蒂埃先生很明显也想立我做他的继承人。我的弟弟爱德华,他的母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遗赠给他,所以和我一比,他就困难多了。嗯,维尔福夫人疼爱那个孩子象一块心头肉,如果我做了修女,我的全部财产就归到父亲所有了——他可以继承侯爵夫妇和我的财产——再经他转给他儿子。”
  “啊!真不可思议,一个这样年轻美丽的女人竟会这样贪心。”
  “她倒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儿子。你认为那是一种罪恶,但从母爱用度看,这还是一种美德呢。”
  “可你不能妥协一下,分一部分你的财产给她的儿子吗?”
  “我怎么能提出这样的一项建议呢,特别是对一个总自认为对金钱毫无兴趣的女人?”
  “瓦朗蒂娜,我从来把我们的爱当作一个神圣的东西。所以我拿恭敬的幕布把它包裹起来,藏在我灵魂的最深处,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甚至我的妹妹也不知道。瓦朗蒂娜,你准不准许我向一个朋友透露我对你的爱,跟他结一个莫逆之交?”
  瓦朗蒂娜吃了一惊。“一个朋友,马西米兰,这个朋友是谁?我有点担心。”
  “听我说,瓦朗蒂娜。你有没有在那个人身上感受到过一种强烈的同情心?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他,你却感觉好象已经和他相识已久。你会在心里不断地问到底以前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跟他结识的,而虽然再也想不起那时间和地点,但你却依然相信以前肯定有过这么一次经历,而这种同情心只不过是一种旧事重现心头而已?”
  “是这样。”
  “嗯,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怪人的时候,我心里的感觉正是那样。”
  “怪人,你说?”
  “是的。”
  “那么,你认识他挺长时间了吗?”
  “不过有八九天吧。”
  “你难道竟把一个才认识了八九天的人当作你的朋友吗?啊,马西米兰,我希望你不是把朋友这个称号的价值定得再高一点吧。”
  “从逻辑上说你是对的,瓦朗蒂娜。但不论你说什么,我绝不能拒绝这种本能而来的情感。我相信我未来的一切幸福一定和这个人有联系——有时候,他那一对洞察一切的眼睛似乎已预见到了一切,而他那双有力的手好象在驱动所有一切的实现。”
  “那么他肯定是一位预言家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一点不错!”马西米兰说,“我常常不由自主相信他有预言本领——特别是预言好消息。”
  “啊!”瓦朗蒂娜带着一种忧伤的口气说,“让我见见这个人好吗,马西米兰,他大概可以告诉我到底能不能获得我所需要的爱,来补偿我经受的那么多痛苦。”
  “我可怜的姑娘!你已经认识他啦。”
  “我认识他?”
  “是的,救你的后母和她儿子的性命的就是他。”
  “基督山伯爵?”
  “正是他。”
  “啊!”瓦朗蒂娜喊道,“他是维尔福夫人的好朋友,绝不可能再做我的朋友了。”
  “维尔福夫人的朋友!绝不可能,我想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一点儿没有弄错,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干预我们家务的威力简直大得无边。我的后母谄媚他,把他看成一部集人类所有智慧于一身的百科全书。我的父亲敬佩他,说他以前从没听见有人以这样雄辩的论调表达过如此崇高的人生观。爱德华崇拜他,他虽然怕伯爵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但只要伯爵一到,他就会跑上去迎接他,扳开他的手,在那两只手里,他肯定能找到一件好玩的礼物——基督山先生对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好象都有一种神秘的、几乎不可抗拒的控制力。”
  “如果真是如此,我亲爱的瓦朗蒂娜,那么你一定也已感觉到了或者用不多久就会感觉到他的出现的好处。他在意大利遇到阿尔贝·马尔塞夫,他把他从强盗那里解救了出来。他去见腾格拉尔夫人,送了她一件高贵的礼物。你的后母和她的儿子经过他的门前,他的黑奴救了他们的性命。这个人显然拥有控制力。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能象他这样把朴实和华丽调和得这样和谐。他的笑是如此甜蜜,在他向我微笑的时候,我想象不出他的笑对其他人是苦涩的。啊,瓦朗蒂娜,告诉我,他有没有那么对你笑过?如果有的话,放心吧,你就要快乐了。”
  “我!”青年女郎说,“他连瞟都不瞟我一眼呢,正相反,如果我偶而碰见他,他好象倒要故意避开我。啊,他并不宽宏大量,他也没有你所说的那种非凡的智慧——因为,如果他有的话,他就会看出我的不幸。如果他真宽宏大量的话,看到我这么忧闷和孤独,他就会使用他的力量来帮助我幸福。再者,如果象你所说的,他象太阳一样,他就会拿一缕赋予生命的光芒来温暖我的心。你说他爱你,马西米兰,你怎么了解他的动机?人们对象你这么一位挂着一把长长的指挥刀、蓄着一脸威猛小胡子的军官总是很尊敬的,但认为欺负我这样一个只会哭泣可怜的姑娘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啊,瓦朗蒂娜,我肯定你弄错了。”
  “如果不如此的话,如果他对我使用外交手腕——就是说,如果他是那种为了最终可以获得支配权力而先是用各种手段来取得全家每一个成员的外交家的话——他就会,哪怕一次也好,赐给我那种你绝口称颂的微笑。可是不,他看出我很不快乐,他知道我对他毫无用处,所以他一点都不注意我。谁知道呢?也许为了要讨好维尔福夫人和我的父亲,他都可以尽可能地迫害我。他不应该这样不把我放到眼里,这是不公平的,毫无理由的。啊,原谅我,”瓦朗蒂娜说,她注意到了她的话在马西米兰心里产生的影响,“我不好,我的心里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的一点儿痕迹,信口批评了他一通。我不否认他有你所说的那种力量,也不否认我也感到过那种力量的存在,但从我这方面说,与其说那种力量能带来什么好处,还不如说它能带来祸害更确切些。”
  “好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不再讨论这件事情了吧。我什么都不跟他说就是了。”
  “唉!”瓦朗蒂娜说,“我知道我让你很痛苦。噢,我希望有一天能握着你的手请你原谅。但我的确对他抱着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偏见。告诉我,这位基督山伯爵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得说你这个问题很叫我为难,瓦朗蒂娜,因为我说不出伯爵给我过什么明显的好处。可是,就象我已经跟你说过的,我对他有一种油然生发的爱,这种爱的来源我没法向你解释。太阳给了我什么好处没有?没有,它用它的光芒温暖了我,因为有了它的光芒,我可以看见你,如此而已。再譬如,某种花的香味给我什么好处了没有?没有,它的香味令我的嗅觉感到很舒适——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赞美它,我只能如此的说。我对他的友情跟他对我的一样不可思议,一样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隐约的声音好象在向对我耳语,说这一次突然的邂逅一定不是偶然的。在他最简单的举止上和他最深层的思想里,我发觉都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也许要取笑我,但我告诉你,自从我认识了这个人以来,我就有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觉着我所遇到过的一切好运都是由他创造出来的。你会说,没有这种佑护我也活过了三十年了,是不是?没有关系——但等一等,且让我举一个例子。他请我星期六到他那儿去吃饭,在他,这不过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好,后来我又听到了什么消息?这次请客,你的母亲和维尔福先生都要来。我将在那儿见到他们。谁知道这样的会见以后会带来怎样的好处呢?这种事情表面上看最简单不过,但我却从中看出一些惊人的意义,从中得到了一种奇怪的信心。我对我自己说,这位奇人表面上好象是为了大家,而实际上是有意为我做的安排,让我有机会会一会维尔福先生夫妇的。我也承认,有时候我都想从他的眼睛里去探究他到底是否已经猜透了我们的秘密恋爱。”
  “我的好朋友,”瓦朗蒂娜说,“要是我老是听你这样没头没脑的说话,我真的要为你的理性担心,把你看做一个幻想家了。这一次会面,除了纯粹巧合以外,你真不能看出什么别的意义来吗?请稍微想一想。我的父亲从来不出门,他几次都想谢绝这个邀请。维尔福夫人却正相反,她特别想去看看这位奇怪富翁家里的情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说服我的父亲陪她一起去。不,不!我前面说的话并没有错,马西米兰,除了你和我那个略强于僵尸一点的祖父以外,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可求助了。”
  “从逻辑上讲,我知道你是对的,”马西米兰说,“你那甜蜜的话音平常对我是那么有魅力,但今天却没有说服我。”
  “可你的话也没有说服我,”瓦朗蒂娜说,“我必须说,如果你不能给我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我还有一个证据,”玛西米兰迟迟疑疑地说,“但是——的确,瓦朗蒂娜,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它比第一个理由更要荒唐。”
  “那就糟了。”瓦朗蒂娜微笑着说。
  “我对于这件事还没有断定。十年的军旅生活教给我相信,有时我的想法要靠突如其来的灵感所决定,因为那种神秘的冲动好几次救了我的命,它使我往右或往左躲开,那致命的枪弹因而就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
  “亲爱的马西米兰,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死里逃生归功于我的祈祷呢?当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不再为我自己祈祷了,只是一个劲儿地为你祷求平安。”
  “是的,自从你认识了我以后确实如此,”莫雷尔微笑着说,“但那可不能适用于我们还没认识的时候呀,瓦朗蒂娜。”
  “你这个人真叫人恼火,一点都不肯相信我的话,不过我还是听听你自己都认为是荒唐的第二个证据吧。”
  “嗯,从这个缺口往那边看,你可以看到那匹我骑到这儿来的那匹新买的骏马。”
  “啊,这匹马真健壮呵!”瓦朗蒂娜喊道,“你干吗不把它牵到门边来呢!我可以和它说说话,它会明白我的。”
  “你看,它是一匹非常名贵的牲口,”马西米兰说。“嗯,你知道我的手头并不宽裕,而且素有‘理智人’之称。我到一个马贩子那儿去,看到了这匹漂亮的马。我给它起好名子叫米狄亚。我问要什么价钱,他们说要四千五百法郎。所以我就只好打肖这个心思了,这你可以想象得到。但我得说我走开的时候心里很沉重,因为那匹马十分友好地望着我,用它的头在我的身上摩来蹭去,而且当我骑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又用最讨好的姿态一个接一个地腾跃。当天晚上,几个朋友来看我——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还有五六个你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绅士。他们提议打牌。我是从来不玩牌的,因为我既没有多少钱可输,也穷不到想去赢别人的钱来花。但他们是在我的家里,你知道,所以总好叫人去拿牌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就在他们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的时候,基督山先生到了。他也在他们中间坐了一个位子,大家于是玩起来,结果我赢了。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我竟然赢了五千法郎。到午夜我们才分手。我捺住心头的喜悦,就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快马加鞭,驶到马贩子那儿。我兴奋地一个劲拉门铃。来开门的那个人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因为我不由分说冲到马厩里。米狄亚正站在马槽前吃草,我马上把鞍子和辔勒套上去,而它也极其温顺地由我摆布,于是把四千五百法郎放到那莫名其妙的马贩子手里,我就驰向香榭丽舍大道,要在那儿跑一夜马,以了却我的心愿。当我骑马走过伯爵门前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窗口里还透着灯光,而且我好象看到了他的影子在窗帘后面闪动。哦,瓦朗蒂娜,我一点不含糊地相信他知道我想得到这匹马,他故意输钱给我好让我去买它的。”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你真的太喜欢幻想了,你不会爱我很长久的。一个生活在这种诗情画意和幻想世界中的男子,对于我们这种平淡无奇的往来一定觉得刺激太少了。他们在叫我啦。你听到没有?”
  “啊,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从这个栅栏口伸只手指给我,让我亲一亲。”
  “马西米兰,我们说好的,我们只应该把我们自己看作是两个声音,两个影子。”
  “随你便吧,瓦朗蒂娜。”
  “如果我让你如愿以偿,你高兴吗?”
  “噢,当然喽!”
  瓦朗蒂娜走到门沿上,不但把她的一个手指,而且把她的整只手都从缺口伸过去,马西米兰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声,跳将上去,抓住那只手,在那只手上做了一个狂热深长的吻。那只小手于是立刻缩了回去,这位年轻人看到瓦朗蒂娜急急地向屋里跑去,好象她都要被她自己的情感冲动吓坏了似的。
  (第五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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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诺瓦蒂埃·德·维尔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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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让我们来说说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离开以后,在马西米兰和瓦朗蒂娜幽会期间检察官家里所发生的事情。
  维尔福先生走进他父亲的房间,后面跟着维尔福夫人。两位来访者向老人行了礼,和巴罗斯——一个忠心耿耿、已任职二十五年的仆人——讲了几句话,然后就在那个瘫老人的两旁坐下来。
  诺瓦蒂埃先生坐在一张下面有轮子可以推动的圈椅里。
  早晨,他坐到椅子上在房间里推过来推过去,到了晚上再让人把他从圈椅里抱出来。他的前面摆着一面大镜子,镜子里照着整个房间,可使他一点儿不必转动——他根本就不能转动——就可以看见所有走进房间里来的人和他四周的所有情形。诺瓦蒂埃先生虽然象一具僵尸一样一点儿动弹不得,但却用一种机警聪慧的表情望着这两个刚来的人,从他们这种周到的礼节上,他立刻看出他们是为着一件意想不到的要紧事而来的。他现在只剩下了视觉和听觉,在他这个看来只配到坟墓里去的可怜的躯壳里,只有这两样器官给他添上了一点生气,象是一炉死灰里的两处尚存的孤独的火光;可是,那怕只用这两种器官中的一个,他就可以表现出他脑子里仍旧还在活动的思想和感觉,他可以用眼光来传达他的内心活动,他的目光象是一个在荒漠里夜行的旅客所看到的远处的灯光,从这远处的灯光上,他可以知道在那一片黑暗和静寂中还有另外一个人醒着。诺瓦蒂埃的头发又长又白,一直披到他的肩头;睫毛又密且黑,睫毛底下的那一双眼睛,汇集着所有的活力、语言和智慧;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一个只用一种器官来代替其他各种器官的人,以前分散在全身的精力就凝聚到了一个地方。当然喽,他的手臂已不能活动,他的嗓子也已不能再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失去了活动能力,但那一对有神的眼睛已完全可以代替一切了。他用他的眼睛来发号施令;他用他的眼睛来表示感激之情——总之,他用一对活的眼睛表达出一具尸体头脑里的全部感想,在那副大理石般的脸上,有时会射出一道愤怒的火光,有时又会流露出一片喜悦的光泽,看了令人非常吃惊。
  只有三个人能懂得这个可怜的瘫老人的这种语言:就是维尔福、瓦朗蒂娜和我们刚提到过的那个老仆人。但维尔福很少来看他的父亲,除非绝对必需,他绝不愿意前来和他说什么话,所以这位老人的全部快乐都集中到了他的孙女儿身上。瓦朗蒂娜,以她的爱、她的耐心和她的热情,已学会了如何从诺瓦蒂埃的目光里明白他脑中的种种感觉。旁人虽无法懂得这种无声的语言,但她却能用他嗓子的各种语调,用他脸上的各种表情,和他灵魂里的全部热情把它传达出来,所以这位年轻女郎和这位无助的残废人之间,仍然可以进行畅谈,而后者的身体虽然几乎已不能称得上活着,但他依旧是一个知识广博、见解透晰和意志坚强的人。他的肉体虽已僵木,可是他的精神却仍能操纵一切。瓦朗蒂娜解决了这个奇特的语言问题,能很容易地懂得他的心思和把她自己的意见传达给他。她用孜孜不倦的热情,凡是日常生活上的普通事务,她极少会误解老人的意思,总能满足那依旧还活着而且还能思想的那大脑的希望和那个差不多已经死掉的身体的需要。至于那位仆人,我们已经说过了,他和他的主人已相处二十五年,所以他知道他的所有习惯,极少需要诺瓦蒂埃自己来要求什么东西。
  维尔福马上就要和他的父亲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谈话了。他无需瓦朗蒂娜或那仆人的帮助。我们前面说过,他完全明白这位老人的语言,如果说他并没有常常利用这种理解力,那是因为他对父亲决不关心或懒得和他接触的缘故。所以他让瓦朗蒂娜到花园里去,并且支开巴罗斯,他自己坐在他父亲的右边,维尔福夫人则坐在左边,然后他就对他说:“阁下,我没有去叫瓦朗蒂娜来,并且还支开了巴罗斯,我想您不会觉着不高兴,因为我们要商量的这件事当着他们的面谈不合适。维尔福夫人和我要向您报告一个消息。”
  在维尔福讲这一大段开场白的过程中,诺瓦蒂埃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维尔福则恰恰相反,他极力想把他的眼光穿透到老人的心底里。
  “这个消息,”检察官用那种冷淡和坚决的口气继续说,似乎要断然拒绝一切商量余地似的,“嗯,我们相信一定会得到您的赞许。”
  那位残废人的眼光里仍然保持着那种漠然的表情,不让他的儿子探测到他脑子里的感想。他听着——只是表现出他听着而已。
  “阁下,”维尔福又说,“我们想给瓦朗蒂娜操办婚事了。”
  即使老人的脸是用蜡浇成的,也不能如此淡漠无情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在他的脸上产生任何动情的痕迹。
  “婚事在三个月之内就要举行。”维尔福说。
  诺瓦蒂埃的眼睛仍然保持着那种毫无反应的表情。维尔福夫人这时也来参加谈话,接上说:“我们想您大概很关心这个消息,阁下,因为您一向非常钟爱瓦朗蒂娜,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把她那个青年人的名字告诉您就得了。瓦朗蒂娜的这门亲事最理想不过了。他很有家产,社会地位也很高,至于他的人品,可以保证她将来生活得很幸福。而且他的名字您大概也不会完全不知道。我们说的那个人就是伊皮奈男爵,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
  在他的妻子讲话的过程中,维尔福仔细打量着那老人的脸。当维尔福夫人说出伊皮奈这个名字的时候,诺瓦蒂埃先生眼睛里的瞳孔便开始渐渐放大,同时他的眼皮象一个快要讲话时的人的嘴唇那样抖动起来,他向维尔福夫人和他的儿子闪电般地扫射了一眼。检察官知道诺瓦蒂埃先生和老伊皮奈之间政治宿仇,很明白做这个宣布所产生出的激怒,但他假装没有觉得,等他的妻子说完以后就接着往下说下去。
  “阁下,”他说,“您知道瓦朗蒂娜都快要十九岁了,所以必须赶快给她找上一门适当的亲事。我们作打算的时候并没有忘记您,我们事先已经打听得十分清楚:瓦朗蒂娜未来的丈夫同意——不是同意住在这座房子里,因为住在这里这一对年轻人大概会觉着不方便,而是同意您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您和瓦朗蒂娜从来都是相依为命的,这样就可以互相不分离,你的习惯也不至于受到破坏,那时您不仅有一个,而且会有两个孩子来照顾您了。”
  诺瓦蒂埃的目光中显出了盛怒,显然那老人的脑子里在煎熬着某种极痛苦的念头。因为那悲愤的喊叫已升到了他的喉咙口,但因为喊不出来,所以几乎窒息了他。他的瞳孔和嘴唇憋得发了紫。维尔福静静地打开了一扇窗子,说道:“天气暖极了,把诺瓦蒂埃先生热坏了。”然后他又回到了他原来的地方,但没有再坐下来。
  “这门亲事,”维尔福夫人又说道,“伊皮奈先生和他的家人也是很乐意的,而且,他也没什么近亲,只有一位叔父和一个婶娘,她母亲是在他出生的时候死的,他父亲在一八一五年遭人暗杀。当时他只有两岁。所以他可以自己拿主意。”
  “那次的暗杀事件很神秘,”维尔福说道,“凶手至今也没查出来,尽管有嫌疑的人不止一个。”诺瓦蒂埃费了很大的劲,竟在嘴边显出了微笑。“哦,”维尔福继续说道,“那些真正有罪的人,这桩罪案的主犯,总有一天会落到法律的手里的,然后他们将再受到上帝的审判,那些人大概倒很乐于处在我们的位置,嫁一个女儿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借此洗刷掉外表上的一切嫌疑。”
  诺瓦蒂埃这次倒很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象是一个衰弱瘫痪的人。“是的,我懂的。”他的目光中流露出这样的回答,在这种目光里,还有一种强烈的激愤和极其蔑视的情感。
  维尔福充分懂得他父亲的意思,他微微耸了耸肩,然后向他的妻子示意可以走了。
  “现在,阁下,”维尔福夫人说道,“我必须向您告辞了。您要不要我叫爱德华来陪您一会儿?”
  大家早就约定;假如老人表示同意,他就闭一下眼睛,假如表示不同意,就连眨几下,假如他想说什么,他就抬眼向天。假如他要瓦朗蒂娜来,就只闭他的右眼,假如要巴罗斯来,就闭左眼。此时听到维尔福人的这个建议,他立刻眨了几下眼睛。这种断然的拒绝使她很难堪,她咬了一下嘴唇,说道:“那么要我叫瓦朗蒂娜来吗?”老人热切地闭了眼睛,表明他正希望如此。维尔福夫妇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吩咐去叫瓦朗蒂娜来。瓦朗蒂娜已经知道她今天得和诺瓦蒂埃先生特别多谈一次。她的父母刚一出去,她就进来了,脸上依旧带着激动的神情。她一眼就看出她的祖父很痛苦,知道他心里一定有很多事要讲给她听。“亲爱的爷爷”,她大声说道,“怎么啦?他们惹您不高兴了,您心里很不痛快是吗?”
  那瘫子老人闭一闭眼睛,确认了。
  “那么,您生谁的气呢?生我父亲的吗?不是。生维尔福夫人的吗?也不是。是生我的吗?”
  老人作了一下肯定的表示。
  “生我的?”瓦朗蒂娜惊愕地说。
  老人又肯定了一下这个意思。
  “亲爱的爷爷,我做错了什么事,以致您要生我的气呢?”
  瓦朗蒂娜大声说道。
  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我今天一整天没见过您。有人对您谈到我了吗?”
  “是的。”老人的目光急切地说。
  “让我来想一想。我真可以向您保证,爷爷——啊!维尔福先生和维尔福夫人刚刚离开这个房间,是不是?”
  “是的。”
  “他们告诉了您一件事,您是因为那件事才动怒的,是不是?那么,是什么事呢?我可不可以先去问问他们,然后再来向您解释?”
  “不,不!”诺瓦蒂埃的目光说。
  “啊!您吓坏我啦。他们都讲了些什么事呢?”于是她现出一种苦思冥想的样子。
  “啊,我知道了,”她压低了声音,靠到老人身边说道,“他们谈到了我的婚事,对不对?”
  “是的。”那愤怒的目光回答。
  “我懂了,您生气是因为我没告诉您这件事。可那是因为他们坚持要我保守秘密,求我一点都不要告诉您的,他们甚至都不让我知道他们的想法,我也是自己碰巧发现的。这就是我对您保持缄默的原因,亲爱的爷爷。请宽恕我吧。”
  但老人的目光里并没有使她感到安心,它似乎在说:“我所生气的并不只是你的缄默。”
  “那么还有什么呢?”那青年女郎问道。“亲爱的爷爷,或许您以为我会抛弃您,以为我会在结婚之后忘了您,是不是?”
  “不。”
  “那么,他们已经告诉您伊皮奈先生同意我们大家住在一起报?”
  “是的。”
  “那么您为什么还要不高兴呢?”
  老人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爱抚的目光。
  “噢,我懂了,”瓦朗蒂娜说道,“那是因为您爱我。”
  老人同意了。
  “您是怕我将来会不快乐?”
  “是的。”
  “您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吗?”
  那双眼眼接连眨了几下:“不,不,不。”
  “您不高兴结这门亲事吗?”
  “是的。”
  “嗯,听我说,”瓦朗蒂娜跪下来抱住她祖父的脖子说道,“我也很烦恼,因为我并不爱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老人的眼里闪烁出欣喜。“您还记得吗,当我想遁世入修道院的时候,您当时是多么得生我的气?”泪水在那不中用的老人的眼睛里颤动着。“嗯,瓦朗蒂娜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想那么做,就是为了要逃避这个可恨的婚姻,当时我绝望极啦。”诺瓦蒂埃的呼吸变得急促沉重起来。“那么您真的也不高兴这桩婚事吗?啊,假如您能帮助我,假如我们能一同推翻他们的计划,那就好了!但您无法反对他们。您,您虽然头脑很灵敏,意志很坚决,但在这场抗争中,您却象我一样的软弱,象我一样的不是他们的对手。唉,要是您现在仍很健康有力的话,您会强有力地保护我的,可是您只能同情我的欢喜和悲哀!你的同情是我最后的快乐,幸亏上帝忘了这一点,才没有把它和我其他的一切快乐同时夺去。”
  听了这些话,诺瓦蒂埃露出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以致姑娘觉得她从那种目光里读到了这些话:“你错了,我仍然可以帮你很大的忙。”
  “您真的以为能帮助我吗,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诺瓦蒂埃抬起眼睛来。这是他和瓦朗蒂娜约定好了的,当他有所需求的时候就这样来表达他的意思。
  “您要什么,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说道,并极力在脑子里搜索他可能需要的东西,想到一样就高声说出来;但当看到她的一切努力老是只得到一个“不”,她就说道,“来吧,既然我笨成这个样子,就来用那个大法宝吧。”于是她从头背起字母来,一边背,一边用她的微笑来讯问那瘫子老人的眼光。当背到N这个字母上,诺瓦蒂埃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啊,”瓦朗蒂娜说道,“您所想要的东西是以N打头的,那么我们从N来想办法好了。嗯,让我来想想看,从N打头的您能要什么东西呢?Na——Ne—Ni—No—”
  “是了,是了,是了。”老人的眼睛说。
  “啊,那么是以No打头的了?”
  “是的。”
  瓦朗蒂娜拿来了一本字典,把它放到诺瓦蒂埃面前的书桌上。她打开字典,看到老人的眼光全神贯注地盯在书上,就用手指顺着行次很快地上下数过去。诺瓦蒂埃陷入这种可悲的境地已有六年了,这六年间,瓦朗蒂娜的创造发明能力使她常常想出各种便于了解他的心思的方法,而她因此成了这方面的专家,再加经常的练习,她已娴熟地驾驭了这门技能,因此她才能极快地猜出老人的意思,简直和他能说话一样。当她指到Notary(公证人)”这个字时,诺瓦蒂埃作了一个叫她停下来的表示。“公证人,”她说道,“您想要一个公证人吗,亲爱的爷爷?”老人又给了一个同意的表示。
  “那么,您希望派人去找一个公证人来吗?”瓦朗蒂娜问道。
  “是的。”
  “您要不要把您的意思告诉我的父亲?”
  “要的。”
  “您希望马上就去找公证人来吗?”
  “是的。”
  “那么叫他们立刻去找好了,亲爱的爷爷。您还要别的东西吗?”
  “不要了。”
  瓦朗蒂娜拉铃吩咐仆人去告诉维尔福先生和夫人,请他们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来。
  “您现在满意了吗?”瓦朗蒂娜说道。“满意了?我相信您已满意了。是吗?这事可真不容易猜到,是不是?”于是那姑娘向她的祖父微笑了一下,就好象他是一个小孩子似的。
  维尔福先生来了,后面跟着巴罗斯。“你叫我来有什么事,阁下?”他问那瘫子老人。
  “阁下,”瓦朗蒂娜说道,“祖父想要一位公证人。”
  听到这个意外的奇怪要求,维尔福先生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他的父亲。“是的,”后者表示确认,而且态度很坚决,表示瓦朗蒂姆和他的老仆都已知道了他的希望,而有了他们的帮助,他已准备好要和他进行一番斗争了。
  “你想要一位公证人?”维尔福问道。
  “是的。”
  “做什么?”
  “诺瓦蒂埃没有回答。
  “你要公证人来做什么?”
  “那不中用的老人的眼光始终坚定不移,他正是用这种表情来显示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您是想做什么事来对付我们吗?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维尔福说道。
  “唉,”巴罗斯说道,他要以一个老仆人的忠心来维护他的主人了,“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要找一位公证人,我想他大概是真的需要吧,我还是立刻去找一位来吧。”在巴罗斯眼里除了诺瓦蒂埃以外,他是不承认再有别的主人的,因而也就决不允许他主人的意愿受到任何阻挠。
  “是的,我要一位公证人,”老人再次肯定地表示,带着一种挑衅的神气闭了一他的眼睛,象是说,“我倒想看看谁敢拒绝我的要求。”
  “既然你一定想要找一位公证人来,当然也可以,阁下,”
  维尔福说道,“但我要先把你的身体状况解释给他听,替你先说明一下,免得到时候的情形显得可笑。”
  “没关系,”巴罗斯说道,“总之我去找一位公证人来就是了。”说完那老仆人便得意扬扬地办事去了。
  (第五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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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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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罗斯一走出房间,诺瓦蒂埃便意味深长地望着瓦朗蒂娜。那姑娘完全懂得这种目光的含意,维尔福也是懂得的,见他的脸阴沉沉的,两道眉因恼怒而紧皱到了一起。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静候那公证人到来。诺瓦蒂埃看到他坐下,表面上虽显得毫不在意,但却向瓦朗蒂娜瞟了一眼,她明白这是在说要她留在房间里不要走。半个多钟头后,巴罗斯带着那公证人回来了。
  “阁下,”维尔福在寒暄过以后说道,“是诺瓦蒂埃先生请您来的,就是这位。他已全身瘫痪,不能讲话,我们常常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略懂一点他的意思。”诺瓦蒂埃向瓦朗蒂娜投去了一个恳求的目光,这目光中充满了焦急和迫切,她赶紧回答说:“阁下,我随时都能完全懂得我祖父的意思。”
  “这倒是真的,”巴罗斯说道,“我们一路走来的时候,我已经对这位先生这样说过了。”
  “请允许我,”公证人说道,“他先转向维尔福,然后又转向瓦朗蒂娜,“请允许我说一句话,我是位公职人员,目前这件案子,假如轻率处理的话,必然会发生危险的责任问题。公证要想有效的一个必备条件,就是公证人须完全确信他已忠实地按照委托人的意愿行事。现在,对一位不能讲话的委托人,我无法确定他准确意思,由于他失去语言能力,不能清楚地向我表明他的好恶,所以我在这儿所做了一切都不能算是合法的,即使做了也是无效的。”
  说完那位公证人便准备告辞了。检察官的嘴角上浮过一个令人难以觉察的胜利的微笑,诺瓦蒂埃则是一副悲哀的表情望着瓦朗蒂娜,所以她急忙拦住了那位公证人,不让他离开。“阁下,”她说道,“我和我祖父进行交流的语言是很容易学会的。我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教会您的,而且可以使您几乎象我一样明白他的确切意思。您能否告诉我,您在这方面的要求是什么?”
  “为了使公证有效,我必须能明白无误地确定我的委托人对某些事是表示同意还是表示反对。身体上的病症并不影响契约的有效性,但头脑则必须绝对清醒才行。”
  “哦,阁下,仅从两个表示上您就可以完全确定我祖父的脑力依旧是十分健全的。诺瓦蒂埃先生由于不能讲话和行走,所以老是用闭眼睛来表示‘是’,用眨眼睛表示’不。您现在就可以跟诺瓦蒂埃谈话了。请试试吧。”
  诺瓦蒂埃向瓦朗蒂娜投去了一个非常亲切和感激的目光,甚至连公证人都明白了。“您已经听到并且懂得您孙女刚才所说的话了吧?阁下?”公证人问道。诺瓦蒂埃闭了一下眼睛。“那您同意她所说的话——就是说,您一向的是象她刚才所说的那样来表达您的想法的,是吗?”
  “是的。”
  “是您要找我来的吗?”
  “是的。”
  “来给您立遗嘱吗?”
  “是的。”
  “您愿不愿意我在还没了却您原先的心愿以前就离开?”
  老人拼命地眨着眼睛。
  “阁下,”那姑娘说道,“您现在懂了吧,您可以完全放心了吧?”
  公证人还没等回答,维尔福就把他拉到了一边。
  “阁下,”他说道,“您想想看,象诺瓦蒂埃先生身体状况变成这个样子的人,他的脑力能丝毫不受影响吗?”
  “我倒不是担心那一点,先生,”公证人说道,“而是要先弄清他的思想才能引出他的回答,困难在这里。”
  “您也看出这是没法办到的事了。”
  瓦朗蒂娜和老人都听到了这一段谈话;诺瓦蒂埃又目光急切地看着瓦朗蒂娜,以致她觉得必须挺身而出。
  “阁下,”她说道,“这件事乍看起来似乎是很困难,但您尽管放心好了。我可以弄清我祖父的思想,并可以解释给您听,以消除您的一切疑虑。我和诺瓦蒂埃先生相处已六年了,让他对您说吧,在那段期间里,有没有过哪次我不清楚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没有。”老人表示。
  “那么好吧,我们且来试试看吧,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公证人说道,“您接受这位小姐为您做解释吗,诺瓦蒂埃先生?”
  那瘫子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好吧,先生,您要我来做什么,您想立什么字据吗?”
  瓦朗蒂娜又打开了字母,当背到T这个母时,诺瓦蒂埃以目光示意她停止。
  “诺瓦蒂埃先生所要的东西显然是以T字母打头的。”公证人说道。
  “等一等,”瓦朗蒂娜说道,她转向她的祖父,继续背道,“Ta—Te。”
  老人听到她背到第二组字母时就止住了她。于是瓦朗蒂娜拿过字典,在公证人的目光下翻动着。她用手指慢慢地一行一行地在书页上移过去,当指到“Testament(遗嘱)”这个字时,诺瓦蒂埃先生的以目光吩咐她停住。“遗嘱!”公证人大声说道,“这已经很明白了,诺瓦蒂埃先生要立他的遗嘱。”
  “是的,是的,是的!”那不中用的老人表示。
  “真的,阁下,您得承认这实在是太奇特了。”那惊诧不已的公证人转身对维尔福先生说道。
  “是的,”检察官说道,“我想那份遗嘱一定会更奇特的,因为依我看,这份遗嘱要是没有瓦朗蒂娜的参与,简直就无法起草,而她与遗嘱的内容又有着急切的利害关系,所以由她来解释她祖父那种模糊不清的意思,该不能算作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不,不,不!”那瘫子老人的目光回答。
  “什么!”维尔福说道,“瓦朗蒂娜不能在你的遗嘱里得到利益吗?”
  “不。”
  “阁下,”公证人说道,这件事已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已决定要极大地扩展这个奇特的场面,“我在一小时已前还以为极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是很容易实现的。这份遗嘱,只要在七个证人面前宣读过以后,经遗言人的确认,再由公证人当着证人的面密封起来,就可以完全奏效了。至于时间,它当然要比立两份普通的遗嘱更费时一些。立遗嘱必须经过某些程序,但那些程序总是千篇一律的。至于细节,我们可以根据遗言人的事业状况来拟订,在这方面,您以前曾亲自经手过,无疑的还可以为我们提供帮助。除了这些以外,为了免得将来为手续问题再起争论,我们应当使它尽可能的准确无误,所以我当请一位同僚来帮助我。立遗嘱本来一向都不必有人协助的,但这次不妨破一次例。”公证人继续向老人说道,“您满意了吗,阁下?”
  “是的。”那老人的目光在说,他很高兴别人能懂得他的意思。
  “他要想干什么呀?”维尔福心里在想,按他的地位,他原是不能过问的,但他却极想知道他父亲的心思。他走了出去吩咐再找一个公证人来,却不知巴罗斯早已经找去了,因为他听到了公证人的那番话,并早已猜中了他主人的心思。检察官于是叫他的妻子前来。不到一刻钟,所召的人都聚集到那瘫子老人的房间里来了。第二个公证人也来到了。两位公证人只讲了几句话就互相明白了对方。他们拿出一份正式遗嘱的副本读给诺瓦蒂埃听,以便他对这类文件的一般条款有个大致的概念,然后,为了测验一个遗言人的能力,那第一位公证人就对他说道:“当一个人立遗嘱的时候,一般来说,总是有利或有损于某一个人的。”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您对于您财产的数目有没有一个确切的数字?”
  “有的。”
  “我向您提几个数目,然后逐渐增加。当我讲到您的财产的那个数目的时,您就止住我,好不好?”
  “好的。”
  在这一段对话期间,房间里的气氛很庄严。精神与物质之间的斗争,再也没有比现在这样更明显的了;这种情景即使不能称之为崇高,至少也够得上称为稀奇。他们在老人周围围成了一个圆圈;第二位公证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准备笔录,他的同僚则站在遗言人的前面,准备问他刚才说过的那个问题。“您的财产超过了三十万法郎,是不是?”他说。诺瓦蒂埃表示的确是的。“是四十万法郎吗?”公证人问。诺瓦蒂埃的目光没动。“五十万?”仍旧没动。“六十万?七十万?八十万?九十万?”当他提到最后那个数目的时候,诺瓦蒂埃止住了他。
  “那么您有九十万法郎罗?”公证人问。
  “是的。”
  “是地产?”
  “不是。”
  “证券?”
  “是的。”
  “证券在您手里吗?”
  “诺瓦蒂埃先生向巴罗斯望了一眼,表示他需要某种东西,而那个东西他知道可以到哪儿去找。那老仆人走出了房间,立刻带着一只小箱子回来了。
  “您允许我们打开这只箱子吗?”公证人问。诺瓦蒂埃表示可以。他们打开了箱子,找到了写有九十万法郎的银行存单。第一位公证人一边逐张察看,一边递给他的同僚。总数与诺瓦蒂埃所说的完全相符。
  “他说得一点不错,”第一位公证人说道,“他的脑子看来根本没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了。”于是他转过身去对那老人说道,“那么,您有九十万法郎的原始资金,根据您的投资方式,它应该能产生四万里弗左右的收入是吗?”
  “是的。”
  “您愿意把这笔财产给谁?”
  “噢!”维尔福夫人说道,“这事再清楚不过了。诺瓦蒂埃先生极疼爱他的孙女儿维尔福小姐,她服侍了他六年,她很孝顺地照顾他,所以她的祖父很爱她,甚至几乎可以说很感激她,现在她可以享受孝顺所带来的好处了,这原是很公平的。”
  诺瓦蒂埃眼睛里的表情清楚地表明他并没有被维尔福夫人那一篇虚情假意的话所欺骗。
  “那么,您要把这九十万法郎遗赠给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是吗?”公证人问道,他以为这一条马上就可以填上去了,只等诺瓦蒂埃的认可了,而这必须在全体证人面前得以确认。
  瓦朗蒂娜在他们提到她的名字时早已退到了后面以逃避那些向她投来的令人不愉快的注视;她的眼睛低垂着,她在嘤嘤地哭泣。老人带着一种极亲切的表情望了她一会儿,然后他转向公证人,深意地眨眨睛,表示不对。
  “什么!”公证人说道,“您并不想立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做您的遗产继承人是吗?”
  “是的。”
  “您没弄错吗?”公证人说道,“您的意思真的是‘不立她’吗?”
  “是的!”诺瓦蒂埃再次表示,“是的!”
  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惊愕得目瞪口呆。她倒并非因得不到遗产而悲伤,而是因为她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触怒了她的祖父,以致他竟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诺瓦蒂埃满含亲切温柔的情意望着她,她一下子明白了,大声说道:“噢,爷爷!
  我明白了,您只是不把您的财产给我罢了,但我一向享受的爱,您还是给我的。”
  “啊,是的,那是当然的!”那老人的眼睛说,因为他闭眼睛时的那种表情瓦朗蒂娜是不会弄错的。
  “谢谢您!谢谢您!”她轻轻地说道。
  老人宣布不立瓦朗蒂娜做他的财产继承人引起了维尔福夫人的希望。她走到老人的身旁,说道:“那么,亲爱的诺瓦蒂埃先生,您无疑的是准备把您的财产留给您的孙子爱德华·维尔福的了。”
  回答她这一番话的是一阵最坚决可怕的眨眼,他所表示的那种情感几乎已近于憎恨。
  “不是,”公证人说道,“那么大概是给您儿子维尔福先生的了?”
  “不。”老人回答。
  两位公证人都惊愕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此时维尔福和他的妻子都面红耳赤,前者是由于羞,后者由于恨。
  “那么,我们大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说,“您好象对我们谁都不爱啦。”老人的目光急速地从维尔福转到他的妻子,然后带着一种无恨钟爱的表情停留在瓦朗蒂娜身上。“哦,”她说道,“假如您爱我的话,爷爷,就在现在这个时候请用您的行动来证明吧。您对我很了解,您知道我从未想过您的财产,而且,他们说我继承我母亲的财产以后就已经很富有了——甚至太富有了。请您解释一下吧。”
  诺瓦蒂埃把那聪慧的目光盯住了瓦朗蒂娜的手。
  “我的手?”她说道。
  “是的。”
  “她的手!”每个人都大声叫道。
  “噢,诸位!你们看,这一切都是在白费心思,我父亲的脑筋实在是有问题了。”维尔福说道。
  “啊!”瓦朗蒂娜突然大声说道,“我懂啦!你的意思是指我的婚事,是吗,亲爱的爷爷?”
  “是的,是的,是的。”那老人表示,并高兴地向瓦朗蒂娜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感谢她猜出了他的意思。
  “您为这桩婚事生我们大家的气,是不是?”
  “是的。”
  “真的,这太荒唐了。”维尔福说道。
  “原谅我,阁下,”公证人答道,“依我看,正巧相反,诺瓦蒂埃先生的意思很清楚,我可以很容易地把他脑子里的那些想法串起来。”
  “您不愿意我嫁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吗?”瓦朗蒂娜说。
  “我不愿意。”她祖父的目光说。
  “所以您才不把遗产留给您的孙女儿,”公证人又说,“就是因为她结了一门违背您心愿的亲事,是不是?”
  “是的。”
  “所以要不是为了这门亲事,她本来是可以做您的继承人的是吧?”
  “是的。”
  房间里顿时雅雀无声。两位公证人凑在一起商量着,瓦朗蒂娜紧扭着双手,带着感激的微笑望着她的祖父;维尔福则烦恼地咬着嘴唇;维尔福夫人则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不自觉地现出得意神态。
  “可是,”维尔福首先打破沉寂说道,“我认为那桩婚事的好与坏,我是最好的判断者。我是唯一有权可以决定我女儿婚事的人。我想要她嫁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她就一定要嫁给他!”
  瓦朗蒂娜哭着倒在了一张椅子上。
  “先生,”公证人说,“假如维尔福小姐仍然决定要嫁给弗兰兹先生,您准备如何处置您的财产呢?”
  老人不回答。
  “您肯定要用某种方式来处置它罗?”
  “是的。”
  “是传给您家里的某一个人吗?”
  “不是。”
  “那么,您是预备把它专用在慈善事业上吗?”公证人追问。
  “是的。”
  “但是,”公证人说,“您知道吗,法律是不允许一个儿子的继承权全部被剥夺的?”
  “是的。”
  “那么,您准备只送掉法律允许您转让的那部分财产吗?”
  诺瓦蒂埃没回答。
  “您仍然是希望把全部都送掉吗?”
  “是的。”
  “但在您去世以后,那份遗嘱会引起争论的。”
  “不。”
  “家父是了解我的,”维尔福说道,“他很清楚我会神圣地去实现他的希望。我是死了心的了。这九十万法郎应当脱离这个家,随便让哪家医院去发财好了,我决不愿向一个老人的怪想法让步。我当根据我的良心行事。”
  说完了这一番话,维尔福就和他的妻子走出了房间,让他的父亲称心如意地去处理他自己的事情。那份遗嘱当天就立好了,公证人把证人找来,经老人认可,当众把它封好,交给了家庭律师狄思康先生保管。
  (第五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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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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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福先生夫妇回去后,知道基督山伯爵已在客厅里等候他们了。伯爵来访的时候,他们正在诺瓦蒂埃的房间里,仆人就领他到客厅等候。维尔福夫人很兴奋,不便马上见客,所以就回她的卧室休息去了,检察官比较能自制,所以立刻就到客厅里去了。但不管他抑制感情的功夫多么老练,不管他是如何想竭力控制他脸部的表情,他额头上仍布满了阴云,所以当伯爵笑容可掬地向他迎上来的时候,看到他如此阴沉和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
  “啊哟!”基督山在一番寒暄过后说道,“您怎么啦,维尔福先生?我来的那个时候,您正在那儿起草极重要的公诉书吗?”
  维尔福竭力地装出一个微笑。“不,伯爵阁下,”他答道,“在此案中,我是唯一的牺牲者。我被打败了,而攻击我的是恶运、固执和愚蠢。”
  “您指的是什么事呀?”基督山以一种装得很巧妙的关切的口吻说道。“您真的遭遇到什么很大的不幸吗?”
  “噢,伯爵阁下,”维尔福苦笑着说,“我只不过损失了一笔钱而已——不值一提的事。”
  “不错,”基督山说,“象您这样家境富裕,明智博达的人,损失一点钱是无关痛痒的。”
  “使我烦恼的倒不全是因为金钱的损失,”维尔福说,“尽管,说起来,九十万法郎倒也是很值得遗憾一下的,但我更恼恨的是这种命运、机遇,或不论你怎样称之为的那种力量,它破坏了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而且也许还会摧毁我孩子的前途,而这一切都是由一个陷入第二次儿童时期的老人所造成的。”
  “您说什么!”伯爵说,“九十万法郎?这个数目的确是值得令人遗憾的,即使对一位哲学家来说。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是谁造成的?”
  “家父,我已经跟您谈起过他了。”
  “诺瓦蒂埃先生!我好象记得您告诉我说,他已经全身瘫痪,已全身都不能动了?”
  “是的,他的确是已全身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是,您知道,他还有思想和意志。我刚离开他不到五分钟,他现在正忙着在两位公证人面前立他的遗嘱呢。”
  “要做到这一点,他不是一定得说话吗?”
  “他有更好的办法——他可以使人家懂得他的意思。”
  “那怎么可能呢?”
  “用他的那双眼睛。您也看得出,那双眼睛还是很有生气的,甚至仍有足以致人死地力量。”
  “亲爱的,”维尔福夫人这时刚刚走进来,就说,“也许你把灾祸太夸大了吧。”
  “早上好,夫人!”伯爵鞠躬说道。
  维尔福夫人以最殷勤的微笑接受了他的敬意。
  “维尔福先生所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基督山问道,“那种不可思议的不幸——”
  “不可思议这几个字说得太对了!”检查官耸耸肩插进来说,“那纯粹是一个老头子的怪念头。”
  “难道没有办法能使他取消他的决定吗?”
  “有的,”维尔福夫人说,“这件事仍完全掌握在我丈夫的手里,那份遗嘱现在对瓦朗蒂娜是不利的,但他有力量可以使其对她有利。”
  伯爵觉察到维尔福夫妇已开始在转弯抹角的说话了,就显示出一副对他们的谈话并不注意的样子,假装在看爱德华,而爱德华此时正在恶作剧地把一些墨水倒进鸟的水盂里。
  “亲爱的,”维尔福对他妻子说道,“你知道,我一向不习惯在家里玩弄家长特权,我也从不认为天命可以由我点一点头就能决定了的。可是,在我的家里,我的意愿必须受到尊重,我酝酿了这么多年的一个计划,不应该毁在一个老人的愚蠢和一个孩子的怪念头里。你也知道,伊皮奈男爵是我的朋友,我们跟他的儿子联婚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你说瓦朗蒂娜是不是和他串通的?”维尔福夫人说,“她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假如我们刚才所见到的那一切只是他们在实现一项早就商量好了的计划,那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夫人,”维尔福说,“相信我好了,一笔九十万法郎的财产可不是就这样轻易地被放弃的。”
  “可她甚至连放弃世界都舍得呀,一年前,她不是自己提出要进修道院的吗?”
  “不管怎样,”维尔说,“一定要促成这门亲事,我主意已定。”
  “不顾你父亲的反对吗?”维尔福夫人挑选了一个新的进攻点,说道,“那是后果很严重的事呀!”
  基督山假装并没在听他们的谈话,但实际上却字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夫人,”维尔福回答,“说句老实话,我一向很尊重我的父亲,一方面是出于天性,一方面是敬重他高尚的道德。父亲这一名义在两种意义上是神圣的,即他赋予了我们以生命,但同时又是我们应该服从的主人,因此应该受到尊重。但现在,由于他恨那个父亲,竟迁怒到了儿子身上,在这种状况下,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老人的智力,如果我按照他的怪念头去行事,那就未免太可笑了。我当依旧敬重诺瓦蒂埃先生。他虽使我遭受了金钱上的损失,但我当毫无怨言地忍受,可我一定要坚持我的决定,社会上将来总会明了事非的。所以我要把女儿嫁给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因为我认为这门亲事对她很合适,总之,是因为我高兴把女儿赐给谁就可以赐给谁。”
  “什么!”伯爵说道。在讲这番话的过程中,维尔福常常把目光投向他,以求得他的赞许。“什么!您说诺瓦蒂埃先生不立维尔福小姐做他的继承人,就是因为她要嫁给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吗?”
  “是的,阁下,就是为这个原因。”维尔福耸耸肩说道。
  “至少表面上是这个原因。”维尔福夫人说。
  “是真正的原因,夫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了解我父亲的为人。”
  “这就不可思议了,”那年轻的夫人说。“但我倒很想知道,伊皮奈先生有什么不好,竟会使你父亲讨厌他?”
  “我想我认识弗兰兹·伊皮奈男爵先生,”伯爵说,“他不是由查理王十世封为伊皮奈男爵的奎斯奈尔将军的儿子吗?”
  “就是他。”维尔福说道。
  “哦,依我看,他倒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呀。”
  “本来就是嘛,所以我相信诺瓦蒂埃先生只是想找个借口来阻止他孙女儿结婚罢了。老年人对于他们自己所喜爱的事物,总很自私的。”
  “但是,”基督山说,“您是否知道这种憎恨是从何而来的吗?”
  “啊,真是!谁知道呢?”
  “也许那是某种政治上的分歧造成的吧?”
  “家父和伊皮奈男爵都是大风暴时代的人物,但我对于那个时代只见识了最后几天。”维尔福说道。
  “令尊不是一个拿破仑党吗?”基督山问,“我好象记得您这样对我说过。”
  “家父是个十足的雅各宾派,”维尔福说,他的情绪不自觉地脱离了审慎含蓄的范围。“拿破仑曾在他身上披上了一件上议院议员的长袍,但那只不过改变了他老人家的外表而已,他的内心丝毫没变。当家父蓄谋某个计划的时候,他倒不是在为皇帝着想,而是为了要打击波旁王朝。因为诺瓦蒂埃先生有这么一种特点——他从来不作任何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式的计划,而总是力争其可能性,他依据山岳党那种可怕的原则来使那些可能的事得以实现,山岳党做起事来是从不畏缩的。”
  “嗯,”基督山说,“我也有同感,诺瓦蒂埃和伊皮奈先生的个人恩怨是出于政治原因。伊皮奈将军虽曾在拿破仑手下干过,但他不是仍保存着保皇党人的思想吗?尽管大家认为他是忠于皇帝的,但他不是有一天晚上在离开拿破仑党分子集会的时候被人暗杀了吗?”
  “维尔福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表情望着伯爵。
  “怎么,是我弄错了吗?”基督山问。
  “不,阁下,事实正如您所说的,”维尔福夫人说道,“维尔福先生正是为了防止死灰复燃,才想到要用爱的纽带把这两个冤家对头的孩子联合在一起的。”
  “这真是个崇高仁慈的念头,”基督山说,“全世界的人都应该赞美这种思想。瓦朗蒂娜·维尔福小姐成为弗兰兹·伊皮奈夫人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维尔福打了一个寒颤。他望着基督山,象是要从他脸上读懂他刚才那番话的真实含意似的。但伯爵完全击败了检察官那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不让对方在他习惯性的微笑底下发现任何东西。
  “瓦朗蒂娜失去了她祖父的遗产,虽然这事严重,”维尔福说,“但我并不认为那桩婚事会因此而受挫。我不相信伊皮奈先生会计较这点金钱上的损失。那笔钱是牺牲了,可我将克守自己的诺言,他将来就会知道,我这个人也许比那笔钱更有价值一些。而且,他知道瓦朗蒂娜有了她母亲留下的那份财产本来已很富有了。她的外祖父母圣·梅朗先生和夫人又很钟爱她,他们的财产将来十拿九稳地也是由她来继承的。”
  “瓦朗蒂娜这样爱护诺瓦蒂埃先生,其实她的外祖父母倒也应该值得这样爱护,”维尔福夫人说,“他们一个月之内就要到巴黎来了。瓦朗蒂娜在经过了这番羞辱之后,实在犯不上再继续把她自己当半个死人似的和诺瓦蒂埃先生捆在一起了。”
  伯爵听了这番自私心受伤和野心失败的话,感到很满意。
  “可依我看,”他说——“在讲下面这几句话以前,我必须先请求您的原谅——假如诺瓦蒂埃先生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一个他所厌恶的人的儿子而取消了她的继承权的话,那么他不该以同样的理由怪罪那可爱的爱德华吧。”
  “对呀,”维尔福夫人用一种无法形容的音调说道,“这难道不是很不公正——可耻地不公正吗?可怜的爱德华也象瓦朗蒂娜一样是诺瓦蒂埃先生的孙子,可是假如她不嫁给弗兰兹先生,诺瓦蒂埃先生就会把他的钱全都留给她,再说,尽管爱德华是这一家族传宗接代的人,可是瓦朗蒂娜即使得不到她祖父的遗产,她还是比他富有三倍。”
  这一下突击成功了,伯爵听了,没再多说什么。
  “伯爵阁下,”维尔福说,“以我们家庭的不幸来这样款待您实在太不应该了。不错,我家的财产要送给慈善机关了,家父要毫无理由地剥夺我的法定继承权。但我依然很满意,因为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合情合理的。我以前曾答应过伊皮奈先生可以从这笔钱获取利息,我仍然要兑现这句话,哪怕我因此而把自己弄得穷困到了极点。”
  “但是,”维尔福夫人又把话头拉回到她脑子里不断转着的一个念头上来了,“我们可以把这不幸的事告诉伊皮奈先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自动解除他和维尔福小姐的婚约,那也许会更好一些的。”
  “啊,那样可就太糟了!”维尔福说。
  “太糟了!”基督山说。
  “当然喽,”维尔福说,语气缓和了下来。“一桩婚事,谈妥以后再破裂,对女方的名誉总是不利的。而且,我本很希望消除先前的那些的谣言,这样一来,它就立刻又会活跃起来的。不,不行。假如伊皮奈先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他想得到维尔福小姐的心只能比以前更坚决——除非他被欲望所左右,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同意维尔福先生的看法,”基督山目光盯住维尔福夫人说道,“假如交情上讲我有资格给他忠告的话,我会劝他把这件事立刻办妥的,使它绝无反悔的余地,因为我听说伊皮奈先生就要回来了。我敢保证,假如这件事成功了,维尔福先生的名誉一定会大振的。”
  检察官站起身来,很高兴听到这个建议,可他的妻子却微微有点变色。“嗯,我正是这样想的,我一定接受象您这样的一位顾问的指导,”他伸手给基督山说道。“所以对于今天所发生的这事我们只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了。我们的原先的计划不变。”
  “阁下,”伯爵说道,“这个世界虽不公平,但对您如此意志坚决一定会很高兴的。您的朋友将为您感到骄傲的。而伊皮奈先生,即使维尔福小姐嫁过去的时候一点嫁妆都没有——当然不会是那样的——他也会很高兴的,因为他知道从此进入了一个能不惜牺牲信守诺言的家庭。”说完这几句话,伯爵就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
  “您要走了吗,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问。
  “很抱歉,我必须得走了,夫人,我此来的目的只是为要提醒你们星期六的那个约会。”
  “您怕我们会忘了是吗?”
  “您太好了,夫人,可维尔福先生常常有这么多紧急的事要办。”
  “我丈夫已经答应过了,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知道,凡是他说过的话,即使在百失而无一得的时候,也从不肯失信的。况且现在他是百得而无一失,那当然会更坚守诺言了。”
  “您是在香榭丽舍大道的府上请客吗?”
  “不,”基督山说道,“所以您更得赏脸才行,因为是在乡下请客。”
  “在乡下?”
  “是的。”
  “在哪儿?离巴黎很近吗?”
  “非常近,出城只一哩半路——在欧特伊。”
  “在欧特伊?”维尔福说道。“不错,夫人曾告诉过我您住在欧特伊,因为她就是在府上的门前得救的。您住在欧特伊的哪个地方?”
  “芳丹街。”
  “芳丹街?”维尔福呼吸有点急促地大声说道,“几号门牌?”
  “二十八号。”
  “呀!”维尔福大声说道,“那么说,圣·梅朗先生的房子就是您买下的了?”
  “它原属于圣·梅朗先生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答道,“您信不信,伯爵阁下——”
  “信什么?”
  “您觉得那所房子很迷人,是不是?”
  “我觉得它很可爱。”
  “嗯,我丈夫却从不愿意到那里去住。”
  “真的!”基督山答道,“那就是您的偏见了,阁下,那对我可是不利的。”
  “我不喜欢欧特伊那个地方,阁下。”检察官竭力控制住他自己说道。
  “我希望您的成见不至于影响到我和您聚会吧,阁下。”基督山说道。
  “不,伯爵阁下,我希望,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力想法去的。”维尔福结结巴巴地说道。
  “噢,”基督山说道,“我不是听任何借口的。星期六,六点钟,我等着您,假如您不来,我就会以为,唉,我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会认为这座二十年没人住的房子一定曾有过某种阴森可怕的传说。”
  “我会来的,伯爵阁下,我一定来!”维尔福急忙说道。
  “谢谢您,”基督山说道,“现在勿请你们谅解,我要告辞了。”
  “啊,对了,伯爵阁下,”维尔福夫人说,“您刚才说非走不可,我想,您大概会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吧,只是后来讲到了别的事,才把您的话打断了。”
  “老实说,夫人,”基督山说道,”我自己也弄不清我究竟敢不敢把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告诉您。”
  “哧!告诉我吧,没什么关系的。”
  “哦,那么,我要去——我本来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看一件有时候我会对它沉思默想几个钟头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一所急报站。现在我已经泄露这个秘密啦。”
  “一所急报站!”维尔福夫人重复道。
  “是的,一所急报站!我常常在小丘顶上看到它。在阳光下,它那黑色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总使人联想到那是一只甲虫的脚爪。实话告诉你们,我每次注视它的时候,总不免要有很多感触,因为我总在心里想:在急报线的一端,有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他靠一种万能的意志力,使那些古怪的信号划破长空,把他的意思传达到九百哩外坐在另张桌子前面的人。我幻想着在那由灰色的云或蓝色的天空所衬扎的背景上,可以看得到那些破空前进的怪信号。于是我又联想到天神、地灵、鬼仙——总之,想到了种种玄妙神秘的力量——直到我自己对这种胡思乱想的念头也放声大笑起来。我从不想去对这些有黑色长脚爪的大昆虫作较近的观察,因为我老是害怕会在它那石头翅膀底下碰到一个极其严肃、极其迂阔、脑子里装满了科学、玄奥和魔法,充当守护神的小人。可是有一天,有人对我说,每一所急报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一个年俸仅一千二百法郎的可怜虫,他成天地,不象天文学家那种研究天象,也不象渔翁那样凝视水波,甚至连观望四周田野的权利都没有,而只是注视着离他十四五哩远的另一个人。所以我就产生了好奇心,想去仔细看看这种活着的蛹,去观察一下它是怎样从它的茧壳底下扯动这一条丝或那一条丝来和其他的蛹联络。”
  “所以您要到那儿去一次?”
  “是的。”
  “您要去参观哪一个急报站,是内政部的,还是天文台的?”
  “噢,不!我对这事倒情愿不知道的好,要是到那儿去,就会有人强迫我来了解它,把他们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勉强解释给我听。不,真的!我希望完整地保存我那个有关昆虫的幻想。我只要去见一见那些一知半解、跟我自己差不多的人就行了。所以我不去参观内政部或天文台的急报站。我所要找的,是旷野上的一个站房,在那儿我可以找到一个蛰伏在他的窝的老实人。”
  “您真是一位奇人。”维尔福说道。
  “您觉得我去研究哪一条线好呢?”
  “现在最忙碌的那一条线吧。”
  “您是指西班牙线吗?”
  “是的,您要不要弄一封给部长的介绍信,让他们解释给您听?”
  “不必了,”基督山说道,“因为,我刚才已经告诉过您了,我并不想了解它。一旦我了解了它,我印象中急报这两个字就不复存在了,它将只是一种自甲地到乙地的秘密信号通信法而已,可我却很想保全我对那只黑脚爪大蜘蛛的全部崇敬。”
  “那么,去吧,因为两小时以内,天就要黑了,您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糟糕!您说得我着急起来啦!哪一个站房最近?”
  “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那个吗?”
  “是的,是到巴荣纳去的那条路上的那个。”
  “夏蒂荣的那一站最近。”
  “再过去夏蒂荣的那一站呢?”
  “我想就是蒙得雷塔的了。”
  “谢谢您。再会。星期六我会把我的观察告诉你们的。”
  伯爵在门口遇到了那两位公证人,他们刚刚完成那件剥夺瓦朗蒂娜继承权的工作,自以为已经干成了一件一定可以提高他们声望的大事。
  (第六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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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帮园艺家摆脱睡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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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督山伯爵驱车出了恩弗城栅,踏上了去奥尔良的大路,但并不象他所说的在当天傍晚,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当经过黎纳斯村的时候,他并没有在那些不起眼的急报站前停下来,而是径直达到蒙得雷塔。蒙得雷塔,大家都知道,就在蒙得雷平原的最高点上。伯爵在山脚下下了车,开始沿着一条约莫十八寸宽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山。一到山顶,他就发觉自己被一道篱笆挡住了,篱笆上挂满了绿色的果实和红色白色的花朵。
  基督山找了一下篱笆上的门,不久就找到了。那是一扇小木门,用柳条做的铰链,用一根绳子和一枚钉子做的搭扣。
  伯爵不一会儿搞清了它的机关,门开了。他于是发觉自己已站在了一个约莫二十尺长、十二尺宽的小花园里,花园的这一面是篱笆,上面挖出一个门,另一面就是那座爬满了常春藤和点缀着野花的古塔。看它这种满脸皱纹、盛装艳抹的样子,真象是一位等候她的孙儿女来向她拜寿的老太太,然而,假如象古谚语所说隔墙有耳的话,它能讲出好几件可怕的悲剧,这恐怕是谁都想得到的。花园里有一条红色的石子铺成的小径,两旁夹着已经生长了很多年的茂密的黄杨树,其色彩和风格,要是让我们当代的绘画大师德拉克络斯看了心里一定会很喜欢的。这条小径成字形,所以在一个只有二十尺长的花园里,它弯弯曲曲地形成了一条六十尺的走道。白花女神弗洛雪林要是看到了这块小小的园地,准会满面含笑的。准会觉得在这里受到了旷世未有的崇敬。的确,在那花坛中的那二十株玫瑰花上,没有一只苍蝇停在上面。那些繁生在潮湿的土壤里专门毁坏植物的绿色昆虫,在这里却一只都看不到。可是这并非说花园里的土就不潮湿。那泥土黑得象煤炭一样,树上枝叶茂密,这一切都说明土壤的确是很润湿的;而且,要是天然的湿度不够的话,还可以立刻用人工的方法来弥补,这就得感谢那只埋在花园的一个角落里的大水缸了。水缸边上驻着一只青蛙和一只癞蛤蟆,青蛙和癞蛤蟆是天生合不来的,它们当然永远地呆在这只浴盆的两面。小径上看不到一根杂草,花坛里也没有。这位园丁虽然还未露面,但他经营这片小园地的一番苦心已是人人都看得到的了,即使一位细心的太太也不会这样小心地来浇灌她的天竺葵、仙人掌和踯躅草的。基督山把门关上,把绳子扣回到铁钉上,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位急报员,”他说道,“一定雇有园丁,不然的话,他本人肯定就是一位热心的园艺家。”突然他在一辆满装树叶的羊角车后面踩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本来是伛偻着的,被他一踩,就站了起来,于是基督山发觉他面前已站着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刚才正在摘草莓,并把摘下的草莓都放在葡萄叶上。他有十二张萄萄叶和差不多同数的草莓,但由于站起来的时候太突然了,草莓从他的手上滚了下去。
  “你在采果子吗,先生?”基督山微笑着说道。
  “很抱歉,先生,”那人把他的手举到鸭舌帽的边上,答道。“我没在上面,你知道,但我也是刚刚下来的。”
  “我不打扰你了,朋友,”伯爵说,“继续采你的草莓吧,假如的确还有些没采完的话。”
  “我还有十个没采下来,”那人说道,“因为这儿已经有十一个了,我一共有二十一个,比去年多了五个。这我并不感到奇怪,因为今年春天很暖和,而草莓要天热才长得好,先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去年虽然只有十六个,而今年,你看,已经摘了十一个了——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啊,少了三个!它们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的,先生。我确信它们是在这儿的——我数过的呀。肯定是西蒙大娘的儿子把它们偷去了。我今天早晨看到他在这儿溜来溜去的。啊,那个小混蛋!在花园里偷东西!他倒不怕吃官司。”
  “这事是挺严重,”基督山说道,“但你也应考虑到罪犯的年轻和口味。”
  “当然喽,”那园艺家说道,“但它仍然使我不高兴呀。先生,我再道歉一次,我耽搁你了,您大概是一位长官吧?”他胆怯地瞟了一眼伯爵的蓝色上装。
  “请放心吧,我的朋友,”伯爵带笑说道,他可以随意把他的笑容变成可怕或慈祥的样子,而这一次他脸上笑容是后者那种表情。“我不是什么视察官,而是一个旅客,是出于好奇心才到这儿来的。我已经开始后悔来参观了,因为这恐怕要浪费你的时间的。”
  “啊!”我的时间是不值钱的。”那人带着一个凄苦的微笑回答道。“可是,它是属于政府的,我也不应该浪费它,但收过信号后,我就可以休息一个钟头了。”(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日规,在这个蒙得雷花园里一切都齐备,连日规都有),还有十分钟,我的草莓已经熟了,再过一天——且慢,先生,你认为睡鼠吃草莓吗?”
  “哦,我想不会吧,”基督山郑重地回答说,“睡鼠,先生,是我们的坏邻居,但我们可不象罗马人那样把它们浸在蜜糖里吃。”
  “什么!罗马人吃这种东西吗?”那位园艺家说道,“他们吃睡鼠?”
  “彼特尼乌斯[彼特尼乌斯,生于公元一世纪,罗马作家,写有《讽刺集》一书,记述罗马一世纪时的生活。——译注]的书上是这样写的。”伯爵说道。
  “真的!它们不见得好吃吧,尽管人们常说,‘肥得象一只睡鼠’这句话。也难怪它们肥,白天整天睡觉,到了晚上才醒来,然后通夜地吃。听我说!去年我的树上结了四只杏子,它们偷去了一个。结了一只油桃,只有一只——嗯,先生,它们就爬到墙上去吃掉了半只,那可是一只非常好的油桃,我从来没吃到过比它更好的了。”
  “你吃了吗?”
  “吃了剩下的那半只,您知道,味道鲜美极了,先生。啊,那些先生们是从来不会捡坏东西吃的,就象西蒙大娘的儿子一样,他从不吃那些坏草莓。但明年呀,”那位园艺家继续说道,“我是要小心提防,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当草莓快要成熟的时候,即使要我通宵坐着看守他们我也干。”
  基督山看够了。每个人的心里都热爱着某样东西,正如每一种果子里都有一种毛虫一样,这个急报员所热爱的是园艺业。他开始来摘掉那些使葡萄被遮住,而享受不到阳光的叶子,所以才博得了那位园艺家的欢心。
  “您是到这儿来看发急报的吗,先生?”他问。
  “是的,假如不违反规定的话。”
  “噢,不,”那园艺家说道,“根本没什么规定不许人看,况且看看也没什么危险,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
  “我听人说,”伯爵说道,“你们对于自己所传达的信号也并不是都懂的。”
  “当然喽,先生,我最高兴的就是这一点。”那个人微笑着说。
  “你为什么最高兴这一点呢?”
  “因为那样我就没责任了。我只是一架机器而已,只要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别的就一概都不用管了。”
  “难道我是遇到了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吗?”基督山心里自问道,“那会把我的计划弄糟的。”
  “先生,”那位园艺家瞟了一眼日规说道,“十分钟快过去了,我得回去干我的活了。请您和我一起上去好吗?”
  “我跟着你。”
  基督山走进了这座塔。塔分上下三层,最底下的一层储藏园艺工具,如铲子、水壶、钉耙什么的,都一一挂在墙上;全部家具都在这儿了。第二层是普通房间。说得更确切些,就是那人睡觉的地方;房间里有几件可怜的家具——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一只陶瓷水壶;天花板上挂着一些干瘪的草本植物,伯爵认出那是干胡豆,其中有不知是哪位好人保留下来的种子,上面贴着标签,贴得非常认真仔细,好象他曾在植物研究所里当过植物学大师似的。
  “要学会急报术得花很长时间吗,先生?”基督山问。
  “学会它用不了多久,只是工作很单调,令人厌烦极了。”
  “薪水是多少?”
  “一千法郎,先生。”
  “太少了。”
  “是的,但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供给住处的。”
  基督山望着房间。“希望他不要十分依恋他这个住处才好!”他心里默想着。
  他们走上了三楼。这里就是急报房了。基督山交替地观看着那架机器上的两只铁把子。“有趣极了,”他说道,但天长日久,你对这种生活一定会觉得非常厌烦吧。”
  “是的。最初要不断地望着,直望得我脖子都酸了,但过了一年之后,我倒也习惯了,而且我们也有消遣和放假的时候。”
  “放假?”
  “是的。”
  “什么时候?”
  “大雾天的时候。”
  “啊,一点不错。”
  “那实在是我的假日,我就到花园里去,下种,拔草,剪枝,整天灭虫。”
  “你在这儿有多久了?”
  “十年加五年,我已经做了十五年的机器人了。”
  “你现在”
  “五十五岁喽。”
  “你必须服务多久才能享受养老金?”
  “噢,先生,得二十五年才行。”
  “养老金是多少?”
  “一百艾居。”
  “可怜的人类!”基督山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先生?”那人问道。
  “我说有趣极了。”
  “什么东西有趣?”
  “你指给我看的一切都很有趣。你对于这些信号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一点都不懂。”
  “你从未想过去弄懂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何必要去懂呢?”
  “但有几个信号是特地发给你的吗?”
  “当然罗。”
  “那些信号你懂不懂?”
  “那是千篇一律的。”
  “它们的意思是”
  “‘无新消息’、‘可休息一小时’、或是‘明天’。”
  “这倒非常简单,”伯爵说道,“看!你的通讯员是不是在那儿向你发信号了?”
  “啊,是的,谢谢你,先生。”
  “他在说什么——你懂不懂?”
  “懂的,他在问我准备好了没有。”
  “你的回答呢?”
  “发一个信号,告诉我右边的通讯员我已经准备好了,同时,这也是在通知我左边的通讯员,叫他也准备好。”
  “妙极了。”伯爵说道。
  “你瞧着吧,”那人骄傲地说道,“五分钟之内,他就要说话了。”
  “那么,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基督山对他自己说道,“我还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呢。亲爱的先生,你能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先生!”
  “你很喜欢园艺工作?”
  “喜欢极了。”
  “假如放弃这块二十尺长的草坪,给你一个两亩大的园子,你会高兴吗?”
  “先生,我可以把它造成一座人间乐园的。”
  “只靠一千法郎,你的生活一定过得很艰难吧?”
  “够艰难的了,但还能活下去。”
  “是的,但你只有一个很可怜的花园!”
  “不错,这个花园不大。”
  “而且,非但不大,还到处都有偷吃一切东西的睡鼠。”
  “啊!它们可真是我的灾星。”
  “告诉我,当你右边的那位通讯员在发报的时候,假如你碰巧转了一下头——”
  “那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就会发生什么事?”
  “我就无法转达那信号了。”
  “于是?”
  “因疏忽而不能转达,我将被罚款。”
  “罚多少?”
  “一百法郎。”
  “一下子去了你收入的十分之一,真够受的!”
  “啊!”那个人说道。
  “你有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基督山说道。
  “有一次的,先生,那次我正在给一棵玫瑰花接枝。”
  “嗯,假如你把它改变一下,用别的信号来代替呢?”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就会被革职,失去我的养老金的。”
  “是三百法郎吗?”
  “是的,一百艾居,先生,所以你看,我是不愿意去干那种事的。”
  “一下子给你十五年的工资你也不干吗?嘿,这可是值得想一想的呀,呃?”
  “给我一万五千法郎?”
  “是呀。”
  “先生,您吓坏我啦。”
  “这算不了什么。”
  “先生,您在诱惑我。”
  “一点不错,一万五千法郎,你懂吗?”
  “先生,现在让我来看看我右边的通讯员吧!”
  “恰恰相反,别去看他,来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
  “什么!难道你不认识这些小纸片吗?”
  “钞票!”
  “一点儿不错,一共十五张。”
  “这是谁的?”
  “是你的,假如你愿意的话。”
  “我的!”那个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大声说道。
  “是的,你的——你自己的财产。”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发信号啦。”
  “让他去发好啦。”
  “先生,你可害苦了我了,我会被罚款的呀。”
  “那只会使你损失一百法郎,你瞧,收了我的钞票以后对你还是很有利的。”
  “先生,我右边的通讯员在重发他的信号了,他不耐烦啦。”
  “别去管他,收下吧。”说着伯爵就把那叠钞票塞到了那个人的手里。“这还没完,”他说道,“你不能只靠一万五千法郎生活。”
  “我仍然可以保留我的工作的。”
  “不,你的工作肯定要失去的,因为你得改变一下那个通讯员发来的信号。”
  “噢,先生,您想干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
  “先生,除非你强迫我——”
  “我准备很有效地强迫你,”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又抽出一叠钞票来。“这儿还有一万法郎,”他说道,“加上已经在你口袋里的那一万五千,一共是二万五了。你可以用五千法郎买一块两亩大的地和一所漂亮的小房子;余下的两万可以使你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利息。”
  “一座两亩地大的花园?”
  “一年还有一千法郎。”
  “啊,天哪!”
  “喂,拿着吧!”基督山把钞票硬塞到他的手里。
  “我得做什么事呢?”
  “事情并不很难。”
  “但是什么事呢?”
  “把这些信号发出去。”基督山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已写好了三组信号,还有数目字标明发送的次序。
  “喏,你看,这用不了多长时间的。”
  “是的,但是——”
  “完成这件事以后,油桃以及其他的一切你便都可以有了。”
  这一突然的进攻成功了,那个人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滚下了一连串黄豆般大的汗珠,他把伯爵交给他的那三组信号接连发了出去,根本不顾那右边的通讯员在那儿是多么得惊奇,后者由于不知道其中的变化,还以为这位园艺家发疯了呢。至于左边的那个通讯员,他如实地转达了那些同样的信号。于是那些信号就忠实地传向了内政部长。
  “你现在发财了。”基督山说道。
  “是的,”那个人回答说,“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呵!”
  “听着,我的朋友,”基督山说道。“我不希望你产生丝毫的后悔之意,所以,相信我吧,我可以向你发誓,你这样做不损害任何人,你只是执行了天意而已。”
  “那人望着钞票,把它们抚摸了一阵,数了一遍;他的脸色由白转红。然后他向他的房间里冲去,想去喝一杯水,但还没等跑到水壶那个地方,他就晕倒在他的干豆枝堆里了。
  五分钟之后,这封新的急报送到了部长的手里,德布雷吩咐套车,急忙赶到了腾格拉尔府上。
  “你丈夫有没有西班牙公债?”他问男爵夫人。
  “我想有的吧。的确!他有六百万呢。”
  “他必须卖掉它,不管是什么价钱。”
  “为什么?”
  “因为卡罗斯已经从布尔日逃了出来,回西班牙了。”
  “你怎么知道的?”
  德布雷耸了耸肩。“竟想到来问我怎么知道那个消息的!”他说道。
  男爵夫人不再问什么了。她急忙奔到她丈夫那儿,后者则立刻赶到了他的代理人那儿,吩咐他不管什么价钱赶快卖掉。大家一看到腾格拉尔抛出,西班牙公债西班牙公债就立刻下跌了。腾格拉尔虽蚀掉了五十万法郎,但他却把他的西班牙证券全部都脱手了。当天晚上,《消息报》上登出了这样一段新闻:“急报站讯:被监禁在布尔日的国王卡罗斯已逃脱,现已越过加塔洛尼亚边境回到了西班牙。巴塞罗那人民群起拥戴。”
  那天晚上,大家别的什么都不谈,只谈论腾格拉尔有先见之明,因为他把他的证券全卖掉了,又谈到了他的运气,因为在这样一个打击之下,他只蚀掉了五十万法郎。那些没有把证券卖掉或收购腾格拉尔的公债的人,认为自己已经破产了,因而过了一个极不愉快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警世报》上登出了下面这段消息:“《消息报》昨日所登有关卡罗斯逃脱,巴塞罗那叛变的消息毫无根据。国王卡罗斯并未离开布尔日,半岛仍处一片升平气象中。此项错误,系由于雾中急报信号误传所致。
  于是西班牙公债立刻飞涨了起来,其上涨的幅度是下跌的两倍。把蚀掉的本钱和错过的赚头加起来,腾格拉尔一下子损失了一百万。
  “好!”基督山对莫雷尔说道,当这个暴跌暴涨的怪新闻传来的时候,后者正在他的家里。“我刚才有了一个新发现,可以用二万五千法郎去买到我愿意付十万的东西。”
  “你发现了什么?”莫雷尔问道。
  “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把一个怕睡鼠吃他的桃子的园艺家拯救出来的方法。”
  (第六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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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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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特伊村那座房子的外表,乍一看,并不见得怎么富丽堂皇,它使人想不到这会是那奢华的基督山伯爵的别墅。但这种朴素的情调是颇符合房子主人的心意的,他曾明明白白地吩咐过,不许外表有任何改变,这一点,只要一看房子的内部,谁都会立刻明白的。的确,大门一开,情景就改变了。
  贝尔图乔先生充分显示了他在陈设布置方面的风趣和办事的果断迅速。从前安顿公爵在一夜之间就把整条大马路上的树木全部砍掉了,因此而惹恼了路易十四;贝尔图乔先生则在三天之内把一座完全光秃秃的前庭种满了白杨树和丫枝纵横的大枫树,使浓荫覆盖着房子的前前后后;房子前面通常都是半掩在杂草里的石子路,但这儿却伸展着一条青草铺成的走道,这条青草小道还是那天早晨才铺成的呢,草上的水珠还在闪闪发光呢。对其它的一切,伯爵也都有过明确的吩咐;他亲自画了一个图样给贝尔图乔,上面标明了每一棵树的地点以及那条代替石子路的青草走道长度和宽度。所以这座房子已完全变了样。连贝尔图乔都说他几乎认不出它了,它的四周已被树木所围绕了。管家本来想把花园也修整一番,但伯爵已明确地关照过,花园里的东西碰都不许碰一下,所以贝尔图乔只得把气力用到了别的上面,候见室里、楼梯上和壁炉架上到处都堆满了花。还有一点是最能显出主人学识渊博、指挥有方、理家办事得力的,就是:这座闲置了二十年的房子,在头一天晚上还是这样凄冷阴森,充满了令人闻之作呕的气味,几乎使人觉得好象嗅到了那陈年的气息,但在第二天,它却换上了一副生气勃勃的面孔,散发出了房子主人所喜爱的芳香,透露出使他心满意足的光线。当伯爵到来的时候,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书和武器;他的目光可以停留在他心爱的绘画上;他所宠爱的狗会摇头摆尾地在前厅欢迎他;小鸟们那悦耳的歌声也使他非常高兴;于是,这座从长眠中醒来的房子,就象森林里睡美人所在的宫殿般顿时活跃了起来,鸟儿歌唱,花儿盛开,就象那些我们曾流连过很久,当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以致把我们灵魂的一部分留在了那所房子里一样,仆人们也高高兴兴地在前庭穿来穿去的;有些是在厨房里干活的,他们飘然地滑下前一天才修好的楼梯,就好象在这座房子里已住了一辈子似的;有些是车房里干活的,那儿有一箱箱编了号的马车备用,看起来就象是已在那儿至少安放了五十年似的,在马厩里,马夫在同马说着话,他们的态度比许多仆人对待他们的主人还要恭敬得多,而马则用嘶鸣来回答。
  书房里有将近二千册书,分别排在房间的两边。一边完全是近代的传奇小说,甚至前一天刚出版的新书也可以在这一排金色和红色封面所组成的庄严的行列中找到。书房对面是温室,里面摆满了盛开着奇花异草的瓷花盆;在这间色香奇妙的花房中央,有一张弹子台,弹球还在绒布上,显然刚刚有人玩过的。只有一个房间贝尔图乔没有改动。这个房间位于二楼左边的角上,前面有一座宽大的楼梯,后面还有一座暗梯可以上下,仆人们每当经过这个房间时都不免要好奇,而贝尔图乔往往产生恐怖感。五点整,伯爵来到了欧特伊别墅,他后面跟着阿里,贝尔图乔带着不耐烦和不安的心情在期待着他的到来,他希望能得到几声赞许,但同时又恐怕遭到斥责。基督山在前庭下了车,到花园里去绕了一圈,又在屋子里到处走了一遍,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既未显示出赞许,也没显示出不悦的神色。他的卧室就在那个关闭着的房间的对面,他一踏进卧室,就指着他初次来看房子时就已注意到的那张花梨木小桌子的抽屉说道:“那个地方至少可以用来放我的手套。”
  “大人想把它打开来看一下吗?”贝尔图乔高兴地说道,“您可以在里面找到一副手套的。”
  在其他各种家具里,伯爵都找到了他所要找一切——嗅瓶、雪茄、珍玩。“很好!”他说道。于是贝尔图乔就喜不自禁地退了出去。伯爵对于他周围所有人的影响就是这样的强大。
  六点整,大门口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是那位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他是骑着米狄亚来的。基督山含笑在门口等候他。
  “我就知道一定是我第一个到,”莫雷尔大声说,“我是有意要比别人早一分钟到您这儿的。尤利和埃曼纽埃尔托我向您有意万分地道歉。啊,这儿可真漂亮!但请告诉我,伯爵,您有人照料我的马吗?”
  “放心好了,亲爱的马西米兰,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它得蹓跶一下。噢,您没看到它跑得有多快,就象一阵风!”
  “我能想象得出来。毕竟是一匹值五千法郎的马哪!”基督山用慈父对儿子说话的口吻说道。
  “您有点懊悔了吧?”莫雷尔问道,并豪爽地大笑起来。
  “我?当然不!”伯爵回答说。“不,假如那匹马不好,我倒是要懊悔的。”
  “好得很呢,夏多·勒诺先生和德布雷先生骑的都是部长的阿拉伯马,夏多·勒诺先生还是法国最好的骑手之一呢,可我把他们都抛在后面了。他们的脚跟后面紧随着腾格拉尔夫人的马,而她总是以每小时十八哩的速度疾驰的。”
  “那么说他们就跟在您的后面吗?”基督山问。
  “瞧!他们来啦!”这时,只见两匹鼻子里喷着气的马拉着一辆马车,由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陪伴着,驰到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口。马车一直赶到台阶前面才停住,后面是那两位骑在马上的绅士。德布雷脚一点地,便站在了车门前面,他伸手给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便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她扶手时的态度有点异样,这一点只有基督山才觉察得到的。真的,什么也逃不过伯爵的眼睛。他注意到一张小纸条从腾格拉尔夫人的手里塞进了部长秘书手里,塞得极其熟练,证明这个动作是常做的。腾格拉尔夫人的后面出来了那位银行家,只见他的脸色很苍白,好象他不是从马车里出来而是从坟墓里出来的似的。腾格拉尔夫人向四周急速并探询地望了一眼。只有基督山一个人能看懂这一个眼的意义。她在用她的眼光拥抱前庭、廊柱和房子的正面;然后,压制住内心微微的激动,不让脸色变白,以免被人识破,她走上了台阶,对莫雷尔说道:“阁下,假如您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把您的那匹马卖给我。”
  莫雷尔极为难地微笑了一下,转向基督山,象是祈求他来解救自己似的。伯爵直到懂得了他的意思。“啊,夫人!”他说道,“您干嘛来向我提这个要求?”
  “向您提,阁下,”男爵夫人答道,那是没必要的,因为一定会得到的。假如莫雷尔先生也是这样的话——”
  “不幸得很,”伯爵答道,“莫雷尔先生是不能放弃他那匹马的,因为马的去留和他的名誉密切相关,这事我是见证人。”
  “怎么会呢?”
  “他跟人打了赌,说要在六个月之内驯服米狄亚。您现在懂了吧,假如他在那个期限以前把它卖了,他不仅要损失那笔赌注,而且人家还会说他胆小,一个勇敢的骑兵队长是决不能忍受这一点的,即使是为了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当然,我也认为满足一个美丽的女子的愿望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义务之一。”
  “您知道我的处境了吧,夫人。”莫雷尔说道,并感激地向伯爵微微一笑。
  “要我说,”腾格拉尔说道,脸上虽勉强带着微笑,但仍掩饰不了他语气的粗鲁,“你的马已够多的了。”
  腾格拉尔夫人以往是极少肯轻易放过这种话的,但使那些青年人惊奇的是:这次她竟假装没听见,什么也没说。基督山看到她一反常态,竟能忍气吞声,就微笑了一下,指给她看两只硕大无比的瓷瓶,瓷瓶上布满了精细的海生植物,那显然不是人工加上去的。男爵夫人很是惊奇。“咦,”她说道,您可以把杜伊勒里宫的栗子树都种在那里啦!这么大的瓷瓶是怎么造出来的?”
  “啊,夫人!”基督山答道,“对这个问题我们是无法回答您的,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只会造些小摆饰和玻璃麻纱。这是古物,是用水土之精华构成的。”
  “怎么?这是哪个朝代的事呢?”
  “我也不晓得。只听说,中国有个皇帝造了一座窑,在这座窖里烧制出了十二只这样的瓷瓶。其中有两只因为火力太猛而破裂了,其余十只全被沉到了两百丈深的海底里,海是了解人们对她的要求的,因为就用海草掩盖了它们,用珊瑚环绕着它们,用贝壳来粘附着它们,这十只瓷瓶就在那几乎深不可达的海底世界里躺了两百年。后来,由于一场革命革掉了那个想作这种试验的皇帝,只剩下一些文件可以证明瓷瓶的制造以及把它们沉入了海底这回事。过了两百年,人们找到了那些文件,于是就想到要去把那些瓷瓶捞起来。他们特地派人潜入那个沉瓶的海底里去寻找,但十只之中只剩下了三只,其余的则都被海浪冲破了。我很喜欢这些瓷瓶,因为或许曾有狰狞可怕的妖怪的目光凝视过它们,而无数小鱼也曾睡在那里面以逃避天敌的追捕。”
  这时,腾格拉尔对这些奇古怪的事不感兴趣,正机械地在那儿把一棵桔子树上盛开着的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扯完了桔子花,他又去撕仙人掌,但这东西可不象桔子树那么容易扯,所以他被厉害地刺了一下。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抹了抹眼睛,象是刚从一场梦中醒来似的。
  “阁下,”基督山对他说道,“我不敢向您推荐我的画,因为您有很多珍品,但这儿有几幅还是值得看一下的,两幅荷比马的,一幅保罗·保特的,一幅是米里斯的,两幅琪拉特的,一幅拉斐尔的,一幅范代克的,一幅朱巴兰的,还有两、三幅是穆里罗斯的。”
  “慢来!”德布雷说道,“荷比马的这幅画我认得。”
  “啊,真的!”
  “是的,有人曾把它卖给博物馆。”
  “我相信博物馆里是没有这幅的吧?”基督山说道。
  “没有,他们不肯买。”
  “为什么?”夏多·勒诺问。
  “你别装得不知道了,因为政府没有钱呀。”
  “啊,对不起!”夏多·勒诺说,“最近八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种话,可我到现在还是不懂。”
  “你慢慢就会懂的。”德布雷。
  “我看不见得。”夏多·勒诺回答。
  “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到!”巴浦斯汀在通报。
  系着一条刚从裁缝手里接过来的黑缎子领巾,灰色的胡须,一对金鱼眼,一套挂着三个勋章和五个十字奖章的少校制服,这些的确都显示出了一个老军人的派头。这就是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我们已经结识过的那位慈父的仪表。紧靠在他旁边,从头到脚穿着一身新的,满面笑容的,是我们也认识的那位孝子——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三个青年人本来在一起谈话。两位新客一进来,他们的目光就从那父亲瞟到了儿子,然后很自然地停在了后者的身上,并开始对他议论起来。
  “卡瓦尔康蒂!”德布雷说。
  “好响亮的名字!”莫雷尔说。
  “是的,”夏多·勒诺说,”德布雷答道,“这套衣服剪裁得很合体,而且也很新。”
  “我觉得糟就糟在这一点上。那位先生看来象是平生第一次穿好衣服似的。”
  “这两位先生是谁?”腾格拉尔问基督山。
  “没听到吗——卡瓦尔康蒂。”
  “可那只告诉了他们的姓。”
  “啊,不错!您不了解意大利贵族,卡瓦尔康蒂这一家族是亲王的后裔。”
  “他们有钱吗?”
  “多极了。”
  “他们干些什么呢?”
  “他们花钱,把钱都花光。我好象记得,前天他们告诉过我,说有些事情要跟您接洽。今天我实在是为了您才请他们来的。我一会儿给你们介绍一下。”
  “可他们的法语倒说得非常纯正呀。”腾格拉尔说。
  “那年轻人是在南部的某个大学里受过教育的。可能在马赛吧,我相,要不然也是在那附近某个地方。您一会儿就知道了,他可是很热情的。”
  “对什么热情?”腾格拉尔夫人问。
  “对法国的太太小姐们,夫人。他决心要在巴黎娶一位太太。”
  “这个念头想得倒美!”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
  “腾格拉尔夫人瞟了她丈夫一眼,在别的时候,这种目光无疑是一场风波的预兆,但她又一次克制住了自己。
  “男爵今天看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基督山对她说道,“他们要推荐他入内阁了吗?”
  “还没有吧,我想。他多半是因为在证券交易所里搞投机输了钱的缘故。”
  “维尔福先生偕夫人到!”巴浦斯汀喊道。
  “那两个人进来了。维尔福先生虽极力自制着,但他的神色明显地很不自然,当基督山和他握手的时候,他觉得那只手有点颤抖。“的确,只有女人才知道怎么装模作样。”他自己心里说,同时瞟了一眼腾格拉尔夫人,腾格拉尔夫人此时正在对检察官微笑,然后他拥抱了一下他的妻子。过了一会儿,伯爵看到贝尔图乔踏进了隔壁房间里(在这之前,贝尔图乔始终都在另外几个房间里忙碌着)。伯爵走到他跟前。
  “你有什么事,贝尔图乔先生?”他说。
  “大人还没讲明有几位客人呢。”
  “啊,不错!”
  “要用几副刀叉?”
  “你自己数吧。”
  “所有的人都到了吗,大人?”
  “是的。”
  贝尔图乔从半开着的门里瞧进去。伯爵有意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天哪!”只见他惊叫道。
  “什么事?”伯爵问道。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哪一个?”
  “那个穿白衣服,戴那么多钻石的,那个白皮肤的。”
  “腾格拉尔夫人?”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她,大人,就是她!”
  “是谁呀?”
  “花园里的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孕妇,那个一边散步、一边等候”贝尔图乔呆立在那半开着的门口,瞪着眼,头发直竖了起来。
  “等候谁?”
  “贝尔图乔没有回答,只是用麦克白斯指着班柯[麦克白斯和班柯都是英国戏剧家莎士比的悲剧《麦克白斯》里的人物。——译注]时的那种姿势指了指维尔福。“噢,噢!”他终于结结巴巴地说,“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谁呀?”
  “他!”
  “他!维尔福先生,那位检察官?我当然看得见他。”
  “那么我没杀死他!”
  “真的,我看你快要发疯啦,好贝尔图乔。”伯爵说道。
  “那么说他没死!”
  “没有,你现在分明看到了他并没死。你的同胞们刺人总是刺在第六和第七条肋骨之间,你当时一定刺得不是太高就是太低了,而这些吃法律饭的人,他们都很命大。当然,也许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事实,而是你想象中的一幕幻景或是幻想出来的一场梦。当你满怀着复仇的念头去睡觉时,那些念头重重地压住了你的胸口,于是你就做了一场恶梦,仅此而已。不,镇定一点,算算看:维尔福先生夫妇,两个。加上腾格拉尔先生夫妇,四个。再加上夏多·勒诺先生、德布雷先生、莫雷尔先生,七个。还有巴陀罗米奥·卡瓦尔康蒂少校,八个。”
  “八个!”贝尔图乔跟着说。
  “别忙!你急着想走开,可忘了我的一位贵宾啦。往左面靠过去一点。喏!瞧一下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就是穿黑色上装的那位青年人,他现在转过身来了。”
  这一次,要不是基督山用目光阻止了他,贝尔图乔一定会大声惊叫起来的。“贝尼代托!”他喃喃地说道:“天数啊!”
  “六点半刚才敲过了,贝尔图乔先生,”伯爵严厉地说道,“曾吩咐过这个时候开宴的,我可不愿意多等。”于是他回到了他的客人那儿,贝尔图乔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勉强回到了餐厅里。五分钟过后,客厅的门大开,贝尔图乔象尚蒂伊的瓦代尔[瓦代尔是贡德公爵的管家,一次,公爵在尚蒂伊宴请路易十四,他因为未能将鲜海鱼及时送上,感到羞愧而鼓足最后的勇气拔剑自刎。——译注]一样,鼓足最后的勇气说道:“禀告伯爵阁下,酒席准备好了。”
  基督山伯爵把他的胳膊伸给了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先生,”他说,“请您引导腾格拉尔男爵夫人好吗?”
  维尔福从命,于是他们转到了餐厅里。
  (第六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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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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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宾们一踏进餐厅,大家显然都有某种感触。每个人都在心里自问,究竟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们带到这座房子里来的;可是,尽管他们惊奇,甚至不安,他们却依旧觉得不愿意离开。考虑到伯爵的社会关系,他那种怪癖孤独的地位,以及他那惊人的,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财产,男人们似乎应该对他有所警惕,而女人们则似乎应该觉得不适宜于走进一座没有女主人出来招待她们的房子,但这些男人和女人们都突破了审慎和传统的心里防线;好奇心不可抗拒地占了上风。
  就连卡瓦尔康蒂和他的儿子(前者古板,后者轻浮,两个人也都不明白这次受邀请的用意)也和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些人有着同样的感触。腾格拉尔夫人呢。当维尔福在伯爵的敦促之下把他的胳膊伸给她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而维尔福,当他感觉到男爵夫人的手挽上他自己的胳膊的时候,也觉得浑身有点不自在,自己的眼光也有点不安。这一切都没逃过伯爵的眼睛;仅以所接触的这些人物来讲,这个场面在一个旁观者眼里已经是够有趣的了。维尔福先生的右边是腾格拉尔夫人,他的左边是莫雷尔。伯爵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腾格拉尔之间,德布雷坐在卡瓦尔康蒂父子之间;夏多·勒诺则坐在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之间。
  席面上摆设得极其丰盛,基督山完全清除了巴黎式的情调,与其说他要喂饱他的客人,倒不如说他想喂饱了他们的好奇心更确切一些。他推出的是一桌东方式的酒席,而这种东方式的酒席也只有在阿拉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堆满着世界各地的四季鲜果。大银盆里盛着硕大无比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依旧还保留着它们最鲜艳夺目的羽毛,外加各种美酒,有爱琴海出产的,小亚细亚出产的,好望角出产的,都装在奇形怪状的闪闪发光的瓶子里,似乎更增加了酒的香甜纯美。这一切,就象阿辟古斯[阿辟古斯是古代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美食家。——译注]招待他宾客时一样,一齐罗列在了这些巴黎人的面前。他们知道:花一千路易来请十个人吃一顿原也是可能的,但那就得象喀丽奥伯德拉那样吃珍珠或象梅迪契那样喝金水才行。基督山注意到了大家那惊愕的表情,就戏谑地笑谈起来。“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大概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程度的财产以后,奢侈生活就成了必需的了。而太太们想必也承认当一个人,有了相当优越的地位以后,他的理想也才会越高。现在,站在这一种立场上来推测,什么东西才能称其为奇妙呢?那就是我们无法了解的东西。而什么东西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呢?就是我们无法得到的东西,嗯,研究我无法了解的事物,得到无法得到的东西,这就是我生活的目标。我是用两种工具来达到我的希望的——我的意志和我的金钱。我所追求的目标和诸位的有所不同,譬如您,腾格拉尔先生,希望修建一条新的铁路线,而您,维尔福先生,希望判处一个犯人死刑,您,德布雷先生,希望平定一个王国,您,夏多·勒诺先生,希望取悦一个女人,而您,莫雷尔,希望驯服一匹没有哪个人敢骑的马。尽管我们所追求的目标不同,但我追求我的目标的兴趣,却并不亚于你们。譬如说,请看这两条鱼吧。这一条从圣·彼得堡一百五十哩以外的地方买来的,那一条是在那不勒斯十五哩以内的地方买来的。现在看到它们摆在同一张桌子上,不很有趣吗?”
  “这是两条什么鱼?”腾格拉尔问。
  “夏多·勒诺先生曾在俄罗斯住过,想必他可以告诉您这条鱼的名字的。”基督山回答,“卡瓦尔康蒂少校是意大利人,想必他可以告诉您那一条的名字。”
  “这一条,我想,是小蝶鲛。”夏多·勒诺说道。”
  “而那一条,”卡瓦尔康蒂说,“假如我没认错的话,是蓝鳗。”
  “正是。现在,腾格拉尔先生,问问这两位先生它们是从哪儿捉到的吧。”
  “小蝶鲛,”夏多·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里才找得到。”
  “我知道,”卡瓦尔康蒂说,“只有富莎乐湖里才出产这么大的蓝鳗。”
  “对,一条是从伏尔加河里打来的,一条是从富莎乐湖里捉来的,一点都不差。”
  “不可能的!”来宾们齐声喊道。
  “嗯,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在这里,”基督山说道。“我就象尼罗王——一个‘不可能’的追求者,而你们现在觉得有趣也正因为如此。这种鱼,大概实际上并不比鲈鱼更好吃,但你们却好象觉得它很鲜美,那是因为你们觉得是不可能得到它的,而它却意想不到地在席上出现了。”
  “您是怎么把这些鱼运到法国来的呢?”
  “噢,那再容易不过了。把鱼分装在木桶里运。这只桶里装些河草,另一只桶里装些湖苹,然后把这些桶再装在一辆特制的大车上。这样,那小蝶鲛就活了十二天,蓝鳗活了八天。当我的厨子抓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活蹦乱跳的,他就用牛奶闷死了小蝶鲛,用酒醉死了蓝鳗,您不相信吧,腾格拉尔先生!”
  “是有点怀疑。”腾格拉尔傻呼呼的笑着回答。
  “巴浦斯汀,”伯爵吩咐道,“去把鱼拿来。就是养在桶里的那些活的小蝶鲛和蓝鳗。”腾格拉尔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其余的来宾也都紧握着双手。只见四个仆人扛着两只水面上浮着藻类植物的木桶走了进来,每只木桶里悠然地游着一条与席上同样的鱼。
  “可为什么每样两条呢?”腾格拉尔问。
  “只因为一条也许会死的。”基督山漫不经心地回答。
  “您真是位奇人,”腾格拉尔说,“哲学家也许又可以振振有词地说了,有钱是一件可庆幸之事。”
  “还得有脑筋。”腾格拉尔夫人加上了一句。
  “噢,可别给我加上那种荣誉,夫人。这种事在罗马人眼里是很普通的。普林尼[普林尼(六二—一一三),罗马作家——译注]的书上曾说过,他们常常派奴隶头顶着活鱼从奥斯蒂亚运到罗马,他们把那种鱼叫作‘墨露斯’,从他的描写上来判断,大概就是鲷鱼。他们认为吃活鲷鱼也是一种奢侈。看着鲷鱼死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因为它临死的时候,在被送进厨房以后,它会变三四次颜色,象彩虹似地依次变换。它的痛苦倒成了它的特点,假如它活着的时候没人注意,死后就不会那么了不起了。”
  “是的,”德布雷说道,“可毕竟奥斯蒂亚距罗马才只有几哩路呀。”
  “不错。”基督山说,“但我们距鲁古碌斯已有一千八百年了,假如我们不能比他更先进一步,那么做现代人还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姓卡瓦尔康蒂几乎同时都睁大了眼睛,但他们还算知趣,没说什么话。
  “这一切都是极不平凡的,”夏多·勒诺说,“而我最佩服的一点,我承认,就是他们竟能如此迅速地执行您的命令。您的这座房子不是五六天以前才买的吗?”
  “是没几天时间。”
  “我相信在这一个星期里,它已经大变了个样。假如我没记错的话,它另外还应该有一个入口,前面庭院里原是空无一物的,除了一条石子路之外,可今天我们却看到了一条美丽的青草走道,两旁的树木看起来就象是已长了一百年似的。”
  “为什么不呢?我喜欢青草和树荫。”基督山说道。
  “是的,”维尔福夫人说,“以前大门是朝着街的。我神奇地脱险的那天,您把我带进来的时候,我记得还是那样的。”
  “是的,夫人,”基督山说,“但我想换一个进口,以便从大门口一望出去就可以看见布洛涅大道。”
  “仅四天的工夫!”莫雷尔说,“这真可谓太不平凡了!”
  “的确,”夏多·勒诺说,“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了一座新房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这座房子以前很旧,很阴沉可怖。我记得前两三年以前,当圣·梅朗先生登报出售的时候,我曾代家母前来看过。
  “对·梅朗先生!”维尔福夫人说,“那么在您买这座房子以前,它是属于圣·梅朗先生的了?”
  “好象是吧。”基督山回答。
  “什么!‘好象’?难道您还不知道卖主是谁吗?”
  “不,的确不知道,这笔交易是由我的管家全权代我办理的。”
  “这座房子至少已有十年没人住过了,”夏多·勒诺说,“它外表看上去实在有点死气沉沉的,百叶窗总是都关着,门总锁着,庭园里长满了野草。真的,假如这座房子的房主不是检察官的岳父的话,人家或许会以为这里曾发生过某件可怕的罪案哩。”
  到现在为止,维尔福对放在他前面的那三四杯珍奇美酒一点也没尝过,这时,他拿起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基督山暂时让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这真奇怪,我初次踏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感觉,它看起来是这样阴森森的,要不是我的管家已代我买了下来,我是决不会要它的。也许那家伙收受了中间人的贿赂。”
  “也许是吧,”维尔福挣扎着说道,并极力想做出一点微笑来。“但请相信我,那件贿赂案跟我可毫无关系,这座房子也可以说是瓦朗蒂娜嫁妆的一部分的,圣·梅朗先生很想把它卖掉,因为再过一两年如果还不住人的话,它就会倒塌的。”
  这次可轮到莫雷尔的脸色变白了。
  “尤其是有这样一个房间,”基督山又说道,“它表面上看上去很平凡,挂着红缎子的窗帷,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得那个房间很有趣。”
  “怎么会呢?德布雷说,“怎么有趣?”
  “我们能把出于本能的感觉解释清楚吗?”基督山说,“我们在有些地方好象能呼吸到抑郁的气息,难道不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们又讲不出来。只有某种持续不断的回忆或某个念头把你带回到了另一个时代,另一些方,而那多半或许和我们当时当地的情景并无什么关系。在那个房间里,总有某种什么强有力的东西使我联想到甘奇侯爵夫人[甘奇侯爵(一六三五—一六六七),法国贵族,被其丈夫的两个兄弟所谋杀。——译注]或德丝狄摩娜[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里女主人公,被她的丈夫奥赛罗掐死。——译注]的房间。慢来!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还是由我来领着你们去看一下吧,看过以后我们就到花园里去喝咖啡,吃完了饭,应该去走走看看的。”
  基督山以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客人们。维尔福夫人站起身来,基督山也站了起来,其余的人也象他们那样做了。
  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则象脚下生了根似的在他们的座椅上犹豫了一会儿,他们互相以冷淡呆滞的眼光询问着对方。
  “你听到了没有?”腾格拉尔夫人似乎在说。
  “我们必须去。”维尔福好象在回答,然后伸手让她挽着。
  其他的人都已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分散到了各处。为他们觉得这次参观不会仅限于这一个房间的,他们同时一定也可以参观其他的地方,借此机会看一看基督山是如何把他的房子变成一座宫殿的。每个人都从那几扇打开着的门那儿出去了。基督山等着那留下来的两位,当他们也从他身边走出去的时候,他便微笑着把自己排在了这个行列的最后。维尔福和腾格拉尔夫人当然并不明白伯爵那个微笑的含义,假如他们明白的话,一定会觉得比去参观那个他们就要走进去的房间更可怕。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大多数房间的布置充满了东方情调,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色各样的烟管代替了家具。客厅里琳琅满目地挂着古代大画师们最珍贵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中国的刺绣品,色彩玄妙,花样怪诞,质地极其名贵。最后,他们走进了那个著名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乍看起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只不过别的房间都已重新装饰过,而这里的一切却依然照旧,而且日光虽已消逝,房间里却还没有点灯。这两点已足够使人感到一种阴森可怖的气氛了。
  “噢!”维尔福夫人喊道,“真可怕!”
  腾格拉尔夫人勉强说了句什么,但没人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大家观察的结果,一致认为这个房间的确象一个不祥之地。
  “难道不是吗?”基督山问道。“请看那张笨重的大床,挂着那顶阴气沉沉、血色的帐子!还有那两张因受潮已褪了色的粉笔人物画像,他们那苍白的嘴唇和那凝视着一切的眼睛不是象在说‘我们看到了’吗?”
  维尔福的脸色煞白,腾格拉尔夫人则倒在一张壁炉旁边的长凳上。
  “噢!”维尔福夫人微笑着说道,“您可真够大胆的了!也许那件罪案就发生在这张凳子上呢!”
  腾格拉尔夫人闻听这句话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哦,”基督山说,“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到,他也已注意到了腾格拉尔夫人那种不安的神态。“啊!还有什么?”腾格拉尔也问道,“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说已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您说吧,卡瓦尔康蒂先生?”
  “啊!他说道,“我们在比萨,有乌哥里诺塔[乌哥里诺塔是意大利比萨的暴君,被其敌人禁囚于塔内与儿孙们一起饿死了。——译注],在弗拉拉,有达沙囚房[达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诗人,住在弗拉拉,曾两次发疯遭囚禁。——译注],在里米尼,有弗兰茜丝卡和保罗的房间[弗兰茜丝卡是十三世纪意大利有名的美人,保罗是她的情人,两人都被她的丈夫所杀。——译注]。”
  “是啊,可你们却没有这种小楼梯吧,”基督山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一扇掩在帷幕后面的门。“请过来看看吧,然后再把你们的感想告诉我。”
  “多难看的一座螺旋形楼梯。”夏多·勒诺带笑说道。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喝了奇奥斯酒才产生了这种悲怆的气氛,但这屋子里一切在我看来都象是阴惨惨的。”德布雷说道。
  自从听到提及瓦朗蒂娜的嫁妆以后,莫雷尔就始终满面愁容地没再说过一句话。
  “我曾经做过幻想,”基督山说道,“是否以前曾有过一个奥赛罗似的人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一步步地走下这座楼梯,手里抱着一个尸体,想在黑夜里把它埋掉,这样,即使瞒不过上帝的眼睛,至少希望能瞒过人的耳目,不知你们是否有同感?”
  腾格拉尔夫人一下子半晕倒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以支撑着他自己。
  “啊,夫人!”德布雷惊叫道,“您怎么啦?您脸色多苍白呀!”
  “怎么样?这很简单,”维尔福夫人说道,“基督山先生在给我们讲恐怖故事,无疑是想吓死我们。”
  “是啊,”维尔福说道,“真的,伯爵,您把太太们都吓坏了。”
  “怎么了?”德布雷用耳语问腾格拉尔夫人。
  “没什么,”她勉强回答说。“我想出去透透空气!没别的。”
  “我陪您到花园里去好不好?”德布雷一边说着,一边就向暗梯那边走去。
  “不,不!”她急忙说道,“我情愿呆在这儿。”
  “您真的吓坏了吗,夫人?”基督山说。
  “噢,不,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只不过您讲得绘声绘色的,把您想象中的情景讲述得太象真的了。”
  “啊,是的!”基督山微笑着说,“这些都只是我想象中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想象成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是送子娘娘访问过的床,而那座神秘的楼梯,是为了避免打扰她们母子的睡眠,供医生和护士上下使用的,或者是供那做父亲的来抱睡着了的孩子使用的?”
  “听到这一幅可喜的画面,腾格拉尔夫人非但没有镇定下来,反而呻吟了一声,然后就昏了过去。
  “腾格拉尔夫人一定是病了,”维尔福说道,“还是送她回到她的马车里去吧。”
  “噢!我忘带我的嗅瓶啦!”基督山说道。
  “我这儿有。”维尔福夫人说,她拿出一只瓶子来递给了基督山,瓶子里满满地装着伯爵给爱德华尝过的那种红色药水。
  “啊!”基督山说着就从她的手里把药瓶接了过来。
  “是的,”她说道,“我遵从您的忠告已经试过了。”
  “成功了没有?”
  “我想是成功的。”
  腾格拉尔夫人已被扶到了隔壁的房间里。基督山把那种红色药水滴了极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便恢复知觉了。
  “啊!”她大声说道,“多可怕的一个梦啊!”
  维尔福捏了一下她的手,让她明白这并非是一个梦。有人去找腾格拉尔先生了,因他对于这种诗意的想象不感兴趣,所以早已到花园里去和卡瓦尔康蒂少校谈论从里窝那到佛罗伦萨的修建铁路的计划去了。基督山似乎很有些失望。他挽起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引导她到了花园里,发觉腾格拉尔正在和那两个姓卡瓦尔康蒂的一同喝咖啡。“夫人,”他说道,“我真的吓坏了您吗?”
  “噢,没有,阁下,”她回答,“但您知道,由于我们每个人的情绪变化有所不同,所以事物对我们所产生的印象也就不同了。”
  维尔福勉强笑了一声。“有时候,您知道,”他说,“只要一个念头或一个想象就足够了。”
  “噢,”基督山说道,“信不信由你们,但我是确信这间屋子里曾发生过一件罪案的。”
  “小心哪!”维尔福夫人说道,“检察官可在这儿呢。”
  “啊!”基督山答道,“既然如此,我就乘便在他面前提出我的起诉好了。”
  “您的起诉!”维尔福说道。
  “是的,而且还有证据。”
  “噢,这真有趣极了,”德布雷说,“假如真的发生过罪案,我们不妨来调查一下。”
  “的确是发生过罪案的,”基督山说道。“这边来,诸位,来,维尔福先生,因为要起诉就得在有关当局的面前起诉才能奏效。”于是他挽住维尔福的手臂,同时仍挽着腾格拉尔夫人,拖着检察官向那棵处在荫影最深处的梧桐树走过去。其他的来宾都跟在后面。“喏,”基督山说,“这里,就在这个地方(他用脚顿了顿地面),我因为想给这些老树增添一点新鲜活力,就叫人把这儿的泥土挖起来,加些新土进去。呃,他的挖土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木箱子,说得确切些,是一只包了铁皮的木箱子,箱子里有一具初生不久的婴儿的尸骨。”
  基督山直觉得腾格拉尔夫人的手臂在发僵,而维尔福的则在发抖。
  “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雷布雷说道,“见鬼!我看这事倒真的严重起来啦!”
  “唉,”夏多·勒诺说,“我刚才没说错吧。我说:房屋也象人一样的,有灵魂,有面孔,而人们的外表就是其内心的表现。这座房子之所以阴森可怖,就是因为它看了令人难过,而它之所以看了令人难过,就是因为它包藏着一件罪案。”
  “谁说这是一件罪案?”维尔福挣扎起最后一点力气问道。
  “什么!把一个孩子活埋在花园里难道还不算犯罪吗?”基督山大声说道。“请问,您把这样一种行为叫做什么呢?”
  “谁说是活埋的?”
  “假如是死的,干嘛要埋在这儿呢?这个花园从未当坟地用过呀。”
  “杀害婴儿在法国要算是什么罪?”卡瓦尔康蒂少校无意地问道。
  “噢,杀头。”腾格拉尔说道。
  “啊,真的!”卡瓦尔康蒂说。
  “我想是的吧。我说得对吗,维尔福先生?”基督山问。
  “是的,伯爵。”维尔福回答,但他此时的声音简直不象是人声了。
  基督山看到那两个人对于他所精心准备的这个场面都已再也忍受不了,也就不再穷追下去了,于是便说:“来吧,诸位,去喝点咖啡吧,我们好象把它给忘啦。”于是他又引着来宾们回到了草地上的桌子旁边。
  “伯爵,”腾格拉尔夫人说道,“说来真是难为情,可您那些吓人的故事说得我难受极了,所以我必须请求您允许我坐下来。”于是她倒入了一张椅子里。
  基督山鞠了一躬,走到了维尔福夫人面前。“我想腾格拉尔夫人大概又需要用一下您那只瓶子了。”他说道。
  在维尔福夫人还没走到她朋友的身边以前,检察官已乘机对腾格拉尔夫人耳语了一句:“我必须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
  “在哪儿?”
  “请到我的办室里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一定去。”这时,维尔福夫人过来了。“谢谢,亲爱的,”
  腾格拉尔夫人说,并极力想装出一个笑容。“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觉得好多了。”
  (第六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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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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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渐渐地深了。维尔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去了,这正是腾格拉尔夫人所不敢提出的,尽管她感到在这儿很不安。维尔福先生听到他的妻子提出这个要求,就首先告辞了。他请腾格拉尔夫人乘他的马车回去,以便他妻子可以一路上照顾他。而腾格拉尔先生,他却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卡瓦尔康蒂先生谈话,并未注意到经过的种种情形。
  基督山去向维尔福夫人要嗅瓶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维尔福凑近了腾格拉尔夫人的身边,并已猜到了他向她说了些什么,尽管讲那些话时声音很低,甚至低得连腾格拉尔夫人本人都很难听清。他并没表示反对他们的安排,就让莫雷尔、夏多·勒诺和德布雷骑马回去,而让两位太太坐维尔福先生的马车走。腾格拉尔愈来愈喜欢上了卡瓦尔康蒂少校,已邀请他和自己同车回去。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发现他的双轮车已等在了门口。他的马夫,从各方面看来都非常象英国式漫画上的人物,此时他正踮起脚使劲拉住一匹铁灰色的高头大马。安德烈在席间一直很少讲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深怕自己在这么多大人物面前会说出一些荒诞可笑的话来,所以只是睁大着他那一双也多少带有些恐惧的眼睛望着检察官。后来腾格拉尔缠上了他,那位银行家看到这位少校是那样的盛气凌人,而他的儿子却是这样的谦虚有礼,再想到伯爵对他们的态度是那样的,就认定他遇到的是一位带儿子到巴黎来增加阅历的大富翁。他带着说不出的喜悦注视着少校小手指上戴着的那只大钻戒;至于少校,他原本就是一个凡事小心谨慎的人,因怕他的钞票遭遇到什么不测,所以立刻把它变成了值钱东西。
  晚餐以后,腾格拉尔以谈生意为借口,顺便问到了他们父子的生活状况。这父子俩事先已经知道他们的四万八千法郎和每年的五万法郎都要从腾格拉尔手里得到,所以他们对这位银行家的感激唯恐表示的不充分,叫他们去和他的仆人握手,他们也会十分愿意的。有一件事哪怕腾格拉尔对卡瓦尔康蒂更增添了敬意——或者说是崇拜。后者由于信守贺拉斯那句“处万变而不惊”的格言,所以除了说最大的蓝鳗是哪个湖里的产物以证明他的学识之外,便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地吃完了他面前的那份菜。腾格拉尔由此认为这桌宴席虽然奢侈,但对于卡瓦尔康蒂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他在卢卡的时候,多半也常吃从瑞士运来的鳟鱼和从英国运来的龙虾,就象伯爵吃由富莎乐湖来的蓝鳗和伏尔加河来的小蝶鲛一样;所以他极热情地接受了卡瓦尔康蒂的这几句话:“明天,阁下,我当登门拜访,和您谈一下有关业务方面的事情。”
  “而我,阁下,”腾格拉尔说,“将不胜愉快地恭候您的光临。”说到这里,他就请卡瓦尔康蒂坐他的马车回太子旅馆去,假如他认为不和他的儿子一同回去没什么不方便的话。对这一点,卡瓦尔康蒂说,他的儿子已到了相当独立的年龄,他有自己的马车,来的时候就不是一同来的,各自分别回去也没什么。于是少校就坐到了腾格拉尔的身旁,后者则对于少校的处理经济事务愈来愈感兴趣了,他允许他的儿子每年可以花五万法郎。单从这一点上讲,他就可能有五六十万里弗的财产。
  至于安德烈,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就开始训斥起他的马夫来,因为马夫没把那辆双轮马车赶到台阶前面,而是等在了大门口,使他不得不走过去三十步。马夫忍气吞声地听着他的辱骂,左手抓住那匹不耐烦的马的嚼环,右手把缰绳递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接过缰绳,然后他那擦得油亮的皮靴轻轻地踩到了踏级上。就在这当儿,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青年回过头来,还以为是腾格拉尔或基督山忘了什么事,现在才想起来,特地赶来告诉他的呢。但前面这个人既不是腾格拉尔也不是基督山,而是一个陌生人,那在太阳底下晒得黝黑的肤色,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红宝石般明亮的眼睛,嘴角上因带着笑,所以露出了一排洁白整齐、象豺狼一般尖利的牙齿。他那灰色的头上缠着一条红手帕,身上披着破烂龌龊的衣服,四肢粗壮,那骨,象一具骷髅身上似的,走起路来会喀喇喀喇地发响似的,安德烈刚开始只看到了那只放在他肩上的手,那只手就象是巨人的手一般。究竟是那青年人借着车灯的光已认出了那张脸呢,还是他只不过被那种可怕的样子吓了一跳,这一点,我们无法确认,我们只能把事实讲出来,只见他打了一个寒颤,突然退后了一步。“你找我干吗?”他问道。
  “对不起,朋友,假如我打扰了你的话,“那个缠红手帕的人说,“但我想跟你谈谈。”
  “你无权在晚上讨钱。”马夫说,并摆出了一个阻挡的姿势以使其主人摆脱这个讨厌的怪客。
  “我可不是要钱的,亲爱的。”陌生人对那仆人说,他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讽刺,脸上却是一副可怕的微笑,把后者吓得直往后退。“我只想跟你的主人讲几句话,他在半个月以前曾让我去办过一件事。”
  “喂,”安德烈说。他强作镇定,不使他的仆人看出他的心慌,“您想干什么?快说,朋友。”
  那人低声说道,“我希望——我希望你能让我省点劲,免得我步行回巴黎。我累极了,又没有象你这样吃过一顿丰富的晚餐,我简直有点支持不住啦。”
  那青年听到对方提出这种奇怪的要求,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告诉我,”他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哦,我想要你请我坐在你这辆漂亮的马车里,带我一起回去。”安德烈脸色发白,但没说什么。“是的,”那个人把手插进口袋里,满脸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望着那个青年人说。“我脑子里有了这么个怪念头,你懂吗,贝尼代托先生?”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青年显然怔了一下,他急忙走过去对马夫说道:“这人说得不错,我的确曾让他去办过一件事,他必须把结果告诉我。你先走回去吧,进城以后雇个马车回去好了,免得回旅馆太晚了。”马夫惊奇地走了。
  “至少让我先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谈吧。”安德烈说。
  “噢!这个,我可以带你到一个绝妙的地方去。”那缠手帕的人说道。于是他扯住马嚼环,把双轮马车领到了一个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目睹他们这次会谈的地方。
  “别以为我真的想坐你这辆漂亮的马车,”他说,“噢,不,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累了,此外我还有点小事要和你谈一谈。”
  “来,上来吧!”那青年说道。
  可惜这一幕没发生在白天,要不然你就能看到这个流氓是如何重重地往弹簧座垫上一倒,坐到了那年轻高雅的车主身边,这可是个难得看见的情景。安德烈赶着车向林外走去,一路上始终没和他的同伴讲一句话,后者则嘴角挂着满意地微笑,象是很高兴自己能坐上这样舒服的一辆车子。一经过了欧特伊的最后一座房子,安德烈就回头望了一眼,以确定再没有人能看到或听到他,于是他勒住马,双臂交叉在胸前,对那个人说道:“现在说吧,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的安宁?”
  “但你,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怎么骗你了?”
  “怎么——这还要问吗?当我们在瓦尔湖分手的时候,你告诉我说,你要经皮埃蒙特到托斯卡纳去,但你没去那里,却到巴黎来了。”
  “这与你有何相干呢?”
  “何相干,恰恰相反,我以为这样一来,我的目的倒可以实现了。”
  “哦,”安德烈说,“你想在我身上搞投机吗?”
  “你用的词多妙啊!”
  “我警告你,卡德鲁斯先生,你打错算盘啦。”
  “哟,哟,别生气,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生气的结果总是很糟糕,都怪运气不好,我才会产生妒忌。我原以为你是在皮埃蒙特或托斯卡纳当向导混饭吃的,我真心真意地可怜你,就象可怜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知道,我总是把你叫做我的孩子的。”
  “嘿,嘿,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吗?”
  “别忙!耐心点呀!”
  “我够耐心了,说下去吧。”
  “当我突然看见你经过城门口,带着一个马夫,坐着双轮马车,穿着崭新的漂亮衣服时。我就猜你一定是发现了一个矿,不然就是做了一个证券经纪人。”
  “那么,你承认自己妒忌了,是不是?”
  “不,我很高兴——高兴得想来跟你道喜,但因为穿着不十分得体,所以我就挑了个机会,免得连累你。”
  “是的,你很会挑机会!”安德烈大声说道,“你当着我仆人的面来跟我讲话。”
  “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孩子?我什么时候能抓住你,就什么时候来跟你讲话。你除有一匹跑得很快的马,又有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自然滑溜得象条黄鳝一样,假如我今天晚上错过了你,我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机会啦。”
  “我又没把自己藏起来。”
  “可你的运气好,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但我必须把自己藏起来,而且我还怕你不认得我——好在你还认得,”卡德鲁斯带着一种不悦的微笑又加上了一句。“你太客气了。”
  “说吧,”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
  “这样对我说话可不太客气呀,贝尼代托,老朋友,这样可不好啊。小心点儿,不然我也许会给你找点小麻烦的。”
  这一恐吓立刻压服了青年人的火气。他让马小跑起来。
  “你不该用刚才那种口吻对一个老朋友讲话,卡德鲁斯。你是个马赛人,我是——”
  “这么说,你现在知道你是哪儿人了?”
  “不,可是别忘了我是在科西嘉长大的。你年老固执,可我是年轻顽强的。在我俩之间,恐吓是没有用的,凡事应该和和气气地来解决才好,命运之神关照我,却讨厌你,难道是我的错吗?”
  “那么,命运之神都在关照你喽?难道你的双轮马车,你的马夫,你的衣服,不都是租来的吗?不是?那就好!”卡德鲁斯说道,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
  “噢!你来找我之前早就了解得很清楚啦。”安德烈说道,愈来愈情绪激动了。“倘若我也象你一样头上缠块手帕,背上披些烂布,脚上穿双破鞋子,你就不会认我了。”
  “你错看我了,我的孩子。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你,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穿得象别人一样整齐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向是心肠好。假如你有两件衣服,你肯定会分一件给我的。从前,当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可是常常把我的汤和豆子分给你的。”
  “不错。”安德烈。
  “你那时吃得可不少呀!现在还是那样吗?”
  “噢,是的。”安德烈回答,然后大笑起来。
  “你刚才从里面出来的那座房子是某个亲王府吧。你怎么会到亲王家里来吃饭呢?”
  “他不是什么亲王,是个伯爵。”
  “一个伯爵,一个很有钱的伯爵吧,呃?”
  “是的,但你最好还是别去跟他说什么话,他也许会很不耐烦的。”
  “噢,放心好了!我对你的伯爵才不想打什么主意呢,你只管留着自己享用好了。但是,“卡德鲁斯又装出他以前那种令人看了极不舒服的微笑说,“你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行,你懂吗?”
  “好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如果一个月能有一百法郎——”
  “嗯?”
  “我就可以生活——”
  “靠一百法郎!”
  “是很苦,这你也知道,但有了——”
  “有了——?”
  “有了一百五十法郎,我就可以很快乐了。”
  “这是两百。”安德烈说道,他摸出十个路易放到卡德鲁斯的手里。
  “好!”卡德鲁斯说。
  “每月一号去找我的管家,你可以拿到相同数目的钱。”
  “喏,你又瞧不起我了。”
  “怎么了?”
  “你要我去跟仆人们打交道,不,告诉你,我只和大人来往。”
  “好吧,就这样吧。那么,每月一号,到我这儿来拿吧,只要我有进账,你的钱是缺不了的。”
  “我一直都说你是个好心人,托天之福,你现在交了这样的好运。把一切都讲给我听听吧。”
  “你干嘛要知道呢?”卡瓦尔康蒂问。
  “什么!你还是不信任我吗?”
  “不,嗯,我找到我父亲了。”
  “什么!是你亲生父亲吗?”
  “当然喽,只要他给我钱用——”
  “你就可以尊敬他,相信他——就应该这样。他叫什么名字?”
  “卡瓦尔康蒂少校。”
  “他喜欢你吗?”
  “只要我表面上能顺从他的心愿。”
  “你父亲是谁帮你找到的?”
  “基督山伯爵。”
  “就是刚才你从他家里出来的那个人?”
  “是的。”
  “既然他能找到有钱的主人,我希望你跟他讲讲,给我也想法找一个给别人当爷爷的位子怎么样。”
  “嗯,我可以替你去问问他。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
  “是的,你。”
  “你真是心眼太好了,还为我操心。”卡德鲁斯说。
  “既然你这么关心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了。”
  “啊,没错!哦,我要在一座上等的房子里租个房间,穿上体面的衣服,每天刮胡子,到咖啡馆去读读报纸。晚上,我还要上戏院去,我要装成一个退休的面包师。这就是我的希望。”
  “噢,假如你只想按这个计划行事,而且安安稳稳地去做,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这样认为吗,布苏亚先生?那么你呢,你将变成什么呢——一个法国贵族?”
  “啊!”安德烈说道,“谁知道呢?”
  “卡瓦尔康蒂少校或许已经是了,但不幸的是爵位承袭制已经被取消了。”
  “别耍花招儿了,卡德鲁斯!你想要的东西现在已经得到了,我们也已经互相谅解了,你快下车去吧。”
  “决不,我的好朋友。”
  “什么!决不?”
  “咦,你也不为我想一想,我头上缠着这么块手帕,脚上简直可说没穿什么鞋子,又没有什么证件,可口袋里却有十个金拿破仑,且不说这十块金洋将来派什么用场,现在就不只要值两百法郎,我这个样子在城门口一定会被抓起来的呀!那时,为了证明我自己,我就不得不说出那些钱是你给我的。这样,他们就要去调查,于是就会发觉我没有获得许可就离开了土伦,那样我就又要被带回到地中海岸边。到那时我便又成了一○六号犯人,我那退休面包师的梦可就化为泡影了!不,不,我的孩子,我情愿还是留在首都享享福的好。”
  安德烈脸上立刻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的确,正如他所自夸的,卡瓦尔康蒂少校的公子爷可不是个好惹的人。他一边把身子挺了一下,一边向四周急速地瞟了一眼,手好象若无其事似地插进了口袋里,他打开了一把袖珍手枪的保险机,卡德鲁斯的眼神始终也没有离开过他这位同伴,此时他也就把手伸到了背后,慢慢地抽出了一把他总是带在身边以备急需的西班牙匕首。由此可见,这两位可敬的朋友的确是互相很了解对方的。安德烈的手又没事似从口装里拿了出来,抬上来摸了一下他的红胡须,玩弄了好长一会儿。“好心的卡德鲁斯!”他说道,“那样你将多快乐呀!”
  “我尽力找快乐就是了。”杜加桥客栈的老板说道,把他的小刀子悄悄地缩回了衣袖里。
  “嗯,那么,我们进巴黎城里去吧。可你通过城门时怎么才能不引起怀疑呢?依我看,你这样比步行更危险呀。”
  “等一下,”卡德鲁斯说,“我们来想个办法。”说着他便拿起马夫忘在车里的那件高领大短挂,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又摘下卡瓦尔康蒂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最后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象一个由他的主人自己驱车的仆人。
  “我说,”安德烈说,“难道就这样要我光着脑袋吗?”
  “哧!”卡德鲁斯说道,“今天风这么大,你的帽子权当被风吹掉了。”
  “那么,”安德烈说,“我们走完这段路吧。”
  “不让你走了?”卡德鲁斯说,“我希望不是我。”
  “嘘!”安德烈说道。
  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城门。安德烈在第一道十字路口停住了马,卡德鲁斯跳了下去。
  “喂!”安德烈说,“我仆人的衣服和我的帽子呢?”
  “啊!”卡德鲁斯说,“你该不会希望我得伤风感冒吧?”
  “可我怎么办呢?”
  “你!噢,你还年轻,可我却开始变老罗。再见,贝尼代托。”
  说完他便消失在一条小巷子里。
  “唉!”安德烈叹了一口气说道,“在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总是快活的呀!”
  (第六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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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夫妇间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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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青年人在路易十五广场分了手。莫雷尔顺林荫大道走,夏多·勒诺走革命路,而德布雷则向码头那个方面走去。
  莫雷尔和夏多·勒诺很可能是到“炉边叙天伦之乐”去了,就如同他们在议院演讲台上措辞华丽的演说词中或黎希留路戏院里编写的工整的剧本中所说的那样;德布雷则不然。他到了罗浮门以后,就向左转,疾步穿越卡罗莎尔广场,穿过录克街,转入了密可德里路,这样就和维尔福先生乘坐的那辆马车同时到达了腾格拉尔先生的门前。男爵夫人所乘的马车因为要先送维尔福先生夫妇到圣·奥诺路然后才能送她回家,所以并不比他到得早。德布雷显出很熟悉这里的一切的样子先走进了那座房子的前庭,把缰绳扔给了一个仆人,然后回到车门旁边来接腾格拉尔夫人,伸手引她到了她的房间里去。等大门关上了,前庭里只剩下德布雷和男爵夫人两个人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爱米娜?伯爵是讲了一个故事,说得更确切些,是个离奇故事,你为什么竟会那么激动呢?”
  “因为我今天晚上的情绪本来就不好,我的朋友。”男爵夫人说道。
  “不,爱米娜,”德布雷回答,“你这么说无法使我相信。因为你刚到伯爵家的时候情绪很好。当然罗,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点令人不太愉快,但我知道你一向是不大理会他的坏脾气的。一定有人冒犯了你。告诉我吧,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来冒犯你的。”
  “你搞错了,吕西安,我向你保证,”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说的都是实话,他今天的确脾气很坏,但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腾格拉尔夫人显然是在经受着一种女人们常常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神经刺激,不然,就如德布雷所猜测到的,在她那种激动的情绪背后一定有某种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的秘密。
  他很了解女人们情绪反复无常的特点,所以也就不再追问,只等待一个更适当的机会,或是再问她,或是听她主动加以解释。男爵夫人在她的房间门口遇到了她的心腹侍女康尼丽姑娘。“小姐在干什么?”她问。
  “她练习了一晚上,后来上床睡觉去了。”康尼丽姑娘回答。
  “可是我好象听到她在弹钢琴的声音。”
  “那是罗茜·亚密莱小姐,小姐上床以后她还在弹琴。”
  “嗯,”腾格拉尔夫人说,“来给我卸妆。”
  她们走进了卧室。德布雷正躺在一张大睡椅上,腾格拉尔夫人带着康尼丽姑娘走进了她的更衣室。
  “我亲爱的德布雷先生,”腾格拉尔夫人在门帘后面说,“您老是抱怨,说欧热妮一句话都不跟您谈。”
  “夫人,”吕西安说到,他正在玩弄着一条小狗,这条狗认得他,正在享受他的爱抚,“讲这种抱怨话的可不仅仅我一个人。我好象记得听到马尔塞夫也说过,他简直无法从他未婚妻的嘴里引出一个字来。”
  “真的,”腾格拉尔夫人说,“但我想,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改变的,您会看到她走进您的办公室来。”
  “我的办公室?”
  “我的意思是指部长的。”
  “来干什么?”
  “来请求国立剧院给她一张聘书。真的,我从没看见过谁象她那样迷恋音乐。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成了个这样子真是太荒唐了。”
  德布雷笑了笑。“嗯,”他说,“假如您和男爵同意的话,让她来好了,我们可以设法给她一张聘书,只是象她那样的天才,我们所给予的这点报酬真是太可怜的。”
  “你去吧,康尼丽,”腾格拉尔夫人说,“我这儿不需要你了。”
  康尼丽遵命走了出去。一会儿,腾格拉尔夫人穿着一件色彩艳丽、宽松肥大的睡衣走了出来,坐到德布雷的身边。然后,她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开始抚弄起那只长毛大耳朵的小狗来。吕西安默默地望她了一会儿。“来,爱米娜,”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坦白地告诉我吧,你心里正为一件事而烦恼,对不对?”
  “没什么,”男爵夫人回答。但她给憋得简直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面大镜子面前。“我今天晚上的样子很可怕是吗?”她说。
  德布雷带笑站起身来,正要用行动来回答这句话时,门突然开了。出现的是腾格拉尔先生,德布雷急忙又坐了下来。
  听到开门的声音,腾格拉尔夫人转过头来,带着一种她根本不掩饰的惊愕的神情望着她的丈夫。
  “晚安,夫人!”那银行家说,“晚安,德布雷先生!”
  男爵夫人还以为他丈夫是为白天他所说的那些刻薄的话道歉的。于是便故作一副严肃不高兴的样子,并不搭理他,却转向德布雷。“谈点儿东西给我听,德布雷先生。”她说。
  德布雷对于这次来访本来就略微感到有点不安,但看到男爵夫人如此镇定自若他也就恢复了常态,拿起了一本中间夹着一把云母嵌金的小刀的书来。
  “请原谅,”银行家说,“这样你会很疲劳的,夫人。时间也不早了,已经十一点钟了,德布雷先生住的地方离这儿也挺远的。”
  德布雷怔住了。这倒并非因为腾格拉尔说话时的语气有什么惊人之处,他的声音很平静温和,但在那种平静和温和之中,却显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决,象是表明今晚上一定要违背一下他妻子的意思似的。男爵夫人也感到很惊奇,并从目光中流露了出来,这种目光本来肯定会在她丈夫身上发生作用的,但腾格拉尔却故意装作全神贯注地在晚报上寻找公债的收盘价格,所以这次射到他身上的那种目光对他毫不起作用。
  “吕西安先生,”男爵夫人说,“我向您保证,我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晚上我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对您讲,您得通宵听我讲,即使您站着打瞌睡我也不管。”
  “我悉听您的吩咐,夫人。”吕西安静静地回答。
  “我亲爱的德布雷,”银行家说,“别自讨苦吃了,通夜不睡去听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些傻话,您明天白天不是照样可以听到的吗,今天晚上,假如您允许的话,我要和我妻子讨论一点儿正事。”
  这一次打击瞄准得这样准确,如同当头一棒,以致吕西安和男爵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以询问的目光互相对望了一眼,象是要寻求对方的帮助来进行反击一样。但他们的对手毕竟是一家之主,他那种不可抗拒的意志占了上风,做丈夫的这次胜利了。
  “别以为我在赶您走,我亲爱的德布雷,”腾格拉尔继续说道,“噢,不!我决不是这个意思!但有一件意外的事使我不得不要求我妻子和我略微谈一下,我是很少提出这样的要求的,相信您不会认为我有什么恶意吧。”
  德布雷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行了个礼,就向外走去,慌忙中竟撞到了门框上,就象《阿达丽》[法国作家拉辛的著名悲剧。——译注]剧中的拿当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当他身后的房门关上以后,他说,“我们常常嘲笑这些当丈夫的,但他们却很容易占我们的上风。”
  吕西安走后,腾格拉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合上那本打开着的书,装出一副极生气的样子,开始玩弄那只哈叭狗;但那小东西因为对他并不象对德布雷那样喜欢,想咬他,腾格拉尔就抓住它的后颈把它扔到了靠对面墙的一张睡椅上。那小东西在被扔的过程中嗥叫了一声,但一到那椅子上之后,它就蜷缩到椅垫后面,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了,它被这种不寻常的待遇吓呆了。
  “你知不知道,阁下,”男爵夫人说,“你在进步了?往常你只是粗鲁,而今天晚上你简直是残忍。”
  “那是因为我今天的脾气比往常坏。”腾格拉尔回答。
  爱米娜极端轻蔑地望着那银行家。这种目光若在平常早就激怒了骄傲的腾格拉尔,但今天晚上他却并不理会。
  “你脾气很坏跟我有什么关系?”男爵夫人说,她丈夫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惹恼她。“这与我有何相干?你的坏脾气,带到你的银行里去吧。那儿有着你花钱雇来的职员,去向他们发泄好啦。”
  “夫人,”腾格拉尔答道,“你的忠告是错误的,所以我无法遵从。我的银行就是我的财源之流,我可不愿意阻滞它的流动或扰乱它的平静。我的职员都是替我挣钱的忠实职员,假如以他们为我所赚的钱来评估他们,我给他们的报酬还嫌太低呢,所以我不会对他们生气的。我所生气的,是那些吃我的饭、骑我的马、又败坏我的家产的人。”
  “请问那些败坏你的家产的人是谁?我请你说明白点儿,阁下。”
  “噢,你放心好了!我并非在打哑谜,你一会儿就会明白我的意思。败坏我家产的人就是那些在一个钟头里面挖去我七十万法郎的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阁下。”男爵夫人说道,并极办想掩饰她因激动而变了的音调和涨红了的脸。
  “恰恰相反,你懂得非常清楚,”腾格拉尔说,“假如你非要说不懂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刚刚在西班牙公债上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原来是这样,”男爵夫人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认为这个损失应该由我来负责?”
  “难道不是吗?”
  “你觉得你损失了七十万法郎是我的过错?”
  “反正不是我的。”
  “我最后一次告诉你,阁下,”男爵夫人厉声说道,“你决不要再跟我提到钱这个字。这个字我在我父母家里或在我前夫家里可从来没听到过。”
  “噢!这点我相信,因为他们根本一分钱都不值。”
  “我很庆幸自己没染上那种俗气,没学会那种从早到晚在我耳边喋喋不休的银行惯用语。那种丁丁当当、把钱数了又数的声音简直听得我烦死了。我知道只有一种声音比那个还讨厌,就是你讲话的声音。”
  “真的!”腾格拉尔说道。“哦,这倒使我奇怪了,因为我原以为你对我的业务是很感兴趣的!”
  “我!是让你脑子里有这种念头的?”
  “你自己!”
  “啊!真的!”
  “一点不假。”
  “我倒很想知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啊,说来很简单!二月里,是你首先告诉我海地公债的消息的。你说自己做梦看到一艘船驶进了阿弗尔港。这艘船带来了一个消息,据说我们认为毫无希望的一种公债快要还本了。我认为你的梦是很有预感的,所以就立刻尽力买了许多海地公债,结果赚了四十万法郎,其中的十万如实地给了你。那笔钱你想怎么化就怎么花。完全由你自由支配。三月里,发生了铁路承建权的问题。三家公司请求承建,每家提出了同量的保证。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尽管你假装对于投机买卖一无所知,但我却以为正巧相反,我觉得你的本能在某些事情上发挥得很充分——嗯,你告诉我说,你的本能使你相信应该把那个承建权交给名为南方公司的那一家。我收购了三分之二那家公司的股票;正如你所预见的,那种股票的价格突然涨了三倍,我因而赚了一百万法朗,从那一百万里拿了二十五万给你做了私房钱。这二十五万法郎你都怎样花掉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讲到正题上来?”男爵夫人大声说道,愤怒、烦躁使得她浑身发抖。
  “耐心一点,夫人!我就要讲到了。”
  “那就运气了!”
  “四月里,你到部长家里去吃饭时,听到了一段有关西班牙事件的机密谈话——驱逐卡罗斯先生。我买了一些西班牙公债。驱逐事件果真发生了。那天正值查理五世重登宝座,我赚了六十万法郎。这六十万当中,你拿了五万艾居。那些钱是你的,你可以随意处置,我并不过问,但你今年收到了五十万里弗,这毕竟是真的。”
  “嗯,阁下,后来还有什么?”
  “啊,是的,还有什么?嗯,后来,事情就全弄糟了。”
  “真的,你讲话的态度——”
  “它足以表达我的意思,我只求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嗯,三天以后,你和德布雷先生谈论政治问题,你好象觉得他向你透露了点儿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西班牙去了的口信。于是我把我的公债全部卖掉了。消息一传开,股市顿时发生了混乱,我不是卖而简直是在奉送。第二天,报上登出那个消息是假的,就因这个假消息,我一下子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既然我把我赚的钱分给了你四分之一,我想你也应该负担我四分之一的损失。七十万法郎的四分之一是十七万五千法郎。”
  “你的话简直荒唐极了,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德布雷先生也扯进这件事里。”
  “因为假如你拿不出我所要的那十七万五千法郎,你就得去向你的朋友借,而德布雷先生是你的朋友之一。”
  “真不要脸!”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噢!我们不要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上演一幕文明剧了,好不好夫人,不然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到德布雷在这儿笑嘻嘻地接受今年你数给他的那五十万里弗,并且还对他说,他发明了一种连最精明的赌客也从没发现过的赌博——赢的时候不必出本钱,输了又不必拿钱出去。”
  男爵夫人发火了。“混蛋!”她喊道,“你敢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现在已在指责我什么吗?”
  “我并没有说我知道,我也没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叫你仔细想一想,自从我们中止夫妇关系以来,最近四年里,我所做的一切都怎么样,究竟是否始终一致。我们分开以后不久,你忽然心血来潮,要那个在意大利戏院初次登台就一炮打响大红大紫起来的男中音歌手来指导你研究音乐,当时,我也正想和那个在英国非常著名的的女舞蹈家去学习跳舞。为了你和我各自的学习,我付出了十万法郎的代价。我并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们必须使家里保持太平,而十万法郎使一位贵妇人和一位上流社会的绅士得到适当的音乐教育和跳舞的知识并不算太多。嗯,不久你就厌倦了唱歌,然后异想天开地想去和部长的秘书研究外交。我让你研究。你知道——只要你自己掏腰包付学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今天,我发觉你在掏我的腰包了,你的学习生活也许要我每月付出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就此为止吧,夫人!因为不能再为这种事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了。除非那位外交家能免费授课,那样的话我还可以容忍他,否则,他就别想再踏进我的家门——你懂了吗,夫人?”
  “噢,这太过分了,阁下,”爱米娜哽咽着大声说道,“你真是庸俗极了。”
  “可是,”腾格拉尔说,“我很高兴看到你也并不高明,你自动地服从了‘嫁鸡随鸡’的格言。”
  “这简直是在侮辱我!”
  “你说得不错。让我们先来看一下事实,冷静而理智地分析一下吧。我从没有干涉过你的事,除非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也能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我。你说你对我的钱袋毫无兴趣,那样最好。你自己的钱袋也随便你去怎样处理,但别想来填塞或挖空我的。而且,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政治诡计,该不是部长因为恼恨我居于反对派的地位,妒忌我获得普遍的同情,因此勾结了德布雷先生来想使我破产吧?”
  “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谁从来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一封假急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先后两封急报的消息竟截然相反!这是在故意捉弄我,我敢确信。”
  “阁下,”男爵夫人低声下气地说道,“你好象不知道那个雇员已被革了职,他们甚至还要判他的罪,已经发出了逮捕他的命令。要不是他事先逃走了,本来就被抓住了,而他的逃走就可以证明他不是发了疯,便是他已自知有罪。这是一次误会。”
  “是啊,这次误会使傻瓜们大笑,使部长一夜睡不着觉,使部长的秘书涂黑了几张纸,但却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但是,阁下,”爱米娜突然说道,“假如,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德布雷先生造成的,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却要来对我讲!你要怪罪男人,却为什么只冲女人来?”
  “难道是我熟悉德布雷先生吗?是我想要认识他?是我要他来给什么忠告的吗?是我相信他的那套鬼话的吗?是我想搞投机的吗?不,这一切都是你干的,不是我。”
  “可是,在我看来,你既然以前得到过好处——”
  腾格拉尔耸了耸肩。“要是玩过几次阴谋而没有被巴黎人当作谈资就以天才而自命不凡,这种女人真是蠢货!”他大声说道。“要知道,即使你能把自己不规矩的行为瞒过你的丈夫,那也只是耍小聪明而已,全世界有一半的女人都会耍小聪明。因为一般来说,做丈夫的不愿意正视这一点。但我却不然。我是正视它的,而且始终正视它。你自以为能言善辩,坚信你瞒过了我。可是,在过去这十六年间,你或许曾瞒掉过一点儿,但你的一举一动、你的过失,没有一次曾逃过我的眼睛。结果怎么样?结果,感谢我假装糊涂,凡是你的朋友,从维尔福先生到德布雷先生,没有哪一个不在我面前发抖。没有哪一个不把我当作一家之主,我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你能尊重那个头衔,老实说,他们中没有哪一个敢象我今天谈论他们那样来谈论我。我可以容忍你使人觉得我可恨,但我决不许你使人觉得我可笑,而最重要的是,我绝不让你使我倾家荡产。”
  男爵夫人本来还能勉强克制住自己,但一听到提及维尔福的名字,她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象一只弹簧似的跳了起来,伸直了双手,象是要赶走一个鬼怪似的。她向她的丈夫逼近了两三步,象是要把他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个秘密一下子揭穿似的,这样免得他再费事一步步地实施那令人讨厌的计划,因为他每次有所计划,总是不一下子展示出来的。“维尔福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前夫奈刚尼先生,因为他既不是位哲学家又不是位银行家,或许既是位哲学家又是位银行家,在离开了九个月之后,发觉你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当他看到自己的对手是一位检察官,同他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时,就忧愤交集地死去了。我很残忍。我不但容忍了这种事,而且还以此自夸,这是我在商业上成功的原因。他为什么不杀了你而杀了他自己呢?因为他没有钱。我的生命属于我的金钱。德布雷先生使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让他对那笔损失也分担一份,我们就一切照旧。否则的话,就让他为那十七万五千里弗而宣告破产,并且象所有宣告破产的人一样不再露面。我承认,当他的消息准确的时候,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当他的消息不准确的时候,则世界上比他好的人,要找五十个也有。”
  腾格拉尔夫人脚下象生了根似地钉在了她所站的那个地方,但她终于竭力挣扎起来接受这个最后的打击。她倒在一张椅子上,想起了维尔福,想起那顿晚餐的情形,想到最近这几天来使她这平静的家变成众口交议的对象的那一连串不幸事件。腾格拉尔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虽然她极力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他不再多说一个字,顺手把卧室的门带上,回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当腾格拉尔夫人从那种半昏迷的状况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象是做了一场恶梦。
  (第六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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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婚姻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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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在德布雷上办公室去的途中照例来拜访腾格拉尔夫人的那个时间,他的双人马车并没有在前庭出现。约莫十二点半时,腾格拉尔夫人吩咐备车出去。腾格拉尔躲在一张窗帷后面,注视着他预料之中的那次出门。他吩咐仆人,腾格拉尔夫人一回家马上来通知他,但她到两点钟也没回来。于是他吩咐套马,驱车到下议院,在发言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从十二点到两点,他一直呆在他的书房里,拆开一封封的信件,堆叠起一个个的数字,心里愈来愈觉得愁闷。他接待了一些客人,其中有卡瓦尔康蒂少校。少校还是象他往常一样地古板和严谨,他分秒不差地正巧在前一天晚上所约定的那个时间来访,来和那位银行家了结他的事务。腾格拉尔在开会的时候显得异常激动,比往常更猛烈地攻击内政部,然后,当离开下议院钻进马车的时候,他告诉车夫驱车到香榭丽舍大道二十号。
  基督山在家,但他正在和一个客人谈话,请腾格拉尔在客厅里等一会儿。在等候的期间,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长衣的神甫,那个人无疑比他更熟悉主人,他没有等,只是鞠了一躬,就继续向里面的房间走去。一分钟之后,神甫进去的那扇门又打开,基督山出来了。“对不起,”他说,“我亲爱的男爵,我的朋友布沙尼神甫,或许您刚才看见他经过了这里,他刚到巴黎。由于好久不见了,所以同他多聊了一会儿,劳您久等了。希望您能理解这个借口。”
  “没什么,”腾格拉尔说,“是我的错,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我自愿告退。”
  “请一定不要走,相反,请坐。您怎么啦?您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我很为你担心!因为当一个资本家发愁的时候,正如一颗彗星的出现一样,它预示着世界上某种灾难要发生了。”
  “这几天来我交了恶运,”腾格拉尔说,“我老是只听到坏消息。”
  “啊,真的!”基督山说,“您在证券交易所里又栽了一个跟头吗?”
  “不,那方面我至少还可以得到一点补偿。我现在的麻烦是由的里雅斯特的一家银行倒闭引起来的。”
  “真的!”您所指的那家倒闭的银行难道就是雅格布·曼弗里那家吗?”
  “一点不错。您想想看,这位先生和我不知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每年往来的数额达八九十万。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或拖延过日期——付款象一位王公大人一样爽快。嗯,我给他垫付了一百万,而现在我那位好先生雅格布·曼弗里却延期付款了!”
  “真的?”
  “这种倒霉的事是闻所未闻的。我向他支取六十万里弗,我的票子没能兑成现金,被退了回来。此外,我手里还有他所出的四十万法郎的汇票,这个月月底到期,由他的巴黎特派员承兑的。今天是三十日。我派人到他那里去兑现,一看,那位特派员竟然不见了!这件事,再加上那西班牙事件给我的打击,使我这个月月底的光景够瞧的了。”
  “那么您真的在那个西班牙事件里损失了很多吗?”
  “是的,我损失了七十万法郎。
  “咦,您怎么会走错这一步的呢——象你这样的一个老狐狸精?”
  “噢,那全是我太太的错。她做梦看见卡罗斯先生已经回到了西班牙,她相信了。她说,这是一种磁性现象。当她梦见一件必将发生的事的时候,她就通知我。在这种信念上,我允许她去做投机生意。她有她的银行和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投机,输了钱。当然,她投机的钱是她自己的,不是我的,可是,您也知道,当七十万法郎离开太太的荷包时,丈夫总是知道的。难道您没听见人说起过这事吗?哼,这事已闹得没人不知道了!”
  “是的,我听人说起过,但详细情形却不了解。对于证券交易所里的事,谁都不会比我懵懂的了。”
  “那么您不做投机生意吗?”
  “我?我光是管理我的收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哪还有心思投机呢?除了我的管家之外,我还不得不雇一个管账的和一个小伙计,至于这桩西班牙事情,我想,卡罗斯先生回来的那个故事,男爵夫人并非完全是做梦看见的吧。报纸上也谈到过这件事,不是吗?”
  “那么您相信报纸吗?”
  “我?一点都不相信,不过我认为那忠实的《消息报》是个例外,它所公布的都是真消息——急报局的消息。”
  “对了,我就是这一点弄不明白,”腾格拉尔答道,“卡罗斯先生回来的消息的确是急报局的消息。”
  “那么,”基督山说道,“这个月您差不多损失了一百七十万法郎!”
  “老实说,不是差不多,我的的确确损失了那么多。”
  “糟糕!”基督山同情地说,“这对于一位三等富翁来说可是一个很厉害的打击。”
  “三等富翁,”腾格拉尔说,觉得有点受辱,“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基督山又说,“我把富翁分成三等——头等,二等,三等。凡是手中有宝藏,在法国、奥地利和英国这种国家里拥有矿产、田地、不动产,而且这种宝藏和财产的总数约为一万万左右的,我把他们叫作头等富翁。凡是制造业或股份公司的大股东,负有某重任的总督,小国王公,年收入达一百五十万法郎,总资产在五千万左右的,就把他们叫作二等富翁。最后,凡是资产分散在各种企业上的小股东,靠他的意志或机遇赚钱,经受不起银行倒闭的,经受不起时局急变的,财产的增减单纯靠搞投机,受自然规律中大鱼吃小鱼定律的支配,虚实资本总共约莫在一千五百万左右的,我称他们为三等富翁。我想您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最后一种吧?”
  “糟就糟在这儿!是的!”腾格拉尔回答。
  “那么,象这样再过六个月,”基督山平静地说道,“一个三等富翁就要绝望了。”
  “噢,”腾格拉尔说道,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您讲得时间多快啊!”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七个月吧,”基督山还是用同样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告诉我,您有没有想过:一百七十万的七倍几乎就是一千二百万这一点?没有?嗯,你是对的,因为假如您这样反省一下的话,您就决不会把您的本钱拿出来冒险了,因为本钱对于投机家来说,正如文明人的皮肉一样。我们都穿衣服,有些人的衣服比别人的华丽。——这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但当一个人死了以后,他就只剩下了皮肉。同样的,当退出商场的时候,您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了五六百万的真本钱,因为三等富翁的实际资产决不会超过他表面上看上去的四分之一。这就象铁路上的火车头一样,由于四周有煤烟和蒸气包围着它的体积,才显得特别庞大。嗯,在您那五六百万真本钱里面,您刚刚已经损失了差不多两百万,那一定会使您的信用和虚产也相应地减少,按我的比喻来看,您的皮肉已经裂开在流血了。要是再照这样再重复三四次,就会致你于死地的。啊!您必须对它注意才行,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需要不需要钱?要不要我借些给您?”
  “您这位计算家的话真令人丧气,”腾格拉尔大声说道,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并以种种乐观的念头来支撑着他自己。“我同时还有成功的投机买卖可以赚钱,我可以增加营养来弥补大出血的损失。我在西班牙打了个败仗,我在的里雅斯特吃了次亏,但我的海军会在印度捕获到大商船,我的墨西哥先遣队会发现矿藏。”
  “好极了!好极了!但伤口依然在那儿,一受损失便会旧病复发。”
  “不会的!因为我只做十拿十稳的交易,”腾格拉尔用江湖医生吹法螺的那种廉价的雄辩回答说。“要弄倒我,必须有三个政府垮台才行。”
  “喂,这种事也是有过的呀!”
  “那必须是泥土里长不出庄稼来!”
  “请记住七年丰收七年灾荒的那个故事吧。”
  “那必须是大海突然枯干,象法老王的时代那样。但现在的大海还多得很,而且即使遇到那样的不测,还可以把船只改成车辆的。”
  “那就好了!我向您道喜,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基督山说。“我看是我弄错了,你应该列为二等富翁才对。”
  “我想我或许可以得到那种荣誉,”腾格拉尔说着,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使基督山联想到画家们在画废墟的时候常常喜欢连带涂上去的那种病态的月亮。“既然我们谈到生意上来了,”他又说,很高兴得到一个转变话题的机会,“请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对待卡瓦尔康蒂先生?”
  “给他钱呀,假如他给你的票据看来可靠的话。”
  “可靠极了!他今天早晨亲自拿来了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是布沙尼神甫开给您,经您签字以后转给我的。那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我当即把四万法郎的钞票数给了他。”
  基督山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
  “还有,”腾格拉尔又说道,“他为他的儿子在我的银行里开了一个户头。”
  “我可以问问他允许那个青年人用多少钱吗?”
  “一个月五千法郎。”
  “一年六万法郎。我预料到了卡瓦尔康蒂是一个吝啬的人。五千法郎一个月叫一个青年人怎么生活呢?”
  “您知道,要是那个青年人想多要几千的话”
  “千万别透支给他,那老的可是决不肯认账的。您不了解这些意大利富翁的脾气,他们是十足的守财奴。那封委托书是哪家银行开出来的?”
  “哦,是福济银行开的,那是佛罗伦萨信用最好的一家。”
  “我并非在说您会吃倒账,但我得提醒您,您得严守委托收上的条款。”
  “那么您不信任卡瓦尔康蒂吗?”
  “我?噢,只要他签一个字,我给他垫付六百万都不成问题。我只是指我们刚才所提到的二等富翁而言。”
  “尽管很有钱,他却是那么的平淡朴实!我始终认为他只不过是个少校而已。”
  “您实在是恭维他了,因为的确如您所说的,他没什么风度。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象是年老潦倒的中尉。但意大利人都是这样的,当他们不是象东方的圣人那样大放光芒的时候,他们看上去就象犹太老头子。”
  “那个青年人比较好一点。”腾格拉尔说道。
  “是的,或许有点神经质,但大体上来讲,他似乎很完美。我有点为他担心。”
  “为什么?”
  “因为据说,您在我家里和他见面的那一天,他还是初次踏入社交界。他以前出门旅行,总是跟着一位非常严厉的家庭教师,而且从没到过巴黎。”
  “这些意大利贵族都是在本阶级里互相通婚的,是吗?”腾格拉尔随随便便地问道,“他们喜欢门当户对地联姻。”
  “当然罗,一般说来这样的,但卡瓦尔康蒂是个别具卓见的人,他凡事都与别人不同。我以为他是带儿子到法国来选媳妇的。”
  “您这样想吗?”
  “我确信如此。”
  “您听人提到过他的财产吗?”
  “老是听人谈到那方面的事,只是有些人说他有几百万,而有些人则说,他连一个大子儿都不趁。”
  “您怎么看呢?”
  “我不应该来影响您,因为那只是我个人的感想。”
  “那么,您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这些边关大将,这些节度使。要知道卡瓦尔康蒂曾统领过大军,坐镇过几个省。他们的百万家财都藏在秘密角落里,只把这种秘密传给他的长子,长子再同样的一代代传下去,证据就是他们都干黄枯瘪,象共和国的金币一样,真是愈看愈象。”
  “当然罗,”腾格拉尔说,“另外一个证据就是他们连一寸土地的产权都没有。”
  “或少可以说极少,除了他在卢卡的那座大厦以外,我就不知道他是否还有别的地产。”
  “啊!他有一座大夏吗?”腾格拉尔笑嘻嘻地说,“哦,那倒也很值几个钱的。”
  “是的,更妙的是,他把它租给了财政部长,而他自己则住在一所很简单的房子里。哦!我以前已经对您说过了,我觉得那个好人是非常吝啬的!”
  “好了,别替他吹嘘了。”
  “我简直可以说并不认识他。我记得,我一生之中曾见过他三次。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布沙尼神甫和他自己告诉我的。神甫今天早晨跟我谈到了卡瓦尔康蒂代他儿子所定的计划,还说卡瓦尔康蒂不想让他的财产再湮没在意大利了,那是个死地方,他很想找到办法到法国或英国来把他那几百万翻几个翻。请记得,虽然我极其信任布沙尼神甫,但对于这个消息的真假我是不能负责的。”
  “没关系,谢谢您给我介绍顾客。他给我的顾客名单增光不少。当我把卡瓦尔康蒂的身份解释给我的出纳听的时候,他也很引以为荣。慢来——顺便问您一个问题——当他那种人给他的儿子娶亲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要分一点财产给他们呢?”
  “噢,那得看情形而定。我认识一位意大利亲王,富有得象一座金矿似的,是托斯卡纳最高贵的贵族之一。假如他儿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心愿,他就给他们几百万,假如他们的婚姻是他所不赞成的,他每月只给他们三十个艾居。要是安德烈的婚姻能符合他父亲的心愿,他或许会给他一百万、两百万,或是三百万。譬如说,那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他就可以在他亲家翁的银行里投资得点好处。又假如,那个未来的媳妇不中他的意——那就再见吧。卡瓦尔康蒂老头就会拿起钥匙,们他的小银库牢牢地锁上,于是安德烈先生就不得不象巴黎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靠玩纸牌和掷骰子来过活了。”
  “啊!那个小伙子会找到一个巴伐利亚或秘鲁的公主的,他要的是极其有钱的名门贵族。”
  “不,阿尔卑斯山那边的这些大贵族们是常常和平民通婚的,象朱庇特那样,他们喜欢跨族联姻。但是,我亲爱的腾格拉尔先生,您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难道您想跟安德烈联姻吗?”
  “说老实话!”腾格拉尔说,“这桩投机生意看来倒不坏,而您也知道我是个投机家。”
  “我想您该不是指腾格拉尔小姐吧。您不会希望看到那可怜的安德烈被阿尔贝割断喉咙吧?”
  “阿尔贝!”腾格拉尔耸耸肩说道,“啊,是的,我想,他对于这件事是不怎么在乎的。”
  “可他不是已经跟令爱订婚了吗?”
  “当然,马尔塞夫先生和我曾谈过这件婚事,但马尔塞夫夫人和阿尔贝——”
  “您该不会说那不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儿吧?”
  “的确,我想腾格拉尔小姐并不比马尔塞夫先生逊色。”
  “腾格拉尔小姐的财产将来不会少,那是毫无疑问的,尤其是假如急报局不再出什么岔子的话。”
  “噢!我并非仅指她的财产,但请告诉我——”
  “什么?”
  “您请客为什么不邀请马尔塞夫一家呢?”
  “我请了的,但他推托说马尔塞夫夫人必须到迪埃普去呼吸海滨的新鲜空气,因此不能来。”
  “是的,是的,”腾格拉尔说着大笑起来,“那对她是大有好处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她青年时代所呼吸的空气。”基督山假装没有注意到这句震颤他的心弦的话,让它滑了过去。
  “但是,假如说阿尔贝不如腾格拉尔小姐有钱,”伯爵说,“您总得承认他们的门第很不错的吧?”
  “他的门第是不错,但我的也并不差。”
  “当然罗,您的姓很普遍,而且您也有爵位,但您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一家有五世纪历史的贵族总比一家只有二十年历史的贵族说起来名声响得多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腾格拉尔带着一个他自以为是的讽刺的微笑说道,“我情愿要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而不要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
  “可是,我倒并非认为马尔塞夫不如卡瓦尔康蒂。”
  “马尔塞夫!慢来,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说,“您也是个聪明人,是不是?”
  “我自己是这样想的。”
  “您懂得家谱学?”
  “略微懂一点。”
  “噢,瞧瞧我的纹章,它比马尔塞夫更有价值。”
  “怎么会呢?”
  “因为,虽然我不是一位世袭的男爵,但至少我千真万确是姓腾格拉尔。”
  “嗯,那又怎么样?”
  “而他的姓却不是马尔塞夫。”
  “怎么——不是马尔塞夫?”
  “一点边儿都没沾。”
  “噢,请说明白一点儿!”
  “我这个男爵是人家封的,所以我货真价实的是个男爵。而他是自己对自己叫的伯爵,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伯爵。”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我说,我亲爱的伯爵,马尔塞夫是我的朋友,说得更确切些,是我过去三十年来的老相识。你知道,我在竭力争取我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从来没忘记过我的出身。”
  “这是一种非常谦逊或者说非常骄矜的风度。”基督山说。
  “嗯,我当公司职员的时候,马尔塞夫还只是个渔夫。”
  “他那时叫——”
  “弗尔南多。”
  “只是弗尔南多?”
  “弗尔南多·蒙台哥。”
  “您确信没弄错?”
  “我觉得应该不会错!因为我从他手里买过很多的鱼,所以知道他的姓名。”
  “那么您为什么想到要把令爱给他儿子呢?”
  “因为弗尔南多和腾格拉尔两个人都是暴发户,都后来成了贵族,都发了财,所以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人提到他,却从来没谈到过我。”
  “什么事?”
  “哦,没什么!”
  “啊,是的!您的这番话使我想起了一件关于弗尔南多·蒙台哥这个人的事来了。我是在希腊听说的。”
  “那事是不是和阿里总督有关?”
  “一点不错。”
  “这是一个迷,”腾格拉尔说,“我承认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查明它的真相。”
  “假如您真想这么做,那是很容易的。”
  “怎么会呢?”
  “您在希腊大概有来往的银行吧?”
  “当然有。”
  “亚尼纳呢?”
  “到处都有。”
  “那就好办了,写一封信给您在亚尼纳的来往银行,问问他们在阿里·铁贝林蒙难的时候,一个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的法国人曾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
  “您说得不错,”腾格拉尔一下子站起来说道,“我今天就写。”
  “写吧。”
  “我一定写。”
  “假如您听到有什么的确极其不名誉的事情——”
  “我会来告诉您的。”
  “谢谢。”
  腾格拉尔急步走出了房间,一下跳进了他的马车。
  (第六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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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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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来跟踪一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驱车顺着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穿过了那条小巷。她的穿着非常朴素,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帽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心里觉得很高兴。那辆出租马车穿过了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车费便已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所以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都没有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一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此时跳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他说道,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没错:我们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路上留下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而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是一个罪恶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道。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闪烁了一下。”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历过的。当我们沉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总会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例子,以改邪归正末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起我们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行为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了,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会责怪你们的,愈多受非议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的话,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遭受的打击。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但从那时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困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因此,人类的过失,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那种手段我们事先却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别人造成的。”
  “可是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为您已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刚一升到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面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不,花丛底下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腾格拉尔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了,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请说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可怜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终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则怀着和您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不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止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缄默。您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这个秘密很难保守,但我们还是保守住了。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似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面。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即是那孩子的尸体。他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就立刻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上签了字,获得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还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等待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人,他曾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我,曾看到过我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难道他不会以此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复的事情,是我应该不惜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抹掉。我应该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在房间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没在那个房间里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躲藏着的人。我似乎处处都听到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没有人会看到或听到我,于是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怎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似乎快要发疯了。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在发抖。我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只要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点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了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害怕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给自己壮胆。我好象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检查树丛,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啼叫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这里的寂静了。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已长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我站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真象以后,就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了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忽过去的痕迹。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就成立了。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那么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道。
  “我们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惶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别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了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他的理智,他觉得要转变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秘密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福声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会连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情形一点都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假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和干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失踪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在听这一番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这就完了吗?”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来没停止过搜索和探问。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勇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驱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啊”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罗。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点,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那些珍馐美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一下,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见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恕我急不择言,我的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
  “我睡觉的时候象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第六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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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夏季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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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腾格拉尔夫人去见检察官那天,一辆旅行马车驶进了海尔达路,穿过了二十七号大门,在园子里停了下来。不一会儿,车门打开,马尔塞夫夫人扶着她儿子的肩膀下车。阿尔贝不久就离开了她,吩咐套马,在打扮了一番之后,就驱车到了香榭丽舍大道,基督山的家里。伯爵带着他那种习惯性的微笑出来迎接他。说来奇怪,伯爵这个人,似乎谁都无法进一步和他密切关系。凡是想和他结成所谓‘知己’的人,会遇到一重无法逾越的障碍。马尔塞夫本来是张开着双臂向他奔过去的,但一到跟前,他的心就冷了,尽管对方的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他却只敢伸出一只手去。基督山以他那不变的习惯,把那只手冷淡地握了一下。
  “唉!”阿尔贝说,“我来啦,亲爱的伯爵。”
  “欢迎你回来!”
  “我是一个钟头以前才到的。”
  “是从迪埃普来的吗?”
  “不,从的黎港来。”
  “啊,真的!”
  “我第一个就来拜访您了。”
  “您真太好了。”基督山用一种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
  “唉!情况怎么样?”
  “您不该向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打听消息。”
  “我知道,但所谓的打听消息,我的意思是您有没有为我办了什么事?”
  “您曾委托过我办什么事吗?”基督山装出一种很不安的样子说。
  “嘿,嘿!”阿尔贝说,“别假装不知道了。人家说,人隔两地,情通一脉——嗯,在的黎港的时候,我曾感到一阵触电似的麻木。您不是为我办了一些什么事,便是在想念我。”
  “可能吧,”基督山说,“我的确曾想念过您,但我必须承认,那股电流虽然或许是我发出去的,但我自己却并不知道。”
  “真的!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腾格拉尔先生到我这里来吃了一次饭。”
  “这我知道,正是为了避免遇到他,家母和我才离开巴黎的。”
  “但同席的还有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
  “您那位意大利王子吗?”
  “别那么夸大,安德烈先生还在自称子爵呢。”
  “他自称,您说?”
  “是的,他自称。”
  “那么他不是个子爵喽?”
  “哦!我怎么知道?他这样自称,我当然也就这样称呼他,人人也都这样称呼他。”
  “您这个人真是怪!还有什么?您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儿吃过饭?”
  “是的。”
  “还有您那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
  “还有卡瓦尔康蒂子爵,他的侯爵父亲,腾格拉尔夫人,维尔福先生夫妇——难得的贵宾——德布雷,马西米兰·莫雷尔,还有谁,等一等——啊!夏多·勒诺先生。”
  “他们提到过我吗?”
  “丝毫没有。”
  “那真糟。”
  “为什么?我好象记得您是希望他们忘记您的?”
  “假如他们没有提到过我,我便可以确定他们曾想到我,我很失望。”
  “只要那些想念您的人里面没有腾格拉尔小姐,对您又有什么影响呢?不错,她或许在家里想念您。”
  “那我倒不怕,假如她的确想念我的话,那也只是象我对她一样的想念而已。”
  “心心相印!那么你们是互相讨厌罗?”伯爵说。
  “听我说!”马尔塞夫说。“假如腾格拉尔小姐能不使我受殉道者的痛苦,不必经过我们两家的正式婚姻手续来报答我的情谊,那对我可就再好不过了。一句话,腾格拉尔小姐可以做个可爱的情妇,但做太太,糟透了!”
  “您就是这样看待您那位未来的太太的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说得更残酷些,这是真的,至少是实情。可是这个梦是无法实现的,因为腾格拉尔小姐必定要作我的太太的。也就是说,一定会和我住在一起。在离我十步路之内对我唱歌、作曲或玩乐器的。我想起来就怕。我们可以抛弃一个情妇,但对于一位太太,老天爷!那就是一回事了。那是永久性的。不管她在身边或在远处,总是永久的东西。一想到腾格拉尔小姐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即使大家隔得远远的那也够可怕的。”
  “您真难讨好,子爵。”
  “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实现不可能的事情。”
  “什么事?”
  “找到一位象家母那样的妻子。”
  基督山的脸色顿时变白了,他望着阿尔贝,手里在玩弄着那支华丽的手枪。
  “那么令尊很幸福罗?”他说道。
  “您知道我对家母的看法,伯爵。您看看她,还很美丽,很有活力,象以前一样。要是别的当儿子的陪他的母亲到的黎港去住四天,他肯定会觉得枯燥,厌烦,但我陪了她四天,却比陪伴玛琵仙后[民间传说中的仙女,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有详细描写。——译注]或狄达尼亚仙后[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人物。——译注]更满意,更宁静,更——我可以这样说吗?——富于诗意。”
  “那真是十全十美到了极点,您会使人人都发誓要过独身生活啦。”
  “正是为这个原因,”马尔塞夫又说,“由于知道世界上确有十全十美的女子,所以我才并不急于娶腾格拉尔小姐。您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东西,当我们得到它的时候,它的价值就会增加?在珠宝店的橱窗里闪闪发光的钻石,当它到了我们自己手里的时候,光彩就更灿烂了,但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还有更好的,却依旧保留着较次点的,您知不知道那会让人多么痛苦?”
  “真是欲海无边哪!”伯爵喃喃地说道。
  “所以,假如欧热妮小姐能理解人只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她有几百万,而我连几十万都没有,那我就高兴了。”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
  “我曾经想到过一个计划,”阿尔贝继续说,“凡是怪癖的东西,弗兰兹都喜欢。我想设法使他爱上腾格拉尔小姐,但尽管写了四封最具诱惑力的信,他都仍一成不变地回答:‘我的怪癖虽大,但她却不能使我破坏我的诺言。’”
  “这就是我所谓的那真诚的友谊,您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却拿来推荐给别人。”
  阿尔贝微笑了一下。“顺便告诉您一下,”他又说,“弗兰兹就要来了。但您对那个消息是会感兴趣的。您不喜欢他是吗?”
  “我!”基督山说,“我亲爱的子爵,您怎么会想到我不喜欢弗兰兹先生呢?我喜欢每一个人。”
  “您把我也包括在这‘每一个人’面里了吗?谢谢!”
  “请不要误会,”基督山说,“我爱每一个人就象上帝要我们爱我们的邻居那样。那是基督教意义上的爱,但我也有少数几个极其痛恨的人。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弗兰兹·伊皮奈先生吧。您说他就要回来了?”
  “是的,是维尔福先生召他回来的,维尔福先生显然是急于要把瓦朗蒂娜小姐嫁出去,正如腾格拉尔先生想看到欧热妮小姐早日出阁一样。有一个长大了的女儿在家里,做父亲的一定非常为难,不把她们弄走,他们就象是会发烧一样,每分钟脉搏要跳九十下。”
  “但伊皮奈先生不象您,他耐心地承受了他的不幸。”
  “岂止如此,他谈起那件事来时很严肃,正襟危坐,好象在谈论他自己的家里人似的。而且,他极其尊敬维尔福先生夫妇。”
  “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维尔福先生总是被人看作是一个严厉但却公正的人。”
  “那么,”基督山说,“总算有一个人不象那个可怜的腾格拉尔那样受您责难了。”
  “或许那是因为我不必被迫娶他女儿的缘故吧。”阿尔贝回答,大笑起来。
  “真的,我亲爱的先生,”基督山说,“您太自负了。”
  “我自负?”
  “是的,抽一支雪茄吧。”
  “很愿意。我怎么自负呢?”
  “咦,因为您在这儿拼命为自己辩护,要避免腾格拉尔小姐。但让事情去自然发展吧,或许首先撤退的并不是您。”
  “什么!”阿尔贝瞪着眼睛说道。
  “毫无疑问,子爵阁下,他们是不会强迫您就范的。来吧,正正经经地说吧,您不想废除你们的婚约?”
  “假若能够,我愿意为此付出十万法郎。”
  “那么您可以大大地高兴一番。腾格拉尔先生愿意出双倍于那个数目的钱来达到这一目的。”
  “难道我真的这样幸福吗?”阿尔贝说,他的脸上依旧浮过了一片几乎难以觉察的阴云。“但是,我亲爱的伯爵,腾格拉尔先生有理由这样做吧?”
  “啊!您的骄傲和自私的心里显露出来啦。您可以用一把斧头去攻击别人的自尊心,但假如您自己的自尊心被一根小针刺了一下,您就畏缩了起来。”
  “不是的,但依我看,腾格拉尔先生似乎——”
  “应该喜欢您,是不是,嗯?他的鉴赏能力不高,他好象喜欢另外一个人。”
  “是谁?”
  “我也不知道,您自己去研究和判断吧。”
  “谢谢您,我懂了。听着:家母——不,不是家母,我弄错了——家父准备要开一次舞会。”
  “在这个季节开舞会?”
  “夏季跳舞会是很时兴的。”
  “即使不然,只要一经伯爵夫人提侣,就会时兴起来的。”
  “您说得不错。您知道,这是清一色的舞会——凡是七月里留在巴黎的人,一定是真正的巴黎人。您可不可以代我们邀请两位卡瓦尔康蒂先生?”
  “哪天举行?”
  “星期六。”
  “老卡瓦尔康蒂到那时就已经走了。”
  “但他的儿子还在这儿。您可不可以邀请一下小卡瓦尔康蒂先生?”
  “我不熟悉他,子爵。”
  “您不熟悉他?”
  “不,我是在几天前才和他初次见面的,对于他的事不论从哪方面讲我都没有把握。”
  “但您请他到您的家里来吃过饭的?”
  “那是另一回事,他是一位好心肠的神甫介绍给我的,神甫或许受骗了。你直接去请他吧,别让我代替你去邀请了,假如他将来娶了腾格拉尔小姐,您就会说是我搞的阴谋,要来和我决斗的。再说,我自己也可能不去。”
  “不去哪儿?”
  “你们的舞会。”
  “您为什么不去?”
  “只有一个理由,因为您还没有邀请我。”
  “但我是特地为那项使命才来的呀。”
  “您太赏脸了,但我或许会因事受阻的。”
  “假如我告诉您一件事情,您就会排除一切障碍屈驾光临了。”
  “告诉我什么事。”
  “家母恳请您去。”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基督山吃了一惊。
  “啊,伯爵,”阿尔贝说,“我向您保证,马尔塞夫夫人跟我说得很坦白,假如您没有那种我刚才提到过的远地交感的感触,那一定是您身体里根本没有这种神经,因为在过去的这四天里,我们除了你没谈论到任何别人。”
  “你们在谈论我?多谢厚爱!”
  “是的,那是您的特权,您是一个活的话题。”
  “那么,在令堂眼中,我也是一个问题吗?我还以为她很理智,不会有这种幻想呢。”
  “我亲爱的伯爵,您是每一个的问题——家母的,也是别人的,很多人研究你,但没有得出结论,您依旧还是一个谜,所以您尽管放心好了。家母老是问,您怎么这样年轻。我相信,G伯爵夫人虽然把您比做罗思文勋爵,而家母却把您看作了卡略斯特洛[卡略斯特洛(一七四三—一七九五),意大利著名骗子,后被判终身监禁。——译注]或圣日尔曼伯爵[圣日尔曼伯爵(一七八四卒),法国冒险家,为法王路易十五从事各种政治阴谋活动。——译注]。您一有机会就可以证实她的看法,这在您是很容易做到的,因为您有前者的点金石和后者的智慧。”
  “我谢谢您的提醒,”伯爵说,“我尽力去应付来自各方面的对我的揣测就是了。”
  “那么,星期六您来?”
  “来的,既然马尔塞夫夫人邀请我。”
  “您太赏脸了。”
  “腾格拉尔先生去不去?”
  “家父已经邀请他了。我们当设法去劝请那位大法官维尔福先生也来,但他可能会使我们失望的。”
  “俗话说,‘永远不要失望。’”
  “您跳舞吗,伯爵?”
  “跳舞?”
  “是的,您。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跳舞对于未满四十岁的人来说真是最合适不过了。不,我是不跳舞的,但我喜欢看别人跳。马尔塞夫夫人跳舞吗?”
  “从没跳过,您可以和她聊聊天,她非常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真的!”
  “是的,的确是真的,我向您保证,您是她唯一曾显示过那种好奇心的人。”
  阿尔贝起身拿起了他的帽子,伯爵陪他到了门口。“我有一件事很后悔。”走到台阶前,他止住阿尔贝说道。
  “行,什么事?”
  “我跟您讲到腾格拉尔的时候,有点失礼了。”
  “恰恰相反,关于他,永远用同样的态度跟我讲好了。”
  “那好!这我就放心了。顺便问一句,您认为伊皮奈先生何时候能到?”
  “最迟五六天可到。”
  “他什么时候结婚?”
  “圣·梅朗先生夫妇一到,就立刻结婚。”
  “带他来见我。尽管您说我不喜欢他,但我向您保证,我倒是高兴能见见他。”
  “遵命,爵爷。”
  “再会。”
  “星期六再会,届时我一定恭候您,希望不会落空。”
  “好的,我一定来。”
  伯爵目送着阿尔贝上了车,阿尔贝连连向他挥手道别。当他踏上他的轻便四轮马车以后,基督山转过身来,看到了贝尔图乔。“有什么消息?”他问。
  “她到法院去了一次。”管家回答。
  “在那儿停留了多久?”
  “一个半钟头。”
  “她有没有回家?”
  “直接回家去了。”
  “好,我亲爱的贝尔图乔,”伯爵说,“我现在劝你去寻找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诺曼底的那处小产业。”
  贝尔图乔鞠了一躬,他所得到的这个命令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出发了。”
  (第六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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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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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福先生信守着他对腾格拉尔夫人许下的诺言,极力去调查基督山伯爵究竟是怎样发现欧特伊别墅的历史的。他在当天就写信给了波维里先生(波维里先生已经从典狱长了升到了警务部的大臣),向他索要他所需要的情报;后者请求给他两天的时间去进行调查,届时大概就可以把所需的情报提供给他了。第二天晚上,维尔福先生收到下面这张条子:“基督山伯爵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威玛勋爵,是一个有钱的外国人,行踪不定,目前在巴黎;另一个是布沙尼神甫,是一个在东方广行善事、颇得该地人士称誉的意大利教士。”
  维尔福先生回信吩咐严密调查这两个人的一切情况。他的命令很快被执行了,第二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份详细的报告:“神甫到巴黎已经一个月,住在圣·苏尔莫斯教堂后面的一座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上下两层,每层有两个房间。接下的两个房间中的一间是餐厅,房子有桌子一张,椅子数把,胡桃木碗柜一只;另一间是镶着壁板的客厅,并无壁饰、地毯或时钟。神甫显然只购置纯对必需的用具。神甫很喜欢楼上的那个起坐间,里面堆满神学书和经典,一个月来,他常常埋头在书堆里,所以那个房间倒不象是起居室,而象是一间书房。他的仆人先要从一个门洞里望一望访客,如果来者绝不认识或不喜欢,就回答说神甫不在巴黎——这个答复能使大多数人满意,因为大家都知道神甫是一位大旅行家。而且,不论是否在家,不论在巴黎或开罗,神甫总留下一些东西施舍给来访的人,那个仆人就用他主人的名义从门洞里把东西分散给人。书房旁边另外那个房间是寝室。全部家具只有一张没有帐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只铺黄色天鹅绒厚垫的睡帽。
  威玛勋爵住在圣·乔琪街。他是一个英国旅行家,在旅行中花掉的钱特别多。他的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白天只在那里逗留几个钟头,而且极少在那儿过夜。他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从来不说一句法国话,却能写纯正的法文。”
  在检察官得到这些详细情况的第二天,有个人驱车到费洛街的拐角处下车,走去敲一扇深绿色的门,要见布沙尼神甫。
  “不在家,他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仆人回答说。
  “这个答复不能使我满意,”来客答道,“因为对于派我来的那个人,是没有人会说自己不在家的,还是请你劳神去告诉布沙尼神甫——”
  “我已经告诉你他不在家啦!”仆人又说。
  “那么,当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张名片和这封盖过封印的信交给他。他今天晚上八点钟在不在家?”
  “当然在的。除非他在工作,那他也就和出门一样了。”
  “那我今晚八点再来。”来客说完,就走了。
  果然到了指定时间,那个人还是乘着那辆马车来了,但这一次马车并不停在费洛街的街尾,而是停在那扇绿门前面。
  他一敲门,门就开了他走了进去。根据仆人对他的恭敬殷勤的态度上,他看出那封信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神甫在家吗?”他问。
  “是的,他在书房里工作,他在恭候您,先生。”听差回答。来客走上一座很陡的楼梯,迎面看到神甫坐在桌子前面。
  桌子上有一盏灯,灯罩很大,把灯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间里其余部分相当黑暗,他看见神甫穿着一件和尚长袍,头上戴着中世纪学者所用的那种头巾。“幸会,幸会,阁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吗?”来客问。
  “是的,阁下,”神甫回答,“而您就是那位以前做过典狱长,现任警察总监波维里先生派来的使者吗?”
  “一点不错,阁下。”
  “身负巴黎保安重任的一位使者?”
  “是的,阁下。”来客犹像了一下,脸也有些红了。
  神甫把眼镜架好,这副大眼镜不但遮住两眼,并且连他的颧骨也遮住了,他又重新坐下来,并示意来客也就座。“我悉听您的吩咐,阁下。”神甫带着很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说。
  “我所负的使命,阁下,”来客一字一顿地说,“不论是对完成这项使命的,还是对作为这项使命的对象,都是机密的。”
  神甫鞠了一躬。“您的正直,”来客继续说,“总监是早有耳闻的,现在,他作为法官,希望要从您这儿了解一点有关社会治安的情况。为了了解这些情况,他委托我来见您。希望不要碍于友谊或人情而不会使您掩饰事实的真相。”
  “阁下,只要您所了解的情况不至于给我带来良心上的不安就行。我是一个教士,阁下,譬如说,人们在忏悔的时候所讲出来的秘密,那就必须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给人类的法庭。
  “您别担心,神甫阁下,我们会尊重您的良心安宁。”
  这个时候,神甫把靠近自己那一边的灯罩压得更低一些,另外那一边就翘了起来,使来客的脸被照亮了,而他自己则仍在暗处。
  “对不起,神甫阁下,”警察总监的使者说,“灯光太刺眼了。”
  神甫把灯罩压低,“现在,阁下,”他说,“我在恭听了,请说吧!”
  “我来直截了当地说。您认识基督山伯爵先生吗?”
  “我想您是指柴康先生吧?”
  “柴康!这么说他不叫基督山?”
  “基督山是一个地名,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座岩礁的名字,不是一个姓。”
  “好吧,既然基督山先生和柴康先生是一个人,我们就不必在字面上争论了。”
  “绝对是一个人。”
  “我们就来谈谈柴康先生吧。”
  “好吧。”
  “我刚才问您认不认识他?”
  “我和他很熟。”
  “他是谁?”
  “一个有钱的马耳他造船商的儿子。”
  “我知道,报告上也这么说。但是,您知道,警务部对空泛的报告不会满意的。
  “但是,”神甫温和地微笑着答道,“当报告与事实相符的时候,谁都必须相信——别人得相信,警务部也得相信。”
  “但您能确信这一点吗?”
  “您是什么意思?”
  “阁下,我对于您的诚实并无丝毫怀疑,我只是问您,您对于这一点能不能确定?”
  “我认识他的父亲柴康先生。”
  “啊,啊!”
  “小时候,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船坞里玩耍。”
  “但他这个伯爵的头衔是哪儿得来的?”
  “您知道那是可以买到的。”
  “在意大利?”
  “到处都行。”
  “而他的财产,据一般人说,简直是无限——”
  “哦,关于这一点,”神甫说,“‘无限’用得很恰当。”
  “您以为他有多少财产?”
  “每年十五万至二十万里弗左右的利息。”
  “这也在情理之中,”来客说,“我听说他有三四百万呢!”
  “每年二千万里弗收益金就得四百万本。”
  “但我听说他每年有四百万的利息收入。”
  “哦,那是不可信的。”
  “您知道那个基督山岛?”
  “当然,凡是从巴勒莫、那不勒斯或罗马经海道来的法国人,都知道这个岛,因为他们都必须从岛的附近经过,看得到它。”
  “据说那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那是一座岩山。”
  “伯爵为什么要买一座岩山呢?”
  “为了要做一个伯爵。在意大利,如果想当伯爵,就必须有一处采地。”
  “您想必听到过柴康先生青年时代的冒险经历吧?”
  “那位父亲?”
  “不,他的儿子。”
  “这我知道得不确切,那个时期我没有看到我那青年朋友。”
  “他去从军了吗?”
  “我好象记得他当过兵。”
  “加入哪一军种?”
  “海军。”
  “您作为神甫,他向您忏悔过吗?”
  “不,先生,我想他是一个路德教徒。”
  “一个路德教徒?”
  “我说我想如此,我没有肯定,而且,我以为法国是有信仰自由的。”
  “当然,我们现在所调查的不是他的信仰,而他的行动。我代表警察总监请求您把您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
  “大家认为他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基于他对东方基督教徒所做的杰出贡献,教皇曾封他为基督爵士——这种荣誉一向是只赐给亲王的。他还有五六种尊贵的勋章,都是东方诸国国王报答他种种贡献的纪念品。”
  “他戴不戴那些勋章?”
  “不戴,但他很以此为荣。他说过他喜欢的是给人类的造福者的褒奖,而不是给人类的破坏者犒赏。”
  “那么他是个教友派信徒了?”
  “一点不错,他是教友派信徒,只是他从不穿那种古怪的衣服而已。”
  “他有没有朋友?”
  “有,凡是认识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但有没有仇人呢?”
  “只有一个。”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威玛勋爵。”
  “他在哪儿?”
  “他现在巴黎。”
  “他能不能给我一些消息?”
  “他可以提供给您重要的消息,他曾在印度和柴康相处过一段日子”
  “您知道他住哪儿?”
  “大概在安顿大马路那一带,但街名和门牌号码我都不知道。”
  “您跟那个英国人关系不好,是吗?”
  “我爱柴康,他恨柴康,所以我们关系不太好。”
  “您是否以为基督山伯爵在这次访问巴黎以前,从没有到过法国?”
  “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打保票。不,阁下,他从来没有到过这儿,因为半年以前,他还向我打听过法国的情况。”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巴黎,我就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去见他。”
  “安德烈吗?”
  “不,是他的父亲,巴陀米奥。”
  “阁下,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了。我凭人格、人道和宗教名义,要求您坦白地回答我。”
  “请问吧,阁下。”
  “您知不知道基督山先生在欧特伊买房子是什么目的?”
  “当然知道,他告诉过我。”
  “是什么目的,阁下?”
  “他要办一所精神病院,象庇沙尼男爵在巴勒莫所办的那所一样。您知不知道那所精神病院?”
  “我听说过。”
  “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机构。”说完了这句话,神甫就鞠了一躬,表示他要继续做他的研究工作了。来客不知是懂得神甫的意思,还是他再没有别的问题要问了。他站起身来,神甫送他到门口。
  “您是一位大慈善家,”来客说,“虽然人家都说您很有钱,但我愿意冒昧地捐献一些东西,请您代我施舍给穷人。您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捐款?”
  “谢谢您,阁下,我在世上只有一件事情看得特别重,就是,我所施舍的必须完全出于我自己的经济来源。”
  “但是——”
  “我的决心是无法改变的,但您只要自己去找,总是找得到的,唉!您可以施舍的对象太多啦。”神甫一面开门,一面又鞠了一躬,来客也鞠躬告辞。那马车又出发了,这一次,它驶到至·乔琪街,停在五号门前,那就是威玛勋爵所住的地方。来客曾写信给威玛勋爵,约定在十点钟的时候前来拜访。
  警察总监的使者到的时候是十点差十分,仆人告诉他说,威玛勋爵还没回家,但他为人极守时间,十点钟一定会回来的。
  来客在客厅等着,客厅里的布置象其他一切连家具出租的客厅一样。没有特别的地方,一只壁炉,壁炉架上放着两只新式的瓷花瓶:一架挂钟,挂钟顶上连着一具张弓待发的恋爱神童像;一面两边都刻花的屏风一边刻的是荷马盲行图,另一边是贝利赛行乞图;灰色的糊壁纸;用黑色饰边的红色窗帘。这就是威玛勋爵的客厅。房间里点着几盏灯,但毛玻璃的灯罩光线看起来很微弱,象是考虑到警察总监的密使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而特意安排的,十分钟以后,挂钟开始敲十点钟,敲到第五下,门开了,威玛勋爵出现在门口。他的个子略高于中等身材,长着暗红色的稀疏的髭须,脸色很白,金黄色的头发已有些灰白。他的衣服完全显示出英国人的特征——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领蓝色上装,上面钉着镀金的纽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条紫花布的裤子,裤脚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带扣在鞋底上,所以也不会滑到膝头上去。他一进来,就用英语说:“阁下,您知道我是不说法语的。”
  “我知道您不喜欢用我国的语言谈话。”密使回答。
  “但您可以说法语,”威玛勋爵答道,“因为我虽然不讲这种语言,但我听得懂。”
  “而我,”来客改口用英语回答,“我也懂得一些英语,可以用英语谈话。您不必感觉不便。”
  “噢!”威玛勋爵用那种只有道地的大不列颠人民才能懂得的腔调说。
  密使拿出他的介绍信后,威玛勋爵带着英国人那种冷淡的态度把它看了一遍,看完以后,他仍用英语说,“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于是就开始提问。那些问题和问布沙尼神甫的差不多。但因为威玛勋爵是伯爵的仇人,所以他的答案不象神甫那样谨慎,答得随便而直率。他谈了基督山青年时代的情况,他说伯爵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在印度一个小王国的军队里服役和英国人作战;威玛就是在那儿第一次和他相见并第一次和他发生战斗。在那场战争里,柴康成了俘虏,被押解到英国,关在一艘囚犯船里,在途中他潜水逃走了。此后他就开始到处旅行,到处决斗,到处闹桃色事件。希腊发生内乱的时候,他在希腊军队里服役。那次服役期间,他在塞萨利山上发现了一个银矿,但他的口风很紧,把这件事瞒过了每一个人。纳瓦里诺战役结束后,希腊政府局面稳定,他向国王奥图要求那个区域的开矿权,国王就给了他。他因此成了巨富。据威玛勋爵的意见,他每年的收入达一两百万之多,但那种财产是不稳定的,一旦银矿枯竭,他的好运也就到头了。
  “那么,”来客说,“您知道他到法国来的目的吗?”
  “他是来作铁路投机的,”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老练的药物学家,也是一个同样出色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一种新的电报技术,他正在寻门路,想推广他这的新发现哩。”
  “他每年花多少钱?”总监的密使问。
  “不过五六十万法郎,”威玛勋爵说,“他是一个守财奴。”
  英国人之所以这么说显然由于仇恨他的缘故,因为他在别的方面无可指责伯爵,就骂他吝啬。
  “您知不知道他在欧特伊所买的那座房子?”
  “当然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
  “您想知道他为什么买那所房子吗?”
  “是的。”
  “伯爵是一个投机家,他将来一定会因为那些乌托邦式的实验弄得自己倾家荡产。他认为在他所买的那座房子附近,有一道象巴尼里斯、罗春和卡德斯那样的温泉。他想把他的房子改成德国人所说的那种‘寄宿疗养院’。他已经把整个花园挖了两三遍,想找到温泉的泉源,但没有成功,所以他不久就会把邻近的房子都买下来。我讨厌他,我希望他的铁路、他的电报技术、他的寻觅温泉会弄得他倾家荡产,我正在等着看他失败,不久他一定会失败的。”
  “为什么这么恨他?”
  “在英国的时候,他勾引我一个朋友的太太。”
  “您为什么不向他报仇呢?”
  “我已经和他决斗过三次了,”英国人说,“第一次用手枪,第二次用剑,第三次用双手长剑。”
  “那几次决斗的结果如何??
  “第一次,他打断了我的胳膊。第二次,他刺伤了我的胸部。第三次,他给我留下了这个伤疤。”英国人翻开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一处伤疤,疤痕还是鲜红的,证明这是一个新伤。
  “所以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但是,”那位密使说,“据我看来,您似乎不能杀死他呀。”
  “噢!”英国人说,“我天天都在练习打靶,每隔一天,格里塞要到我家里来一次。”
  来客想打听的事情已完了,说得更确切些,那个英国人所知道的事情似乎尽止于此了。警察总监的使者站起身来告退,向威玛勋爵鞠了一躬,威玛勋爵也按英国人的礼数硬梆梆地还他一礼。当他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回到卧室里,一手扯掉他那浅黄色的头发、他那暗红色的髭须、他的假下巴和他的伤疤,重新露出基督山伯爵那种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牙齿。至于回到维尔福先生家里去的那个人,也并不是警察总监的密使,而是维尔福先生本人。检察官虽然并没有打听到真正令他满意的消息,但他已安心不少,自从去欧特伊赴宴以来,他第一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第六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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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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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正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马尔塞夫伯爵如期在星期六举行舞会。晚上十点钟。在伯爵府的花园里,高大的树木清晰地衬托着缀满金色星星的天空。今天象要下暴雨的样子,天空上现在还浮荡着一层薄雾。楼下的大厅里传出华尔兹和极乐舞的乐曲,百叶窗的窗缝里透出灿烂的灯光。这时,花园里有十来个仆人在那儿准备晚餐,他们刚刚接到主妇的命令,因为天气好转。已决定晚餐在草坪上的天幕下举行,那缀满星星的美丽的蓝空已使草坪占了决定的优势。花园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笼,这是按照意大利的风俗布置的,席面上布满了蜡烛和鲜花,这种排场世界各国豪华的席面上处处都一样,不必多讲。
  马尔塞夫伯爵夫人吩咐过仆人以后,又回到屋里去,这时宾客们陆续到来,吸引他们来的多半不是由于伯爵的地位显赫,而是由于伯爵夫人优雅风度,因为由于美塞苔丝的高雅的情趣,他们一定可以在她的宴会上找到一些值得叙述,甚至值得模仿的布置方法。腾格拉尔夫人本来不想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去,因为前面说过的那几件事使她心神不宁,但那天早晨,她的马车碰巧在路上和维尔福先生的马车相遇。两部马车很自然地并拢来,他说:“马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您去不去?”
  “不想去,”腾格拉尔夫人回答,“我的身体太不舒服。”
  “您错了,”维尔福意味深长地回答,“您应该在那儿露面,这是很重要的。”
  “那么我就去。”说完两部马车就分道而驶了。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这会儿也来了。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周身上下打扮得珠光宝气;她从一扇门走进客厅,美塞苔丝正好也从另一扇门出现在客厅,伯爵夫人当即派阿尔贝去迎接腾格拉尔夫人。他迎上前去,对男爵夫人的打扮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然后让她挽住他的胳膊引她入座。阿尔贝向四下里望望。
  “您在找我的女儿,是不是?”男爵夫人含笑说。
  “我承认是的,”阿尔贝回答。“难道您竟忍心没有带她来吗?”
  “别着急。她遇到了维尔福小姐,她们两个就走在一起了。瞧,她们来了,两个都穿着白衣服,一个捧着一束山茶花,一个捧着一束毋忘我花。哎,怎么”
  “这回您找什么?”
  “基督山伯爵今天晚上来不来?”
  “十七个了!”阿尔贝答道。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伯爵似乎是一团烈火,”子爵微笑着回答,“你是第十七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伯爵有多走红,我可真得祝贺他”
  “您对每一个人都是象对我这样回答的吗?”
  “啊!真是的,我还没有回答您。请放心,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大人物。我们的运气够好的。”
  “昨晚您去歌剧院了吗?”
  “没有。”
  “他也在那儿。”
  “啊,真的!那位怪人有没有什么惊人之举?”
  “他能没有惊人之举吗?”昨天演的是《瘸腿魔鬼》
  [法国作家勒萨日(一六八八—一七四七)的作品,这里可能指根据原作改编的舞剧。——译注],伊丽莎跳舞的时候,那位希腊公主看得出了神。伊丽莎跳完舞以后,他把一只珍贵的戒指绑在一束花球上,抛给那个可爱的舞星,那个舞星为了表示珍视这件礼物,在第三幕的时候,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出场,向伯爵致意。那位希腊公主呢?她来不来?”
  “不来,可能使您失望了,她在伯爵家里的地位没人知道。”
  “行了,让我留在这儿吧,去陪维尔福夫人吧,她很想跟您谈话呢。”
  阿尔贝对腾格拉尔夫人鞠了一躬,向维尔福夫人走过去。
  当他走近的时候,她张开嘴巴刚要说话。“我敢跟你打赌,”阿尔贝打断她说,“我知道您要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事?”
  “如果我猜对了,您承不承认?”
  “承认。”
  “用人格担保?”
  “用人格担保。”
  “您要问我基督山伯爵到了没有,或者会不会来。”
  “一点也不对。我现在想的不是他。我要问您有没有接到弗兰兹先生的什么消息?”
  “有的,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他信里说些什么?”
  ”他发封信时正启程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伯爵会不会来。”
  “伯爵会来的,不会使您失望。”
  “您知道他除了基督山以外还有一个名字吗?”
  “不,我不知道。”
  “基督山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有一个族姓。”
  “我从来没听说过。”
  “好,那么,我比您消息灵通了,他姓柴康。”
  “有可能。”
  “他是马耳他人。”
  “也可能的。”
  “他是一个船主的儿子。”
  “真的,您应该把这些事情大声宣布出来,您就可以大出风头了。”
  “他在印度服过兵役,在塞萨利发现了一个银矿,到巴黎来是想在欧特伊村建立一所温泉疗养院。”
  “哦!马尔塞夫说,“我敢断言,这实在是新闻!允许我讲给别人听吗?”
  “可以,但不要一下子捅出去,每次只讲一件事情,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偶然发现的秘密。”
  “谁发现的。”
  “警务部。”
  “那么这些消息的来源——”
  “是昨天晚上从总监那里听来的。您当然也明白,巴黎对于这样不寻常的豪华人物总是有戒备的,所以警务部去调查了一下。”
  “好!现在手续齐备,可以借口伯爵太有钱,把他当作流民抓起来了。”
  “可不是,如果调查到的情况不是那么对他有利的话,这种事情无疑是会发生的。”
  “可怜的伯爵!他知道自己处境这么危险吗?”
  “我想不知道吧。”
  “那么应该发发慈悲心去通知他。他来的时候,我一定这样做。”
  这时,一个眼睛明亮、头发乌黑、髭须光润的英俊年轻人过来向维尔福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阿尔贝和他握握手。“夫人,”阿尔贝说,“允许我向您介绍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上尉,是我们最出色、最勇敢的军官之一。”
  “我在欧特伊基督山伯爵的家里已经有幸见过这位先生了。”维尔福夫人回答,带着不用掩饰的冷淡态度转身离去。
  这句话语,尤其是说这句话的那种口气,使可怜的莫雷尔的心揪紧了。可是有一种补偿正在等候他。他转过身来,正巧看到一张美丽白皙的面孔,上面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正注视着他,那对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她把手里的那一束毋忘我花慢慢地举到她唇边。
  莫雷尔对这种无声的问候心领神会,他也望着她,把他手帕举到嘴唇上。他们象两尊活的雕像,已佇立大厅两端,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一时忘掉了他们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但在他们那种大理石似的外表底下,他们的心却在剧烈地狂跳。
  即使他们再多望很多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可是基督山伯爵进来了。我们已经说过,伯爵不论在哪儿出现,他总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那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他的衣服简单朴素,剪裁也没有什么新奇怪诞的地方;更不是因为那件纯白的背心;也不是因为那条衬托出一双有模有样的脚的裤子——吸引旁人注意的不是这些东西,而是他那苍白的肤色和他那漆黑的卷发,他安详清纯的脸容;是那一双深邃、表情抑郁的眼睛;是那一张轮廓清楚、这样易于表达高度轻蔑表情的嘴巴。比他更漂亮的人或许还有很多,谁也不会有他这么富有表现力,如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的话。伯爵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有其含义,因为他有常作有益思索的习惯,所以无关紧要的动作,也会在他的脸上表现出无比的精明和刚强。
  可是,巴黎社会的社交界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如果除此以外他没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染上神秘色彩,这一切或许还是不能赢得他们的注意。
  这时,他在无数好奇的眼光的注视之下,一面和熟人略作招呼,一面向马尔塞夫夫人走过去,马尔塞夫夫人正站在摆着几只花瓶的壁炉架子前面,已经从一面与门相对的镜子里看见他进来,已经准备好和他相见。伯爵向她鞠躬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开朗的微笑向他转过身来。她以为伯爵会和她讲话,而伯爵,也以为她会和自己说话,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于是,在鞠躬之后,基督山就迈步向阿尔贝迎过去,阿尔贝正张着双臂向他走来。
  “您见过我母亲了吗?”阿尔贝问。
  “见过了,”伯爵回答,“但我还没有见过令尊。”
  “瞧,他就在那面,正在和那群社会名流谈论政治呢。”
  “是吗?”基督山说,“那么,那面的那些先生都是社会名流。我倒没有想到。他们是哪一类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
  “首先,是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他在罗马附近发现一种蜥蜴,那种蜥蜴的脊椎骨比普通的多一节,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在科学院提出。对那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他取得了胜利。那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了,而那位先生,他本来只是荣誉军团的一个骑士,就此晋封为军官。”
  “哦,”基督山说,“据我看,这个十字章是该给的,我想,要是他再找到一节脊椎骨的话,他们就会封他做司令官了吧?”
  “极有可能。”阿尔贝说。
  “那个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人是谁?他怎么竟想出穿这样一件怪衣服?”
  “噢,那件衣服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共和政府委托大画家大卫[大卫(一七四八—一八二五),法国著名画家,同情法国大革命。——译注]给法兰西科学院院士设计的一种制服。”
  “真的吗!”基督山说,“那么这位先生是一位科学院院士吗?”
  “他在一星期前刚被推举为一位学者。”
  “他的特殊才能是什么?”
  “他的才能我相信他能够用小针戳兔子的头,他能让母鸡吃茜草,他能够用鲸须挑出狗的脊髓。”
  “为了这些成绩,他成为科学院的院士了吗?”
  “不,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
  “但法兰四学院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我就要告诉您了。看来似乎是因为——”
  “一定因为他的实验大大地促进了科学的发展罗?”
  “不,是因为他的书法非常挺秀。”
  “这句话要是被那些让他用针戳过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用茜草染成红色的鸡以及那些被他挑过脊髓的狗听到,它们一定要伤心死了。”
  阿尔贝大笑起来。
  “那一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是的,第三位。”
  “啊!穿暗蓝色衣服的那位?”
  “对。”
  “他是伯爵的一个同僚,前一阵子极力反对贵族院的议员穿制服,他是自由主义派报纸的死对头,但因为他在制服问题上所做的抨击朝廷的高尚行动,自由派报纸大大为他捧场,这使他们言归于好,而且据说就要派他做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入贵族院的?”
  “他曾编过两三部喜剧,在《世纪》报上写过四五篇文章,为部长大人当选捧了五六次场。”
  “说得妙,子爵!”基督山微笑着说,“您是一位很有趣的导游。现在请您帮我一个忙,可不可以?”
  “什么事?”
  “别介绍我认识这几位先生,如果他们有这个意思,请您为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原来是腾格拉尔。“啊!是您,男爵!”
  “您为什么要称呼我男爵呢?”腾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对于我的头衔并不重视。我不象您,子爵,您很看重爵位是不是?”
  “当然罗,”阿尔贝回答,“我要是没有了头衔,就一无所有了,而您,既使放弃男爵的头衔,却依旧不失为百万富翁。”
  “不幸的是,”基督山说,“百万富翁这个头衔可不象男爵、法国贵族或科学院院士那样可以终身保持的,譬如说,法兰克福的百万富翁,法波银行的大股东法郎克和波尔曼,最近就宣告破产了。”
  “真的吗?”腾格拉尔说,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不会有错,我是今天傍晚才得到的消息,我有一百万存在他们银行,但及时得到警告,在一个月以前就提出来了。”
  “啊,我的上帝!”腾格拉尔喊道,“他们开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汇票给我!”
  “您可得小心一点,他们的签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的,但太迟啦,”腾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说,“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以前“嘘!别提这些事情,”腾格拉尔说,然后,他向基督山凑近一步,又说,“尤其是在小卡瓦尔康蒂先生面前。”说完以后,他微笑了一下,转身向他所指的那个年轻人走去。
  阿尔贝离开伯爵去和他的母亲说话,腾格拉尔也已去和小卡瓦尔康蒂谈天,暂时只剩下基督山独自一个。这当儿,大厅里非常热。仆人托着摆满冷饮品的茶盘在人群里穿梭往来。
  基督山不时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但当仆人把盘子端到他面前来的时候,他却退后一步,不吃解热的东西。马尔塞夫夫人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基督山,她看到他什么都没有吃过,甚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那个动作。
  “阿尔贝,”她问道,“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母亲?”
  “我们请伯爵来赴宴,他从来没有接受过。”
  “是的,但他在我那儿吃过午饭,真的,那次他还是初次在巴黎社交界露面呢。”
  “但你的家并不是马尔塞夫先生的家,”美塞苔丝喃喃说,“他来这儿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他。”
  “是吗?”
  “是的,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伯爵的饮食是很节制的。”
  美塞苔丝抑郁地微笑了一下。“你再过去,”她说,“等下一次托盘送来的时候,务必请他吃些东西。”
  “为什么,母亲?”
  “听我的话,阿尔贝。”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拿起他母亲的手吻了一下,踱到伯爵身边。又有一只摆满冷饮品的盘子送了来,她看到阿尔贝想劝伯爵吃些东西,但他却坚决地拒绝了。阿尔贝回到母亲那儿,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是吧,”她说,“你看到他拒绝了吗!”
  “是的,但您何必因此难过呢?”
  “你知道,阿尔贝,女人的心是很奇怪的,我喜欢看到伯爵在我的家里吃些东西,即使一粒石榴也好。也许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喜欢吃别的东西吧。”
  “哦,不会的。在意大利的时候,我看他是什么都吃的,显然他今天晚上不想吃东西。”
  “也许是”伯爵夫人说,“他是在热带过惯了的,他可能不象我们这样怕热。”
  “我想不见得,因为他刚才还向我诉苦说,他感到热得几乎要窒息了,还问我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象玻璃那样打开。”
  “可不是,”美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试试他是否故意不肯吃东西。”于是她离开大厅。一分钟以后,百叶窗全部打开了,透过那些垂下素馨花和女萎草的窗口,可以看到点缀着各色灯笼的花园和摆列在帐幕底下的宴席。跳舞的,玩牌的,谈话的所有的客人都发出了欢快的喊声。每一个人都欢欢喜喜地享受着微风。这时,美塞苔丝重新出现,她的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但神色很镇定。她一直向以她丈夫为中心的那群人走过去。“别把这几位先生拖在这儿,伯爵,”
  她说,“我想,他们大概都愿意到花园里透透气,太闷了,他们不是在玩牌。”
  “啊,”一个风流的老将军说,“我们不愿意单独到花园里去。”
  “那么,”美塞苔丝说,“我来领路。”她转向基督山,又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去走走吗?”
  对于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看了看美塞苔丝。那一瞥的时间实际上极其短暂,但伯爵夫人却觉得似乎有一世纪那么久。他把他的胳膊递给伯爵夫人。她挽起他的胳膊,或者说得确切些,只是用她那只纤细的小手轻轻触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旁列着踯躅花和山茶花的踏级。在他们的后面,二十多个人高声谈笑着从另外一扇小门里涌进花园。
  (第七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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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面包和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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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塞夫夫人由基督山陪着,来到枝叶交错形成的拱廓。
  两旁都是菩提树,这条路是通到一间温室去的。
  “大厅里太热了,是不是,伯爵?”她问。
  “是的,夫人,您想得真周到,把门和百叶窗都打开。”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伯爵感到美塞苔丝的手在颤抖。“但您,”他继续说,“穿着那样单薄的衣服,只披一条纱巾,或许会有点冷吧?”
  “您知道我要带您去哪儿吗?”伯爵夫人说,并不回答基督山的问题。
  “不知道,夫人,”基督山回答,“但您知道我并没有拒绝。”
  “我们是到温室里去,您瞧,那间温室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伯爵看了看美塞苔丝,象要问她什么话,但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于是基督山也不开口了。他们走到那间结满了美丽的果子的温室里。这时虽是七月里,但却依旧在靠工人控制温度来代替太阳热量来使果子成熟。伯爵夫人放开基督山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瞧,伯爵,”她微笑着说,那种微笑那么凄然,让人几乎觉得她的眼眶里已盛满了泪水——
  “瞧,我知道我们的法国葡萄没法和你们西西里或塞浦路斯的相比,但您大概可以原谅我们北方的阳光不足吧!”
  伯爵鞠了一躬,往后退了一步。
  “您拒绝吗?”美塞苔丝的声音发颤。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答道,“但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
  葡萄从美塞苔丝的手里落到地上,他叹了一口气。邻近架梯上垂着一只美丽的桃子,也是用人工的热度焙熟的。”美塞苔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么,吃了这只桃子吧。”她说。
  伯爵还是不接受。
  “什么,又拒绝!”她的声音凄婉,似乎在竭力抑制哭泣。
  “真的,您太让我痛苦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那只桃子,象葡萄一样,也落到地上。
  “伯爵,”美塞苔丝用悲哀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阿拉伯有一种动人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底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成了永久的朋友。”
  “我知道的,夫人,”伯爵回答,“但我们是在法国,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永久的友谊就象分享面包和盐那种风俗一样的罕见。”
  “但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基督山,两手痉挛地抓住他的胳膊,紧张得好象都喘不过气来似的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脸苍白得象死人的一样,浑身的血好象都冲进他的心,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只觉得自己泪眼模糊,象要晕眩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答道。
  “我们为什么不是朋友呢?”
  这个答复与美塞苔丝所希望的回答相差太远了,她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听来象呻吟似的叹息。“谢谢您,”说完,他们又开始向前走。“阁下,”在他们默默地走了大约十分钟以后,伯爵夫人突然喊道,“您真的见过很多的东西,旅行到过很远的地方,受过很深的痛苦吗?”
  “我受过很深的痛苦,夫人。”基督山回答。
  “但您现在很快乐了?”
  “当然,”伯爵答道,“因为没有人听到我叹息的声音。”
  “您目前的快乐是否已软化了您的心呢?”
  “我目前的快乐相等于我过去的痛苦。”伯爵说。
  “您没有结婚吗?”伯爵夫人问道。
  “我结婚!”基督山打了一个寒颤,喊道。“那是谁告诉您的?”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有人在戏院里见您常和一位年轻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她是我在君士坦丁堡买来的一个女奴,夫人——是王族的一位公主。我把她认作我的义女,因为她在世界上再没有亲人了。”
  “那么您是独自一人生活。”
  “我过着独身生活。”
  “您没有女儿,儿子,父亲?”
  “一个都没有。”
  “您怎么能这样生活?一个亲人都没有?
  “那不是我的错,夫人。在马耳他的时候,我爱过一个年轻姑娘。当我快要和她结婚的时候,燃起了战火。我以为她很爱我,会等我,即使我死了,也会忠守着我的坟墓。但当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这种事情对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本是不足为奇的,也许我的心比旁人软弱,换了别人也许不会像我这样痛苦,这就是我的恋爱经历。”
  伯爵夫人停住脚步,象是只是为了喘一口气。“是的,”她说,“而您,在您的心里依旧保存这段爱情——人是一生只能恋爱一次的,您后来有没有再见到过她?”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我从来没有回到她所住的那个地方。”
  “在马耳他?”
  “是的,在马耳他。”
  “那么,她现在还在马耳他?”
  “我想是的。”
  “她使您所受的种种痛苦,您宽恕她了吗?”
  “是的,我饶恕了她。”
  “但不只是她,那么您依旧还恨使您和她分离的那些人吗?”伯爵夫人手里还有一小串葡萄,散发了香味。这时她就站在基督山的面前。“吃一点吧。”她说。
  “夫人,我是从来不吃紫葡萄的。”基督山回答,好象这个问题以前并没有提到过似的。
  伯爵夫人用一种绝望的姿势,把葡萄抛进最近的树丛里。
  “真是铁石心肠。”她轻声说。基督山毫不动情,好象这种责备并不是说他似的。
  这时,阿尔贝奔了进来。“母亲!”他喊道,发生不幸的事啦!”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伯爵夫人问道,象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似的。“你说是不幸的事?哦,当然是不幸的事了。”
  “维尔福先生来了。”
  “怎么了?”
  “他来找他的太太和女儿。”
  “为什么?”
  “因为圣·梅朗夫人刚到巴黎,带来了圣·梅朗先生去世的噩耗,他是离开马赛不久就死的。维尔福夫人正在兴头上,也许没有听清那件祸事,或也许不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但瓦朗蒂娜小姐一听到话头,又注意到她父亲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就全部猜到了。那个打击对她象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当场昏了过去。”
  “圣·梅朗先生是维尔福小姐的什么人?”伯爵问。
  “是她的外祖父。他是来催促她和弗兰兹结婚的。”
  “啊。真的吗?”
  “嗯,”阿尔贝说,“弗兰兹现在没人催他了,为什么圣·梅朗先生不也是腾格拉尔小姐的外祖父呢?”
  “阿尔贝!阿尔贝!”马尔塞夫夫人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啊,伯爵,他非常敬重您,请告诉他,他不该这么说话。”于是她向前走了两三步。
  基督山用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他的脸上有一种恍恍惚惚但又充满爱慕的表情。她不由停住了脚步。然后她又上来搀住他的手,同时抓起她儿子的手,把那两只手合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是不是?”她问。
  “噢,夫人,我不敢自称为您的朋友,但我始终是您最恭敬的仆人。”
  伯爵夫人心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走了。她还没有走上十步,伯爵就看见她用手帕擦眼泪。
  “家母跟您谈得有点不愉快吗?”阿尔贝惊讶地问。
  “正巧相反,”伯爵答道,“您没听到她说我们是朋友吗?”
  他们回到大厅里,瓦朗蒂娜和维尔福先生夫妇刚离开,不用说,莫雷尔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第七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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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圣·梅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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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尔福先生的家里的确刚刚发生了一幕悲惨的场景。太太和小姐已经去参加跳舞会去了,维尔福夫人虽曾竭力劝她的丈夫和她们同去,但她的请求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照常把他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堆着一大叠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发怵,但通常还是难于满足他那强烈的工作欲。可是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形式而已。维尔福静处的目的不是为了工作而是在反省。门已经关上,他已吩咐仆人,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许来打扰他。门关上以后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地思索这一星期来的事情,累得他神魂不安,始终痛苦地在他的头脑里萦回不息的这些事情。他并不去碰他面前的那个文件堆,却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下暗钮,拿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包文件整理得很仔细,编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号码,里面所载的是人名和私人笔记,都是关于他在政治、金钱事务上、法庭上以及他那些神秘的恋爱事件上的仇人的记录。他们的数目现在已达到惊人的地步,他开始有点害怕起来,但这些名字虽然曾经显赫一时,却也常常使他满意地微笑,象是一个旅客在到达顶峰以后,回头俯视脚下那些曾让他惊恐万状的嵯峨的峰峦、可怕的岩崖以及几乎无法通过的狭径。他记忆里把所有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名单上的记载重读一遍,研究了一番,他摇摇头。“不!”
  他喃喃地说,“我的敌人没有哪一个会辛辛苦苦地耐着性子等这么久的时间,等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压垮我。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所说的:事实总会升起到人们的眼前,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但是,象一团磷火一样,它虽然升起来,但却会引人走入迷途。那个科西嘉人大概曾把这个故事告诉某个教士,那个教士又对别人讲了。基督山也许从旁人口里听到过,而为了探明真相,但他为什么要探明这件事情的真相呢?”维尔福先生在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这样自问。“这和这位基督山先生或柴康先生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是第一次来巴黎访问。他为什么要查究这样一件悲惨、神秘和无用的事实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他的朋友和他的仇人——所给我的各种消息虽不完全相同,但据我看来,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他和我之间都没丝毫瓜葛。”
  但维尔福说的这几句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怕的倒不是事情被揭发出来,因为即使揭发出来他可以辩护可以否认;他并不十分顾忌那突然出现在墙上的血字;他真正急于想发现的是,究竟是谁写这些血字。为了使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他开始幻想起来。他以前常常幻想他的政治前途,这是他野心的梦想的主题,但今天他没法去想那方面的事情,他深怕惊醒了那沉睡了这么久的仇人,现在他只为自己想象一幅享受家庭之乐的远景。正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一辆马车滚动的声音,接着他听到一个老年人的脚步踏上楼梯,后面跟随着一片哭泣和悲叹声,这是仆人们的常态,表示他们也很关心主人的伤心事。他打开门,进来了一位老太太,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来了白发压着她黄色的前额,她的眼睛周围刻满岁月留下的皱纹,眼睛几乎消失在那因悲哀过度而发肿的眼皮底下了。“噢,阁下,”她说——
  “噢,阁下,多大的不幸呀!我要死了,噢,是的,我一定要死了!”
  她就倒在那张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啜泣起来。仆人们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那一片喧闹声,也赶来站在后面,大家都望着她。维尔福站起来,向这位老太太他的岳母奔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啦!”他喊道,“您为什么这样难过!圣·梅朗先生没有和您一起来吗?”
  “圣·梅朗先生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后退几步,两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喊道:“死了,这样突然?”
  “一星期前,”圣·梅朗夫人又说,“我们吃过午餐就一同乘着马车出发。圣·梅朗先生感到不舒服已经有几天了。但是,想到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瓦朗蒂娜,他顾不上自己正在生病,坚持起程。我们离开马赛十八哩路时,他吃了他常服的金锭丹以后,就沉沉睡去。我觉得他睡的有点不自然,可是我又不敢喊醒他,我觉得他的脸色好像变红了,他的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得比平常厉害。那时天色渐渐黑了,我也看不清了,我就让他去睡。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声,象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伤害似的,接着他的头猛然往后一倒。我叫车夫停车,我叫圣·梅朗先生,我给他闻我的嗅盐,但一切都晚了,我是坐在一个尸体旁边到达埃克斯的。”
  维尔福半张着嘴站着,吓呆了。“您想必请医生了?”
  “当时就请了,但是,我刚才说过,已经太晚啦。”
  “是的,但他至少可以确诊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哦,是的,阁下,他告诉我说象是一种暴发性中风。”
  “当时您怎么办的呢?”
  “圣·梅朗先生常说,如果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看着遗体装在一具铅棺里,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才来。
  “哦,可怜的母亲!”维乐福先生说,“您这么大年纪,受到这样的一个打击以后,还得这么操心。”
  “上帝支持我,让我坚持了下来,而且,我为可怜的侯爵所办的那一切,换了他当然也会替我办的。自从他离开我以后,我似乎已经麻木了。我不能哭,他们说,到我这样的年龄,就没有眼泪的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就应该哭出来。瓦朗蒂娜在哪儿,阁下?我是为她而来的,我希望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觉得如要说瓦朗蒂娜去参加舞会了未免太残酷,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同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阁下!马上去,我求求你!”夫人说。
  维尔福扶起圣·梅朗夫人,领她到内室。“您休息一下吧,母亲。”她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使她强烈地想起她无限哀悼的那个女儿来,她觉得她的女儿还活在瓦朗蒂娜的身上,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顿时老泪纵横,跪倒在一张圈椅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吩咐女佣人照顾好老夫人,而老巴罗斯则惊惶地跑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使老年人恐惧的事情,没有比听到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警戒,而去打击另外一个老年人更可怕了。当圣·梅朗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儿虔诚祈祷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马尔塞夫夫人那里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儿。当他出现在舞厅门口的时候,他的脸色苍白的瓦朗蒂娜急忙向他跑过来,说:“哦,爸爸,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吧!”
  “你的外婆刚才到了,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
  “外公呢?”那年轻姑娘浑身颤抖。
  维尔福先生的回答只是伸手去扶住他的女儿。他做得正及时,因为瓦朗蒂娜的头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一个踉跄;维尔福夫人立刻赶过来扶住她,一面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搀到马车里,一面说:“真是怪事!谁想得到会发生这种事,真是怪事!”这不幸的一家人就这么走了,留下一片愁云,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发现巴罗斯在扶梯脚下等她。“诺瓦蒂埃先生希望今天晚上见您一次。”他低声说。
  “告诉他,我见过我亲爱的外婆后就来。”她回答,她感到目前最需要她帮的是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默默的爱抚、心痛如绞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叹息、止不住的热泪,说不尽道不完的。维尔福夫人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对可怜的遗孀保持着外表上的一切敬意。她不久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似乎会使你的岳母难过。”
  圣·梅朗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温和地对瓦朗蒂娜耳语说,“让她离开吧,但你要留在这儿。”
  维尔福夫人走了,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床边,因为那位检察官被这个意外的死讯惊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妻子出去了。
  现在且回头来讲老诺瓦蒂埃,我们前面说过,诺瓦蒂埃听到家里的闹声,就派他的老仆人去查问原因;巴罗斯一回来,他就用机敏的眼光向他的使者询问。
  “唉,老爷!”巴罗斯惊叹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啦。圣·梅朗夫人到了,她的丈夫死啦!”
  严格地说来,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没有友谊可言。可是,一个老年人的死总会影响到另一个老年人。诺瓦蒂埃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显然心里很难过,在想什么心思,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吗?”巴罗斯问。
  诺瓦蒂埃作了个肯定的表示。
  “她参加舞会去了,这是您知道的,因为她打扮得整整齐齐地来向您告辞过的。”
  诺瓦蒂埃又闭一闭他的左眼。
  “您想见她吗?”
  诺瓦蒂埃又作了肯定的表示。
  “嗯,他们一定已经到马尔塞夫夫人那儿接她去了。我去等着,她一回来就请她到这儿来。您是不是这样想?”
  “是的。”老人又作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所以,正如我们已说过的,巴罗斯就去守在门口,把老人的希望通知瓦朗蒂娜。因此,瓦朗蒂娜在离开圣·梅朗夫人以后,就来看诺瓦蒂埃了。圣·梅朗夫人终因疲乏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所及的地方,他们放了一张小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她最喜欢的饮料。于是,那年轻姑娘离开床边去看诺瓦蒂埃先生。瓦朗蒂娜吻了老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她,以致她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那位老先生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慈爱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表示他想说的正是这句话。
  “上帝啊,幸而我还有你,”瓦朗蒂娜答道。“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可怎么受得了呢?”
  这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巴罗斯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以后,每一个人都需要休息,他自己也倦了。诺瓦蒂埃所需要的休息也不只是看他的孙女儿。所以瓦朗蒂娜也离开了,忧愁和疲乏使她看来象是病了。
  第二天早晨,瓦朗蒂娜发现她的外祖母还是躺在床上。她并没有退烧;相反的,她的眼睛里闪着忧郁的火花,象是精神上正受着痛苦的折磨,“哦,亲爱的外婆!您更不舒服了吗?”
  瓦朗蒂娜看到这种种焦躁不安的症状,不由得失声惊叫。
  “没有,我的孩子,不是的!”圣·梅朗夫人说,“但我等你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你差人去找你的父亲来。”
  “我的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
  “是的,我想跟他谈一谈。”
  瓦朗蒂娜不敢违背外祖母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她要谈的是什么事。过了一会儿,维尔福进来了。
  “阁下,”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象是怕她的时间不够用似的,“写信告诉我说,已经在为这个孩子准备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不仅是准备,而是已经按排妥当了。”
  “你的意中女婿是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伊皮奈将军吗?”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党徒的孙女儿联姻,他不反感吗?”
  “幸而我们的内战现在已经结束了,母亲,”维尔福说。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伊皮奈先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知之甚少,瓦朗蒂娜将来和他相处,即使不愉快,也可以无所谓。”
  “这门亲事配不配?”
  “各方面都配。”
  “那个年轻人怎么样?”
  “很得大家的赞许。”
  “他为人和不和气?”
  “他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
  在他们谈话期间,瓦朗蒂娜始终保持着沉默。
  “嗯,阁下,”圣·梅朗夫人想了几分钟以后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件婚事,因为我能活的时间很短了。”
  “您,夫人?”
  “您,亲爱的外婆?”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惊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话,”侯爵夫人继续说,“我必须催你赶快办,这样,在她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母亲,至少还有一个外婆来为她祝福。我那可怜的蕾妮只剩下瓦朗蒂娜这条命根了,你是早把她忘掉的了,阁下。”
  “啊,夫人,”维尔福说,“您忘记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母亲。”
  “继母决不是母亲,阁下。但这不是我们要谈的,我们只谈瓦朗蒂娜的婚事。我们不要去打扰死者吧。”
  这些话说得非常急促,她的谈话似乎有点象呓语了。
  “这件事一定照您的意见办理,夫人,”维尔福说,“尤其是您的意见正巧和我一致。伊皮奈先生一到巴黎——”
  “我亲爱的外婆,”瓦朗蒂娜插进来说,“应当想一想外公刚去世。您不会愿意我在这样不吉利的时候结婚的吗?”
  “我的孩子,”老太太厉声喊道,“别理会那些陈规俗套,它们只会使优柔寡断的人延迟建立他们的未来生活。我也是在我母亲的灵床前面结婚的,而我并没有因此减少了我的快乐。”
  “可是,应该考虑一下死者,夫人!”维尔福说。
  “可是?——永远要‘可是’下去吧!我告诉你,我就要死了,你懂不懂?在死以前,我要看看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孩子快乐,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究竟会不会按我的嘱咐去做,总之,我要认识他,”老太太带着一种可怕的表情继续说,“如果将来他尽不到他的责任,我就从我的坟墓里爬起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过于激动的念头,这样想下去是要发疯的。人一死被埋入坟墓以后,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的,是的,亲爱的外婆,您定一定心吧。”瓦朗蒂娜说。
  “我告诉你,阁下,你错啦。昨天晚上我睡得可怕极了。我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我的身体,在头顶上飘来荡去。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拢了,再也睁不开说来似乎不可能,尤其是你,阁下,我闭着眼睛竟也能看到东西,在你现在站的那个地方,从通到维尔福夫人梳妆室去的那个门的角落里,我看见,静静地进来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瓦朗蒂娜尖声叫起来。“这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所说的的确是真的。我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象是恐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证明还不够似的,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挪动的声音——就是现在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亲爱的外婆,那是一个梦。”
  “那不是做梦,因为我还伸手出去拉铃呢,但当我要拉铃的时候,那个影子不见了。接着我的婢女就拿着一盏灯进来。”
  “她没有看到什么吗?”
  “鬼只有应该看见它们的人才看得到。那是我丈夫的灵魂!如果我丈夫的灵魂可以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的灵魂不能出来保护我的外孙女儿呢?据我看,这关系似乎更直接。”
  “哦,夫人,”维尔福不禁大为感动地说,“别去想那些伤心事了,您还要快乐地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会永远爱你,尊敬您,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不!”侯爵夫人说。“伊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到?”
  “随时会到,我们正在等他呢。”
  “很好。他一到,马上通知我。我们必须赶紧给我去请一位公证人来,以便把我们的财产全部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她的嘴唇贴到她外祖母滚烫的额头上,不安地说,“您是吓死我吗?”上帝啊,您在发烧,我们必须去找的不是公证人,而是医生!”
  “医生!”她耸耸肩说,“我没有病,我只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亲爱的外婆?”
  “跟平常一样,喝杯子汁,我的杯子就在桌子上。拿给我,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橙汁倒在桌子上的玻璃杯里,拿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点害怕,因为鬼碰过这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反复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的床边。那个可怜的孩子说她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看来她自己也很需要。她的脸颊绯红,呼吸短促而困难,脉搏跳得非常快。可怜的姑娘心想,要是马西米兰知道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之中几乎也成了一个敌人,那时他会有多么失望。她不止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而且要是马西米兰·莫雷尔的名字是叫阿尔贝·马尔塞夫或夏多·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但莫雷尔只是平民出身,而瓦朗蒂娜知道他那心高气傲的圣·梅朗侯爵夫人是多么鄙视一切平民出身的人。每当她要把她的秘密吐露出来的时候,就想到这不过是一种徒然的举动,便又伤心地把它抑制了下去,因为这个秘密一旦被她的父母发觉以后,就一切都完了。
  两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圣·梅朗夫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公证人已到了。通报的声音虽然极轻,圣·梅朗夫人却立刻抬起头来。“公证人吗?”她喊道,“让他进来!”
  公证人本来就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去吧,瓦朗蒂娜,”圣·梅朗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谈一谈。”
  “但是,外婆——”
  “去吧!去!”那年轻姑娘吻了吻她的外祖母,用手帕擦着眼睛走了出去。她在房门口遇到维尔福先生的贴身男仆,男仆告诉她医生已在客厅里等着了。瓦朗蒂娜立刻跑下去。那个医生跟她家是世交,也是当代名医,非常喜欢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瓦朗蒂娜降临这个人世的。他自己也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佛的女儿,他的妻子是患肺病死的,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我们等您等得急死了,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但先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可好吗?”
  梅蒂兰是阿夫里尼先生的女儿,安妥妮蒂是他的侄女。阿夫里尼先生忧郁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也还算好。但你派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难道你的爸爸或维尔福夫人病了吗?至于你,心头的烦恼是明摆着的,但除了劝你不要太胡思乱想以外,我看你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
  瓦朗蒂娜的脸涨得通红。阿夫里尼的医道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因为她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不,”她答道,“是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我们所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一无所知。”阿夫里尼医生说。
  “唉!”瓦朗蒂娜忍着眼泪说,“我的外祖父死啦。”
  “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暴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婆从来没有和外公离开过,她幻想他已经来叫她了,以为她一定得去跟他在一起。噢,阿夫里尼医生,我求求您,想办法救救她。”
  “她在哪儿?”
  “在她的房间里,跟公证人在谈话呢。”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他的神志十分清楚,但还是不能动,不能讲话。”
  “他还是照样爱你吗,我的好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说,“他非常喜欢我。”
  “谁能不爱你呢?”
  瓦朗蒂娜忧郁地微笑了一下。
  “你外婆情况怎么样?”
  “处于一种奇特的兴奋状态,睡的时候昏昏沉沉,不正常。她今天早上硬说在睡觉的时候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身体,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她自己竟能看得到,好象是神经错乱了。她看见一个鬼走进房间里来,甚至还听到鬼碰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这就怪了,”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圣·梅朗夫人有这种幻觉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把我吓坏了,我简直以为她疯了。我父亲您知道,向来很坚强。可是他似乎也吓呆了。”
  “我们去看看吧,”医生说,“你讲给我听的那些事情我也觉得非常奇怪。”
  这时公证人下来了,瓦朗蒂娜知道她外祖母现在是自己呆在房间里。“请上楼去吧。”她对医生说。
  “你呢?”
  “噢,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派人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的,我自己心里也乱得很,有点发烧,很不舒服。我要到花园里去转一转,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去看她的外祖母了,而瓦朗蒂娜则走下台阶。至于她喜欢是在花园的哪一部分散步自然不必再说了。平时,她总在房子周围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折一朵玫瑰花插在胸前或发鬓上,然后折入那条通到后门去的幽暗的走道。瓦朗蒂娜照常在花丛间走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还来得及把自己打扮成居丧的样子,可是她内心的哀痛,使她感到作这种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的。她转身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当她往前走的时候,她好象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西米兰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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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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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果然是马西米兰·莫雷尔。自从前一天起。他一直愁肠百结。凭着情人们所特有的本能,在侯爵去世和圣·梅朗夫人回来以后,他预料到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准会发生那种与他对瓦朗蒂娜的爱情利害攸关的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看到,他的预感的确变成了现实。使他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地来到栗子树下铁门前的,也不再仅仅是一种不安的感觉。瓦朗蒂娜并不知道莫雷尔在等她,以前是他不会这个时候来的,所以她到花园里来,纯粹是一种巧合,或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心灵感应的奇迹。一听见莫雷尔喊她,她就向门口跑去。
  “这个时候来了?”她说。
  “是的,我可怜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答道,“我带来了坏消息并且准备再听到坏消息的。”
  “这么说,这实在是座不吉利的宅子了!”瓦朗蒂娜说,“说吧,马西米兰,虽然现在这些悲痛也已经让人受不了了。”
  “亲爱的瓦朗蒂娜,”莫雷尔竭力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说,“好好听着,我求求你,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他们打算什么时候为你办婚事。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瓦朗蒂娜说,“对你,我什么都不必隐瞒。我的婚事今天早上他们就谈到了,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以为她可以帮助我的,但她不但赞成这门亲事,而且希望赶快办成,他们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第二天就签订婚约。”
  年轻人痛苦地长叹了一声,悲哀地凝望着姑娘。“唉!”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太可怕了,听自己所爱的女人平静地说出:‘你行刑的时间已经定了,几小时以后就要执行。但这无关紧要必须如此,我不愿意插身其间来阻止它。’啊,既然如你所说的,一切只等伊皮奈先生一到就可以了结,在他到后的第二天,婚书就要签订,你就将属于他那么你明天就和伊皮奈先生订婚吧。因为今天早晨他已经来到巴黎了。”
  瓦朗蒂娜喊了一声。
  “一小时以前,我在基督山家里,”莫雷尔说,“我们正在聊天,他谈论你家里所遭到的不幸,我谈论你的伤心,那时一辆马车辚辚地驶进前庭。在那以前,我从来不相信有‘预感’存在,但现在我却不能不相信了,瓦朗蒂娜。听到那辆马车的声音,我就打了一个寒颤,接着我就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觉得我当时就象死囚听到监斩官的脚步声一样。门开了,第一个进来的是阿尔贝·马尔塞夫,我还在心里极力对自己说预感是错误的、但他的后面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伯爵喊道:‘啊!弗兰兹·伊皮奈男爵阁下!’的时候,我集中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勇气来支撑自己。或许我的脸色是惨白的,也许我在发抖,但我确信我的嘴唇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五分钟以后我就告辞了,在那五分钟里面,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我感到自己彻底垮了!”
  “可怜的马西米兰!”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瓦朗蒂娜,现在已经到了你答复我的时间了。要记住,生与死都由你决定。你打算怎么办?”
  瓦朗蒂娜低垂下头,她悲痛欲绝,方寸大乱。
  “听着!”莫雷尔说,“目前的情况非常严重已经迫在眉睫,这种情况你当然不会是第一次考虑到。现在不是悲哀的时候,那些喜欢慢慢地用痛苦来消磨时间、用吞咽泪水来打发日子的人,才肯干这种事。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在人世间逆来顺受,上帝无疑的会在天上补偿他们。但在那些有抗争意识的人,他们就决不会浪费一刻宝贵的时间,他会立即对命运之神的打击予以还击。你是否预备和我们的厄运抗争?告诉我吧,瓦朗蒂娜,我就是为问你这话而来的。”
  瓦朗蒂娜浑身颤抖,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凝视着莫雷尔。去和她的父亲、她的外祖母以及她的整个家庭作对,对于这种念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说什么,马西梅朗?”瓦朗蒂娜问道。“你所谓奋斗是什么意思?哦,这是亵渎神灵的呀!什么!让我违背我父亲和我那垂死的外祖母的意愿不可能的!”
  莫雷尔吓了一跳。“你高贵的心地,不会不了解我,你对我了解得非常清楚,而我眼看着你忍受了这么久,亲爱的马西米兰。不!我要用我的全部力量来和我自己奋斗,象你所说的那样饮干我的眼泪。要让我父亲伤心,让临终的外婆在离开人世前不得安宁,绝对不行!”
  “您说得很有道理。”莫雷尔冷漠地说。
  “上帝呀!你怎么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瓦朗蒂娜愠怒地说。
  “是用一个崇拜你的人的口气来对你说话,小姐。”
  “小姐!”马西米兰喊道,“小姐!噢,自私自利的人呀!你看到我的处境是绝望的,却假装不理解我。”
  “您错了,我十分了解您。您不愿意反抗维尔福先生;您不愿意让侯爵夫人伤心;明天您就要签订婚约,把自己交给您的丈夫。”
  “上帝啊!你告诉我,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别来问我,小姐。这种事情叫我判断是很不公正的,我的自私心会使我变得盲目的。”莫雷尔回答,他那种沙哑的声音和攥紧的拳头证明他已愈来愈愤怒了。
  “如果我愿意接受你的建议,莫雷尔,那么你以为我应该怎么办呢?回答我。不要只对我说‘你错了’,你必须给我出个主意呀。”
  “你说这句话是很认真的吗,瓦朗蒂娜,你真的要我给你出主意?”
  “当然罗,亲爱的马西米兰,如果你的建议可行,我就照你说的做,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是始终不渝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扳开了一块的门上一块松动的木板,说,“把你的手伸给我,证明你宽恕了我刚才发脾气。我的心里乱极了,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各种失去理智的念头。在我的头脑里打转。如果你拒绝了我的建议”
  “你建议我怎么做呢?”瓦朗蒂娜抬起头来叹了一口气。
  “我是自由的,”马西米兰答道,“养得起你。我发誓在我吻你的额头以前使你成为我合法的妻子。”
  “你的话让我听了要发抖!”那个年轻姑娘说。
  “跟我走吧!”莫雷尔说,“我带你到我的妹妹那儿,她也配得上做你的妹妹。我们乘船到阿尔及利亚,到英国,到美国去,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到乡下去住,等到我们的朋友们为我们说情,你家里人回心转意以后再回到巴黎来也可以。”
  瓦朗蒂娜摇摇头。“我怕,马西米兰,”她说,“这是个发疯的主意,如果我不断然阻止你,我就比你更疯了。不可能的,莫雷尔,不可能的!”
  “那么你愿意对命运之神屈服,甚至连反抗都不想了!”莫雷尔神情黯淡地说。
  “是的——哪怕我是因此死去!”
  “好吧,瓦朗蒂娜,”马西米兰说,“我再讲一遍,你说得对。是我疯了,而你向我证明了热情可以使最理智的头脑变得盲目。而你能够丝毫不受热情的影响而理智地思考,为这我谢谢你。那么事情就是这样定了明天,你就要无可挽回地接受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把你们连结在一起的不仅仅只签订婚约那种用来增加喜剧效力的演戏似的仪式,而是你自己的意愿,是不是?”
  “你又在把我向绝望的深渊里推,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你又在用刀子剜我的心了!如果你的妹妹听从了这样的一个计划?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小姐,”莫雷尔苦笑着说,“我是自私自利的,您已经这样说过的了。而作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不去想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而只考虑我自己准备怎么做。我只想我和您认识已整整一年了。从我初次看见您的那天起,我就把我的一切快乐和希望都寄托在一种可能性上,希望我能赢得您的爱情。有一天,您承认您是受我的。从那一天起,我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拥有您,我把这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现在,我不再想了。我只是说,命运之神已转过身来攻击我。我以为可以赢得天堂,但我输了。这在一个赌徒这是平凡的日常事情,他不但可以把他所有的东西输掉,而且也可把他本来没有的东西输掉。”
  莫雷尔的态度十分平静。瓦朗蒂娜用她那一对敏锐的大眼睛望着他,竭力不让莫雷尔发现在她心里挣扎着的悲痛。
  “但是,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打算问您告别了,小姐,上帝听到我说的话,明白我的心,我请他作证,证明我的确希望您过得宁静,快乐,充实,使您不会再有时间想到我。”
  “哦!”瓦朗蒂娜喃喃地说。
  “别了,瓦朗蒂娜,别了!”莫雷尔鞠了一躬说。
  “你到哪儿去?”那姑娘一面喊,一面从铁门的缺口里伸出手来,抓住马西米兰的衣服,根据自己的激动的情绪,她知道莫雷尔的平静态度不是真的——“你到哪儿去?”
  “我要去走一条路,避免再给您的家庭增加麻烦,我要给一切忠诚专一的男子作一个榜样,让他们知道当处于我这种境地的时候,应该怎样做。”
  “在你离开以前,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马西米兰。”
  “年轻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说呀!说呀!”瓦朗蒂娜说,“我求求你。”
  “您的决定改变了吗,瓦朗蒂娜!”
  “那是不能改变的,不幸的人呵!你知道那是一定不能改变的!”姑娘喊道。
  “那么告别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拼命摇那扇门,她想不到自己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而当莫雷尔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两只手都从缺口里伸出来,双手使劲地转动她的手臂。“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她说。“你到哪儿去?”
  “哦,别担心!”马西米兰站在离铁门几步以外说,“这是我自己命运寒涩,我并不想叫别人为此来负责。要是换了别人,他或许会威胁你去找弗兰兹先生,向他挑衅,和他决斗,那都是丧失理智的行为。弗兰兹先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今天早晨他第一次见到我,也许他已经忘记他曾见过我这回事了。当你们两家准备联姻的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弗兰兹先生并无敌意,我可以答应您,惩罚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落到谁的身上呢,那么——我吗?”
  “你,瓦朗蒂娜?哦!天地不容!女人是不可侵犯的,自己所爱的女人是神圣的。”
  “那么,落到你自己身上吗,不幸的人呵——你吗?”
  “唯一有罪的人是我,不是吗?”马西米兰回答。
  “马西米兰!”瓦朗蒂娜说,“马西米兰,回来吧,我求求你!”
  他走近来,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要不是他的脸色苍白,别人大概会以为他还是象往常那样快乐呢。“听着,我亲爱的,我崇拜的瓦朗蒂娜,”他用他那种和谐而悦耳的声音说,“象我们这样无愧于社会,无愧于家人,也无愧于上帝的人,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心,象读一本书一样。我不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我不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既不模仿曼弗雷特,也不模仿安东尼。虽然我不曾明言,不曾发誓,而我早已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你。你要离开我,你这样做是对的——我再说一遍,你是对的。但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我的生命。你离开我,瓦朗蒂娜,在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了。我的妹妹已幸福地结了婚,她的丈夫只是我法律上的兄弟,也就是一个和我只有社会关系的人。所以,没有人再需要我了。我打算这样做:我要等到你真正结婚的时候,因为我不愿意错过那种意想不到的机会,说不定弗兰兹先生会在那以前死掉。当你向圣坛走过去的时候,或许会有一个霹雳打在他头上。在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要能够死里逃生,奇迹也就成了合乎情理的事情。所以,我要等到最后一刻,当我苦难的命运已经确定,无法挽回,毫无希望的时候,我就写一封密信给我的妹夫,另外写一封给警察总监,把我的打算通知他们,然后,在一个树林的拐角上,在一个深谷的悬崖边,或者在一条河的堤岸旁,我就坚决地,正如我是法国最正直的人的儿子那样坚决地了结我的生命。”
  瓦朗蒂娜浑身痉挛地发抖。她那两只握住铁门的手松了下来,她的胳膊垂了下来,两大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年轻人凄楚而决绝地站在她的前面。
  “哦!可怜可怜我吧,”她说,“你说你是会是要活下去的,可不是吗?”
  “不!我凭人格担保,”马西米兰说,“但那不会影响到你。你尽了你的责任,你可以安心了。”
  瓦朗蒂娜跪到地上,他的手紧紧地按在心头,她感到自己的心要碎了。“马西米兰!”她说,“马西米兰,我的朋友,我在人间的兄长,我天上的真正的丈夫,我求求你,象我一样忍辱负重地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结合在一起的。”
  “别了,瓦朗蒂娜。”莫雷尔又说。
  “我的上帝,”瓦朗蒂娜脸上呈现出一种崇高卓绝的表情把双手举向天空,说,“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要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曾祈求、恳请、哀告,上帝不理我的祈求、我的哀恳或我的眼泪。好吧,”她抹掉她的眼泪变得很坚决地继续说,“我不愿意悔恨地死去,我情愿羞愧而死。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永远只属于你,几点钟?什么时候?是不是马上就走?说吧,命令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莫雷尔本来已经走出几步,这时又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高兴而变得发白,把双手从铁门的缺口向瓦朗蒂娜伸过去。
  “瓦朗蒂娜,”他说,“亲爱的瓦朗蒂娜,你不必这样说还是让我去死吧。我怎么能强迫你呢?如果我们彼此相爱的话。你只是出于仁慈才吩咐我活下来,是吗?那么我情愿还是死了的好。”
  “真的,”瓦朗蒂娜喃喃说,“如果他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他以外,谁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出血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他,他,永远是他!是的,你说得对,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去,我愿意离开父母,我愿意放弃一切。哦,我这忘恩负义的人啊,”
  瓦朗蒂娜哽咽着喊道,“我愿意放弃一切,甚至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哦,我忘了他了。”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分离的。你说诺瓦蒂埃先生喜欢我。在你出走以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如果他同意,那就是上帝同意了你的决定。我们一结婚,立刻就把他接来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是有一个孩子,而是有两个了。你告诉过我你如何和他讲话以及他如何回答你,我很快地就可以用那种语言和他交流,瓦朗蒂娜。我向你保证,我们的前方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哦!瞧,马西米兰,瞧你对我有多重要!你几乎使我相信你了,可是你说的本来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父亲会咒骂我。他是铁石心肠决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如果凭我的计谋、我的哀恳或者由于意外事件——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拖延这件婚事,你愿不愿等待?”
  “愿意的,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事决不能让婚事成为事实,即使你被带到一位法官或一位教士前面,你也一定拒绝。”
  “世界上对我最神圣的一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凭她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等待吧。”莫雷尔说。
  “是的,我们等待吧,”瓦朗蒂娜回答这几个字使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世界上有许多许多事情,可以拯救我们这种不幸的人呢。”
  “我完全相信,瓦朗蒂娜,”莫雷尔说,“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只是如果他们不理你的恳求,如果你的父亲和圣·梅朗夫人坚持在明天就叫弗兰兹先生来签订婚约——”
  “那时我会坚守我的诺言,莫雷尔。”
  “你不去签约。”
  “来找你,咱们一起逃走。但从现在起直到那时,我们不要去冒险,违反上帝的旨意,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没有被人发觉,这是奇迹,是天意,如果我们被人撞见,如果被人知道我们是这样会面的,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你说得对,瓦朗蒂娜。可是我怎么知道。”
  “到公证人狄思康先生那儿去打听消息好了。”
  “我认识他。”
  “我也会想办法告诉你,等我的消息吧。马西米兰,我也象你一样的讨厌这桩婚事啊!”
  “谢谢你,我心爱的瓦朗蒂娜,谢谢你,这就够了。我一旦知道要签婚约,就赶到这个地方来。我可以帮助你很容易地翻过这道墙头,门口就有马车等着我们,我陪你到我的妹妹家里。我们先在那儿住下来,或者暂时隐居,要不仍旧参加社交活动,都随你的心意,我们要用我们的力量来反抗压迫,我们不会象绵羊似的俯首贴耳地被人处死,只用哀叫来求饶了。”
  “好吧,”瓦朗蒂娜说。“我也要对你说一句:马西米兰,我相信你会把事情做得好好的。”
  “哦!”
  “怎么样!你对你妻子满意了吗?”姑娘伤心地问。
  “我心爱的瓦朗蒂娜,如果只说一声‘是’那太少了。”
  “但还是说吧。”
  瓦朗蒂娜走过一点,把她的嘴唇几乎凑到铁门上,几乎碰到莫雷尔的嘴唇,因为莫雷尔的脸紧紧地贴在又冷又硬的铁栅的那一边的。
  “再见,那么再见。”瓦朗蒂娜说。硬起心肠就走。
  “你会写信给我?”
  “是的。”
  “谢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莫雷尔抛出一个纯洁的飞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莫雷尔一直听到她的衣服磨擦树枝的声音,和小径上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才带着一种说不尽感激的微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允许他这样的被爱,然后他也走了。年轻人回到家里,等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整整地等了一天,始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第三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正当他要出门去拜访公证人狄思康先生的时候,邮差送来了一封小简,他知道这是瓦朗蒂娜寄来的,虽然他以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的笔迹。那封信的内容如下:“眼泪、请求、祈祷,都没有用处,昨天,我到圣费里浦教堂去呆了两小时,在那两小时里面,我从灵魂的深处向上帝祈祷。天也象人一样的顽固,签订婚约的仪式已定在今晚九点钟举行。我只能遵守一项诺言,只有一颗心可以给人。那项诺言是为你而守的,那颗心是你的。那么,今天晚上,九点一刻,在后门口见。你的未婚妻瓦朗蒂娜·维尔福又——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愈来愈糟了。昨天,她的发烧使她近于发昏;今天,她的发昏又使她近于发疯。莫雷尔,你会好好对待我,使我忘记这样狠心地抛下她,是不是?今天晚上签订婚约,我想他们是瞒着诺瓦蒂埃爷爷的。”
  莫雷尔虽然接到了瓦朗蒂娜的信,但还不能使他满意。他去找那位公证人,公证人向他证实了那一切。然后他又去拜访基督山,听到了更详细的消息。弗兰兹曾到伯爵这儿来过,告诉他关于举行仪式的那件事,维尔福夫人也曾写信给伯爵,请他原谅不能邀请他去参加典礼。圣·梅朗先生的死以及圣·梅朗夫人目前的健康状况势将使那场聚会蒙上一层惨淡的气氛,她不愿意伯爵分担他们的悲哀,她只希望他享受快乐。
  弗兰兹曾在昨天去谒见圣·梅朗夫人,她起身接见他,在那次会见以后,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莫雷尔的焦急不会逃过伯爵的眼睛,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到的。所以基督山对他比往常更亲热,的确,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慈爱,以致莫雷尔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想到他对瓦朗蒂娜所许的诺言,他又忍住了。那天他把瓦朗蒂娜的信读了几十遍,这是她给他第一封信,但这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写的信啊,他每读一遍,便重申他的誓言,发誓要使她幸福。一个能作这样勇敢的决定的年轻姑娘,她是多么伟大呀!她为他牺牲了一切,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呀!的确,她应该是他第一个最崇拜的对象!她是一位皇后,他带着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同时又是一个妻子,不论怎么感谢她和爱她,都是不够的。想到瓦朗蒂娜走到他的面前来的情景,她会对他说:“我来了,马西米兰,带我走吧,”他把一切都安排好:苜蓿田里藏着两把梯子,一辆轻便马车也已准备好等在那儿,马西米兰亲自驾车,不带仆人,不点灯,到第一条街的拐角上,他们再把灯点起来,因为过分谨慎会吸引警察的注意。有时,他会禁不住打一个寒颤,他以前只握过她的手,只吻过她的手指尖,他想到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就得保护瓦朗蒂娜从墙头上下来,她将浑身颤抖但毫不抗拒地倒入他的怀抱里。
  下午,他感到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他的血在沸腾,即使简单的问题,一声朋友的招呼,也会惹他心烦。他干脆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但他的眼睛虽然在一行一行地移动,却不知道书的内容;最后他把书本抛开,又坐下来考虑他的计划,把梯子和墙的距离再计算一下。时间终于逼近了。凡是一个深陷在爱情里的人,是决不肯让他的钟表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的。莫雷尔把他的钟表折腾得够呛,以致在六点钟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就指到八点半上了。于是他对自己说,“是出发的时候了,签约的时间定在九点钟,但瓦朗蒂娜也许等不到那个时候。”所以,莫雷尔离开了密斯雷路,而当他踏进那片苜蓿田时,圣费里浦教堂的大钟正敲八点。马和轻便马车藏在一所小破屋的后面,那是莫雷尔常常等待瓦朗蒂娜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花园里树叶的颜色逐渐转暗。于是莫雷尔从他躲藏的地方走到铁门缺口处,他的心怦怦直跳,从铁门的小缺口望进去。一个人都看不到。时钟敲八点半了;莫雷尔又在等待中度过了半个钟头,还是来回张望,从缺口上张望也越来越频繁。花园谛听脚步声。从树丛中望过去,可以隐隐约约地辨别出那座屋子,但那座屋子依然是黑沉沉的,压根没有举行签订婚约这样一件大事。莫雷尔望一望他的表,他的表指在十点一刻上;但不久那只他已经听到敲过两三遍的大时钟校正了他的表时差,那只钟才敲九点半。已经比瓦朗蒂娜自己说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了。对那个年轻人来说时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分分秒秒的滴嗒声,都象是铅锤似的敲击在他的心上。树叶的最轻微的沙沙声,微风吹过的声音,都会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的额头冒出一阵冷汗,他抖索索地放稳梯子,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先把一只脚踏在第一级上。在这希望和恐惧的交替中,时钟敲打十点了。“如果没有意外,”马西米兰说,“签订一次婚约是不可能费这样长的时间的。我已经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计算过全部仪式所需要的时间,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激动地在铁门边踱来踱去,时而把他那火烧般的头抵在冰凉的铁栅上。瓦朗蒂娜在签约以后昏过去了,还是逃走时让人找回去了。这是年轻人所能设想的仅有的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那么令人沮丧。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说不定瓦朗蒂娜在逃出来的时候精力支持不住,已昏倒在那条小路上了。“哦!假如真是那样,”他一边喊,一边爬到梯子顶上,“我就失去她了,而且那只能怪我自己。”把这个念头吹进他心里的那个精灵并没有离开他,而且固执地在他的耳边嗡嗡地讲个不停,以致过了一会儿,经过推测变成了无可质疑的事实。他的眼睛在愈来愈浓的黑暗里搜索,似乎看到有一样东西躺在那阴暗的路上。他冒险喊了一声,他似乎听到随风吹来一声模糊的呻吟。最后,十点半的钟声又敲响了。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他的眼睛渐渐模糊。他把一条腿跨过墙头,一会儿,已跳到那一边。现在他已经在维尔福的家里了,是翻墙过来的。那会发生什么后果呢?可是,他没有仔细想下去,他没有退回去。他贴着墙脚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越过一条小路钻进树丛里。一会儿,他穿过树林,清晰地看见了那座屋子。根据喜庆节日的惯例,屋子的每一个窗口里都应该灯烛辉煌,但他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灰色的庞然大物。莫雷尔确信了一件事情,那时一片云遮住微弱的月光,而那座房屋似乎也笼罩在一片云雾里。一盏灯光不时急速地在楼下的三个窗口间移动。这三个窗口属于圣·梅朗夫人的房间的。另外还有一盏灯光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张红色的窗帷后面,那是维尔福夫人的卧室。这一切莫雷尔都知道。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在想象中跟随瓦朗蒂娜,他要她把整个屋子的情形描述了许多次,他虽然没有看见过,却了解得很清楚。
  整幢房子的这种黑暗和静寂比瓦朗蒂娜不来更使莫雷尔感到恐慌不安。他神志昏乱,痛苦得几乎发疯了。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去和瓦朗蒂娜见一次面,以便确定他所恐惧的那种不幸是否是真的。莫雷尔是到树丛的边上正想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花园的时候,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虽然隔得远,但因为是顺风,他听得很清楚。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就退了回来,把自己已经伸出树丛的半个身子完全藏起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来者是瓦朗蒂娜,他就在她经过的时候喊住她,如果有人陪着她,他虽然不能说话了,但他还可以看见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如果来者是外人,他就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也许可以借此得到一点消息,解开这个截至目前为止还不可理解的谜。
  月亮从那片遮住它的云后面逃出来,莫雷尔看见维尔福出现在阶沿前身后跟着一个黑衣服的绅士。他们走下台阶,向树丛这边走过来,莫雷尔很快认出另外那位绅士是阿夫里尼医生。看到他们正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他机械地向后退,直到他发觉树丛中央的一棵无花果树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不得不停在那儿,很快那两位绅士也停住了脚步。
  “啊,我亲爱的医生,”检察官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的宅子啊!多可怕的猝死啊!真象一个晴天霹雳!您别来安慰我!唉!这样的伤心事,是无法安慰的。这个心头的创伤是太深了!她死了!她死了!”
  青年的额头沁出一片冷汗,他的牙齿在格格地发抖。维尔福自称受了天罚,那么,那座屋子谁死了呢?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说,他的声音使那个年轻人更感恐怖,“我领您到这儿来不是来安慰您的,正巧相反。”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检察官惊慌地问。
  “我的意思是,在刚才发生的那场不幸后面,也许还有一场更大的不幸。”
  “哦!我的上帝!”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喃喃地说。
  “您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的朋友?”
  “是的,没有别人。但您为什么到要防范得这样周到呢?”
  “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告诉您,”医生说。“我们坐下谈吧。”
  维尔福坐了下来,说得更准确些,是倒在了长凳上。医生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莫雷尔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压住胸口,深恐他的心跳被他们听到。
  “死了!死了!”他在心里反复地说,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死了。
  “说吧,医生!我听着呢,”维尔福说,“让打击降临吧!我已经准备接受打击了!”
  “圣·梅朗夫人的年龄当然是很老了,但她一向都很康健。”
  十分钟来,莫雷尔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是愁坏的,”维尔福说:“是的,是愁坏的,医生!在和侯爵共同生活了四十年以后”
  “那不是忧愁的结果,我亲爱的维尔福,”医生说,“忧愁可以使人死亡,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它决不可能在一天一小时,甚至十分钟之内把人杀死。”
  维尔福没有回答,他只是把他那本来垂着的头抬起来,惊愕地望着医生。
  “病人最后那一次发作的时候您在不在场?”阿夫里尼先生问。
  “在的,”检察官回答,“是您叫我不要离开的。”
  “您有没有注意到将圣·梅朗夫人致死的那种病症发作时的症状?”
  “我注意到的。圣·梅朗夫人接连发作了三次,每次间隔几分钟,一次比一次厉害。当您到达的时候,圣·梅朗夫人已经喘气喘了几分钟了。第一次她开始痉挛,我以为那只是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但当我看到她从床上蹦起来,她的四肢和脖子似乎已经发僵的时候,我才真正慌了。那时,我从您的脸色上知道事情实际情况比我所想要更可怕。这一次发作过去了,我竭力想看看您的眼神,但没有办到。您抓住她的手在摸她的脉搏,您还没有转过头,第二次发作又来了。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可怕,那种神经质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嘴巴歪扭,颜色发紫。”
  “第三次发作她就咽气了。”
  “在第一次发作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那是急性痉挛的病症,您证实了我的意见。”
  “是的,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医生答道,“但现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哦,上帝听!您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一样的。”
  维尔福从凳子上惊跳起来,一会儿又倒下去,默默地一动都不动。莫雷尔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听着,”医生说,“我知道我所说的话的份量,我也知道我是在对谁说话。”
  “您对我说话是把我当作一位法官呢,还是一个朋友?”维尔福问。
  “朋友,目前,我只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急性痉挛和被植物物质的毒药毒死,其病症是这样相似,如果要我用发誓来肯定我现在所说的话,我也要犹豫一下,所以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不是在对一位法官说话,而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话。我对那个朋友说:在那发病的三刻钟里,我仔细观察着圣·梅朗夫人的痉挛抽搐、最后致死的症候,我知道她是被毒药毒死的,而且还能够说出那种杀死她的毒药的名称。”
  “阁下!阁下!”
  “病症很明显,您看到没有?嗜睡阵阵发性的精神亢奋,神经麻痹。圣·梅朗夫人是服用大量的番木鳖或马钱素,或许是错拿而让她服用的。”
  维尔福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噢,这是不可能的!”他说,“我一定是在做梦!”从您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告诉我,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您,我亲爱的医生,您或许是错了。”
  “我当然也可能错,但是——”
  “但是?”
  “但是我想并不是这样。”
  “可怜可怜我吧,医生!近来我遇到这么多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看过圣·梅朗夫人没有?”
  “没有。”
  “有没有到药房里去买别的没有经我检查过的药?”
  “没有。”
  “圣·梅朗夫人有没有什么仇人?”
  “据我所知是没有。”
  “有没有人能因为她的死而得到好处?”
  “没有,的确没有!我的上帝,没有,的确没有!她唯一的继承人是我的女儿只有瓦朗蒂娜一个人。噢,如果我想到这样的念头,我就要把自己刺死,来惩罚我的心意让这样的念头存留了片刻。”
  “我亲爱的朋友,”阿夫里尼先生说,“我并没有控告任何人,我说那只是一种意外,您知道一种误会。但不论是意外或误会,事实摆在那儿,事实告诉我的良心,而且要我大声告诉您:您得调查这件事。”
  “调查谁?怎么调查?调查什么?”
  “那个老仆人巴罗斯会不会弄错事情,把准备给他主人服的药拿给圣·梅朗夫人吗?”
  “家父服的药?”
  “是的。”
  “但准备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的药怎么会拿给圣·梅朗夫人呢?”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您知道,毒药对于某些疾病来说是良药,疯瘫便是其中之一。譬如说,为了恢复诺瓦蒂埃先生活动和说话的能力,我曾尝试过种种药物,后来我决定尝试最后的一种方法,我已经给他服了三个月的番木鳖。在最近那服药里,我为他开了六厘克番木鳖精。这种份量,对于诺瓦蒂埃先生的身体毫无不良影响,而且他也渐渐服惯了但却足够杀死另外一个人了。”
  “我亲爱的医生,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和圣·梅朗夫人的房间是隔开的,而巴罗斯根本没有踏进过我岳母的卧室。总之,医生,虽然我知道您是世界上医术最高、医德最好的医生,虽然在任何情况之下,您的话在我都是如同阳光一般明亮的指路明灯,医生,虽然我那样信任您,可是我禁不住起想那句格言:‘凡人皆有错。’”
  “听着,维尔福,”医生说,“我的同行之中,您还能不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信得过的人?”
  “您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您想做什么?”
  “去请他来,我把我所看见的那一切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们俩一起进行尸体解剖。”
  “你们可以找到残留的毒药吗?
  “不,不是毒药。我并没有说我们能办到那一点,但我们可以确定神经系统的兴奋状态。我们可以发现明显的、无可争辩的特征,我们将对您说:亲爱的维尔福,如果这件事情是因疏忽而起的,注意您的仆人;如果是仇恨造成的,注意您的仇敌。”
  “您这是什么建议,阿夫里尼?”维尔福神情沮丧地说。
  “只要另外再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就必须得请法院来验尸了。而在我的家里发生验尸案,这不可能的!但是,”检察官不安地望着医生,继续说,“如果您希望验尸,如果您坚持要验尸,那就照办好了。的确,也许我应该来协助调查,我的地位使我有这种义务。但是,医生,您看我已经愁成这个样子了。我的家里已经发生过这么多的伤心事,我怎么能再带进这么多的谣言来呢?还要因此出乖露丑。我的太太和我的女儿真会痛不欲生的!医生,您知道,我做了二十五年检察官做到这样的职位——是不会不结下一些仇敌的。我的仇敌多极了。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对我的仇敌无疑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于打了一次胜仗,而我却得满面蒙羞。医生,原谅我这些世俗的念头!如果您是一位教士,我就不敢那样对你说了,但您是一个人,您懂得人情。医生,医生,就算是您什么都没有告诉我吧。”
  “我亲爱的维尔福先生,”医生答道,“救人类是医生最重要的责任。如果医学上还有可以救活圣·梅朗夫人的方法,我就得救活她,但她已经死了。我要考虑的就应该是活着的人。让我们把这个可怕的秘密埋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吧。如果有人怀疑到这件事情,我愿意让人把它归罪于我的疏忽。目前,阁下,您得注意,得仔细注意——因为那种恶事或许不会就此停止。当您找到那个嫌疑犯的时候,如果您找到了他,我就要对您说,您是一位法官,您尽了法官的本分!”
  “我谢谢您,医生,”维尔福说,高兴得无法形容,“我从来没有有过比您更好的朋友。”象是深怕阿夫里尼医生会收回他的诺言,他急忙催着他回到屋子里去了。
  他们走后,莫雷尔从树丛里走出来,月光泻到他的脸上,他的脸色苍白,简直象是一个鬼。“上帝用明显而可怕的方法成全了我,”他说。“但瓦朗蒂娜,可怜的姑娘!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么多的悲伤呢?”
  当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交替地望着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和那三个挂白色窗帷的窗口。在那个挂红色窗帷的窗口里,灯光不见了;无疑,维尔福夫人刚把灯吹熄,只有一盏夜灯把它那暗淡的光洒在窗帷上。转角上的那三个窗口却恰恰相反,他看到其中有一扇窗户是开着的。壁炉架上的一支蜡烛把它一部分惨白的光射到外面来,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他好象听到了低泣的声音。
  他一向非常勇敢,但现在,在爱情与恐惧这两种人类最强烈的激情的夹击之下,他已处于骚乱和亢奋状态到甚至产生了迷信的幻觉了。虽然他这样藏在树从中,瓦朗蒂娜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但他觉得听到窗口的那个人影在呼唤他。他的混乱思想告诉他如此,炽热的心在重复。双重的错误变成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现实。年轻人在那种不可理解的热情的驱动之下,他从躲藏的地方跳出来,冒着被人看到的危险,冒着吓坏瓦朗蒂娜的危险,冒着被青年姑娘发现时失声惊叫的危险,他三步两步跨过那片被月光染成白色的花圃,穿过房子前面的那排桔子树,跑到台阶前面,推开那扇毫无抗拒的门。瓦朗蒂娜没有看到他,她正抬头看着天上,正在那儿注视一片在空中寂然滑动的银云。那片云的样子象一个升上天去的人,在她那兴奋的头脑里,她觉得这就是她外祖母的灵魂。这当儿,莫雷尔已越过前厅,走上楼梯,楼梯上铺着地毯,所以他的脚步声不会被人听见,而且,他意气激扬,即使维尔福先生出现,他也不怕。要是他遇到他,他已经下定决心,他要上去向他承认一切,恳求他原谅并且承认他和他女儿之间的爱。莫雷尔已经疯了。幸亏他没有遇到任何人。瓦朗蒂娜曾把房子里的情形象他描述过,他这时尤其觉得那种描述对他的作用之大。他安全地到达了楼梯顶上,在那儿停了一停,而正当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一阵啜泣声为他引导了方向。他转过身来,看见一扇门微微开着,他可以从门缝里看到灯光的反映听到哭泣的声音。他推开门走进去。在房间里,在一张齐头盖没的白床底下,轮廊明显地躺着那具尸体。
  莫雷尔因为碰巧听到了那次秘密谈话,所以那具尸体对他特别触目。瓦朗蒂娜跪在床边,她的头埋在安乐椅的椅垫里,双手紧紧地按在头顶上,她浑身颤抖地啜泣着。那扇窗还是开着的,但她已从窗边回来,正在祈祷,她的声音即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要感动的;她讲得很急促,断断续续的,听不太清说些什么——因为悲哀几乎使她窒息了。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里透进来,使灯光更显苍白,使这个凄凉的景象更显阴森。莫雷尔受不了这种情景,他并不是一个特别虔诚,易动感情的人,但瓦朗蒂娜在他的面前扭着双手受苦哭泣,他却无法忍受的。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喊她,于是,瓦朗蒂娜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向他转过身来。瓦朗蒂娜发觉他的时候丝毫没有表示出惊奇的神色。一颗负着重忧的心对于较弱的情绪是不能感受的。莫雷尔向她伸出手。瓦朗蒂娜指一指床上的尸体,表示这是她所以不能赴约的原因,然后又开始啜泣起来。一时间,那个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他们不敢打破死神所布下的沉寂,最后还是瓦朗蒂娜先开口。
  “我的朋友,”她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唉!你是受欢迎的,如果这座屋子的门不是死神为你打开的话。”
  “瓦朗蒂娜,”莫雷尔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八点半钟就开始等了,始终不见你,我很担心,就翻过墙头,从花园里进来,忽然听人谈到那件不幸的事情——”
  “听到谁谈话?”瓦朗蒂娜问道。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医生和维尔福先生的谈话又都涌上他的心头,他好象觉得能够透过床单看到尸体的直挺挺的手、那僵硬的脖子和那发紫的嘴唇。“听到仆人谈话,”他说,“我都知道了。”
  “但你到这儿来是会把我们毁了,我的朋友。”瓦朗蒂娜说,语气间并没有恐惧,她也没有生气。
  “宽恕我,”莫雷尔用同样的语气回答,“那么我走了。”
  “不,”瓦朗蒂娜说,“他们会看见你的,别走!”
  “如果有人到这儿来呢?”
  “姑娘摇摇头。“没有人来的,”她说,“别害怕,那就是我们的保护神。”她指指尸体。
  “但伊皮奈先生怎么样了呢?”莫雷尔回答。
  “弗兰兹先生来签约的时候,我那亲爱的外祖母刚好断气。”
  “哦!”莫雷尔带着一种自私的欣喜感说。因为他以为这件丧事会使那件婚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但更增加我忧虑的,”姑娘说,象是对这种自私的欣喜感必须立刻加以惩罚似的,“是这位又可怜又可爱的外婆,在她临终的床上,她还要求那件婚事尽可能地赶快举行。我的上帝!她本来想保护我,可是她事实上也在逼迫我!”
  “听!”莫雷尔说。
  走廊里和楼梯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那是我的父亲,他刚从书房里出来。”瓦朗蒂娜说。
  “送医生出去。”莫雷尔接上去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医生?”瓦朗蒂娜惊奇地问。
  “我这么猜。”莫雷尔说。
  瓦朗蒂娜望着年轻人。他们听到街门关上的声音;然后维尔福先生又把花园门锁上,回到楼上。他在前厅里停了停,象是决定究竟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呢还是到圣·梅朗夫人的房间里来。莫雷尔躲在一扇门背后。瓦朗蒂娜还是一动没有动,忧愁似乎使她忘了恐惧。最终维尔福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现在,”瓦朗蒂娜说,“前门和花园门都关了,你出不去了。”莫雷尔惊愕地望着她。“现在只有一条路是安全的,”她说,“就是从我祖父的房间穿出去。”她站起身来,又说。“来。”
  “哪儿去?”玛西梅朗问。
  “到我祖父的房间里去。”
  “我到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去?”
  “是的。”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瓦朗蒂娜?”
  “我早就想过了。他是我在这家里的唯一的朋友,我们都需要他的帮助,来吧。”
  “小心,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有点不敢遵从姑娘的主意。“我知道我错了,我到这儿来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你确信你比我理智清楚吗?”
  “是的,”瓦朗蒂娜说,“我只有一件事很放心不下——就是离开我那亲爱的外婆,我本来是得守她的。”
  “瓦朗蒂娜,”莫雷尔说,“死人本身就是神圣的。”
  “是的,”瓦朗蒂娜说,“而且,那也只要很短的时间。”于是她越过走廊,领着莫雷尔走下一座很窄的楼梯向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走去,莫雷尔蹑手蹑脚跟在她的后面。他们在房门口遇到了那个老仆人。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把门关上,别让人进来。”她先进去。
  诺瓦蒂埃正坐在他的椅子里,在谛听每一个轻微的声音,眼睛注视着门口;他看到瓦朗蒂娜,眼睛里顿时闪出了亮光。
  姑娘的脸上带着一种严肃庄重的表情,老人吃了一惊,他那眼光里立刻露出询问的神色。
  “亲爱的爷爷,”瓦朗蒂娜急急地说,“您知道,可怜的外祖母已经在一个钟头以前死了,现在除了您以外,再也没有人爱我了。”
  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对她无限的爱怜。
  “那么我应该把我的忧虑和我的希望都向您吐露,是不是?”
  老人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瓦朗蒂娜牵着马西米兰的手进来。“那么,仔细看看这位先生。”老人用略带惊奇的眼神盯住莫雷尔。“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她说,“就是马赛那个商人的儿子,您一定听说过的吧。”
  “是的。”老人回答。
  “他们家的名誉是无可指责的,而马西米兰大概还要加以发扬光大,因为他虽然还只有三十岁,却已经做到一个上尉,而且还是荣誉团的军官。”
  老人表示记得他。
  “啊,爷爷,”瓦朗蒂娜跪在他的面前,指着马西米兰说,“我爱他,而且只愿意属于他,要是强迫我嫁给另外一个人,我情愿毁灭我自己。”
  从那老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头脑里的许多纷乱的念头。
  “您是喜欢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的吧。是吗,爷爷?”
  “是的。”老人表示。
  “我们是您的孩子,您会保护我们反对我父亲的意志对吧?”
  诺瓦蒂埃把目光落到莫雷尔身上,象是说:“那得看情况了。”
  马西米兰懂得他的意思。“小姐,”他说,“你在你外祖母房间里还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得去完成,你可不可以让我跟诺瓦蒂埃先生谈几分钟?”
  “对了。”老人的眼光说。然后他又忧虑地望着瓦朗蒂娜。
  “您怕他不懂您的意思吗,亲爱的爷爷?”
  “他能懂,我们常常谈到您,所以他完全知道我是怎样和您谈话的。”然后她带着一个微笑转向马西米兰,那个微笑虽然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影,却依旧可爱,“凡是我所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她说。
  瓦朗蒂娜站起来,搬了一把椅子给莫雷尔,要求巴罗斯不要放任何人进来,温柔地拥抱了祖父一下,告别了莫雷尔,然后她就走了。为了向诺瓦蒂埃证明他的确获得瓦朗蒂娜的信任和知道他们的全部秘密,莫雷尔拿起字典、一支笔、一张纸,把它们都放在一张点着灯的桌子上。
  “首先,”莫雷尔说,“阁下,允许我告诉您我是谁,我多么爱瓦朗蒂娜小姐,以及我是怎样为她打算的。”
  诺瓦蒂埃表示他愿意听。这幕情景真动人——这个外表上似乎已经无用的老人却成了这对年轻、漂亮而强壮的情人的唯一的保护人、支持者和仲裁者。他那种极其高贵严肃的表情使莫雷尔很感到敬畏。于是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们的往事。叙述他如何认识瓦朗蒂娜,如何爱上她,以及瓦朗蒂娜如何在她的孤独和不幸之中接受了他的爱。他把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和他的财产状况都告诉他,并且时时探询那个老人的眼光,而那个眼光总是回答:“很好,说下去。”
  “现在,”当莫雷尔结束前一部分的陈述时说,“现在我已经把我们恋爱的经过以及我的打算都告诉您了,我能不能再把我们的计划对您说?”
  “可以。”老人表示。
  “我们决定的办法是这样的,后门口有一辆轻便马车等在那儿,我预备带瓦朗蒂娜到我的妹妹家里,和她结婚,然后以恭敬的态度等待维尔福先生的宽恕。”
  “不。”诺瓦蒂埃说。
  “我们一定不能这样做?”
  “不能。”
  “您不赞成我们的计划?”
  “不赞成。”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莫雷尔说。
  老人的眼光问道:“什么办法?”
  “我要去,”马西米兰继续说,“我要去找到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我要向他说明一切。”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在询问。
  “您想知道我准备怎么做,是不是?”
  “是的。”
  “我要去找到他,我要把我和瓦朗蒂娜小姐之间的关系讲给他听。如果他是一个聪明高尚的人,他就会自动放弃婚约来证明这一点,那么,他就可以获得我至死不渝的感激和敬爱;如果在我向他证明他在强夺我的妻子,证明瓦朗蒂娜爱我,而且不会再爱其他任何人以后,他拒绝放弃,不论是由于势利心或是由于自尊心,就要和他决斗,在让他优先的条件下,然后我就杀死他,不然就让他杀死我。如果我胜利了,我就娶了瓦朗蒂娜,如果我被杀死,我也确信瓦朗蒂娜一定不会嫁给他。”
  诺瓦蒂埃带着无法形容的愉快情绪注视着这张高贵而诚恳的脸,在这张脸上,忠实地显示着他语气间的种种情绪。可是,当莫雷尔的话讲完的时候,他接连闭了几次眼睛,这就是等于说“不”。
  “不?”莫雷尔说,“您对于这第二个计划,也象对第一个一样的不赞成吗?”
  “是的。”老人表示。
  “但是那可怎么办呢,阁下?”莫雷尔问道。“圣·梅朗夫人临终时最后的要求,是不要耽搁那件婚事。难道我只能让事情听其自然吗?”
  诺瓦蒂埃没有动。
  “我懂了,”莫雷尔说,“我还得等待。”
  “是的。”
  “但拖下去是会把我们拖垮的,阁下,”年青人回答。“瓦朗蒂娜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会被迫屈服。我到这儿来也几乎是一个奇迹,简直很难再得到这样好的机会。相信我,办法是我对您讲过的那两种,恕我狂妄,请告诉我您觉得哪一种好。您赞不赞成瓦朗蒂娜小姐把她自己托付给我?”
  “不。”
  “您赞成我去找伊皮奈先生吗?”
  “不。”
  “但是,上帝哪!我们盼望上帝会帮助我们,但究竟谁能得到这种帮助呢?”
  老人用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不论是谁,只要和他谈谈天,他就会这样微笑。这个老雅各宾党徒的头脑里,总有点无神论的思想。
  “靠机会吗?”莫雷尔又问。
  “不。”
  “靠您?”
  “是的。”
  “您完全懂得我吗,阁下?恕我太着急了,因为我的生命就悬在您的答复上。您可以帮助我们?”
  “是的。”
  “您相信一定能够吗?”
  “是的。”
  回答的目光是这样的坚决,至少他的意志是无可怀疑的了,虽然他的力量或许还得考虑。
  “哦,一千次感谢您,但是,除非一个奇迹恢复了您讲话和行动能力。否则,您困住在这张圈椅上,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您怎么能阻止这件婚事呢?”
  一个微笑使那老人的脸变得神采奕奕。这是在一张肌肉无法动的脸用眼睛来表现奇特的微笑。
  “那么我必须等待罗?”那个青年人问。
  “是的。”
  “但那婚约呢?”
  那同样的微笑又出现在老人脸上。
  “您向我保证它不会签订吗?”
  “是的。”诺瓦蒂埃说。
  “那么甚至连婚约都不会签订了!”莫雷尔喊道。“噢,对不起,阁下?当一个人听到一个大喜讯的时候,是有权利表示怀疑的婚约不会签订?”
  “不会。”老人表示。
  虽然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却依旧有点怀疑。一个瘫痪的老人作出这种许诺,实在有点令人无法相信,这或许并不是他意志力强盛的表现而是他脑力衰弱的结果。傻子因为知道自己痴呆,答应办到非他的力量所能及的事情,这不是常有的事吗?气力弱小的人常常自夸能举重担,胆小的人自夸能打败巨人,穷人老是说他曾花掉多少财宝,最低贱的佃农,当他自吹自擂的时候,也会自称为宇宙大神。不知道诺瓦蒂埃究竟是因为懂得那个青年人的疑心呢,还是因为他还尚未十分相信他已顺从他的意见,他始终坚定地望着他。
  “您有什么意思,阁下?”莫雷尔问道——“希望我重新向您申明一遍,说我愿意平心静气地等待吗?”
  诺瓦蒂埃的眼光依旧坚定地盯着他,象是说单是申明还不够,那个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他的手上。
  “要我向您发誓吗,阁下?”马西米兰就这样问。
  “是的。”老人用同样庄严的态度表示。
  莫雷尔看出老人极其看重那个誓言。他举起一只手。“我凭我的人格向您发誓,”他说,“关于去找伊皮奈先生的那件事情,我一定等待您的决定。”
  “很好!”老人的眼睛说。
  “现在,”莫雷尔说,“您是要吩咐我告退了吗?”
  “是的。”
  “我不再去见瓦朗蒂娜小姐了?”
  “是的。”
  莫雷尔表示他愿意服从。“但是,”他说,“首先,阁下,您允不允许您的孙女婿,象刚才您的孙女儿那样吻您一下?”
  诺瓦蒂埃的表情他不会误解的。那个青年人在老人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就吻在瓦朗蒂娜刚过吻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向老人鞠一躬,告退出去。他在门外找到巴罗斯。瓦朗蒂娜刚才吩咐过他在门外等候莫雷尔。他把莫雷尔沿一条黑弄堂,领他走到一扇通向花园的小门口。莫雷尔很快就找到他进来的地点,他攀着树枝爬上墙顶,借助梯子的帮助,一会儿就已经到了那片苗蓿田里,他的轻便马车依旧等在那儿。他跳上马车。虽然喜怒哀乐的各种情感搅得他十分疲倦,但他心里却舒坦多了。午夜时分他回到密斯雷路,回到卧室一头倒在床上,就象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那样睡着了。
  (第七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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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维尔福家族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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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以后,早晨十点钟的光景,维尔福先生的门前聚集着很大的一群人。一长列丧车和私家马车从圣·奥诺路一直伸展到庇比尼路。在诸多马车里,有一辆车子的样式非常古怪,看来象是从外地来的。那是一种带蓬的大车,车身是黑色的,是最先来参加送葬的车子之一。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据打听的结果,原来真是巧合得出奇:圣·梅朗侯爵的遗体就在这辆车子里,人们最初以为只来为一个人送丧,现在却要跟在两具尸体后面走了。圣·梅朗侯爵是国王路易十八和查理王十世最忠实的大臣之一,他的朋友很多;这些,再加上应维尔福的社会声望而来的一批人,就成了很大的一群。
  当局得到通知,准许两件丧事同时举行,第二辆柩车装饰得极其华丽,车一驶到维尔福先生门口,里面的那口棺材就搬进那辆柩车里。维尔福先生早就在拉雪兹神父墓地选好了家墓,准备安葬他的家属,这两具遗体就葬在那儿。可怜的蕾妮早已等在那儿,十年的分别以后,现在她又可以和她的父母相聚在一起了。巴黎人永远是好奇的,看见大出丧老是很爱激动,他们带着宗教的虔敬,目送着那壮观的行列陪伴着这两个老贵族到他们最后的安息地去。两个以最忠实可靠、最坚守传统习惯和信仰最坚定著称的老贵族。在一辆丧车里,波尚、阿尔贝和夏多·勒诺在谈论侯爵夫人的猝死。
  “去年我还在马赛见过圣·梅朗夫人,”夏多·勒诺说,“我还以为她可以活到一百岁呢,因为她身体极好,头脑很活跃,身子骨也很棒,她有多大年龄了?”
  “弗兰兹告诉我,”阿尔贝答道,“她有七十岁了。她不是死于年老衰弱而是愁死的,侯爵的死她非常悲痛,自从侯爵死后,她的理智似乎始终没有完全恢复过。”
  “但她是生什么病死的呢?”波尚问道。
  “据说是脑充血,也许是中风,那两种病症差不多的,是不是?”
  “差不多。”
  “中风是不大可能,”波尚说,“我曾见过圣·梅朗夫人一两次,身材很矮很瘦,是一个神经质而不是多血质的人。象圣·梅朗夫人这样的体质,不可能因悲哀过度而中风的。”
  “总而言之,”阿尔贝说,“不论杀死她的是疾病还是医生,维尔福先生,说得确切些,我们的朋友弗兰兹,是要继承一笔很可观的遗产,我相信他因此每年可以增加八万里弗的收入。”
  “等到那个老雅各宾党徒诺瓦蒂埃去世的时候,他的财产还可以再加一倍。”
  “那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老爷爷,”波尚说——“就象贺拉斯说的‘意志坚强的人’。我想,他一定和死神有协定,要看到所有的子女落葬。他很象一七九三年的那个老国民议会议员,这人在一八一四年对拿破仑说:‘您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您的帝国一是棵年轻的花草,由于生长得太快,所以茎子特别脆弱。请把共和国作为一个支柱,让我们养好了气力再回到战场上去,我保证您可以拥有五十万军队,再来一次马伦戈大捷和第二次的奥斯特利茨战役。观念是会绝灭的,陛下,它们有时会打一个嗑睡,但在完全睡醒以后,比睡着以前更强劲有力。”
  “在他看来,”阿尔贝说,“观念和人似乎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弗兰兹·伊皮奈怎么能守着一位不能和他的妻子分离的太岳父?日子可怎么过?但弗兰兹在哪儿?”
  “在最前面的那辆车子里,跟维尔福先生在一起,维尔福先生已经把他当作家庭的一员了。”
  在所有的车子里,人们的谈话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人死得这样突然,而且这样迅速地接连到来,所以每一个人都很奇怪,但谁都没有怀疑过什么,阿夫里尼先生在黑夜里告诉维尔福先生的那种可怕的秘密,更没有人想过,大约一小时他们到达了坟场。天气温和而晦暗,很适宜于举行葬礼。
  在那一群向家墓拥过去的人堆里,夏多·勒诺认出了莫雷尔,他是独自乘着一辆轻便马车来的。他的脸色很苍白,正在无言地沿着那条两旁水松夹持的小径走着,“你在这儿!”夏多·勒诺挽住那青年上尉的胳膊说。“你是维尔福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在他的家里碰到过你呢?”
  “我并不认识维尔福先生,”莫雷尔答道,“但我认识圣·梅朗夫人。”
  这时,阿尔贝和弗兰兹上来了。“时间和地点实在并不适宜于作介绍,”阿尔贝说,“但我们不是迷信的人。莫雷尔先生,允许我给您介绍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是一位有趣的旅伴,我曾和他一同周游过意大利。我亲爱的弗兰兹,这位是马西米兰·莫雷尔先生。当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很快你就会知道,凡是我要说到友爱、机智、和蔼的时候,都会提及他的名字。”
  莫雷尔犹豫了一会儿。对方是他暗中的仇敌,如果他用热情的态度向他招呼,这未免太虚伪了;但他又想起他的诺言和眼前的形势,他勉强掩饰住他的情绪,向弗兰兹鞠了一躬。
  “维尔福小姐很悲伤吧,是不是?”德布雷问弗兰兹说。
  “悲伤极了,”他答道,“今天早晨她的脸色非常的苍白,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这几句表面上很简单的话刺痛了莫雷尔的心。那么这个人见过瓦朗蒂娜,而且还和她说过话!这位高傲的年轻军官用了他的全部意志力才阻止了破坏自己的诺言。他挽起夏多·勒诺的胳膊向坟墓走去,送丧的人已经把那两具棺材抬进墓室里面去了。
  “这个‘住处’很富丽堂皇,”波尚望着那座大坟说,“这是一座冬夏兼宜的宫殿。将来,到适当的时候,你也是要进去的,我亲爱的伊皮奈,因为你不久就要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员了。而我,象一个哲学家,喜欢有一间小小的乡下房子,在那些树底下盖一间茅庐,我不愿意在我自己的身体上面压上这么许多大石头。临死的时候,我要把伏尔泰写给庇隆[庇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诗人和剧作家。——译注]的那句话,‘到乡下去吧,一了百了。’说给我周围的人听。不过别去考虑这些,弗兰兹,横竖继承财产的是你的太太。”
  “波尚,”弗兰兹说,“你这个人真叫人受不了。政治使你对一切都采取嘲笑的态度,而操纵这些事务的人都有什么都不相信的习惯。当你有幸和普通人在一起,并且有幸能暂时离开政治的时候,设法去找回你那颗友爱的心吧,你在到众议院或贵族院去的时候,大概把它和你的手杖一同丢什么地方了。”
  “哦!我的上帝!”波尚说,“生命是什么?是在通向死神的候见室里短暂的停留。”
  “我讨厌波尚。”阿尔贝说,说着就拉着弗兰兹走开了,让波尚去和德布雷讲完他那篇看破红尘的议论。
  维尔福的家墓由白色的大理石筑成,是一座正方形的建筑物,高约二十呎,内部是隔开的,分别属于圣·梅朗和维尔福两个家庭,每一间都有一扇门同外面相通。有些人家的坟墓象是那种下等的五斗柜,墓穴象抽屉似的堆叠着。每一隔墓穴的前面刻上几行字,活象是一张铭牌。但维尔福的家墓却不然,从那青铜的墓门里望进去,先看见一间肃穆的前厅,墓室和前庭之间还隔了一堵墙,一扇门通入维尔福家的墓穴,一扇门通圣·梅朗家的墓穴。在那里面,他们可以尽情宣泄悲哀,即使有无聊的游客到拉雪兹神父墓地来举行野餐,即使情人们来这儿幽会,也不会打扰他们。
  两具棺材抬进了右边的墓室,放在事先准备好的抬架上,只有维尔福、弗兰兹和少数几个近亲进入那个墓穴。
  宗教的仪式都已在墓前举行,而且也没有举行什么演讲,所以送葬的人群很快就散了开;夏多·勒诺、阿尔贝和莫雷尔走一条路,德布雷和波尚走另外一条路。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在坟场门口等着莫雷尔借口逗留了一会儿,他看到弗兰兹和维尔福先生一同走进一辆马车,心里就觉得他们将进行一场密谈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回巴黎去的道路上而虽然与夏多·勒诺和阿尔贝同坐在一车马车里,但他们一路谈了些什么他却不知道。
  当弗兰兹快向维尔福先生告辞的时候,维尔福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您?”
  “随便您什么时候都可以,阁下。”弗兰兹回答。
  “愈早愈好。”
  “我悉听您吩咐,阁下。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如果那不会扰乱您的计划的话。”
  “绝对不会。”
  于是这一对未来的翁婿就跨进同一辆马车,莫雷尔看着他们经过,心里非常烦燥、这种烦躁是有理由的。维尔福和弗兰兹回到圣·奥诺路。检察官不去看他的妻子和女儿,急急地走进他的书房,让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伊皮奈先生,”他说,“允许我提醒你,虽然乍一看也许会觉得现在这个时间选择得非常不合适,但我们是应该服从死者的旨意。圣·梅朗夫人在她的灵床上所表示的旨意,就是,瓦朗蒂娜的婚事不要耽搁。您知道,死者的一切事务都已办理得井井有条,在她的遗嘱里,她把圣·梅朗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了瓦朗蒂娜;律师昨天把那些文件给我看过了,我们可以凭此详详细细地草拟婚约。公证人就是圣·奥诺路波伏广场的狄思康先生。”
  “阁下,”伊皮奈先生答道,“瓦朗蒂娜小姐现在正非常悲痛,也许她还没有想到出嫁的事情,真的,我担心——”
  “瓦朗蒂娜最愉快的事情,”维尔福先生插进来说,“莫过于完成她外婆的遗训,那方面不会有什么阻碍,我向您保证。”
  “既然如此,”弗兰兹答道,“我这一方面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时间尽可以随您安排,这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过,我很高兴能履行我自己的诺言。”
  “那么,”维尔福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婚约本来在三天以前就可以签订。不用再等了,我们今天就可以签订婚约。
  “但现在是在服丧期呀!”弗兰兹迟疑地说。
  “请放心,”维尔福回答。“舍下对于礼制决不会疏忽。在那三个月服丧期里,维尔福小姐可以到圣·梅朗去,住在她的庄园里,我说‘她的庄园’,因为那处产业已经属于她了。
  在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可以在那儿成婚,我们不铺张,也不请客。圣·梅朗夫人希望她的外孙女儿在那里结婚。婚礼完毕以后,阁下,您就可以回到巴黎来,而您的妻子则由她的继母陪她一同度过她的服丧期。”
  “就按您的意见吧,阁下。”弗兰兹说。
  “那么,”维尔福先生答道,“请稍候,半小时以后,瓦朗蒂娜就可以到客厅里来。我派人去请狄思康先生,我们在分手以前先把婚约读一遍,签字以后,今天晚上维尔福夫人就陪瓦朗蒂娜到她的庄园去,我们在一星期之内去那儿,给你们完婚。”
  “阁下,”弗兰兹说,“我有一点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阿尔贝·马尔塞夫和莱罗尔·夏多·勒诺能参加这次的签约仪式,您知道他们是我的证人。”
  “半个钟头的时间已尽够通知他们了,您亲自去找他们还是派人去?”
  “我愿意自己走一趟,阁下。”
  “那么我希望您在半小时内回来,男爵,瓦朗蒂娜那时也可以准备好了。”
  弗兰兹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房门刚关上,维尔福先生就派人去叫瓦朗蒂娜,要她在半小时内到客厅去,他希望公证人、伊皮奈先生和他的证人也能在那个时间以内赶到。这个消息顿时轰动了全家,维尔福夫人不肯相信,瓦朗蒂娜犹如遭了雷击,她回下张望寻找救兵。她本来想下楼去找她的祖父,但她在楼梯上遇到维尔福先生,维尔福挽住她的胳膊,把领她到客厅里去。在候见室里,瓦朗蒂娜遇到巴罗斯,她绝望地望着那个老仆人。一会儿,维尔福夫人带着小爱德华进客厅来了。她显然也分尝了家庭的悲哀,她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她坐下来,把爱德华抱在膝头上,不时痉挛地把这个孩子紧抱在她的胸前,似乎她的整个生命都已集中在儿子身上了。不久,他们听到有两辆马车驶进前庭。一辆是公证人的,一辆则载着弗兰兹和他的朋友。这会儿,人都到齐了,瓦朗蒂娜的脸色苍白,浅蓝色太阳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不仅环绕了她的眼圈,而且延伸到了她的脸颊,弗兰兹也深深被感动了。夏多·勒诺和阿尔贝互相惊愕地望着对方;刚才结束的葬礼似乎并不比快要开始的这一场更凄惨。维尔福夫人坐在一幅天鹅绒帷幕的阴影里,而且因为她一直俯身朝向坐在膝上的孩子,所以从她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她在想什么。维尔福先生跟平常一样,毫不动容。
  公证人按照惯例,把文件摆在桌子上,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举起他的单眼镜,转向弗兰兹。“您是不是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他问道,尽管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十分清楚。
  “是的,阁下。”弗兰兹回答。
  公证人欠了欠身。“那么,阁下,我应维尔福先生的请求,得通知您一声:您和维尔福小姐的婚事,改变了诺瓦蒂埃先生对他孙女儿的情感,已把他本来预备遗赠给她的财产进行了让与。但我有必要补充,现在既已全部赠让,所以那份遗嘱在法律上可以宣判无效。”
  “是的,”维尔福说,“但我要提醒伊皮奈先生,在我在世的期间,家父的遗嘱是不能更改。因为我的地位绝对不容许招惹一丝谗谤。”
  “阁下,”弗兰兹说,“这样的一个问题竟当着瓦朗蒂娜小姐的面提出,我深表遗憾,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财产数目,而且不论她的财产多少,总要比我的多。我以能和维尔福先生联姻为幸,我所寻求的只是幸福。”
  瓦朗蒂娜暗地里很感谢他,两滴眼泪无声地滚下她的脸颊。
  “而且,阁下,”维尔福对他的未来女婿说,“您除了在这方面受了一部分损失以外,这一份出人意料的遗嘱对您个人并没什么恶意,这完全是诺瓦蒂埃先生脑力不济的缘故。他所不高兴的,并不是因为瓦朗蒂娜小姐要嫁给您,而是因为她要嫁人,不论她嫁给哪一个人,他都会同样伤心的。老年人是自私的,阁下,维尔福小姐一向是诺瓦蒂埃先生忠实的侣伴,当她成为伊皮奈男爵夫人的时候,就不能再时时陪他了。家父的处境很不幸,由于他的脑力不济,理解力贫乏,所以许多事情我们无法和他谈,我确信在目前这个时候,虽然诺瓦蒂埃先生知道他的孙女快要结婚,但她一定把他未来孙女婿的名字都忘记了。”
  维尔福先生说完这篇话,弗兰兹鞠了一躬,但他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门忽然打开,巴罗斯出现了。“诸位,”他说,他的语气异常坚决,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象是一个仆人在对他的主人说话——“诸位,诺瓦蒂埃先生希望立刻和弗兰兹·奎斯奈尔先生、伊皮奈男爵谈一次话。”他也象公证人一样,为避免找错了人,把入选的新郎的全部头衔都背了出来。
  维尔福吃了一惊,维尔福夫人让她的儿子从他的膝头上溜下来。瓦朗蒂娜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哑口无言,象是一尊石像。阿尔贝和夏多·勒诺互相对望着,比第一次更惊愕。
  公证人也呆望着维尔福。
  “这是不可能的,”检察官说,“这个时候伊皮奈男爵不能离开客厅。”
  “我的主人诺瓦蒂埃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希望和弗兰兹·伊皮奈先生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巴罗斯用同样坚决的语气回答。
  “那么,诺瓦蒂埃爷爷现在能够讲话啦。”爱德华说,还是象往常那样肆无忌惮。可是,就连维尔福夫人听到他这句话都没有笑一下,每一个人的脑子里都杂乱无章,客厅里的气氛变得异常严肃。
  “对诺瓦蒂埃先生说,”维尔福说,“他的要求无法满足。”
  “那么诺瓦蒂埃先生向这几位先生宣布,”巴罗斯说,“他要叫人抬他到客厅里来。”
  大家惊讶到了极点。维尔福夫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瓦朗蒂娜本能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感谢上帝。
  “你去看一看,瓦朗蒂娜,”维尔福先生说,“去看看你的祖父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瓦朗蒂娜急忙向门口走去。但维尔福先生忽然又改变主意。
  “等一下!”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原谅我,阁下,”弗兰兹说,“据我看,既然诺瓦蒂埃先生派人来找我,就应该由我满足他的要求。而且,我还没有拜见过他,我很高兴能向他表达我的敬意。”
  “阁下,”维尔福说,态度显然很不安,“请不必劳驾。”
  “宽恕我,阁下,”弗兰兹用一种坚决的口气说。“我很想向诺瓦蒂埃先生证明,他对我的反感是大错特错的,而且不论他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决心要用我恳挚的情意来打消它,所以我不愿意丧失这个解释的机会。”他不理会维尔福的话,站起来跟着瓦朗蒂娜走了出去;瓦朗蒂娜飞也似地跑下楼梯,高兴得象一个落海的水手发现了一块可以攀附的岩石一样。
  维尔福先生跟在他们的后面。夏多·勒诺和马尔塞夫又一次交换眼光,愈来愈感到莫名其妙了。
  (第七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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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会议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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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瓦蒂埃身穿黑衣服,坐在他的圈椅里准备接见他们。当他期待着的三个人进来以后,他看看门,他的跟班就立刻把门关上。
  瓦朗蒂娜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记住,”维尔福对她耳语说,“如果诺瓦蒂埃先生想推迟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弄清楚他的意思。”
  瓦朗蒂娜红了红脸,但没有说什么。维尔福走近到诺瓦蒂埃跟前。“您要求见见弗兰兹·伊皮奈先生,”他说,“现在他来了。我们都希望他来拜见您一次,我相信在这次拜见以后,您就会理解您反对瓦朗蒂娜的婚事多么没有根据。”
  诺瓦蒂埃只用目光作回答,他那种目光使维尔福的血液立时冷却下来。他用他的眼睛向瓦朗蒂娜给了一个示意,要她走过去。幸而她和她的祖父向来是谈得开的,所以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他要的东西是一把钥匙。然后他的眼光落到放在两个窗口之间的一只小柜子的抽屉上。她打开那抽屉,找到一把钥匙。她知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她接下又去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转到一张旧写字台上,这只写字台早已为人忽视,以为里面不过藏着一些无用的文件。
  “要我打开写字台吗?”瓦朗蒂娜问。
  “是的。”老人说。
  “开抽屉?”
  “对。”
  “边上的那些吗?”
  “不。”
  “中间的那个?”
  “是的。”
  瓦朗蒂娜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文件。“您要的是这个吗?”
  她问。
  “不。”
  她把其他所有文件都一样一样拿出来,直到抽屉都拿空了。“抽屉全都空了。”她说。
  诺瓦蒂埃的眼光盯到字典上。
  “好的,我懂了,爷爷。”那青年女郎说。
  她一个一个字母的指着找。指到S这个字母上,老人就止住她。她翻开字典,一直到“暗隔”这个字。
  “啊!抽屉里有暗隔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
  “有谁知道这事?”
  诺瓦蒂埃望着仆人出去的那扇门。
  “巴罗斯?”她说。
  “是的。”
  “我去把他叫来吗?”
  “是的。”
  瓦朗蒂娜到门口去叫巴罗斯。维尔福看得不耐烦极了,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弗兰兹呆在一边。那个仆人来了。
  “巴罗斯,”瓦朗蒂娜说,“祖父叫我打开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一层暗隔,你知道怎么打开它,请你弄开好吗?”
  巴罗斯望着那个老人。
  “听她的。”诺瓦蒂埃聪明的眼光说。
  巴罗斯在一暗扭上按动了一下,抽屉的假底脱落了下来,他们见到里面有一卷用黑线缠着的文件。
  “您要的是这样东西吗,老爷?”巴罗斯问。
  “是的。”
  “让我把这些文件交给维尔福先生?”
  “不。”
  “给瓦朗蒂娜小姐?”
  “不。”
  “给弗兰兹·伊皮奈先生?”
  “是的。”
  弗兰兹很是吃惊,他向前了一步。“给我,阁下?”他说。
  “是的。”
  弗兰兹从巴罗斯的手里把文件接过来,眼光落到包皮纸上,念道:我过世之后,把这包东西交给杜兰特将军,再由杜兰特将军传给他的儿子,嘱其妥善保存,为其中藏有一份最最重要的文件。”
  “噢,阁下,”弗兰兹问道,“您想让我怎么处理这卷文件呢?”
  “肯定是要您原封不动地保管起来。”检察官说。
  “不!”诺瓦蒂埃急切地说。
  “您想让他把它念一遍吗?”瓦朗蒂娜说。
  “是的。”老人回答。
  “您懂了吗,男爵阁下,家祖父希望您把这卷文件念一遍。”瓦朗蒂娜说。
  “那么我们就坐下来吧,”维尔福不耐烦地说,“这可要花一些时间。”
  “坐。”老人的眼光说。
  维尔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但瓦朗蒂娜仍然站在她祖父旁边,弗兰兹站在他前面。“念吧,”老人的眼睛说。弗兰兹撕开封套,在无比深沉的静寂中,念道:“摘自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圣·杰克司街拿破仑党俱乐部会议录。”
  弗兰兹顿了一顿。“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他说,“这是家父被害的日子。”
  瓦朗蒂娜和维尔福都一时哑口无言,只有老人的目光似乎明明白白地说道:“往下念。”
  “可是,”他说:“家父是在离开这个俱乐部以后才失踪的。”
  诺瓦蒂埃的眼光继续说:“念呀。”
  他又继续念道:署名证人炮兵中校路易士·杰克·波尔贝、陆军准将艾蒂安·杜香比及森林水利部长克劳特·李卡波声明:二月四日,接到厄尔巴岛送来的一封函件,向拿破仑党俱乐部推荐弗莱文·奎斯奈尔将军,略谓自一八○四年到一八一四年间,将军始终在圣上麾下服务,路易十八最近虽封他为男爵,并赐以伊皮奈采邑一处,但据说他仍旧对拿破仑皇朝忠心不二。因此有了一张条子送给了奎斯奈尔将军,邀他出席第二天(五日)的会议。条子上没有明写开会地点的街名及门牌号码,也没有署名,只是通知将军,要他在九点钟的时候作好准备开会,有人自会来拜访他。历次的会议都在那个时候开始,一直到午夜。九点钟的时候,俱乐部主席亲自前去拜访,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席告知他,这次邀请他赴会,有一个条件,就是他绝不能知道开会的地点,他的眼睛得蒙起来,保证绝不扯开绑带。奎斯奈尔将军接受了这个条件,并以人格担保绝不想去知道他们所经的路线。将军的马车已经备好,但主席告诉他不能用那辆车子,因为如果车夫可以睁大眼睛认他所经过的街道,那么蒙住主人的眼睛就是多余了。‘那么得怎么办才好呢?’将军问。‘我的马车在这儿,’主席说。‘那么,您却这样信任您的仆人,甚至可以把一个不能让我知道的秘密交托给他吗?’‘我们的车夫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主席说,‘给我们驾车的是一位国务顾问呢。’‘那么我们还有一个危险,’将军大笑着说,‘可能翻车。’我们认为这种玩笑的态度证明将军出席这次会议绝无被迫的嫌疑,而是他自愿前往的。他们坐进马车以后,主席向将军提醒他做的誓言,要把眼睛蒙起来,他并不加以反对。路上,主席看见将军好象有移动那条手帕的念头,就提醒他的誓言。‘没错。’将军说。马车在一条通往圣·杰克司街去的小弄前面停住。将军扶着主席的胳臂下了车,他不清楚主席的身分,还以为他不过是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他们穿过那条小弄,上了二楼,走进会议厅。讨论已经开始。会员们由于知道那天晚上要介绍一个新会员,所以全体出席。到了屋子中间,他们请将军解开他的手帕,他立刻照办。直到现在,这个社交团体他才知道它的存在,但他却在这个团里见到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所以他好象很显得惊讶。他们询问他的政治见解,他只是回答说,那封厄尔巴岛来的信应该已经告知他们了——”
  弗兰兹中断他自己朗读,说:“家父是一个保皇党,他们毫无必要询问他的政见,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敬重令尊也正因为这一点,我亲爱的弗兰兹先生。”维尔福说,“观点相同的人很容易成为朋友。”
  “念呀。”老人的眼光继续说。
  弗兰兹继续念道:“于是主席就让他说得更明确一点,但奎斯奈尔先生回答说,他希望先知道他们要他做些什么事情。于是他们就把厄尔巴岛来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他,那封信将他推荐给俱乐部,认为他也许可以加强他们党的利益。其中有一段讲到波拿巴的返回,并且说另有一封更详细的信托埃及王号带回来,那艘船属于马赛船商莫雷尔,船长对圣上十分忠心。在这期间,这位他们把他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如兄弟一样带来的将军,始终隐约现出厌恶不满的态度。当那封信读完的时候,他依然紧皱着眉头,默默地一言不发。‘唉,’主席问道,‘您对于这封信有什么话要说吗,将军?’‘我说,我在不久以前刚刚宣誓效忠路易十八,现在要我为了废皇来破坏自己的誓言,那未免太唐突了。’这个答复再明显不过了,他的政见已经没有丝毫可怀疑的余地。‘将军’,主席说,‘我们不承认有国王路易十八,也不承认有一位废皇,只承认被暴力和叛逆驱逐出他的法兰西帝国的圣上陛下。’‘原谅我,诸位’,将军说,‘你们或许可以不承认路易十八,但是我却承认,因为他封我做了男爵和元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能获得这两项殊荣,归功于他的荣归法国。’‘阁下,’主席用一种严肃不过的口吻说,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您说话得小心点儿,您的话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在您的事情上,厄尔巴岛上的人是给骗了,而且我们也给骗了。我们对您的这番交往,证明我们很信任您,而且以为您拥有着一种足可以使您留光的政见。现在我们发觉我们错了。一个衔头和一次晋级已使您忠于我们想要推翻的那个政府。我们并不强迫您帮我们什么——我们绝不勉强拉人参加我们中间来,但我们要强迫您作光明正大的行为,即使您本意不情愿那么做。’您所谓光明正大的行为,就是知道了你们的阴谋而不把它泄漏出去,但我认为这样做,就成了你们的同谋犯。您看,我可比您坦诚。’”
  “啊,我的父亲!”弗兰兹又中断下来说。“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谋害他了。”
  瓦朗蒂娜情不自禁地朝那个青年人瞥了一眼,那个青年的脸上正洋溢着热情的孝思,看上去十分可爱。维尔福在他的背后走过来走过去。诺瓦蒂埃注视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仍保持着他那种凛然威严的神气。弗兰兹的目光又回落到原稿上,继续念道:“‘阁下,’主席说,‘您参加这次集会,是我们请来的,不是强迫你来的。我们建议您蒙住眼睛,您接受了。您在答应这两个要求的时候,心里很清楚:我们并不愿意保留路易十八的王位,不然,我们就用不着这样小心以躲避警务部的监视了。您戴着一个假面具来这里发现了我们的秘密,然后又把那个假面具撕下来,要毁掉信任您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让您那么去做,那未免太宽大无边了。不行,不行,您必须首先起誓,究竟您是效忠于现在当政的那个短命国王,还是效忠于皇帝陛下。’‘我是一个保皇党,’将军答道,‘我曾宣誓尽忠于路易十八,我决心信守这个誓言。’这几句话引起了全场骚动;有几个会员显然已经开始用什么办法来让将军后悔他自己的鲁莽。主席又站了起来,在恢复了肃静以后,说:‘阁下,您是一个严肃智慧的人,决不会不明白我们眼前这种状况的后果,您的诚实已经告诉我们应该向您提出什么条件。所以,您必须以您的人格发誓,绝不泄漏您所听到的一切。’将军用手握着剑柄,喊道:‘如果你们要讲人格,首先就不要破坏人格的基本条件,不要用暴力来强求任何东西。’‘而您,阁下,’主席很镇定地说,他的镇定比将军的愤怒更加可怕、‘不要用手动您的剑,我忠告您。’将军略感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他并不让步,而汇集了他的全部力量。‘我不发誓。’他说。‘那么您必须死。’主席平静地回答。伊皮奈先生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又一次环顾四周;有几个俱乐部的会员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在大氅底下摸他们的武器。‘将军,’主席说,‘您不用慌。这里的人都是有人格的,我们在采取不得已的极端手段以前,先要尽量说服您;但您说过,这儿的人都是叛徒,您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您必须把它交给我们。’这几句话之后,是一片意义深长的寂静,因为将军并没有答复。‘把门关上。’主席对守门的人说。这句话跟着的还是死一样的静寂。之后将军往前跨几步,竭力控制他自己的情感。‘我有一个儿子,’他说,在我发觉只身处在一群暗杀者中间的时候,我必须为他考虑。’‘将军,’大会的主人用一种高贵的神情说,‘一个人可以侮辱五十个人,是弱者的特权。但他使用这种特权是不妥当的。听从我的忠告,起誓吧,不要再侮辱。’将军的锐气又给主席的威仪挫败了,他迟疑了一下儿,然后走到主席台前。‘用什么形式?’他说。‘我想这样:“我以我的人格发誓,我于一八一五年二月五日晚上九时至十时间所闻的一切,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如违此誓,甘愿身死。”’将军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寒颤,好象大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然后他克制住那种很明显表露出来的厌恶感,道出那个他所要立的誓言,但他的声音如此之低,简直难以听清。大多数会员都坚持要他清清楚楚地重复一遍,他也照办了。‘现在可以允许我退席了吗?”他说。主席站起身来,指派三个会员陪着他,先是蒙上将军的眼睛,然后和他一起走进马车。那三名会员之中,其中一个就是为他们赶车到那儿去的车夫。‘您要我们送您到什么地方?’主席问。‘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再见到你们就行。伊皮奈先生回答。‘请您放明白点,阁下,’主席答道,“您现在不是在会场里了,现在大家都各人是各人,不要侮辱他们,否则您要后果自负。’但伊皮奈先生不听这些话,继续说:‘你们在你们的马车里还是跟在你们的会场里一样勇敢,因为你们还是四对一。’主席喊住马车。他们这时已到奥米斯码头,那儿有石级通到河边。‘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停车?’伊皮奈问。‘因为,阁下,’主席说,‘您侮辱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在没有得到体面的补偿以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又想进行暗杀吗?’将军耸耸肩说。‘别嚷,阁下,您是希望我把您看作一个懦夫,而用弱者的身分当挡箭牌吗。您只身一人,对付您的也只一个人。您身上有一把剑,我的手杖里也有一把。您没人作证;这几位先生中有一位可以听您吩咐。现在,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摘掉您的蒙眼带吧。’将军把他眼睛上的手帕扯下来。‘我终于可以看清我的对手是谁了。’他说。他们打开车门,四个人都走了出来。”
  弗兰兹再一次停下来,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父亲死时的详细情形直到那时为止仍然还是一个谜,现在让这个做儿子的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把它大声念出来,的确产生使人感到一种动人心魄的气氛。瓦朗蒂娜紧攥着她的双手,象是在祈祷。诺瓦蒂埃带着一极其轻视和高傲的神情看着维尔福。弗兰兹继续念道:“前面我们说过,那天是二月五日。三天以来,天气却非常寒冷,石级上结着一层冰。将军身材高大结实,主席把有栏杆的那一边让给他,以便他可以扶栏走下去。两个证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从石级到河边的这一段路面上盖满了雪和霜。其中一个证人到附近的一艘煤船上去借了一盏灯笼,他们在灯光下检验武器。主席的那把剑很简单,就象他所说的,就是套在他手杖里的那一把;他的剑比将军的短五叶,而且没有护手把。将军建议拿两把剑来抽签,但主席说,他是挑战一方,而且在他挑战的时候,本来想每人都用他自己的武器。两个证人却极力要求抽签,但主席命令他们不要多说话。灯笼放到地上,两方敌手站好步位,决斗便告开始。灯光令两把剑看起来象是闪耀电光的,至千人,他们几乎看不清楚,黑暗实在太浓了。伊皮奈将军原被公认为陆军中最好的剑手之一,但他在攻击的时候由于让对方逼得太紧,所以没能刺中他的目标,而跌了一交。证人们以为他死了,但他的对手知道自己的剑没有刺中他,便伸手扶他起来。这种情形非但没有让将军平静下来,反倒激怒了他,他向他的敌手冲过去。但他的对手一剑都不曾虚击。将军三次中剑,三次倒退;他觉得自己给逼得太被动,就再一次采取攻势。击到第三剑时,他又跌倒了。他们以为他又是象一次那样滑倒的。证人们见到他倒下不动,就走过去想扶他起来,但去抱他身体的那一位证人觉得他的手上粘到一种温热潮湿的东西——那是血。将军本来几乎已给昏死过去,这时又苏醒过来。‘啊!’他说,‘他们派了一个剑术大师来和我决斗。’主席并不作声,走近那个提灯笼的证人,撩起他的衣袖,把他手臂上受的两处伤亮给他看;然后解开他的上装,打开背心的纽扣,露出身侧受到的第三处剑伤。可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五分钟后,伊皮奈将军死了。”
  弗兰兹读到最后这几句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他们几乎听不清楚念了些什么,于是他顿了顿,用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好象要驱散掉一片云;静寂一会儿以后,他继续念道:“主席将剑插进他的手杖,转身走下石级;一道血迹顺着他的脚步滴到白雪上。他刚走上石级顶,忽然听到河水里发出一阵沉重的浅水声,那是扔将军的尸体所发出来的声音,证人们验实他确已死亡,就把他抛入河中。所以,将军是在一场高尚的决斗中被杀死而不是被冷箭所暗杀。为证明这一点,我们签署这宗文件,以明真相,深恐将来传闻失实,这幕可怕的场面里的参与者可能会被诬蔑为蓄意谋杀或者别的不名誉的行为。
  波尔贝杜香比李卡波”
  弗兰兹读完这宗可怕的文件,瓦朗蒂娜感动得脸色发白,擅去了一滴眼泪,维尔福浑身发抖,它缩在一个角落里,以哀求的目光看着那个意志坚强的老人。“阁下,”伊皮奈对诺瓦蒂埃说,“这卷文件上的证人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士,既然您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这么详细,既然您好象很关心我——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您带给我的只有悲痛——请不要拒绝满足我唯一的要求,请告诉我那个俱乐部的主席的名字,我起码也应该知道杀死我可怜父亲的到底是谁。”
  维尔福不知所措地去摸门把手,瓦朗蒂娜往后倒退了几步,她比谁都更早地料想到她祖父的答案,因为她常常看见他的右臂上有两块疤痕。
  “小姐,”弗兰兹转向瓦朗蒂娜说,“您和我一块儿找出来究竟是谁让我两岁的时候就成了一个孤儿。”
  瓦朗蒂娜仍然无言以答,一动也不动。
  “拉倒吧,阁下!”维尔福说,“这幕可怕的场面别再没完没了。那个名字是有意隐蔽掉的。家父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主席究竟何人,即便知道,他也没有告诉您,字典里可没有专用名词。”
  “噢,我真痛苦呀!”弗兰兹喊道,“我所以还有勇气读到底,就是希望起码可以知道是谁杀死我父亲的!阁下!阁下!”
  他朝诺瓦蒂埃喊道,“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办法!想一个办法来让我知道吧!”
  “是的。”诺瓦蒂埃回答。
  “噢,小姐!小姐!”弗兰兹喊道,“您的祖父说他能够说出——那个人。帮帮我!帮帮我的忙!”
  诺瓦蒂埃看着那本字典。弗兰兹浑身神经质地颤抖,拿过字典,把字母一个接一个背下去,一直背到M。背到那个字母,老人示意说:“是的。”
  “M,”弗兰兹说。那个青年人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移,但诺瓦蒂埃对每一个字作出一个否定的表示。瓦朗蒂娜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双手里。最后,弗兰兹指到“我”那个字。
  “是的。”老人示意说。
  “你?”弗兰兹喊道,他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你,诺瓦蒂埃先生?——是你把我父亲杀死的?”
  “是的。”诺瓦蒂埃用威严的目光盯住那个青年答道。
  弗兰兹瘫软地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尔福打开门溜之大吉了,因为他的脑子里产生起了一个念头,竟想消灭那老人心里残留的一点生命。
  (第七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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