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小说,不喜误入

第五十一章

--------

  妹妹的婚期到了,吉英和伊丽莎白都为她担心,恐怕比妹妹自己担心得还要厉害。家里打发了一部马车到某某地方去接新夫妇,吃中饭时他们就可以来到。两位姐姐都怕他们来,尤其是吉英怕得厉害。她设身处地地想:要是丽迪雅这次丑行发生在她自己身上,她一定会感触万千,再想到妹妹心里的难受,便越发觉得不好过。
  新夫妇来了。全家都集合在起居室里迎接他们。当马车停在门前的时候,班纳特太太满面堆着笑容,她丈夫却板着脸。女儿们又是惊奇又是焦急,而且十分不安。
  只听得门口已经有了丽迪雅说话的声音,一会儿,门给打开了,丽迪雅跑进屋来。母亲高兴得要命,连忙走上前来欢迎她,拥抱她,一面又带着亲切的笑容把手伸给韦翰(他走在新妇后面),祝他们夫妇俩快活。班太太的话讲得那么响亮,说明了她相信他们俩一定会幸福。
  然后新夫妇转身到班纳特先生跟前,他对他们可没有他太太那么热诚。只见他的脸色显得分外严峻,连嘴也不张一下。这一对年轻夫妇那种安然自得的样子,实在叫他生气。伊丽莎白觉得厌恶,连吉英也禁不住感到惊骇。丽迪雅还是丽迪雅……不安分,不害羞,撒野吵嚷,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从这个姐姐跟前走到那个姐姐跟前,要她们一个个恭喜她。最后大家都坐下来了,她连忙扫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看到里面稍许有些改变,便笑着说,好久不曾到这儿来了。
  韦翰更没有一点难受的样子。他的仪表一向亲切动人,要是他为人正派一些,娶亲合乎规矩一些,那么,这次来拜见岳家,他那笑容可掬、谈吐安详的样子,自然会讨人家欢喜。伊丽莎白从来不相信他竟会这样厚颜无耻,她坐下来思忖道:一个人不要起脸来可真是漫无止境。她不禁红了脸,吉英也红了脸;可是那两位当事人,别人都为他们难为情,他们自己却面不改色。
  这个场合确实是不愁没有话谈。新娘和她母亲只觉得有话来不及说;韦翰凑巧坐在伊丽莎白身旁,便向她问起附近一带的熟人近况如何,问得极其和悦从容,弄得她反而不能对答如流。这一对夫妇俨然心安理得,毫无羞耻之心。他们想起过去的事,心里丝毫不觉得难受;丽迪雅又不由自主地谈到了许多事情……要是换了她姐姐们,这种事情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只听得丽迪雅大声说道:“且想想看,我已经走了三个月了!好象还只有两个星期呢;可是时间虽短,却发生了多少事情。天啊!我走的时候,的确想也没想到这次要结了婚再回来,不过我也想到:如果真就这样结了婚,倒也挺有趣的。”
  父亲瞪着眼睛。吉英很难受,伊丽莎白啼笑皆非地望着丽迪雅;可是丽迪雅,凡是她不愿意知道的事,她一概不闻不问,她仍然得意洋洋地说下去:“噢,妈妈,附近的人们都知道我今天结婚了吗?我怕他们还不见得都知道;我们一路来的时候,追上了威廉·戈丁的马车,这为了要让他知道我结婚了,便把我自己车子上的一扇玻璃窗放了下来,又脱下手套,把手放在窗口,好让他看见我手上的戒指,然后我又对他点点头笑得什么似的。”
  伊丽莎白实在忍无可忍了,只得站起身来跑回屋外去,一直听到她们走过穿堂,进入饭厅,她才回来。来到她们这里,又见丽迪雅急急匆匆大摇大摆走到母亲右边,一面对她的大姐姐说:“喂,吉英,这次我要坐你的位子了,你得坐到下手去,因为我已经是出了嫁的姑娘。”
  丽迪雅既然从开头起就完全不觉得难为情,这时候当然更是若无其事。她反而越来越不在乎,越来兴头越高。她很想去看看腓力普太太,看看卢卡斯全家人,还要把所有的邻居都统统拜访一遍,让大家都叫她韦翰太太。吃过中饭,她立刻把结婚戒指显给希尔奶奶和其他两个女佣人看,夸耀她自己已经结了婚。
  大家都回到起坐间以后,她又说道:“妈妈,你觉得我丈夫怎么样?他不是挺可爱吗?姐姐们一定都要羡慕我。但愿她们有我一半运气就好啦。谁叫她们不到白利屯去。那里才是个找丈夫的地方。真可惜,妈妈,我们没有大家一起去!”
  “你讲得真对;要是照我的意见,我们早就应该一起都去。可是,丽迪雅宝贝儿,我不愿意你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难道非去不可吗?”
  “天啊!当然非去不可,那有什么关系。我真高兴极了。你和爸爸,还有姐姐们,一定要来看我们呀。我们整个冬天都住在纽卡斯尔,那儿一定会有很多舞会,而且我一定负责给姐姐们找到很好舞伴。”
  “那我真是再喜欢也没有了!”母亲说。
  “等你动身回家的时候,你可以让一两个姐姐留在那儿;我担保在今年冬天以内就会替她们找到丈夫。”
  伊丽莎白连忙说:“谢谢你的关怀,可惜你这种找丈夫的方式,我不太欣赏。”
  新夫妇只能和家里相聚十天。韦翰先生在没有离开伦敦之前就已经受到了委任,必须在两星期以内就到团部去报到。
  只有班纳特太太一个人惋惜他们行期太匆促,因此她尽量抓紧时间,陪着女儿到处走亲访友,又常常在家里宴客。这些宴会大家都欢迎:没有心思的人固然愿意赴宴,有心思的人更愿意借这个机会出去解解闷。
  果然不出伊丽莎白所料,韦翰对丽迪雅的恩爱比不上丽迪雅对韦翰那样深厚。从一切事实上都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私奔多半是因为丽迪雅热爱韦翰,而不是因为韦翰热爱丽迪雅,这在伊丽莎白看来,真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至于说,他既然并不十分爱她为什么还要跟她私奔,伊丽莎白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她断定韦翰这次为债务所逼,本来非逃跑不可;那么,象他这样一个青年,路上有一个女人陪陪他,他当然不愿错过机会。
  丽迪雅太喜欢他了,她每说一句话就要叫一声亲爱的韦翰。谁也比不上他。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天下第一。她相信到了九月一日那一天,他射到的鸟一定比全国任何人都要多。
  他们来到这儿没有多少时候,有一天早晨,丽迪雅跟两位姐姐坐在一起,对伊丽莎白说:
  “丽萃,我还没有跟你讲起过我结婚的情形呢。我跟妈妈和别的姐姐们讲的时候,你都不在场。你难道不想要听听这场喜事是怎么办的吗?”
  “不想听,真不想听,”伊丽莎白回答道:“我认为这桩事谈得不算少了。”
  “哎呀!你这个人太奇怪!我一定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你知道,我们是在圣克利门教堂结的婚,因为韦翰住在那个教区里面。大家约定十一点钟到那儿。舅父母跟我一块儿去的,别的人都约定在教堂里碰头。唔,到了星期一早上,我真是慌张得要命。你知道,我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把婚期耽搁了,那我可真要发狂了。我在打扮,舅母一直不住嘴地讲呀,说呀,好象是在传道似的。她十句话我最多听进一句,你可以想象得到,我那时一心在惦记着我亲爱的韦翰。我一心想要知道。他是不是穿着他那件蓝衣服去结婚。”
  “唔,象平常一样,我们那天是十点钟吃早饭的。我只觉得一顿饭老是吃不完,说到这里,我得顺便告诉你,我待在舅父母那儿的一段时期,他们一直很不高兴。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虽在那儿待了两个星期,却没有出过家门一步。没有参加过一次宴会,没有一点儿消遗,真过得无聊透顶。老实说,伦敦虽然并不太热闹,不过那个小戏院还是开着。言归正传,那天马车来了,舅父却让那个名叫史桐先生的讨厌家伙叫去有事。你知道,他们俩一碰头,就不想分手。我真给吓坏了,不知道怎么是好,因这需要舅父送嫁;要是我们误了钟点,那天就结不成婚。幸亏他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于是我们一块儿动身。不过我后来又想起来了,要是他真给缠住了不能分身,婚期也不会延迟,因为还有达西先生可以代劳。”
  伊丽莎白大惊失色,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达西先生!”
  “噢,是呀!他也要陪着韦翰上教堂去呢。天哪,我怎么完全给弄糊涂了!这件事我应该一字不提才对。我早已在他们面前保证不说的!不知道韦翰会怎样怪我呢?这本来应该严格保守秘密的!”
  “如果是秘密,”吉英说,“那么,就请你再也不要说下去了。你放心,我决不会再追问你。”
  “噢,一定不追问你,”伊丽莎白嘴上虽是这样说,心里却非常好奇。“我们决不会盘问你。”
  “谢谢你们,”丽迪雅说:“要是你们问下去,我当然会把底细全部告诉你们,这一来就会叫韦翰生气。”
  她这话明明是怂恿伊丽莎白问下去,伊丽莎白便只得跑开,让自己要问也无从问起。
  但是,这件事是不可能不闻不问的,至少也得去打听一下。达西先生竟会参加了她妹妹的婚礼!那样一个场面,那样两个当事人,他当然万万不愿意参与,也绝对没有理由去参与。她想来想去,把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都想到了,可还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当然愿意从最好的方面去想,认为他这次是胸襟宽大,有心表示好意,可是她这种想法又未免太不切合实际。她无论如何也摸不着头脑,实在难受,于是连忙拿起一张纸,写了封短短的信给舅母,请求她把丽迪雅刚才无意中泄露出来的那句话解释一下,只要与原来保守秘密的计划能够并行不悖就是了。
  她在信上写道:“你当然很容易了解到,他跟我们非亲非眷,而且跟我们家里相当陌生,竟会跟你们一同参加这次婚礼,这叫我怎么能够不想打听一下底细呢?请你立刻回信,让我把事情弄明白。如果确实如丽迪雅所说,此事非保守秘密不可,那我也只得不闻不问了。”
  写完了信以后,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亲爱的舅母,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告诉我,我迫不得已,便只有千方百计地去打听了。”
  且说吉英是个十二万分讲究信用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把丽迪雅嘴里漏出来的话暗地里去说给伊丽莎白听。伊丽莎白很满意她这种作风。她既然已经写信去问舅母,不管回信能不能使她满意,至少在没有接到回信以前,最好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心事。
--------









第五十二章

--------

  伊丽莎白果然如愿以偿,很快就接到了回信。她一接到信,就跑到那清静的小树林里去,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准备读个痛快,因为她看到信写得那么长,便断定舅母没有拒绝她的要求。
  亲爱的甥女:
  刚刚接到你的来信,我便决定以整个上午的时间来给你写回信,因为我估料三言两语不能够把我要跟你讲的话讲个明白。我得承认,你所提出的要求很使我诧异,我没有料到提出这个要求的竟会是你。请你不要以为我这是生气的话,我不过说,我实在想象不到你居然还要来问。如果你一定装作听不懂我的话,那只有请你原谅我失礼了。你舅父也跟我同样地诧异,我们都认为,达西所以要那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如果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那也只好让我来跟你说说明白了。就在我从浪搏恩回家的那一天,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见你舅父。那人原来就是达西先生,他跟你舅父关起门来,密谈了好几个钟头。等我到家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当时倒并没有象你现在这样好奇。他是因为发觉了你妹妹和韦翰的下落,特地赶来告诉嘉丁纳先生一声。他说,他已经看到过他们,而且跟他们谈过话……跟韦翰谈过好多次,跟丽迪雅谈过一次。据我看,我们离开德比郡的第二天,达西就动身赶到城里来找他们了。他说,事情弄到如此地步,都怪他不好,没有及早揭露韦翰的下流品格,否则就不会有哪一位正派姑娘会把他当作知心,会爱上他了。他概然引咎自责,认为这次的事情都得怪他当初太傲慢,因为他以前认为韦翰的品格自然而然会让别人看穿,不必把他的私人行为都一一揭露出来,免得使他自己有失体统,他认为这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罪恶,因此他这次出面调停,设法补救实在是义不容辞。他自己承认他要干预这件事的动机就是如此。如果他当真别有用心,也不会使他丢脸。他在城里待了好几天才找到他们;可是他有线索可找,我们可没有。他也是因为自信有这点把握,才下定决心紧跟着我们而来。好象有一位扬吉太太,她早先做过达西小姐的家庭教师,后来犯了什么过错(他没有讲明)被解雇了,便在爱德华街弄了一幢大房子,分租过活。达西知道这位杨吉太太跟韦翰极其相熟,于是他一到城里,便上她那儿去打听他的消息。他花了两三天工夫,才从她那儿把事情探听明白。我想,杨吉太太早就知道韦翰的下落,可是不给她贿赂她决不肯讲出来。他们俩确实是一到伦敦便到她那里去,要是她能够留他们住,他们早就住在她那儿了。我们这位好心的朋友终于探听出了他们在某某街的住址,于是他先去看韦翰,然后他又非要看到丽迪雅不可。据他说,他第一件事就是劝丽迪雅改邪归正,一等到和家里人说通了,就赶快回去,还答应替她帮忙到底,可是他发觉丽迪雅坚决要那样搞下去,家里人一个都不在她心上。她不要他帮助,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丢掉韦翰。她断定他们俩迟早总要结婚,早一天迟一天毫无关系。于是他想,他第一次跟韦翰谈话的时候,明明发觉对方毫无结婚的打算,如今既是丽迪雅存着这样的念头,当然只有赶快促成他们结婚。韦翰曾经亲口承认,他当初所以要从民兵团里逃出来,完全是由于为赌债所逼,至于丽迪雅这次私奔所引起的不良后果,他竟毫不犹豫地把它完全归罪于她自己的愚蠢。他说他马上就要辞职,讲到事业前途,他简直不堪设想。他应该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找份差事,可是又不知道究竟去哪儿,他知道他快要没有钱生活下去了。达西先生问他为什么没有立刻跟你妹妹结婚,虽然班纳特先生算不上什么大阔人,可是也能够帮他一些忙,他结婚以后,境况一定会有利一些。但是他发觉韦翰回答这话的时候,仍然指望到别的地方去另外攀门亲,以便扎扎实实地赚进一笔钱。不过,他目前的情况既是如此,如果有救急的办法,他也未始不会心动。他们见了好几次面,因为有好多地方都得当面商讨。韦翰当然漫天讨价,结果总算减少到一个合理的数目。他们之间一切都商谈好了,达西先生的下一个步骤就是把这件事告诉你舅父,于是他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到天恩寺街来进行第一次访问。当时嘉丁纳先生不在家;达西先生打听到你父亲那天还住在这儿,不过第二天早晨就要走。他以为你父亲不是象你舅父那样一个好商量的人,因此,决定等到你父亲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舅父。他当时没有留下姓名,直到第二天,我们还只知道有位某某先生到这儿来过,找他有事,星期六他又来了。那天你父亲已经走了,你舅父在家,正如我刚才说过的,他们俩便在一起谈了许久。他们星期天又见了面,当时我也看见他的。事情一直到星期一才完全谈妥。一谈妥之后,就派专人送信到浪搏恩来。但是我们这位贵客实在太固执。人们都纷纷指责他的错处,今天说他有这个错处,明天又说他有那个错处,可是这一个才是他真正的错处。样样事情都非得由他亲自来办不可;其实你舅父非常愿意全盘包办(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讨你的好,所以请你不要跟别人提起)。他们为这件事争执了好久,其实对当事人来说,无论是男方女方,都不配享受这样的对待。可是你舅父最后还是不得不依从他,以致非但不能替自己的外甥女稍微尽点力,而且还要无劳居功,这完全和他的心愿相违;我相信你今天早上的来信一定会使他非常高兴,因为这件掠人之美的事,从此可以说个清楚明白,使那应该受到赞美的人受到赞美。不过,丽萃,这件事只能让你知道,最多只能说给吉英听。我想你一定会深刻了解到,他对那一对青年男女尽了多大的力。我相信他替他偿还的债务一定远在一千镑以上,而且除了她自己名下的钱以外,另外又给她一千镑,还给他买了个官职。至于这些钱为什么得由他一个人付,我已经在上面说明理由。他说这都怪他自己不好,怪他当初考虑欠妥,矜持过分,以致叫人家不明了韦翰的人品,结果使人家上了当,把他当做好人。这番话或许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却觉得,这种事既不应当怪他矜持过分,也不应当怪别人矜持过分。亲爱的丽萃,你应当明白,他的话虽然说得这样动听,我们要不是鉴于他别有苦心,你舅父决不肯依从他。一切事情都决定了以后,他便回到彭伯里去应酬他那些朋友,大家同时说定,等到举行婚礼的那天,他还得再到伦敦来,办理一切有关金钱方面的最后手续。现在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听了。这就是你所谓会使你大吃一惊的一篇叙述;我希望至少不会叫你听了不痛快。丽迪雅上我们这儿来住,韦翰也经常来。他完全还是上次我在哈福德郡见到他时的那副老样子。丽迪雅待在我们这儿时,她的种种行为举止,的确叫我很不满,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不过星期三接到吉英的来信,我才知道她回家依然故态复萌,那么告诉了你也不会使你不什么新的难过。我几次三番一本正经地跟她说,她这件事做得大错特错,害得一家人都痛苦悲伤。哪里知道,我的话她听也不要听。有几次我非常生气,但是一记起了亲爱的伊丽莎白和吉英,看她们面上,我还是容忍着她。达西先生准时来到,正如丽迪雅所告诉你的,他参加了婚礼。他第二天跟我们在一起吃饭,星期三或星期四又要进城去。亲爱的丽萃,要是我利用这个机会说,我多么喜欢他(我以前一直没有敢这样说),你会生我的气吗?他对待我们的态度,从任何方面来说,都跟我们在德比郡的时候同样讨人喜爱。他的见识,他的言论,我都很喜欢。他没有任何缺点,只不过稍欠活泼;关于这一点,只要他结婚结得当心一些,娶个好太太,他也许会让她给教好的。我认为他很调皮,因为他几乎没有提起过你的名字。但是调皮倒好象成了时下的一种风气。如果我说得太放肆了,还得请你原谅,至少不要处罚我太厉害,将来连彭伯里也不许我去啊。我要把那个花园逛遍了,才会心满意足。我只要弄一辆矮矮的双轮小马车,驾上一对漂亮的小马就行了。我无法再写下去,孩子们已经嚷着要我要了半个钟头。
  你的舅母M·嘉丁纳九月六日写于天恩寺街
  伊丽莎白读了这封信,真是心神摇荡。她这种心情,叫人家弄不明白她是高兴多于苦痛,还是苦痛多于高兴。她本来也曾隐隐约约、疑疑惑惑地想到达西先生可能会成全她妹妹的好事,可是又不敢往这方面多想,怕他不可能好心到这个地步;另一方面她又顾虑到,如果他当真这样做了,那又未免情意太重,报答不了人家,因此她又痛苦。如今这些揣测却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想不到他那天竟会跟随着她和舅父母赶到城里去。他不惜担当起一切的麻烦和艰苦,来探索这件事。他不得不向一个他所深恶痛绝、极其鄙视的女人去求情。他不得不委曲求全,同一个他极力要加以回避、而且连名字也不愿意提起的人去见面,常常见面,跟他说理,规劝他,最后还不得不贿赂他。他这般仁至义尽,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他既无好感又不器重的姑娘。她心里轻轻地说,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她。但是,再想到一些别的方面,她立刻就不敢再存这个希望。她马上感觉到,她本可以从虚荣心出发,认为他确实爱她,可是她哪能存着那么大的虚荣心,指望他会爱上一个已经拒绝过他的女人!他不愿意跟韦翰做亲戚,这种情绪本来也极其自然,又哪能指望他去迁就!何况是跟韦翰做连襟!凡是稍有自尊心的人,都容忍不了这种亲戚关系。毫无问题,他为这件事出了很大的力。她简直不好意思去想象他究竟出了多大的力。他所以要过问这件事,理由已经由他自己加以说明,你不必多费思索就可以深信无疑。他怪他自己当初做事欠妥,这自然讲得通;他很慷慨,而且有资格可以慷慨;虽然她不愿意认为他这次主要就是为了她,可是她也许可以相信,他对她依旧未能忘情,因此遇到这样一件与她心境攸关的事情,他还是愿意尽心竭力。一想起这样一个人对她们情意隆重,而她们却无法报答他,这真是痛苦,说不尽的痛苦。丽迪雅能够回来,能够保全了人格,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他。她一想起自己以前竟会那样厌恶他,竟会对他那样出言唐突,真是万分伤心!她不胜自愧,同时又为他感到骄傲。骄傲的是,他竟会一本同情之心,崇尚义气,委曲求全。于是她把舅母信上恭维他的那段话读了又读,只觉还嫌说得不够,可是也足以叫她十分高兴。她发觉舅父母都断定她跟达西先生感情深切,推心置腹。她虽然不免因此而感到几分懊恼,却也颇为得意。
  这时已经有人走近前来,打断了她的深思,使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刚要从另一条小径过去,只见韦翰却赶了上来。
  他走到她身边说道:“我怕打扰了你清静的散步吧,亲爱的姐姐!”
  她笑着回答道:“的确是这样,不过,打扰未必就不受欢迎。”
  “要是这样,我真过意不去。我们一向是好朋友,现在更加亲近了。”
  “你说得是。他们都出来了吗?”
  “不知道。妈妈和丽迪雅乘着马车到麦里屯去了。亲爱的姐姐,听舅父母说起,你当真到彭伯里去玩过了。”
  她说,当真去过了。
  “你这眼福几乎叫我嫉妒,可惜我又消受不了,否则,我到纽卡斯尔去的时候,也可以顺道一访。我想,你看到了那位年老的管家奶奶吧?可怜的雷诺奶奶!她从前老是那么喜欢我。不过,她当然不会在你面前提起我的名字。”
  “她倒提到了。”
  “她怎么说来着?”
  “她说你进了军队,就怕……-就怕你情形不大好。路隔得那么远,传来的话十分靠不住。”
  “当然罗,”他咬着嘴唇回答道。
  伊丽莎白满以为这一下可以叫他住嘴了;但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上个月真出乎意料,在城里碰到了达西。我们见了好几次面。我不知道他到城里有什么事。”
  “或许是准备跟德·包尔结婚吧,”伊丽莎白说。“他在这样的季节到城里去,一定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
  “毫无疑问。你在蓝白屯见到过他吗?听嘉丁纳夫妇说,你见到过他的。”
  “见过,他还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妹妹。”
  “你喜欢她吗?”
  “非常喜欢。”
  “真的,我听说她这一两年来有了很大的长进。以前看到他的时候,我真觉得她没有什么出息。你喜欢她,我很高兴。但愿她能够改好得象个人样。”
  “她一定会那样;她那最容易惹祸的年龄已经过去了。”
  “你们经过金泊屯村的吗?”
  “我记不得是否到过那个地方。”
  “我所以要提到那个地方,就因为我当初应该得到的一份牧师俸禄就在那儿。那是个非常好玩的地方!那所牧师住宅也好极了!各方面都适合我。”
  “你竟喜欢讲道吗?”
  “喜欢极了。我本当把它看作我自己本份的职务,即使开头要费点力气,过不了多久也就无所谓了。一个人不应该后悔;可是,这的确是我的一份好差事!这样安闲清静的生活,完全合乎我幸福的理想!只可惜已经事过境迁。你在肯特郡的时候,有没有听到达西谈起过这件事?”
  “听到过的,而且我认为他的话很靠得住,听说那个位置给你是有条件的,而且目前这位施主可以自由处理。”
  “你听到过!不错,这话也有道理;我开头就告诉过你,你可能还记得。”
  “我还听说,你过去有一个时期,并不象现在这样喜欢讲道,你曾经慎重其事地宣布过,决计不要当牧师,于是这件事就此解决了。”
  “你真听说过!这话倒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你也许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提起过的。”
  他们两人现在快要走到家门口了,因为她有意走得很快,要摔脱他;不过看在妹妹份上,她又不愿意使他生气,因此她只是和颜悦色地笑了笑,回答道:
  “算了吧,韦翰先生;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已是兄弟姐妹。不要再为了过去的事去争论吧。但愿将来一直不会有什么冲突。”
  她伸出手来,他亲切而殷勤地吻了一下。他这时候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他们就这样走进了屋子。
--------









第五十三章

--------

  韦翰先生对于这场谈话完全感到满意,从此他便不再提起这件事,免得自寻苦恼,也免得惹他亲爱的大姨伊丽莎白生气;伊丽莎白见他居然给说得不再开口,也觉得很高兴。
  转眼之间,他和丽迪雅的行期来到了,班纳特太太不得不和他们分离,而且至少要分别一年,因为班纳特先生坚决不赞同她的计划,不肯让全家都搬到纽卡斯去。
  她哭了:“哦,我的丽迪雅宝贝,我们到哪一天才能见面呢?”
  “天哪!我也不知道。也可能两年三年见不着面。”
  “常常写信给我吧,好孩子。”
  “我一定常常写信来。可是你知道,结了婚的女人是没有什么工夫写信的。姐妹们倒可以常常写信给我,反正她们无事可做。”
  韦翰先生一声声的再见比他太太叫得亲切得多。他笑容满面,仪态万方,又说了多少漂亮话。
  他们一走出门,班纳特先生就说:“他是我生平所看到的最漂亮的一个人。他既会假笑,又会痴笑,又会跟大家调笑。我真为他感到莫大的骄傲。我敢说,连卢卡斯爵士也未必拿得出一个更名贵的女婿。”
  女儿走了以后,班纳特太太郁闷了好多天。
  她说:“我常常想,同自己的亲人离别,真是再难受不过的事;他们走了,我好象失去了归宿。”
  伊丽莎白说:“妈妈,你要明白,这就是嫁女儿的下场,好在你另外四个女儿还没有人要,一定会叫你好受些。”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丽迪雅并不是因为结了婚而要离开我,而是因为她丈夫的部队凑巧驻扎提那么远。要是近一点,她就用不到走得这样快了。”
  且说这事虽然使班纳特太太精神颓丧,不过没有过多久也就好了,因为这时候外界正流传着一件新闻,使她的精神又振作起来。原来风闻尼日斐花园的主人一两天内就要回到乡下来,打几个星期的猎,他的管家奶奶正在奉命收拾一切。班纳特太太听到这消息,简直坐立不安。她一会儿望望吉英,一会儿笑笑,一会儿摇摇头。
  “好极了,彬格莱先生居然要来了,妹妹”(因为第一个告诉她这消息的正是腓力普太太。)“好极了,实在太好了。不过我倒并不在乎。你知道,我们一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我的确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不过,他既然愿意回到尼日斐花园来,我们自然还是欢迎他。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反正与我们无关。你知道,妹妹,我们早就讲好,再也不提这件事。他真的会来吗?”
  她的妹妹说:“你放心好了,尼可斯奶奶昨儿晚上去过麦里屯。我亲眼看见她走过,便特地跑出去向她打听,是不是真有这回事;她告诉我说,的确真有这回事。他最迟星期四就会来,很可能星期三就来。她又说,她正要上肉铺子去定点儿肉,准备星期三做菜,她还有六只鸭子,已经可以宰了吃。”
  班纳特小姐听到他要来,不禁变了脸色。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在伊丽莎白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可是这一次等到只有她们姐妹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说道:
  “丽萃,今天姨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看到你直望着我,我知道我当时神色很难看;可是人千万别以为是为了这一类的傻事,只不过当时我觉得大家都在盯着我看所以一时之间有些心乱。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既不使我感到愉快,也不使我感到痛苦。只有一点使我感到高兴……这次他是一个人来的,因此我们看到他的机会就会比较少。我本身并没有什么顾虑,而是怕别人闲言闲语。”
  伊丽莎白对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才好。如果她上次没有在德比郡见到他,她也许会以为他此来并非别有用心。可是她依旧认为他对吉英未能忘情。这次他究竟是得到了他朋友的允许才来的呢,还是他自己大胆跑来的?这实在叫她无从断定。
  她有时候不由得这么想:“这可怜的人,回到自己租定的房子里来,却引起人家这样的纷纷猜测,想起来着实令人难受。我也别去管他吧。”
  不管她姐姐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想,是否盼望他来,伊丽莎白却很容易看出了她姐姐精神上受到了影响,比从前更加心魂不定,神色不安。
  大约在一年以前,父母曾经热烈地争论过这个问题,如今又要旧事重提了。
  班纳特太太又对她丈夫说:“我的好老爷,彬格莱先生一一,你一定要去拜访他呀。”
  “不去,不去,去年你硬逼着我去看他,说什么只要我去看了他,他就会挑中我们的某一个女儿做太太,可是结果只落得一场空,我再也不干这种傻事了。”
  他太太又说,那位贵人一回到尼日斐花园,邻居们都少不了要去拜候他。
  他说:“我恨透了这一类的礼节,要是他想跟我们来往,让他自己找上门来好了。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住址。邻居们每次来来去去,都得要我来迎送,我可没有这种功夫。”
  “唔,你不去拜访他,那就是太不知礼。不过,我还是可以请他到这儿来吃饭,我已经决定要请他来。我们本当早些请郎格太太和戈丁一家人来,加上我们自己家里的人,一共是十三个,所以正好留个位子给他。”
  她决定了这么做,心里就觉得快慰了些,因此丈夫的无理也就叫她好受了些;然而,这样一来,结果就会使邻居们比他们先看到彬格莱先生。他来的日子迫近了。
  吉英对她妹妹说:“我现在反而觉得他还是不要来的好,其实也无所谓;我见到他也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只是听到人家老是谈起这件事,我实在有些受不了。妈妈是一片好心,可是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她那些话使我多么难受。但愿他不要在尼日斐花园再住下去,我就满意了!”
  伊丽莎白说:“我真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你,可惜一句也说不出。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愿意象一般人那样,看到人家难受,偏偏劝人家有耐性……─因为你一向就有极大的耐性。”
  彬格莱先生终于来了。班纳特太太多亏了佣人们加以协助,获得消息最早,因此烦神也烦得最久。既然及早去拜望他的计划已告失望,她便屈指计算着日子,看看还得再隔多少天才能送请贴。幸亏他来到哈福德郡的第三天,班纳特太太便从化妆室的窗口看见他骑着马走进围场,朝她家里走来。
  她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唤女儿们来分享她这种愉快。吉英毅然决然地坐在桌位上不动。伊丽莎白为了叫她母亲满意,便走到窗口望了一望,只见达西先生跟他一同来了,于是她便走回去坐在姐姐身旁。
  吉蒂说:“妈妈,另外还有位先生跟他一起来了呢,那是谁呀?”
  “我想总不外乎是他朋友什么的,宝贝,我的确不知道。”
  “瞧!”吉蒂又说。“活象以前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就是那个非常傲慢的高个儿呀。”
  “天哪,原来是达西先生!准定是的。老实说,只要是彬格莱先生的朋友,这儿总是欢迎的;要不然,我一见到这个人就讨厌。”
  吉英极其惊奇、极其关心地望着伊丽莎白。她完全不知道妹妹在德比郡跟达西会面的事,因此觉得妹妹自从收到他那封解释的信以后,这回第一次跟他见面,一定会觉得很窘。姐妹俩都不十分好受。她们彼此体贴,各有隐衷。母亲依旧在唠叨不休,说她颇不喜欢达西先生,只因为看他究竟还是彬格莱先生的朋友,所以才客客气气地接待他一番。这些话姐妹俩都没有听见。其实伊丽莎白心神不安,的确还另有原因,这是吉英所不知道的。伊丽莎白始终没有勇气把嘉丁纳太太那封信拿给吉英看,也没有勇气向吉英叙述她对他感情变化的经过。吉英只知道他向她求婚,被她拒绝过,她还低估过他的长处,殊不知伊丽莎白的隐衷绝不仅如此而已,她认为他对她们全家都有莫大的恩典,她因此对他另眼看待。她对他的情意即使抵不上吉英对彬格莱那样深切,至少也象吉英对待彬格莱一样地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达西这次回到尼日斐花园,并且自动到浪搏恩来重新找她,确实使她感到惊奇,几乎象她上次在德比郡见他作风大变时一样地感到惊奇。
  时间已经隔了这么久,而他的情意,他的心愿,竟始终不渝;一想到这里,她那苍白的脸便重新恢复了血色,而且显得更加鲜艳,她不禁喜欢得笑逐颜开,双目放光。可是她毕竟还是放心不下。
  她想:“让我先看看他的举止行动如何,然后再存指望还不迟。”
  她坐在那儿专心做针线,竭力装得镇静,连眼睛也不抬起来一下,等到佣人走近房门,她才性急起来,抬起头来望望姐姐的脸色,见吉英比平常稍微苍白了一些,可是她的端庄持重,颇出伊丽莎白的意料。两位贵客到来的时候,她的脸涨红了;不过她还是从容不迫、落落大方地接待他们,既没有显露一丝半点怨恨的形迹,也并不做得过分殷勤。
  伊丽莎白没有跟他们两人攀谈什么,只不过为了顾全礼貌,照例敷衍了几句,便重新坐下来做针线,而且做得特别起劲。她只是大胆地瞟了达西睛眼,只见他神色象往常一样严肃,不象在彭伯里时的那副神气,而是象他在哈福德郡时的那副神气。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她母亲面前,不能象在她舅父母面前那样不拘礼节。她这种揣测固然是煞费苦心,但也未必不近情理。
  她也望了彬格莱一眼,立即就看出他又是高兴,又是忸怩不安。班纳特太太待他那样礼貌周到,而对他那位朋友,却是勉强敷衍,十分冷淡,相比之下,使他两个女儿觉得很是过意不去。
  其实她母亲对待这两位贵客完全是轻重倒置,因为她心爱的一个女儿多亏了达西先生的搭救,才能免于身败名裂,伊丽莎白对这事的经过知道得极其详细,所以特别觉得难受。
  达西向伊丽莎白问起了嘉丁纳夫妇,伊丽莎白回答起来不免有些慌张。以后达西便没有再说什么。他所以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坐在她身边的缘故,不过上次在德比郡,他却不是这样。记得上次他每逢不便跟她自己说话的时候,就跟她细父母说话,可是这一次,却接连好几分钟不听见他开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了,便抬起头来望望他的脸,只见他不时地看着吉英和她自己,大部分时间又总是对着地面发呆。可见得这一次比起他们俩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心思比较重,却不象上次那样急于搏得人家的好感。她感到失望,同时又怪自己不应该失望。
  她想:“怎么料得到他竟是这样?那他何必要来?”
  除了他以外,她没有兴致跟别人谈话,可是她又没有勇气向他开口。
  她向他问候他的妹妹,问过以后,又是无话可说。
  只听得班纳特太太说:“彬格莱先生,你走了好久啦。”
  彬格莱先生连忙说,的确有好久了。
  “我开头还担心你一去不回。人们都说,你打算一到米迦勒节,就把房子退租,我但愿不会如此。自从你走了以后,这带发生了好多事情。卢卡斯小姐结婚了,有了归宿了,我自己一个女儿也出了嫁。我想你已经听到过这件事,你一定在报纸上看到了吧。我知道《泰晤士报》和《快报》上都有消息,不过写得不成体统。那上面只说:‘乔治·韦翰先生将于最近与班纳特小姐结婚,’关于她的父亲,她住的地方,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一个也没有提到。这是我弟弟嘉丁纳拟的稿,我不懂他怎么会做得这样糟糕。你看到了吗?”
  彬格莱说他看到了,又向她道贺。伊丽莎白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因此也不知道达西先生此刻的表情如何。
  班纳特太太接下去说:“的确,顺利地嫁出了一个女儿,真是桩开心的事,可是,彬格莱先生,她离开了我身边,我又觉得难受。他们到纽卡斯尔去了,在很远的北方,他们去了以后也不知道多晚才能回来。他的部队在那儿。他已经脱离了某某民兵团,加入了正规军,你大概也知道吧。谢天谢地!他总算也有几个朋友,不过他还得再多几个才好呢。”
  伊丽莎白知道她这话是有意说给达西先生听的,真是难为情要命,几乎坐也坐不住了。不过这番话倒是比什么都有效用,使她能够勉为其难地跟客人攀谈起来。她开始向彬格莱是否打算暂时在乡下小住,他说,要住几个星期。
  她母亲说:“彬格莱先生,等你把你自己庄园里的鸟儿打完以后,请到班纳特先生的庄园里来,你爱打多少就打多少。我相信他一定非常乐意让你来,而且会把最好的鹧鸪都留给你。”
  伊丽莎白听她母亲这样废话连篇,讨好卖乖,越发觉得难受。想起了一年以前,她们曾经满怀希望,沾沾自喜,如今虽然眼见得又是好事在即,然而只消一转眼的工夫,便会万事落空,徒感懊丧。她只觉得无论是吉英也好,她自己也好,即使今后能够终身幸福,也补偿不了这几分钟的苦痛难堪。
  她心里想:“我只希望今后永远不要跟他们来往。跟他们做朋友虽然能够获得愉快,可是实在抵偿不了这种难堪的局面。但愿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终身幸福也抵偿不了眼前的痛苦,可是不到几分钟工夫,她看到姐姐的美貌又打动了她先前那位情人的心,于是她的痛苦便大大减轻了。彬格莱刚进来的时候,简直不大跟吉英说话,可是不久便越来越殷勤。他发觉吉英还是象去年一样漂亮,性格温顺,态度自然,只是不象去年那么爱说话。吉英一心只希望人家看不出她跟从前有什么两样,她自以为她依旧象从前一样健谈。其实她是心事太重,因此有时候沉默起来,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
  班纳特太太早就打算向贵客稍献殷勤,当他们告辞的时候,她记起了这件事,便立刻邀请他们过几天到浪搏恩来吃饭。
  于是她便说道:“彬格莱先生,你还欠我一次回拜呢,你去年冬天上城里去的时候,答应一回来就上我们这儿来吃顿便饭。你要知道,我一直把这事摆在心上,你却一直没有回来赴约,真使我大失所望。”
  提起这件事来,彬格莱不禁呆了半天,后来才说,因为有事情耽搁了,极为抱歉。然后两人便告辞而去。
  班纳特太太本来一心一意打算当天就请他们吃饭,然而她又想到,家里平常的饭菜虽然也很不错,可是人家是个有身份的人,每年的收入在一万镑之多,她既然对人家寄存着那么深切的希望,那么,不添两道正菜,怎么好意思呢?
--------









第五十四章

--------

  他们一走,伊丽莎白便到屋外去留达,好让自己精神舒畅一下,换句话说,也就是不停去想那些足以使她精神更加沉闷的念头。达西先生的行为叫她惊奇,也叫她烦恼。
  她想:“要是他这次来是为了要沉默寡言,庄严冷淡,那他又何必来?”
  “他在城里的时候,对我的舅父母依旧很和气,很讨人喜欢,怎么反而对我两样?如果他已经无心于我,又何必有话不说?好一个惯会作弄人的男子!今后我再也不去想念他了。”
  姐姐走近前来,使她不得不把这个念头暂时搁在一旁。她一见姐姐神色欣然,便知道这两位贵客虽使她自己失意,却使她姐姐较为得意。
  姐姐说:“第一次见面总算过去了,我倒觉得非常自在。这次我既然能够应付,等他下次再来,我便不会发窘。他星期二能到这儿来吃饭,我倒很高兴,因为到那时候,大家都会看出,我和他不过是无所谓的普通朋友。”
  伊丽莎白笑着说:“好一个无所谓的朋友!吉英,还是当心点儿好!”
  “亲爱的丽萃,你可别以为我那么软弱,到现在还会招来什么危险。”
  “我看你有极大的危险,会叫他如醉如痴地爱你。”
  直到星期二,她们方才又见到那两位贵客。班纳特太太因为上次看到彬格莱先生在那短短的半小时访问过程中,竟然兴致极高,礼貌又好,因此这几天来便一直在打着如意算盘。
  且说那天浪搏恩来了许多客人;主人家最渴盼的两位嘉宾都准时而到,游猎家果然是严守时刻,名不虚传。两人一走进饭厅,伊丽莎白连忙注意彬格莱先生,看他是不是在吉英身旁坐下,因为从前每逢有宴会,他都是坐在那个位子上。她那精明的母亲也有同感,因此并没有请他坐到她自己身边去。他刚走进饭厅的时候,好象颇有些犹豫,增亏吉英凑巧回过头来,凑巧在微笑,他这才拿定主意,在她身边坐下。伊丽莎白看得很是得意,不由得朝他那位朋友望了一眼,只见达西落落大方,若无其事。她要不是恰巧看见彬格莱先生又惊又喜地也对达西先生望了一眼,她还以为他这次之所以能够称心如意,是事先蒙到达西先生恩准的呢。
  吃饭的时候,彬格莱先生果然对她姐姐露出了爱慕之意。虽然这种爱慕表现得没有从前那样露骨,可是伊丽莎白却觉得,只要能够完全让他自己作主,吉英的幸福和他自己的幸福一定马上就可以十拿九稳。虽然她不敢过存奢望,可是看到他那样的态度,实在叫她高兴。她当时心情虽然并不十分愉快,这却使她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鼓舞。达西先生的座位和她隔得那么远,他和她母亲坐在一起。她觉得这无论是对于达西,对于她母亲,都是兴味索然,两不方便。座位隔得远了,她自然听不清达西跟她母亲讲些什么,可是她看得出他们俩很少谈话,谈起来又非常拘泥,非常冷淡。看看母亲对他那样敷衍应酬,再想想他对她们家里情深谊重,她当然分外难受。有几次她真恨不得能够告诉他说,她家里并不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好处,并不是全家都对他忘恩负义。
  她但愿这个下午彼此能够亲近一些,多谈些话,不要辜负了他这一场拜访,不要让他只是在进门时听到她照例地招呼一声,便一无所获。她感到万分焦急不安,因此在两位贵客没有走进会客室以前,她几乎厌倦沉闷得快要发脾气了。她一心盼望他们进来,因为整个下午的兴致完全在此一着。
  她想:“假如那时候他依旧不到我跟前来,我只好永远把他放弃。”两位贵客进来了;看他那副神情,她倒觉得他不会辜负她一片心意。可是天哪!班纳特小姐在桌子上斟茶,伊丽莎白在洒咖啡,女客们却把这张桌子团团围住,大家挤在一起,摆一张椅子的空地方也没有。他们进来以后,有一个姑娘又向伊丽莎白身边更挨近一些,跟她低声说道:“我决计不让这般男人来把我们分开。不管哪个男人,我们都不让他来,好不好?”
  达西只得走开。伊丽莎白眼睛盯牢着他看随便看到什么人跟他说话,她都觉得嫉妒。她几乎没有心思给客人们洒咖啡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埋怨自己不该这样痴心。
  “他是一个被我拒绝过的男人!我怎么蠢到这般地步,竟会指望他重新爱上我?哪一个男人会这样没有骨气,向一个女人求第二次婚?他们决不屑做这种丢面子的事!”
  这时只见他亲自把咖啡杯送回来,因此她总算稍微高兴了一些,立即抓住这个机会跟他说话:
  “你妹妹还在彭伯里吗?”
  “还在,她一直要在那儿待到圣诞节。”
  “只有她一个人吗?她的朋友都走了没有?”
  “安涅斯雷太太跟她在一起。别的人都在三个星期以前上斯卡巴勒去了。”
  她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了;不过,只要他愿意跟她谈话,他自有办法。他默默无言地在她身旁站了几分钟,后来那位年轻的小姐又眼伊丽莎白咬起耳朵来,他又只得走开。
  等到茶具撤走、牌桌全摆好以后,女客们都站起身来,这时伊丽莎白更希望他立刻就到自己身边来,但见她母亲在四处硬拉人打“惠斯脱”,他也情面难却,顷刻之间就和从宾客一起坐上牌桌,于是她一切的希望都落了空。她满怀的兴致都变成泡影。今晚她已毫无指望。两个人只得各坐牌桌一张,达西的眼睛频频向她这边看,结果两个人都打输了牌。
  班纳特太太本来打算留尼日斐花园的这两位贵客吃晚饭,不幸的是,他们吩咐佣人套车比谁都先,因此她没有机会留他们。
  客人们一走,班纳特太太便说:“孩子们,今天过得快活吗?告诉你们,我觉得一切都非常顺利。饭菜烹调得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好。鹿肉烧得恰到好处,大家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肥的腰肉。说到汤,比起我们上星期在卢卡斯家里吃的,那可不知要好多少。连达西先生也承认鹧鸪烧得美极了,我看他自己至少用了三个法国厨子呢。再说,亲爱的吉英,我从来没有看见你比今天更美。郎格太太也这么说,因为我在她面前问过你美不美。你猜她还说了些什么?她说:“呃!班纳特太太,她少不了要嫁到尼日斐花园去的。她真是这么说来着。我觉得郎格太太这个人真是太好了;她的侄女们都是些规规矩矩的好姑娘,只可惜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我真喜欢她们。”
  总而言之,班纳特太太今天的确高兴极了。她把彬格莱对吉英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因此相信吉英一定会把他弄到手。她一时高兴,便不禁想入非非,一心只指望这门亲事会给她家里带来多少多少好处,等到第二天不见他来求婚,她又大失所望。
  班纳特小姐对伊丽莎白说:“今天一天过得真有意思,来吃饭的客人都挑选得那么好,大家都很投机。我希望今后我们能够常常聚会。”
  伊丽莎白笑了笑。
  “丽萃,请你千万不要笑,千万不要疑心我。这会使我难受。告诉你吧,我只不过很欣赏这样一位聪明和蔼的年轻人的谈吐,并没有存别的非份之想。他的整个举止作风中间,有一点我完全感到满意,那就是他绝对没有想要博得我的欢心。只不过他的谈吐实在比别人美妙,而且他也比别人随和。”
  只听得妹妹说:“你真狠心,你不让我笑,又偏偏要时时刻刻引我发笑。”
  “有些事是多么不容易叫人相信!”
  “又有些事简直不可能叫人相信!”
  “可是,你为什么偏要逼我,认为我没有把真心话全说出来呢?”
  “这话可收我无从回答了。我们都喜欢替人家出主意,可是人家出了主意,人家又不领情。算我对你不起。如果你再三要说你对他没有什么意思,可休想叫我相信。”
--------









第五十五章

--------

  这次拜访以后,没有过几天,彬格莱先生又来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来。他的朋友已经在当天早上动身上伦敦去,不过十天以内就要回来。他在班府上坐了一个多钟头,显然非常高兴。班纳特太太留他吃饭,他一再道歉,说是别处已经先有了约会。
  班纳特太太只得说:“希望你下次来的时候,能够赏赏我们的脸。”
  他说他随时都乐意来,只要她不嫌麻烦,他一有机会就来看她们。
  “明天能来吗?”
  能来,他明天没有约会;于是他爽爽快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第二天他果然来了,来得非常早,太太小姐们都还没有打扮好。班纳特太太身穿晨衣,头发才梳好一半,连忙跑进女儿房间里去大声嚷道:
  “亲爱的吉英,快些下楼去。他来了。彬格莱先生来了。他真来了。赶快,赶快。我说,莎蕾,赶快上大小姐这儿来,帮她穿衣服。你别去管丽萃小姐的头发啦。”
  吉英说:“我们马上就下去,也许吉蒂比我们两个都快,因为她上楼有半个钟头了。”
  “哦,别去管吉蒂吧!关她什么事?快些,快些!好孩子,你的腰带在哪儿?”母亲走了以后,吉英再三要一个妹妹陪着她下楼去。
  到了下午,显见得班纳特太太又一心要成全他们两人在一起。喝过了茶,班纳特先生照着他平常的习惯,到书房里去了,曼丽上楼弹琴去了。班太太看见五个障碍去了两个,便立刻对伊丽莎白和咖苔琳挤眉弄眼,吉蒂终于很天真地说:“怎么啦,妈妈?你为什么老是对我眨眼?你要我做什么呀?”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我没有对你眨眼。”于是她又多坐了五分钟,实在不愿意再错过这大好的机会,她便突然站起来,对吉蒂说:
  “来,宝贝,我跟你说句话,”说过这话,她便把吉蒂拉了出去。吉英立刻对伊丽莎白望了一眼,意思说,她受不住这样的摆布,请求伊丽莎白不要也这样做。一眨眼工夫,只见班纳特太太打开了半边门,喊道:
  “丽萃,亲爱的,我要跟你说句话。”
  伊丽莎白只得走出去。
  一走进穿堂,她母亲就对她说:“我们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们,吉蒂和我都上楼到我化妆室里去了。”
  伊丽莎白没有跟她争辩,静静地留在穿堂里,等母亲和吉蒂走得看不见了,才又回到会客室来。
  班纳特太太这一天的打算没有如愿。彬格莱样样都讨人喜爱,只可惜没有公然以她女儿的情人自居。他安然自若,神情愉快,在她们晚间的家庭聚会上,人人都喜欢他。虽然班纳特太太不知分寸,多管闲事,他却竭力忍受;尽管她讲出多少蠢话,他也一些不动声色,很有耐性地听着,这特别叫那女儿满意。
  他几乎用不到主人家邀请,便自己留下来吃饭;他还没有告辞,便又顺应着班纳特太太的意思,将计就计,约定明天来跟她丈夫打鸟。
  自从这一天以后,吉英再也不说对他无所谓了。姐妹两人事后一句也没有谈起彬格莱,可是伊丽莎白上床的时候,心里很是快活,觉得只要达西先生不准时赶回来,这件事很快便会有眉目。不过她又认为事到如今,达西先生一定早已表示同意。
  第二天彬格莱准时赴约,依照事先约定,跟班纳特先生在一起消磨了整个上午。班纳特先生和蔼可亲,实在远远出乎彬格莱先生的意料。这是因为,彬格莱没有什么傲慢或愚蠢的地方惹他嘲笑,或是叫他讨厌得不肯理睬他。比起彬格莱上次跟他见面的情形来,他这次更加健谈。也不象以前那样古怪。不用说,彬格莱跟他一同回来吃了中饭,晚上班纳特太太又设法把别人都遣开,让他跟她女儿在一起。伊丽莎白今晚有一封信要写吃,过茶以后,便到起坐间去写信,因为她看到别人都坐下打牌,不便再和她母亲作对。
  等她写好了信回到客厅里来的时候,一看那种情景,不由得触目惊心,认为母亲果然比她聪明得多。且说她一走进门,只见姐姐和彬格莱一起站在壁炉跟前,看来正在谈话谈得起劲,如果这情形还没有什么可疑,那么,只消看看他们俩那般的脸色,那般慌慌张张转过身去,立即分开,你心里便有数了。他们窘态毕露,可是她自己却更窘。他们坐了下来,一言不发;伊丽莎白正待走开,只见彬格莱突然站起身来,跟她姐姐悄悄地说了几句话,便跑出去了。
  吉英心里有了快活的事情,向来不隐瞒伊丽莎白,于是她马上抱住妹妹,极其热情地承认她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她又说:“太幸福了!实在太幸福了。我不配。哎哟,为什么不能人人都象我这样幸福呢?”
  伊丽莎白连忙向她道喜,真诚热烈,欢欣异常,实在非笔墨所能形容。她每说一句亲切的话,就增加吉英一分幸福的感觉。可是吉英不能跟妹妹多纠缠了,她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可不能再说下去了。
  吉英说:“我得马上上妈妈那儿去,我千万不能辜负她一片好心好意,我要亲自去把这件事说给她听,不要别人转言。他已经去告诉爸爸了。噢,丽萃,你知道,家里听到这件事,一个个会觉得多么高兴啊!我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幸福!”
  于是她连忙到母亲那儿去,只见母亲已经特地散了牌场,跟吉蒂坐在椅上。
  伊丽莎白一个人留在那儿,心想:家里人为了这件事,几个月来一直在烦神担心,如今却一下子便得到了解决,她想到这里,不禁一笑。
  她说:“这就是他那位朋友处心积虑的结局!是他自己的姐妹自欺欺人的下场!这个结果真是太幸福、太圆满、太有意思了!”
  没过几分钟,彬格莱就到她这儿来了,因为他跟她父亲谈得很简捷扼要。
  他一打开门,便连忙问道:“你姐姐在哪儿?”
  “在楼上我妈那儿,马上就会下来。”
  他于是关上了门,走到她跟前,让她亲切地祝贺姐夫。伊丽莎白真心诚意地说,她为他们俩未来的美满姻缘感到欣喜。两人亲切地握了握手。她只听得他讲他自己的幸福,讲吉英的十全十美,一直讲到吉英下楼为止。虽然这些话是出于一个情人之口,可是她深信他那幸福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因为吉英绝顶聪明,脾气更是好得不能再好,这便是幸福的基础,而且他们彼此的性格和趣味也十分相近。
  这一晚大家都非常高兴,班纳特小姐因为心里得意,脸上也显得鲜艳娇美,光彩焕发,比平常更加漂亮。吉蒂笑笑忍忍,忍忍笑笑,一心只希望这样的幸运赶快轮到自己头上。班纳特太太同彬格莱足足谈了半个钟头之久,她满口嘉许,极端赞美,可总觉得不能够把满腔的热情充分表达出来;班纳特先生跟大家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但看他的谈吐举止,便可以看出他也快活到极点。
  不过他当时对这件事却一字不提,等到贵客一走,他又连忙转过身来对大女儿说:
  “吉英,我恭喜你。你可成了一个极幸福的姑娘啦。”
  吉英立刻走上前去吻他,多谢他的好意。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想到你这样幸福地解决了终身大事,我真高兴。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和好相处。你们的性格很相近。你们遇事都肯迁就,结果会弄得样样事都拿不定主张,你们那么好讲话,结果会弄得个个佣人都欺负你们;你们都那么慷慨,到头来一定会入不敷出。”
  “但愿不会如此。我要是在银钱问题上粗心大意,那是不可原谅的。”
  他的太太叫道:“入不敷出!我的好老爷,你这是什么话?他每年有四五千镑收入,可能还不止呢。”她又对大女儿说:“我的好吉英亲吉英,我太高兴了!我今天晚上休想睡得着觉。我早就知道会这样,我平常老是说,总有一天会这样。我一向认为你不会白白地生得这样好看。他去年初到哈福德郡的时候,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你们两人一定会成双配对。天哪!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象他这样漂亮的男人!”
  她早把韦翰和丽迪雅忘了。吉英原是她最宠爱的女儿,现在更是谁也不在她心上了。妹妹们马上都簇拥着吉英,要她答应将来给她们多少好处。
  曼丽请求使用尼日斐花园的藏书室,吉蒂硬要她每年冬天在那儿开几次跳舞会。
  从此以后,彬格莱自然就成了浪搏恩家每天必来的客人。他总是早饭也没吃就赶来,一直要待到吃过晚饭才走……─除非有哪一家不识大体、不怕人讨厌的邻居,再三请他吃饭,他才不得不去应酬一下。
  伊丽莎白简直没有机会跟她姐姐谈话,因为只要彬格莱一来,吉英的心就想不到别人身上去。不过他们俩总还是有时候不得不分开一下。吉英不在的时候,彬格莱老爱跟伊丽莎白谈话;彬格莱回家去了,吉英也总是找她一块儿来消遗,因此她对于他们俩还是大有用处。
  有一个晚上,吉英对她说:“他说今年春天完全不知道我也在城里,这话叫我听了真高兴。我以前的确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伊丽莎白答道:“我以前也疑心到这一点,他有没有说明是什么缘故?”
  “那一定是他的姐妹们布置好了的,她们当然不赞成他和我要好,我也不奇怪,因为他大可以选中一个样样都比我强的人。可是,我相信她们总有一天会明白,她们的兄弟跟我在一起是多么幸福,那时候她们一定又会慢慢地回心转意,跟我恢复原来的交情,不过决不可能象从前那样知已了。”
  “我生平只听到你讲一句气量小的话。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老实说,要是又看到你去受那假仁假义的彬格莱小姐的骗,那可真要气死我了!”
  “丽萃,我希望你相信,他去年十一月里到城里去的时候,的确很爱我,他要不是信了别人的话,以为我真的不爱他,那他无论如何早就回来了!”
  “他实在也有些不是,不过那都是因为他太谦虚。”
  吉英听了这话,自然又赞美起他的虚心来,赞美他虽然具有了许多优美的品质,可并不自以为了不起。
  伊丽莎白高兴的是,彬格莱并没有把他朋友阻挡这件事的经过泄露出来,因为吉英虽然宽宏大量,不记仇隙,可是这件事如果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对达西有成见。
  吉英又大声说道:“我的确是古往今来最幸福的一个人!哦,丽萃,家里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是我最幸福?但愿你也会同样的幸福!但愿你也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你即使给我几十个这样的人,我也决不会象你这样幸福。除非我脾气也象你这样好,人也象你这样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象你这样幸福的。不会,决不会,还是让我来自求多福吧,如果我运气好,到时候我也许又会碰到另外一个柯林斯。”
  浪搏恩这家人家的事瞒也瞒不了多久。先是班纳特太太得到了特许,偷偷地讲给了腓力普太太听,腓力普太太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许可,就大胆地把它传遍了麦里屯的街坊四邻。记得就在几星期以前,丽迪雅刚刚私奔,那时大家都认为班纳特府上倒尽了霉,如今这样一来,班家竟在顷刻之间成了天下最有福气的一家人家了。
--------
 
第五十六章

--------

  有一天上午,大约是彬格莱和吉英订婚之后的一个星期,彬格莱正和女眷们坐在饭厅里,忽然听到一阵马车声,大家都走到窗口去看,只见一辆四马大轿车驶进园里来。这么一大早,理当不会有客人来,再看看那辆马车的配备,便知道这位访客决不是他们的街坊四邻。马是驿站上的马,至于马车本身,车前待从所穿的号服,他们也不熟悉。彬格莱既然断定有人来访,便马上劝班纳特小姐跟他避开,免得被这不速之客缠住,于是吉英跟他走到矮树林里去了。他们俩走了以后,另外三个人依旧在那儿猜测,可惜猜不出这位来客是谁。最后门开了,客人走进屋来,原来是咖苔琳·德·包尔夫人。
  大家当然都十分诧异,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出奇的事。班纳特太太和吉蒂跟她素昧生平,可是反而比伊丽莎白更其感到宠幸。
  客人走进屋来的那副神气非常没有礼貌。伊丽莎白招呼她,她只稍微侧了一下头,便一屁股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她走进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要求人家介绍,伊丽莎白还是把她的名字告诉了她母亲。
  班纳特太太大为惊异,不过,这样一位了不起的贵客前来登门拜访,可又使她得意非凡,因此她便极其有礼貌地加以招待。咖苔琳夫人不声不响地坐了一会儿工夫,便冷冰冰地对伊丽莎白说:
  “我想,你一定过得很好吧,班纳特小姐。那位太太大概是你母亲?”
  伊丽莎白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一声正是。
  “那一位大概就是你妹妹吧?”
  班纳特太太连忙应声回答:“正是,夫人,”她能够跟这样一位贵夫人攀谈,真是得意。“这是我第四个女儿。我最小的一个女儿最近出嫁了,大女儿正和她的好朋友在附近散步,那个小伙子不久也要变成我们自己人了。”
  咖苔琳夫人没有理睬她,过了片刻才说:“你们这儿还有个小花园呢。”
  “哪能比得上罗新斯,夫人,可是我敢说,比威廉·卢卡斯爵士的花园却要大得多。”
  “到了夏天,这间屋子做起居室一定很不适宜,窗子都朝西。”
  班纳特太太告诉她说,她们每天吃过中饭以后,从来不坐在那儿,接着又说:
  “我是否可以冒昧请问你夫人一声,柯林斯夫妇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前天晚上我还看见他们的。”
  这时伊丽莎白满以为她会拿出一封夏绿蒂的信来;她认为咖苔琳夫人这次到这里来,决不可能为了别的原因。可是并不见夫人拿信出来,这真叫她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班纳特太太恭恭敬敬地请贵夫人随意用些点心,可是咖苔琳夫人什么也不肯吃,谢绝非常坚决,非常没有礼貌,接着又站起来跟伊丽莎白说:
  “班纳特小姐,你们这块草地的那一头,好象颇有几分荒野的景色,倒很好看。我很想到那儿去逛逛,可否请你陪我一走?”
  只听得她母亲连忙大声对她说:“你去吧,乖孩子,陪着夫人到各条小径上去逛逛。我想,她一定会喜欢我们这个幽静的小地方。”
  伊丽莎白听从了母亲的话,先到自己房间里去拿了一把阳伞,然后下楼来侍候这位贵客。两人走过穿堂,咖苔琳夫人打开了那扇通到饭厅和客厅的门,稍稍打量了一下,说是这屋子还算过得去,然后继续向前走。
  她的马车停在门口,伊丽莎白看见了车子里面坐着她的待女。两人默默无声地沿着一条通到小树林的鹅卵石铺道往前走。伊丽莎白只觉得这个老妇人比往常更傲慢,更其令人讨厌,因此拿定主张,决不先开口跟她说话。
  她仔细瞧了一下老妇人的脸,不禁想道:“她哪一点地方象她姨侄?”
  一走进小树林,咖苔琳夫人便用这样的方式跟她谈话:
  “班纳特小姐,我这次上这儿来,你一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心里一定有数,你的良心一定会告诉你,我这次为什么要来。”
  伊丽莎白大为惊讶。
  “夫人,你实在想错了,我完全不明白你这次怎么这样看得起我们,会到这种地方来。”
  夫人一听此话,很是生气:“班纳特小姐,你要知道,我是决不肯让人家来跟我开玩笑的。尽管你怎样不老实,我可不是那样。我是个有名的老实坦白的人,何况遇到现在这桩事,我当然更要老实坦白。两天以前,我听到一个极其惊人的消息。我听说不光是你姐姐将要攀上一门高亲,连你,伊丽莎白·班纳特小姐,也快要攀上我的姨侄,我的亲姨侄达西先生。虽然我明知这是无稽的流言,虽然我不会那样看不起他,相信他真会有这种事情,我还是当机立断,决定上这儿来一次,把我的意思说给你听。”
  伊丽莎白又是诧异,又是厌恶,满脸涨得通红。“我真奇怪,你既然认为不会有这种事情,何必还要自找麻烦,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请问你老人家究竟有何见教?”
  “我一定要你立刻向大家去辟谣。”
  伊丽莎白冷冷地说:“要是外界真有这种传说,那么你赶到浪搏恩来看我和我家里人,反而会弄假成真。”
  “要是真有这种传说!你难道存心要假痴假呆不成?这不全是你自己拚命传出去的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吗?”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能不能说一声这是毫无根据?”
  “我并不冒充我也象你老人家一样坦白。你尽管问好了,我可不想回答。”
  “岂有此理!班纳特小姐,我非要你说个明白不可。我姨侄向你求过婚没有?”
  “你老人家自己刚刚还说过,决不会有这种事情。”
  “不应该有这种事情;只要他还有头脑,那就一定不会有这种事情。可是你千方百计地诱惑他,他也许会一时痴迷忘了他应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里人。你可能已经把他迷住了。”
  “即使我真的把他迷住了,我也决不会说给你听。”
  “班纳特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种话真讲得不成体统。我差不多是他最亲近的长辈,我有权利过问他一切的切身大事。”
  “你可没有权利过问我的事,而且你这种态度也休想把我逼供出来。”
  “好好儿听我把话说明白。你好大胆子,妄想攀这门亲,那是绝对不会成功……一辈子也不会成功的。达西先生早跟我的女儿订过婚了。好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只有一句话要说……如果他当真如此,那你就没有理由认为他会向我求婚。”
  咖苔琳夫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
  “他们的订婚,跟一般情形两样。他们从小就配好了对,双方的母亲两相情愿。他们在摇篮里的时候,我们就打算把他们配成一对;眼见他们小两口子就要结婚,老姐妹俩的愿望就要达到,却忽然来了个出身卑贱、门户低微的小妮子从中作梗,何况这个小妮子跟他家里非亲非眷!难道你丝毫也不顾全他亲人的愿望?丝毫也不顾全他跟德·包尔小姐默认的婚姻?难道你一点儿没有分寸,一点儿也不知廉耻吗?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说过,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跟他表妹成亲的吗?”
  “我以前确实听到过。可是我管它做什么?如果你没有别的理由反对我跟你姨侄结婚,我也决不会因此却步。你们姐妹俩费尽了心思筹划这段婚姻,成功不成功可要看别人。如果达西先生既没有责任跟他表妹结婚,也不愿意跟她结婚,那他为什么不能另外挑一个?要是他挑中了我,我又为什么能答应他?”
  “无论从面子上讲,从礼节规矩上讲……不,从利害关系来讲,都不允许这么做。不错,班纳特小姐,确是为了你的利害关系着想。要是你有意跟大家都过不去,你就休想他家里人或是他的亲友们看得起你。凡是和他有关的人,都会斥责你,轻视你,厌恶你。你们的结合是一种耻辱;甚至我们连你的名字都不肯提起。”
  “这倒真是大大的不幸,”伊丽莎白说。“可是做了达西先生的太太必然会享受到莫大的幸福,因此,归根结底,完全用不到懊丧。”
  “好一个不识好歹的小丫头!我都会你害臊!今年春天我待你那么殷勤,你就这样报答我吗?难道你也没有一点儿感恩之心?让我们坐下来详谈。你应该明白,班纳特小姐,我既然上这儿来了,就非达到目的不可;谁也阻不住我。任何人玩什么花巧,我都不会屈服。我从来不肯让我自己失望。”
  “那只有更加使你自己难堪,可是对我毫无影响。”
  “我说话不许人家插嘴!好好儿听我说。我的女儿和我的姨侄是天造天设的一对。他们的母系都是高贵的出身,父系虽然没有爵位,可也都是极有地位的名门世家。两家都是豪富。两家亲戚都一致认为,他们俩系前生注定的姻缘;有谁能把他们拆散?你这样一个小妮子,无论家世、亲戚、财产,都谈不上,难道光凭着你的痴心妄想,就可以把他们拆散吗?这象什么话!这真是太岂有此理!假如你脑子明白点,为你自己的利益想一想,你就不会忘你自己的出身啦。”
  “我决不会为了要跟你姨侄结婚,就忘了我自己的出身。你姨侄是个绅士,我是绅士的女儿,我们正是旗鼓相当。”
  “真说得对。你的确是个绅士的女儿。可是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姨父母和舅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底细。”
  “不管我亲戚是怎么样的人,”伊丽莎白说。“只要你姨侄不计较,便与你毫不相干。”
  “爽爽快快告诉我,你究竟跟他订婚了没有?”
  伊丽莎白本来不打算买咖苔琳夫人的情面来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仔细考虑了一会儿以后,她不得不说了一声:
  “没有。”
  咖苔琳夫人显得很高兴。
  “你愿意答应我,永远不跟他订婚吗?”
  “我不能答应这种事。”
  “班纳特小姐,我真是又惊骇又诧异。我没有料到你是这样一个不讲理的小妮子。可是你千万把头脑放清楚一些,别以为我会让步。非等到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就不走。”
  “我当然决不会答应你的。这种荒唐到极点的事,你休想吓得我答应。你只是一心想要达西先生跟你女儿结婚;可是,就算我如了你的意,答应了你,你以为他们俩的婚姻就靠得住了吗?要是他看中了我,就算我拒绝他,难道他因此就会去向他表妹求婚吗?说句你别见怪的话,咖苔琳夫人,你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真是不近情理,你说的许多话又是浅薄无聊。要是你以为你这些话能够说得我屈服,那你未免太看错人啦。你姨侄会让你把他的事干涉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可是你无论如何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因此我请求你不要再为这件事来勉强我了。”
  “请你不必这样性急。我的话根本没有讲完。除了我已经说过的你那许多缺陷以外,我还要加上一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小妹妹不要脸私奔的事。我完全晓得。那个年轻小伙子跟她结婚,完全是你爸爸和舅舅花了钱买来的。这样一个臭丫头,也配做我姨侄的小姨吗?她丈夫是他父亲生前的账房的儿子,也配和他做连襟吗?上有天下有地!你究竟是打是什么主意?彭伯里的门第能够这样给人糟蹋吗?”
  伊丽莎白恨恨地回答道:“现在你该讲完了,你也把我侮辱得够了。我可要回家去啦。”
  她一面说,一面便站起身来。咖苔琳夫人也站了起来,两人一同回到屋子里去。老夫人真给气坏了。
  “那么,你完全不顾全我姨侄的身份和面子啦!好一个没有心肝、自私自利的小丫头!你难道不知道,他跟你结了婚,大家都要看不起他吗?”
  “咖苔琳夫人,我不想再讲了。你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么,你非要把他弄到手不可吗?”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我自有主张,怎么样做会幸福,我就决定怎么样做,你管不了,任何象你这样的局外人也都管不了。”
  “好啊。你坚决不肯依我。你完全丧尽天良,不知廉耻,忘恩负义。你决心要叫他的朋友们看不起他,让天下人都耻笑他。”
  伊丽莎白说:“目前这件事情谈不到什么天良、廉耻、恩义。我跟达西先生结婚,并不触犯这些原则。要是他跟我结了婚,他家里人就厌恶他,那我毫不在乎;至于说天下人都会生他的气,我认为世界上多的是知义明理的人,不见得个个都会耻笑他。”
  “这就是你的真心话!这就是你坚定不移的主张!好啊。现在我可知道该怎么应付了。班纳特小姐,别以为你的痴心妄想会达到目的。我不过是来试探试探你,没想到你竟不可理喻。等着瞧吧,我说得到一定做得到。”
  咖苔琳夫人就这样一直讲下去,走到马车跟前,她又急急忙忙掉过头来说道:
  “我不向你告辞,班纳特小姐。我也不问候你的母亲。你们都不识抬举。我真是十二万分不高兴。”
  伊丽莎白不去理她,也没有请她回到屋子里去坐坐,只管自己不声不响地往屋里走。她上楼的时候,听到马车驶走的声音。她母亲在化妆室门口等她等得心急了,这会儿一见到她,便连忙问她为什么咖苔琳夫人不回到屋子里来休息一会儿再走。
  女儿说:“她不愿意进来,她要走。”
  “她是个多么好看的女人啊!她真太客气,竟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我想,她这次来,不过是为了要告诉我们一声,柯林斯夫妇过得很好。她或许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路过麦里屯,顺便进来看看你。我想,她没有特别跟你说什么话吧?”
  伊丽莎白不得不撒了个小谎,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这场谈话的内容说出来。
--------









第五十七章

--------

  这不速之客去了以后,伊丽莎白很是心神不安,而且很不容易恢复宁静。她接连好几个钟头不断地思索着这件事。咖苔琳夫人这次居然不怕麻烦,远从罗新斯赶来,原来是她自己异想天开,认为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已经订了婚,所以特地赶来要把他们拆散。这个办法倒的确很好;可是,关于他们订婚的谣传,究竟有什么根据呢?这真叫伊丽莎白无从想象,后来她才想起了达西旧彬格莱的好朋友,她自己是吉英的妹妹,而目前大家往往会因为一重婚姻而连带想到再结一重婚姻,那么,人们自然要生出这种念头来了。她自己也早就想到,姐姐结婚以后,她和达西先生见面的机会也就更多了。因此卢家庄的邻居们(她认为只有他们和柯林斯夫妇通信的时候会说起这件事,因此才会传到咖苔琳夫人那里去)竟把这件事看成十拿九稳,而且好事就在眼前,可是她自己只不过觉得这件事将来有点希望而已。
  不过,一想起咖苔琳夫人那番话,她就禁不住有些感到不安;如果她硬要干涉,谁也说不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她说她坚决要阻档这一门亲事,从这些话看来,伊丽莎白想到夫人准会去找她的姨侄;至于达西是不是也同样认为跟她结婚有那么多害处,那她就不敢说了。她不知道他跟他姨母之间感情如何,也不知道他是否完全听他姨母的主张,可是按情理来说,他一定会比伊丽莎白看得起那位老夫人。只要他姨妈在他面前说明他们两家门第不相当,跟这样出身的女人结婚有多少害处,那就会击中他的弱点。咖苔琳夫人说了那么一大堆理由,伊丽莎白当然觉得荒唐可笑,不值一驳,可是有他那样一个死要面子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见解高明,理由充足。
  如果他本来就心里动摇不定(他好象时常如此),那么,只要这位至亲去规劝他一下,央求他一下,他自会立刻打消犹豫,下定决心,再不要为了追求幸福而眨低自己的身份。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定再也不会回来。咖苔琳夫人路过城里,也许会去找他,他虽然和彬格莱先生有约在先,答应立即回到尼日斐花园来,这一下恐怕只能作罢了。
  她心里又想:“要是彬格莱先生这几天里就接到他的信,托辞不能践约,我便一切都明白了,不必再去对他存什么指望,不必去希求他始终如一。当我现在快要爱上他、答应他求婚的时候,如果他并不真心爱我,而只是惋惜我一下,那么,我便马上连惋惜他的心肠也不会有。”
  且说她家里人听到这位贵客是谁,都惊奇不已;可是她们也同样用班纳特太太那样的假想,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因此伊丽莎白才没有被她们问长问短。
  第二天早上,她下楼的时候,遇见父亲正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父亲连忙叫她:“丽萃,我正要找你;你马上到我房间里来一下。”
  她跟着他去了,可是不明白父亲究竟要跟她讲些什么。她想,父订所以要找她谈话,多少和他手上那封信有关,因此越发觉得好奇。她突然想到,那封信可能是咖苔琳夫人写来的,免不了又要向父亲解释一番,说来真是烦闷。
  她跟她父亲走到壁炉边,两个人一同坐下。父亲说:
  “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信,使我大吃一惊。这封信上讲的都是你的事,因此你应该知道里面写些什么。我一直不知道我同时有两个女儿都有结婚的希望。让我恭喜你的情场得意。”
  伊丽莎白立刻断定这封信是那个姨侄写来的,而不是姨妈写来的,于是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应该为了他写信来解释而感到高兴呢,还是应该怪他没有直接把信写给她而生气,这时只听得父亲接下去说;
  “你好象心里有数似的。年轻的姑娘们对这些事情总是非常精明;可是即使以你这样的机灵,我看你还是猜不出你那位爱人姓甚名谁。告诉你,这封信是柯林斯先生寄来的。”
  “柯林斯先生寄来的!他有什么话可说?”
  “当然说得很彻底。他开头恭喜我的大女儿快要出嫁,这消息大概是那爱管闲事的好心的卢家说给他听的。这件事姑且不念出来,免得你不耐烦。与你有关的部分是这样写的”──‘愚夫妇既为尊府此次喜事竭诚道贺以后,容再就另一事略申数言。此事消息来源同上。据去尊府一俟大小姐出阁以后,二小姐伊丽莎白也即将出阁。且闻二小姐此次所选如意夫君,确系天下大富大贵之人。’”
  “丽萃,你猜得出这位贵人是谁吗?……‘贵人年轻福宏,举凡人间最珍贵之事物,莫不件件具有。非但家势雄厚,门第高贵,抑且布施提拔,权力无边。唯彼虽属条件优越,处处足以打动人心,然则彼若向尊府求婚,切不可遽而应承,否则难免轻率从事,后患无穷,此不佞不得不先以奉劝先生与表妹伊丽莎白者也。’”
  “丽萃,你想得到这位贵人是谁吗?下面就要提到了。”
  ‘不佞之所以不揣冒昧,戆直陈词,实因虑及贵人之姨母咖苔琳·德包尔夫人对此次联姻之事,万难赞同故耳。’
  “你明白了吧,这个人就是达西先生!喂丽萃,我已经叫你感到诧异了吧。无论是柯林斯也好,是卢卡斯一家人也好,他们偏偏在我们的熟人中挑出这么一个人来撒谎,这不是太容易给人家揭穿了吗?达西先生见到女人就觉得晦气,也许他看都没有看过你一眼呢!我真佩服他们!”
  伊丽莎白尽量凑着父亲打趣,可是她的笑容显得极其勉强。父亲的俏皮幽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不讨她喜欢。
  “你不觉得滑稽吗?”
  “啊,当然请你再读下去。”
  “‘昨夜不佞曾与夫人提及此次联姻可能成为事实,深蒙夫人本其平日推爱之忱,以其隐衷见告。彼谓此事千万不能赞同,盖以令嫒门户低微,缺陷太多,若竟而与之联姻实在有失体统。故不佞自觉责无旁贷,应将此事及早奉告表妹,冀表妹及其所爱幕之贵人皆能深明大体,以免肆无忌惮,私订终身!’…………柯林斯先生还说:‘丽迪雅表妹之不贞事件得心圆满解决,殊为欣慰。唯不佞每念及其婚前即与人同居,秽闻远扬,仍不免有所痛心。不佞尤不能已于言者,厥为彼等一经确定夫妇名份,先生即迎之入尊府,诚令人不胜骇异,盖先生此举实系助长伤风败俗之恶习耳。设以不佞为浪搏恩牧师,必然坚决反对。先生身为基督教徒,固当宽恕为怀,然则以先生之本份而言,唯有拒见其人,拒闻其名耳。’这就是他所谓的基督宽恕精神!下面写的都是关于他亲爱的夏绿蒂的一些情形,他们快要生小孩了。怎么,丽萃,你好象不乐意听似的。我想,你不见得也有那种小姐腔,假装正经,听到这种废话就要生气吧。人生在世,要不是让人家开开玩笑,回头来又取笑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伊丽莎白大声叫道:“噢,我听得非常有趣。不过这事情实在古怪!”
  “的确古怪……有趣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他们讲的是另外一个人,那倒还说得过去。最可笑的是,那位贵人完全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对他又是厌恶透顶!我平常虽然最讨厌写信,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和柯林斯断绝书信往来。唔,我每次读到他的信,总觉得他比韦翰还要讨我喜欢。我那位女婿虽然又冒失又虚伪,还是及不上他。请问你,丽萃,咖苔琳夫人对这事是怎么说的?她是不是特地赶来表示反对?”
  女儿听到父亲问这句话,只是笑了一笑。其实父亲这一问完全没有一点猜疑的意思,因此他问了又问,也没有使她感觉到痛苦。伊丽莎白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为难:心里想的是一套,表面上却要装出另一套。她真想哭,可是又不得不强颜为笑。父亲说达西先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这句话未免太使她伤心。她只有怪她父亲为什么这样糊涂,或者说,她现在心里又添了一重顾虑:这件事也许倒不能怪父亲看见得太少,而应该怪她自己幻想得太多呢。
--------









第五十八章

--------

  彬格莱先生非但没有如伊丽莎白所料,接到他朋友不能履约的道歉信,而且有咖苔琳夫人来过以后没有几天,就带着达西一同来到浪搏恩。两位贵客来得很早。吉英坐在那儿时时刻刻担心,唯恐母亲把达西的姨母来访的消息当面告诉达西,好在班纳特太太还没有来得及说这件事,彬格莱就提议出去散步,因为他要和吉英单独待在一块儿。大家都同意。班纳特太太没有散步的习惯,曼丽又从来不肯浪费时间,于是一同出去的只有五个人。彬格莱和吉英以马上就让别人走在前头,自己在后边走,让伊丽莎白、吉蒂和达西三个人去相应酬。三个人都不大说话:吉蒂很怕达西,因此不敢说话;伊丽莎白正在暗地里下最大的决心;达西或许也是一样。
  他们向卢卡斯家里走去,因为吉蒂想要去看看玛丽亚;伊丽莎白觉得用不着大家都去,于是等吉蒂离开了他们以后,她就大着胆子跟他继续往前走。现在是她拿出决心来的时候了;她便立刻鼓起勇气跟他说;
  “达西先生,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只想叫自己心里痛快,也不管是否会伤害你的情感。你对我那位可怜的妹妹情义太重,我再也不能不感激你了。我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一心就想对你表示谢忱;要是我家里人全都知道了,那么就不止我一个要感激你了。”
  “我很抱歉,我真抱歉,”达西先生又是惊奇又是激动。“这件事要是以错误的眼光去看,也许会使你觉得不好受,想不到竟会让你知道。我没有料到嘉丁纳太太这样不可靠。”
  “你不应该怪我舅母。只因为丽迪雅自己不留神,先露出了口风,我才知道你牵涉在这件事情里面;那么我不打听个清楚明白,当然不肯罢休。让我代表我全家人谢谢你,多谢你本着一片同情心,不怕麻烦,受尽委屈,去找他们。”
  达西说:“如果你当真要谢我,你只消表明你自己的谢忱。无用否认,我所以做得那么起劲,除了别的原因以外,也为了想要使你高兴。你家里人不用感谢我。我虽然尊敬他们,可是当时我心里只想到你一个人。”
  伊丽莎白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工夫,只听得她的朋友又说:“你是个爽快人,决不会开我的玩笑。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情是否还是和四月里一样。我的心愿和情感依然如旧,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再也不提起这桩事。”
  伊丽莎白听他这样表明心迹,越发为他感到不安和焦急,便不得不开口说话。她立刻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自从他刚刚提起的那个时期到现在,她的心情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她愿意以愉快和感激的心情来接受他这一番盛情美意。这个回答简直使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他正象一个狂恋热爱的人一样,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无限乖巧、无限热烈地向她倾诉衷曲。要是伊丽莎白能够抬起头来看看他那双眼睛,她就可以看出,他那满脸喜气洋洋的神气,使他变得多么漂亮;她虽然不敢看他的脸色,却敢听他的声音;只听得他把千丝万缕的感情都告诉了她,说她在他心目中是多么重要,使她越听越觉得他情感的宝贵。
  他们只顾往前走,连方向也不辨别一下。他们有多少心思要想,多少情感要去体会,多少话要谈。实在无心去注意别的事情,她马上就认识到,这次双方所以会取得这样的谅解,还得归功于他姨母的一番力量,原来他姨母回去的时候,路过伦敦果真去找过他一次,把她自己到浪搏恩来的经过、动机,以及和伊丽莎白谈话的内容,都一一告诉了他,特别把伊丽莎白的一言一语谈得十分详细,凡是她老人家认为嚣张乖癖、厚颜无耻的地方,都着重地说了又说,认为这样一来,纵使伊丽莎白不肯答应打消这门亲事,她姨倒一定会亲口承诺。不过,也是老夫人该倒霉,效果恰恰相反。
  他说:“以前我几乎不敢奢望,这一次倒觉得事情有了希望。我完全了解你的脾气,我想,假若你当真恨我入骨,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你一定会在咖苔琳夫人面前照直招认出来。”
  伊丽莎白涨红了脸,一面笑,一面说:“这话不假,你知道我为人直爽,因此才相信我会做到那种地步。我既然能够当着你自己的面,深恶痛绝地骂你,自然也会在你任何亲戚面前骂你。”
  “你骂我的话,哪一句不是活该?虽然你的指斥都没有根据,都是听到人家以讹传讹,可是我那次对你的态度,实在应该受到最严厉的责备。那是不可原谅的。我想起这件事来,就免不了痛恨自己。”
  伊丽莎白说:“那天下午的事,究竟应该谁多负责任,我们也用不着争论了,严格说来,双方的态度都不好,不过从那次以后,我觉得我们双方都比较有礼貌些了。”
  “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几个月以来,一想起我当时说的那些话,表现出的那种行为,那种态度,那种表情,我就觉得说不出地难过。你骂我的话,确实骂得好,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假如你表现得有礼貌一些就好了。’你不知道你这句话使我多么的痛苦,你简直无从想象;不过,说老实话,我也还是过了好久才明白过来,承认你那句话骂得对。”
  “我万万想不到那句话对你有那样大的影响。我完全没有料到那句话竟会叫你难受。”
  “你这话我倒很容易相信。你当时认为我没有一丝一毫真正的感情,我相信你当时一定是那样想法。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你竟翻了脸,你说,不管我怎样向你求婚,都不能打动你的心,叫你答应我。”
  “哎哟,我那些话你也不必再提,提起来未免不象话。告诉你,我自己也早已为那件事觉得难为情。”
  达西又提起那封信。他说:“那封信……你接到我那封信以后,是否立刻对我有好感一些?信上所说的那些事,你相信不相信?”
  她说,那封信对她影响很大,从此以后,她对他的偏见都慢慢地消除了。
  他说:“我当时就想到,你看了那封信,一定非常难受,可是我实在万不得已。但愿你早把那封信毁了。其中有些话,特别是开头那些话,我实在不愿意你再去看它。我记得有些话一定会使你恨透了我。”
  “如果你认为一定要烧掉那封信,才能保持我的爱情,那我当然一定把它烧掉;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我怎样容易变心,也不会看了那封信就和你翻脸。”
  达西说:“当初写那封信的时候,我自以为完全心平气和,头脑冷静;可是事后我才明白,当时确确实实是出于一般怨气。”
  “那封信开头也许有几分怨气,结尾却并不是这样。结尾那句话完全是一片大慈大悲。还是不要再去想那封信吧。无论是写信人也好,受信人也好,心情都已和当初大不相同,因此,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应该把它忘掉。你得学学我的人生观。你要回忆过去,也只应当去回忆那些使你愉快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你有这种人生观。对你来说,过去的事情,没有哪一件应该受到指责,因此你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来,便觉得件件满意,这与其说,是因为你人生观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可是我的情形却是两样。我脑子里总免不了想起一些苦痛的事情,实在不能不想,也不应该不想。我虽然并不主张自私,可是事实上却自私了一辈子。从小时候起,大人就教我,为人处世应该如此这般,却不教我要把脾气改好。他们教我要学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又让我学会了他们的傲慢自大。不幸我是一个独生子(有好几年,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给父母亲宠坏了。虽然父母本身都是善良人(特别是父亲,完全是一片慈善心肠,和蔼可亲),却纵容我自私自利,傲慢自大,甚至还鼓励我如此,教我如此。他们教我,除了自己家里人以外,不要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教我看不起天下人,至少希望我去鄙薄别人的见识,鄙薄别人的长处,把天下人都看得不如我。从八岁到二十八岁,我都是受的这种教养,好伊丽莎白,亲伊丽莎白,要不是亏了你,我可能到现在还是如此!我哪一点不都是亏了你!你给了我一顿教训,开头我当然受不了,可是我实在受益非浅。你羞辱得我好有道理。当初我向你求婚,以为你一定会答应。多亏你使我明白过来,我既然认定一位小姐值得我去博她欢心,我又一味对她自命不凡,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当初你真以为会博得我的欢心吗?”
  “我的确是那样想的。你一定会笑我太自负吧?我当时还以为你在指望着我、等待着我来求婚呢。”
  “那一定是因为我态度不好,可是我告诉你,我并不是故意要那样。我决不是有意欺骗你,可是我往往凭着一时的兴致,以致造成大错,从那天下午起,你一定是非常恨我。”
  “恨你!开头我也许很气你,可是过了不久,我便知道究竟应该气谁了。”
  “我简直不敢问你,那次我们在彭伯里见面,你对我怎么看法。你怪我不该来吗?”
  “不,哪儿的话;我只是觉得惊奇。”
  “你固然惊奇,可是我蒙你那样抬举,恐怕比你还要惊奇。我的良心告诉我说,我不配受到你的殷勤款待,老实说,这当时的确没有料到会受到份外的待遇。”
  达西说:“我当时的用意,是要尽量做到礼貌周全,让你看出我气量颇大,不计旧怨,希望你知道我已经重视了你的责备,诚心改过,能够原谅我,冲淡你对我的恶感。至于我从什么时候又起了别的念头,实在很难说,大概是看到你以后的半个钟头之内。”
  然后他又说,那次乔治安娜非常乐意跟她做朋友,不料交情突然中断,使她十分扫兴;接着自然又谈到交情中断的原因,伊丽莎白这才明白,当初他还没有离开那家旅馆以前,就已下定决心,要跟着她从德比郡出发,去找她的妹妹,至于他当时所以沉闷忧郁,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操心,而是为了这件事在转念头。
  她又感谢了他一次,但是提起这桩事,双方都非常痛苦,所以没有再谈下去。
  他们这样悠闲自在地溜达了好几英里路,也无心再去注意这种事,最后看看表,才发觉应该回家了。
  “彬格莱和吉英上哪儿去了?”他们俩从这句话又谈到那另外一对的事情上去。达西早已知道他朋友已经和吉英订婚,觉得很高兴。
  伊丽莎白说:“我得问问你,你是否觉得事出意外?”
  “完全不觉得意外。我临走的时候,便觉得事情马上会成功。”
  “那么说,你早就允许了他啦。真让我猜着了。”虽然他意图声辨,说她这种说法不对,她却认为事实确实如此。
  他说:“我到伦敦去的前一个晚上,便把这事情向他坦白了,其实早就应该坦白的。我把过去的事都对他说了,使他明白我当初阻挡他那件事,真是又荒谬又冒失。他大吃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我还告诉他说,我从前以为你姐姐对他平平淡淡,现在才明白是我自己想错了;我立刻看出他对吉英依旧一往情深,因此我十分相信他们俩的结合一定会幸福。”
  伊丽莎白听到他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指挥他的朋友,不禁一笑。
  她问道:“你跟他说,我姐姐爱他,你这话是自己体验出来的呢,还是春天里听我说的?”
  “是我自己体验出来的。最近我到你家里去过两次,仔细观察了她一下,便看出她对他感情很深切。”
  “我想,一经你说明,他也立刻明白了吧。”
  “的确如此。彬格莱为人极其诚恳谦虚。他因为胆怯,所以遇到这种迫切问题,自己便拿不定主张,总是相信我的话,因此这次一切都做得很顺利。我不得不向他招认了一件事,我估计他在短时期里当然难免要为这件事生气。我老实对他说,去年冬天你姐姐进城去待了三个月,当时我知道这件事,却故意瞒住了他。他果然很生气。可是我相信,他只要明白了你姐姐对他有情感,他的气愤自然会消除。他现在已经真心诚意地宽恕了我。”
  伊丽莎白觉得,彬格莱这样容易听信别人的话,真是难得;她禁不往要说,彬格莱真是个太可爱的人,可是她毕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想起了目前还不便跟达西开玩笑,现在就开他的玩笑未免太早。他继续跟她谈下去,预言着彬格莱的幸福……这种幸福当然抵不上他自己的幸福。两人一直块谈到走进家门,步入穿堂,方才分开。
--------









第五十九章

--------

  且说伊丽莎白一走进家门,吉英便问她:“亲爱的丽萃,你们到什么地方去了?”等到他们俩人坐下来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这样问她,她只得说,他们俩人随便逛逛,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话时涨红了脸;可是不管她神色如何,都没有引起大家怀疑到那件事上面去。
  那个下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公开的那一对爱人有说有笑;没有公开的那一对不声不响。达西生性沉静,喜悦不形于色;伊丽莎白心慌意乱,只知道自己很幸福,却没有确切体味到究竟如何幸福,因为除了眼前这一阵别扭以外,还有种种麻烦等在前头。她预料事情公开以后,家里人有何种感觉。她知道除了吉英以外,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她甚至顾虑到家里人都会讨厌他,哪怕凭他的财产地位,也是无法挽救。
  晚上,她把真心话说给吉英听。虽说吉英一向并不多疑,可是对这件事却简直不肯相信。
  “你在开玩笑!丽萃。不会有这种事!跟达西先生订婚!不行,不行,你不要骗我;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
  “一开头就这样糟糕,可真要命!我唯一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要是你不相信我,就没有人会相信我了。我决不是跟你胡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仍然爱我,我们已经讲定了。”
  吉英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噢,丽萃,不会有这种事的。我知道你非常厌恶他。”
  “你一点也不明白这里面的曲折,这种话不必再提。也许我一向并不象现在这样爱他。可是这一类的事,总不应该把宿怨记得太牢。我从今以后也一定要把它忘记得干干净净。”
  班纳特小姐仍然显出非常诧异的样子。于是伊丽莎白更加一本正经地重新跟她说,这是事实。
  吉英不禁大声叫道:“老天爷呀!真有这件事吗?这一下我可应该相信你了,我的好丽萃,亲丽萃,我要恭喜你,我一定得恭喜你;可是,对不起,让我问你一声:你能不能断定……能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嫁了他是否幸福?”
  “这当然毫无疑问。我们俩都认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可是你高兴吗,吉英?你愿意要这样一位妹夫吗?”
  “非常非常愿意。彬格莱和我真是再高兴也没有了。这件事我们也考虑过,谈论过,都认为不可能。你当真非常爱他吗?噢,丽萃,什么事都可以随便,没有爱情可千万不能结婚。你确实感觉到你应该这样做吗?”
  “的确如此!等我把详情细节都告诉了你,你只会觉得我还做得不够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嗳,我得承认,我爱他要比爱彬格莱更深切。我怕你要生气吧。”
  “好妹妹,请你严肃一些。我要听你严肃地谈一谈。凡是可以对我说的话,赶快对我说个明白,你是否愿意告诉我,你爱他有多久了?”
  “这是慢慢儿发展起来的,我也说不出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过我觉得,应该从看到彭伯里他那美丽的花园算起。”
  姐姐又叫她严肃些,这一次总算产生了效果;她立刻依了吉英的意见,郑重其事地把自己爱他的经过讲给吉英听。班纳特小姐弄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便万事放心了。
  她说:“我现在真是太幸福了,因为你也会同我一样幸福。我一向很器重他。不说别的,光是为了他爱你,我也就要永远敬重他了;他既是彬格莱的朋友,现在又成了你的丈夫,那么除了彬格莱和你以外,我最喜欢的当然就是他啦。可是丽萃,你太狡猾了,平常连一点口风也不向我吐露。彭伯里的事和蓝白屯的事从来没有说给我听过!我所知道的一些情形,都是别人说给我听的,不是你自己说的。”
  伊丽莎白只得把保守秘密的原因告诉了她。原来她以前不愿意提起彬格莱,加上她又心绪不宁,所以也不讲起达西,可是现在,她大可不必再把达西为丽迪雅婚姻奔忙的那段情节,瞒住吉英了。她把一切事都和盘托出,姐妹俩一直谈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班纳特太太站在窗口叫道:“天哪!那位讨厌的达西先生又跟着我们的彬格莱一块儿上这儿来了!他为什么那样不知趣,老是要上这儿来?我但愿他去打鸟,或者随便去干点什么,可别来吵我们。叫我们拿他怎么办?丽萃,你又得同他出去散散步才好,不要让他在这里麻烦彬格莱。”
  母亲想出这个办法来,正是伊丽莎白求之不得的,她禁不住要笑出来,可是听到母亲老是说他讨厌,她亦不免有些气恼。
  两位贵客一走进门,彬格莱便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热烈地跟她的握手,她一看见这情形,便断定他准是消息十分灵通;不多一会儿工夫,他果然大声说道:“班纳特太太,这一带还有什么别的曲径小道,可以让丽萃今天再去迷路吗?”
  班纳特太太说:“我要劝达西先生、丽萃和吉蒂,今天上午都上奥克汉山去。这一段长路走起来挺有味,达西先生还没有见过那儿的风景呢。”
  彬格莱先生说:“对他们两人当然再好也没有了,我看吉蒂一定吃不消。是不是,吉蒂?”
  吉蒂说她宁可待在家里。达西表示非常想到那座山上去看看四面的风景。伊丽莎白默默表示同意,正要上楼去准备,班纳特太太在她后面说:
  “丽萃,我很对不起你,逼你去跟那个讨厌的人在一起,你可不要计较。你要知道,这都是为了吉英;你只消随便敷衍敷衍他,不必多费心思。”
  散步的时候,两人决定当天下午就去请求班纳特先生表示允许;母亲那儿由伊丽莎白自己去说。她不知道母亲是否会赞成。母亲实在太厌恶他了,因此伊丽莎白有时候竟会认为,即使以他财产地位,也挽回不了母亲的心,可是,母亲对这门婚姻无论是坚决反对也好,欣喜若狂也好,她的出言吐语反正都是不得体。叫人家觉得她毫无见识。她对达西先生不是欣喜欲狂地表示赞成,便是义愤填胸地表示反对,伊丽莎白想到这里,心里实在受不了。
  当天下午,只见班纳特先生刚一走进书房,达西先生便立刻站起身来跟着他走,伊丽莎白看到这情形,心里焦急到了极点。她并不是怕父亲反对,而是怕父亲会给弄得不愉快。她想,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如果她选择了这个对象,竟会使父亲感到痛苦,使父亲为她终身大事忧虑惋惜,未免太不象话。她担心地坐在那儿,直到达西先生回到她身边,面带笑意,她这才松了口气。一会儿工夫,达西走到她跟吉蒂一块儿坐着的那张桌子跟前来,装做欣赏她手里的针线,轻声地跟她说:“快到你爸爸那儿去,他在书房里等着你。”她马上就去了。
  她父亲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他那种神气,既是严肃,又是焦急。
  他说:“丽萃,你在闹些什么?你疯了吗,你怎么会要这个人?你不是一向都恨他吗?”
  她这时候真是焦急非凡。假若她从前不是那样见解过火,出言不逊,那就好了,那现在用不到那么尴尴尬尬地去解释和剖白了。可是事到如今,既是免不了要费些唇舌,她只得心慌意乱地跟父亲说,她爱上了达西先生。
  “换句话说,你已经打定主意,非嫁他不可啦。他当然有的是钱,可以使你比吉英衣服穿得更高贵,车辆乘得更华丽。难道这就会使你幸福吗?”
  伊丽莎白说:“你认为我对他并没有感情,除此以外,你还有别的反对意见吗?”
  “一点没有。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傲慢而不易亲近的人;不过,只要你真正喜欢他,这也无关紧要。”
  女儿含泪回答道:“我实在喜欢他,我爱他。他并不是傲慢得没有道理。他可爱极了。你不了解他真正的为人,因此,我求你不要这样编派他,免得我痛苦。”
  父亲说:“丽萃,我已经允许他了。象他那样的人,只要蒙他不弃,有所请求,我当然只有答应。如果你现在已经决定了要嫁他,我当然决计允许你。不过我劝你还是再仔细想想:我了解你的个性,丽萃。我知道,你除非真正能敬重你的丈夫,认为他高你一等,你便不会觉得幸福,也不会觉得得意。以你这样了不起的才能,要是婚姻攀得不相称,那是极其危险的,那你就很难逃得了丢脸和悲惨的下场。好孩子,别让我以后眼看着你瞧不起你的终身伴侣,为你伤心。你得明白,这不是闹着玩的”
  伊丽莎白更加感动,便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回答他的话;后来她又几次三番地说,达西确实确实是她选中的对象,说她对他的敬爱已经步步提高,说她相信他的感情决不是一朝一夕生长起来的,而是搁置了好几个月考验出来的;她又竭力赞扬他种种优美的品质,这才打消了父亲的犹疑,完全赞成了这门婚姻。
  她讲完了,他便说道:“好孩子,这么说,我没有别的意见了。当真这样,他的确配得上你。丽萃,我可不愿意让你嫁给一个够不上这种标准的人。”
  为了要使得父亲对达西先生更有好感,她又把他自告奋勇搭救丽迪雅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大为惊奇。
  “今天真是无奇不有了!原来一切全仗达西的大力,他一手撮合他们的婚姻,为他们赔钱,替那个家伙还债,给他找差使!这是再好也没有了。省了我多少麻烦,省了我多少钱。假如这事是你舅舅做的,我就非还他不可,而且可能已经还他了;可是这些狂恋热爱的年轻人,样样事都喜欢自作主张。明天我就提出还他的钱,他一定会大吹大擂,说他怎么样爱你疼你,那么事情就这样完了。”
  于是他记起了前几天给伊丽莎白读柯林斯先生那封信的时候,她是多么局促不安;他又取笑了她一阵,最后才让她走了;她正要走出房门,他又说:“如果还有什么年轻人来向曼丽和吉蒂求婚,带他们进来好了,我正闲着呢。”
  伊丽莎白心里那块大石头这才算放了下来,在自己房间里待了半个钟头定了定心以后,便神色镇定地去和大家待在一起了。所有欢乐愉快的事情都来得太突然,这个下午就这样心旷神怡地消磨过去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担忧了,但觉心安理得,亲切愉快。
  晚上母亲进化妆室去的时候,伊丽莎白也跟着母亲一起去,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她。班纳特太太的反应极好。她初听到这消息,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懂了女儿的话,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又有一个女儿要出嫁了,这对于家里有多少好处。到最后她才完全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在椅子上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去,一会儿诧异,一会儿又为自己祝福。
  “谢谢老天爷!谢天谢地!且想想看吧!天啊!达西先生!谁想得到哟!真有这回事吗?丽萃,我的心肝宝贝,你马上就要大富大贵了!你将要有多少针线钱,有多少珠宝,多少马车啊!吉英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简直是天上地下。我真高兴……真快乐。这样可爱的丈夫!那么漂亮,那么魁伟!噢,我的好丽萃!我以前那么讨厌他,请你代我去向他求饶吧!我希望他不会计较。丽萃,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他在城里有所大住宅!漂亮的东西一应俱全!三个女儿出嫁啦!每年有一万镑收入!噢,天啊!我真乐不可支了。我要发狂了!”
  这番话足以证明她完全赞成这门婚姻;伊丽莎白心喜的是,幸亏母亲这些得意忘形的话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不久她便走出房来,可是她走到自己房间里还没有三分钟,母亲又赶来了。
  母亲大声叫道:“我的心肝,我脑子里再也想不到旁的东西了!一年有一万镑的收入,可能还要多!简直阔得象个皇亲国戚!而且还有特许结婚证……你当然要用特许结婚证结婚的。可是,我的宝贝,告诉我,达西先生爱吃什么菜,让我明天准备起来。”
  这句话不是好兆头,看来她母亲明天又要在那位先生面前出丑;伊丽莎白心想,现在虽然已经十拿九稳地获得了他的热爱,而且也得到了家里人的同意,恐怕还是难免节外生枝。好在事出意料,第二天的情形非常好,这完全是多亏班纳特太太对她这位未来的女婿极其敬畏,简直不敢跟他说话,只是尽量向他献些殷勤,或者是恭维一下他的高谈阔论。
  伊丽莎白看到父亲也尽心竭力地跟他亲近,觉得很满意;班纳特先生不久又对她说,他愈来愈器重达西先生了。
  他说:“三个女婿都使我非常得意,或许韦翰是我最宠爱的一个;可是我想,你的丈夫也会象吉英丈夫一样讨我喜欢。”
--------









第六十章

--------

  伊丽莎白马上又高兴得顽皮起来了,她要达西先生讲一讲爱上她的经过。她问:“你是怎样走第一步的?我知道你只要走了第一步,就会一路顺风往前走去;可是,你最初怎么会转这个念头的?”
  “我也说不准究竟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看见了你什么样的风姿,听到了你什么样的谈吐,便使我开始爱上了你。那是好久以前的事。等我发觉我自己开始爱上你的时候,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了。”
  “我的美貌并没有打动你的心;讲到我的态度方面,我对你至少不是怎么有礼貌,我没有哪一次同你说话不是想要叫你难过一下。请你老老实实说一声,你是不是爱我的唐突无礼?”
  “我爱你的脑子灵活。”
  “你还不如说是唐突,十足唐突。事实上是因为,你对于殷勤多礼的客套,已经感到腻烦。天下有种女人,她们无论是说话、思想、表情,都只是为了博得你称赞一声,你对这种女人已经觉得讨厌。我所以会引起你的注目,打动了你的心,就因为我不象她们。如果你不是一个真正可爱的人,你一定会恨我这种地方;可是,尽管你想尽办法来遮掩你自己,你的情感毕竟是高贵的、正确的、你心目中根本看不起那些拚命向你献媚的人。我这样一说,你就可以不必费神去解释了;我通盘考虑了一下,觉得你的爱完全合情合理。老实说,你完全没有想到我有什么实在的长处;不过,随便什么人,在恋爱的时候,也都不会想到这种事情。”
  “当初吉英在尼日斐花园病了,你对她那样温柔体贴,不正是你的长处吗?”
  “吉英真是太好了!谁能不好好地待她?你姑且就把这件事当做我的德性吧。我一切优美的品质都全靠你夸奖,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只知道找机会来嘲笑你,跟你争论;我马上就开始这样做,听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直捷爽快地谈到正题?你第一次上这儿来拜访,第二次在这儿吃饭,为什么见到我就害臊?尤其是你来拜访的那一次,你为什么显出那副神气,好象完全不把我摆在心上似的?”
  “因为你那样板起了脸,一言不发,使得我不敢和你攀谈。”
  “可是我觉得难为情呀。”
  “我也一样。”
  “那么,你来吃饭的那一次,也可以跟我多谈谈喽。”
  “要是爱你爱得少些,话就可以说得多些了。”
  “真不凑巧,你的回答总是这样有道理,我又偏偏这样懂道理,会承认你这个回答!我想,要是我不来理你,你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要是我不问你一声,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肯说出来。这都是因为我拿定了主意,要感谢你对丽迪雅的好处,这才促成了这件事。我怕促成得太厉害了;如果说,我们是因为打破了当初的诺言,才获得了目前的快慰,那在道义上怎么说得过去?我实在不应该提起那件事的。实在是大错特错。”
  “你不有难过。道义上完全讲得过去。咖苔琳夫人蛮不讲理。想要拆散我们,这反而使我消除了种种疑虑。我并不以为目前的幸福,都是出于你对我的一片感恩图报之心。我本来就不打算等你先开口。我一听到我姨母的话,便产生了希望,于是决定要立刻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咖苔琳夫人倒帮了极大的忙,她自己也应该高兴,因为她喜欢帮人家的忙。可是请你告诉我,你这次上尼日斐花园来是干什么的?难道就是为了骑着马到浪搏恩来难为情一番吗?你不没有预备要做出些正经大事来呢?”
  “我上这儿来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看看你。如果可能的话,我还要想法子研究研究,是否有希望使你爱上我。至于在别人面前,在我自己心里,我总是说,是为了看看你姐姐对彬格莱是否依然有情,我就决计把这事的原委向他说明。”
  “你有没有勇气把咖苔琳夫人的自讨没趣,向她自己宣布一遍?”
  “我并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时间,伊丽莎白。可是这件事是应该要做的;如果你给我一张纸,我马上就来做。”
  “要不是我自己有封信要写,我一定会象另外一位年轻的小姐一样,坐在你身旁欣赏你那工整的书法。可惜我也有一位舅母,再不能不回信给她了。”
  且说前些时候,舅母过高地估计了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的交情,伊丽莎白又不愿意把事情向舅母说明白,因此嘉丁纳太太写来的那封长信一直还没有回答,现在有了这个可喜的消息告诉她,她一定会喜欢,可是伊丽莎白倒觉得,让舅父母迟了三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真有些不好意思。她马上写道;……
  亲爱的舅母,蒙你写给我那封亲切而令人满意的长信,告诉了我种种详情细节,本当早日回信道谢,无奈我当时实在情绪不佳,因而不愿意动笔。你当时所想象的情况,实在有些过甚其辞。可是现在,你大可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了。关于这件事,你可以放纵你的幻想,想到哪里就是哪里,只要你不以为我已经结了婚,你总不会猜想得太过分。你得马上再写封信来把他赞美一番,而且要赞美得大大超过你上一封信。我要多谢你没有带我到湖区去旅行。我真傻,为什么到湖区去呢?你说要弄几匹小马去游园,这个打算可真有意思。今后我们便可以每天在那个园里兜圈子了。我现在成了天下最幸福的人。也许别人以前也说过这句话,可是谁也不能象我这样名副其实。我甚至比吉英还要幸福;她只是莞尔微笑,我却纵声大笑。达西先生分一部分爱我之心问候你。欢迎你们到彭伯里来圣诞节。……你的甥女。(下略)
  达西先生写给咖苔琳夫人的信,格调和这封信不一样,而班纳特先生写给柯林斯先生的轵,和这两封信又是全不相同。
  贤侄先生左右:我得麻烦你再恭贺我一次。伊丽莎白马上就要做达西夫人了。请多多劝慰咖苔琳夫人。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一定要站在姨侄一边,因为他可以给人更大的利益。
  愚某手上
  彬格莱小姐祝贺哥快要结婚的那封信,写得无限亲切,只可惜缺乏诚意。她甚至还写信给吉英道贺,又把从前那一套假仁假义的话重提了一遍。吉英虽然再也不受她蒙蔽,可仍然为她感动;虽说对她不再信任,可还是回了她一封信,措辞极其亲切,实在使她受之有愧。
  达西小姐来信上说,她接到喜讯时,正和她哥哥发出喜讯时一样欢欣。那封信写了四张信纸,还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喜悦,不足以表明她是怎样恳切地盼望着嫂嫂会疼爱她。
  柯林斯先生的回信还没有来,伊丽莎白也还没有获得柯林斯太太的祝贺,这时候浪搏恩全家却听说他们夫妇俩马上要到卢家庄来。他们突然动身前来的原因,是很容易明白的。原来咖苔琳夫人接到她姨侄那封信,大发雷霆,而夏绿蒂对这门婚事偏偏非常欣喜,因此不得不火速避开一下,等到这场暴风雨过去了以后再说。对伊丽莎白说来,在这样的佳期,自己的好朋友来了,真是一件无上愉快的事,只可惜等到见了面,看到柯林斯先生对达西那种极尽巴结阿谀的样子,便不免认为这种愉快有些得不偿失。不过达西却非常镇定地容忍着。还有威廉·卢卡斯爵士,他恭维达西获得了当地最宝贵的明珠,而且还恭而敬之地说,希望今后能常在宫中见面。达西先生甚至连这些话也听得进去,直到威廉爵士走开以后,他方才耸了耸肩。
  还有腓力普太太,她为人很粗俗,也许会叫达西更加受不了。腓力普太太正象她姐姐一样,见到彬格莱先生那么和颜悦色,于是攀谈起来很是随便,而对达西则敬畏备至,不敢随便,可是她的出言吐语总还是免不了粗俗。虽说她因为尊敬达西而很少跟达西说话,可是她并不因此而显得举止文雅一些。伊丽莎白为了不让达西受到这些人的纠缠,便竭力使他跟她自己谈话,跟她家里那些不会使他受罪的人谈话。虽然这一番应酬大大减少了恋爱的乐趣,可是却促进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期望,她一心盼望赶快离开这些讨厌的人物,到彭伯里去,和他一家人在一起,舒舒服服过一辈子风雅有趣的生活。
--------
 
第六十一章

--------

  班纳特太太两个最值得疼爱的女儿出嫁的那一天,正是她做母亲的生平最高兴的一天。她以后去拜访彬格莱太太,在人家面前谈起达西太太,是多么得意,多么骄傲,这是可想而知的。看她家庭面上,我想在这里作一个说明,她所有的女儿后来都得到了归宿,她生平最殷切的愿望终于如愿以偿;说来可喜,她后半辈子竟因此变成了一个头脑清楚、和蔼可亲、颇有见识的女人;不过她有时候还是神经衰弱,经常都是痴头怪脑,这也许倒是她丈夫的幸运,否则他就无从享受这种稀奇古怪的家庭幸福了。
  班纳特先生非常舍不得第二个女儿;他因为疼爱她,便常常去看她,他生平从来不肯这样经常出外作客。他喜欢到彭伯里去,而且去起来大都是别人完全意料不到的时候。
  彬格莱先生和吉英在尼日斐花园只住了一年。虽说他的脾气非常随和,她的性情亦极其温柔,可是夫妇俩都不大愿意和她母亲以及麦里屯的亲友们住得太近。后来他在德比郡邻近的一个郡里买了一幢房子,于是他姐妹们的衷心愿望总算如愿以偿;而吉英和伊丽莎白俩在万重幸福上又添了一重幸福,那就是说,姐妹俩从此不过相隔三十英里了。
  吉蒂最受实惠,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两位姐姐那儿。从此她所交的人物都比往常高尚,她本身当然也就大有长进。她本来不象丽迪雅那样放纵,现在既没有丽迪雅来影响她,又有人对她加以妥善的注意和照管,她便不象以前那样轻狂无知和麻木不仁了。当然家里少不了要小心地管教她,不让她和丽迪雅来往,免得再受到她的坏影响;韦翰太太常常要接她去住,说是有多少跳舞会,有多少美少年,她父亲总是不让她去。
  后来只剩下曼丽还没有出嫁;班纳特太太因为不甘寂寞,自然弄得她这个女儿无从探求学问。曼丽不得不多多和外界应酬,可是她仍然能够用道德的眼光去看待每一次的出外作客。她现在再也不用为了和姐妹们争妍比美而操心了,因此她父亲不禁怀疑到,她这种改变是否出于心甘情愿。
  说到韦翰和丽迪雅,他们俩的性格并没有因为她两位姐姐结婚而有所变化。韦翰想起自己对达西种种忘恩负义、虚伪欺诈的事情,伊丽莎白虽然从前不知道,现在可完全明白了,不过他依旧处之泰然,他多少还指望达西给他一些钱。伊丽莎白结婚的时候,接到丽迪雅的一封祝贺信。她看得很明白,即使韦翰本人没有存那种指望,至少他太太也有那种意思。那封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丽萃:
  祝你愉快。要是你爱达西先生抵得上我爱韦翰的一半,那你一定会非常幸福了。你能这样富有,真叫人十分快慰;当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希望你会想到我们。我相信韦翰极其希望在宫廷里找份差事做做。要是再没有别人帮帮忙,我们便很难维持生计了。随便什么差使都行,只要每年有三四百镑的收入。不过,要是你不愿意跟达西讲,那就不必提起。(下略)
  伊丽莎白果然不愿意讲,因此在回信中尽力打消她这种希望,断了她这一类的念头。--不过伊丽莎白还是尽量把自己平日的用途节省一些,积下钱来去接济妹妹。她一向看得很明白,他们的收入那么少,两口子又挥霍无度,只顾眼前,不顾今后,这当然不够维持生活;每逢他们搬家,伊丽莎白或是吉英总是接到他们的信,要求接济他们一些钱去偿付账款。即使天下太平了,他们退伍回家,他们的生活终究难望安定。他们老是东迁西涉,寻找便宜房子住,结果总是多花了不少钱。韦翰对丽迪雅不久便情淡爱弛,丽迪雅对他比较持久一些,尽管她年轻荒唐,还是顾全了婚后应有的名誉。
  虽然达西再三不肯让韦翰到彭伯里来,但是看在伊丽莎白面上,他依旧帮助他找职业。丽迪雅每当丈夫到伦敦去或是到巴思去寻欢作乐的时候,也不时到他们那儿去作客;到于彬格莱家里,他们夫妇老是一住下来就不想走,弄得连彬格莱那样性格温和的人,也觉得不高兴,甚至说,要暗示他们走。
  达西结婚的时候,彬格莱小姐万分伤心,可是她又要在彭伯里保持作客的权利,因此便把多少怨气都打消了;她比从前更喜爱乔治安娜,对达西好象依旧一往情深,又把以前对伊丽莎白失礼的地方加以弥补。
  乔治安娜现在长住在彭伯里了;姑嫂之间正如达西先生所料到的那么情投意合,互尊互爱,甚至融洽得完全合乎她们自己的理想。乔治安娜非常推崇伊丽莎白,不过,开头看到嫂嫂跟哥哥谈起话来,那么活泼调皮,她不禁大为惊讶,几乎有些担心,因为她一向尊敬哥哥,几乎尊敬得超过了手足的情份,想不到现在他竟成为公开打趣的对象。她以前无论如何也弄不懂的事,现在才恍然大悟了。经过伊丽莎白的陶治,她开始懂得,妻子可以对丈夫放纵,做哥哥的却不能允许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妹妹调皮。
  咖苔琳夫人对她姨侄这门婚姻极其气愤。姨侄写信给她报喜,她竟毫不留情,直言无讳,写了封回信把他大骂一顿,对伊丽莎白尤其骂得厉害,于是双方有一个短时期断绝过往来。后来伊丽莎白说服了达西,达西才不再计较这次无礼的事,上门去求和;姨母稍许拒绝了一下便不计旧怨了,这可能是因为疼爱姨侄,也可能是因为她有好奇心,要看看侄媳妇怎样做人。尽管彭伯里因为添了这样一位主妇,而且主妇在城里的那两位舅父母都到这儿来过,因此使门户受到了玷污,但她老人家还是屈尊到彭伯里来拜访。
  新夫妇跟嘉丁纳夫妇一直保持着极其深厚的交情。达西和伊丽莎白都衷心喜爱他们,又一直感激他们,原来多亏他们把伊丽莎白带到德比郡来,才成全了新夫妇这一段姻缘。
                  (完)
 
《平凡的世界》作者:路遥

第一章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


  在这样雨雪交加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什么紧要事,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因此,县城的大街小巷倒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街巷背阴的地方。冬天残留的积雪和冰溜子正在雨点的敲击下蚀化,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风依然是寒冷的。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唉,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完全丧失了生气,变得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了。


  只有在半山腰县立高中的大院坝里,此刻却自有一番热闹景象。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偌大一个院子,霎时就被这纷乱的人群踩踏成了一片烂泥滩。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他们撑着雨伞,一路说说笑笑,通过一段早年间用横石片插起的长长的下坡路,不多时便纷纷消失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在校园内的南墙根下,现在已经按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的值日生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分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昨天登记好并付了饭票的,因此程序并不复杂,现在值日生只是按饭表付给每人预订的一份。菜分甲、乙、丙三等。甲菜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里面有些叫人嘴馋的大肉片,每份三毛钱;乙菜其它内容和甲菜一样,只是没有肉,每份一毛五分钱。丙菜可就差远了,清水煮白萝卜——似乎只是为了掩饰这过分的清淡,才在里面象征性地漂了几点辣子油花。不过,这菜价钱倒也便宜,每份五分钱。


  各班的甲菜只是在小脸盆里盛一点,看来吃得起肉菜的学生没有几个。丙菜也用小脸盆盛一点,说明吃这种下等伙食的人也没有多少。只有乙菜各班都用烧瓷大脚盆盛着,海海漫漫的,显然大部分人都吃这种既不奢侈也不寒酸的菜。主食也分三等:白面馍,玉米面馍,高粱面馍;白、黄、黑,颜色就表明了一种差别;学生们戏称欧洲、亚洲、非洲。


  从排队的这一片黑鸦鸦的人群看来,他们大部分都来自农村,脸上和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体力劳动的痕迹。除过个把人的衣装和他们的农民家长一样土气外,这些已被自己的父辈看作是“先生”的人,穿戴都还算体面。贫困山区的农民尽管眼下大都少吃缺穿,但孩子既然到大地方去念书,家长们就是咬着牙关省吃节用,也要给他们做几件见人衣裳。当然,这队伍里看来也有个把光景好的农家子弟,那穿戴已经和城里干部们的子弟没什么差别,而且胳膊腕上往往还撑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有些这样的“洋人”就站在大众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们排在非凡的甲菜盆后面,虽然人数寥寥无几,但却特别惹眼。


  在整个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一个县的县立高中,就算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吧,也无论如何不可能给学生们盖一座餐厅。天好天坏,大家都是露天就餐。好在这些青年都来自山乡圪崂,谁没在野山野地里吃过饭呢?因此大家也并不在乎这种事。通常天气好的时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学蹲成一圈,说着笑着就把饭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饭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护着碗,趔趔趄趄穿过烂泥塘般的院坝,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会功夫,饭场上就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了。大部分班级的值日生也都先后走了。


  现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个人留在空无人迹的饭场上。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类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点瘸跛。她面前的三个菜盆里已经没有了菜,馍筐里也只剩了四个焦黑的高粱面馍。看来这几个黑家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为她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馍和一个玉米面馍,碗里也象是乙菜。这说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着自己的饭菜,满脸不高兴地立在房檐下,显然是等待最后一个跚跚来迟者——我们可以想来这必定是一个穷小子,他不仅吃这最差的主食,而且连五分钱的丙菜也买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象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


  他撩开两条瘦长的腿,扑踏扑踏地踩着泥水走着。这也许就是那几个黑面馍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怜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这种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尽管式样裁剪得勉强还算是学生装,但分明是自家织出的那种老土粗布,而且黑颜料染得很不均匀,给人一种肮肮脏脏的感觉。脚上的一双旧黄胶鞋已经没有了鞋带,凑合着系两根白线绳;一只鞋帮上甚至还缀补着一块蓝布补丁。裤子显然是前两年缝的,人长布缩,现在已经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亏袜腰高,否则就要露肉了。(可是除过他自己,谁又能知道,他那两只线袜子早已经没有了后跟,只是由于鞋的遮掩,才使人觉得那袜子是完好无缺的)。


  他径直向饭场走过来了。现在可以断定,他就是来拿这几个黑面馍的。跛女子在他未到馍筐之前,就早已经迫不及待地端着自己的饭碗一瘸一跛地离开了。


  他独个儿来到馍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后便弯腰拾了两个高粱面馍。筐里还剩两个,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拿。


  他直起身子来,眼睛不由地朝三只空荡荡的菜盆里瞥了一眼。他瞧见乙菜盆的底子上还有一点残汤剩水。房上的檐水滴答下来,盆底上的菜汤四处飞溅。他扭头瞧了瞧:雨雪迷蒙的大院坝里空无一人。他很快蹲下来,慌得如同偷窃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着雨水的剩菜汤往自己的碗里舀。铁勺刮盆底的嘶啦声象炸弹的爆炸声一样令人惊心。血涌上了他黄瘦的脸。一滴很大的檐水落在盆底,溅了他一脸菜汤。他闭住眼,紧接着,就见两颗泪珠慢慢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唉,我们姑且就认为这是他眼中溅进了辣子汤吧!


  他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脸,端着半碗剩菜汤,来到西南拐角处的开水房前,在水房后墙上伸出来的管子上给菜汤里搀了一些开水,然后把高粱面馍掰碎泡进去,就蹲在房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后看着一位女生来到馍筐前,把剩下的那两个黑面馍拿走了。是的,她也来了。他望着她离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会。


  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自从开学以来,每次吃饭的时候,班上总是他两个最后来,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两个黑高粱面馍。这并不是约定的,他们实际上还并不熟悉,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他们都是刚刚从各公社中学毕业后,被推荐来县城上高中的。开学没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学相互之间除过和同村同校来的同学熟悉外,生人之间还没有什么交往。


  他蹲在房檐下,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在心里猜测: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后来取饭,原因大概和他一样。是的,正是因为贫穷,因为吃不起好饭,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们躲避公众的目光来悄然地取走自己那两个不体面的黑家伙,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


  但他对她的一切毫无所知。因为班上一天点一次名,他现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红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少平吧?
 
第二章









  孙少平上这学实在是太艰难了。象他这样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以前他听父亲说过,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这是一种最没营养的粮食。可是就这高粱面他现在也并不充足。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如果整天坐在教室里还勉强能撑得住,可这年头“开门办学”,学生们除过一群一伙东跑西颠学工学农外,在学校里也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至于说到学习,其实根本就没有课本,都是地区发的油印教材,课堂上主要是念报纸上的社论。开学这些天来,还没正经地上过什么课,全班天天在教室里学习讨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当然发言的大部分是城里的学生,乡里来的除过个别胆大的外,还没人敢说话。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这一段时间是孙少平最难熬的。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但是对孙少平来说,这些也许都还能忍受。他现在感到最痛苦的是由于贫困而给自尊心所带来的伤害。他已经十七岁了,胸腔里跳动着一颗敏感而羞怯的心。他渴望穿一身体面的衣裳站在女同学的面前;他愿自己每天排在买饭的队伍里,也能和别人一样领一份乙菜,并且每顿饭能搭配一个白馍或者黄馍。这不仅是为了嘴馋,而是为了活得尊严。他并不奢望有城里学生那样优越的条件,只是希望能象大部分乡里来的学生一样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这绝对不可能。家里能让他这样一个大后生不挣工分白吃饭,让他到县城来上高中,就实在不容易了。大哥当年为了让他和妹妹上学,十三岁高小毕业,连初中也没考,就回家务了农。至于大姐,从小到大连一天书也没有念过。他现在除过深深地感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怎么再能对他们有任何额外的要求呢?


  少平知道,家里的光景现在已经临近崩溃。老祖母年近八十,半瘫在炕上;父母亲也一大把岁数,老胳膊老腿的,挣不了几个工分;妹妹升入了公社初中,吃穿用度都增加了;姐姐又寻了个不务正业的丈夫,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他们家经常接济一点救命的粮食——他父母心疼两个小外孙,还常常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喂养。


  家里实际上只有大哥一个全劳力——可他也才二十三岁啊!亲爱的大哥从十三岁起就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没有他,他们这家人不知还会破落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按说,这么几口人,父亲和哥哥两个人劳动,生活是应该能够维持的。但这多少年来,庄稼人苦没少受,可年年下来常常两手空空。队里穷,家还能不穷吗?再说,父母亲一辈子老实无能,老根子就已经穷到了骨头里。年年缺空,一年更比一年穷,而且看来再没有任何好转的指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上到高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穿的,也要首先考虑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更何况还有姐姐的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在眼前的环境中是自卑的。虽然他在班上个子最高,但他感觉他比别人都低了一头。


  而贫困又使他过分地自尊。他常常感到别人在嘲笑他的寒酸,因此对一切家境好的同学内心中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说现在吧,他对那个派头十足的班长顾养民,已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每当他看见他站在讲台上,穿戴得时髦笔挺,一边优雅地点名,一边扬起手腕看表的神态时,一种无名的怒火就在胸膛里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点名的时候,点到谁,谁就答个到。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故意没有吭声。班长瞪了他一眼,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是没有吭声。如果在初中,这种情况说不定立即就会引起一场暴力性的冲突。大概因为大家刚升入高中,相互不摸情况,班长对于他这种污辱性的轻蔑,采取了克制的态度,接着去点别人的名了。


  点完名散场后,他和他们村的金波一同走出教室。这家伙喜眉笑脸地对他悄悄伸出一个大拇指,说:“好!”“我担心这小子要和我打架。”孙少平事后倒有点后悔他刚才的行为了。


  “他小子敢!”金波瞪起一双大花眼睛,拳头在空中晃了晃。


  金波和他同龄,个子却比他矮一个头。他皮肤白晰,眉目清秀,长得象个女孩子。但这人心却生硬,做什么事手脚非常麻利。平静时象个姑娘,动作时如同一只老虎。


  金波他父亲是地区运输公司的汽车司机,家庭情况比孙少平要好一些,生活方面在班里算是属于较高层次的。少平和这位“富翁”的关系倒特别要好。他和他从小一块耍大,玩性很投合。以后又一直在一起上学。在村里,金波的父亲在门外工作,他家里少不了有些力气活,也常是少平他父亲或哥哥去帮忙。另外,金波的妹妹也和他妹妹一块上学,两个孩子好得形影不离。至于金波对他的帮助,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在公社上初中时,离村十来里路,为了省粮省钱,都是在家里吃饭——晚上回去,第二天早上到校,顺便带着一顿中午饭。每天来回二十里路,与他一块上学的金波和大队书记田福堂的儿子润生都有自行车,只有他是两条腿走路。金波就和他共骑一辆车子。两年下来,润生的车子还是新的,金波的车子已经破烂不堪了。他父亲只好又给他买了一辆新的。现在到了县城,离家六、七十里路,每星期六回家,他更是离不开金波的自行车了。另外,到这里来以后,金波还好几次给他塞过白面票。不过,他推让着没有要——因为这年头谁的白面票也不宽裕;再说,几个白面馍除顶不了什么事,还会惯坏他的胃口的……唉,尽管上这学是如此艰难,但孙少平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滋味。他现在已经从山乡圪崂里来到了一个大世界。对于一个贫困农民的儿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每天,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孙少平就一个人出去在城里的各种地方转:大街小巷,城里城外,角角落落,反正没去过的地方都去。除过几个令人敬畏的机关——如县革委会、县武装部和县公安局外,他差不多在许多机关的院子里都转过了——大多是假装上厕所而哄过门房老头进去的。由于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感到这身破衣服在公众场所中的寒酸,自由自在地在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逛荡。他在这其间获得了无数新奇的印象,甚至觉得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炭烟味闻起来都是别具一格的。当然,许许多多新的所见所识他都还不能全部理解,但所有的一切无疑都在他的精神上产生了影响。透过城市生活的镜面,他似乎更清楚地看见了他已经生活过十几年的村庄——在那个位所熟悉的古老的世界里,原来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平淡无奇了。而那里许多本来重要的事物过去他却并没有留心,现在倒突然如此鲜活地来到了他的心间。


  除过这种漫无目的的转悠,他现在还养成了一种看课外书的习惯。这习惯还是在上初中的最后一年开始的。有一次他去润生家,发现他们家的箱盖上有一本他妈夹鞋样的厚书,名字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起先他没在意——一本炼钢的书有什么意思呢?他随便翻了翻,又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一本炼钢的书,可里面却不说炼钢炼铁,说的全是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长长短短。他突然对这本奇怪的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想看看这本书倒究是怎么回事。润生说这书是他姐的——润生他姐在县城教书,很少回家来;这书是润生他妈从城里拿回来夹鞋样的。


  润生妈同意后,他就拿着这本书匆匆地回到家里,立刻看起来。


  他一下子就被这书迷住了。记得第二天是星期天,本来往常他都要出山给家里砍一捆柴;可是这天他哪里也没去,一个人躲在村子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贪婪地赶天黑前看完了这书。保尔·柯察金,这个普通外国人的故事,强烈地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


  天黑严以后,他还没有回家。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禾场边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小河水朗朗的流水声,陷入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思绪之中。这思绪是散乱而飘浮的,又是幽深而莫测的。他突然感觉到,在他们这群山包围的双水村外面,有一个辽阔的大世界。而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朦胧地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不管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可以活得多么好啊!在那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十六岁的胸膛。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保尔瘦削的脸颊和他生机勃勃的身姿。他那双眼睛并没有失明,永远蓝莹莹地在遥远的地方兄弟般地望着他。当然,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可爱的富人的女儿冬妮娅。她真好。她曾经那样地热爱穷人的儿子保尔。少平直到最后也并不恨冬妮娅。他为冬妮娅和保尔的最后分手而热泪盈眶。他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这一天,他忘了吃饭,也没有听见家人呼叫他的声音。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直等到回到家里,听见父亲的抱怨声和看见哥哥责备的目光,在锅台上端起一碗冰凉的高粱米稀饭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他生活的冷酷现实中……从此以后,他就迷恋上了小说,尤其爱读苏联书。在来高中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现在,他在学校和县文化馆的图书室里千方百计搜寻书籍。眼下出的的书他都不爱看,因为他已经读过几本苏联小说,这些中国的新书相比而言,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他只搜寻外国书和文化革命前出的中国书。


  渐渐地,他每天都沉醉在读书中。没事的时候,他就躺在自己的一堆破烂被褥里没完没了地看。就是到学校外面转悠的时候,胳膊窝里也夹着一本——转悠够了,就找个僻静地方看。后来,竟然发展到在班上开会或者政治学习的时候,他也偷偷把书藏在桌子下面看。


  不久,他这种不关心无产阶级政治,光看“反动书”的行为就被人给班主任揭发了。告密者就是离他座位不远的跛女子侯玉英。这是一位爱关心别人私事的女同学。生理的缺陷似乎带来某种心理的缺陷:在生活中她最关注的是别人的缺点,好象要竭力证明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完整的——你们的腿比我好,但另外的地方也许并不如我!侯玉英讨论时常常第一个发言,象干部们一样头头是道地解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劳动时尽管腿不好,总是抢着干。当然也爱做一些好人好事;同时又象纪律监察委员会的书记一样监督着班上所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行为。


  那天班上学习《人民日报》社论《领导干部带头学好》的文章,班主任主持,班长顾养民念报纸。孙少平一句也没听,低着头悄悄在桌子下面看小说。他根本没有发现跛女子给班主任老师示意他的不规行为。直等到老师走到他面前,把书从他手里一把夺过之后,他才猛地惊呆了。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顾养民不念报了,他看来似乎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但孙少平觉得班长分明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看老师怎样处置他呀。


  班主任把没收的书放在讲桌上,先没说什么,让顾养民接着往下念。


  学习完了以后,老师把他叫到宿舍,意外地把书又还给了他,并且说:“《红岩》是一本好书,但以后你不要在课堂上看了。去吧……”


  孙少平怀着感激的心情退出了老师的房子。他从老师的眼睛里没有看出一丝的谴责,反而满含着一种亲切和热情。这一件小小的事,使他对书更加珍爱了。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没有这一点,他就无法熬过眼前这艰难而痛苦的每一个日子。而在他眼下的生活中,实际上还有一件令他无法言明的、给他内心带来一丝温暖和愉快的小小的事情。这件事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在众人散尽而他一个人去取自己那两个黑馍——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做同样一件事。


  当然,在起先的时候,他和那个叫郝红梅的女生都是毫不相干地各自拿了自己的馍就离开了。


  不知是哪一天,她走过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实际上说了。人们在生活中常常有一种没有语言的语言。从此以后,这种眼睛的“交谈”就越来越多了。


  孙少平发现,郝红梅实际上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只是因为她穿戴破烂,再加上一脸菜色,才使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一点。这种年龄的男青年,又刚刚有了一点文化,往往爱给一些“洋女生”献殷勤。尤其是刚从农村来的男生,在他们的眼里,城里干部的女儿都好象是下凡的仙女。当然,这般年龄的男女青年还说不上正经八板地谈恋爱,但他们无疑已经浮浅地懂得了这种事,并且正因为刚懂得,因此比那些有过经历的人具有更大的激情。唉,谁没有经过这样的年龄呢?在这个维特式的骚动不安的年龄里,异性之间任何微小的情感,都可能在一个少年的内心掀起狂风巨浪!


  孙少平目前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他只是感到,在他如此潦倒的生活中,有一个姑娘用这样亲切而善意的目光在关注他,使他感到无限温暖。她那可怜的、清瘦的脸颊,她那细长的脖项,她那刚能遮住羞丑的破烂衣衫,都在他的内心荡漾起一种春水般的波澜。


  他们用眼睛这样“交谈”了一些日子后,终于有一天,她取完那两个黑面馍,迟疑地走到他跟前,小声问他:“那天,老师没收了你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红岩》。我在县文化馆借的。”他拿黑面馍的手微微抖着,回答她。她离他这么近,他再也不敢看她了。他很不自在地把头低下,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两个黑东西。“那里面有个江姐……”她本来不紧张,但看他这样不自在,声音也有点不自然了。


  他赶忙说:“是。后来牺牲了……很悲壮!”他加添了一个自认为很出色的词,头仍然低着。


  “还有一个双枪老太婆。”她又说。


  “你也看过这书?”他现在才敢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没看过。以前听我爸说过里面的故事。”


  “你爸?你爸看过?”


  “嗯。”


  “你爸在?……”少平显然有点惊讶这位穿戴破烂的女生,她父亲竟然看过《红岩》,因此弄不明白她父亲是干什么的了。“我爸是农民,成份不好,是地主,不,我爷爷是地主,所以……”


  “那你爸上过学?”


  “我爸没上过。我爷上过。我爸的字是我爷教的。我爷早死了……我没看过《红岩》小说,但我会唱《红岩》歌剧里的歌。我的名字就是我爸从这歌词里面取的。那歌剧里有一句歌词是:红岩上,红梅开……”


  她这样轻声慢语地说着,他呆呆地听着。


  她突然红着脸说:“你的书还了没有?”


  他说:“还没。”


  “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能!”他爽快地回答。


  于是,第二天他就把书交到了她的手里。


  在这以后,只要孙少平看过的书,就借给郝红梅看。无论是他给她借书,还是她给他还书,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悄悄进行的。他们都知道,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这样过分亲密的交往,如果让班里的同学们发现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响——那他们也就别想安宁地过日子了!
 
第三章









  惊蛰过后很长一段日子,尽管节令也已经又越过了春分,但连绵的黄土高原依然是冬天的面貌。山野里草木枯黑,一片荒凉。只是夜晚的时间倒明显地缩短了。


  一直到了四月初,清明节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风刮得天昏地暗,甚至大白天都要在房子里点亮灯。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场黄风是天气变暖的先兆。是的,从节令来看,也应该有些春天的迹象了。


  清明那一天,黄风停了。但天空仍然弥漫着尘埃,灰漠漠一片笼罩着天地。


  以后紧接着的几天,气候突然转暖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街头和河岸边的柳树不知不觉地抽出了绿丝;桃杏树的枝头也已经缀满了粉红的花蕾。如果留心细看,那向阳山坡的枯草间,已经冒出了一些青草的嫩芽。同时,还有些别的树木的枝条也开始泛出鲜亮的活色,鼓起了青春的苞蕾,象刚开始发育的姑娘一样令人悦目。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往常差不多:吃黑高粱面馍;看借来的课外书;在城里的各个地方转悠。他继续把看完的书又借给郝红梅看。他们两个人现在的交往,倒比开始时自然多了,并且对对方的一些情况也有了解。


  时间长了一些,班上同学之间也开始变得熟悉起来。他和乡里来的一些较贫困的学生初步建立起了某种友谊关系。由于他读书多,许多人很爱听他讲书中的故事。这一点使孙少平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低人一等。加上气候变暖,校园里已经桃红柳绿,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而且他的单衣薄裳现在穿起来倒也正合适,不冷不热。除过肚子照样填不饱外,其它方面应该说相当令人满意了。


  这天下午劳动,全班学生在学校后面的一条拐沟里挖他们班种的地。不到一个小时,孙少平就感到饿得头晕眼花。他有气无力地抡着镰头,尽量使自己不落在别人的后面。


  好不容易熬到快要收工的时候,他们村的润生突然来到他眼前,说:“少平,我姐中午来找我,说让我把你带上,下午到我二爸家去一下。她说有个事要给你说。我姐还说让你下午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润生说完这话,就又回到他挖地的地方去了。


  孙少平一下子被这意外的邀请弄得不知所措。


  润生的姐姐叫他有什么事呢?而且还叫他到她二爸家去!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大人物。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不过,他对润生的姐姐润叶倒怀有一种亲切的感情。尽管润叶她爸是他们村的支部书记,她二爸又是县上的领导,门第当然要高得多,但润叶姐不管对村里的什么人都特别好。而最主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相比之下,润叶她爸倒没有她在村里威信高。由于父亲和哥哥性子都很耿直,少不了常和书记顶顶碰碰,因此他们两家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但润叶姐却始终和他们家保持着一种亲密关系。也许因为这一点,平时书记才没有过分地和他们一家人过不去。少平在内心一直对润叶姐充满了尊敬和感激。


  按说,润叶姐要求他的事,他都应该按她说的做。但现在叫他到她二爸家去吃饭,他倒的确有点惶恐和为难了。他想到他穿这么一身破烂衣服,要跑到尊贵的县领导家里去作客,由不得一阵阵心跳耳热。


  一直到收工回了宿舍,学校马上要开饭的时候,孙少平还是拿不定主意。他想他如果不去,就太对不起润叶姐了,况且润叶姐还有话要对他说呢;他不去,说不定还会误了润叶姐的什么事。如果去,他又感到有点惧怕。他长这么大。还没到这么大的领导家里去过,更不要说还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另外,他感到他的这身衣服也太丢人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先不去润叶姐二爸家吃饭。等他在学校吃完饭后,过一段时间,他直接到城关小学去找润叶。这样既见了润叶姐,又可以不去她二爸家。至于城关小学,他知道就在中学下面不远的地方,他前一段瞎转悠的时候还到这小学的操场上去过。


  他这样决定以后。又想到润生说不定马上就要叫他来了,因此不能呆在宿舍里得找个地方去躲一躲。


  他很快出了宿舍,来到院子里。


  到哪里去呢?现在还没开饭——就是开了饭,他也要等别人吃完以后才去。这期间还有一段时间,反正总得找个去处。


  他于是出了南边总务处旁边的一个小门。来到学校围墙外面。他沿着墙根向西面的一个小沟岔走去。


  孙少平在这小山沟里消磨了一阵时间,并且还折了一枝发绿的柳枝,做了一只哨子,噙在嘴里吹着——他身上显然还有些孩子气。


  他约摸别人已经打完饭后,才从那个小门进了校园,来到饭场上。他走到馍筐前,看见里面只留了两个黑面馍——这说明郝红梅已经把自己的两个拿走了。


  他取了这两个黑馍,向宿舍走去。他想,等他吃完这两个馍,再喝一点开水,就去小学找润叶姐呀;也许那时润叶姐还没从她二爸家返回学校,但这不要紧,他可以在她门外等一等。


  孙少平这样想着,拿着两个黑馍走到了他宿舍的门口。


  他在门门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润叶姐正坐在他宿舍的炕边沿上,望着他发笑——显然在等他回来。


  少平一下子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润叶姐走上前来,仍然笑着说:“我让润生叫你到我二爸家去,你怎么不来呢?”“我……”他不知说什么才对。


  润叶姐敏捷地一把从他手里夺过那两个黑馍,问:“哪个是你的碗?”


  他指了指自己的碗。


  她把馍放在他碗里,说:“走,跟我吃饭去!”“我……”


  润叶已经过来,扯着他的袖口拉他了。


  现在没办法拒绝了,少平只好跟着润叶姐起身了。


  他一路相跟着和润叶姐进了县革委会的大门。进了大门后,他两只眼睛紧张地扫视着这个神圣的地方。县革委会一层层窑洞沿着一个个斜坡一行行排上去,最上面蹲着一座大礼堂,给人一种非常壮观的景象。在晚上,要是所有的窑洞都亮起灯火,简直就象一座宏伟的大厦。


  现在,少平看见最上面一排窑洞的砖墙边上,润生探出半截身子正看着他们往上走。润生抽着纸烟,不老练地弹着烟灰。田福堂的这个宝贝儿子刚一进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势都学会了。


  少平跟润叶进了她二爸家的院子,润生走过来对他说:“我到宿舍找了你两回,你到哪里去了?”


  少平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去给学校还镢头去了。”他一边撒谎,一边瞥了一眼这家著名人物的院子:一共四孔窑洞,一个不大的独院;墙那边看来还住着另外几家领导,格局和这院子一模一样。院子东边有个小房,旁边垒一堆炭块,显然是厨房。院子西边有个小坛,一位穿灰毛线衣的人正拿把铁锨翻土。他以为这就是润叶她二爸。仔细一看,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干部,他并没见过。


  他心慌意乱地跟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润生说他要去看电影,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走了。


  润叶让他坐在一个方桌前,接着就出去为他张罗饭去了。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陌生的地方,心还在咚咚地跳着。两只手似乎没个搁处,只好规规矩矩放在自己的腿膝盖上。还好,这屋子里没人。他环顾四周,发现这窑洞里不盘炕,放着一些箱子、柜子和其它杂物。窑洞不小,留出很大一块空间。这张方桌的四周摆着一圈椅子、凳子,显然是专门吃饭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和润叶说话。听见润叶叫这人二妈,少平便知道这是田主任的爱人——听说她在县医院当大夫,动手术非常能行,老百姓到县医院治病,都抢着找徐大夫。


  听见徐大夫声音很大地喊着说:“爸,你怎不穿棉衣?小心感冒!”又听见一个老人瓮声瓮气地回答说:“我不冷……”少平估计这就是他刚才在院子花坛边看见的那个翻土的老头——原来这是田主任的老丈人。


  不一会,润叶便端着一个大红油漆盘子进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润叶把盘子放在方桌上,然后把一大碗猪肉烩粉条放在他面前,接着又把一盘雪白的馒头也放在了桌子上。她亲切地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说:“快坐下吃!我们已经吃过了,你吃你的,我出去刷一下碗筷。不要怕,好好吃,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她拿着木盘出去了。


  孙少平的喉眼骨剧烈地耸动起来。肉菜和白馍的香味使他有些眩晕。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想了,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感谢润叶姐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否则他吃这顿好饭会有多别扭!


  他把一大碗猪肉粉条刨了个净光,而且还吞咽了五个馒头。他本来还可以吃两个馒头,但克制住了——这已经吃得不象话了!


  他放下碗筷,感到肚子隐隐地有些不舒服。他吃得太多太快了;他那消化高粱面馍的胃口,经不住这种意外的宠爱。


  他从凳子上立起身来,在脚地上走了两步。这时,润叶姐进来了,她后边还跟进来一个姑娘,对他笑了笑。润叶姐对他说:“这是晓霞,我二爸的女子。你不认识?她也是才上高中的。”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田晓霞大方地问他。“嗯……”少平一下子感到脸象炭火一般发烫。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润叶收拾他的碗筷,晓霞热情地给地泡茶。


  晓霞把茶杯放在他面前,说:“咱们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就到我们家来玩。我长了十七岁,还没回过咱村呢!什么时间我跟你和润生一起回一次咱们双水村……我是高一〈2〉班的,听润生说过咱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1〉班了,也没去认识你们。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象话了!”


  晓霞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笑带说。她的性格很开朗,一看就知道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少平同时发现,田晓霞外面的衫子竟然象男生一样披着,这使他感到无比惊讶。


  他立在脚地上,仍然紧张得火烧火燎。等润叶把他的碗筷送到厨房重新返回来的时候,他赶快对她说:“姐,没什么事我就走呀……”


  润叶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窘迫,笑着说:“我还没跟你说话呢!”


  少平这才想起,润叶姐不光是叫他来吃饭的,她还有事要给他说哩!


  润叶姐看来很理解他的难处,马上又说:“那好,我去送送你,咱们路上再说。”


  “喝点水再走吧!”晓霞把水杯往他面前挪了挪。“我不渴!”他象农民一样笨拙地说。


  晓霞露出两排白牙齿笑了,说:“那我这杯水算是给你白倒了!”


  少平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句略带揶揄意味的玩笑话。这种玩笑话实际上是一种亲切的表示。不过,这却使他更拘束了,竟然满脸通红,无言对答。


  晓霞看他这样难为情,赶忙笑着给他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他于是就和润叶姐相跟着起身回学校去。


  当他们走到县革委会大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回家的田主任。少平认识润叶她二爸——他有时路过常回村子里来。“你还没吃饭哩?”润叶问她二爸。


  “刚开完会……”这位县领导五官很象他哥田福堂,只是头发背梳着,脸面也比他哥和善多了。


  “这是谁家的娃娃?”田主任指着他问润叶。


  “这就是咱村少安他弟弟嘛!也是今年才上的高中……”润叶说。


  “噢……孙玉厚的二小子!都长这么大了。和你爸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和晓霞一个班?他扭头问润叶。


  “和晓霞不一个班,和润生是一个班。”润叶回答他。“咱村里还有谁家的娃娃来上高中了?”田主任又问少平。少平拘束地抠着手指头,说:“还有金波。”


  “金波?他的娃娃……”


  少平头“轰”地响了一声,知道他回答问题不准确。润叶嘿嘿笑了,赶忙对二爸说:“金波是金俊海的小子。”田主任也笑了,说:“噢噢,俊海在地区运输公司开车……天这么黑了,到家里吃饭去嘛!”他招呼少平说。润叶说:“已经吃过了。我去送送他!”


  “那好。常来啊……”田主任竟然伸出了手要和少平握手。


  少平慌得赶紧把手伸了出去。田主任握了握他的手,笑着点点头,就背抄起胳膊转身回家去了。


  少平在衣服襟子上把右手冒出的汗水揩了揩,就跟润叶来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


  走了一段路以后,润叶突然问他:“你这个星期六回不回家去?”


  “回。”他回答说。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他,头低着,用脚把一颗碎石块踢得老远。


  少平一时想不开她叫他哥来做什么。既然润叶姐不明说,他也不好问。他只是随便说:“家里一烂包,怕他抽不开身……”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把这话给他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学来找我!”她态度坚决地对他说。


  少平知道,他哥看来非来不行了,就认真地对润叶姐说:“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天开始模模糊糊地黑起来了。城市的四面八方,灯火已经闪闪烁烁。风温和地抚摸着人的脸颊。隐隐地可以嗅到一种泥土和青草芽的新鲜味道。多么好呀,春夜!


  现在,润叶姐把他送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站定,说:“你快回去……”说完这话后,便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一把塞进他的衣袋,旋即就转过身走了。走了几步她才又回过头说:“那点粮票你去换点细粮吧……”


  少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润叶姐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他呆呆地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紧紧地捏住了那个小纸包。他鼻子一酸,眼睛顿时被泪水模糊了……
 
第四章









  星期五,孙少平请了半天假,来到城关粮站,拿润叶姐给他的五十斤粮票,按粗细粮比例,买了二十斤白面和三十斤玉米面。这年头,五十斤粮票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塞给他的那个小纸包里,还有三十元钱,买完这些粮,还剩了拾元,他准备拿这钱给祖母买点止痛片和眼药水,然后再给自己换一点学校大灶上的菜票。


  他把这些粮食从粮站上背到学校,换了三十斤“亚洲”票和五斤“欧洲”票。另外的十五斤白面他舍不得吃,准备明天带回家去。让老祖母和两个小外甥吃。三十斤玉米面他已经够满足了。在以后一段日子里,他可以间隔地在自己的黑“非洲”中夹带一个金黄色的“亚洲”。至于那五斤“欧洲”票,他是留着等哥哥来一起吃的。哥哥来城里,总不能顿顿饭都在润叶姐那里吃;要是亲爱的哥哥来学校吃饭,他不能让他也在中学的饭场上让别人冷眼相看……第二天中午,他先到街上给祖母买好了药,然后就把那一小袋面粉提到金波的宿舍里。两个人相帮着把它绑在后车座的旁边,就准备一起相跟回家了。


  每到这个时候,学校就乱成一团。乡里的学生纷纷收拾起空瘪的干粮袋,离城近的步行,离城远的骑自行车,纷纷涌出了校门口。他们要回家去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在家里,光景好些的人家,大人们总要给回家的孩子做两顿好吃的,然后再打闹一口袋象样的干粮,以便下一个星期孩子在大灶饭外有个补充。这期间,偌大的学校里就象退了潮的海滩那般宁静。到了星期天下午,乡里的学生又都纷纷返回来,这个世界才又恢复了它那闹哄哄的局面……少平和金波骑着车子出了县城,便沿着向西的一条公路,一个带着一个,往家里赶去。两个人共同骑过好几年车子,他们一路上换着蹬,轻松而愉快。


  从县城到他们村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从出县城起,路面比较宽阔,以后就越走越狭窄。约摸到五十华里外,川道完全消失了。西山夹峙的深沟,刚刚能摆下一条公路。接着,便到了分水岭。壁立的横断山脉陡然间堵住了南北通道。在以前,公路只好委屈地从这里盘山而上,才能伸到山那面。前几年在一个山腰里捅开了一个豁口,才把公路从山顶降到了半山腰。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


  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能再骑了。少平和金波这时就轮换推着车子,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翻过分水岭就是他们公社。沟道仍然象山那面一样狭窄。这道沟十来个村子,每个村相隔都不到十华里,被一条小河串连起来。小河叫东拉河,就是在这分水岭下发源的。


  下了山,过了一个叫下山村的村子,再走十华里路,就是公社所在地石圪节村了。他们双水村离石圪节公社也是十里路,中间隔一个罐子村——少平他姐兰花就出嫁在这村里。


  少平和金波翻过分水岭,骑着车便象风一般从大坡上飞下来了。下山村一闪而过。接着就到了石圪节公社。


  公社在公路对面,一座小桥横跨在东拉河上,把公路和镇子连结起来。一条约摸五十米长的破烂街道,唯一的一座象样的建筑物就是供销社的门市部。但这镇子在周围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眼里,就是一个大地方。到这里来赶一回集,值得乡里的婆姨女子们隆重地梳洗打扮一番。另外,这街上的南头,还有个小食堂。食堂里几个吃得胖乎乎的炊事员,在本公社和公社主任一样有名气——生活在这穷乡僻壤的人们,对天天能吃肉的人多么羡慕啊!


  石圪节今天不遇集,因此街上没什么人。少平和金波也没打算过桥去逛一逛。前两年在这里上初中时,他们常爱到这条街道上来遛达。那时,这地方在他们眼里也是大地方。可现在,他们已经逛过更大的世界,这条破败的街道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只是到了公社前面的中学附近时,他两个却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车子。中学也在河对面,四、五间教室,两排石窑洞;窑洞下面,一个小土操场上安一副破烂的篮球架。多么可爱的地方啊!他们在此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对这地方熟悉得就象自己的身体一样。现在他们虽然到了一个大学校,但这里的一切都常常出现在他们的睡梦中。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他们知道,除过几个公派老师外,学生和挣工分的老师都回家去了。他们的妹妹兰香和金秀大概也走了。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沟道里暗了下来,风也有些凉森森的。他俩立了一会,谁也没说什么话,就骑着车子又上路了。少平蹬车,金波坐在车后,用一只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一口好嗓音唱起了信天游:“提起我的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州三十里铺村……”象银子一般清亮的东拉河,到这里水量已经大点了,此刻在夕阳的辉映下,波光闪闪地流淌着,和公路并行,在沟道里蜿蜒盘绕……到了罐子村的时候,少平猛一下停住了车。他突然看见他妹妹兰香站在公路边,象是在等人——说不定就是在等他哩!


  他和金波跳下车子,兰香已经跑到跟前来了。少平吃惊地看见妹妹脸蛋上挂着两颗泪珠,赶忙问:“出什么事了?”


  “姐夫……”兰香刚一开口,就哭得说不下去了。少平扭头对金波说:“你骑车先回去。那点面先搁在你家里,罢了我来取……”


  金波是个聪敏小子,他明白少平姐夫家大概出了事,他也许不便帮什么忙,就骑着车子走了。上车子后,他又扭过头说:“需要我,你言传一声……”


  金波走后,为了使妹妹平静一点,少平用手在她头上亲切地摸了摸,说:“别哭了,你快给我说,出什么事了?”兰香揩了一把眼泪说:“姐夫叫公社拉到工地上劳教去了……”


  “我还以为他死啦!在什么地方?”少平问妹妹。“就在咱村里。”


  “为什么劳教?”


  “出去贩卖了点老鼠药,人家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姐姐呢?”


  姐姐抱着猫蛋狗蛋到咱家去了,让我留在这里照门。我急得不行,就在路边等你回来。”


  “爸爸和哥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还没回家去,姐姐就在这里把我拦住了……”


  孙少平一下子感到又急又难受。他知道这件事会把他们家在全公社扬臭。这年头,老百姓尽管少吃缺穿,但非常看重政治名誉。谁家的一个人给糟践上这么一次,家里另外的人跟集上会都有人指着后脑勺说长道短。更不要说,以后公家在农村需要个人,家庭成员有政治问题,那就只能靠边站了。另外,他姐夫平时就遛遛达达不好好劳动,家里光景一烂包,全凭姐姐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要是劳教,丢人不算,还不给工分,一年下来又不知要出多少粮钱——现在他们家多年的粮钱都堆在一起还不了帐。


  “王八蛋!”孙少平气愤地骂了一句他姐夫。


  “就苦了个姐姐……”兰香难受地说。她今年十三岁,身体已经扯开了条,尽管穿一身旧衣服,但乌黑的短头发剪得整整齐齐,白白的脸盘加上尖俏的下巴,一副非常可爱的模样。由于家境贫困,她从小就很懂事,刚刚四五岁就常提个小篮篮出去拔猪草,捡柴禾。这孩子脑子反应很快,在数学方面很有些天资,小时候父亲和哥哥在家里算帐,她在旁边一口就说出来了,常常把两个大人惊得目瞪口呆……现在,这兄妹俩站在罐子村的公路边上,把他们的姐夫王满银恨得咬牙切齿。


  少平对妹妹说:“走,咱现在回村子去!”


  兰香说:“姐姐让我在这里照门哩……”


  “你怎敢晚上一个人住在这?再说,这家里有什么金子银子要照哩?那几个破盆烂碗,白给贼娃子都不要!走,咱上去把门一锁,回家去。”


  “行!”兰香也早在这里呆不住了,想回村去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凶险。


  这兄妹俩把罐子村姐姐家的门一锁,就相跟着一路小跑往回走。


  离村子一里路的地方,他俩紧张地站在公路上,不敢走了。公社农田基建会战工地就在他们村头。已经听见高音喇叭的吼叫声了。远处,在东拉河对面的半山坡上,插着许多红旗,人群象蚂蚁一样乱纷纷的。两个孩子马上想到,那个不是东西的姐夫就在那里劳教。说不定爸爸也在那里——因为他是基建队的。当然,二爸肯定也在那里,他是大队支部委员,又是队里的基建队长。说不定二爸还能帮点什么忙吧?他总算是队里的一个领导人。不过二爸是个穷先进,不可能给这种“资本主义”说情。再说,这是全公社会战,就是他愿意帮忙,恐怕也顶不了多少事。


  这两个孩子顿时被眼前这宏伟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要是他们一直沿公路走回去,对面村里的人肯定都会看见的。真丢人啊!本村的人说不定还要给陌生的外村民工指点他俩,说:瞧,这就是王满银的小舅子和小姨子!


  “咱干脆绕着从山背后回家去?”兰香想出个聪明办法,对她二哥说。


  少平想了一下,同意了妹妹的建议。于是两个人就淌过东拉河,从山背后的一条庄稼小路上转着往回走。


  他们来到工地上面的土畔时,忍不住都把腰猫下,从土塄边探出头,往下边的工地上看。对这两个孩子来说,这下面不是在劳动,而是在进行一场战争。


  下面人群乱纷纷的,红旗招展,喇叭吼叫,黄尘飞扬,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二哥,看!那不是姐夫?推车子的那个!看,还是爸爸给姐夫往车子上装土哩……”


  少平也看见了。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便悄悄拉了妹妹一把,说:“咱们回……”
 
第五章









  一九七五年,由于国家政治生活的不正常,社会许多方面都处在一种非常动荡和混乱的状态中。四月,张春桥在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上发表了《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在快要进行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以后,似乎中国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越批越多了。


  在农村,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更紧了。县、社、队三级,一切工作都用革命大批判来开路。有的县竟然集中四、五百脱产干部,到一个生产队去批判一个大队书记的“资本主义倾向”。


  在公社一级,出现了一种武装的“民兵小分队”,这个组织的的工作就是专门搞阶级斗争。这些各村集中起来的“二杆子”后生,在公社武装专干的带领下,在集市上没收农民的猪肉、粮食和一切当时禁卖的东西。他们把农村扩大了几尺自留地或犯了点其它“资本主义”禁忌的老百姓,以及小偷、赌徒和所谓的“村盖子”、“母老虎”,都统统集中在公社的农田基建会战工地上,强制这些人接受“劳教”。被“劳教”的人不给记工分,自带口粮、被褥,而且每天要干最重的活:用架子车送土。一般四个“好人”装,一个“坏人”推;推土的时候还要跑,使得这些“阶级敌人”没有任何歇息的空子。最使这些人难堪的是,在给他们装土的四个人中间,就安排一个自己的亲属。折磨本人不算,还要折磨他的亲人,不光折磨肉体,还要折磨精神。


  王满银是今天上午被公社的民兵小分队从罐子村带到这工地的。前几天他逛了一回县城,从一个河南手艺人那里买了些老鼠药。他返回时就在石圪节的集市上倒卖了其中的十几包,每包赚了五分钱,总共得利不足一元。不知这事怎么就让公社的民兵小分队知道了,现在把他拉到这里受这份洋罪。


  满银的老祖上曾经当过“拔贡”。先人手里在这一带有过些名望。到他祖父里,抽大烟就把一点家业抽光了。他父亲后来成了前后村庄有名的二流子。一九四七年,国民党胡宗南进攻这一带时,他母亲把他生在躲避战乱的山崖窑里。第二年,他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用辛劳把他抚养到十九岁,在一九六六年也病故了。从此,他在这社会上就成了孤单一人。这年紧接着文化革命开始了,他很高兴世界乱成这个样子。第二年,满银踊跃地参加了县上的一派武斗队。第一仗打下来,他就被另一派俘虏了。他干脆又参加了俘虏他的这一派武斗队,去打他原来参加的那一派。反正对他来说,这派那派都一样,只要有好吃的,每天再给发一盒纸烟就行了。打完第二仗后,王满银害怕了,把枪一丢跑回了罐子村。回家后,他又不想种地,灵机一动,逛到外面开始做起了小生意。他的买卖都在各地武斗队那里做——他知道这些人的需要和他们的行踪;因此那几年也混了个嘴油肚圆……不知是哪一天,他睡在自己冰凉的光土炕上,突然想到他要娶老婆。脑子里把前后村庄未嫁的女子一个个想过去,最后选定了双水村孙玉厚的大女子兰花。那女子长得还俊样!再说,身体又壮实,将来砍柴、担水、种自留地都行——这些下苦活他不愿干,也干不了。


  他在外面逛胆大了,也不要媒人,就闹腾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媳妇了。


  罐子村离双水村才几里路,他也没什么事,于是就三一回五一回跑个不停。起先,他常黄昏时在双水村头的小路边,挡住出山回来的兰花,没话寻话地骚情一通。可怜的兰花由于家穷,常穷一身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她看这个穿戴一新,脸洗得白白亮亮的青年,这样热心和她说些叫人耳热的话,心里倒不由地直跳弹。


  满银看兰花对他有了好感,有一天傍晚就在双水村的后河湾里抱住她,把她狠狠亲了一顿。在她丰满的脸蛋上啃下许多牙印子后,这家伙就把挂包里准备好的一身外地买来的时新衣裳塞到兰花手里。


  兰花坐在土地上哭了一鼻子。她既害怕,又感激眼前这个男人。唉,她平时为了一家人的活,整天山里家里操磨,晚上一倒下就睡着了,从来也顾不上想这种事。现在,罐子村这个胆大的家伙,把她心中沉睡的少女的感情一下子唤醒了,就象一堆干柴被火点燃,熊熊地燃烧起来!她对王满银说:“这衣裳我现在不敢拿回家。你先拿回去,让给家里大人把这事说了再……”


  当兰花给她父亲说她要嫁给罐子村的王满银时,孙玉厚立刻气得暴跳如雷。他把她大骂了一通,坚决反对她和这个“逛鬼”结婚。


  但平时一直对父亲羔羊般温顺的兰花,这一次却强硬地一边哭,一边和父亲顶嘴,说她死也要死在王满银的门上。孙玉厚急得脱下一只鞋要打她,被当时十七岁的儿子少安挡住了。已经是一个成熟庄稼人的孙少安,那时就在家里开始主事了。他上过几年学,虽然现在还是这么个年龄,但理解事情无疑要比他父亲开阔一些。他已懂得要尊重一个人的感情,因此竭力劝说父亲不能干涉姐姐的选择。孙玉厚拗不过子女,抱住头蹲在地下,一声长叹,算是承认了这个他已经无法改变的现实。


  结婚以后,尽管王满银在所有的人看来,都不是一个好女婿,但兰花却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并且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着两个孩子,家里地里一个人操磨。她不怕这个家穷。她从小就穷惯了。不管别人对她丈夫怎么看,这个忠厚善良的农家姑娘,始终在心里热爱着这个被世人嫌弃的人——因为在这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曾在她那没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给过她爱情的欢乐啊!


  至于这个王满银,不管在什么时候,他自己觉得他就是这个样子。他好他坏,和别人有屁相干?他有时候真生气别人多管他的闲事: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们要叫我怎么样呢?就说现在吧,他在这工地上接受“劳教”,除过累得撑不住外,其它事他满不在乎。推车子的时候,他把旧制服棉袄的襟子敞开,露出一件汗淋淋的褪色桃红线衣;线衣还象城里人一样,下摆塞在裤腰里。一张没有经过什么风吹日晒的脸,流满了汗道道,他只好不时把头上一顶肮脏的破呢帽揭下来,揩一把脸;揩完了再戴到头上。有时避过扛枪的民兵小分队,他还扭过头对装土的老丈人咧嘴一笑。嘿嘿!怕什么?他经见的世面多了!除过没偷人,他什么事没做过?扛过枪,耍过赌,走州过县做过买卖,也钻过两回别人家媳妇的被窝,并且还欠众人一屁股帐——年年过年都不敢在家里住,得跑到外面去躲债。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而今还在乎这?他们村叫个罐子村,他就是罐子村的破罐子!去他妈的,破罐子破摔,反正总是个破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满银对这“无产阶级专政”心里还是有点怵。他那没吃过苦的身子,一天没下来,浑身就已经疼得象皮鞭抽过一般。他不知道这“洋罪”还要受多少日子才能完结。他在心里臭骂那个河南手艺人,几包老鼠药害得他现在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他想,他妈的,这还不如让坐班房哩!班房里虽说不让乱胞,但闲呆着不用劳动。当然据听说就是一天不给多吃饭——反正他饭量也不大,只要闲呆着,少吃点也没什么!


  王满银实在跑不动了。他瞅空瞧了瞧其他十几个“犯人”,看见他们也都累得撑不住架了。其中有个妇女,大概有四十来岁,腿已经开始一瘸一跛。听说这女人是牛家沟的“母老虎”。她自留地畔上种了棵花椒树,被队里没收了,她就双脚跳起把大队书记臭骂了一通,队里就把她“推荐”到这地方来了。


  王满银寻思:我得想点办法让装土的人稍慢一点,我就能多歇一会。但除过他丈人,其他三个小伙子不知是哪个村的,他不认识。至于老丈人,虽然看来对他已经恨之入骨,倒也不专意整他,一直不紧不慢装着土,只是脸象霜打了一般黑森森的,也不看他一眼。是的,他给他丢了人,他现在恨他——他实际上不是这阵儿恨,多少年来就一直恨着他。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石圪节卖完老鼠药后,他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还抽得剩几根,就在棉袄兜里揣着。他想:敢不敢把这纸烟偷偷给几个装土的生人塞一根呢?只要他们接了烟,说不定就会对他宽大一些了。他想,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又不是当官的和扛枪的,说不定还可以贿赂一下。如果他是这些人,这些人是他,给他一根纸烟,他肯定就不会和这些人过不去了。试试看吧!说不定能顶点事,俗话说,人活七十,谁不为一口吃食?


  当他送完一回土又返回来的时候,见民兵小分队的人不在跟前,就慌忙从口袋里摸出那几根纸烟,一边眼睛瞄着远处,一边笑嘻嘻地把烟递到这几个后生面前。这几个人先愣住了,又一看是这么高级的烟,互相间看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有门!王满银一看他们动摇了,乘势就把烟硬往一个表现最动摇的小伙子手里塞。这人犹豫了一下,把烟接住,很快装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现在不敢抽,等到歇工时,谁能知道这烟是他的还是王满银的?另外两个一看这个已当了“叛徒”,他们也照样做了。当然,满银没敢给老丈人。他看见老丈人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满银也不在乎,心想:瞪什么眼哩?你老人家没看见,你这个女婿精能着哩!这时候,孙玉厚已经痛苦得有些麻木了。


  当知道不成器的女婿被拉到工地上“劳教”,并且污辱性地让他来给王满银装土的时候,孙玉厚老汉恨这地上为什么不马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呢?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够了。从一生下到现在,五十二年来,他没有过几天快活日子。他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指望自己今生一世享什么福,而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子女。只要儿女们能活得好一些,他受罪一辈子也心甘情愿。他是个没本事的农民,不可能让孩子们在这世界上生活得更体面。他只是拼老命挣扎,让后人们象一般庄稼人那样不缺吃少穿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年头,他在这土地上都快把自己的血汗洒干了,家里的光景还是象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两个小点的娃娃硬撑着上学,烂衣薄裳,少吃没喝,在学堂里遭白眼,受委屈。大儿子本来是念书的好材料,结果初中也没上,十三岁就回来受了苦,帮扶他支撑这个家。儿子算算已经二十三岁了,还没个媳妇——象他这样的农村青年,大部分都已经娶过家了。但他拿什么给孩子娶呢?现在娶个媳妇,尽管公家反对出财礼,哪个又能少了千二八百?唉,话说回来,人家养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千二八百又算个什么!谁家的女儿能象他的兰花一样,白白扔给了二流子!当然,话又说回来,这样一笔娶亲钱对他来说,大得简直太可怕了!另外,就是能娶回来个媳妇,又往哪里住呢?全家一眼土窑,他老两口和快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着;少安就在窑旁边戳了个小土窝窝安身。两个念书娃娃星期六回来,只好到河对面金俊海家里借宿。没力气再打几孔土窑洞啊!本来他家占有一块多好的崖势——米家镇的米阴阳当年在罗盘上看过这地方,说土脉、风水,都是双水村最好的!可是少安当个生产队长,没什么空子。如果父子俩因为打窑误了冬工,一年下来又要出粮钱。再说,就是钻下两个土洞子,做门窗的钱又从哪里来?这穷山穷水长不起来树,木料贵得怕死人……但所有这些愁肠事加起来,也没有他大女儿兰花的熬煎大了。死女子当初不听他的话,硬是跟了罐子村这个二流子,家里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想起女儿拉扯着两个孩子,一个人在门里门外操劳,嘴唇一年四季缀着白疱,手象男人的手一样铺满老茧的时候,常常忍不住在山里抱住头哭半天。他更心疼两个小外孙——这是孙家的第三代人啊!为了不让娃娃们受苦,他几乎满年四季让这两个亲爱的小东西住在他家。这当然又给地增加了大负担,可这没有办法啊!如果这两个孩子有个好父亲,还要他操这么大的心吗?


  他现在机械地拿着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驼了背的高大身躯尽量弯下来。他不愿让众人看他,他也无脸看众人。他真想抡起铁锨,把眼前这个不知羞耻的女婿砍倒在地上!不要脸的东西!你成这个熊样子了,还能什么哩!你不想想,你那老婆娃娃这阵儿在家里硒惶成个甚了!


  孙玉厚想:等收工以后,他回家吃点饭,就到罐子村走一趟,把猫蛋和狗蛋接回来——他并不知道,他女儿抱着两个娃娃已经到他家里了。
 
第六章









  孙玉厚的家里现在乱成了一团。兰花正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给她妈叙说扛枪的人怎样把她男人从家里拉走了。这个善良的,不识字的女人,根本不能判断这种事的深浅。起先,她以为人家要把男人拉出去枪毙呀。直到后来,村里人才告诉她,王满银被拉到她娘家村里“劳教”去了。她于是在公路边把放学回家的兰香挡住,让妹妹看住她的家门,自己拉扯着两个孩子赶到了娘家的门上,打问看公家如何处置她男人。她现在其它事什么也不考虑,只关心她男人的命运。听双水村的人说,现在四个人装土,让她男人推着车子跑,还有扛枪的人跟在屁股后面照着。她的心都要碎了!娃娃的老子没受过苦,这不几天就把他的命要了吗?还听说人家强迫她父亲给满银装土;父亲是个爱面子人,说不定会臊得寻了短见。


  兰花现在最着急的是,她大弟弟少安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少安在,众人心里还有个依托。可是少安到米家镇办事去了。


  顺便说说,这米家镇虽属外县,但旧社会就是一个大镇子,双水村周围的人要买什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石圪节没有,也不到他们原西县城去,都到外县的米家镇去置办。米家镇不仅离这儿近,货源也比他们县城齐全——不光有本省的,还有北京、天津进来的货物。


  但孙少安不是到米家镇买东西,而是给队里的牲口看病去了。生病的是队里最好的一头牛。石圪节没有兽医站,今早上队长就亲自吆着牛去了米家镇。兰花知道,米家镇离双水村有三十多里路,牛这牲畜又走得慢,少安说不定今晚上都回不到双水村!


  现在,这个恐惧不安的女人,只是扯着她妈的袖口哭个不停。瘦小而单薄的她妈也只好陪着她哭。两个大人哭得顾不了娃娃,猫蛋和狗蛋又不知道两个大人怎么啦,也揪着母亲和外婆的腿放开嗓子嚎。不知道内情的人,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哭叫声,会以为这家真的死了人了。


  这阵势可把后炕头上的玉厚他妈吓坏了。这位清朝光绪二十三年出生,现在已经快八十岁的老人,好几年前就半瘫在了炕上。她现在惊恐地眨巴着一双老红病眼,看见一家人嚎哇哭叫,不知发生什么天大的灾难了。她的耳朵顶不了多少事,根本听不明白她孙女正给她儿媳妇说些什么。她只从这些人的哭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家里有了灾事。她用微弱的声音,不断在后炕头上对前炕上的这两个人,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追问。但前炕上的两个后辈只顾自己哭,而顾不上对她说。她急得对这两个人咒骂起来。后来,似乎看见儿媳妇扭过头给她说了些什么,但她没听见。等她再准备听儿媳妇往明白说的时候,儿媳妇头又扭过去和孙女说去了。这一老阵,她似乎只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枪”字……枪?难道世事又反了?从民国年开始,她就经历了无数次世事的反乱。她已经记不清她娘家和夫家两族人中,有多少人在这些反乱中丧了命。难道在她睡到黄土里之前,还要看一回死去亲人的难肠吗?现在是什么人又反了?队伍到了什么地方?如果已经离双水村不远的话,家里的人为什么还不快跑,坐在这儿哭什么哩?男人们现在都到哪里去了?能跑的赶快跑吧!她是跑不动了,她也活够寿数了,一枪打死正不要再受这活罪……啊啊!大概是家里的谁已经叫白军打死了,他们现在才不跑……谁哩?她在心里开始一个一个点家里的人;尽管许多原来的熟人她都忘了,但这些人她不会遗忘一个,家里在门外的人她算得来。玉厚?他早上不是还在家吃饭来着?玉亭?他已经超过当兵年龄了。那么,看来就是孙子中的谁发生了凶险!玉亭的三个女娃不会的;玉厚两个上学的还小,估计不会去打仗,他们还不到征兵年龄。那么看来,这必定是少安了。对了!这娃娃今天已经一天没见面了。天啊,昨天还在眼前,难道今天刚出去就上了火线?刚上火线就……


  老太太一想到她的孙子被枪打死了,就在后炕上放开声哭了:“我那苦命的安安啊!我那没吃没喝的安安啊!我那还没活人的安安啊!叹——哟哟哟哟哟……”


  她看见前炕上兰花母子俩都扭过头对她说话,她虽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但她看出是让她不要哭了。鬼子孙们!安安死了,你哭,为什么不让我哭?你们亲他,难道我不亲他!她不管她们说什么,只管哭她死去的安安!


  这时候,少平和兰香进了家门。看见他两个回来,除过老祖母继续哭外,兰花母女俩都先后停止了哭声。少平掏出在城里买的几块水果糖,塞在两个外甥手里,猫蛋和狗蛋高兴得赶忙就往嘴巴里塞。少平看了看脸上糊着泪痕的母亲和姐姐,说:“哭什么哩!事情出了就按出了的来!”兰香什么话也没说,悄悄提了个猪食桶,出去喂猪去了。懂事的孩子知道,家里这么大的事她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做点实际的事,好给烦乱的大人省些麻烦。她看见母亲和姐姐坐在炕上哭,知道猪还没喂——这口猪可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呀!大哥每年开春都要借钱买只猪娃,一家大小相帮着喂到年底,肥得连走也走不动。过年家里从来没杀过猪;为了换个整钱,都是活卖了。这猪钱就是第二年全家人的“银行”,包括给她和她二哥交学费,买书和一些必需的学习用具。


  兰香走后,少平才发现祖母还在哭,而且看见她一个劲用手势招呼他到她跟前来。


  他赶紧上了炕,蹲在坐着的老祖母面前,准备把她从那一堆破烂被褥里扶起来。少平以为奶奶要上厕所,立刻示意他姐赶快把门外的便盆拿进来。这一下,兰花和她妈的注意力才转移到老人这一边来了,赶忙寻便盆,生怕老人把屎尿屙在炕上。


  老太太现在仍然在为死去的少安哭啼,她一边哭,一边生气地用手势制止她们给她找便盆,并且对兰花母女先前不给她说明灾祸而现在又误解她的意思,在脸上表示出强烈的愤慨。她声音沙哑地哭喊着“我的安安呀……”,然后用一只手揪着少平的领口,让他尽量挨近她。


  老太太哭着问少平:“把安安……枪打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少平大声问,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安安的……尸首……拉回来了没?”


  “啊呀!我哥好好的嘛!谁给你说……”少平愁眉苦脸地笑了一下。


  “她们说……枪打了……那么把谁……打死了?”“谁也没死!都活着哩!”少平大声说。


  “那你姐……你姐……哭谁哩?”“是我姐夫!他……”少平一下不知怎样给焦急的老祖宗说清楚这事。


  “你姐夫……怎啦?”老太太一下子不哭了。噢!使她宽慰的是,最亲的人没出事。对她来说,兰花的女婿虽然也重要,但终究没家里其他人重要。


  少平仍然不知道怎样给奶奶说清他姐夫的事,就只好随口说:“他犯了点错误,人家让他劳教!”


  “猫……叫?”老太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少平忍不住笑了。


  少平他妈已经下了炕,对儿子说:“你就给奶奶说什么事也没。”


  “你和我姐哭,她看见了,能哄了吗?”


  这时候,老太太更急了,指着脚地上吃糖的猫蛋说:“是……猫蛋?她不是好好的吗?”


  “不是嘛,是我姐夫!”少平也急了。


  老人看来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她瘦手紧紧揪着少平的领口,追问道:“你姐夫……出什么事了?猫叫……是怎啦?”


  少平大声说:“不是猫叫,是劳教!就象学生娃调皮,叫先生训了一顿!”他急中生智,即兴想了个奶奶可以明白的解释。


  “噢……”老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瘦手把他的领口放开,疲倦地闭住了眼睛。她这下听明白了。唉,这算个屁事!还值得老老小小哭一场?旧社会,先生常拿铁戒尺把念书娃的手都打肿了,肿得象发面馍馍一样。训一顿算个什么……一场臆想的恐怖在脑子里消失了,象往常一样,她即刻进入到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


  少平现在才想起,他还用润叶姐给他的钱,给奶奶买了两瓶眼药水和一瓶止痛片哩。奶奶浑身都是病,尤其是眼病,已经害了许多年。家里买不起药,奶奶也不让买,终于拖成了慢性病。记得小时候,在每个夏天的早晨,他都要和兰香到野地去拔一些带露水珠的青草叶,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来,淋在奶奶的眼睛上。奶奶说这比点眼药水都舒服。有一次,早上露水不多,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摘了一些青草叶,兰香那时还小,在家门口不小心绊了一跤,把草叶上的露水珠撒光了,急得她哭了一个早上。自从亲爱的奶奶不能动弹,全家人都很伤心。家里每顿饭的第一碗总是先端给她的。他们几个孙子更是对奶奶有一种无限依恋的感情——他们每一个人谁不是奶奶在被窝里搂大的?


  少平给奶奶把被子围好,就从炕上跳下来,对脚地上已经乱得不知该干什么的母亲和姐姐说:“姐,你先给咱做饭。妈,你把咱的高粱和黑豆装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我一会给姐夫送到民工大灶那里去。晚上你和姐姐在这窑里住。如果我哥不回来,就叫我爸住在他的小窑里。我和兰香都到金波家去住。万一我哥回来,就叫他到队上的饲养室凑合一晚上……”


  少平冷静地给没了主意的母亲和姐姐安排眼前一些最当紧的事。他回到村里时,就听说哥哥去米家镇给队里的牛治病去了。父亲此刻又没回来——而且他的心情肯定已经坏到了极点。眼看天就要黑了,家里还处在混乱之中。严酷的现实要求他立刻成为这个家的临时主事人。他已经长大了,应该对家里承担起责任来。想想看,哥哥在他这个年龄,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门外,都已经大事小事一身担了!


  母亲和姐姐立即按他布置的,各行其事去了。她们现在极需要一个领导人。


  此刻,少平的心情甚至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以前,每当生活的暴风雨袭来的时候,他一颗年幼的心总要为之颤栗,然后便迫使自己硬着头皮经受捶打。一次又一次,使他的心脏渐渐地强有力起来,并且在一次次的磨难中也尝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迈向了成年人的行列。他慢慢懂得,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他已经看过一些书,知道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了不起的人,都要在自己的一生中经受许多的磨难……少平现在从箱盖上他那个破烂的黄书包里,取出了给奶奶买来的药。他拿着药瓶,又上了炕,把昏昏然的老祖母摇醒,将药瓶举到她眼前说:“奶奶,看我给你买的药。这是治眼睛的;这是止痛片,浑身什么地方疼的时候,你就吃一片……”


  老人的红病眼顿时一亮,塌陷了的嘴巴蠕动着,吃力地抬起一只瘦手,在少平的头上抚摸了半大,只是哽咽地说:“我平平……长大了……”


  少平说:“你把头抬起来,我现在就给你点一滴眼药。”


  当少平给奶奶点完眼药后,他看见奶奶的眼角里滑出了两颗泪珠。他默然地溜下炕来,一股温热而酸楚的情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在心里说:奶奶,如果我长大了,有办法了,你还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几天福……


  这时候,父亲突然从门外进来了。全家人顿时都停止了干活,瞅着他的脸色,想知道外面的事态究竟怎样了?孙玉厚脸黑森森的,一句话也没说,把铁掀搁在门背后。


  家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谁也没敢言传。兰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捡了一筐柴禾,这时悄悄地从门中进来,又悄悄地去灶火圪崂里倒柴去了。


  孙玉厚站在脚地上,烟锅在烟布袋里不停地挖着,也不看别人,说:“把家里的粮食准备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来……”


  “这些我都让妈妈准备好了。我一会就给姐夫送过去。”少平轻轻说。


  孙玉厚扭头看了看儿子,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并不是心疼那个二流子女婿——只不过这类事总得要他管罢了。不,他是在内心感谢儿子能看见他的死活,把这些他多么不想管的事替他管了。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他的二小子已经长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象他哥一样高高大大了。唉,只不过学校吃喝不好,饥瘦了一些……说实话,玉厚老汉在心里时常为自己的子女而骄傲。孩子们一个个都懂事明理,长得茁茁壮壮的。


  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现在,天已经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妈突然惊慌地在锅台边叫道:“哎呀,我的天!我这死人咋忘了喂猪了!”


  孙玉厚一听就火了,正要开口数落老婆,就听见女儿兰香在灶火圪崂里说:“妈,猪我已经喂过了……”


  窑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他们谁也没有留意的十三岁的孩子。她正从筐子里往外倒柴禾。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捡回来好几筐柴禾了,足够一两天烧的。可爱的兰香默默地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孙玉厚老两口大受感动地看着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说,她是家里最小的娃娃,应该娇惯一些。可孩子长了这么大,还没给她扯过一件象样的衣服。现在她已经到石圪节上了初中,身上还七长八短地穿着前两年的旧衣服。


  孙玉厚难受地从窑里走出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停地挖着旱烟袋。他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失神地望着东拉河对面黑乎乎的庙坪山。山依然象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第七章









  一家人匆匆吃喝了一点饭以后,少平他妈就装起一罐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她心疼女婿,又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放了几个早上吃剩的黑面馍和几筷子酸白菜。


  少平即刻提起饭罐,扛着一小捆铺盖卷出了家门,去村中的小学把这些东西送给他那个落难的姐夫。为了好拿,他把一点粮食卷在了铺盖卷里。


  他出了院子,下了一个小坡,来到了公路上。月亮已经从神仙山和庙坪山那边升起来,隐隐约约地照出模糊的村庄和大地。


  少平他们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不相连。


  走出一小段路后,就是田家圪崂——一个山窝里,土窑石窑,挨家挨户;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双水村田姓人家大都住在这里,因此才叫田家圪崂。他二爸孙玉亭也住在这里,和大队书记田福堂家离得不远。本来,他们当年也住在这里,在他两岁的时候搬了。那是一九六○年,正是困难时期,在山西是太原钢厂当工人的二爸,突然不干了,跑回家让他哥给他娶媳妇。二爸娶过二妈后,住的首先成了问题。老人手里就留下一孔窑洞,爸爸只好把这窑让给二爸他们住了。他们全家借了河对面金波家的一孔窑洞住了几年。后来,爸爸才在现在住的地方打了一眼土窑,算是重新安下了家。


  这田家圪崂的田姓人家旧社会大都是村里的穷人。后来从外村流落来的少数杂姓也大都住在这一带。现在,除过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众一些外,大都还是一些塌墙烂院。虽说新社会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窑盖房,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在田家圪崂的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象麻绳一样的小河,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汇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成了一个塌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集会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了。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就叫庙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人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里就会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庙坪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它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别显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象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庙前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墙过东拉河,穿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人间的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这位女儿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流成了这条小河。人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这当然是金家老祖上编出来的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上不知哪一辈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象桶一般粗壮。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近,只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别惹眼。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什么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家。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有的土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胡人,曾经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发达起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订了地主,两家订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是中农,大部分都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的院墙。而且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细细一瞅,就可以看出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时的显赫。


  在金家湾村舍和长柏树的坟地之间,过了哭咽河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土坪,双水村小学就在这里。这学校七八孔大石窑,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级;五年级上完的娃娃,就要到石圪节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学后,学校常常空无一人——老师、学生家都在本村。学校院子很大,栽一副村民们修造的很不标准的篮球架。学生们年龄小,主要是村里的青年们收工回来玩一阵。前面已经说过,这地方现在已经代替了庙院,成了全村人集会的中心。


  自从石圪节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宿的地方。这地方当然只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部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闲窑里。住在学校教室的民工,第二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集中到边上一孔放体育器材的窑洞里,好让学生们白天上课。晚上民工们把课桌一拼,就成了床。


  这些天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又多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现在,这些人已经收工回来,被集中在这孔窑洞里。一个扛枪的民兵在门口照看着。等一会开饭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孙少平扛着铺盖,提着那罐饭,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上高中。在初中时,有一年他们“学农”到下山村,就住在他们家里,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学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


  少平没心思在这地方多逗留。他对同学他哥说:“能不能叫我姐夫出来一下?让我把这些东西交待给他。”“这怎不能?又没犯死罪!”同学他哥提着枪到门口喊了一声:“王满银出来一下!”


  满银蔫头耷脑走出门坎后,惊讶地看见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罗着的腰直了一下,脸上倒显出了几分羞愧的颜色。少平把铺盖卷和饭罐放在地上,对姐夫说:“这铺盖里有些粮食,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金波家去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里,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妇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不耻笑他们!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吐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把碗搁下就……唉,你姐夫……”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对她说:“你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对他二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走了。
 
第八章









  “噢——哥!噢——哥!”


  孙玉厚老汉刚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搬到隔壁少安的小土窑里,就听见公路下面他弟玉亭喊叫他的声音。


  玉厚奇怪:玉亭为什么不上家里来?往常他有事没事吃完饭总要到他家里来坐一阵——穿着麻绳子捆绑的烂鞋,往他家前炕的铺盖卷上一靠,没命地在他的烟布袋里挖得抽半天烟。他热心公家的事,庄稼行里又不行,因此管务不起来旱烟,满年四季都是他供着。每当玉亭来的时候,他老婆也总要把家里刚吃过而剩下的饭,给玉亭热得端上来一碗。玉亭嘴里推让着,两只手一把就接住了。少安他妈知道玉亭在家里吃不饱,总要牵挂着给他吃一点。父亲去世早,玉亭从五岁起,实际上就是他两口子一手把他带大的。尽管玉亭成家以后,他老婆贺凤英那些年把少安妈欺负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连一声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妈不计较他。因为她从小把玉亭抚养大,心中对他有一种疼爱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话可一点也不假……“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玉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一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了会战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而连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下。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


  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


  玉厚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


  玉亭也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说:“满银一脑子的资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定要进班房。亲戚都要为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响……”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和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我不去!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样“反动”,他早就给会战总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时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过来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烟,装进自己的烟布袋里,随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土坡……一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和母亲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母亲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事都搁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家又没地,他只好在周围村庄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以养活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二十二岁时,他和一个穷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他媳妇虽然面黄饥瘦,但对他妈和玉亭特别好,因此那几年光景虽然穷得叮当响,日子过得还很一体。


  他为了挣点量盐买油的钱,冬天农闲的时候,就给石圪节一家商行去吆牲灵,翻山越岭走几十天,从军渡过黄河,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山西柳林瓷闻名几省。他给石圪节商行的掌柜挣了不少钱;他自己也得了一点工钱。


  手里有了几块“钢洋”以后,他突然发狠想供他弟弟上学。在当时来说,玉厚算是庄稼人里很有魄力的。他十六岁出去闯荡世界,眼界当然要比一般庄稼人宽阔。


  孙玉厚当时想:他家人老几辈子没出过一个先生,睁眼瞎受了多少气啊!从古到今,世界说来说去,总是识字人的天下。他想他这辈子是不顶事了,但说不定能把玉亭造就成孙家的人物。如果是这样,他孙玉厚辛劳一辈子也就值得了。再说,他看玉亭这娃娃脑子还灵——他已经在村里教冬书的金先生那里识了不少字。


  一九四七年,玉亭十三岁。当时这一带正处于战争状态。玉厚参加了村里给解放军送粮的运输队,同时还得种地,东跑西奔,忙忙乱乱。但他仍然惦记着玉亭上学的事。可当时这里战火连天,学校都停办了。眼看玉亭岁数已经不小,再不念书就晚了。他突然想到,前几年他去柳林镇驮瓷的时候,有一次一家姓陶的窑主家发生了事故,他冒死救了陶窑主的性命。老陶感激他,和他结了拜把兄弟。陶兄一再说,以后他有什么难事就来找他,他一定全力相帮。玉厚当时想,我为什么不把玉亭送到柳林镇去读书呢?


  他立即登门请村里识字的金先生,给山西柳林镇的老拜识写了封信,看他能不能收留他弟去那里读书。老陶很快回了音,说只管把玉亭送来,叫玉厚什么也不要管,这小兄弟的一切都由他全包了。


  就这样,玉厚把玉亭送到了山西柳林镇。


  这期间,他每年都要到柳林去看一回弟弟。临行前,他老婆总要把玉亭一年的穿戴准备齐全,还做许多茶饭让他给玉亭带去。对于他们来说,玉亭不仅是亲人,也是一家人未来的指望啊!


  一九五四年,玉亭初中毕业,到太原钢厂当了工人。玉厚一家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虽说玉亭是个工人,但这是孙家多少代第一个在门外干事的人!


  可是一九六○年困难时期,玉亭突然跑回家来,说他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买一口袋土豆,死活不再回太原去了;他说他要在家乡找个媳妇,参加农业生产呀。


  这可把玉厚急坏了!好说歪说,就是说不转玉亭。玉厚没有办法,只好打问着给他找媳妇。那年头,他家穷得钱没钱,粮没粮,他身边已有了三个孩子,孩子年纪又都小,没什么帮手,尽是连累,一家人时不时都饿得浮肿了。可弟弟已经二十六岁,也的确该娶媳妇了。而玉亭为此还天天给他妈哭鼻子,说他年纪再大,娶不下媳妇,这一辈子就算瞎活了。他母亲也陪着玉亭哭哭啼啼。


  玉厚看玉亭这样没出息,才知道他半辈子辛劳,企图给孙家造就一个光宗耀祖人物的指望落空了。但他心平气静,并不为此而过分地懊悔。是啊,这是命运。正如辛劳一年营务的庄稼,还没等收获,就被冰雹打光了,难道能懊悔自己曾经付出的力气吗?


  好,那就给弟弟娶媳妇吧。他四处疯跑着给玉亭打问对象。但是,所有的人家财礼都要得太高了,他就是把一家人的骨头卖了也出不起。


  在万般焦急中,他又想起了柳林镇的老拜识,于是又写信求他帮忙。


  本来他是有病乱求医,并没抱多大希望,可不久老朋友却热心地回了信,说离柳林镇二里路有一个女子,愿意跟玉亭。老陶说玉亭大概也认识这女娃娃,这女子在柳林镇小学和玉亭同过学,官名叫贺凤英。


  玉亭的确认识凤英,于是就亲自去了一趟柳林镇,把贺凤英当下就接回来了。玉厚立马闹腾着借钱借粮,尽量体面地给弟弟办了婚事。接着又搬家腾窑,另起了炉灶……前后一折腾,除借窑住不算,还欠下一河滩帐债,使他许多年日子都翻不过来。


  到后来,玉亭因为不会劳动,加上贺凤英不会过光景,日子过得没棱没沿,连他的光景也不如了。但他除过能供得起他旱烟和一碗剩饭外,再没有能力照管他了……但话说回来,孙玉亭本人觉得,他现在穷是穷,倒也自有他活人的一番畅快。


  玉亭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农田基建队队长、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主任,一身三职,在村里也是一个人物。全村开个大会,尽管他衣服不太体面,但也常是坐主席台的人。他又有文化,上面来个什么文件或材料,书记田福堂和副书记金俊山都不识字,回回都是他给众人宣读。这时候,全村大人娃娃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使他感到非常的满足,把饥肠饿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回到家里,三个孩子饿得嚎哇哭叫,她老婆又跑出去为骂仗的村妇去调解是非,上顿饭的碗筷都没洗撂在锅台上,这时他才感到对生活有点灰心。


  他一个人坐在灶火圪崂拉风箱,饭还没熟,三个孩子象土匪一样扒在锅上,三下五除二就吃得差不多了。这时他也不由地想起了早年间太原钢厂的好吃好喝。顿顿白蒸馍大肉菜,喷鼻香!那时他一顿才吃三个白馍?真是不可思议!要是现在的话……


  他在家里胡乱吃喝一点,就又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去了。只有在这社会的大风大浪中,他才把饿肚子放在一边,精神上享受着一种无限的快活。


  自从石圪节公社集中十几个队的民工在他们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孙玉亭更是兴奋得不得了。会战总指挥是公社副主任徐治功,副总指挥是公社武装专干杨高虎。后来公社又研究,要在各队的基建队长中间抽一个人担任副总指挥。因为会战在双水村,这差事当然就落在了孙玉亭的身上。立刻,他在工地上跑前跑后,动不动还在高音喇叭上发布各种通知和命令;他哥当年没把他造就成个人物,革命已经俨然使他成为一个人物了。连他老婆这一段也开始尊敬地称呼他“玉亭”,前面不再带那个“孙”字。而最使他满意的是,他现在还可以在民工大灶上吃饭,重温当年太原钢厂的享受——由于他是副总指挥,做饭的人都巴结他,碗里的肥肉明显比别人多。过个两三天,他还可以和治功和高虎钻在灶房后面的小土窑里,混着一块吃几盘炒菜,喝两口烧酒哩!今晚上,指挥部又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大会。不用说,这会议还得要他主持。治功是总指挥,他要在开头和结尾讲话;高虎虽说也是个副总指挥,但年轻,只管民兵小分队的事,开这种会一般只负责维持会场秩序,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玉亭本来吃完饭就准备和凤英一起过金家湾那边去。但他想起要给他哥打个“政治招呼”。因为满银被“劳教”了,他哥今晚上的批判会一定要去,好让公社领导看见他拥护对女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一想起王满银的事,心里就不痛快。无论如何,这小子也算和他沾点亲,这使他这个副总指挥多少有点不光彩。如果他哥能正确对待这事,也许他在台上还能站得踏实一些。可是,他专门去提醒他哥要识时务,他哥却死牛顶墙,不给他带这个面子。唉,他孙玉亭总不能对他哥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现在,玉亭抽着刚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已经过了东拉河,走到庙坪枣树林的小土路上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到小学去。他要去找一回他们大队的副书记金俊山,商量一点事。本来这种事要是书记田福堂在,他就不会去找金俊山。书记去公社开会,不在村里,他现在只能去找金俊山商量。


  这事说起来也不大,但是件伤人事,最好不要叫他孙玉亭一个人当鬼子孙!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收工时,总指挥徐治功对他说,晚上的批判会,各村都有批判对象,就是双水村没有。难道双水村连一个阶级敌人也没有吗?徐主任说的也是。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他们双水村怎么能没有呢?但双水村谁是阶级敌人,他一时又想不出来。


  “哼,叫金俊山去想吧!”玉亭在心里说。


  他现在一路走,心里还在盘算这事。他想他得先在心中有个数。万一老狐狸金俊山耍滑头,这事归根结底还得他来办。他是副总指挥,金俊山又不参加公社的基建会战。


  他想来想去,在村里找不出一个阶级敌人来。几家成份不好的人,都规规矩矩,简直抓不住一点毛病。要是评先进和模范,这些人倒都够条件!


  他苦恼了老半天,还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过哭咽河的小桥时,他在心里自嘲地说:今晚上也许除过他哥,村里很难再找出一个阶级敌人了。他哥刚才那些反动话,倒足够资格站在台子上接受批判。他忍不住又为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出声笑了。不,他哥终究是他哥!别说他说了这么些话,就是再反动一点,他也不会出卖他的。哼,革命是革命,亲人是亲人!


  为找不到敌人而苦恼的玉亭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哭咽河。


  在上金俊山家的土坡时,孙玉亭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批判的人。他心里说:对了!大概只有田二可以充当这个角色。虽说这老汉神神经经的,但又没经法医鉴定他就是神经病。再说,除过本村人,公社领导和大部分外村人对田二的情况也不太清底;只知道老汉有个憨儿子,本人脑子有些毛病罢了。可是,他很快又想,批判田二的什么呢?对,干脆就批判他常嘟囔的那句话:“世事要变了……”。毛主席的世事,无产阶级的世事,要变成个什么世事?世界上只有两个世事,不是无产阶级的世事,就是资产阶级的世事,田二要变的世事,就是要把无产阶级世事变成资产阶级世事……孙玉亭已经在心里试着批判了一通田二,觉得批起来还通顺。这时候他已经上了金俊山家的院畔。


  金俊山和玉亭他哥同年出生,已经五十二岁了。他家的成份是中农。在眼前这年月里,农村的中农充其量是团结对象,俊山怎么能当党支部的副书记呢?


  金俊山有他自己的光荣历史。一九四八年,解放军向国民党军队大反攻的时候,俊山参加了民工担架队,最后一直跟部队打到兰州。有一次战斗中,他腿上挂了花,就回到村里,被政府评了三等残废。


  五一年他入了党。从这以后,他就和田福堂两个人一直担任村里的领导人。不过,他常当副职,正职都是田福堂。


  姓金的这一族人中,有许多家成份比较高。旧社会,河东的金家在村里主事。而新社会,河西成份好的田家,明显在村里占了上风。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社会几十年,尽管农村的人际关系已经发生了交错复杂的变化,但户族之间的矛盾,平时总还模模糊糊存在着。有的时候,这种矛盾还相当尖锐。在这样的时候,田福堂和金俊山就会表现出某种亲族观念。而且一般说来,两个人身边最亲近的知己,也往往是本族人。当然,金家的许多人成份不好,平时尽量克制,也不过分咋唬。但这族人中,也不乏几条汉子,不服气田福堂,常常曲里拐弯地向他挑战。


  在许多情况下,金家闹不过田家,因为村中的权力在田福堂手中。田福堂本人的能耐是一回事,他还有个在门外当官的弟弟。村里人一般回避和他正面冲突。但金家许多人对紧跟田福堂的孙玉亭,却反感透顶了。可是孙玉亭他哥一家人又在金家户族里很有些威望。玉厚老两口和他们的四个子女,和金姓许多人家的大人娃娃,保持着十分交错的友好关系。尤其是他们家当着一队队长的孙少安,又是村里少数几个让田福堂头疼的人。因此孙玉厚一家人受到许多金姓人家的普遍尊重。由于这个原因,大家对孙玉亭的所作所为一般也就容忍了——他歪好算孙玉厚的弟弟。


  至于金俊山,做事倒很注意分寸,无论谁,他都不专门寻人家的不是。他觉得自己一大把年纪,何必与人争言斗气;除过实在看不过眼,对田福堂和孙玉亭的许多过头做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眼下的世事就兴这种过头做法嘛!他金俊山有能耐和社会的大潮流对抗吗?因此他平时的心大部分都操持在了家事上。他现在的光景在村里也是比较宽裕的。儿子金成高中毕业,在村里教小学,家早娶过,已经给他生养下一男一女两个孙子。女儿金芳出嫁到了米家镇,女婿是个手艺人,光景很殷实。他前两年在旧窑边上又箍起两孔新窑洞,现在儿子住着,一个大院子,一线五孔大石窑,一年四季一家人有吃有穿有钱花,人活一世,已经够满意了……当孙玉亭进了金俊山家的大门时,铁链子拴着的那条大黑狗一扑起来,拼命叫了几声。狗一看是个熟人,叫了几下也就不吭声了。


  金俊山立刻出了中窑。他一看是孙玉亭,马上把他请进窑里来。俊山的老婆赶紧给这个大队负责人泡了一缸子茶水。


  玉亭平时饥肠辘辘,一般不敢在人家那里喝茶;据说茶水碱性大,喝了饿得更厉害。今天他在民工大灶上吃了一老碗肥肉片子,倒需要喝些茶水帮助消化。


  他端起茶缸喝起来,同时扫了一眼俊山家的窑洞。他感觉到了一种富裕和丰足。这时,他内心突然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他想自己跑断腿闹革命,竟然穷得连一双新鞋都穿不起。当然,这种情绪绝对不会动摇他的革命信念,而只能引起他对金俊山的鄙视。哼,什么共产党员!不好好为革命出力,只顾发家致富,典型的资本主义小农经济思想!


  不过,这金俊山终究腿上挨了国民党的一颗枪子,政治根子红着哩!再说,他又是副书记,比他的职位高,他能把人家怎样?福堂不在,队里有个大事,他还不是得跑来请示他?


  这时候,金俊山已经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同时问:“玉亭,你来有什么事哩?”


  孙玉亭在金俊山的打火机上点着烟,接着就把公社徐主任的意思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问:“俊山哥,你看这事怎办?”金俊山有点嘲讽地看着孙玉亭,反问:“你看咱村里谁是阶级敌人?”


  这倒把孙玉亭给问住了。他本来想叫金俊山说出一个人来,想不到这老家伙倒反问起了他。


  玉亭想了一下,觉得还应该逼一逼他。就说:“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你。福堂哥不在,村里的事就看你拿主意哩!”


  金俊山马上说:“玉亭,你怎能这样说哩?这不是村里的批判会,这是公社会战指挥部的批判会!你是指挥部的领导人,这事当然要你拿主意哩!咱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熟悉?你现在不仅代表咱村,还代表公社哩!公社出面搞的事,我金俊山现在也要听你的哩!”


  孙玉亭觉得实在没智慧治住这老家伙了,而眼看批判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好吞吞吐吐说:“……你看田二怎样?”金俊山一下子仰起头笑了,说:“批判田二的什么哩?那人谁不知道是个半脑壳!”


  “他不是常说,世事要变了。就批判这句话!”玉亭说。“那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完全是神经病憨话,能批出个啥名堂?”


  金俊山抽了两口烟,又改变口气说:“不过,你看能批就批吧。我对你的决定没什么意见……”


  金俊山心想,今晚上双水村要是没个人去陪罪,看来玉亭也不好给徐主任交差。既然孙玉亭让老憨憨田二去充数,也就只好让他顶缺去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主持批判会,先走了……”玉亭喝了一口茶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走了。


  金俊山把他送到大门口,说:“你先走,晚上天气冷,我回去披件衣裳就来了……”


  孙玉亭匆忙地从金俊山家的土坡上下来,顺着哭咽河畔的小路,向金家湾后面的小学赶去。他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尿,气得金家一些老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注视她。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棍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干杨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干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干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色。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肉,渴得口干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干杨高虎插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隔壁窑洞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棍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肉口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骚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交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肮脏衣服,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个上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交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摸,已经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色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骚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起此伏。谁家的吃奶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交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站这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性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的人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破脸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的劲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


  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雄健,干活是全村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偏喝。


  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来,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洞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亮。这已经是深夜了。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面不远几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去登记个床位。这是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一两个公社干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他到什么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这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川道里,风特别硬。


  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交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


  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了米家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打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点个火抽支烟吧!


  他撩开两条长腿,手指头里夹着那支卷好的烟棒,就向传来锤声的那边走了过去。他一直走完这条不长的街道,并且出了街那头,才在一个小土坡下面找见了那个铁匠铺。


  铁匠铺的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了一条缝,看见里面红光闪耀,大锤小锤响得如同炒爆豆一般。


  少安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这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打铁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显然是师傅,一只手里的铁钳夹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子上,另一只手拿把小铁锤在红铁上敲打。师傅打在什么地方,那个抡大锤的徒弟就往那里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溅。两个人腰里都围一块到处是窟窿眼的帆布围裙。


  少安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人正趁热打铁,谁也没顾上看他。直等到那块铁褪了红色,被老汉重新夹进炉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才惊奇地打量起他来。


  少安赶忙说:“老师傅,借个火点一下烟。”


  “行!”铁匠师傅用铁钳夹了一块红炭火给他伸过来。少安赶忙凑上去点着了那支烟棒。他听口音,知道铁匠是河南人。黄土高原几乎所有的铁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试想,如果出国就象出省一样容易的话,那么全世界也会到处遍布河南人的足迹。他们和吉普赛人不一样。吉普赛人只爱飘泊,不爱劳动。但河南人除过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技能来换取报酬。


  孙少安点着烟后,因为离炉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于是跹蹴在炉边,伸出两只手想烤一烤火。“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你是哪儿的?”河南老师傅一边拉风箱,一边问他。


  少安对他说:“我是双水村的,给队里的牛看病,天晚了,还没寻下个住处……”


  那位年轻徒弟说:“旅社恐怕人都住满了。”


  “就是的……”少安脑子里继续盘算他到哪里去过夜。“我看你今晚找不下地方了……这镇上有没有熟人?”老师傅问他。


  “没。”少安对他说。


  “噢……”师傅用铁钳拨弄着炭火里的铁块,说:“你要是实在没去处,不嫌俺这地方,可以凑合一下,不过没铺没盖。可这地方还暖和……”河南人由于自己经常到处飘流浪游,因此对任何出门人都有一种同情心;他们乐意帮助有困难的过路人。


  少安一下子高兴得站起来,说:“行!老师傅,这就给你老添麻烦了……”


  的确,他很感激这个河南老师傅。没铺盖算什么,他能在这火边跹蹴到天明就行了,总比一晚上蹲在野场地挨冷受冻强。


  少安问师傅:“这么晚你们还干活?”


  徒弟回答他说:“这件活说好明早上人家来取,不加班不行。”


  少安看炉灶里的铁烧红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金丝猴”纸烟,走过去对那个年轻徒弟说:“师傅,你先歇着抽支烟,让我来替你添几下锤!”


  那徒弟看他这样实心,就很乐意地接过纸烟,把手中的铁锤让给少安。


  少安又把另一根纸烟,恭敬地夹在执钳操锤的老师傅的耳朵上——老师傅现在不仅没空抽,甚至腾不出手来接烟卷。


  等老师傅把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子上后,少安就抡起锤和老汉一人一下打起来。他因为常出去为队里修理损坏的农具,曾在石圪节也是一家河南人的铁铺里抡过这家伙,因此不外行。再说,这是力气活,又没什么太高的技术要求。


  等他抡完一轮锤后,这铁匠师徒俩都夸他在行。少安笑了笑说:“出一阵力身上就暖和了。”


  少安又抡了两回锤,看这把镢头快成形了,就把铁锤又交给那个年轻徒弟。


  老镢头全部打成后,这师徒两个把墙角一个放工具的土台子收拾开,给土台子上铺了一块破帆布,对少安说:“就凑合着躺一夜吧。”说完他们就到里面的一个小窑里睡觉去了。


  少安在地上搬了一个废铁砧子,把自己的罩衣脱了垫在这砧子上,就算是个枕头。他拉灭了灯,在一片黑暗中疲乏地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孙少安在饭铺里吃喝了一点,就到兽医站把他的牛吆上,起身回双水村了。


  一路上,他由着牛的性子走,并不催促它,因此慢慢腾腾,三十里路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在接近城里人吃午饭的时候,少安吆着牛才走到双水村北边的村头上。


  他看见前面的公路上,田二正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什么破烂。等他走到田二身边时,老汉怔了一会,大概才认出这是一个“熟人”。


  少安对他说:“二叔,快回去吃饭!”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了……”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柴烂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吆着牛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死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俩是他队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干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看见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列石上走过来,并对他招呼说:“少安,你等一下……”


  二队长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膀粗,长一对炯炯有光的铜铸大眼。这人悍性很强:脑子里弯弯又多,是金家族里的一条好汉。他父亲就是旧社会双水村著名的文人金先生——老先生五二年就去世了。不过,金家兄弟三人身上没一点文气。金俊武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老大金俊文已五十来岁,性子也不弱。只不过一般不出头露面。这人手巧,杀猪、泥窑、垒锅灶,匠工活里都能来两下,他生养的两个儿子金富和金强,象土匪一样蛮横。俊武的弟弟金俊斌,倒和两个哥哥不一样,老实得已经快成了傻瓜。但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因为有精明强悍的金俊武,谁在村里也不受气。金俊武虽然人长得粗壮,但做事从不靠蛮力,主要用智力周旋。他对长辈很有礼貌,做事在大面子上很宽阔,私人交往中不计较一些小亏小损,而且象少安一样,从不欺负村里的弱者,因此在金、田两族一般人中都有些威望。在村里的强人中间,包括田福堂在内,俊武都有点不服气,但他比较尊重和佩服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少安。这后生和他一样,精明得谁也哄不了,而且一身男子气,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把一队搞得比他二队还好。他尽管和少安关系不错,但两个人心里也常在撬劲:看谁把自己的生产队搞得好。一年下来,他往往都败在少安的手下……


  少安听俊武让他等一下,就扯住牛缰绳站在公路边,等俊武从河道里上来。


  金俊武把粪担子放在路边,抹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水,问:“听说你到米家镇去了?牛不要紧吧?如果这牛不中用了的话,咱们还是换一换!哪怕我使用两天就死了,也不后悔!”金俊武笑着对少安开玩笑。


  “就是一头死牛,我也不换你那三个活宝……怎?有什么事要给我说?”少安问金俊武。


  “你不知道?”俊武看着他问。


  “什么事?”少安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罐子村你姐夫让公社拉到咱们村,正在你家后面的工地上劳教着哩。昨天晚上,还拉在学校院子里批判了一通!”“为什么事?”少安脑子里“嗡”一声。


  “听说是贩了几包老鼠药……”


  俊武不好意思看少安的脸。他担起粪担说:“你快回家去看看!听说你姐引着两个娃娃也到你家里来了……”少安脸上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对俊武说:“你忙你的去。我把牛送到饲养室再说。这是个屁事!多不了白受几天苦,还能定成个反革命?”


  金俊武点点头,担着粪走了。


  少安匆匆地把牛吆到饲养室,给饲养员田万江把药交待下,就折转身向家里赶去。


  孙少安不愿意在金俊武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这个强人笑话他。但他现在内心中充满了焦躁和不安。对于象他们这样各方面都很脆弱的家庭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混乱,甚至使一切陷于瘫痪。而眼前发生的又并不是一件小事。姐夫不仅使一家人蒙受耻辱,而且罐子村他家的生活越烂包,他这里的家庭也就要烂包的更快些——因为他和父亲绝对不可能丢开姐姐和两个孩子不管。他更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家人都指靠他来解决。他不仅要解决事情本身,还同时要安稳一家人的情绪……他现在一路往家里走,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是的,这是公社出面搞的事;如果是本村,他就会立即去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穿插,先找俊山叔,再找金俊武,然后找二爸,最后找田福堂……当然,还有许多人。而且他还不会都直接出面,各种交错制约的力量,就可能使问题得到解决。在双水村这个天地里,他还是有些能耐的。可姐夫是罐子村的,而这事又是公社搞的,和双水村没一点关系。他现在的能力看来无法解决这事。


  怎么办?他上自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还象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只有一点已经清透了:要解决这事,非要通过石圪节公社不可。但公社里除过文书刘根民是他小学同学,能说上话外,其他领导尽管都认得他,但没有什么更多的交情……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奶,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象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站在脚地上,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性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接着便撩起围裙揩干脸上的泪痕,母亲意识到她不能再哭了,以免加重儿子的精神负担。他又问脚地上的妹妹:“你二哥回来了没?”


  兰香说:“回来了,刚出去到金波家寻个东西……”


  这时候,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肩上,又出声哭起来了。少安安慰她说:“姐姐,你不要急躁,事情总有我哩!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千万不敢伤身子,你还要拉扯猫蛋和狗蛋……那两个娃娃哩?”


  兰花不哭了,说:“少平引到外面去了……”


  这阵儿,少安他奶坐在后炕头上,张开没牙的嘴只顾笑着。她看见她的安安就是没死嘛!这不,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少安从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包从米家镇买来的蛋糕,拿出来放在奶奶的被子旁。他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老祖母接过这块蛋糕,指着旁边其余的,说:“叫猫蛋狗蛋吃去……”


  少安看家里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就一个人从窑里出来,转到了院畔上。到现在,他对姐夫的事,心里还是没有一点主意。


  唉,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本事呢!如果说,什么地方有些庄稼活把人难住了,他孙少安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眼里;他自己有信心把别人干不了的活干得出奇的好。可这种事不一样啊!


  他急躁地在院畔上走来走去。


  他看见,院子东头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这树是他们家搬到这里时栽下的,算一算和兰香的年龄差不多了。往年,收麦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摘一两筐金黄的甜杏子。除过一家人大饱一顿口福外,好心的母亲还要给村里一些人家的娃娃分一点。但这两年不行了,他的两个馋嘴小外甥早早就侵害完了。少安十分疼爱两个活泼的外甥,因为姐夫无能,他对这两个孩子担当着责任。他想,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要把姐夫的事有个平和的解决……


  他看见他弟少平一只手抱着狗蛋,另一只手提个口袋,从土坡里上来了。年龄大的猫蛋跟在他后面走着。少平也看见了他,兴奋地加快脚步赶过来了。


  少安问少平:“你手里提些什么?”


  “十几斤白面。”少平说。


  “白面?哪来的?”少安惊奇地问。十几斤白面,对他们家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润叶姐给的……”少平说。


  “润叶?”


  “嗯。”少平接着就把润叶叫他去她二爸家的前前后后都给哥哥说了。最后,少平对他哥一再强调说:“她叫你这几天一定来一下!”


  “她没说是什么事吗?”少安问。


  “没说,就叫你一定来一下……”少平说完,就引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孙少安愣了半天。他忧伤地走到院子东头那棵杏树前,手轻轻抠着树皮,抬起头望着满树雪白的杏花,陷入到往事中去了……
 
第十一章









  在少安很小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田家圪崂他二爸现在住的地方。他们家离润叶家很近。那时候,田福堂的家境虽说比他们家强得多,但还没有发达起来。福堂叔和他爸在旧社会都给富人家揽过工,因此解放初两家人的关系还相当亲密。母亲那时候常带着他和姐姐兰花到田大婶家串门。润叶比他小一岁,两个人正能玩在一起。渐渐地,他们就相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了。少安早上一起来,就哭着要到润叶家去。润叶晚上又哭着要到他们家来睡,田大婶就只好把她送过来,两个孩子常常在被窝里打闹半天也不安息。要是谁家吃一顿好饭,大人也总要给另一家的娃娃端上一碗,或者就干脆叫到自己家里来吃。他两个不论谁过生日,他妈或田大婶总要给他们把一圈白线用红颜料染好,挂在他们的脖子里——这是“锁线”,保佑孩子无灾无病,长命百岁……后来,他们长大了一点,家里和院子里已经没什么意思,就开始溜出家门,到广阔天地里玩去了。


  春天,当桃杏花盛开,柳树抽出绿丝的时候,他们还穿着破烂的开裆棉裤,到阳土坡上刨刨发芽的“蛮蛮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麻又辣——这是在一个漫长的冬天之后,尝到的第一口春天的鲜物。夏天,一入三伏,他们和村里的其他娃娃就脱得一丝不挂,男娃娃,女娃娃,成天泡在东拉河里,耍水,互相打闹着给光身子上糊泥巴。一个夏天过去,都晒得黑不溜秋。秋天,是黄土高原的黄金季节。他们一群孩子就在野外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常常把肚皮撑得回家连饭也不好好吃,在这个季节反而都消瘦下来。冬天,刀子一般严厉的寒风把他们从野外赶回来,只好一整天闷在家里玩。只是在天气暖和的日子里,他才和润叶一块从东拉河的冰上走过去,在金家湾那边的村子里,寻找各种各样的破瓷器片。金家湾过去有钱人家多,打碎的瓷器往往又细又好看,上面还釉着许多美妙的花纹。冬天茂密的柴草衰败下来,这些玩艺儿很容易搜寻到。他们把这些宝贝拣回来,分别放在他们家院子供奉土神爷的墙窑里。唉,在这穷困的农村,孩子们有什么玩具呢?那个年纪里,这些东西就是他和润叶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年年过去,他们家越来越穷了。可福堂叔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强。润叶穿起了漂亮的花衣裳,可他的衣服却一年比一年穿得破烂。但他们仍然象以前一样,在一块亲密地厮混着玩耍。


  在他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给他契起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说:“少安,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和润叶一块玩!”他抗议说。“润叶是女娃娃,你是男娃娃。男娃娃就要到山里学干活。男娃娃怎么能老呆在家里呢?再说,咱这穷家薄业,就爸爸一个人拉扯着你们,没个帮手不行啊!”


  他沉默不语了。他知道父亲说得对。他早朦胧地感到这一天要来的,现在终于到来了。


  就这样,他那虽然贫穷但充满无限欢乐的日月过去了。他从此便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小捆。他甚至学着象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禾套腰一捆,又齐整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一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是个好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他父母亲为此而很骄傲,他也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给人带来的荣耀。


  但是,每天砍柴回来,他饿得要命,家里又顿顿是稀饭,没一点象样的干粮。他喝上几碗稀汤,就愁眉苦脸地从窑里出来了。他知道他即是又哭又闹,家里也没有办法。再说,每顿饭母亲都已经在稀汤里给他捋一碗稠的了。


  每当他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就看见润叶在他家的土墙外面招手叫他。


  他撒腿跑过去,润叶就把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玉米面馍,给他手里塞一个。他贪婪地啃着,感激地望着这个和他一起耍大的伙伴。她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花衣裳,头发也再不是乱蓬蓬的了,梳起了两根黑亮亮的羊角辫。


  在他八岁那年,正是一九六○年最困难的时期。他们家本来就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他二爸又从山西跑回来,麻缠父亲给他娶媳妇。父亲借下一河滩帐债娶过了二妈,并且连住的地方也让给二爸家了。他们家只好从田家圪崂搬出来,在金家湾金俊海家借了一孔窑洞。


  这时候,润叶在村里上了学。她并且跑到金家湾来,让他也去上学。少安这时才明白,他如果继续去砍柴,就要一辈子在山里劳动了。


  于是,他便开始和父母亲闹着要去读书。润叶在旁边哭着给他帮腔。父母亲怎么都乖哄不下他,后来只好同意了。父亲对他说:“我不是不愿供你上学。我以前在那样的年头,都供你二爸到山西去念书。可是,供来供去,还不是回来了?咱祖坟里没埋进去当先生的福气!再说,咱家光景已经过不下去,你不念书,还总能给爸爸帮点忙……不过,既然你上了学,那就要好好学习哩……”


  他于是就怀着欢乐而又沉重的心情,进了双水村小学。他和润叶一个班,并且坐一张课桌。


  在双水村四年的日子里,他年年都在班上考第一名,但也是全校穿戴最破烂的一个。有时候,家里饭不够吃,他就饿着肚子来到学校。润叶几乎每天都要从自己家里给他拿干粮吃。农村的孩子调皮捣蛋,看他两个相好,就胡说润叶是他的“媳妇”。润叶气得直哭鼻子。她以后从家里拿来吃的,也不敢明给他,等同学们下课出了教室,才偷偷塞在他的课桌里。他也是偷偷拿着这干粮,跑到金家祖坟那里去吃……记得十一岁那年,他和润叶已经在村里的小学上到了四年级。有一次,同学们在校院里玩“找朋友”的游戏。他不敢到人圈里去,因为他屁股后面的补钉又绽开了,肉都露在了外面。他看别人玩,自己脊背紧贴着教室墙,连动也不就动。有一个男孩子大概早发现他裤子破了,这时就串通几个人一扑上来,把他拉在了人圈里。所有的男娃娃都指着他的屁股蛋“噢”一声喊叫起来,并且起哄唱起了那首农村的儿歌:烂裤裤,没媳妇,尻子里吊个水鸪鸪……女娃娃们都已经到了懂得害羞的年龄,红着脸四散跑了。


  他又难受又委屈。下午放学后,也没回家去。他一个人转到金家祖坟后面的一个土圪崂里,睡在地上哭了一鼻子。土圪崂上面就是高高的神仙山。他想起了老人们常说的那个下凡的仙女;也想起了那个痛哭而死的男人——那男人的眼泪就流成了脚下的哭咽河。哭咽河,哭咽河,男人的眼泪流成的河……


  他突然听见润叶轻轻地喊他。他慌忙坐起来,臊得满脸通红。润叶站在他旁边,说:“我回家里拿了针线,让我给你把补钉缝一缝……”


  “你不会做针钱!”他不愿让润叶缝那块补钉——因为那是个丢人地方。


  “我学会做针线了,让我试一下!”润叶说着便蹲在他身边,硬掀转他的身子,便笨拙地给他缝起来了。那时润叶才十岁,说不上会做针线,只是胡串了几针,让原来的补钉能遮住羞丑。她的针不时扎在他的屁股蛋上,疼得他直叫唤。她在后面笑个不停。勉强缝完后,她让他站起来走一走。


  他刚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嘶”的一声——又破了!


  润叶捂住嘴,笑得前伏后仰,说:“没顶事!让我再缝!”他赶忙说:“算了!我回去叫我妈缝……”


  小学生活随着童年的逝去而结束了。一九六四年,他和润叶双双考上了石圪节高小。他在全公社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全村人都说他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父亲也很高兴,就让他去了。石圪节离双水村近,可以每天和同村的学生相跟着回家吃饭,花费并不大。那两年,他就象后来的少平和现在的兰香一样,每天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就起身,带一顿干粮,和其他娃娃摸黑赶到石圪节。润叶家里光景好,已经上了学校的大灶,除过星期六,大部分都在学校住宿,不天天受罪跑路了。他们仍然是一个班,还是同桌。他学习好,常给润叶帮助。如果考试的时候,润叶不会,他还偷偷给她看自己的答卷。要是哪个男同学敢欺负润叶,他就不怕别人瞎说他和润叶的长长短短,站出来护着润叶。一次,一个男同学在操场上故意把篮球往润叶身上扔,他过去把那家伙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让老师把他狠狠训了一顿……但是当他上完两年高小,却再不能去县城上中学了。那时石圪节还没有中学,要上初中就得到县城去。到那里去上学,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再不能跑回家吃饭了,要月月交硬正粮食,还要买菜票,更不要说其它花费也大多了。而同时,弟弟少平也在村里上了学。他父亲再也供不起他了。他已经十三岁,不用父亲说,自己也知道不能去城里读书了。他对父亲说:“爸爸,我回来劳动呀。我已经上到了高小,这也不容易了,多少算有了点文化。就是以后在村里劳动,也不睁眼睛受罪了。我回来,咱们两个人劳动,一定要把少平和兰香的书供成。只要他两个有本事,能考到哪里,咱们就把他们供到哪里。哪怕他们出国留洋。咱们也挣命供他们吧!他们念成了,和我念成一样。不过,爸爸,我只是想进一回初中的考场;我要给村里村外的人证明,我不上中学,不是因为我考不上!”


  他父亲在他面前抱住头痛哭流涕。他第一次看见刚强的父亲在他面前流泪。他自己也哭了。是的,他将要和学校的大门永远地告别了。他多么不情愿啊!他理解父亲的痛苦——爸爸也不愿意断送他的前程……就这样,他参加了全县升初中的统一考试。在全县几千名考生中,他名列第三被录取了。他的学生生涯随着这张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就完全终结了!尽管润叶跑到他家来,又象他上小学时一样,哭着让他到城里去报名。但这回用不着父母亲给她解释,他自己就象一个成熟的大人那样,给润叶说明他为什么不能再上学了……当润叶坐着金俊海的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他一个人偷偷地躲在公路上面的土圪崂里,泪流满面地看着她出了村。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切……


  他从此便心平气静地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并且决心要在双水村做一个出众的庄稼人。


  后来,由于他的精明强悍和可怕的吃苦精神,在十八岁那年,一队的社员就一致推选他当了队长。这多年里,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队里和家里的事上。


  在这期间,润叶回村来的时候少了。但不论是她上中学的那些年,还是后来当了教师,只要她回村来,都要给他祖母拿着吃的,到他家里来看望他们。往日友谊的暖流依然在他们心间涓涓流淌。每次见面,他俩总要在一块说许多话。她给他说城里的各种事,他给她说乡里的各种事。不管他说什么,她总是非常有兴趣地听他说……不过,一切也都仅此而已了。记得小时候,不光娃娃们,就是有些村里的大人,也开过他们的玩笑,说她是他的“媳妇”。可是,当他真正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的确是个玩笑。村里人以后也不再开这样的玩笑——甚至忘记他们还曾开过这样的玩笑。总之,谁也不会再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是的,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和一个人可能有家庭条件的区别,但孩子们本身的差别并不明显。可一旦长大了,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会有多大的差别呀,有的甚至是天壤之别!


  ……少安听他弟少平说润叶让他来一趟城里时,一个人愣在这杏树下,怎么也想不到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和她后来并没有什么交往;而他们两家的交往就更少了。她会有什么事需要他到城里去找她呢?


  他想:如果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可没什么闲功夫去逛一趟县城!家里现在危机四伏,他到现在还对这个局面一筹莫展,他怎么能丢下这么重大的事,而为一件小事胡跑乱窜呢?不,他不会去。尽管这可能伤了润叶的自尊心,但以后见面时,他会给她解释清楚的。润叶向来通情达理,她会原谅他的。


  他离开这棵杏树,思想马上又回到他姐夫的事上来。他即兴决定:立刻去找一下金俊武。这老兄脑子里弯弯多,他很想听听金俊武有什么高见。他本来想找他二爸进一步问清情况,但二爸现正在会战工地上,又算是个领导人,他不便出现在那里——等晚上再说吧!


  他已经出了院子,从土坡下来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脑子里刹那间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啊呀!我为什么不到县城找润叶呢?润叶她爸和公社徐主任是好关系,他自己出面给田福堂说他姐夫的事,田福堂会只推不接;要是润叶出面给她爸做工作,她爸说不定会把徐治功说转的。


  对了!只要他给润叶提出来,润叶就肯定会帮忙的。也许田福堂会耍个滑头,搪塞一下了事。但话说回来,现在除过这个关系还有点希望外,其它任何办法都是白跑腿!金俊武在这种事上能有什么灵法妙计呢?难道他自己就比金俊武笨吗?不行啊!一个普通老百姓怎么能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


  好,他现在不准备徒劳地瞎忙了。他想他得很快把队里和家里的事安排一下,这两天就走一趟县城。本来,就是润叶不捎话给他,碰到这种事,他也应该想到去找她帮忙——何况现在正好她叫他来,为什么不去呢!


  他在自家院子的土坡下,旋即折转身,又返回家来了。他感到身上变得松宽起来。


  他进了院子,见少平正给猫蛋和狗蛋摘杏花玩,就问弟弟:“润叶是不是叫我这几天到城里去找她?”少平看他哥这样颠三倒四又问他这事,就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嘛!润叶姐就是让你这几天到城里去找她……你究竟是去不去?要是你不去,我好给润叶姐回个话!”


  少安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弟弟说:“我去……”
 
第十二章









  田润叶把中午饭从灶上打回来,放在炕头那个土台子炉灶上,先没顾上吃。她端起一盆热水开始洗脸。


  这一天够忙的了!早上,学校安排全校红小兵到城外去学军,而且统一规定学生都要穿黄衣服,男学生拿小马刀,女学生拿红缨枪。她是三年级的班主任,忙着检查学生们的这些“武器”是否齐备,服装是否符合学校要求。接着就带着孩子们在城外走了十几里路,捉了一会“特务”。回来累得睡了一阵,还没来得及洗脸,又是教师的集体政治学习时间,只好跑到会议室听学校革委会主任念了一篇“毛选”。眼下就是这样,一星期不上几天课,大都是教师带着学生,学军,种地,上街搞宣传,把人忙乱得不可开交。


  她洗完脸,细心地梳理完头发,才搬了个小凳坐在炉灶前。她望着一碗土豆菜和一个玉米面馍怔怔地出神,还是没有动筷子。学校灶一个月只有二两细和六斤细粮,其余的都是玉米面和高粱米,菜总是白水煮土豆,里面没有几滴油。她忙了,就不回二爸家去,在学校凑合着吃这伙食。


  润叶没动筷子,倒不是嫌这饭菜不好——尽管家庭条件优裕,但她从来不是个娇气人。她现在坐在这里发愣,是在想她的心事。


  自从去年秋天以来,她二爸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起先她认不出来这个敦敦实实的青年是谁,但觉得有点面熟。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李叔叔家的儿子李向前。向前在中学时比她高两个年级,因此她并不熟悉这个人,当时见了面也只能大约判断象是一个学校的。


  向前的父亲也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和她二爸一块共事,到二爸家里来过好些次,她倒认识。向前的母亲听说是县医院的书记,是她二妈的领导,有时也来二妈家串门,她也认识。只是李向前以前从不上她二爸家来。


  可是,自从去年秋天以来,他隔几天就来一回。每次来的时候,总要到她窑里来东拉西扯说半天话。他是县贸易经理部的汽车司机,经常跑外面,因此知道许多省城和外省的事,给她说个没完。每次临走时,他都问她在外地捎得买什么东西不?她都说不买。她在心里对这个人已经有点烦。她已听够了他那些沟里上洼里下的不上串话。但她不好意思表示她的反感——他父母亲和她二爸二妈一块共事,而且他妈还是她二妈的领导!


  可是,有一天,他来的时候,竟然当着她二妈的面,拿出在省城买来的一件红线衣,对她说:“我碰上这么件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合适,就给你捎着买来了。这是上海新出的一种线衣。哈呀,你不知道,买的时候,众人都抢,我插了一回队,还和一个人吵了一架,好不容易才买到了手……”


  她有点生气了,说:“我不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李向前手里举着那件来之不易的红线衣,感到十分尴尬。她二妈赶紧圆场说:“啊呀,你这娃娃!人家向前好心买了这衣服,你应该谢谢人家!再说,你怎不爱穿红颜色?你的毛衣不就是红颜色的吗?”


  她的脸也成红颜色了。为了不让二妈难堪,她只好问向前:“多少钱?”


  “钱什么哩……”向前吞吞吐吐地说。


  “你受了这么大的麻烦,怎能连钱也不要哩!”她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五……就五元钱!”向前只好说。


  “不会是个整数吧?”


  “零头我忘了……”


  “你再想一想!”


  “五元……噢,五元四角六……”


  她二妈正要给向前取钱,她已经从自己的衣袋里把钱掏出,给了他。


  从此以后,当她发现向前一来她二妈家,她就赶忙找个借口躲开,到学校里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避就完结了。那一天下午,二妈从医院里回来,给了她一张电影票,说是他们医院发的,她晚上要做个手术,不能去了,让她去看。


  她问:“什么电影?”


  “听说是《南征北战》。”她二妈说。


  “这电影我以前看过了。”她不太想去。


  “听说这是江青让重新拍的,你再去看一看嘛!”她二妈劝她说。


  她于是吃完晚饭后,就到街上的电影院去看新拍的《南征北战》。


  她进了电影院,找到自己的座位,脸突然“呼”地一阵发烫。她看见李向前正紧挨着她的座位坐着。他早已热情而紧张地站起来,招呼她入座。她没有犹豫,转过身就往外走……


  过了几天,她二妈找她谈了一次,把问题直接了当说明了。她二妈告诉她,向前的母亲托她转告,说向前看上她了,希望她能成为他们家的媳妇。


  她二妈劝她说:“你也不小了,在二妈家住了好多年,我和你二爸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你。你如今在城里参加了工作,婚姻的事我们不操心也不行。你爸好几次给我和你二爸安顿,让我们在城里给你瞅个人家。你二爸忙,顾不了这种事,我就要多操点心。现在向前家主动提出了这事,我倒挺高兴。你李叔叔和向前妈,都是县上有名望的人,家庭条件那就更不用说了。向前的职业也好。你不听人家说,在咱们山区,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


  她二妈一将事情说明,润叶就真正陷入到苦恼中去了。说心里话,要让她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李向前,她坚决不能同意。她反感李向前:浮浅,粗糙,长得又不帅,在外面吃喝得肥肥胖胖,已经不象个青年人的样子了。但她又不能一下子就伤了二妈的面子,因为二妈不是她妈。更何况,她又在人家门上吃了多年饭,人家还给她找了工作……她后来只好对她二妈说:“我一直没考虑这种事……”“那你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妨和向前多接触一下,不要老躲他!”她二妈又劝她说。


  真的,润叶尽管已经长到了二十二岁,但的确还没有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但现在由于这件事的出现,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已经到了一个微妙的年龄。是的,人一辈子也许谁也不能回避这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想不到这样一种人所难以逃脱的法则,这样快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一旦她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眼前就立即浮现出了孙少安的身影,而且自然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个男人在一块过日子的话,她第一个就想到了少安。她和他在不懂得害羞的年龄就在一块了。他对她来说,就象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习惯和亲切。她以前当然没有认真想过少安就是她以后的爱人。因为迄今为止,她从根本上还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现在,当生活已经把这问题给她提出来以后,她就非常自然地想到她的男人就应该是孙少安了。


  在她这样的年龄,一旦内心真正产生了爱情的骚动,平静的内心世界和有规律的生活就一去不复返了。很快,她无论是走路、吃饭、工作,面前总是站着个孙少安:高挺的身材,黝黑而光洁的脸庞,直直的鼻梁,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而且她开始一幕一幕地从小到大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一切。这回忆有时使她发笑;有时使她扑在床上痛哭流涕;有时又使她既发笑也流泪……唉,晚上再也不会躺下看两页书就睡着了!她半夜半夜地翻来覆去合不住眼,一次次拉开电灯,又一次次把电灯拉灭。寒冬腊月,她在被窝里却感到发热,将被子蹬在一边,把两条发烫的腿放在外面凉一凉……可是,她怎样才能给少安说这事呢?难道这死家伙就从来一点也想不到?唉,他们后来见面也少多了……过了一段日子,田润叶才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少安现在是农民,而她已经算是吃一碗公家饭了。


  可这又算什么呢?古时候,还有皇帝的女儿看上平民老百姓的哩!她们宁愿为了爱情不享受皇宫的荣华富贵,而跟着所爱的人去受一辈子苦。他们双水村的神仙山,传说就是天上玉皇大帝的女儿,为了人间的爱情而变成的。天上的神仙都可以用死来殉情,何况凡人田润叶只是个小学教师罢了。


  她想她要是和少安结婚了,干脆就回双水村教书去……她白天黑夜想她和少安的事,已经到了神情恍惚,不思饮食的地步,而且对班上的学生也失去了她惯有的耐心,动不动就训他们,工作上也接二连三出差错。因为她二爸的关系,学校领导看来不好批评她,但她自己已经觉得有点不象话了。


  她决定马上和少安谈一次。


  她不想回村里找少安。村里人都认识,两个人不好多接触;再说少安常出山劳动,也没机会。晚上更不行。农村不象城里,两个男女晚上呆在一块说话,闲言碎语不光双水村,整个石圪节公社都会传得风一股雨一股。


  最好是少安到城里来!这里人生,并且男女在一块是惯常的,不会引起别人的飞短流长……当她听她弟润生说,少安的弟弟少平也来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很快想到让少平给他哥捎个话。于是她就到中学找了一趟少平。她看见少平和他哥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对这孩子也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她看见他穿得破破烂烂,感到非常难过。她想起当年少安上学时,也就穿这样的破衣服。她立刻把自己省下的五十斤粮票都给了少平,还把她这个月剩下的全部工资也给他了……现在,田润叶坐在炉灶前,还是没有动筷子。


  她不想吃饭。她想着少安。她焦急地等待着他来。已经两天过去了,他还没有来!少平明明给她说,他答应这两天就来。可“这两天”已经过去了,他为什么还不来?少安!少安!她在心里不断地呼叫着他的名字……润叶这两天没有回二爸家吃饭去。晚上她也睡在学校的宿舍里。她怕万一少安来了找不见她——她捎话让他直接到学校来找她……


  这两天,她坐在学校的宿舍里,只要门外有脚步声,她的心就一阵狂跳。有两次她听见有人敲门,就赶快迎到门口,原来是她们学校的女老师叫她去参加政治学习,让她败兴极了。


  她现在把衣服也换转了,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制服罩衣,看起来朴素多了。她知道少安没有一身象样的衣服,她的衣服要叫他看起来不拘束才行。她还让与她关系要好的一个女老师,把她的两根漂亮的辫子剪成了短帽盖,只用一根绿毛线扎了一绺头发,看起来既朴实又显得成熟了一些,这使她很满意。所有这些精心的准备都是为了那个人——可他现在还迟迟不到!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面前的饭碗。碗在火边烤着,还很烫手。她又摸了摸放在碗筷上面的玉米面馍,已经冰凉了。她想,不吃饭也不行,总得凑合着吃一点。


  她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敲她的门。她一把将碗撂在炉灶上,也不管闪手撒了一炉灶菜,就跑过去开门。还没等她把门打开,她妹妹晓霞就咯咯地笑着闯进来了。润叶心一凉,说:“死女子!象个土匪!”


  晓霞毛衣外面披个衫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了看撒了一炉台的土豆块,说:“啊呀,姐,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了,不回家吃饭,在这里赌气吃这种烂菜?”


  润叶拿过扫帚,把倒在炉台上的土豆块扫在铁簸箕里,说:“这几天学校事多,我不得回去。家里没什么事吧?”“你不记得了?今天是我外爷的生日,六十五大寿,不摆一桌还行?我妈让我来叫你快回去吃饭。幸亏我赶来了,要不你把这碗土豆块早吃光了。快走吧!”晓霞催她说。


  润叶想:徐大爷过生日,是个吉庆事,她不回去对老人不尊重。


  她只好把自己的门一锁,跟晓霞回她二妈家去了。
 
后退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