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一篇随贴。
文字这东西真好,跟赶不走的恋人似的,离不开便是缘分,一生赶不走便一生离不开,一生就都是爱情中的喜乐和幽怨了……
[FONT=宋体]等[/FONT]
[FONT=宋体]杜杜[/FONT]
[FONT=宋体]清晨,[/FONT] [FONT=宋体]这家化验诊所生意兴隆,长队一排,出门就延窗拐了弯。一天揭开序幕,最拥挤和繁忙的,竟是疾病和疾病的所有者们。这个群体中,风霜一世的老人成了当然主力。据说,很多人天不亮就带着方便椅和书报有备而来,不像等着抽血,倒像野营扎寨,东一句西一句问着早,闲闲的,淡淡的,不似有病。[/FONT]
[FONT=宋体]天光透过窗纱在眼皮上跳皮影戏,爱人的微鼾在枕边响,世界还在静悄悄。自问:老了?早醒已经不需叮铃铃的表铃。假寐到墙钟移到[/FONT]6[FONT=宋体]点半,有诗句在头脑里晃:飞鸿无影,夏梦无痕。对自己笑笑,空腹出门,去凑那早起的队列。上班的车流已经蠕动,开得舒心。红灯时,看天,有片浅淡的早云,一圈桔色金边,刚飘过去,又一片飘来。[/FONT]
[FONT=宋体]竟是早到的,第四位,权且称自己做四姐。四姐无事可做,从包里掏出木心散文集,读了一句:“世界是整个儿的,历史是一连串的,文学所触及的就是整个的世界和一连串的历史。”便发呆,眼前这些排队的,也是世界的微分子,历史的微元素,可以变成文学,比如,一篇可以包括在世界里、亦可变成历史的文字,或许终被[/FONT]Archive[FONT=宋体]进国家图书馆,更大的可能是顺手丢弃,丢进网络,或者丢进字纸篓,都一样,被历史淘汰。[/FONT]
[FONT=宋体]一辆车拐进停车场,拐的猛,和地面发出摩擦的尖叫,众人注目,眉毛挑起来,又平下去,眼神亮了亮,又灭了。站队的,姿态各异,仍旧低头事己。扫视,队列已经十人长,静静的,像画,雷诺阿的舞会画,逼真,传神。雷诺阿的画虽然是画,却可以看到声音;这幅,虽然立体,却无声,正适合清宁的早晨仔细端详。[/FONT]
[FONT=宋体]排第一的是位红脸老人,深蓝[/FONT]T[FONT=宋体]恤,白色窄檐阳帽,白色齐膝短裤,平底运动鞋,那打扮在绿茵如毯的高尔夫球场最恰当不过。因袜边雪白,腿就显得黑,瘦干一条,幸亏坐着,如站起来,定会激发我上前搀扶之欲。座椅是网编的折叠椅,蓝白相间,扶手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早为酷热做了擦拭的准备,看得出他老人家在这门前排队已经久经考验。虽然是清晨,那脸却红光照人,竟比朝阳还艳丽,人生的厚实和经验密布在皱纹里,抬眼时,眼睛因衰老混沌了颜色,猜想一定是深蓝的,那样高挺的鼻子,年轻时只有配了蓝眸才够帅。一本厚厚的小说摊着,读得似乎专注,似乎又不,时不时擦汗,老花镜碍事,绊来绊去。不知是真有汗,还是怕冷落了毛巾。阳光虽然亮堂,毕竟是清晨,威力还在预备之中。门外这一小时的等待,我始终无汗。[/FONT]
[FONT=宋体]第二位是位印度模样的老人,没自带座椅,在巴掌窄的窗沿上搭个边,坐得尴尬,不像坐着借力,倒像让窗沿被迫顶着,虚坐。连鬓白髯宽宽阔阔占了半张脸,因为肤色黝黑,那灰白的半张就格外夸张,如画上去的围嘴。白围嘴衬着黑眸子,双目深邃,便炯炯有神起来,答应早安的问候全靠了眼睛和四周的皱纹,皱纹一撮,慈眉善目的弥勒一般。嘴巴反正深藏在胡须里,冲不破重围,有了这对笑眼代嘴,倒也不必去冲破了。半小时后,一位老妇停好车,下来,一身洁白莎丽从头裹到脚,围巾上浅花雕缀,裹着一张同样黝黑而慈祥的脸,一步一挪,腿脚明显吃力。老人便离了窗沿去搀扶,换了老妇来坐窗沿,原来是替老伴儿占位的。妇人说[/FONT]:[FONT=宋体]“早茶我烧好了,放了姜,回去就可以喝。”稍坐,又说:“这窗台坐不得,咯!”说罢站起身,来回走动,虽蹒跚,却不停。印度人擅喝姜茶,清热解暑宝胃,自然养生之道和中医传统异曲同工。我冲着老妇微笑点头,一为她蹒跚却行走,二为她迟来却在背后贤惠着,三为她对窗台的爽直态度,四为她和他三言两语的默契。围嘴老人已经坐回来,和我一样离不开这难受又好受的窄窗台,隔着第三位,我俩成了唯二的窗台青睐者,有了共性,便同谋似的亲近着。[/FONT]
[FONT=宋体]第三位也是带了座椅的。坐着,已在队列里颇显奢侈,座椅又是折叠椅中高级的一种,宽大扶手,杯袋,一只保温咖啡杯插着,被频繁吸允,两腿交叉翘着,享乐的滋味便在等待中更显奢华。自然是老人,没戴帽子,白发在晨风里轻抖,却戴了太阳镜,阳光笑容从一开始就迎上来,我下车走来时那声[/FONT]morning[FONT=宋体],只有他出声地回答,每有加入行列的,他也照例[/FONT]morning[FONT=宋体]一番。仰脸坐着,东西张望,断断续续哼着什么口哨,似乎随时可以和谁开始一段谈话,亦可和谁在五分钟之内成为朋友。可惜身前身后都是低头之人,大多尚滞留在昨夜梦里,或探索在今日的未知中,像他这般清醒和渴望着的,终究不多。虽然隔着太阳镜,我亦感到他目光的勤劳,多少不忍,说:“好天!是不是?”他舒了口气,好像终于揭了谜底的爽快,答:“好是好,就是缺雨,草都干死了,旱啊!”我想起昨天和好友闲聊,好友虽不是华裔,却颇懂节省,说处理过的饮用水用来饮草,太可惜。我对着老人的太阳镜笑了,道:“是旱,草甭提了,我种花种菜,这些日子,水和浇水的时间就都不够用呢。”于是聊花、聊菜。他干脆斜放了椅子,迁就坐在窗台上的我,直接而正面的目光方便交谈。他问:“你这样年纪,爱当园丁的不多,我孩子们大概和你差不多大,院子要么不管,要么请人来管,我们有时间也过去帮着收拾一番,你倒懂不少。”我谢了,说:“半路出家,这两年才学,哪里懂,总学不完,四季更迭,草木有知,不知的倒是我们做人的,和自然相比,我只觉渺小,像这个。”我指着脚尖前方一个正在爬动的蚂蚁,两人便笑,第一位和第二位老两口也抬了抬头,探了探身,看我的脚尖,跟着笑。[/FONT]
[FONT=宋体]从四姐往后,开始拐弯,免得队伍登上马路。高高低低,人挡人,竟数不清。四姐起身出队去数,共[/FONT]24[FONT=宋体]位。除了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捧着电子书在看,一位毛头黑小伙插着耳机晃着身体在听,一位穿短裤吊带背心的四姐悠悠然在想,其他多是皱纹纵横的,或无所事事地张望,或有所事事地翻书,或盯着对面的星巴克发愣,或冲着过路的车辆浅笑,黄的白的黑的,男的女的,各色皮肤在房檐下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光芒,展示各自不一样的姿态、和同一样的耐心。[/FONT]
[FONT=宋体]顺手翻了一页手中书,正是福克纳在西点军校的一段讲话,说:“如果民族主义进入文学,便不再有文学。……值得诗人去写,值得人们去创造音乐、绘画的那些问题,是人心里的问题,与你属于哪个种族,肤色是什么,没有一点关系……”[/FONT]
[FONT=宋体]早晨的清凉渐渐散去,阳光白白地越来越亮。穿着护士服的女人终于步履轻盈地走来,一手端着咖啡,一手灵巧地开门。七点半。第一位、第三位起身收拾折叠椅,队伍开始蠕动。[/FONT]
[FONT=宋体]四姐收了书,独自微笑。身体,也同文学,和哪个种族、肤色是什么,关系不大,不同的病一样地得在不同的身体里,抽血化验,生老病死,周而复始。生命,本来就如此简单,本来亦如此复杂。光光来,光光去,来去之间内容丰富,从光光走到光光,并非易事。[/FONT]
[FONT=宋体]等待中,我参透了什么?其实,又何必去参透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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