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基督徒

我那解不开的义和团情结

  我所接受的偏见,正是我所向往和喜爱的。它们已经溶入我的心灵,成了“我的”偏见。

  很久以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青年时代时并不知道耶稣是谁,却仇恨基督教,并且,把它视为“洋教”呢?我被意识形态的宣传骗了,这不假,但这不是事实的全部。因为在我有可能了解基督教时,我对它的敌视反而加深了。难道我心中真的有一种力量,它以仇恨基督为目标吗?

  我生长在中国北方的一个小镇,在文化大革命中读完高中。那时,我没听说过上帝。不是我想知道上帝而无法知道,也不是知道了上帝而不承认他,只是知道上帝的途径一时被封锁了。我被“洗脑”洗得如此之彻底,以致于我不但毫无兴趣证明上帝的存在,连否认他存在的念头都没有。这不是我敬畏上帝不敢否认他,而是洗我大脑的那架机器,连否认上帝的存在都不鼓励,生怕人们在认真地否认上帝的过程中,产生对上帝存在与否的兴趣。尽避如此,我从民间还是得到了一些关于神明的观念,诸如佛、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灶王爷等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从心里接受了意识形态宣传,把宗教信仰统统都看成是迷信。于是,我把童年时听说的神明,都归为迷信。就这样,在意识形态教育下,我在心中清除了迷信的信仰,从而把整个心灵都献给了“伟大领袖”,把他当做神来崇拜,任由他塑造我那幼稚的心灵。

  就这样,一直到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我不仅从来没有见过《圣经》,就连“福音”这个词也没听过。我把《毛主席语录》当成“红宝书”,经常背诵它。饮下了鸩酒,反以为是香摈。正是在响应毛“批林批孔”的指示的过程中,我形成了对基督教的强烈偏见。(注1)

  那是发生在一九七三年到一九七四年间的事。那时,整个中国没有几本书不被视为“毒草”而允许人们阅读。我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了郭沫若等人的若干中国历史著作,还有几本关于鸦片战争、义和团的小册子。在那个扫荡文化的年代,读这些书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精神享受。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繁重体力劳动之后,我常读它们至深夜。对书中的观点和结论,我毫不怀疑,更无法想像学者可以选择一定的历史资料来为特定的政治目的服务。

  在教科书历史的影响下,我对基督教在华作用形成了如下的看法:传教士是在列强的不平等条约的保护下,到中国进行文化侵略的;他们是帝国主义侵华的急先锋;传教士和殖民主义者是一路货,都要瓜分中国,把中国转成他们的殖民地;华人基督徒是中国人的败类,帝国主义的走狗。(注2)

  这些观点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从没考察它们是否合历史真相,也没有想到这是意识形态的结论,还以为那是我的独立见解。我在理智上形成的这些偏见,和在情感上对督教的厌恶交织在一起,使我视基督教为中国人在精神上的仇敌。

  到美国后,我曾哀叹自己出生在一个仇恨基督教的世界中,我能够反思自己的偏见之前,就已经成了偏见的俘虏。但是,有什么好值得埋怨的呢?我所接受的偏见,正是我所向往和喜爱的。它们已经溶入我的心灵,成了“我的”偏见。

  在偏见的束缚下,后来,我虽接触了基督教在华近代史的正面作用的历史资料,但对它们视而不见,见而不思,思而不明其义。我拒绝重新审查自己的偏见,更没有反省我那扭曲了的情感。我顽固地抱着偏见不放,还自认为是坚持真理!

  我本一微不足道的书生,既不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又不能传一己之言于百世,但为什么却总是固执己见?并且,这所谓的“己见”也大都是他人之见!这只因为,在我的心灵中,潜藏着一个邪恶的灵,它恨天国,恨上帝的儿女,恨上帝的道。它恨上帝!它喜欢偏见,它用偏见扭曲我的心灵,要把我引向永久的死亡,彻底地毁灭我。

  从古至今,基督教从来都不是西方人的信仰,而只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止于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也是一部分非西方人的信仰。

  进入八十年代后,我逐渐开始独立地探索人生。在这过程中,我渐渐地对耶稣产生了一定的兴趣。

  在大学期间,我所景仰的一位教授的教诲,使我明白了;宗教在人类精神生活中有其独特的崇高价值。只要人类存在,宗教是不会消亡的。读研究生时,一位著名学者指教我说:西方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各有其特点,彼此之间的差异很大,笼统地谈西方文化而不加以缜密的区别和分析,无益于理解文化的中外古今之别。(注3)

  这些观点对我启发很大。我认识到:我大谈西方人、西方文化、西方信仰,根本没有深思细辨这些概念的确切所指,说话大而不当,空而无实,不仅不同西方国家的精神生活,各具特色;即使一国内部,不同的民族及社会阶层之间,精神生活也有显著的差别。百万富翁和芝加哥街头的流浪汉虽然吃同样的汉堡包,听同样的爵士音乐,但怎能想像他们的所居、所行、所思、所愿,会在同一个世界?

  我也不再相信关于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的宣传了。为了表现我的独到见解,我高扬宗教在道德生活中的伟大价值。在向我的学生━━中层干部授课中,我从正面的意义引用过耶稣的话。我这样作,当然不是为了彰显上帝的真理,而是标新立异。这又怎么样呢?耶稣基督毕竟走进了我的精神视野,使我在思考人生意义的过程中看到:耶稣,是我无论如何也回避不了的。

  耶稣虽然走进了我的精神世界,但我并不让他占据我精神天地的中心。我自以为开明地把基督教放在与佛教、伊斯兰教、印度教同等的地位,视耶和华与佛、真主、梵天为异名而同实的最高实体,是居住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用不同的名字敬拜的同一位神。所以,我坚持认为:基督教是西方人的信仰,是维系其伦理道德的基石。虽如此,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耶稣的某些教诲,是人类共同需要接受的精神宝藏。

  随着对基督教了解的加深,我发现:我不能说基督信仰是西方人的信仰。在西方,基督信仰从来没有成为、也不可能成为全体西方人的共同信仰。在信仰基督的人中,虽然有一部分是西方人,但他们只是西方人的一部分。从古至今,基督教从来都不是西方人的信仰,而只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止是一部分西方人的信仰,也是一部分非西方人的信仰。

  我问自己,在人看来,基督徒有东方人、西方人之分;但在基督的眼中,人的主要区别是什么呢?是东方人与西方人?还是富人与穷人,有权人与无权人?根据我对基督信仰的了解,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区别。在耶稣的面前,人都是罪人。所不同的只是有两种罪人:承认自己是罪人,信耶稣并且愿意悔改新生的罪人;不承认自己是罪人,不信耶稣并且固执地按己意而行的罪人。

  当我固执地把信耶稣同西方人联系起来时,我的眼睛只盯在地域和人的肤色上。由此,我也就限定了自己,把我等同于一个地区━━中国;一种肤色━━黄色;一种人━━在茫茫的宇宙中找不到一己之根的孤儿,无可奈何走向永恒灭亡的逆子!

  西方人的信仰是什么与我何干?与我生死相关的问题是:基督徒所信仰的上帝,是不是又真又活的神!

  我虽然承认基督信仰的价值,但还是受到把基督教视为“洋教”的影响,担心信了耶稣后,中国人的言谈、举止和心灵就会被“洋化”了。我编织了这噩梦,自己吓自己。但是,自从来到美国后,我却亲眼见到了另一幅图景:在北美的一些华人,他们是基督徒,但心仍挚爱着中华;一些华人很西化,但并不信耶稣。无论信或不信,从大陆以外来美的华人,大都显得比自己更好、更多地保留了中国人的礼节。

  在当代生活,怎可能一点也不西化?西化与否,这只是文化影响的问题,而不是个人生命取向的问题。但是,当圣经宣布上帝的独生子耶稣是为世人的罪而死在十字架上时,它留给我的是,而且仅仅是二者必居其一的选择:信耶稣,还是不信耶稣;生命基督化,还是非基督化;不与上帝同心,就是与上帝为敌。

  对我最具讽刺意味的图景是:我亲眼看到我所认为的“洋教”,并不是“洋人”必然相信的自己的宗教。在美国人中,信佛的有之,信真主的有之,信梵天的有之,什么也不信的,亦大有人在。当我和他们诋毁基督教时,我们的心相通了。东西方之别消逝了,我们共享一个信条:相信自己。我,就是我的上帝!

  从东方到西方,一大批政治信念绝然不同的人们,竟在与耶稣为敌上结成了同盟!东方掌握了绝对权力的政治集团,用宣传机器围剿基督信仰,用批斗、监禁、杀头对基督徒进行暴力的迫害;西方舞文弄墨的文人和政客,则运用讲演、书籍、广播、电视等媒介,或是玩弄基督信仰,或是打着耶稣的招牌牟利。在东方,基督徒被视为社会公敌,十字架乃是被诅咒的标记;在西方,信仰基督成了见不得人的个人隐私,十字架变为被欣赏的装饰品。

  包令我吃惊的是,我在读书中发现,一些认真地寻找证据去推翻基督信仰的西方文化人,他们诚实地、小心地求证关于耶稣死后复活的记载是荒诞的神话。但求证的结果却是:耶稣基督的复活是无可否认。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征服了他们那一颗诚实的心灵,使他们写出了捍卫上帝真道的鸿篇巨著。(注4)

  耶稣是何等伟大!竟有人通过认真地否定他而找到了他。令这些西方人转变的,不是因为他们是西方人,而是因为耶稣死后复活;不是他们不加批判地接受了基督信仰,而是他们不得不向真理投降;不是他们认同于与其同文同种的西方宗教,而是他们找到了在天上的父━━上帝。

  西方人的信仰是什么与我何干?与我生死相关的问题是:基督徒所信仰的上帝,是不是又真又活的神!当面对着这个绝对性的问题时,我一下子变得赤裸裸了:我是一个人,仅此而已。什么东方人西方人,无关紧要。

  面对戴德生这个外国人,我不得不问自己:我的中国心何在?

  在美国,我平生第一次可以自由地阅读有关基督信仰的书籍,这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精神天地,一再突破了我以往那狭隘的视野。当我读完戴德生传时,他那颗挚爱中华的心灵,活生生地面对着我,刺得我的心发酸,发痛。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了自己心灵的渺小以及生命的卑微。戴德生如此挚爱耶稣,挚爱中国人,任我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之动情!

  义和团事件中,在戴德生创立内地会工作的传教士中,有五十八人殉难。此外,还有二十一个儿童遭害。“房屋、衣物损失殆尽,却无一点怨言。遍查受害者及其亲友的书信,不见一句怨恨、报仇或要求赔偿的话。戴氏主张内地会公物,一概不作赔偿之要求,即使中国官府情愿赔偿,也不接受。”(注5)

  读至此,我的心实在无法平静。鸦片战争后,西方列强再三地侵略我的祖国,烧杀掠夺,割地赔款,中国几度面临亡国的危险。但是,在中华儿女大难临头之际,基督的儿女竟拒绝中国政府送上门的赔款。这能是帝国主义侵华先锋的作为吗?如果戴德生爱中华不是出于至诚、至性,他能作得到吗?

  我突然感到:戴德生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因他挚爱耶稣使我看到了上帝之子的神圣之爱。他那颗爱中国人的心,若不是从上帝那里得到无穷的光源,怎能源源不断地放出灵性的光芒?怎能说出:“假使我有千镑英金,中国可以全数支取;假使我有千条性命,决不留下一条不给中国。”(注6)

  扪心自问:假如我有十万美金,我能让祖国全数支取吗?假如我有千条性命,我能决不留下一条不给我的骨肉同胞吗?假如我的亲友家人遭此横祸,我能连一句怨恨、报仇或要求赔偿的话也不说吗?戴德生的豪言壮语,我说得出,但作不到。

  我爱中华,并没有像戴德生爱得么投入,那么真挚,那么专一。他爱中国人,是由于他首先并且始终爱耶稣;我爱中国人,是由于我是中国人,在中国长大。他爱中华,可以舍弃一切,因他把一切交给了上帝;而我即使舍弃一点东西,也难以忘记那是我的。

  以往,我曾忘情地低吟:“我的中国心”。但面对戴德生这个外国人,我不得不问自己:我的中国心何在?

  谁能告诉我啊,外国传教士向中华儿女传福音,错在了哪里!

  若不是来到海外,置身于肤色、种族、语言、文化与自己大都不相同的环境中,我很难对传教士产生恻隐之心。正是这设身处地,使我在了解第一位更正教的传教士━━马礼逊的事迹时,心肠不由自主地变软了。

  马礼逊于一八一七年来华传福音。当他告别不同意他来华传教的父老、亲友、师长时,那生离死别的痛苦,他除了向耶稣诉说,还能向谁倾诉?在华传福音,他遭到我的同胞和他的同胞的共同反对,面对那些杲滞、怀疑、冷漠、嘲笑、仇恨的目光,若不是从神那得到安慰,他怎能忍受心中的孤独?他离国十七年后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返归故里。这期间,他望了多少月圆月缺。他用了十二年的心血,为我们中国人译出了世界上第一部中文圣经。但当他死于广州时,竟无葬身之地,不得不移灵柩于澳门。

  了解这一切后,令我齿寒、意寒、心寒,人死于异乡,已很悲哀了。但死于异乡竟无葬身之地,这岂是一个哀字能了得。而这人竟是为爱异乡人而死的,死无怨言。且唯有这一死,才能表达他对异乡人至死不渝的爱。异乡人━━我和我的同胞啊,我们至今还以中国人的名义诅咒他们,我们的良心何在!

  读过戴德生、马礼逊等人的传记后,我又阅读了一些书籍,渴望更进一步地了解更多的西方传教士的心态。在上一个世纪和本世纪五十年代以前,他们为什么会从先进的欧美来到我落后的祖国,义无反顾地走上了传教这条艰难的道路?“剑桥七杰”(一八八五年来华传教的七位英国剑桥大学毕业生)的传记,使我明白了,原来他们是为了拯救我的同胞的灵魂而走上了到中国传教这条道路。为此,他们舍弃了在英国的绵绣前程,甚至变卖了自己庞大的家产。选择走这条路,他们的灵魂不是没经过痛苦的挣扎,但最终,他们还是顺从了耶稣的召唤:向万民传福音。

  是耶稣死在十字架上这个决定性的事实,赢得了他们的心,使他们决心告别当时英国人那种马马虎虎的信仰,为信仰耶稣而付出生命的代价。“除非你对上帝完全降服,你不能知道他的心意;然而,一旦你降服了,他就会告诉你,他要你作什么。”(注7)他们说到了,也做到了。

  将心比心,谁不爱自己的父老乡亲?谁不恋生我养我的那一片故土?谁人无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哪个情郎不思与心上人绵绵细语?茶一盅、酒一壶,即便是生死之交的君子,亦渴望友谊地久天长。热血好儿女,谁不想成就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走遍海角天涯,谁不觉乡音最亲?但是,听到了耶稣那一声轻轻的呼唤:跟我来!他们就放下了这一切,走上了传福音这条由荆棘和鲜花铺成的小路。

  要是我,能放下这一切而走上这条不归路吗?不能。因我根本不想听耶稣的呼唤,所以,我走我自己的路;因我内心一无所有,所以,我想拼命抓住人们所拥有的一切;因我舍弃不了自己,所以,我不容神进入我的生命。

  那么,我过去确信传教士向中华儿女传福音错了,根据在哪里呢?是他们选错了传教对象,还是他们错误地接受了传福音的命令?如果我认为他们选错了传教对象,我必须证明:从过去、现在,到将来,没有一个中国人需要福音。否则,即使有一个人,就没有任何人有任何权利禁止传教士向他传福音。我有权选择自己不去天堂,但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伴我进入地狱。如果我认为传教士所服从的那个叫他们传福音的命令错了,我还必须证明:无人有权下达这个命令。但这个命令不是来自哪个王卿侯爵,总统首相,而是木匠的儿子耶稣。是他说,“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万民听。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可十六15~16)因此,耶稣是谁,他是否有权力发布这个命令?这才是问题的核心。若我不能证明耶稣无权发布这命令,我就无权责备传教士服从耶稣,而只能责备他们完成这命令时表现的好坏。我问自己,我能证明耶稣无权发布这个命令吗?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想证明这一点,但最终都失败了,难道我也要像他们那样不自量力吗?

  传播福音的大道啊!你是由十字架铺成的,并且,仅仅是由十字架铺成的。

  回顾历史我也看到,外国传教士在华传教的历史中,确实有许多不光彩之处。有些基督徒不愿正视它,这只能进一步地伤害中国人的民族情感。因鸦片战争以来那至深至痛的历史创伤,还在中国人心中流血流泪!

  如何看待这些不光彩的历史篇章呢?

  中华民族素无嫉妒排斥不同宗教之心,佛教和回教来华上千年,虽遭文人的笔伐,但民间百姓则大都能与佛教徒、回教徒平安相处,但鸦片战争后,中华儿女之所以视基督教为洋教,主要不是源于宗教原因,而是起于基督教在华的传播始终和中国的国耻相连,和列强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相伴。(注8)

  我忘不了啊,列强以武力迫使中国对基督教开放,以传教和保护传教士为借口,一再向祖国发动侵略战争。多少中华好儿女,因此流血丧命;多少大好的锦绣河山,因此归为强盗的版图;多少黄金白银,因此流进了帝国的金库。这真是伤天害理啊!

  我不能不愤慨!在传教士中,有人卷进了参与制定侵华不平等条约,有人成了侵华军队的情报员、翻译官!他们的活动怎能不使中国人认为基督教是帝国主义侵华的工具呢? 他们传给中国人的是祸音,这祸音至今余音未绝。我实在无法认同他们的行径。我想,若是耶稣在这种情境,他会怎么样呢?他会宁肯再次走上十字架,也不屈服于强权,与刽子手合作。在被压迫者遭欺凌受迫害时,耶稣站在被压迫者一边。

  我不能不耻辱!有的传教士竟打着传教的旗号欺压中国的平民百姓,干涉官府诉讼,在动乱中趁火打劫,发不义之财。.注9)从他们的所作所为中,中华儿女感受不到耶稣是爱,他们由此而仇恨基督教,不在情理之中吗?耶稣的榜样使我明白了,传教士到中国,不应是中国人伺候他们,作他们的奴仆;而应是他们为中国人服务,作中国人的仆人。那些欺压百姓的传教士们,他们不配作耶稣的儿女。他们的坏榜样,导致了一些中国人拒绝十字架。

  我不能不羞愧痛心!许多传教士用不平等条约保护他们传福音,心安理得地居于特权地位。既然如此,他们能全心全意地依靠耶稣吗?他们能使中国人相信耶稣是基督徒的真正依靠吗?那强大的特权是他们软弱的象征。我同情他们的软弱,但不能不批评他们使基督的福音由此而蒙羞。福音最初从耶路撒冷传到罗马帝国,传到西方,靠的是什么?是刀剑吗?是权力吗?是金钱吗?是不平等条约吗?不是,统统不是!它靠的是基督徒的忠心,是殉道者的鲜血,是基督与基督徒同在。传播福音的大道啊,你是由十字架铺成的,并且,仅仅是由十字架铺成的。

  他们不是帝国主义侵华的走狗、帮凶;而是上帝的使者、信徒。

  我很遗憾地看到:某些传教士自觉不自觉地怀着西方文化优越的感觉,歧视、贬低中国和中华文化,把传播福音和传播西方文化混淆在一起。从而,使我的同胞把福音误认为是属于西方的。他们羞于与中国人为友,这深深地羞辱了中国人,并阻碍了福音的传播。他们的可悲并不在于他们没有以爱心和患难中的炎黄子孙站在一起。而在于,他们没有像耶稣那样以信心背上十字架,走向上帝。

  但是,在我也亲身踏上传福音这条艰难曲折的路,并碰了许多钉子之后,我才产生了一种新的心态:即虽然那些真心爱耶稣并传福音的传教士并不完美,但我视他们是我的至亲兄弟姐妹,并以此为荣。他们的某些行动伤害过我的同胞,我愿意为此而向我的同胞道歉,因他们来华传福音不止于是为了我的父老乡亲,也是为了我。若没有他们当年传来的火种,不会有我今天的得救。

  我渴望我的同胞能接受我的道歉。这绝不是我虚伪地故作姿态,而是出于我的信仰。我的道歉是真诚的,因我和他们传的是同一个福音,尽避我们对这福音的理解在细节上有所分别,但我们信的是同一个主,同一个上帝,他们是我的弟兄姐妹。所以,我在他们的错误上也有份。我不推卸我的责任。

  我渴望我的同胞不要继续因对往事还耿耿于怀而拒绝福音。若你们对传教士的怨气、火气和怒气还没有消掉,就把它们统统倾泻到我们中国基督徒的头上吧。我乐意承受这一切,因为我今天作的,正是继承西方传教士们昨日未竟的大业:向你们传福音。我的同胞啊,不要再被偏见、误解和仇恨蒙蔽你们的心了!向耶稣敞开心灵吧!他是我的主,也是你们的主。他是天地万物的主!

  铁的历史事实是我无法否认的:即众多的西方传教士是出于爱耶稣而来到了我的祖国,向华夏儿女传福音。虽然他们的宗教知识和工作方法免不了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但他们的最大依靠不是不平等条约,而是耶稣。他们手中拿的是圣经,不是枪炮;他们播种的是福音,不是罂粟。尽避由于语言、文化、教育、历史和风俗习惯的不同,使他们对中华文化有许多误解,但他们爱中国人的心是真诚无伪的。他们不是帝国主义侵华的走狗、帮凶;而是上帝的使者、信徒。

  当然,有些历史事实至今还使我困惑:为什么坚船利炮随圣经相继而来,鸦片与福音接踵而至?但我至少明白一点:没有那炮声,封闭了数百年的国门不会自动打开,沉睡了近千年的中国人不会从因循守旧的停滞中惊醒,现代化的基础科技器物文明的建设,不会迈出第一步。

  反覆阅读圣经后我更坚信,列强的强权意志不仅丝毫代表不了耶稣的意志,反而违背了他的意志。列强侵华,源于其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强盗本性。鸦片糟蹋了中国人的性命,也玷污了福音。强盗虽打着传教的旗号,但终究是强盗。无论他们遮上多少块遮羞布,也遮不住殖民帝国的无耻。

  虽然如此,但福音在中华大地毕竟传开了。这奥秘,谁能猜透呢?

  埃音在华传播的历史唤醒了我的良知。它告诉我,既然我知道中华儿女视忘恩负义为无耻,视知恩当报为知义,就永远也不该忘记:若不是传教士昔日大声疾呼,也许我们亲爱的母亲和姐妹至今还裹着小脚。若不是传教士把第一位留美学生容闳带到美国,我们还谈什么留学!西医西药和西医医院都是传教士在华奠基的,这救了无数中国人的性命。近代意义的学校和大学,是传教士创立的。近现代知识的传播,是由传教士开始的。汉译圣经国语本对白话文的影响,连散文大师周作人也给予了高度评价。是传教士在华开创了最早的孤儿院、精神病院、盲人学校、聋哑人学校,等等。这其中的哪一项不值得大书特书、不值得中国人感恩!(注10)

  我以往安然地享受这些恩惠,却从没说过一句谢谢。这,难道不是忘恩负义吗?

  我的心哪,系着一个解不开的百年义和团情结。

  反覆思考历史,我问自己,我明知从景教传入大唐,福音在华传播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我明知基督教是世界性的宗教,可还是偏把基督教称为洋教,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意识和下意识支配着我呢?

  那是充满了鄙视、轻蔑、排斥和抗拒的心理。那是迷茫、失落、恐惧和仇恨的下意识。那是血液中奔流的陈旧古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是心思 分辨了数千年的华夷之辨,凡四夷.“洋人”、“鬼子”)皆不如己,他们无知、愚昧、野蛮、心智未开、道德低下。那是说不出口的受尽蹂躏的民族耻辱感,被几个自己瞧不起的小对手打得一败涂地,又不得不公开认输。那是倍受挫折伤害的民族自尊心,回顾祖宗的丰功伟绩,充满了自尊;面对现实,则心怀不平、不愤而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我的心哪,系着一个解不开的百年义和团情结!

  这义和团情结,它是许多历史声音的回响,它是无数扭曲心灵的映照。曾国藩着《讨粤匪檄文》抨击太平天国军“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教、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注11)在他的话中,有我对基督教的同样无知和恐惧。晚清时的李东远说:“通商则渐夺中国之利,传教则并欲夺华人之心。”(注12)在他的话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狭隘和封闭。一九二二年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非基督教运动宣称,“宗教是麻醉剂”。提出“有宗教则无人类,有人类则无宗教。宗教与人类不能两立。”(注13)这话也表达了我对基督教的仇恨。我以往只疑惑,官方的宗教政策何以如此残酷,竟让无数无辜者的鲜血横流。但我从没意识到,正是我心中那无名的仇恨,使我不自觉地也成了侩子手的帮凶。

  愚昧无知、盲目排外、恐惧变革、对外封闭、自我欣赏,纠缠在我心中的这个义和团情结,使我不自觉地把对耶稣的信仰,排斥在我的视野之外。基督教中,我只看到了耶稣是外国人,基督教是外国宗教。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上帝,更看不到我和上帝那不可分离的生命联击。我的生命力萎缩了,衰落了,它不敢面对耶稣向我发出的挑战。我用“洋教”这个借口,懦弱地把自己裹起来了。

  我耻于问自己但又不得不问:我们这些炎黄子孙,还有几多大汉的气度、大唐的雄风?大唐百姓的多数并没有把佛教视为洋教,反而有玄装西天取经之壮举、禅宗顿悟见佛之创新。他们的生命力充满了生机,心胸开放,心态康健。他们有信心、有见识、有魄力去接受外来的新文化、新知识、新价值的挑战,以宏大的气度包容、接纳、吸收新的精神食粮。这不仅没有损害他们的民族自尊心,反而把中华民族的精神境界提高到了新天地。

  可是,当我们面对那强大的西方,求救的却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通过咒骂━━他们是洋鬼子,一吐心中的闷气、晦气、怨气━━怒气。民族屈辱感和盲目排外情绪彼此交错,使我们把与洋字沾边的一切东西,都作为排斥的对象。实在打不倒的又很实用的东西如“洋货”,就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崇拜并谄媚它们。从排外到媚外,仅一步之遥。

  我清楚的看到了,这导致我卑怯的义和团情结后面,隐藏着一个空了壳的民族自傲心:我们有多么伟大的祖宗和辉煌的过去啊!中华在地理上是天下的中心,在文化上更是如此。中华的文字、文学、礼仪、典则、制度、道德,乃举世无双之文化精华。(注14)这种强烈的民族优越感,为我们带来多少自尊、自豪、自大、自傲和自满。

  而今世道变了。往事不堪回首!我们虽不是百事不如人,但科技上不如人,民主上不如人,法治上也不如人。精神文化和道德价值,这是我们的最后防线了。反对包括基督信仰在内的西方精神文明,是我们唯一可以自怨、自慰、自怜、自欺的了。我们的精神天地,实在太可怜了。

  我也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纠缠我的义和团情结,也包含了一份悲苍之情:那是面对列强灭文灭种,中华儿女不得不发出的救亡图存的怒吼,那是天下兴亡,匹夫必须承担的重任。尽避我们的先辈一再被强盗打败了,但并不能证明强权就是公理。而先辈留在天地的那股正气,寻找的是永恒的正义!

  但是,若没有上帝,天下有何永恒的正义可言!

  终于到了那一天,我敞开了自己封闭的心门,奉耶稣的名向天父祈祷:天父啊,鸦片战争以来那民族耻辱和历史伤痛,折磨我多年了。这心灵的煎熬,带来的只是仇恨!那洋教的偏见,曾使我的理性几度迷失,今日我要挣脱这枷锁!心头的怒火啊,你燃烧吧!我情愿被你烧死,也不愿任你再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了。

  耶稣啊,熄灭我心头的怒火,让我畅饮你赐下的生命清泉,归向你,心灵得安息。
  
  敖注:
  1·“批林批孔”是“批判孔子和林彪”的简称,它是毛泽东晚年发动的又一个政治运动。
  2·这是中国大陆官方史学界在八十年代之前,对基督教在华近代史的作用的结论。
  3·参见张岱年,《文化与哲学》一书,教育科学出版社,1989年。
  4·这方面的代表着是麦道卫着的《铁证待判》,更新传道会出版。
  5·《戴德生━━挚爱中华》,第292页。
  6·同上引,见该书封面。
  7·见浦乐克,《剑桥七杰》,校园书房出版社。
  8·英传教士宓克指出:“以武力强迫中国驰禁基督,使基督教徒与佛、回二种外来宗教的信徒,立于不同的基础上。因为佛、回二教之所以不受迫害,是自然发展的结果,而基督教的流布,则与中国国耻相联系,在当代中国人的记忆中,创伤仍深。”见林治平主编,《近代中国与基督教论文集》,第94页,宇宙光出版社,1981年。
  9·唐德刚,《传记文学》第62卷第4期,第22~24页,传记文学杂志社。
  10·查时杰,“一百七十年来的基督教”,林治平主编,《基督教入华百七十年记念集》,1977年,第3~28页,宇宙光出版社。
  11·谢扶雅着,转引自《基督教与中国思想》,第286页,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90年。
  12·参《福临中华》一书。
  13·参王治心着,《中国基督教史纲》,第二十章,1959年。
  14·殷海光,《中华文化的展望》,书中的第一章,“天朝型模的世界观”,对此心
  态有精彩的分析。
 
第二章 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
  尽管在情感上我排斥基督教信仰,但在理智上却无法漠视它在西方历史中所一再造成的划时代变化。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基督教唯我独尊,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是代表西方文化的宗教信仰。这就使我心安理得地拒绝相信耶稣。但是,在思考中国如何实现政治民主化,经济现代化的问题时,西方文化又是我怎么也回避不了的。
  八十年代中期,我阅读了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注1)它使我看到:禁欲的新教伦理精神是发展出理性资本主义的主要动因。新教伦理不仅不把追求财富和金钱的活动视为罪恶,反把它和荣耀上帝联在一起。勤奋工作是美德和道德义务,是基督徒的天职。而禁欲主义的节俭,必然导致资本的积累。
  这给了我当头一棒!我所厌恶的基督教,它的新教伦理竟构成了现代化在西方兴起的精神动力。一个古旧的福音,竟能通过现代化的过程而造福苍生百姓!基督信仰怎么能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呢?我不信上帝,所以,只好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 历史必然性” 和“ 历史偶然性” 的概念,来解释这一现象。
  尽管在情感上我排斥基督教信仰,但在理智上却无法漠视,它在西方历史中所一再造成的划时代变化。尤其是对西方人心灵的影响。几千年来,西方伦理的基础主要是由基督教奠定的。宗教能提供一定的道德教训,并造就许多卓绝伟大的心灵,这都不足令我惊奇。令我惊奇的是:在基督教中,我竟发现了人类伦理的基本原则━━爱!(注2)爱你的邻居如同爱你自己一样。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对待你们,你们就要怎样对待别人。这些都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万古不易的金科玉律。
  我知道,这金科玉律基于上帝的神圣之爱和对上帝的爱:真爱就要爱你的仇敌;真爱就要饶恕人对你的过犯;真爱就要承认自己灵性的贫乏;真爱就要背起受苦的十字架;真爱就要服事他人;真爱就要完全信靠上帝,把一切奉献给上帝。
  对我来说,这一切可谓超凡入圣,进入了人的理想境界。这样,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若这些原则具有普遍性,那它就不会仅仅适用于西方人的心灵。若连仇敌都必须爱,排他性从何谈起?我不愿得出我不喜欢的结论,我的灵魂在沉默中固执己见。
  固执己见使我置身于众多的自相矛盾之中而不自觉。热爱民主的我,在国内的理论讨论会中多次疾呼:民主没有阶级性,它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政治形式。具体的民主制度虽依时代和民族而各有特色,但它包含的基本原理是共同的。权利平等、权力制衡、多数决定并保护少数、自由选举,这些原则适用于一切民主政体,并为之所必须。来到美国后,通过阅读书籍我才知道,这个具有普遍性的民主制度的基础,来自于基督教的根本精神:人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所创造的制度亦如此。因此,对权力必须加以限制和制衡。人是由上帝创造的,在上帝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因此,人应享有同样的权利。   基督信仰在西方文化中到底造成了什么?代表了什么?这使我这个渴望中国现代化的知识分子不得不三思。
  我无法否认西方物质文明的伟大,于是,就否认产生它的精神基础。
  我在情感上反感、排斥西方文化,但在享受西方物质文明的丰硕成果时,却觉得它很适合我,对我没有什么排斥。尽管我知道物质文明是西方文化的重要部分。
  初到美国,使我最震惊的就是其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那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大小汽车、四通八达的通讯网路、那洁净的超级市场、湛蓝色的晴空、满目的绿色,这些使我的心在嫉妒之余不得不承认:西方物质文明的确是伟大的。
  令我感慨更深的是,我在生活中能轻松地享受到文明的社会生活。不论在商店中买多少东西,都会看到笑脸、听到谢谢。排队时,没见过有人夹心。不小心碰到了别人,他竟先说对不起。公共洗手间中洁白的卫生纸,没人偷。住宅区附近漫步的野鹅,居然不怕被人抓回家宰了吃。
  我无法否认西方物质文明的伟大,于是,就否认产生它的精神基础。因它是人的肉眼看不见的,我可以强辩。我辩解说:不错,西方文化在物质文明科学技术这个层面、在民主制度的普遍原理、在社会生活的公共准则,是不具有排他性,属于全人类;但在精神文化上、在信仰上,它有排他性。我无视这精神文化、这信仰和西方社会生活之间多方面的复杂联系。我只想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于是,我看到的尽是黑暗!种族冲突、家庭解体、毒品泛乱、枪枝失控。随时随处可见的广告,极尽勾引消费者欲望之能事。充满传播媒介的色情、暴力,不断挑逗人的情欲之火。个人心灵如此之空虚,竟无一物可以填补。彼此见面时,问候的话热得发烫,道一声再见后,留下的是淡淡的冷漠,深深的孤独……
  看到了这些黑暗现象后,该怎样解释呢?我知道西方社会道德的衰落,是由于众多的西方人失去了信仰,他们用享乐、金钱和性爱代替了上帝。我这么想,不自觉中陷进了自己设下的陷阱:既然我那么讨厌基督教,那么,人们拒绝它岂不正合我意?既然我认为上帝不存在,那么,不信上帝,岂不是十分正常?我怎么可以指望用我认为虚无飘渺的上帝来束缚人类呢?
  造成西方文化中的黑暗现象的根源在哪里?难道它真是由于西方人背离了耶稣所产生不可避免的恶果吗?
  基督徒啊,你们在西方文化中为基督作了什么见证?
  为了帮助我摆脱疑问,有的基督徒朋友对我解释说:西方文化中的好东西是由基督教带来的,而坏东西都是背离基督教的恶果。在许多基督教读物中,作者们也常常回避基督教与西方社会黑暗面的复杂关系。
  黑白如此分明,我很难相信。说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好东西,是由基督教带来的,我承认。但若说西方文化中“ 一切” 好东西,都是基督教带来的,那就有背于历史事实了。从荷马史诗,到苏格拉底哲学,到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学、诗学,到古希腊的雕刻、古罗马的法律等等,西方文化中的许多好东西,并非来自基督教。
  把西方文化分为好坏两个部分,这太简单化了。虽然,福音的真理简单明了,但却不能把它简单化。简单化只能使人头脑简单,远离真理。
  我认为,西方文化中的某些黑暗现象,不能说与基督教毫无牵连。不然,无法解释中世纪的黑暗,也无法解释马丁路德开创的宗教革命,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许多人目睹了某些基督徒的生活后,坚决不作基督徒。所以,我渴望基督徒能诚实地告诉我:基督徒中和教会中存在的丑恶现象,是与基督有关,还是仅仅与基督徒有关?是与圣经有关,还是与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有关?基督徒对圣经的理解,打上了西方文化的什么印记,基督徒的生命在西方文化中,又打上了什么样的印记?
  我要问:基督徒啊,你们在西方文化中为基督作了什么见证?你们是把基督带进了西方现代文化中,使文化基督化;还是把现代西方文化带进了基督教中,使信仰世俗化?人们看见了由你们的日常生活所作的见证后,竟怀疑基督信仰的生命力,这原因何在?
  是西方文化具有排他性,进而使基督教中排他性盛行?还是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从而蕴育了西方文化?
  世人经常指责西方的基督教有排他性,确实值得基督徒深思。我在基督徒生活中观察到的某些现象,使我相信那些指责不全是人们凭空杜撰出来的。例如,有些基督徒慷慨激昂地批评一切其他的宗教,但他们竟没读过一卷佛经,也不知《可兰经》为何物。经常看到这些后,我能作什么感想呢?
  基督徒常常对我宣称,他们的信仰是唯一真实的。基督徒当然有权利这么说。但我最希望基督徒敢于对我说:看看我的生命,若不是基督在其中作主,它不会变得这么美好、圣洁。在这人欲横流的世界,唯有那真信仰所造就的圣洁生命,才能使我相信,基督信仰能造就出排斥这世界的、邪恶的新生命。
  我在历史中也发现了基督教的排他性。从十字军远征的宗教狂热,到威逼伽利略,否认他的科学理论的愚昧无知,到把布鲁诺活活烧死的宗教裁判所对异端的残酷迫害,都是基督教这一宗教团体所具有的排他性的明证。我一直想知道,当加尔文用火刑把异端科学家塞尔维特送上黄泉路时.注3),他可曾听见耶稣的声音,“ 父阿!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 (路二十三33)
  看到历史的这一幕幕,我无法不叹息,基督教啊,多少罪恶借汝名而行!
  历史上和现实中基督宗教内部的争斗和排斥,更使我确信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东正教,天主教东西对峙,犹如水火。新教与天主教势不两立,情同仇敌。在新教内部,不仅信义会、长老会、圣公会和浸礼会这四大宗派彼此排斥,相互责难,不仅自由派、基要派和福音派吵个不停,就连一个小宗派内部也分为许多小小的派别,各自抓住自己的一得之见,就宣称普天之下,唯我独真,并迫不急待地把基督教再进一步分裂。整个基督教,成了一个不断地制造分裂、乱哄哄的机器。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想了很久。是西方文化具有排他性,从而使基督教中排他性盛行?还是基督教具有排他性,从而蕴育了西方文化?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相信不会有一个非此即彼的明确答案。有些关系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清楚,若上帝存在,他与人之间必有无限的差别。除了耶稣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言行,能完全体现上帝的旨意。所以,没有任何一个宗派,有权宣称它代表了上帝的全部真理,没有一个基督徒完美无缺。基督徒和基督教会在基督 的合一,以承认彼此的差别和不同为前提,以承认自己和自己的教派在灵性上的贫乏为条件。
  基督徒啊,不要再把“ 基督教国家” 这个虚假的观念挂在嘴上了,这是帮耶稣基督的倒忙。
  有的基督徒和基督教读物,为了证明基督教的伟大,常常爱说“ 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 。当我听到和看到这些话时,我心中激起的直接感情,除了厌恶就是愤怒!因为在这话中,我嗅出了白人的种族优越感。它排斥非西方的国家,把他们置于道德上和灵性上低下的地位。
  若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那么,它的性质必然体现了基督的精神。我的分析是,国家是合法的强制性力量,而基督教,则是以爱上帝为核心的精神力量、灵性力量。这两种性质力量的方向,是根本不同的。
  我的最好论据是,即使在基督教与国家权力合一的时代,西方国家也没有体现基督精神:为死人祷告、相信炼狱、崇拜殉道者、圣徒和他们的遗物、朝拜圣地、特别是迫害异端和非基督徒,这些都远远背离了基督信仰。(注4)
  并且,政教合一既伤害了国家权力,也玷污了基督信仰。国家权力把它的一切活动都标上神圣的标签,这就加剧了世俗权力的腐败;而世俗权力则堂而皇之地干涉基督信仰,并让信仰承担它所犯的罪恶。
  基督徒随口就说西方国家是基督教国家,他们大概没想到,这对那些饱受西方国家之苦的人们,感情的伤害有多大。但受害最大的则是基督信仰本身,因它使人们自然地把西方国家的殖民主义、霸权主义同基督信仰拴在一起。当那个自命为基督教国家的英国,以其帝国炮舰的霸道,迫使中国人民接受鸦片达半个多世纪之久时,众多的中国人正是把传播天国的福音,同扩张殖民帝国的霸权联在一起。
  纵览历史,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基督教国家。“ 基督教国家” ,它过去不存在,现在不存在。.注5)至多,它在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心中存在,以显示白人的种族、文化的优越性。因此,我想大声疾呼:基督徒啊,不要再把“ 基督教国家” 这个虚假的观念挂在嘴上了,这是帮耶稣基督的倒忙。时至二十一世纪前夜,不该再把基督与国家权力拴在一起了,耶稣的英名,不应继续再被一国、一族、一集团之私所侮辱。让天国和帝国各归其位吧!
  在某些基督徒中,还有一个流行的论调:即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似乎在建国初期,美国还是一个基督教国家。对这个论点,我也不敢苟同。
  美利坚和众国成立于一七八九年。在此之前,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的是印地安人。难道就因为他们没建立自己的政府,就得任由白人在他们的故土上建立国家吗?说美国是以基督教立国的,也得先问一问埋在地下的印地安人那累累的白骨,看看被赶进了保留地中的印地安人那绝望杲滞的目光!
  〈独立宣言〉宣称“ 人人被造平等,他们的创造者,赋予了他们某些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所以才在人们中间成立政府。” 这话说得不错。但当美国的先父们通过这些原则时,他们中有几个人把黑人当做人?他们中有几个人相信印地安人、白人、黑人都来自同一个创造者?为什么当他们为脱离英国的统治,获得自由而战时,自由仅仅是白人的自由。而白人自由的存在,恰恰以黑人被剥夺自由的权利为条件。还有,那些在自己的土地上被杀死,被赶走的印地安人,他们能相信写在〈独立宣言〉上的那些黑字是真的吗?
  也有的基督徒乐意炫耀一些统计数字,以此表明西方国家的大多数公民是基督徒,或基督教是在西方占主流地位的宗教信仰。每听到或看到这些统计数字,我总觉得有点可笑。怎么,西方竟有如此之多的基督徒!
  在这些号称基督徒的人们当中,有多少人实际上相信的是耶稣?看看他们的生命,谁敢相信他们相信的是耶稣。当个人主义成为人们道德选择的最后依据,当消费主义主宰著人们的日常生活,信仰不过是这些人生活中的一个小点缀,或是一个从小就形成的令自我感觉良好、并且失去了还有点不舒服的习惯而已!不止如此,信仰本是起于人内心而现之于人的生命,怎能用统计数字来计数它呢?
  我之所以不相信世上有基督教国家,是基于这样的推理:既然基督教认为人皆有罪,那么,由人所创立的一切事物,就总会在某些方面打上罪的烙印。即便庞大如国家,也无法摆脱罪的羁绊。但是,耶稣来到人世,乃是召罪人悔改,而不是召有罪的国家悔改。人若承认自己是罪人并接受耶稣为救主,在灵和真理中敬拜上帝,上帝之灵就可使人重生,变为属于基督的人。但是,国家既不能悔改又无法重生,它怎么能成为属于基督的国家呢?基督的国是天国,天国是由上帝亲自掌权的。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是由上帝亲自执掌权力的呢?人世间有无数悲剧,一幕幕都是由国家权力一手导演的。历史上有无数罪恶,一件件都与国家的活动不可分割!
  我在福音书中还发现,耶稣是把救恩赐给了每一个真心相信他的个人。但是,他从来没说他要把救恩赐给国家或某些特殊的国家。因此,任何国家都没有特权垄断对耶稣的信仰,也没有资格标榜自己是属于基督的国家。
  如此这番阅读和思考,使我的民族主义情感得到了满足。什么东方西方,没有一个国家是基督教国家。可是细一思量,又觉得不对头,我不相信世上有基督教国家,却认为基督信仰应限于西方国家的民众;我明知基督教发源于中东,它从起源上完全属于东方,但却把它归结为西方文化!
  我问自己,我宁愿陷入矛盾而不愿面对的是什么?我是在逃避耶稣!我为逃避耶稣寻找藉口。基督教属于西方,而我是东方人,所以,我不需要耶稣作我的救主,这就是我的藉口。以种族为藉口来回避信仰上的是与否,连我也觉得自己太可悲了。
  西方文化包括了极其丰富、错综复杂的内容,把它们归为基督教文化,这至少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像夸耀西方国家是“ 基督教国家” 一样,有些基督徒还夸耀“ 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 。我认为,这就像古代的中国人夸耀华夏文化天下无双一样,非常荒唐。
  什么是文化?这本来就是一个争论纷纭的问题。我比较倾向于泰勒(Tylor)的定义:文化是一个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法律、道德、风俗,以及任何其他的人所获得的才能和习惯。(注6)
  那么,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的人们,他们想表明基督教属于文化的哪些内容呢?
  科学知识本身没有信仰的属性,也不表达任何特定的信仰,既没有基督教物理学,也没有基督教生物学。不错,确实有一部分最伟大的西方艺术同基督信仰直接相关,但基督信仰的光辉并没直接照耀在西方的一切艺术中。论及西方的法律,既不能说它们是完全依据基督信仰制定的、并准确地体现了基督精神,也不能说法律的实施程序,合于基督精神。至于信仰和道德,基督信仰何时成为全体西方人的共同信仰和共同道德呢?西方文化包括了极其丰富、错综复杂的内容,把它们归为基督教文化,这至少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
  基督徒宣称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这无形中为我接受基督信仰又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文化障碍。因为它把非西方国家的人们接受基督信仰,同接受西方文化连在一起了。因为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这就不能不在许多热爱本民族文化的人们中,造成极大的心理反感。因为它把叛逆的个人与宇宙及人类的创造者之间对立的问题;变成了不同文化之间对立的问题;变成了全盘接受西方文化的问题;(唯有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变成了抛弃本民族文化传统的问题。(所有非西方文化都是非基督教的文化!)这对于我这个挚爱中华文化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让我在遭受了民族的奇耻大辱后,还要颂赞这耻辱是我的光荣。(注7)
  若西方文化真的是基督教文化,那么,人们批评传福音是西方文化侵略就言之有理,而拒绝信仰基督也可以理直气壮了。因为西方文化中包含了那么多腐败没落的垃圾,为什么非接受它不可呢?
  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排斥基督信仰的文化因素,它与基督信仰之间,始终存在著紧张的对峙关系。
  就我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而论,西方文化从源头上就不完全是基督教文化。它是多元的,而不是一元的。希伯来文化及基督教信仰、希腊文化、罗马文化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西方文化的多条源头。希伯来和基督教文化以崇拜独一真神为核心,希腊文化推崇理智和科学,而罗马文化则重视法治和组织,这都是文化史常识。所以,只能说西方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基督教文化,而不能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
  我承认,基督教确实给西方文化带来了重要影响,但西方文化中的非基督教成分也深深地影响了基督教。只是这互动影响产生的结果,虽有些是有益于补充和丰富基督教的,但并非一切都有益于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著排斥基督信仰的文化因素,它与基督信仰之间,始终存在著紧张的对峙关系。基督徒怎能面对这现象而说西方文化是基督教文化呢?
  基督徒应正视那些敌基督的精神力量在西方文化中的恶性膨胀。它们在历史变迁中大大地畸形化了,片面化了,绝对化了。个人,而不是神成了衡量万物善恶的尺度。理性,是判断真伪的根据。利益,是人的活动的出发点。科学万能,幸福至上,我是我命运的主人等等。于是,没有绝对真理,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进而,相对真理也没有,本来就没有真理;真理、道德和价值不过是美丽的词藻。天堂是梦幻,他人是地狱,人生是绝望。若你非得有个希望,那希望的尽头,还是虚无的深渊。
  西方文化啊,你是从哪步开始走向堕落的?
  以往我听到“ 西方的没落” 这类议论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歹毒的惬意。但多次阅读圣经后我看到,西方文化在精神上、灵性上堕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正是其中包含的基督信仰不断遭到排斥的恶果。这不能不促使我反覆思考:耶稣是谁?为什么排斥对耶稣的信仰,竟使强大的西方在精神上破产了。
  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与基督信仰本身这二者之间,也存在著重要的区别。
  认识到西方文化并不是基督教文化,并且,西方文化的堕落与其背离基督信仰不可分割,这对我的认识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解放。由此出发,我更进一步认识到: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与基督信仰本身这二者之间,也存在著重要的区别。存在于西方文化中的基督教文化,它的某些部分是由西方不同的民族、历史和传统形成的,带有浓厚的西方色彩,它是作为基督教在西方文化中存在的文化部分;而对耶稣的信仰则是由上帝启示给人的,它是作为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信仰部分而存在的,并且,构成了它的核心,它不受西方文化的限制。
  基督信仰源于上帝的启示;而环绕这灵性之光五颜六色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则出自于人的创造。基督信仰的根据是圣经,而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们,对于圣经的不同解释,则带来了有差别的信仰生活,它构成了同一信仰的丰富、多彩的个体表现。在圣经中所宣示、神的话语,具有永恒的真理性;而西方的神学家、宗教家所创造的神学体系,则必有其偏颇、不当、谬误之处。源于上帝的基督信仰,它具有普遍性、绝对性,不为西方独有,而为东方西方一切信耶稣的人所共有;出自于西方人的西方基督教文化,则不具有普遍性、绝对性,它可能是西方独有的,也可能是东方西方共享的。
  在美国,男人进教堂作礼拜时系系领带,新娘在教堂结婚时披白纱,这是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西方文化因素。其他文化中的人们是否这样作,不涉及信仰,无关宏旨。但是,走遍天下,基督徒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们都同属一个身体,一个圣灵,一个盼望,一个主,一个信仰,一个洗礼,一个父神。(以弗所书第四章)
  正像人接受耶稣不需要全盘西化一样,我即使不相信上帝,也不可能并且实际上也没有全盘接受中华文化。
  把基督信仰放在世界文化这个大舞台中,该怎样看待它与中华文化的关系呢?
  我认为在文化这个层次上,排他性是荒唐的。基督信仰是由耶路撒冷传到中东,再传到西方的。但它并没有要求西方人都成为以色列人。即使在使徒彼得、保罗的时代,他们也没有要求外邦人全部接受犹太文化。中国人若相信耶稣,他们完全不必全盘接受西方文化。基督信仰的前提条件是接受耶稣,而不是接受西方文化。
  即使在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个层次上,排他性也是狭隘的。虽然西方的基督徒在近两千年的历史中,创造出了绚丽多彩、适合西方人心灵和民族特性、敬拜耶稣的各种文化。但这对其他民族和文化的人们来说,只能是一个借监。中国的基督徒不应是他的西方弟兄姐妹的复印品,他们应发挥独创性,创造出适合中国人心灵和民族特性的崇拜形式,写出有独创性的神学著作。
  我更看到,不能笼统地谈论排他性。基督信仰传到西方,它并没有排斥一切西方文化,而只是排斥一部分反基督信仰的西方文化成分。而那些伟大的西方神学家、宗教家,如奥古斯丁、阿奎那等等,他们正是从西方非基督教的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才创造出其伟大的神学体系。由此我理解到,中国人接受耶稣,并不需要排斥一切中华文化,而只是排斥一部分反基督信仰的中华文化成分。
  正像人接受耶稣不需要全盘西化一样,我即使不相信上帝,也不可能并且实际上也没有全盘接受中华文化,而只是有选择性地接受了某些中华文化。因中华文化自身就包含了许多彼此互相排斥的因素。所以,信耶稣必然导致排斥中华文化的某些成分,这是在情理之中的。
  难道中华文化的某些因素不该排除吗?如尊古保守、轻视事物、菲薄知识、不重变革。如汉儒鼓吹的“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及其在当代的变种等等,它们毒化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心灵和生命。这些毒瘤,早该彻底割掉了。
  但这种排斥,并非意味排斥整个中华文化,如仁义礼智、忠孝廉耻、仁者安仁、舍生取义、天人和谐、和而不同、刚健有为、身体力行等等。中华民族的这许多宝贵的精神宝藏,在许多方面与耶稣的话语并没有非此即彼的冲突。它不是信仰基督的障碍,而是成为一个好基督徒的助力。
  这样,我看到了人们所不满的基督教排他性的核心:即是否真有一个如圣经中所说的又真又活的上帝,并且,唯有通过信靠耶稣,才能成为上帝的儿女。(注8)
  人们既不能把一个假的东西当作上帝来崇拜,也不能把一个真神不当作神来崇拜,也不能把任何一个伪神和真神放在一起来崇拜。
  当我指责基督教唯我独真时,我从没认真反思,我这话在宗教真理上有什么意义。更没有想一想,就不同的宗教形态而论,排他性是否是它们的共同特徵。
  世界上存在著几大不同的宗教形态,如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印度教。不同的宗教形态都把自己的道视为最高真理,排他性是它们的共同特性。即使自认为最没有排他性的佛教徒,亦引证佛陀的话说:“ 任何宗教的形式,假使包括了四圣道和八正道,就是真正的宗教。” (注9)如果不包含这些呢?佛教徒显然认为它不是真宗教。
  若一个宗教在义理上不包含任何排他性,对任何与之不同甚至相反的义理都相容并收,并视之为同一最高真理,那倒是不可思议了。若佛教徒把默罕默德的话视为最高真理,一日五次朝著麦加念南无阿弥陀佛;而回教徒相信耶稣是上帝的最后使者,真主即是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基督徒以佛经和〈可兰经〉为上帝的话语,那么,宗教信仰岂不是世上最滑稽的东西吗?
  我问自己:不同宗教之间的相互排斥与我何干?我纠缠于基督教是否排他于我何益?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不同宗教在最高真理这一问题上的相互争论、相互排斥,而在于有没有最高真理。换言之,是否有一个上帝存在?若不存在,一切的争论我都可以不在乎;若真的存在的话,我必须明白,不同宗教所宣称的那些上帝中,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很明显,不同宗教所宣称的上帝,不可能同时都是真的。既然它们认为上帝只有一个,因此,有多个上帝一定是假的,不真的。但这不排除在这些宗教所说的上帝中,可能有一个不是假的,而是真的。人只应相信这独一的真神。总之,在信神这个根本点上,人们不能不排他:即人们既不能把一个假的东西当作上帝来崇拜,也不能把一个真神不当作神来崇拜,也不能把任何一个伪神和真神放在一起来崇拜。
  但是,在彼此排斥的不同信仰都在谈论上帝时,我怎能知道他们哪一个说得对呢?若从我本人出发,我永远不可能明白。如果我能判断谁是上帝,那我就必有超出上帝的智慧和能力。如果我能找到上帝,那么任何其他人也都能。而我们就会找到无数不同的上帝,并为此而永远争论不休。因此,从人出发,找不到上帝。上帝若真的存在,那他一定会首先寻找人。
  反覆思考,我终于明白了:人们关于上帝,所谈论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上帝向人们谈了些什么,才是至关重要的。不同宗教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述,我可以置之不理;但上帝在历史中向人类显现其存在,我却不可不理。别人对上帝是如何反应的,我可付之一笑,但若上帝呼召我,我岂可无动于衷!
  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上帝创造了人,人生活于文化中;我看清了我的问题之所在:表面上,我是拒绝所谓的具有排他性的基督信仰;实质上,我是拒绝耶稣。我明知信仰在人心中有极其深厚的根源,它是心灵对存在的终极问题的寻索。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是盘桓在人心中的永恒问题。宗教就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为什么单单否认基督信仰的普遍性,而把它归结为代表了西方文化的宗教信仰呢!
  难道基督信仰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宗教信仰吗?明明它已经超越了希伯来文化、希腊文化、罗马文化,超越了欧洲文化、美洲文化、非洲文化、亚洲文化。明明它不是一个限于特定时代的阶段性信仰,而是遍及全球的跨时代的信仰,我为什么还否认它的普世性呢?
  难道基督信仰不是一个包含了超越性、绝对性的宗教信仰吗?它回答的正是存在的终极问题: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这难道不是每一个人都面临的问题吗?明明耶稣不排斥任何文化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人向他敞开自己的心灵,他就进入你的心。那么,怎么能说耶稣排他呢?像自己这样不信耶稣的人,不是一直在排斥耶稣吗?从自己的本性上,我不是一直在排斥上帝,以作叛逆之子为荣吗?
  在信仰问题上,我斤斤计较于东方文化、西方文化,有什么意义?斤斤计较于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有什么意义?最基本的问题在于,说到底,上帝就是上帝。我就是我。我和上帝隔绝了,这才是问题的核心。
  没有一种文化可以垄断对上帝的信仰。也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文化,能够长久地排斥对上帝的信仰。上帝在天上,文化在地上;上帝创造了人,人生活于文化中;上帝是无限的,文化是有限的;人有限的文化和上帝之间永远存在著一条人不可能完全逾越的天堑。文化有生死,有新旧,有好坏。而上帝则始终如一。
  我终于在读圣经中体验到了:耶稣的话是对我讲的,但却是我不愿意接受的。耶稣不仅不排斥,反而接受在他面前忏悔的罪人,但我却自以为自己是义人而不需要耶稣。耶稣为了世人得救而死在十字架,但我却根本没把十字架的真理放在眼 。
  是啊,我可以否认耶稣的话语的真理性,但否认不了它的普遍性。因为那是耶稣和人对话,是耶稣的言语,耶稣就是那圣言。
  主啊,要求我的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我必须过的生活,是彰显十字架光辉的生活。
  有一天,我终于情不自禁地向耶稣祈祷说:耶稣啊,我的主!你说你和上帝原为一体,只有通过你,人才能进入与上帝的关系之中。我愿意通过你来到天父面前,告诉天父,我就是那个愿意回头的浪子。
  主啊,请进入我的生命,允许我进入的生命。主啊! 是那圣洁的生命,我是那需要被你拯救的有罪的生命,那需要在你的爱中获得新生、有盼望的生命。
  主啊,告诫跟随你的门徒说,他们不属于这世界。命令他们要圣洁、彼此相爱。 要求他们背著十字架跟随。这一切,是具有强烈的排他性。但这排他性,排斥的是这个罪恶的世界。因这世界一直弃绝你,你不属于这世界。你命令基督徒把爱带入人间,在爱神爱人中使生命圣洁,让这圣洁的生命排斥生命的一切邪恶。
  主啊!背上我的十字架,我才能认识你,因为在十字架上展示了生命的最高真理;我仰望十字架上的 ,你才能接受我,因你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为了我。主啊,你要求我的生活,是十字架下的生活,我必须过的生活,是彰显十字架光辉的生活。
  至高无上的上帝啊!我算什么!我信不信你又算什么!但你竟怜悯我,让我看到那最光辉的真理:“ 我是耶和华你的神,除了我之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出二十2~3)是的,是我的上帝。除了你之外,我没有别的神,因它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基督啊,你是我的主!
  
  附注:
  1·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的中译本,八十年代在中国大陆风行一时。
  2·尼布尔认为,爱包容了所有的道德价值,是一切道德体系的最高准则。参见《尼布尔的政治思想》黄德昭著,第138页,使者出版社,1988年。
  3·参见《历史的轨迹━━二千年教会史》,第240页,祁伯尔著,校园书房出版社,1993年。
  4·同上引,“ 第六章,教会渐趋腐化” 。
  5·“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基督徒国家,除了那圣洁的国度,就是‘被拣选的族类……君尊的祭司……属神的国民’。” 摩根著,《活著就是基督》,第7页,美国活泉出版社,1993年。
  6·转引自《中国文化的展望》,第34页,殷海光著,文星书店,1966年。
  7·“ 特尔慈认为,基督教与西洋文化有密不可分的关联。因而基督徒几乎不能将其本身信仰,传给西洋文化以外的其他圈内的人,而其他文化内的人,也除非成为西洋文化圈内的一员,就无法与基督接触。” 转引自《基督与文化》,尼布尔·利查著,第27~28页,东南亚神学院协会,1986年。
  8·孔汉思说:“ 虽然文化和伦理完全可以融合,但是每一宗教的真理都触及人的深层,乃至最终要人做出取舍抉择。” 《中国宗教与基督教》,第249页,香港三联书店,1989年。
  9·K· Srl· Dhammananda著,《佛教徒相信的是什么》,第142页,慧炬出版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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