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群侠

第五回 弯弓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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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下得山来,走不多时,忽听前面猛兽大吼之声一阵阵的传来。韩宝驹一提缰,胯
下黄马向前窜出,奔了一阵,忽地立定,不论如何催迫,黄马只是不动。韩宝驹心知有异,
远远望去,只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有几头猎豹在地上乱抓乱扒。他知坐骑害怕豹子,跃下马
来,抽出金龙鞭握在手中。抢上前去,只见两头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尸首。韩宝驹踏上
几步,见那尸首赫然便是铜尸陈玄风,只是自咽咏锁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块皮肉给
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给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脐练门而毙命,尸首怎会在
这里出现?而且人已死了,怎会有人这般作贱他尸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
黑风双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极深的对头?”
不久朱聪等也已赶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缘故,见到陈玄风的尸首兀自面目狰狞,死后
犹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恶斗,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这一匕首,人人难逃大劫,心下都是
不寒而栗。这时两头豹子已在大嚼尸体,旁边一个小孩骑在马上,大声催喝豹夫,快将豹子
牵走。他一转头见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这里。你不敢去帮拖雷打架,没用的东
西!”这孩子便是桑昆的儿子都史。郭靖急道:“你们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
洋洋的道:“我牵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则连你也一起吃了。”他见江南六怪站在一
旁,心中有点害怕,不然早就纵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
拖雷去!”领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劝道:“小公子。那人是铁木真汗的儿子呀。”都
史举起马鞭,在那豹夫头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么?谁叫他今天又动手打我?快走。”
那豹夫不敢违抗,只得牵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闯出大祸,转头就跑,叫道:
“我去禀报铁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飞去了。都史恨道:“好,咱们先吃了拖
雷,瞧铁木真伯伯来了又有甚么法子?”挥鞭催马驰去。郭靖虽然惧怕豹子,但终是挂念义
兄的安危,对韩小莹道:“师父。他叫豹子吃我义兄,我去叫他快逃。”韩小莹道:“你若
赶去。连你也一起吃了,你难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韩小莹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迟疑,道:“我去!”撒开小腿,急速前奔。朱聪因伤口疼痛,平卧在马背
上,见郭靖此举甚有侠义之心,说道:“孩子虽笨,却正是我辈中人。”韩小莹道:“四哥
眼力不差!咱们快去救人。”全金发叫道:“这个小霸王家里养有猎豹,定是大酋长的子
弟。大家小心了,可别惹事,咱们有三人身上带伤。”韩宝驹展开轻身功夫,抢到郭靖身
后,一把将他抓起。放在自己肩头。他虽然身矮脚短,但双腿移动快速已极,倏忽间已抢出
数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头上。犹如乘坐骏马一般,又快又稳。韩宝驹奔到追风黄身
畔,纵身跃起,连同郭靖一起上了马背,片刻间便抢在都史和猎豹的前头,驰出一阵,果见
十多名孩子围住了拖雷。大家听了都史号令,并不上前相攻,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拖雷跟朱聪学会了三手巧招之后,当晚练习纯熟,次晨找寻郭靖不见,也不叫三哥窝阔
台助拳,独自来和都史相斗。都史带了七八个帮手,见他只单身一人,颇感诧异。拖雷说
道,只能一个个的来打,不能一拥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应。哪知一动上
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复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个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聪教他的这三下招数
虽然简易,却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着,拖雷十分聪明,这三下又无甚么繁复变化,因此
一学就会,使将出来,蒙古众小孩竟是无人能敌。蒙古人甚守然诺,既已说定了单打独斗,
众小孩心中虽是气恼,却也并不一拥而上。都史被拖雷连摔两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
下,奔回去赶了父亲的猪豹出来。拖雷独胜群孩,得意之极,站在圈子中顾盼睥睨,也不想
冲将出来,哪知大祸已经临头。郭靖远远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带豹子来吃你
啦!”拖雷闻言大惊,要待冲出圈子,群孩四下拦住,无法脱身,不多时韩小莹等与都史先
后驰到,跟着豹夫也率着两头猎豹到来。江南六怪如要拦阻,伸手就可以将都史擒住,但他
们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与郭靖如何应付危难,是以并不出手。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数
骑马如飞赶来,马上一人高声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却是木华黎、博尔忽等
四杰得到豹夫报信,不及禀报铁木真,急忙乘马赶来。铁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
蒙古包中陪完颜洪熙兄弟叙话,听了豹夫禀报,大吃一惊,忙抢出帐来,跃上马背。王罕对
左右亲兵道:“快赶去传我号令,不许都史胡闹。千万不能伤了铁木真汗的孩儿!”亲兵接
命,上马飞驰而去。完颜洪熙昨晚没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戏,正自纳闷。这时精神大振,站起
来道:“大伙儿瞧瞧去。”完颜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铁木真的儿子,他
们两家失和,若是从此争斗不休,打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实是我大金国之福!”完颜兄
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驰到,只见两头猪豹颈中皮带已经解开,四腿踞地,喉间不
住发出低声吼叫,豹子前面并排站着两个孩子,正是拖雷和他义弟郭靖。铁木真和四杰把弓
扯得满满的,箭头对准了豹子,目不转瞬的凝神注视。铁木真虽见幼子处于危境,但知那两
头猎豹是桑昆心爱之物,在幼时捉来驯养教练,到如此长大凶猛,实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
不暴起伤人,就不想发箭射杀。都史见众人赶到,仗着祖父和父亲的宠爱,反而更恁威风,
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扑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一骑红
马如飞驰到。马上一个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幼女,跃下马来,正是铁木
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与桑昆的妻子等叙话,得到消息后忙带了女儿华筝赶到,眼见儿子危险,
又惊又急,喝道:“快放箭!”随手把女儿放在地下。她这时全神贯注的瞧着儿子,却忘了
照顾女儿。华筝这小姑娘年方四岁,哪知豹子的凶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见豹子全
身花斑,甚是好看,还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养的猎犬一般,伸于想去摸豹子的头。众人惊呼
喝止,已经不及。两头猎豹本已蓄势待发,忽见有人过来,同时吼叫,猛地跃起。众人齐声
惊叫。铁木真等虽然扣箭瞄准,但华筝突然奔前,却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间,豹子
已然纵起。这时华筝正处于铁木真及两豹之间,挡住了两豹头部要害,发箭只能伤及豹身,
一时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险。四杰抛箭抽刀,齐齐抢出。却见郭靖着地滚去,已抱起了华
筝,同时一头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头。四杰操刀猱身而上,忽听得嗤嗤几声轻微的
声响,耳旁风声过去,两头豹子突然向后滚倒,不住的吼叫翻动,再过一会。已是肚皮向
天,一动也不动了。
博尔忽过去看时,只见两豹额头上汨汨流出鲜血,显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脑,这才立
时致命,他回过头来,只见六个汉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观看,心知这暗器是他们所发。铁木
真的妻子忙从郭靖手里抱过吓得大哭的华筝,连声安慰,同时又把拖雷搂在怀里。
桑昆怒道:“谁打死了豹子?”众人默然不应。柯镇恶听着豹子吼声,生怕伤了郭靖,
发出四枚带毒的铁蒺藜,只是一挥手之事,当时人人都在注视豹子,竟没人亲眼见到是谁施
放了暗器。铁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头我赔你四头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对黑鹰。”桑昆
大怒,并不言语。王罕怒骂都史。都史在众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赖,在地下打滚,大哭大
叫。王罕大声喝止,他只是不理。
铁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为此小事失了两家和气,当即笑着俯身抱起都
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挣扎,但给铁木真铁腕一拿,哪里还挣扎得动?铁木真向王罕笑
道:“义父,孩子们闹着玩儿,打甚么紧?我瞧这孩子很好,我想把这闺女许配给他,你说
怎样?”王罕看华筝双目如水,皮色犹如羊脂一般,玉雪可爱,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
还有甚么不好的?咱们索性亲上加亲,把我的大孙女给了你的儿子术赤吧?”铁木真喜道:
“多谢义父!”回头对桑昆道:“桑昆兄弟,咱们可是亲家啦。”桑昆自以为出身高贵,对
铁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轻视,和他结亲很不乐意,但父王之命不能违背,只得勉强一笑。
完颜洪烈斗然见到江南六怪,大吃一惊:“他们到这里干甚么来了?定是为了追我。不知那
姓丘的恶道是否也来了?”此刻在无数兵将拥护之下,原也不惧这区区六人,但若下命擒
拿,只怕反而招惹祸端,见六怪在听铁木真等人说话,并未瞧见自己,当即转过了头,纵马
走到众卫士身后,凝思应付之策,于王罕、铁木真两家亲上加亲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铁
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儿性命,待王罕等众人走后,命博尔忽厚赏他们皮毛黄金,伸手
抚摸郭靖头顶,不住赞他勇敢,又有义气,这般奋不顾身的救人,别说是个小小孩子,就是
大人,也所难能。问他为甚么胆敢去救华筝,郭靖却傻傻的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
“豹子要吃人的。”铁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与都史打架的经过说了。铁木真听得都史揭
他从前的羞耻之事,心下恚怒,却不作声,只道:“以后别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发
道:“你们留在我这里教我儿子武艺,要多少金子?”
全金发心想:“我们正要找个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这里,那是再好也没有。”当
下说道:“大汗肯收留我们,正是求之不得。请大汗随便赏赐吧,我们哪敢争多论少?”铁
木真甚喜,嘱咐博尔忽照料六人,随即催马回去,替完颜兄弟饯行。江南六怪在后缓缓而
行,自行计议。韩宝驹道:“陈玄风尸首上胸腹皮肉都给人割了去,下手之人当然是他仇
敌。”全金发道:“黑风双煞凶狠恶毒,到处结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敌何以不割他
首级,又不开胸破膛,却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镇恶道:“我一直就在想这件
事,其中缘由,可实在参详不出。现下当务之急,要找到铁尸的下落。”朱聪道:“正是,
此人不除,终是后患。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韩小莹垂泪道:“五哥的深仇,岂能不
报?”当下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三人骑了快马,四下探寻,但一连数日,始终影迹全
无。韩宝驹道:“这婆娘双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发作,跌死在山沟深谷之中了。”
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镇恶深知黑风双煞的厉害狠恶,心中暗自忧虑,忖念如不是亲手摸到
她的尸首,总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们烦恼,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导郭靖与拖雷的武功。铁木真知道这些近身搏击的本事只能
防身,不足以称霸图强,因此要拖雷与郭靖只略略学些拳脚,大部时刻都去学骑马射箭、冲
锋陷阵的战场功夫。这些本事非六怪之长,是以教导两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别与博尔忽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单独叫来,拳剑暗器、轻身功夫,一项一项的传授。郭靖天
资颇为鲁钝,但有一般好处,知道将来报父亲大仇全仗这些功夫,因此咬紧牙关,埋头苦
练。虽然朱聪、全金发、韩小莹的小巧腾挪之技他领悟甚少,但韩宝驹与南希仁所教的扎根
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练得甚是坚实。可是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强身健体而已,
毕竟不是克敌制胜的手段。韩宝驹常说:“你练得就算骆驼一般,壮是壮了,但骆驼打得赢
豹子吗?”郭靖听了只有傻笑。六怪虽是传授督促不懈,但见教得十招,他往往学不到一
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谈论之际,总是摇头叹息,均知要胜过丘处机所授的徒儿,机会百不
得一,只不过有约在先,难以半途而废罢了。但全金发是生意人,精于计算,常说:“丘处
机要找到杨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们已赢了二分利息。杨家娘子生的或许是
个女儿,生儿子的机会只有一半,咱们又赚了四分。若是儿子,未必养得大,咱们又赚了一
分。就算养大了,说不定也跟靖儿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说咱们倒已占了八成赢面。”五怪
也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说杨家的儿郎学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却均知不过是全金发的宽慰之
言罢了。总算郭靖性子纯厚,又极听话,六怪对他人品倒很喜欢。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
青,冬雪皑皑,晃眼间十年过去,郭靖已是个十六岁的粗壮少年,距比武之约已不过两年,
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紧了,命他暂停练习骑射,从早到晚,苦练拳剑。在这十年之间,铁木
真征战不停,并吞了大漠上无数部落。他统率部属,军纪严明,人人奋勇善战,他自己智勇
双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纵横北国,所向无敌。加之牛马繁殖,人口滋长,**然已有与
王罕分庭抗礼之势。朔风渐和,大雪初止,北国大漠却尚苦寒。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
早起来,带了牛羊祭礼,和郭靖去张阿生坟上扫墓。蒙古人居处迁徙无定,这时他们所住的
蒙古包与张阿生的坟墓相距已远,快马奔驰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扫去墓上积雪,点
了香烛,在坟前跪拜。韩小莹暗暗祷祝:“五哥,十年来我们倾心竭力的教这个孩子,只是
他天资不高,没能将我们功夫学好。但愿五哥在天之灵保佑,后年嘉兴比武之时,不让这孩
子折了咱们江南七怪的威风!”六怪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一住十
六年,憔悴冰霜,鬓丝均已星星。韩小莹虽然风致不减,自亦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朱聪望着坟旁几堆骷髅,十年风雪,兀未朽烂,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这些年来他与全金
发两人踏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处山谷洞穴,找寻铁尸梅超风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
毙,定有骸骨遗下,要是不死,她一个瞎眼女子势难长期隐居而不露丝毫踪迹,哪知她竟如
幽灵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坟墓,数堆白骨,留存下黑风双煞当年的恶迹。七人在墓
前吃了酒饭,回到住处,略一休息,六怪便带了郭靖往山边练武。这日他与四师父南山樵子
南希仁对拆开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尽量显示功夫,接连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
撒,翻身一招“苍鹰搏兔”,向他后心击去。郭靖矮身避让,“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
扫师父下盘。南希仁“铁牛耕地”,掌锋截将下来。郭靖正要收腿变招,南希仁叫道:“记
住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这一掌也算颇为快捷。南希仁左
掌飞出,拍的一声,双掌相交,虽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双手在
地下一撑,立即跃起,满脸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点他这招的精要所在,树丛中突然发出两下笑声,跟着钻出一个少女,拍
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给师父打了吗?”郭靖胀红了脸,道:“我在练拳,你别来啰
唣!”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
这少女便是铁木真的幼女华筝。她与拖雷、郭靖年纪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宠
爱,脾气不免娇纵。郭靖却生性戆直,当她无理取闹时总是冲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
言归于好,每次总是华筝自知理屈,向他软言央求。华筝的母亲念着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
救女儿,是以也对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师父拆招,你走开吧!”华筝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说话之
间,忽有数名蒙古军士骑马驰来,当先一名十夫长驰近时翻身下马,向华筝微微躬身,说
道:“华筝,大汗叫你去。”其时蒙古人质朴无文,不似汉人这般有诸般不同的恭敬称谓,
华筝虽是大汗之女,众人却也直呼其名。华筝道:“干甚么啊?”十夫长道:“是王罕的使
者到了。”华筝立时皱起了眉头。怒道:“我不去。”十夫长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气
的。”华筝幼时由父亲许配给王罕的孩子都史,这些年来却与郭靖很是要好,虽然大家年
幼,说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一想到将来要与郭靖分别,去嫁给那出名骄纵的都史,总是好
生不乐,这时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挨了一会,终究不敢违拗父命,随着十夫长而去。原
来王罕与桑昆以儿子成长,要择日成婚,命人送来了礼物,铁木真要她会见使者。当晚郭靖
睡到中夜,忽听得帐外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来,只听得有人以汉语轻声道:
“郭靖,你出来。”郭靖微感诧异,听声音不熟,揭开帐幕一角往外张望,月光下只见左前
方大树之旁站着一个人。
郭靖出帐近前,只见那人宽袍大袖,头发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为树影所遮,看不
清楚。原来这人是个道士,郭靖却从来没见过道士,问道:“你是谁?找我干甚么?”那人
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呢?拿来
给我瞧瞧!”身子微晃,蓦地欺近,发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见对方没来由的出手便打,
而且来势凶狠,心下大奇,当下侧身避过,喝道:“干甚么?”那人笑道:“试试你的本
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劲道甚是凌厉。
郭靖怒从心起,斜身避过,伸手猛抓敌腕,左手拿向敌人肘部,这一手是“分筋错骨
手”中的“壮士断腕”,只要敌人手腕一给抓住,肘部非跟着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
喀喇一声,右腕关节就会立时脱出。这是二师父朱聪所授的分筋错骨功夫。朱聪言语行止甚
是滑稽,心思却颇缜密,他和柯镇恶暗中计议了几次,均想梅超风双目虽中毒菱,但此人武
功怪异,说不定竟能治愈,她若不死,必来寻仇,来得越迟,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
越加毒辣。是以十年来梅超风始终不现踪影,六怪却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聪每
见手背上被梅超风抓伤的五条伤疤,心中总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横练功夫,急切难伤,要
抵御“九阴白骨爪”,莫如“分筋错骨手”。这门功夫专在脱人关节、断人骨骼,以极快手
法,攻击对方四肢和头骨颈骨,却不及胴体。朱聪自悔当年在中原之时,未曾向精于此术的
名家请教,六兄弟中又无人能会。后来转念一想,天下武术本是人创,既然无人传授,难道
我就不能自创?他外号“妙手书生”,一双手机灵之极,加之雅擅点穴,熟知人身的穴道关
节,有了这两大特长,钻研分筋错骨之术自不如何为难,数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
法虽与武林中出自师授的功夫不同,却也颇具威力,与全金发拆解纯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这时郭靖斗逢强敌,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妙着,他于这门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
生不出的,熟极而流却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与手肘突然被拿,一惊之下,左掌急发,疾向
郭靖面门拍去。郭靖双手正要抖送,扭脱敌人手腕关节,哪知敌掌骤至,自己双手都没空,
无法抵挡,只得放开双手,向后跃出,只觉掌风掠面而过,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一转身,明
暗易位,只见敌人原来是个少年,长眉俊目,容貌秀雅,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只听他低声
道:“功夫不错,不枉了江南六侠十年教诲。”郭靖单掌护身,严加戒备,问道:“你是
谁?找我干吗?”那少年喝道:“咱们再练练。”语声未毕,掌随身至。郭靖凝神不动,待
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敌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敌腮,只要一搭上脸颊,向外
急拉,下颚关节应手而脱,这一招朱聪给取了个滑稽名字,叫做“笑语解颐”,乃是笑脱了
下巴之意。但这次那少年再不上当,右掌立缩,左掌横劈。郭靖仍以分筋错骨手对付。转瞬
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轻灵,掌法迅捷潇洒,掌未到,身已转,瞧不清楚他
的来势去迹。
郭靖学艺后初逢敌手便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脚飞来,拍
的一声,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盘功夫坚实,敌人又似未用全力,当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
双掌飞舞,护住全身要害,尽力守御,又拆数招,那少年道士步步进逼,眼见抵敌不住,忽
然背后一声音喝道:“攻他下盘!”郭靖听得正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声音,心中大喜,挫身抢
到右首,再回过头来,只见六位师父原来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对付敌人,竟未发
觉。这一来精神大振,依着三师父的指点,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飘忽,下盘果
然不甚坚稳,江南六怪旁观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点所在,他被郭靖一轮急攻,不住倒退。
郭靖乘胜直上,眼见敌人一个踉跄,似在地下绊了一下,当下一个连环鸳鸯腿,双足齐飞。
哪知敌人这一下正是诱敌之计,韩宝驹与韩小莹同声呼叫:“留神!”郭靖毕竟欠了经验,
也不知该当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刚踢出,已被敌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着他踢来之势,挥手
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跌下来,蓬的一声,背部着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
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身跃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见六位师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团团围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势突围,双手相拱,朗声说道:“弟子尹志平,奉师尊长春子丘道
长差遣,谨向各位师父请安问好。”说着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
江南六怪听说这人是丘处机差来,都感诧异,但恐有诈,却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
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朱聪。柯恶镇听得巡逻的蒙古兵逐渐走近,道:“咱们
进里面说话。”尹志平跟着六怪走进蒙古包内。全金发点亮了羊脂蜡烛。这蒙古包是五怪共
居之所,韩小莹则与单身的蒙古妇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见包内陈设简陋,想见六怪平日生活
清苦,躬身说道:“各位前辈辛劳了这些年,家师感激无已,特命弟子先来向各位拜谢。”
柯镇恶哼了一声,心想:“你来此若是好意,为何将靖儿跌一个筋斗?岂不是在比武之前,
先杀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这时朱聪已揭开信封,抽出信笺,朗声读了出来:“全真教下弟
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
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
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柯镇恶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稍稍舒
展。朱聪接着读道:“张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长叹,耿耿之怀,无日或忘。贫道仗诸
侠之福,幸不辱命,杨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五怪听到这里,同时“啊”了一
声。他们早知丘处机了得,他全真教门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杨铁心的子嗣必能找到,
是以对嘉兴比武之约念兹在兹,无日不忘,然而寻访一个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遗腹子息,究是
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凭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终究有限,这时听到信中
说已将孩子找到,心头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将此事对郭靖母子说起。朱聪望了郭靖一
眼,见他并无异色,又读下去:
“二载之后,江南花盛草长之日,当与诸公置酒高会醉仙楼头也。人生如露,大梦一十
八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读到这里,就住了口。
韩宝驹道:“底下怎么说?”朱聪道:“信完了。确是他的笔迹。”当日酒楼赌技,朱
聪曾在丘处机衣袋中偷到一张诗笺,是以认得他的笔迹。柯镇恶沉吟道:“那姓杨的孩子是
男孩?他叫杨康?”尹志平道:“是。”柯镇恶道:“那么他是你师弟了?”尹志平道:
“是我师兄。弟子虽然年长一岁,但杨师哥入门比弟子早了两年。”江南六怪适才见了他的
功夫,郭靖实非对手,师弟已是如此,他师兄当然是更加了得,这一来身上都不免凉了半
截,而自己的行踪丘处机知道得一清二楚,张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晓,更感到己方已全处下
风。
柯镇恶冷冷的道:“适才你与他过招,是试他本事来着?”尹志平听他语气甚恶,心中
颇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镇恶道:“你去对你师父说,江南六怪虽然不济,醉仙
楼之会决不失约,叫你师父放心吧。我们也不写回信啦!”尹志平听了这几句话,答应又不
是,不答应又不是,十分尴尬。他奉师命北上投书,丘处机确是叫他设法查察一下郭靖的为
人与武功。长春子关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难河畔之
后,不即求见六怪,却在半夜里先与郭靖交一交手。这时见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惧意,不敢
多耽,向各人行了个礼,说道:“弟子告辞了。”柯镇恶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
礼。柯镇恶厉声道:“你也翻个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
惊,双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开柯镇恶的手臂,岂知他不格倒也罢了,只不过跌一个筋
斗,这一还手,更触柯镇恶之怒。他左臂一沉,将尹志平全身提起,扬声吐气,“嘿”的一
声,将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过了一会才慢慢挣扎起来,一跛
一拐的走了。韩宝驹道:“小道士无礼,大哥教训得好。”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长
长叹了一口气。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过,也要打!”韩小莹道:
“四哥说得是。咱们七人结义,同闯江湖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险,江南七怪可从来没有
退缩过。”柯镇恶点点头,对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儿咱们再加把劲。”
自此之后,六怪授艺更加督得严了。可是不论读书学武,以至弹琴弈棋诸般技艺,若是
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时反而窒滞良多,停顿不前。六怪望徒艺成心切,督责綦严,而郭
靖又绝非聪明颖悟之人,较之常人实更蠢钝了三分,他心里一吓,更是慌了手脚。自小通士
尹志平夜访之后,三月来竟是进步极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则不达”、“贪多嚼
不烂”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艺业,每人都是下了长期苦功,方有这等成就,要郭靖在
数年间尽数领悟练成,就算聪明绝顶之人尚且难能,何况他连中人之资都还够不上呢。江南
六怪本也知道若凭郭靖的资质,最多只能单练韩宝驹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练下
来,或能有韩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张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学他的质朴功夫最是对路。但六怪
一意要胜过丘处机,明知“既学众家,不如专精一艺”的道理,总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却眼
睁睁的袖手旁观,不传给这傻徒儿。这十六年来,朱聪不断追忆昔日醉仙楼和法华寺中动手
的情景,丘处机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尽皆清晰异常,尤胜当时所见。但要在他武功中寻找
甚么破绽与可乘之机,实非已之所能,有时竟会想到:“只有铜尸铁尸,或能胜得过这牛鼻
子。”这天清晨,韩小莹教了他越女剑法中的两招。那招“枝击白猿”要跃身半空连挽两个
平花,然后回剑下击。郭靖多扎了下盘功夫,纵跃不够轻灵,在半空只挽到一个半平花,便
已落下地来,连试了七八次,始终差了半个平花。韩小莹心头火起,勉强克制脾气,教他如
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劲,哪知待得他纵跃够高了,却忘了剑挽平花,一连几次都是如
此。韩小莹思想自己七人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张阿生更葬身异域,教来教
去,却教出如此一个蠢材来,五哥的一条性命,七人的连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
阵悲苦,眼泪夺眶而出,把长剑往地上一掷,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几步没追上,呆呆的站在
当地,心中难过之极。他感念师恩如山,只盼练武有成,以慰师心,可是自己尽管苦练,总
是不成,实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听到华筝的声音在后叫道:“郭靖,快来,快来!”郭靖回过头
来,见她骑在匹青骢马上,一脸焦虑与兴奋的神色。郭靖道:“怎么?”华筝道:“快来看
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练武呢。”华筝笑道:“练不好,又给师父骂了是不
是?”郭靖点了点头。华筝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厉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跃跃欲动,但想到七师父刚才的神情,垂头丧气的道:“我不去。”华
筝急道:“我自己不瞧,赶着来叫你。你不去,以后别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
头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华筝跳下马背,撅起小嘴,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
道是黑雕打胜呢,还是白雕胜。”郭靖道:“就是悬崖上那对大白雕和人打架吗?“华筝
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厉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头黑雕……”悬崖上住有一对白
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许,实是异种。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庞大,蒙古
族中纵是年老之人,也说从所未见,都说是一对“神鸟”,愚鲁妇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
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牵了华筝的手,一跃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驰到悬崖之下。果见
有十七八头黑雕围攻那对白雕,双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纷飞。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极厉
害,一头黑雕闪避稍慢,被一头白雕在头顶正中一啄,立即毙命,从半空中翻将下来,落在
华筝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开,但随即又飞回围攻白雕。
又斗一阵,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赶来观战,悬崖下围聚了六七百人,纷纷指点议论。铁
木真得报,也带了窝阔台和拖雷驰到,看得很有兴味。
郭靖与拖雷、华筝常在悬崖下游玩,几乎日日见到这对白雕飞来飞去,有时观看双雕捕
捉鸟兽为食,有时将大块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飞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对之已生感情,
又见白雕以寡敌众,三个人不住口的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边敌人来啦,快转
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两头,两头白雕身上也伤痕累累,白
羽上染满了鲜血。一头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声,十多头黑雕转身逃去,没入云中,尚
有四头黑雕兀自苦斗。众人见白雕获胜,都欢呼起来。过了一会,又有三头黑雕也掉头急向
东方飞逃,一头白雕不舍,随后赶去,片刻间都已飞得影踪不见。只剩下一头黑雕,高低逃
窜,被余下那头白雕逼得狼狈不堪。眼见那黑雕难逃性命,忽然空中怪声急唳,十多头黑雕
从云中猛扑下来,齐向白雕啄去。铁木真大声喝彩:“好兵法!”这时白雕落单,不敌十多
头黑雕的围攻,虽然又啄死了一头黑雕,终于身受重伤,堕在崖上,众黑雕扑上去乱抓乱
啄。郭靖与拖雷、华筝都十分着急,华筝甚至哭了出来,连叫:“爹爹,快射黑雕。”铁木
真却只是想着黑雕出奇制胜的道理,对窝阔台与拖雷道:“黑雕打了胜仗,这是很高明的用
兵之道,你们要记住了。”两人点头答应。众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悬崖的一个洞中扑去,
只见洞中伸出了两只小白雕的头来,眼见立时要给黑雕啄死。华筝大叫:“爹爹,你还不
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对小雕儿,咱们怎地不知道?啊哟。爹爹,
你快射死黑雕!”铁木真微微一笑,弯硬弓,搭铁箭,嗖的一声,飞箭如电,正穿入一头黑
雕的身中,众人齐声喝彩。铁木真把弓箭交给窝阔台道:“你来射。”窝阔台一箭也射死了
一头。待拖雷又射中一头时,众黑雕见势头不对,纷纷飞逃。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但众
黑雕振翅高飞之后,就极难射落,强弩之末劲力已衰,未能触及雕身便已掉下。铁木真叫
道:“射中的有赏。”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显身手,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交在郭靖手
里,低声道:“跪下,射项颈。”
郭靖接过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稳稳托住铁弓,更无丝毫颤动,右手运劲,将一张二百
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上乘武功虽然未窥堂奥,但双臂之劲,
眼力之准,却已非比寻常,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左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项颈,右
手五指松开,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
这一箭劲力未衰,接着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一箭贯着双雕,自空急堕。众人齐声喝
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飞而逃。华筝对郭靖悄声道:“把双雕献给我爹
爹。”郭靖依言捧起双雕,奔到铁木真马前,一膝半跪,高举过顶。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
将勇士,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
长,羽毛坚硬如铁,扑击而下,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厉害之极,连虎豹遇到大
雕时也要迅速躲避。一箭双雕,殊属难能。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笑道:“好孩子,你的
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别之功,道:“是哲别师父教我的。”铁木真笑道:“师父是
哲别,徒弟也是哲别。”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帮义弟,对铁木真道:
“爹爹,你说射中的有赏。我安答一箭双雕,你赏甚么给他?”铁木真道:“赏甚么都
行。”问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赏甚么都行?”铁木真笑道:“难道我
还能欺骗孩子?”
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
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铁木真笑道:“你
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随便说罢,不用怕。”郭靖微一沉
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铁木真
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
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
物。”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
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郭靖谢了
赏,接过短刀。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
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
郭靖应道:“是。”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
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
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
“枝击白猿”仍是练不成,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气,
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她驰到近处,翻身下
马,横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一忽
儿吧。”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
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擦擦汗
吧。”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练剑。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
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
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郭靖一呆,道:
“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
摇头,道:“我不知道。”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
“你甚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
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
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
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
住悲鸣。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
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华筝道:“它上去干甚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
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毙命。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
了起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两人回过
头来,见是一个苍须道士,脸色红润,手里拿着一柄拂麈。这人装束十分古怪,头顶梳了三
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他说的是
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
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
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郭靖望了一会,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
下来。”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是毫无进步,正自焦
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郭靖收剑回顾,
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
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
了道士手中。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
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
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
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
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
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
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
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
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
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
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
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
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
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或是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
下,转眼之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
养吗?”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
了。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
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
雕儿给你。”华筝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
人说起。”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
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
我拿去先给你养,好吗?”郭靖点点头。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
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郭靖见他要走,
急道:“你……请你,你别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
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甚
么?”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
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
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
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
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
之时,我在岸顶上等你。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郭靖急道:
“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郭靖心想:“他是
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
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领再高,我学不会,也是枉然。”想到这里,
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
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
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
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韩
宝驹见他努力,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
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
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
一觉醒来,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
麻辣之感。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咬牙道:“他能上去,我为甚么不能?”
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
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
险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哪知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
散。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再
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处于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
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
如奋力向上,当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
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再向上挖孔。这般勉力硬上
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
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
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郭
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心中只感奇异,却不
能抬头观看。笑声过后,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又听得那三髻道
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
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那道人叫道:“缚好了
吗?”郭靖道:“缚好了。”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又问:“缚好了吗?”郭靖再答:“缚
好啦。”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
送不到这么远。你如缚好了,就把绳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
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
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
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很有志气。”
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说道:“坐
下。”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门中人。我不是你师
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
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你只要学得六人中
恁谁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你又不是不用功,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
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帅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那道人笑
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请师……师……你
的话我实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讲到寻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诣,也是算不错的了。你
学艺之后,首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于是心中馁了,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
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
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强是过你。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
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郭靖应道:“是。”心道:“那也不错。我六个
师父武功很高,本来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家打赌。要是我
传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
宜?”郭靖道:“赌赛甚么?”那道人道:“原来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与你
说知。你现今也不必问。两年之内,他们必会和你细说。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
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
路、睡觉,我早就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却是不说。那道人道:“你把
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拨去积雪,横卧在大石之
上。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
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那
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
荡,神不外游。”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
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却也不觉如
何难以抵挡。这般静卧了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
“现下可以睡着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
去,命他当晚再来,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当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长绳
将他缒上。他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时时彻夜不归,他母亲也从来不问。如此晚来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
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
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
勤练之后,终于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他每晚上崖时,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直至他无法再上,那
道人才攀上崖顶,用长索缒他上去。时日过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
攀援之地,到后来已可一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过一年,离比武之期
已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上的嘉兴比武。
眼见郭靖武功大进,六怪均觉取胜极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是喜悦无已。然
而于这场比武的原因,始终不向郭靖提及。这天一早起来,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
你尽练兵器,拳术上只怕生疏了,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郭靖点头答应。众人走到平日练
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
急奔而来。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马群刚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全
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马群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
北跑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捣乱一番。众
牧人恨极,四下兜捕。但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却哪里抓得住?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站在
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众牧人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有法
子。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时,三名牧人弯弓发箭。那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
窜,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韩宝驹爱马如命,
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马虽多,却也
少有其匹,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却又远远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红马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哪处深山里钻出来的。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想
用绳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没套到,反而惹恼了它,这几日天天来捣乱。”一个老年牧人神色
严肃,道:“这不是马。”韩宝驹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这是天上的龙变的,
惹它不得。”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
么?我牧了几十年马,哪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说话未了,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马
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见红马
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
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
当的便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更没一匹马
能再将他颠下背来。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他这下
竟没骑上。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却哪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
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着飞在空
中,手指却只是紧抓马鬣不放。
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江南六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朱聪道:“他哪里学来
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
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虽然未教他半
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金
雁功”。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他内功日
有精进,所练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聪、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连
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绝未察觉其中真相。这时郭靖见那
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飞身跃出,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见郭靖身在空中,转折如意。身法轻灵,绝非朱聪和全金发、韩小莹所授轻功,定
是另有所师。六人面面相觑,无不诧异之极。只见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
背,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
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
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求天老
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又大声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马。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
背,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下马背。韩小莹叫道:
“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叫道:“不成!一换人就是前功尽弃。”他知道
凡是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付,它
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
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
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
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这马跟定了你,你赶也赶不走啦。”郭靖
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
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将他赐了个筋斗。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洗刷。他
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
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
错。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
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出招狠
辣,沉猛之极。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
性,何况他脑筋向来迟钝,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一
甩。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
瞬之间,又被他圈住甩出,双臂酸麻,竟尔荡了开去,连退三步,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
下,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
了甚么大罪,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神色严峻。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
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
刺枪。”朱聪沉着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弟子……弟子决不敢欺
瞒师父。”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你仗着有高人撑腰,把我们六人不放在
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这是人身要穴,点中了
立即昏晕。郭靖不敢闪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动,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
心不自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
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点穴之
功。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内劲化开,不禁更是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
“这还不是内功吗?”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说道:“这两年
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觉。弟子一直依着做,觉得倒也有趣好玩。
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
武,因此没禀告恩师。”说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弟子知错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
了。”
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挚,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吗?”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甚么东西,只想
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
来钻去,好玩得很。”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
靖心思单纯,极少杂念,修习内功易于精进,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难以驱除的聪
明人,因此不到两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郭靖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
之下,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并非是我师父。还要弟子发了誓,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
貌。”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不由得为他欢喜,
但那人如此诡秘,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
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罢,我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
事。”郭靖连声答应,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高高兴兴的出去,掀开帐门,便见华筝站在蒙
古包外,身旁停着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
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飞跃而起,停上了郭靖肩头。郭靖道:“我
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跑起来可快极啦。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华筝道:“它不肯吗?
我宰了它。”郭靖道:“千万不可!”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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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崖顶疑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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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六怪低声计议。韩小莹道:“那人传授靖儿的是上乘内功,自然不是恶意。”全金
发道:“他为甚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明言这是内功?”朱聪道:“只怕是咱们
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是对头了。”全金发沉吟道:“咱
们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没一个有这般高明的功夫。”韩小莹道:“要是对头,干么来教靖儿
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阴谋毒计。”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
“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着靖儿,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与全金发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郭靖说道:
“妈,我去啦!”便从蒙古包中出来。两人悄悄跟在后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
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跟随,只见他奔到悬
崖之下,仍不停步,径自爬了上去。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这悬崖又是晚晚爬惯了的,已
不须那道人援引,眼见他渐爬渐高,上了崖顶。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良久作声不得。过
了一会,柯镇恶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们怕遇上强敌,身边都带了兵刃暗器。朱聪说道郭靖
已上了崖顶,韩小莹抬头仰望,见高崖小半截没在云雾之中,不觉心中一寒,说道:“咱们
可爬不上。”柯镇恶道:“大家在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韩小莹想起
十年前夜斗黑风双煞,七兄妹埋伏待敌,其时寒风侵肤,冷月窥人,四下里黄沙莽莽,荒山
寂寂,万籁俱静之中,远处偶尔传来几下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后,张
阿生那张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脸,却再也见不到了,忍不住一阵心酸。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还是不见郭靖
和传他内功的奇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的不似有
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么?”朱聪道:“不一定,试
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两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
引,仗着轻身功夫了得,虽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终于上了崖顶,翻身上崖,两人同时惊呼,
脸色大变。但见崖顶的一块巨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着九个白骨骷髅头,下五中三顶一,就
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再瞧那些骷髅,每个又都是脑门上五个指孔。只
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无细碎裂纹。比之昔年,那人指力显已大进。两人心中怦怦乱跳,
提心吊胆的在崖顶巡视一周,却不见有何异状,当即缒下崖来。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
道:“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当下把崖顶所见说了。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老
实,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冷笑道:“忠厚老实?他怎地跟那妖妇练了两年武功,
却不透露半点口风。”韩小莹默然,心中一片混乱。韩宝驹道:“莫非那妖妇眼睛盲了,因
此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
也不能装假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觉得时机未至,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
韩宝驹道:“靖儿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么
不教他?”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是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她丈夫
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吗?”朱聪明道:“对啦,对啦!她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下,那时
她再下手杀了靖儿,这才算是真正报了大仇。”五人均觉有理,无不栗然。柯镇恶将铁杖在
地下重重一顿,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
妖妇必来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应付得了。”韩小莹惊道:
“把靖儿废了?那么比武之约怎样?”
柯镇恶冷冷的道:“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南希仁忽道:“不
能!”韩宝驹道:“不能甚么?”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道:“不能将靖儿废
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总得先仔细问个水落石出,再作
道理。”全金发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一念之仁,稍有犹豫,给他泄露了机密,那
怎么办?”朱聪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要对付的是妖妇梅超风,可不是旁人。”
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就道:“我在四弟一
面。要杀靖儿,我终究下不了手。”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
聪叹道:“要是五弟还在,咱们就分得出哪一边多,哪一边少。”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
心中一酸,忍住眼泪,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
“好,回去。”六人回到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绪不宁。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
六弟挡住退路,我来下手。”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著,见他上来,便向巨
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见是九个骷髅头,吓了一跳,颤声
道:“黑风双煞又……又来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
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一遍。述说这段往事时,想到昔日荒
山夜斗双尸的诸般情状,心中不寒自栗,语音不断发颤。刺死陈玄风之时,他年纪尚极幼
小,但那晚的情景实在太过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脑海之中。那道人叹道:“那铜尸无恶
不作,却原来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师父时时提起黑风双煞,三师父与七师父料
想铁尸已经死了,大师父却总是说:‘未必,未必!’这九个骷髅头是今天摆在这儿的,那
么铁尸果然没……没死!”说到这句话,忍不住打个寒噤,问道:“你见到她了吗?”那道
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这么说来,那铁尸定是冲着你六位
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已给大师父打瞎了,咱们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颗骷
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头道:“这人武功当真厉害之极,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的敌手,
再加上我,也胜不了。”郭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惊疑,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
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下咱们有八个人。你……你当然帮我们的,是不是?”那道人
出了一会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如此了得。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是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么把骷髅头摆在这里?岂不
是让咱们知道之后有了防备?”那道人道:“料想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多半她想这悬
崖高险难上,必定无人到来,哪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郭靖生怕梅超风这时已找
上了六位师父,道:“我这就下去禀告师父。”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个好朋友要你传
话,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拚。”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
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纵身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发
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上,不敢作声,从石后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
崖前更加陡峭,想来她目不见物,分不出两者的难易。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
崖前,要是她从正面上来,双方一动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忙缩头岩下,过得片刻,才想起她双目已盲,又悄悄
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郭靖恍然大悟,才知
这呼吸运气,果然便是修习内功,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过了一阵,忽听得梅超风全
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
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自行作响,郭靖虽不知这是
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这声音繁音促节的响了良久,渐渐又由急
而慢,终于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
一条长蛇来,郭靖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原来是条极长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
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竟长了七八倍,眼见是四丈有奇。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月
光照在她脸上,郭靖见她容颜仍是颇为秀丽,只是闭住了双目,长发垂肩,一股说不出的阴
森诡异之气。
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贼汉子,你在阴世,可也天天念着我
吗?“只见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两边各有二丈,一声低笑,舞了起来。
这鞭法却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并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
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间她右手横溜,执住鞭梢,四丈长的鞭子伸将出去,搭住一块大
石,卷了起来,这一下灵便确实,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惊奇,那鞭头甩去了大石,忽然
向他头上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头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郭靖早已执刀在手,
眼见鞭到,更不思索,顺手挥刀往鞭头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掀倒
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
是伯伯相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幸喜刚才那道人手法
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并未察觉。
她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东西来,摊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会,
站起来做了几个姿势,又在那东西上摸索寻思,这般闹了许久,才把那块不知是布是革的东
西收入怀里,从悬崖背后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低声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甚么鬼。”抓
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后溜将下去。两人下崖着地时,梅超风的人影已在北面远处。那道
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行走时身子轻了大半。两人步履如飞,远远跟踪,在大
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竖立着数十个大营帐,梅超风身形晃
动,隐没在营帐之中。两人加快脚步,避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之外,伏
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往里张望时,只见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将一名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亲兵,不觉一惊,心
想:“怎么他在这里给人杀死?”转轻把帐幕底边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过面
来,却是王罕的儿子桑昆。只见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下你再没疑心了
罢?”另一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就怕这事不易成功。”郭靖认得这人是铁木真的
义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那就去给他报信罢。”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
义弟,你父亲待我这般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再说,铁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众,我又不
是不知,只不过瞧在结义的份上,没有跟他破脸而已。”郭靖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
木真汗?这怎么会?”又听得帐中另一人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给他先动
手干你们,你们就糟了。事成之后,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
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于是悄悄爬过数尺,瞧
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甚是华贵,琢磨一下他的语气,这才想
起:“嗯,他是大金国的六王爷。”札木合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心动,道:“只要是义父
王罕下令,我当然服从。”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
国。回头我去请令,他不会不给六王爷的面子。”完颜洪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
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赏。”桑昆喜道:“向来听说
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能带我们兄弟去游玩一番,真是
再好不过。完颜洪烈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这么
多。”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完颜洪烈道:“如何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顿了一顿,
又道:“我先已和铁木真商议过,要他派兵相助攻宋,这家伙只是不允。他为人精明,莫要
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图谋于他。这件事可须加倍谨慎才是。”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
扯,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个人,似乎在问他甚么。郭靖心想:“不管
她在这里捣甚么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于
是又伏下地来。只听桑昆道:“他已把女儿许给了我儿子,刚才他派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
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请他明天亲自来跟我爹爹面
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
出我手掌心了。”说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铁木真后,咱们两路兵马立即冲他
大营。”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
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子从身旁擦了过
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
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是在询问你师父们的住处。咱们须得快去,迟了怕来不及
啦。”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已近午时。那道人道:“我
本来不愿显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师父说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顾不得小节。你进去
通报,说全真教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马钰是多大的来头,当
下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
突然两只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后剧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
铁杖当头砸将下来。郭靖侧身倒地,只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
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
被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长叹一声,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
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朱聪和全金发,胆战心惊之下,全然胡涂了。柯镇恶森然
道:“教你内功的那个人呢?”郭靖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见六位师
父。”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寻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齐手执兵刃,抢出帐外,
日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风的影子?
朱聪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脉门不放,喝道:“梅超风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
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马钰抢步上前,拱手说道:“久慕江
南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朱聪仍是紧紧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点头为礼,说
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
郭靖想起自己还未代他通报,忙抢着道:“他是全真教马钰。”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
道马钰道号丹阳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长
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只是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
机,至于武功修为,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人知道深浅。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
了,我们多有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吗?”
马钰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
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与六侠赌赛之事,贫道实不愿过问,更与贫道没半点
干系。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
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贵。只是贫道没传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无师
徒名份,说来只是贫道结交一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着温颜微笑。
六侠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朱聪和全金发当即放脱了郭靖的手腕。韩小莹喜道:
“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吗?你干么不早说?我们都错怪你啦。”说着伸手抚摸他肩
头,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说的。”韩小莹斥道:“甚么他不他的?
没点规矩,傻孩子,该叫‘道长’。”虽是斥责,脸上却尽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
长。”这两年来,他与马钰向来“你、我”相称,从来不知该叫“道长”,马钰也不以为
意。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是以与六侠虽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
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原来马钰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又从尹志
平口中查知郭靖并无内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雅不欲师弟丘
处机又在这件事上压倒了江南六怪。但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甚么也不答应,于是远
来大漠,苦心设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则哪有这么巧法,他刚好会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
又这般毫没来由的为他花费两年时光?若不是梅超风突然出现,他一待郭靖内功已有根基,
便即飘然南归,不论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不会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见他气度谦冲,
真是一位有道之士,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一齐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
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诱杀
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
伤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后,竟遇上了梅超风而受到
伤害,忙道:“不,你留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
郭靖待要说明原委,却听柯镇恶已在与马钰论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他焦急异常,
大师父性子素来严峻,动不动便大发脾气,实不敢打断他的话头,只待他们说话稍停,即行
禀告,忽见一骑马急奔而来,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华筝,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
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
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才大哭过一场,走近身来,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
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与
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骗了大汗去害死他。”华筝大吃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
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你爹爹说。”华筝道:“好!”登时喜气洋洋,转
身上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兴?”转念一
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
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只听马钰说道:“不是贫
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真传,九阴白骨爪
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银鞭的招数更是奥妙无方。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便输给
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损伤。”韩小莹道:“这女子的武功确是十分厉害,但我们
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马钰道:“听说张五侠与飞天神龙柯大侠都是为铜尸陈玄风所
害。但各位既口诛了陈玄风,大仇可说已经报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梅超风一个孤
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
阴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任由她如此为非作歹。”朱聪
道:“现下是她找上门来,不是我们去找他。”全金发道:“就算这次我们躲过了,只要她
存心报仇,今后总是防不胜防。”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法子,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
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决断。柯镇恶道:“我
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道长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他
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在这十年之中武功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
顾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点他们如何避开她的毒手。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
感诧异。马钰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佑。此外还有一层紧要之事。据贫道猜想,这
十年之中,那梅超风一定又得了黄药师的传授。”朱聪惊道:“听说黑风双煞是桃花岛的叛
徒,黄药师怎能再传她功夫?”马钰道:“贫道本也这样想,但听柯大侠所说当年荒山之战
的情形,那梅超风当时的功夫与现下相差甚远。她如不再得明师指点,但凭自己苦练,决计
到不了眼下这个地步。咱们今日诛了铁尸,要是黄药师见怪,这……”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
人说过黄药师的武功,总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
宗,马钰以掌教之尊,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说道:“道长顾虑周详,
我兄弟佩服得紧,就请示下妙策。”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来有点狂妄自大,还请六侠不
要见笑才好。”朱聪道:“道长不必过谦,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这句
话向着马钰说来,他是一片诚敬之意。丘处机虽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聪却万万不甘对他说
这句话。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点儿虚名,想来那梅
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儿虚名将她惊走。这法子说
来实非光明正大,只不过咱们的用意是与人为善,诡道亦即正道,不损六侠的英名令誉。”
当下把计策说了出来。
六怪听了,均觉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风当真武功大进,甚至黄药师亲来,那又如
何?最多也不过都如张阿生一般命丧荒山得是了。马钰劝之再三,最后说到“胜之不武”的
话来,柯镇恶等冲着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对郭靖的盛情厚意,终于都答允了。各人饱餐之
后,齐向悬崖而去。马钰和郭靖先上。朱聪等见马钰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后,慢慢的
爬上崖去,然见他步法稳实,身形端凝,显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决不在他师弟丘处
机之下,只是丘处机名震南北,他却没没无闻,想来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马钰与郭靖
爬上崖顶之后,垂下长索,将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检视梅超风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条条鞭痕,尽皆骇然,这时才全然信服马钰确非危言
耸听。
八人在崖顶盘膝静坐,眼见暮色罩来,四野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
初。韩宝驹焦躁起来,道:“怎么她还不来?”柯镇恶道:“嘘,来啦。”众人心里一凛,
侧耳静听,却是声息全无。这时梅超风尚在数里之外,柯镇恶耳朵特灵,这才听到。那梅超
风身法好快,众人极目下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
下,跟着便迅速之极的攀援而上。朱聪向全金发和韩小莹望了一眼,见两人脸色惨白,神色
甚为紧张,想来自己也必如此。过不多时,梅超风纵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
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见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华筝之物,凝神再看,却不是华筝是谁?不由得
失声惊呼,嘴巴甫动,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伸过来一把按住,朗声说道:“梅超风这妖
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
而听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是惊诧,当下缩身在岸石之后倾听。马钰和江南
六怪看得清清楚楚,虽在全神戒备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却悬念华筝的安危,心焦
如焚。韩宝驹道:“梅超风把白骨骷髅阵布在这里,待会必定前来,咱们在这里静候便
了。”
梅超风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这里,缩于石后,不敢稍动。韩小莹道:“她虽然作恶多
端,但全真教向来慈悲为怀,还是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朱聪笑道:“清静散人总是心肠
软。无怪师父一再说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创教祖师王重阳门下七子,武林中见闻稍广的无不知名:大弟子丹阳子马钰,二
弟子长真子谭处端,以下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
最末第七弟子清静散人孙不二,则是马钰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韩小莹道:“谭师哥你说怎
样?”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诛。”朱聪道:“谭师哥,你的指笔功近来大有精进,等那
妖妇到来,请你出手,让众兄弟一开眼界如何?”南希仁道:“还是让王师弟施展铁脚功。
踢她下岸,摔个身魂俱灭。”全真七子中丘处机威名最盛,其次则属玉阳子王处一。他某次
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后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
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桥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练,丘
处机对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诗,内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等语,描述他
内功之深。马钰和朱聪等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话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镇恶曾与黑风双
煞说过几次话,怕她认出声音,始终一言不发。梅超风越听越惊,心想:“原来全真七子全
都在此,单是一个牛鼻子,我就未必能胜,何况七子聚会?我行藏一露,哪里还有性命?”
此时皓月中天,照得满崖通明。朱聪却道:“今晚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可要小心
了,别让那妖妇乘黑逃走。”梅超风心中窃喜:“幸好黑漆一团,否则他们眼力厉害,只怕
早就见到我了。谢天谢地,月亮不要出来。”
郭靖一直望着华筝,忽然见她慢慢睁开眼来,知她无恙,不禁大喜,双手连摇,叫她不
要作声。华筝也见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别说话!”
梅超风这一惊决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点了华筝的哑穴,心头疑云大起。全金发道:“志
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说道:“弟子……弟子……”
朱聪道:“我好似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风心念一动:“全真
七子忽然来到大漠,聚在这荒僻之极的悬崖绝顶,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
疑阵,叫我上当?”马钰见她慢慢从岩石后面探身出来,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发觉了破
绽,立即动手,自己虽然无碍,华筝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损折,不觉十分焦
急,只是他向无急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聪见梅超风手中提了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举起手来,眼见就要发难,朗声说
道:“大师哥,你这几年来勤修师父所传的‘金关玉锁二十四诀’,定是极有心得,请你试
演几下,给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马钰会意,知道朱聪是要他立显功夫以折服梅超风,当即说道:“我虽为诸同门之长,
但资质愚鲁,怎及得上诸位师弟?师父所传心法,说来惭愧,我所能领会到的实是十中不到
一二。”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他说话平和谦冲,但每一个
字都震得山谷鸣响,最后一句话未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崖顶风声,真如
龙吟虎啸一般。梅超风听得他显了如此深湛的内功,哪里还敢动手,慢慢缩回岩后。马钰又
道:“听说那梅超风双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悯,要是她能痛改前非,决不再残害无辜,也不
再去和江南六怪纠缠,那么咱们就饶她一命吧。何况先师当年,跟桃花岛主也互相钦佩。丘
师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请他们不要再找梅超风清算旧帐。两家既往不
咎,各自罢手。”这番话却不再蕴蓄内力,以免显得余人功力与他相差太远。朱聪接口道:
“这倒容易办到,关键是在那梅超风肯不肯改过。”突然岩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谢全
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风在此。”说着长出身形。
马钰本拟将她惊走,望她以后能痛悟前非,改过迁善,不意这铁尸艺高胆大,竟敢公然
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听梅超风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静散人
武术精湛,我想领教一招。”说着横鞭而立,静待韩小莹发声。这时郭靖见华筝横卧地下,
不明生死,他自小与拖雷、华筝兄妹情如手足,哪里顾得梅超风的厉害,忽地纵身过去,扶
起华筝。梅超风左手反钩,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马钰学了两年玄门正宗内功,周身百骸
已有自然之劲,当下右手急送,将华筝向韩小莹掷去,左手力扭回夺,忽地挣脱。梅超风手
法何等快捷,刚觉他手腕滑开,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这次扣住了他脉门,使他再
也动弹不得,厉声喝道:“是谁?”朱聪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为
慌乱,正想脱口而出:“我是郭靖。”听得二师父这句话,才道:“弟子长春……长春真人
门下尹……尹志平。”这几个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这时惶急之下,竟然说来还是结结巴
巴。梅超风心想:“他门下一个少年弟子,内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
次给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够挣脱。看来我只好避开了。”当下哼了一声,松开手指。郭靖急忙
逃回,只见左腕上五个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这一抓未用全力,否则自己手腕早
已被她捏断,思之不觉骇然。这一来,梅超风却也不敢再与假冒孙不二的韩小莹较艺,忽地
心念一动,朗声道:“马道长,‘铅汞谨收藏’,何解?”马钰顺口答道:“铅体沉坠,以
比肾水:汞性流动,而拟心火。‘铅汞谨收藏’就是说当固肾水,息心火,修息静功方得有
成。”梅超风又道:“‘姹女婴儿’何解?”马钰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内功秘诀,大声喝
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传。快走快走!”梅超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道长指
点。”倏地拔起身子,银鞭在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翻下崖顶,身法之快,人人都觉确
是生平仅见。各人眼见她顺着崖壁溜将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气,探首崖边,但见大漠上又如
一道黑烟般滚滚而去。倏来倏去,如鬼如魅,虽已远去,兀自余威慑人。
马钰解开华筝等穴道,让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聪谢道:“十年不见,不料这铁尸的功夫
已练到这等地步,若不是道长仗义援手,我们师徒七人今日难逃大劫。”马钰谦逊了几句,
眉头深蹙,似有隐忧。朱聪道:“道长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虽然本事不济,当可代供奔走
之役,请道长不吝差遣。”马钰叹了一口气道:“贫道一时不察,着了这狡妇的道儿。”各
人大惊,齐问:“她竟用暗器伤了道长吗?”马钰道:“那倒不是。她刚才问我一句话,我
匆忙间未及详虑,顺口回答,只怕成为日后之患。”众人都不明其意。马钰道:“这铁尸的
外门功夫,已远在贫道与各位之上,就算丘师弟与王师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胜得了她。
桃花岛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这梅超风内功却未得门径。不知她在哪里偷听到了一
些修练道家内功的奥秘,却因无人指点,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问的那句话,必是她
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一。虽然我随即发觉,未答她第二句语,但是那第一句话,也已能使
她修习内功时大有精进。”韩小莹道:“只盼她顿悟前非,以后不再作恶。”马钰道:“但
愿如此,否则她功力一深,再作恶起来,那是更加难制了。唉,只怪我胡涂,没防人之
心。”过了一会,又沉吟道:“桃花岛武功与我道家之学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风所问的两
句,却纯是道家的内功,却不知何故?”
他说到这里,华筝“啊”的一声,从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话,
已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忙问:“他怎么不信?”
华筝道:“我对他说,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谋害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不肯嫁给都
史,胆敢捏造谎话骗他。我说是你亲耳听来的,他更加不信,说道回来还要罚你。我见他带
了三位哥哥和几队卫兵去了,忙来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给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带我来见你
吗?”众人心想:“要是我们不在这里,你脑袋上早已多了五个窟窿了。”郭靖急问:“大
汗去了有多久啦?”华筝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说要尽快赶到,不等天明就动身,他们骑
的都是快马,这会儿早去得老远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吗?那怎么办?”说着哭了起来。
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难事,登时彷徨无策。朱聪道:“靖儿,你快下去,骑小红马去
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话,也请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华筝,你去请你拖雷哥哥赶快集
兵,开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连声称是,抢先下崖。接着马钰用长索缚住华筝,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
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红马,疾驰而去。这时晨曦初现,残月渐隐,郭靖心中焦急异常:
“只怕大汗进了桑昆的埋伏,那么就是赶上也没用了。”那小红马神骏无伦,天生喜爱急驰
狂奔。跑发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兴,到后来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脚。郭靖怕它
累倒,勒缰小休,它反而不愿,只要缰绳一松,立即欢呼长嘶,向前猛冲。这马虽然发力急
驰,喘气却也并不如何加剧,似乎丝毫不见费力。
这般大跑了两个时辰,郭靖才收缰下马稍息,然后上马又跑,再过一个多时辰,忽见远
处草原上黑压压的列着三队骑兵,瞧人数是三个千人队。转眼之间,红马已奔近队伍。郭靖
看骑兵旗号,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见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阵戒备,心中暗暗叫苦:“大
汗已走过了头,后路给人截断啦。”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腾,从
队伍之侧飞掠而过。带队的将官大声喝阻,一人一骑早去得远了。郭靖不敢停留,一连又绕
过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阵,只见铁木真的白毛大纛高举在前,数百骑人马排成了一列,各人
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马上前,奔到铁木真马旁,叫道:“大汗,快回转去,
前面去不得!”铁木真愕然勒马,道:“怎么?”郭靖把前晚在桑昆营外所见所闻、以及后
路已被人截断之事说了。铁木真将信将疑,斜眼瞪视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诡计,心想:“桑
昆那厮素来和我不睦,但王罕义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义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
算计于我?难道当真是那大金国的六太子从中挑拨?”郭靖见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
汗,你派人向来路查探便知。”铁木真身经百战,自幼从阴谋诡计之中恶斗出来,虽觉王罕
与札木合联兵害他之事绝无可能,但想:“过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送死,一次也
太多了!”当下吩咐次子察合台与大将赤老温:“回头哨探!”两人放马向来路奔去。铁木
真察看四下地势,发令:“上土山戒备!”他随从虽只数百人,但个个是猛将勇士,不等大
汗再加指点,各人驰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挡蔽。
过不多时,南边尘头大起,数千骑急赶而来,烟尘中察合台与赤老温奔在最前。哲别目
光锐利,已望见追兵的旗号,叫道:“真的是王罕军马。”这时追兵分成几个百人队,四下
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温:两人伏在鞍上,挥鞭狂奔。哲别道:“郭靖,咱俩接应他
们去。”两人纵马驰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红马见是冲向马群,兴发飞驰,转眼间到了察合台
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随即纵马疾冲,拦在两人与追兵之间,翻
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时哲别也已赶到,他箭术更精,连珠箭发,当者立毙。但追
兵势大,眼见如潮水般涌来,哪里抵挡得住?察合台与赤老温也各翻身射了数箭,与哲别、
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铁木真和博尔术、术赤等个个箭无虚发,追兵一时倒不敢逼近。铁木真
站在土山上*望,过得约莫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
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
围,目下只有权用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桑昆在亲兵拥卫下驰近土
山,数十名军士挺着铁盾,前后护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气昂扬,大声叫道:“铁木
真,快投降罢。”铁木真道:“我甚么地方得罪了王罕义父,你们发兵攻我?”桑昆道:
“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为甚么违背祖宗遗法,想要各族
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说,你这样做不对。”
铁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国欺压。大金国要我们年年进贡几万头牛羊马匹,难道应该
的吗?大家给大金国逼得快饿死了。咱们蒙古人只要不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为甚么要怕
大金国?我和义父王罕素来和好,咱们两家并无仇怨,全是大金国从中挑拨。”桑昆部下的
士卒听了,人人动心,都觉他说得有理。铁木真又道:“蒙古人个个是能干的好战士,咱们
干甚么不去拿金国的金银财宝?干么要年年进献牲口毛皮给他们?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
羊,有的好吃懒做,为甚么要勤劳的养活懒惰的?为甚么不让勤劳的多些牛羊?为甚么不让
懒惰的人饿死?”蒙古当时是氏族社会,牲口归每一族公有,近年来牲口日繁,财物渐多,
又从中原汉人处学到使用铁制器械,多数牧民切盼财物私有。战士连年打仗,分得的俘虏财
物,都是用性命去拚来的,更不愿与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铁木真这番话,众战士
听了个个暗中点头。
桑昆见铁木真煽惑自己部下军心,喝道:“你立刻抛下弓箭刀枪投降!否则我马鞭一
指,万弩齐发,你休想活命!”郭靖见情势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山下一个少年将军,
铁甲外披着银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骏马来往驰骋,耀武扬威。定睛看时,认得是桑昆的
儿子都史。郭靖幼时曾和他斗过,这人当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个大大的坏小子。他丝毫
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图谋铁木真,心想王罕和铁木真素来如父子一般,必是
都史这坏人听信了大金国六太子的话,从中说大批谎话害人,我去将他捉来,逼他承认说
谎,那么王罕、桑昆他们就可明白真相,和铁木真大汗言归于好,于是双腿一夹,胯下小红
马疾冲下山。众兵将一怔之间,那红马来得好快,已从人丛中直冲到都史身边。都史挥刀急
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脉门,这一扣是朱聪所传
的分筋错骨手,都史哪里还能动弹?被他顺手一扯,提过马来。就在此时,郭靖只觉背后风
声响动,左臂弯过,向两柄刺来的长矛上格去,喀的一声,双矛飞上半空。他右膝头在红马
颈上轻轻一碰,小红马已知主人之意,回头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逊于下山时的急驰如
飞。山下众军官齐叫:“放箭!”郭靖举起都史,挡在身后。众军士怕伤了小主,哪敢扯动
弓弦?郭靖直驰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掷,叫道:“大汗,定是这坏小子从中捣鬼,你叫他
说出来。”铁木真大喜,铁枪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开一百丈。”桑
昆见爱子被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从众军之中擒去,又气又急,只得依言撤下军马,命
部下用大车结成圆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层层的圈了七八重,这样一来,铁木真坐骑再快,也
必无法冲出。这边山上铁木真连声夸奖郭靖,命他用腰带将都史反背缚起。桑昆接连派了三
名使者上山谈判,命铁木真放出都史,然后投降,就可饶他性命。铁木真每次都将使者割了
双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时,太阳在草原尽头隐没。铁木真怕桑昆乘黑冲锋,命各人不可丝毫
怠忽。
守到半夜,忽见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脚边,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见铁木真义
兄说话。”铁木真道:“你上来吧。”札木合缓步上山,见铁木真凛然站在山口,当即抢步
上前,想要拥抱。铁木真擦的一声拔出佩刀,厉声道:“你还当我是义兄吗?”札木合叹了
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
古人联在一起?”铁木真道:“你待怎样?”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长们都说,咱们祖
宗已这样过了几百年,铁木真汗为甚么要改变旧法?上天也不容许。”铁木真道:“咱们祖
宗阿兰豁雅夫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的五个儿子不和,她煮了腊羊肉给他们吃,给了他
们每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就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个
人轮流着折,谁也不能折断。你记得她教训儿子的话吗?”札木合低声道:“你们如果一个
个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会给任何人折断。你们如果同心协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紧固,不
会给任何人折断。”铁木真道:“好,你还记得。后来怎样?”札木合道:“后来她五个儿
子同心协力,创下好大的基业,成为蒙古人的族祖。”铁木真道:“是啊!咱俩也都是英雄
豪杰,干么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协力的把
大金国灭掉。”札木合惊道:“大金国兵多将广,黄金遍地,粮如山积,蒙古人怎能惹
他?”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是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国
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了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还当大金国皇帝是
好意,哪知他们贪得无厌,向咱们征索越来越厉害,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今还要咱们派
战士帮他打仗。大宋隔得咱们这么远,就算灭了大宋,占来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们损伤
战士有甚么好处?牛羊不吃身边的青草,却翻山过去啃沙子,哪有这样的蠢事?咱们要打,
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铁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么你
呢?”札木合道:“我来求义兄不要发怒,把都史还给桑昆。由我担保,桑昆一定放你们平
安回去。”铁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说,一个儿子死
了,还可再生两个;一个铁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没铁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见不到明天的太
阳。”铁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无幸,倘若王罕亲自领
军,投降后尚有活命之望,当下举刀在空中呼的一声,劈了一刀,厉声叫道:“宁战死,不
投降!世上只有战死的铁木真,没有投降敌人的铁木真!”札木合站起身来,道:“你把夺
来的牛羊俘虏分给军士,说是他们的私产,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长都说你的做法不对,不
合祖规。”铁木真厉声道:“可是年轻的战士们个个都欢喜。族长们见到夺来的珍贵财物,
说没法子公平分给每一个人,于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战士都感到气忿。咱们打仗,是
靠那些又胡涂又贪心的族长呢,还是靠年轻勇敢的战士?”札木合道:“铁木真义兄,你一
意孤行,不听各部族长的话,可别说我忘恩负义。这些日子来,你不断派人来诱惑我部下,
要他们向你投靠,说你的部属打仗时夺来的财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儿摊分。你当我不知
吗?”铁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无和好之日。”从怀内摸出一个小
包,掷在札木合身前,说道:“这是咱们三次结义之时你送给我的礼物,现今你收回去罢。
待会你拿钢刀斩在这里。”说着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势一砍,说道:“杀的只是敌人,不是
义兄。”叹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虽大,却容不下两个英雄。”札木合拾
起小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制小囊,默默无言的放在铁木真脚边,转身下山。铁木真望着
他的背影,良久不语,当下慢慢打开皮囊,倒出了幼时所玩的箭头髀石,从前两个孩子在冰
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他叹了一口气,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结义的
几件礼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瞧着,心头也很沉重,明白铁木真所埋葬的实是一份心中最宝贵的友情。
铁木真站起身来,极目远眺,但见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点的火堆,犹如天上繁星般照
亮了整个草原,声势甚是浩大。他出了一会神,回过头来,见郭靖站在身边,问道:“你怕
么?”郭靖道:“我在想我妈。”铁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极好的勇士。”指着远处
点点火光,说道:“他们也都是勇士。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但大家总是不断的互相残
杀。只要大家联在一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天边,昂然道:“咱们能把青天所有覆盖的地
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场!”郭靖听着这番抱负远大、胸怀广阔的说话,对铁木真更是五体
投地的崇敬,挺胸说道:“大汗,咱们能战胜,决不会给胆小卑鄙的桑昆打败。”
铁木真也是神采飞扬的,说道:“对,咱们记着今儿晚上的话,只要咱们这次不死,我
以后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说着将郭靖抱了一抱。说话之间,天色渐明,桑昆和札木合
队伍中号角呜呜呜吹动。铁木真道:“救兵不来啦,咱们今日就战死在这土山之上。”只听
得敌车中兵戈铿锵,马鸣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拂晓攻击。郭靖忽道:“大汗,我这匹红马脚
力快极,你骑了回去,领兵来打,我们在这里挡住敌兵。”铁木真微笑,伸手抚了抚他头,
说道:“铁木真要是肯抛下朋友部将,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们的大汗了。”郭靖道:
“是,大汗,我说错了。”铁木真与三子、诸将及亲兵伏在土堆之后,箭头瞄准了每一条上
山的路径。过了一阵,一面黄旗从桑昆队伍中越众而出,旗下三人连辔走到山边,左是桑
昆,右是札木合,中间一人赫然是大金国的六王子赵王完颜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着挡
箭的金盾,叫道:“铁木真,你胆敢背叛大金吗?”铁木真的长子术赤对准了他嗖的一箭,
完颜洪烈身旁纵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绰在手中,身手矫捷之极。完颜洪烈喝道:“去将铁木
真擒来。”四人应声扑上山来。郭靖不觉一惊,见这四人使的都是轻身功夫,竟是武术好
手,并非寻常战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别与博尔术等连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们用软盾挡
开。郭靖暗暗心惊:“我们这里虽都是大将勇士,但决不能与武林的好手相敌,这如何是
好?”一个黑衣中年男子纵跃上山,窝阔台挺刀拦住。那男子手一扬,一支袖箭打在他项颈
之上,随即举起单刀砍下,忽觉白刃闪动,斜刺里一剑刺来,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
准。那人吃了一惊,手腕急翻,退开三步,瞧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剑挡在窝阔台的身
前。他料不到铁木真部属中竟也有精通剑术之人,喝道:“你是谁?留下姓名。”说的却是
汉语。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没听见过!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顾,见其余
三人也已上山,正与赤老温、博尔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当即挺剑向那单刀的刺去。那
人横刀挡开,刀厚力沉,与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众待要随着冲上,木华黎把刀架在都史颈里,高声大叫:“谁敢上来,这就是
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对完颜洪烈道:“六王爷,叫他们下来吧,咱们再想别法!别伤了
我孩儿。”完颜洪烈微笑道:“放心,伤不了。”他有心要令铁木真杀了都史,让这两部蒙
古人从此结成死仇。
桑昆的部众不敢上山,完颜洪烈手下四人却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
开韩小莹所授的“越女剑法”,剑走轻灵,与那使单刀的交上了手。数招一过,竟是迭遇凶
险,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实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杂。见闻又广,平日早将
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数与郭靖拆解过了,但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见他自右劈来,中途不
知怎么一转,刃锋却落在左边。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数招,忽然心念一动:“大师父常说,
交手时要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现今我竭力招架,岂非受制于人?”见他举刀砍来,竟自不
避,右足曲为前弓,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平膀顺肘,横剑向敌人急推,正是“十万横磨”之
势。那人见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倒是一惊,急忙回刀。郭靖硬争先
手,这一下得了势,哪肯再松,长剑晃动,青光闪闪,剑尖在敌人身边刺来划去,招招不离
要害。那人被他一轮急攻,倒闹了个手忙足乱。这时他三个同伴已将铁木真手下的将领打倒
了四五人,见他落在下风,一个提着大枪纵身而上,叫道:“大师哥,我来助你。”那使单
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颜洪烈以重金聘来,今日首次出马,在千军之前、众目睽睽之
下,怎能对一个后生小辈认输?怎肯让师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师兄的
手段。”郭靖乘他说话分心,左膝一低,曲肘竖肱,一招“起凤腾蛟”,刷的一声,剑尖猛
撩上来。那人向后急避,左袖已被剑锋划破。那使花枪的笑道:“来瞧大师哥的手段啊!”
语气中竟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殊以大师兄落败出丑为喜。哲别等这时都围在铁木真周
围保护。冲上来的四人中余下两个一使铁鞭,一人使一对短斧,见这些蒙古将军各挺长矛,
威风凛凛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贸然相攻,听得二师哥叫唤,心想反正这些人逃不了,不如
先瞧瞧热闹再说,当下纵身过来,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师哥与郭靖相斗。那使单刀的跳
出圈子,喝道:“你是谁的门下?为甚么在这里送死?”郭靖横剑捏诀,学着师父们平日所
教的江湖口吻,说道:“弟子是江南七侠门下,请教四位大姓高名。”这两句话他学了已
久,这时第一次才对人说,危急之中,居然并未忘记,只是把“高姓大名”说得颠倒了。那
使单刀的向三个师弟望了一眼,转头说道:“我们姓名,说来谅你后生小辈也不知道,看
刀!”挥刀斜劈下来。
郭靖和他打了这一阵,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师父所传剑法极为精奇,锋锐处敌
人也十分忌惮,当下仍取抢攻,不向后退,见敌刀砍到,右足反而绕前避过,“探海斩
蛟”,回锋下插,径攻敌人下盘。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这时山下数万兵
将、山上铁木真诸人与攻上来的三人,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使单刀的一心要阵前显
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擞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风响,眼见久斗不下,心中焦
躁起来,刀法愈来愈狠,忽地横刀猛砍,向郭靖腰里斫来。郭靖身子拗转,“翻身探果”,
撩向敌臂。那人眼见对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剑到,我的刀早已砍进你身
子之中了,当下并不变招,顺势力斫,眼见刀锋及于敌腰。哪知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下盘不
动,上盘不避,就是将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半尺,右手送出,一剑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声,撤手抛刀,猛力挥掌把郭靖的长剑打落在地,这一剑便只刺入胸口半
寸,总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却已在剑锋上割得鲜血淋漓,急忙跳开。
郭靖这一剑本可取他性命,终因经验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
俯身把敌人的单刀抢在手里,只听背后风响,哲别叫道:“小心后面!”郭靖也不回身,后
腿向后反踢,踢开刺来的枪杆,乘势一刀撩向敌手,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
中的“燕子入巢”,这一腿踢出时眼睛不见,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敌枪早已插入背心,这一
踢却是他练了几百遍才练成的。
那使枪的喝一声:“好!”枪上红缨一震,抖起个碗大枪花,当胸刺到。郭靖一个“带
醉脱靴”,挺刀挂开,飞起右脚,踢向敌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剑法有独得之秘,眼见他长
剑脱手,忙抢上来动手,存心要捡个便宜,不料他武学甚广,非拘一路,使起刀来也是颇为
熟练,见郭靖飞脚踢来,双手回枪里缩,郭靖踏上一步,单刀已顺着枪杆削了下来。那人在
这杆枪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师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枪法实非等闲,当下盘打刺
扎,红缨闪动,与郭靖打了个难解难分。斗到分际,郭靖见敌人枪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将
自己单刀砸飞,招术灵动,出枪甚快,显然是想急切之间取胜,好在三军阵前扬名露脸,是
以一味贪速贪巧,但数十招之后,那人枪法已渐见涩滞。郭靖把“南山刀法”使发了,已不
用顾盼拟合,信手而应纵横前后,悉逢肯綮。只见他刀光闪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越斗
越是凌厉。四人中的大师兄本是单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惊。
酣斗中那人挺枪当胸刺来,郭靖一个“进步提篮”,左掌将枪推开。按照原来招数,推
开敌枪之后,右足进步顺手一刀,但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他修习
了两年内功,身子感应迅敏之极,远比他脑中想事为快,一觉有变,未及思索,左掌翻处,
已用分筋错骨手抓住枪杆,右手单刀不斩敌身,却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敌人如不撤枪,十根
手指无一能保。那人使劲夺枪,竟是纹丝不动,已自吃惊,突见刀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
忙松手,撤枪后退。原来江南六怪想到杨铁心是名将杨再兴的嫡派子孙,于杨家枪法必有独
到的造诣,丘处机将他子嗣访到之后,除了传授其他武功之外,对枪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
他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传郭靖刀法时,于“单刀破枪”之术,督促他练得滚瓜
烂熟。想不到这套刀法未在嘉兴显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胜之后,精神一振,右手用
力一挥,将单刀远远掷到了山下,挺枪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声吼叫,双斧着地卷来。郭靖
把枪使开了,那人双斧怎抢得进去?武学家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凡
用短兵刃的,定要抢到敌人身边肉搏,方能取胜。江南六怪既防到嘉兴比武时对手擅用长
枪,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枪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发秤杆的打法本从枪中脱胎而来,因
此郭靖的长枪是从六师父学的。有宋一代,军中最为着重枪法,近如岳家枪法,那不必说
了,北宋名将如杨业、呼延赞等都是使枪的英雄。这时郭靖所使的正是军中流传甚广的呼延
枪法。那人双斧挥舞,斧口上白光闪烁,风声呼呼,却始终攻不进郭靖身旁一丈以内的圈
子。其时郭靖防身有余,但那人双斧上功力甚深,要想伤他,却也不易,再斗数合,想起六
师父所授的古怪法门,突然卖个破绽。那人大喜,好容易有这良机,岂肯放过,猛喝一声,
直扑到郭靖身边,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下来。郭靖横枪挡格,喀喀两声,枪杆已被双斧斩为
三截。那人待要挥斧再斫,突觉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脚踢中,身子直飞出去,这时左手
已收不住劲,顺势圈回,利斧竟往自己头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师兄急忙抢上,举起铁鞭在他
斧上力架,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那人利斧脱手,一交坐在地下,总算逃脱了性命,却已吓
得面如土色。那人是个莽夫,一定神间,才知已然输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头,又再扑
上。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双掌一错,以空手夺白刃之法和他拚斗起来。那三师兄提起铁鞭上
前夹攻。
山下蒙古众军突然大声鼓噪,呼喊怒骂。须知蒙古人生性质朴,敬重英雄好汉,眼见这
四人用车轮战法轮斗郭靖已自气愤,再见二人夹击,一个空手之人,实非大丈夫的行径,都
高声吆喝,要那两人住了。郭靖虽是他们敌人,大家反而为他呐喊助威。博尔忽、哲别两人
挺起长刀,加入战团,对方旁观的两人也上前接战。这两位蒙古名将在战阵中斩将夺旗,勇
不可当;但小巧腾挪、撕夺截打的步战功夫却非擅长,仗着身雄力猛,勉强支持了数十招,
终于兵刃被敌人双双砸落。郭靖见博尔忽势危,纵身过去,发掌往使单刀的大师兄背上拍
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缩转,回肘撞向二师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们四兄弟今日折在你这小子手里,以后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
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决意要先杀了郭靖,当下不去理会两个蒙古将军,
四人围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骂,更是厉害。那四人充耳不闻,那使枪的在地下
拾起一枝长矛,刀矛鞭斧,齐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又受这四个好手夹击,
哪里抵挡得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缝中穿来插去。博尔术扬起了中长刀,叫
道:“接刀!”挥手向郭靖掷去。郭靖纵身待接,却被使铁鞭的挥鞭将刀砸飞。那使双斧的
恼恨适才一踢之辱,不顾一切的双斧当地卷来。郭靖纵跃避开,但头上单刀也已砍到,身子
急偏,闪过了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顶门,就在这时,右边大腿却也中了一鞭。这
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铁鞭着随时乘势一让,卸去了一半来劲,骨头未断,但足下踉跄,险些
摔倒。那使斧的抛去斧头,双手合围,将郭靖两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稳,跌倒在地,眼见白光闪动,头顶刀鞭齐下,心知这次性命不保,突然间
母亲、七位恩师、马钰道长、义兄拖雷、义妹华筝的影子如闪电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俯身
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举起,挡在自己身上。其余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
住了敌人脉门,叫他动弹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缩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
举足往郭靖肩头脚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虽死了,也得扼死一个敌人抵数。”
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这般蛮打,已全然没了武术家数,然凭着一股刚勇狠劲,那三人
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哲别等见郭靖被压在底下,各挺兵刀来救。那使单刀的大师兄对两个师弟道:“你们挡
住鞑子,我来杀这个杂种。”俯身下去,将刀尖对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头,右手运劲,挺刀
插将下去。郭靖突觉肩头疼痛,腰腿用劲,一个“懒驴打滚”,滚开两丈。这时抱住他双腿
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气不得,晕死过去。郭靖跃起身来,眼见敌人提刀赶来,待要抵敌,右
腿鞭伤甚重,立足不稳,又自跌倒。
那人挥刀砍将下来,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里一带,顺势抖出,已将护身软鞭取在手
中,仰天而卧,使开一路“金龙鞭法”,将各处要害防得风雨不透。马王神韩宝驹身子矮
短,专研攻敌下盘的法门,郭靖此时卧地而斗,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开来得心应手,
那人狂呼怒骂,却也无法伤他。拆了二十余招,晕去的人醒了转来,另外两人也杀退蒙古将
领,转身再行围攻郭靖,眼见情势再紧,突然山下军伍中一阵混乱,六个人东一穿西一插,
奔上山来。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颜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围攻郭靖,个个大声咒
骂。山上众人待要射箭阻拦,哲别眼尖,已认出原来是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到了,大声叫
道:“靖儿,你师父们来啦!”郭靖本已累得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登时精神大振。
朱聪和全金发最先上山,见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夹击,已是命在顷刻,如何不急?全金
发纵身上前,秤杆掠出,同时架开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脸?”四人手上同时剧震,
感到敌人功力远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跃开。朱聪将郭靖扶起,柯镇恶等也已上山。全金发骂
道:“不知羞耻的匪徒,快滚下去吧。”那使单刀的大师兄眼见众寡之势突然倒转,再动手
必然不敌,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颜面何存,如何还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当下硬了头皮,
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吗?”朱聪笑嘻嘻的道:“不错,四位是谁?”那人道:“我们
是鬼门龙王门下弟子。”柯镇恶与朱聪等本以为他们合斗郭靖,必是无名之辈,忽听他们的
师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门龙王沙通天,都吃了一惊。柯镇恶冷冷的道:“瞎充字号吗?鬼
门龙王是响当当的脚色,门下哪有你们这种不成器的家伙!”使双斧的抚着颈中被郭靖叉起
的红痕,怒道:“谁充字号来着?他是大师兄断魂刀沈青刚,这是二师兄追命枪吴青烈,那
是三师兄夺魄鞭马青雄,我是丧门斧钱青健。”柯镇恶道:“听来倒似不假,那么便是黄河
四鬼了。你们在江湖上并非无名之辈,为甚么竟自甘下贱,四个斗我徒儿一人。”
吴青烈强词夺理,道:“怎么是四个打一个?这里不是还有许多蒙古人帮着他吗?我们
是四个斗他们几百个。”钱青健问马青雄道:“三师哥,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气,是甚么
家伙?”这句话说得虽轻,柯镇恶却已听见,心头大怒,铁杖在地下一撑,跃到他身旁,左
手抓住他背心,提起来掷到山下。三鬼一惊,待要扑上迎敌,柯镇恶身法如风,接连三抓三
掷,旁人还没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掷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齐声欢呼。黄河四鬼
跌得满头满脸的尘沙,个个腰酸背痛,满腔羞愧的挣扎着爬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尘头大起,似有数万人马杀奔前来,桑昆队伍阵脚登时松动。铁木
真见来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军甚严,是能干的将才,所部兵精,桑昆却是借着
父亲余荫,庸碌无能,当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这里冲!”哲别、博尔术、术赤、
察合台四人当先冲下,远处救兵齐声呐喊。木华黎把都史抱在手里,举刀架在他项颈之中,
大叫:“快让路,快让路!”桑昆见众人冲下,正要指挥人马拦截,眼见都史这等模样,不
禁呆住,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转眼之间,铁木真等已冲到了眼前。哲别看准了桑昆脑
门,发箭射去。桑昆突见箭到,忙向左闪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马去。众兵将见主帅落
马,登时大乱。铁木真直冲出阵,数千人呐喊追来,被哲别、博尔术、郭靖等一阵连珠箭射
开。众人且战且走,奔出数里,只见尘头起处,拖雷领兵赶到。王罕与札木合部下将士素来
敬畏铁木真,初时欺他人少,待见援军大至,便纷纷勒马回转。原来拖雷年轻,又无铁木真
的令符,族长宿将都不听他的调度,只得率领了数千名青年兵将赶来。拖雷甚有智计,眼见
敌兵势大,冲入救人必致覆没,于是下令在每匹马尾上缚了树枝,远远望来尘沙飞扬,不知
有多少人马。铁木真整军回营,半路上遇到华筝又领了一小队军马赶来。她见众人无恙,心
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
当晚铁木真大犒将士,却把都史请在首席坐了。众人见状,都是愤愤不平。铁木真向都
史敬了三杯酒,说道:“王罕义父、桑昆义兄对我恩重如山,双方毫无仇怨,请你回去代我
请罪。我再挑选贵重礼物来送给义父义兄,请他们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后,就预备和我女儿
成亲,咱两家大宴各部族长,须得好好热闹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儿子,今后两家
务须亲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拨离间。”
都史蒙他不杀,已是意外之喜,当下没口子的答应,只见铁木真说话时右手抚住胸口,
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伤。”果听铁木真道:“今日这里中了一箭,只怕得养上三
个月方能痊愈,否则我该当亲自送你回去才是。”说着右手从胸口衣内伸了出来,满手都是
鲜血。又道:“不用等我伤愈,你们就可成亲,否则……否则就等太久了。”
诸将见大汗如此懦弱,畏惧王罕,仍是要将华筝嫁给都史,都感气恼。一名千夫长的儿
子是铁木真的贴身卫士,昨晚于守御土山时为桑昆部属射杀,那千夫长这时怒火冲天,拔刀
要去斫杀都史。铁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帐前,当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军棍,直打得他全身
鲜血淋漓,晕了过去。铁木真喝道:“监禁起来,三日之后,全家斩首。”次日一早,铁木
真备了两车黄金貂皮厚礼,一千头肥羊,一百匹良马,派了五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又派
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郑重谢罪。送别之时,铁木真竟然不能乘马,躺在
担架之上,上气不接下气的与都史道别。等他去了八日,铁木真召集诸将,说道:“大家集
合部众,咱们出发去袭击王罕。”诸将相顾愕然,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
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了都史,赠送厚礼,再假装胸口中箭,受了重伤,那是要他们不
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铁木真这时才下令释放那名千夫长,厚加赏赐。那千夫长听说去
打王罕、桑昆,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铁木真允了。当下兵分三路,昼停夜宿,
绕小路从山谷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王罕和桑昆本来生怕铁木真前来报仇,日日严加戒备,待见都史平安回来,还携来重
礼,既听铁木真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又知铁木真受了重伤,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
日与完颜洪烈、札木合在帐中饮宴作乐。哪知铁木真三路兵马在黑夜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
进来。王罕、札木合联军虽然兵多,但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王罕、桑昆仓
皇逃向西方,后来分别为乃蛮人和西辽人所杀。都史在乱军中被马蹄踏成了肉泥。黄河四鬼
奋力突围,保着完颜洪烈连夜逃回中都去了。札木合失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
上,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铁木真大怒,喝道:“亲兵背
叛主人,这种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亲兵在札木合之前斩下首级,转头对札木
合道:“咱俩还是做好朋友罢?”札木合流泪道:“义兄虽然饶了我性命,我也再没脸活在
世上,只求义兄赐我不流血而死,使我灵魂不随着鲜血而离开身体。”铁木真黯然良久,说
道:“好,我赐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俩幼时一起游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礼,转
身出帐。
数日之后,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大会各族部众,这时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战士,无
不畏服。王罕与札木合的部众也尽皆归附。在大会之中,众人推举铁木真为全蒙古的大汗,
称为“成吉思汗”,那是与大海一般广阔强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赏有功将士,木华黎、博
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将,都封为千夫长。郭靖这次
立功极伟,竟也被封千夫长,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得与诸大功臣名将并列。
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诸将敬酒,喝得微醺,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
最宝贵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谢赏。成吉思汗道:“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
刀驸马。”众将轰然欢呼,纷纷向郭靖道贺,大呼:“金刀驸马,好,好,好!”拖雷更是
高兴,一把搂住了义弟不放。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他向来把华筝当作亲妹子一般,
实无半点儿女私情,数年来全心全意的练武,心不旁骛,哪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
成吉思汗这几句话,登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见他傻楞楞的发呆,都轰然大笑起
来。酒宴过后,郭靖忙去禀告母亲。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请来,说知此事。
六怪见爱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语,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头去。
六怪大惊,都道:“嫂子有何话请说,何必行此大礼?”韩小莹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儿承六位师父教诲,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难报大恩大德。
现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六位师父作主。”当下把亡夫昔年与义弟杨铁心指腹为婚之事说
了,最后道:“大汗招我儿为婿,自是十分荣耀之事,不过倘若杨叔叔遗下了一个女孩,我
不守约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我丈夫和杨叔叔?”
朱聪微笑道:“嫂子却不必担心,那位杨英雄果然留下了后嗣,不过不是女儿,却是男
子。”李萍又惊又喜,忙问:“朱师父怎地知道?“朱聪道:“中原一位朋友曾来信说及,
并盼望我们把靖儿带到江南,和那位姓杨的世兄见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来江南六怪
于如何与丘处机赌赛的情由,始终不对李萍与郭靖说知。郭靖问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来历,
六怪也含糊其辞,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杨康的渊源,比武时定会手
下留情,该胜不胜,不该败反败,不免误了大事。李萍听了朱聪之言,心下大喜,细问杨铁
心夫妇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杨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却均不知。当下李萍与六怪商定,
由六怪带同郭靖到江南与杨铁心的子嗣会面,并设法找寻段天德报仇,回来之后,再和华筝
成亲。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请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国六皇子
完颜洪烈的脑袋给我提来。义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颜洪烈这厮而起。
去干这件大事,你要带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诸部,眼前强敌,仅余大金,料知迟早不
免与之一战。他与完颜洪烈数次会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于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
去。至于他与札木合失和断义,真正原因还在自己改变祖法、分配财物以归战士私有、并劝
诱札木合的部属归附于己,只是他与札木合结义多年,众所周知,此时正好将一切过错尽数
推在大金国与完颜洪烈头上。
郭靖自小听母亲讲述旧事,向来对大金国十分憎恨,这次与完颜洪烈手下的黄河四鬼恶
斗,又险些命丧其手,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后,心想:“只要六位师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带
不会高来高去的勇士,反而碍事。”说道:“孩儿有六位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们兵力尚弱,还不是大金国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
靖点头答应。成吉思汗当下赏了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
一批给江南六怪。拖雷、哲别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礼物赠送。拖雷道:“安答,南人
说了话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别上了当。”郭靖点头答应。
第三日一早,郭靖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与母亲洒泪而别,向南进发。
李萍眼望着小红马上儿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渐远去,想起当年乱军中产子的情景,不
禁又是欢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
驰来送行。拖雷又赠了他一件名贵的貂裘,通体漆黑,更无一根杂毛,那也是从王罕的宝库
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额红晕,脉脉不语。拖雷笑道:“妹
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说甚么话好,隔
了一阵,才道:“你早些回来。”郭靖点头,问道:“你还要跟我说甚么?”华筝摇摇头。
郭靖道:“那么我要去了。”华筝低头不语。郭靖从马上探过身去,伸臂轻轻的抱她一抱,
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华筝见他硬绷绷的全无半点
柔情蜜意。既订鸳盟,复当远别,却仍与平时一般相待,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
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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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比武招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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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向东南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过了大漠草原。这天离张家口
已不在远。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从所未见,心情甚是舒畅,双腿一夹,纵马疾
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红马一口气奔到了黑水河边,他才在路
旁一家饭店歇马,等候师父。他见小红马这次长途疾驰,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水,心下怜
惜,拿了汗巾给马抹拭,一缩手间,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血渍,再在红马
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的鲜血。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这番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
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的慰藉,但那马却仍是精神健旺,全无半分受伤之象。
郭靖只盼三师父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来路探望,忽听
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匹全身雪白的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匹骆驼上都乘着一
个白衣男子。他一生长于大汉,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
只见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
驼背,走进饭店,身法都颇利落。郭靖见四人一色白袍,颈中都翻出一条珍贵的狐裘,不禁
瞧得呆了。一个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阵红晕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个却向郭
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只听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
子话,齐声嘻笑,隐隐听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们
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饭店,忽见韩宝
驹骑了追风黄奔到。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血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
到红马身旁,在马肩上抹了几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血,是
汗!”郭靖一愕,道:“汗?红色的汗?”韩宝驹道:“靖儿,这是一匹千年难逢的汗血宝
马啊。”
郭靖听说爱马并非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父,怎么马儿的汗跟血一样?”韩宝驹
道:“我曾听先师说道,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
里。然而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会给你得到了。”说话之
间,柯镇恶等也已驰到。朱聪饱读诗书,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在史记和汉书上都写得明明
白白的。当年博望候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贰师城见了汗血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
听了,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黄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
求换一匹汗血宝马。那大宛国王言道:‘贰师天马,乃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那汉使
自居是天朝上国的使者,登时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无状,椎破金马。大宛王见汉使无
礼,命人杀死使者,将黄金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四个白衣人也出了神,侧
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朱聪喝了一口茶,说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道那宝马
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交配而生。”朱聪道:“不错,
据史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大宛国人生了
一个妙计,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了,生下来就是汗血宝马了。靖
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问道:“汉武帝得不到宝马,难道就此罢手了不成?”朱聪道:“他
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令大将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把李
广利封为贰师将军。但从长安到大宛国,西出嘉峪关后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水,途中士兵
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广利兵困马乏,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
帝请援。汉武帝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玉门关,下旨言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概斩
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白骆驼
到来,下驼进店。郭靖见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颈围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惊奇。这四人
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
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足,又下
旨令全国犯罪小吏、赘婿、商人,一概从军出征,弄得天下骚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
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
轻商,你若生在汉武帝时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却可官拜驱马校尉、执马校尉了,哈哈!”
韩小莹问道:“赘婿又犯了甚么罪?”
朱聪道:“若不是贫穷无告之人,谁肯去做赘婿?强征赘婿去远征,便是欺压穷人了。
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日,杀死大宛兵将无数。大宛的众贵人害怕了,斩了
国王的头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各有封赏。为
了这几匹汗血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当日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
首天马之歌,说道:‘大一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
友!’这诗是说,只有天上的龙,才配与这天马做朋友呢。”
八个白衣人听他说着故事,不住转头打量门外的小红马,脸上满是欣羡之色。朱聪道:
“殊不知这大宛天马的骁健,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血宝马,但没贰
师城外高山上的野马与之交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身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
说完故事,七人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八个白衣人悄声议论。柯镇恶耳朵极灵,虽然双方
座头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人道:“要动手马上就干,给他上了马,怎么还
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杀
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女子怎地如此狠毒?”当下丝毫不动声色,自管稀哩呼噜
的吃面。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少主,他骑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脸了,叫甚
么参仙老怪、灵智上人他们再也逞不出威风。”柯镇恶曾听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西
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驰名西南,参仙老怪却不知是何等样人物。又听另一
人道:“这几日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
去京里聚会的。这匹好马要是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吗?”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
彭连虎是河北、山西一带的悍匪,手下喽啰甚多,声势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杀人如麻,是
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寻思:“这些厉害的大头子到京里聚会,去干甚么?这八个女子
又是甚么来头?”
只听她们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但此后这八
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流之事,甚么“少主”最喜欢你啦,甚么“少主”这时一定在
想你啦。柯镇恶皱起眉头,甚是不耐,但言语传进耳来,却又不能不听。只听一名女子道:
“咱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献给少主,你猜他会奖赏甚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几
晚哪!”先一人娇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道:“大家别太放
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对方看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又一人低声道:“那个女子身上带剑,
定然会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轻了十岁,少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镇恶知她说的是
韩小莹,心中怒气勃发,心想这甚么“少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耳听得八个女子吃了面
点,匆匆跨上白驼,出店而去。柯镇恶听他们去远,说道:“靖儿,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
样?”郭靖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她们男装打扮,靖儿没瞧出
来,是不是?”柯镇恶道:“有谁知道白驼山么?”朱聪等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把刚才听
见的话说了一遍。朱聪等听这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韩小莹
道:“其中有两个女子高鼻碧眼,却不是中土人民。”韩宝驹道:“是啊,这样全身纯白的
骆驼也只西域才有。”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北京聚会,中
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
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搁。”六人踌躇半
晌,都觉事在两难。
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去嘉兴,咱们探明这事
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朱聪道:“嘉兴比武
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
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郭靖答应了。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不必跟
她们动手,你马快,她们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节。”韩宝驹道:“这些女
人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张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说到甚么事,
总仍是自称“江南七怪”,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
独行,一则是所听到的讯息只怕事关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则也是让他孤身出
去闯荡江湖,得些经历,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各人临别之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
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轮流说话,总是排在最后,当下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他深
知郭靖生性倔强,宁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动手时一味蛮斗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
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朱聪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
不能天下无敌。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危难,须得忍一时之气,这叫作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却不是胆小怕死。倘若对手人多,众寡不敌,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四师父这
句话,你要记住了!”
郭靖点头答应,向六位师父磕了头,上马向南而去。十多年来与六位师父朝夕与共,一
旦分别,在马上不禁流下泪来,想起母亲孤身留在大漠,虽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
食自必无缺,但终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驰出十余里,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
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三
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要骂我没用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坳,
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四个男装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上,拦于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
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四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
“小伙子,怕甚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是跟
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全是对小孩子说
话的声口。郭靖心中有气,眼见身右高山壁立,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峡谷,云气蒙蒙,不知
多深,不禁胆寒,心想:“大师父叫我不必动手。我放马疾冲过去,她们非让路不可。”一
提缰,双腿一夹,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
路!有谁给撞下山谷去可不关我事!”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一个白衣女
子跃下驼背,纵身上来,伸身便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腾空跃起,窜过四匹
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连
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
牢记众师父的嘱咐,事事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径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兜
去,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低头看时,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梭头尖利,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
命。他心中有气:“大家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就要伤人性命!”他把银梭收
入衣囊,生怕另外四个白衣女子在前拦阻,当即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七八十
里,幸喜始终没见另外四女,想是虽然埋伏道旁,却给他快马奔驰,疾窜而过,不及邀击。
他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张家口,算来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
们再也追不上了。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牵
红马,东张西望,他从未到过这般大城市,但见事事透着新鲜,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
饥饿,便把马系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吃了起来。他
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的习俗,抓起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
口吵嚷起来。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
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
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
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身去,
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
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过。郭靖见他可怜,知
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
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
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
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进来,侧
着头望他。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好吗?”那少年笑道:
“好,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
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
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
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
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
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
少,你都作东吗?”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
肝来。”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别
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
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甚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酒
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
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
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那少年又
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
爱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
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
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
“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
“这位大爷做东,你道他吃不起吗?”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心想就算你会
不出钞,把这件黑貂皮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吗?”少年道:
“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
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
白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
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
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是个饱学书生,但郭
靖倾力学武,只是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文字,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不在二师父之
下,不禁暗暗称奇,心想:“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哪知学识竟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
与塞外大不相同。”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
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
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
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那少年挥挥手,又跟郭靖谈
论起来,听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
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
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
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亲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
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此
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
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韩小莹常笑他颇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风,是四师
父的入室子弟,可是这时竟说得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
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
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满是
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轻轻挣脱了
手,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
摇摇头。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
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
小二个个称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办。蒙古人习俗,招待客人向来倾其所有,何况郭靖
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说得投契,心下不胜
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
筷,就说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共是
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
靖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不忍,当下脱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
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两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
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过头来,见郭靖手牵着红马,站在长街
上兀自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
“贤弟可还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还没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
“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头道:“我不回南
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饭便
是。”这次黄蓉领着他到了张家口最大的酒楼长庆楼,铺陈全是仿照大宋旧京汴梁大酒楼的
格局。黄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龙井,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
黄蓉听郭靖说养了两头白雕,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这么说,明儿我就
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怎么你又碰
上呢?”郭靖无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风猛烈,他身子单薄,只怕禁受不
住,问道:“你家在哪里?干么不回家?”黄蓉眼圈儿一红,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
道:“干么呀?”黄蓉道:“爹爹关住了一个人,老是不放,我见那人可怜,独个儿又闷得
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给他吃,又陪他说话。爹爹恼了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
道:“你爹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
“你玩够之后,就回家去罢。”黄蓉流下泪来,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
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黄蓉
破涕为笑,道:“倒也说得是。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得捉两只白雕儿。”两人谈了
一阵途中见闻,郭靖说到八个穿男装的白衣女子意图夺马之事。黄蓉问起小红马的性子脚
程,听郭靖说后,神色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讨一件宝物,
你肯吗?”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黄蓉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匹汗血宝马。”郭靖毫
不迟疑,道:“好,我送给兄弟就是。”黄蓉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逢的
宝马爱若性命,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哪知他答应
得豪爽之至,实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
哭了起来这一下郭靖更是大为意外,忙问:“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吗?”黄蓉抬起头
来,虽是满脸泪痕,却是喜笑颜开,只见他两条泪水在脸颊上垂了下来,洗去煤黑,露出两
道白玉般的肌肤,笑道:“大哥,咱们走罢!”
郭靖会了钞下楼,牵过红马,嘱咐道:“我把你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听话,决
不可发脾气。”拉住辔头,轻轻抚摸马毛,说道:“兄弟,你上马罢!”那红马本不容旁人
乘坐,但这些日子来野性已大为收敛,又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黄蓉翻身上马,郭靖
放开了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小红马绝尘而去。
等到黄蓉与红马的身形在转角处消失,郭靖才转过身来,眼看天色不早,当下去投了客
店,正要熄灯就寝,忽听房门上有剥啄之声,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黄蓉,问道:“是兄弟
吗?好极了!”外面一人沙哑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么好?”郭靖一楞,打开门来,
烛光下只见外面影影绰绰的站着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四个人提刀执
枪、挂鞭持斧,正是当日曾在土山顶上与之恶斗的黄河四鬼,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青脸瘦
子,面颊极长,额角上肿起了三个大肉瘤,形相极是难看。
那瘦子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进房来,大剌剌往炕上一坐,侧过了头斜眼看着郭靖,烛光
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脸上留下三团阴影。黄河四鬼中的断魂刀沈青刚冷笑道:“这位是我
们师叔,大名鼎鼎的三头蛟侯通海侯二爷,快磕头罢!”郭靖眼见身入重围,单是黄河四
鬼,已自对付不了,何况再加上他们一个师叔,看来此人功夫必极厉害,当下抱拳问道:
“各位有甚么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师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师父不在这里。”侯
通海道:“嘿嘿,那就让你多活半天,若是现下杀了你,倒让人说我三头蛟欺侮小辈。明天
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个师父陪你一起来。”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等
郭靖回答,径自出房。追命枪吴青烈把门带上,只听得喀的一声,在门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灭烛火,坐在炕上,只见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移来移去,显然敌人是在窗外守住
啦。过了半晌,忽听得屋顶响动,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击几下,喝道:“小子,别想逃
走,你爷爷守在这儿。”郭靖知道已无法脱身,便即上炕而睡,双眼望着屋顶,盘算明日如
何脱身,但半条妙法也没有想出,便已睡着了。次日起身,店小二送进脸水面点。钱青健执
着双斧,在后虎虎监视。郭靖心想六位师父相距尚远,定然无法赶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
丈夫就落个力战而死,四师父虽曾教导:“打不过,逃!”可是我打也没打,就即撒腿而
逃,跟四师父的指点却又不合了。其实单凭钱青健一人监视,他要自行逃走,并不为难,只
是他脑子不大会转弯,再加南希仁当日传授他这四字诀又多了一个字,当时倘若只说:“危
险,逃!”他多半就会狂奔逃命,谅那钱青健是一莽之夫,却也追他不上。那三头蛟侯通海
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们身分,决不会有约不赴,全没防到郭靖会单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着马钰所授法子打坐练功。钱青健在他身前挥动双斧,四下里空砍虚
劈,口中大声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对。郭靖也不理睬,眼见日将中天,站起身来,对
钱青健道:“去罢!”付了房饭钱,两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见好一座松林,枝叶
遮天蔽日,林中阴沉沉的望不出数十步远。钱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间软
鞭,提气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敌人暗算。顺着林中小径走了里许,仍是不见敌踪,
林中静悄悄地,偶然听得几声鸟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时已无敌人在旁监视,
树林又如此浓密,我何不躲藏起来?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闪入左首树丛,忽听头顶
有人高声怒骂:“小杂种,混帐、王八蛋!”
郭靖跃开二步,软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摆开了阵势,抬头望时,不禁又是惊愕又是好
笑,只见黄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树之上,每个人手足都被反缚,在空中荡来荡去,拚命
挣扎,却无借力之处。四人见了郭靖,更加破口大骂。郭靖笑道:“你们在这里荡秋千吗?
好玩得很罢?再见,再见,失陪啦!”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
钱青健骂道:“你奶奶雄,鬼计暗算,不是好汉!”沈青刚叫道:“好小子,你有种就把我
们放下来,单打独斗,决个胜败。我们四人若是一拥而上,不算英雄。”郭靖虽不聪明,却
也不至于蠢得到了家,当下哈哈大笑,说道:“算你们是英雄好汉便了,那也不必再打
啦!”
他怕三头蛟侯通海随时赶到,不敢逗留,飞步出林,回到城里,买了一匹好马,当即上
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谁?这黄河四鬼功夫并非寻常,竟能将
他们吊上树去。那三头蛟侯通海凶神恶煞一般,怎么这时又不见了影子?师父们说,跟人订
下了约会,便有天大凶险也不能不赴。这约会我是赴过了,他自己不来,却怪不得我。”一
路无话,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这是大金国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宋朝
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长于荒漠,哪里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红楼画阁,
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真
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只把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
乱。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东西。他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拣了一间小
小饭铺吃了饭,信步到长街闲逛。走了半日,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远
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中间老大一块
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锦旗,白底红花,绣着“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
的打得热闹,一个是红衣少女,一个是长大汉子。郭靖见那少女举手投足皆有法度,显然武
功不弱,那大汉却武艺平平。拆斗数招,那红衣少女卖个破绽,上盘露空。那大汉大喜,一
招“双蛟出洞”,双拳呼地打出,直取对方胸口。那少女身形略偏,当即滑开,左臂横扫,
蓬的一声,大汉背上早着。那大汉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头土脸,爬起身来,
满脸羞惭,挤入人丛中去了。旁观众人连珠彩喝将起来。那少女掠了掠头发,退到旗杆之
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色,但明眸皓齿,容
颜娟好。那锦旗在朔风下飘扬飞舞,遮得那少女脸上忽明忽暗。锦旗左侧地下插着一杆铁
枪,右侧插着两枝镔铁短戟。只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
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山东人氏。路经贵地,一
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
愿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因此上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
一拳一脚的,在下即将小女许配于他。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七路,只因成名的豪
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顾,是以始终未得良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抱拳
说道:“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请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见
这穆易腰粗膀阔,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驼,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神色间甚是愁苦,身穿一
套粗布棉袄,衣裤上都打了补钉。那少女却穿着光鲜得多。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会,只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又对那少女评头品足,却无
人敢下场动手,抬头望望天,眼见铅云低压,北风更劲,自言自语:“看来转眼有一场大
雪。唉,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色……”转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卷起,忽然
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一齐窜入圈子。
众人一看,不禁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
斑白,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西边来的更是好笑,竟是个光头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
“笑甚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脸的道:“老公公,
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甚
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那少女脸
呈怒色,柳眉双竖,脱下刚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
躁,随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
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赢了谁上!”和尚道:
“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侧头避开,回打一拳。郭靖见那和
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
子却是拳脚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际,和尚猱身直进,砰砰砰,在胖子
腰里连锤三拳,那胖子连哼三声,忍痛不避,右拳高举,有如巨锤般锤将下来,正锤在和尚
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戒刀,挥刀向
胖子小腿劈去。
众人高声大叫。那胖子跳起避开,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来两人身上都暗藏兵
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杀得好不热闹。众人嘴里叫好,脚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
无眼,误伤了自己。穆易走到两人身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
刀动枪。”那两人杀得性起,哪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进,飞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脱
手,顺手抓住了铁鞭鞭头,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将铁鞭重重掷在地
下。和尚与胖子不敢多话,各自拾起兵刃,钻入人丛而去。众人轰笑声中,忽听得鸾铃响
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驰马而来。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
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吗?”那少女
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
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么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郭靖见这
公子容貌俊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服饰极是华贵,心想:“这公子跟这姑娘倒
是一对儿,幸亏刚才那和尚和胖老头武功不济,否则……否则……”穆易抱拳陪笑道:“公
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
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事关小女终身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红衣少
女一眼,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日了?”穆易道:“经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
子奇道:“难道竟然无人胜得了她?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说道:“想来武艺
高强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动手。”那公子叫道:“来来来!我来试试。”缓步
走到中场。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想:“这人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
孩儿相配。但他是富贵公子,此处是金人的京师,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财有
势之人。我孩儿若是胜过了他,难免另有后患;要是被他得胜,我又怎能跟这等人家结
亲?”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与公子爷过招。咱们就此别过。”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你放心,我决不打伤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转头
对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赢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过
招,胜负自须公平。”人圈中登时有人叫将起来:“快动手罢。早打早成亲,早抱胖娃
娃!”众人都轰笑起来。那少女皱起眉头,含嗔不语,脱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
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心道:“这公子爷娇生惯养,岂能真有甚么武功了?
尽快将他打发了,我们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说道:“那么公子请宽了长衣。”那公
子微笑道:“不用了。”旁观众人见过那少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
吃;也有的说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孙公子?定会将他好好打发,不
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们真是‘比武招亲’吗?他是仗着闺女生得美
貌,又有武艺,父女俩出来骗钱财的。这公子爷这一下可就要破财了。”那少女道:“公子
请。”那公子衣袖轻抖,人向右转,左手衣袖突从身后向少女肩头拂去。那少女见他出手不
凡,微微一惊,俯身前窜,已从袖底钻过。哪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
衣袖已势挟劲风,迎面扑到,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头顶有袖,双袖夹击,再难避过。那少
女左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下变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声:
“好!”踏步进招,不待她双足落地,跟着又是挥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转身子,左脚飞
出,径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跃开,两人同时落地。那公子这三
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是十分灵动,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
脸上一红,出手进招。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满场游走,身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
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了一团红云。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
若,竟然都练成了如此一身武艺,实在难得;又想他们年貌相当,如能结成夫妻,闲下来时
时这般“比武招亲”,倒也有趣得紧。他张大了嘴巴,正看得兴高采烈,忽见公子长袖被那
少女一把抓住,两下一夺,嗤的一声,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
扬。
穆易叫道:“公子爷,我们得罪了。”转头对女儿道:“这就走罢!”那公子脸色一
沉,喝道:“可没分了胜败!”双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
仆从步进场内,帮他宽下长袍。另一名仆从拾起玉扣。只见那公子内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
衣,腰里束着一根葱绿汗巾,更衬得脸如冠玉,唇若涂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
一下可显了真实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那少女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
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心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这时那公子再
不相让,掌风呼呼,打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
郭靖心想:“这公子功夫了得,这姑娘不是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暗自代双方欣
喜。又想:“六位师父常说,中原武学高手甚多,果然不错。这位公子爷掌法奇妙,变化灵
巧,若是跟我动手,我多半便打他不过。”
穆易也早看出双方强弱之势早判,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强得多。”心
想:“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着嫖赌的纨裤子弟。待会问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国官府
人家,便结了这门亲事,我孩儿终身有托。”连声呼叫,要二人罢斗。但两人斗得正急,一
时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只是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
变抓,随手钩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惊之下,立即向外挣夺。那公子顺势轻送,那少
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旁观众人又是喝彩,又
是喧闹,乱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
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被他紧紧搂住,却哪里挣扎得
脱?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罢!”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飞脚向他太阳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开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一
挡,反腕钩出,又已拿住了她踢过来的右脚。他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应手,擒腕得腕,拿足
得足。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
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
闻。旁观的无赖子哪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一齐大叫起来:“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
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身披上锦袍,向那红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
入怀里。便在这时,一阵风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闲人中许多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
啦!”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栈,这就一起去谈谈罢。”那公子道:“谈甚么?
天下雪啦,我赶着回家。”穆易愕然变色,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
许配给你。终身大事,岂能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倒也有
趣。招亲嘛,哈哈,可多谢了!”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
“你……你这……”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爷是甚么人?会跟你这种走江湖卖
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罢!”穆易怒极,反手一掌,力道奇劲,那
亲随登时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你是存
心消遣我们来着?”那公子也不答话,左足踏上了马镫。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
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般轻薄小人,把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
甘愿送我的,与你何干?招亲是不必了,彩头却不能不要。”手臂绕了个小圈,微一运劲,
已把穆易的手震脱。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跟你拚啦!”纵身高跃,疾扑而前,双
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开,左足在马镫上一登,飞身跃入
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罢?”
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
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说话,腰带一紧,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跃起,向那公子疾撞
过去。那公子知他怒极,当下不敢怠慢,拧过身躯,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穴手”往他小
腹击去。穆易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
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一掌出
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
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杆式”猛劈他双颊。那公子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不免中他一掌,
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十根手指分别插入穆易左右双手手背,随即向后跃开,
十根指尖已成红色。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鲜血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
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
玉容惨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视,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剑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
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挡格,那少女收势不及,这一剑竟刺入了父亲手掌。众人眼见一
桩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惊咦叹息,连那些无赖地痞脸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轻轻议
论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见了这等不平之事,哪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
鲜血,又要上马,当下双臂一振,轻轻推开身前各人,走入场子,叫道:“喂,你这样干不
对啊!”那公子一呆,随即笑道:“要怎样干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
脑,说话又是一口南方土音,听公子学他语音取笑,都纵声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甚么,正色道:“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侧过
了头,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干么下场比武?她旗上
写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亲’。”那公子脸色一沉,道:“你这小子来多管闲事,要想怎
地?”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艺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见这位姑娘气得拿刀子
要抹脖子吗?”那公子道:“你这浑小子,跟你多说也白费。”转身便走。郭靖伸手拦住,
道:“咦?怎么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
吗?”那公子一声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血性少年,然而听他
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全然不通世务,当下走近身来,对他道:“小兄弟,别
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那
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又问我姓名干么?”郭靖大怒,纵身过去,喝道:“那
么你将花鞋还给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关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这姑娘是不是?”郭
靖摇头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个耳光。郭靖大
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双手交叉而落,一绞之下,
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喝道:“你要死吗?”飞起右足,往郭靖下阴踢去。
郭靖双手奋力抖出,将他掷回场中。那公子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哪
知他将着地时右足距往地下一撑,已然站直。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臭小子活得不
耐烦了?有种的过来,跟公子爷较量较量。”郭靖摇头道:“我干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
娶她,就将鞋子还了人家。”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不料他
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都嘘了起来,叫道:“只说不练,算哪门子的好汉?”那公子刚
才给郭靖这么拿住双腕一掷,知他武功不弱,内力强劲,心中也自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
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
上,冷笑转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
甩,锦袍猛地飞起,罩在郭靖头上,跟着双掌齐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已自不及,拍拍两声,肋
上已中了两掌。幸而他曾跟丹阳子马钰修习过两年玄门正宗的内功,这两掌虽给打得胸口剧
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此危急之际,双脚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间接
连踢出了九腿。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郭靖虽未学得三
师父腿法的神髓,头上又罩着锦袍,目不见物,只得飞脚乱踢,那公子却也被他踢得手忙脚
乱,避开了前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两人齐向后跃。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事先说好了是比
武招亲,这公子比武得胜,竟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与他讲理,他既打人在
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肋骨断折、内脏震伤?他天性质
朴,自幼又与粗犷诚实之人相处,是以对人性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虽然朱聪、全金发等近
年来已说了不少江湖上阴毒狡猾之事给他听,但这些事他只当听故事一般,听过便算,既非
亲身经历,便难以深印脑中。这时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那
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
声,向他头顶劈落。郭靖举手挡格,双臂相交,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被那公子抢
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公子的仆从都嘻笑起来。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尘土,冷笑
道:“凭这点三角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吗?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罢?”郭靖一声不响,
吸了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说道:“我没师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说道:
“那么叫你师父赶快娶一个罢!”郭靖正想说:“我有六个师父,其中一个是女的。”却见
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这句话来不及说了,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
后脑击去。那公子低头避过,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击他面颊。那公子举臂挡开,两人双
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劲力突然落空,身
不由主的向前扑出,急忙拿桩站稳,后心敌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
实,那公子道:“去罢!”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这一交却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
一搭,身子已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左腿横扫,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观众人见他
这一下变招迅捷,欲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彩。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
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
对手全身关节穴道。那公子见他来势凌厉,掌法忽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只是
郭靖这路功夫系妙手书生朱聪自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两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术
却是大异,拆得数招,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腕后“养老穴”,另一个反手钩擒,抓向对
方指关节。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术使实了,稍发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
胜败。雪片纷落,众人头上肩上都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雪。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
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疾点对方胸口“鸠尾穴”,心念忽动:“我和他并无仇怨,
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岂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掠在外
门,左掌蓬蓬两拳,击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弯腰缩身,发掌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
早算到了这招,右手钩转,已刁住他手腕,“顺手牵羊”往外带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
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声,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
手,忙抢上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罢,不必再跟这般下流胚子一般见识。”郭靖刚才
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额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炽,挣脱穆易拉住他的手,抢上
去又是拳掌连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输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
郭靖并不答话,抢上来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纠缠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郭靖
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
干么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这句是北京骂人的话儿,旁边的无赖子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
懂,道:“我又不认得她,她本来不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
子,看招!”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的又斗了起来。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
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实是稍胜一筹,但郭靖拚着一股狠劲,奋力剧战,身上尽
管再中拳掌,却总是缠斗不退。他幼时未学武艺之时,与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
这时武艺虽然高了,打法其实仍是出于天性,与幼时一般无异,蛮劲发作,早把四师父所说
“打不过,逃!”的四字真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内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过,
加把劲。”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时闻声而来围观的闲人越聚越众,广场上已挤得水泄不
通。风雪渐大,但众人有热闹好瞧,竟是谁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斗下去,定会惊动官府,闹出大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
不平,自己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焦急,无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见观斗
众人中竟多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适才自己全神贯注的瞧
着两个少年人相斗,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穆易慢慢移动脚步,走近那公子的随从聚集
之处,侧目斜睨,只见随从群中站着三个相貌特异之人。一个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
灿然的僧帽,是个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极,站着比四周众人高出了一个半头。另一个中等身
材,满头白发如银,但脸色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当真是童颜白发,神采奕
奕,穿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个五短身材,满眼红丝,却是目光如电,上唇短
髭翘起。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名仆从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罢,再缠
下去,小王爷要是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咱们跟随小王爷的下人们可都活不了啦。”穆易
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无赖少年竟是小王爷,再斗下去,可要闯出大祸来。看来这些人
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众随从害怕出事,去召了来助拳。”只见那藏僧微微一笑,并不答
话。那白发老头笑道:“灵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闲怎能跟这种浑小子动手,没的失
了自己身分。”转头向那仆从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性命吗?”那矮小
汉子说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么?”他身材短小,却是声若洪钟。旁人都吓了
一跳,人人回头看他,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头,不敢再看。
那白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是空费了这多年寒暑
之功?要是谁上去相帮,他准不乐意。”那矮小汉子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哪一
门功夫?”这次他压低了嗓门。白发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这是考较比老哥来着?小王
爷掌法飞翔灵动,虚实变化,委实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
学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凛:“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汉子道:“梁公好眼力。
你向在长白山下修仙炼药,听说很少到中原来,对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却是一瞧便知,兄弟
很是佩服。”那白发老头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汉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
士个个古怪,怎会去教小王爷武艺,这倒奇了。”那白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交,甚
么人请不到?似你彭老弟这般纵横山东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吗?”那矮小汉子点
了点头。
白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出手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异常,小王
爷数次抢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问那矮小汉子道:“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甚么家
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好似不是一个师父所授。”旁边一人接口
道:“彭寨主说得对,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见是个青脸瘦子,额上
生了三个肉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个矮小汉子,竟然便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大
盗千手人屠彭连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没听见了,难道还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脸瘦
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身跃
入场子。郭靖听得身后响声,回头一看,迎面便是三个肉瘤不住晃动,正是黄河四鬼的师叔
三头蛟侯通海抢将进来,吃了一惊,他想事不快,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才是,就这么一疏神,
肩头中了一拳,忙即还手,又与那公子相斗。
众人见侯通海手执兵刃跃入场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觉不公,纷纷叫喊起来。穆
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话,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抢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
手,自己马上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逼处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并
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
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后四名汉子跟着赶去。郭靖一瞥之间,见
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黄蓉,后面尚有黄河四鬼,手执兵刃,杀气腾腾的追赶,心
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爷踢中了一脚。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头再
打。”小王爷给他缠住了狠拚烂打,早已没了斗志,只盼尽早停手,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
得,当下冷笑道:“你认输就好!”郭靖一心挂念黄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听哒哒哒
声响,黄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又一叉的向
他后心刺去。但黄蓉身法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差了少些,无法刺着。钢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
闪闪发亮,叉身上套着三个铜环,摇动时互相撞击,当啷啷的直响。黄蓉在人丛中东钻西
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上,
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给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待得挨出,
黄蓉早已去得远了。哪知他十分顽皮,远远站定了等候,连连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
“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挺着钢叉疾追过去。黄蓉待他赶到相距
数步,这才发足奔逃。众人看得好笑,忽见那边厢三人气喘吁吁的赶来,正是黄河三鬼,却
少了个丧门斧钱青健。郭靖看了黄蓉身法,惊喜交集:“原来他身怀绝技,日前在张家口黑
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自然都是他干的了。”这边厢那藏僧等一干人都
暗自诧异。灵智上人心想:“你参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气儿,说甚么久在长白山下,却于
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一瞧便知。”说道:“参仙,这小叫化身法灵动,却是甚么门派?侯老
弟似乎吃了他亏啦!”那童颜白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白山武学的一派宗师,自小服食
野山人参与诸般珍奇药物,是以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这“参仙老怪”四字
向来分开了叫,当着面称他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他
瞧不出那小叫化来历,只是微微摇头,隔了一会,说道:“我在关外时,常听得鬼门龙王是
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师弟这样不济,连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那矮小汉子正是彭连
虎,所了皱眉不语。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交好,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买卖。他素知三
头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丑,实在令人不解。黄蓉与侯通海这样一闹,郭靖与小
王爷暂行罢手不斗。那小王爷激斗大半个时辰,虽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风,对方终于
知难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脚,累得手疲脚软,满身大汗,抄起腰间丝巾不住抹
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道谢慰问,正要和他尽快离开这
是非之地,忽然哒哒哒拖鞋皮声响,当啷啷三股叉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
来。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衣襟上撕去了两块,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过一
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其中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
是被黄蓉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哪里了。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
旁观众人无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
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
着?”仆从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一齐上去侍候。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
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
“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妻子
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
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多半又
是责备又是关切之意。小王爷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
娘儿俩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白
的手缩入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
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小王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
“小畜生,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一名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
郭靖头上猛抽下去。郭靖侧身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
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众军
汉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不暗暗称快。其余十几名军汉高声叫
骂,抢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
狂?”接住郭靖迎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上,跟着抢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
腹。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
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你瞧我的!这乡下小子到京师来撒野,不好好给他吃点苦
头,只怕他连自己老子姓甚么也不知道。”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
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给他打中一拳,跟着连摔了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秀眼、几
缕鬓发,眼光中满是柔情关切,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双眼睛,身子犹如泥塑
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是接连输招,却是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
坚肉厚,又练有内功,身上吃几拳并不在乎,兼之小王爷招术虽巧,功力却以限于年龄,未
见狠辣,一时也伤不了他。小王爷十指成爪,不断戳出,便以先前伤了穆易的阴毒手法抓向
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尽能抵挡得住。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
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本是出卖物件的记号,插在头上,便是出卖人
头之意,自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竟茫然不觉,只是发足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也已不知
去向,想必都是给黄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无不纳罕,猜不透黄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见侯通海奔跑着实迅捷,却终是追不
上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彭连虎忽道:“难道这小子是丐帮中的?”丐帮是当时江湖上第一
大帮会,帮中上下个个都是乞丐。梁子翁脸上肌肉一动,却不答话。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
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右腿给踢了一脚,
两人愈斗愈近,呼吸相闻。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是看的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
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
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眼看着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武艺却也不过如此,紧
急时定能及时制得住他。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那小
王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狠斗硬拚,竟然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身避过,
回了一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
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
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
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的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之间,胜负便决。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帷外的半边脸颊变得全无血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
上,这时也跃起身来,脸色惊惶。只听得拍的一声,郭靖脸上重重中了一掌,原来小王爷忽
然变招,右手陡松,快如闪电般的击出一掌。郭靖被打得头晕眼花,左目中眼泪直流,蓦地
大喝一声,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把他身子举了起来,用力往地下掷去。这一招既非分筋
错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着神射手哲别学来的。
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身刚着地,立向前扑出,伸臂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
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他当即放手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挺枪往郭靖小腹
上刺去。郭靖急滚逃开,小王爷刷刷刷连环三枪,急刺而至,枪法竟是纯熟之极。郭靖大
骇,一时给枪招罩住了无法跃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夺白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出
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抖动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那王妃叫
道:“孩儿,千万别伤人性命。你赢了就算啦!”但小王爷只盼一枪将郭靖钉在地下,母亲
的话全没听到。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枪尖离鼻头不过数寸,情急之下手臂挥出,硬
生生格开枪杆,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
招“拨云见日”,挺杆直截,跟着长身横臂,那锦旗呼的一声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
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枪尖上一点寒光疾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
开。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然旗杆长
大,使来颇不顺手,但这套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对付铁尸梅超风之用,招中
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这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
闪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暂取守势。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颇讶
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他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杨家枪法”。这路
枪法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在南方已自少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
出现。只是他枪法虽然变化灵动,却非杨门嫡传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从杨家偷学去
的。他女儿双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卷的片
片雪花狂转急旋。那王妃眼见儿子累得满头大汗,两人这一动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
忧,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彭连虎听得王妃的说话,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
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斗然间只觉双手虎口斗然剧痛,旗杆脱手飞向天空。锦旗在半空
被风一吹,张了开来,猎猎作响,雪花飞舞中展出“比武招亲”四个金字。
郭靖大吃一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
窜出去,饶是他身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彭连虎
向小王爷一笑,说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缠不清!”右手后
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郭靖心知无幸,只得双臂挺举,运气往上挡架。灵智上人与参仙老怪对望了一眼,知道
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
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连虎右腕运劲回拉,哒的一声,把来人的兵器齐中
拉断,左掌随即发出。那人低头避过,左手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那人
是个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麈只剩一个柄,拂麈的丝条已被彭连虎拉断,
还绕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适才虽只换了一招,但都已知对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
“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请教道长法
号。”这时数百道目光,齐向那道人注视。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
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落,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是这么一个
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真
人吗?”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彭连
虎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角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
处机,只是虽然久闻其名,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仔细打量,只见他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
丛黑须,白袜灰鞋,似是一个十分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
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使一招“风摆荷叶”,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的铁脚仙玉阳
子。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眼看他见义勇
为,奋不顾身,心下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
全真教的高手出头,只得卖个人情,当下抱拳道:“好说,好说!”王处一拱手相谢,转过
身来,双眼一翻,霎时之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甚么名字?
你师父是谁?”那小王爷听到王处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赶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
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名字不能对你说。”王处一道:“你师
父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完颜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
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甚么话
来?”完颜康暗觉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
念一转,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恭
聆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
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郭靖
指着穆易父女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声,道:“这事慢慢的从长
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说道:“郭小哥,咱们走罢,不用再理他。”完颜康向王处
一又作了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天寒地冻,正好围炉赏
雪,便请来喝上几杯罢。”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竟不
管马蹄是否会伤了旁人。众人纷纷闪避。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
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刚说得这句话,只见黄蓉从人
丛中向上跃起,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随即落下。他身材矮小,
落入人堆之中,登时便不见踪影,却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摇叉奔来。郭靖回过身来,
当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双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挤出人丛,
脚不点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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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各显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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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处一脚步好快,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他不住加快脚
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奔越快。郭靖当日跟丹阳子马钰学吐纳功夫,两年中每晚
上落悬岩,这时一阵急奔,虽在剧斗之后,倒也还支持得住。疾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王处
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积雪,着足滑溜,到后来更忽上陡坡,但郭靖习练有素,竟
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王处一放手松开了他手臂,微感
诧异,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
笑。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
郭靖那日在悬崖顶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
一,当下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
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甚么顾虑?”
郭靖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他,不解其意。王处一道:“跟你相打的那个甚么小王爷完
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吗?”郭靖一呆,奇道:“是吗?我一点也不
知道。”原来丹阳子马钰虽然传了他一些内功基础,以及上落悬崖的轻身功夫“金雁功”,
但拳脚兵刃却从未加以点拨,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数,这时听了王处一的话,又想起
那晚与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数似乎与这完颜康确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头道:
“弟子不知那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冒犯,请道长恕罪。”王处一哈哈大笑,说
道:“你义侠心肠,我喜欢得紧,哪会怪你?”随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
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
“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结亲,道长就饶了他罢。”王处一摇头不语,见他宅心仁厚,以恕
道待人,更是喜欢,寻思:“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会去收一个金国王
爷公子为徒?何况那完颜康所学的本派武功造诣已不算浅,显然丘师哥在他身上着实花了不
少时日与心血,而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门左道的诡异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师承,那更教人猜
想不透了。”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燕京相会,这几天就会到来,一切见了面当再细
问。听说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如何。但你放
心,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赶到
两浙西路的嘉兴府,至于去干甚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说明,于是问道:“道长,比甚么
武啊?”
王处一道:“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
原委,对江南六怪的义举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马钰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获胜,不过
他是师弟,却不便明劝丘师哥相让,今日见了郭靖的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却
又不能挫折丘师哥的威名,决意届时赶到嘉兴,相机行事,从中调处。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吓了
一跳。两人径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栈来。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躬身
行礼,向王处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请道长和郭爷到府里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
上面写着“弟子完颜康敬叩”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则自称“侍教弟”。王处一接过
名帖,点头道:“待会就来。”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和郭爷将
就用些。两位住在哪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
装了各式细点鲜果,模样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黄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
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却见郭靖十分喜欢,心想:“少年人
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在柜上。王处一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
去,只见穆易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他女儿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入
来,同时叫了一声,都是颇出意料之外。那姑娘当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只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如被兵刃所伤,两
只手肿得高高,伤口上搽了金创药,只是生怕腐烂,不敢包扎,心下大惑不解:“完颜康这
门阴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传,伤人如此厉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师哥怎会不知?知
道之后,又怎会不理?”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我
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意,随即低下了头。郭靖一转眼间,只
见那根锦旗的旗杆倚在床脚边,绣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却已剪得稀烂,心下茫然不
解:“她再也不比武招亲了?”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见父女俩
行李萧条,料知手头窘迫,只怕治伤的医药之资颇费张罗,当即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
桌上,说道:“明日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见四
名锦衣亲随又迎了上来,说道:“小主在府里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
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入店房,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
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内,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径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见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
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之极。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郭靖知道赵
王就是大金国的六皇子完颜洪烈,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小王爷就是完颜洪烈的儿子?
完颜洪烈认得我的,在这里相见,可要糟糕。”
正自犹疑,忽听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金带,已抢步
出来相迎,只是脸上目青鼻肿,兀自留下适才恶斗的痕迹。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肿起,嘴角边
破损了一大块,额头和右颊满是乌青。两人均自觉狼狈,不由得相对一笑。王处一见了他这
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
道:“道长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称师叔,更是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父学了几
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甚么武艺?只跟师父练了几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
郭兄笑话了。”王处一哼了一声,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高,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父
日内就到,你知道吗?”完颜康微笑道:“我师父就在这里,道长要见他吗?”王处一大出
意外,忙道:“在哪里?”完颜康不答他的问话,手掌轻击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
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郭靖哪里见过王府中这般豪华气派,只看得眼
也花了,老是记着见到完颜洪烈时可不知如何应付,又想:“大汗命我来刺杀完颜洪烈,可
是他儿子却是马道长、王道长的师侄,我该不该杀他父亲?”东思西想,心神不定。来到花
厅,只见厅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额头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双手叉腰,怒目
瞪视。郭靖吃了一惊,但想有王道长在旁,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可是毕竟有些害怕,转
过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触,想起他追赶黄蓉的情状,又是暗暗好笑。
完颜康满面堆欢,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
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白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白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
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可说是不虚此行。这位是西藏密宗
的大手印灵智上人,我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可说是前生有缘。”
这梁子翁显是十分健谈。王处一向灵智上人行礼,那藏僧双手合十相答。
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腰,才敢这般横行无忌。”
王处一转过头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
眼珠突出,看了这副异相,心中斗然想起,说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吗?”那人
怒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
了?”当下温言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传授武艺时
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个弟子竟是学不到十之二三。黄河四鬼在蒙古一
战,占不到郭靖丝毫上风,在赵王完颜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赵王此后对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
看重。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将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顿,黄河四鬼险些儿一
齐名副其实。沙通天再命师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却又连遭黄蓉戏弄,丢尽了脸面。他越
想越气,也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两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身前。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
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声
轻响,双掌相交,正要各运内力推出,突然身旁转出一人,左手压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压住
王处一手腕,向外分崩,两人掌中都感到一震,当即缩手。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
的成名人物,素知对方了得,这时一个出掌,一个还掌,都已运上了内劲,岂知竟有人能突
然出手震开两人手掌。只见那人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甚是潇洒,看来三十五六岁年
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身上服饰打扮,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
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白驼山少主欧阳公子,单名一个克字。欧阳公子从未来
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罢?”这人突如其来的现身,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
彭连虎、梁子翁等也都并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驼山的
名字,却谁也没听见过。欧阳克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日来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点
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白驼山的少主,早已
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这时听了他的说话,心头一凛:“莫非我六位师父已
跟他交过手了?不知六位师父有无损伤?”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武功了得,这欧阳克刚才这么出手一压,内力和自己当是在伯仲之
间,劲力却颇怪异,要是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要是对方数人齐上,自己如何
能敌?当即问完颜康道:“你师父呢?为甚么不请他出来?”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亲
随道:“请师父出来见客!”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劲敌
再多,我们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靴声橐橐,厅门中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锦衣武官,下颏留着一丛浓髯,
四十多岁年纪,模样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父”,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
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胆敢如此消遣我?”又
想:“瞧这武官行路的模样,身上没甚么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诡异武功定然不是他传的。”
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甚么事,我是素来不喜见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反笑,
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洪烈手下
的一名亲兵队长,当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武艺,因此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父,这时听王处
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完颜康接口道:“一千
两银子,小意思,小意思。”向亲随道:“快去准备一千两银子,待会给道爷送去。”汤祖
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脚、又从脚至头的打量王处一,猜不透这道士是甚么来
头。完颜康道:“各位请入席罢。王道长初到,请坐首席。”王处一谦让不得,终于在首席
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请大家说句公道话,姓
穆的父女两人之事,该当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完颜康斟
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奉给王处一,说道:“晚辈先敬道长一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
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当下举杯一口饮尽,说
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罢。”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
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当即离席,出了王府,来到高升客栈。
走进穆易的店房,父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衣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刚才有人
来接他们父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算清,不再回来。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
个所以然来。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
呢?”郭靖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些
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请那位穆爷转来。”亲随答应着去了。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
王处一倒不好再说甚么,但心中好生疑惑,寻思:“要请那姓穆的前来,只须差遣一两名亲
随便是,这小子却要郭靖自去,显是要他亲眼见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见证。”冷笑
道:“不管谁弄甚么玄虚,将来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不知那
位穆爷弄甚么玄虚,当真古怪。”
那汤祖德先前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
肉痛,这时见那道士神色凛然,对小王爷好生无礼,更是气愤,发话道:“你这道士是哪一
所道观的?凭了甚么到这里打秋风?”
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哪一国人?凭了甚么到这里做官?”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
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压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讽。汤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别人提起他是汉
人。他自觉一身武艺,对金国办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也不
给做个方面大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了,却仍是在赵王府中领个闲职。王处一
的话正触到了他的痛处,脸色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阳克两人,出拳
向王处一脸上猛力击去。王处一眼见拳头打来,右手伸出两根食指,夹住了他手腕,笑道:
“你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动粗?”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使了几次劲,始终进
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夺,竟然缩不回来,紫胀了
面皮,尴尬异常。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罢!”伸手向他
右肩按去。王处一知道凭自己这两指之力,夹住汤祖德的手腕绰绰有余,抵挡梁子翁这一按
却是不足,当即松开手指,顺手便向汤祖德左肩按落,这一下变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缩手,
两股劲力同时按上了汤祖德双肩。汤祖德当真是祖上积德,名不虚取,竟有两大高手同时向
他夹击,面子大是不小,双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撑出,噗噗两声,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鱼,右手
浸入一碗酸辣汤,喀喇喇一阵响亮,两碗碎裂,鱼骨共瓷片同刺,热汤与鲜血齐流。汤祖德
哇哇大叫,双手乱挥,油腻四溅,汤水淋漓。众人哈哈大笑,急忙闪避。汤祖德羞愤难当,
急奔而入。众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
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黄
河帮与全真教向来各不相犯,道长为甚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腰,来跟兄弟为难?全真教虽然
人多势众,兄弟可也不惧。”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然知道江南七怪
的名头,但和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还和他们结下了一点小小梁子。说到帮着江
南七怪来跟黄河帮生事,那是决计没有的事。”沙通天怪声道:“好极啦,那么你就把这小
子交给我。”一跃离座,伸手就往郭靖颈口抓来。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这一抓,这一下非
受伤不可,当即伸手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离椅跃出。只听喀喇一声,沙通
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断。这一抓裂木如腐,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凌厉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
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日后再找他晦气如何?”
欧阳克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沙通天寻思:“这道
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力,想来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贤弟虽会助我,但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么来头,要是竟和这牛鼻子连手,事情就不好办了。”当下说
道:“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随赵王爷到蒙古去办一件大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姓
郭的小子横里窜出来坏了事,可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一个小子也奈何
不得,赵王爷请咱们来净是喝酒吃饭的吗?”他性子虽然暴躁,却也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
夫,这么一番话,郭靖登时成了众矢之的。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厚礼
聘请来的,完颜康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这番话,都是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
了下来,交给赵王处分。王处一暗暗焦急,筹思脱身之道,但在这强敌环伺之下,实是彷徨
无策。本来他想完颜康是自己师侄,虽是大金王子,对自己总不敢如何,万料不到他对师叔
非但全无长幼之礼,而且在府中伏下了这许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贸然深入虎穴前来赴
宴。就算要来查问清楚,也不该带了郭靖这少年同来。自己要脱身而走,谅来众人也留不
住,要同时救出郭靖却大非易事,当下神色仍是十分镇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时破脸,须
得拖延时刻,探明各人的虚实。”说道:“各位威名远震,贫道一向仰慕得紧,今日有缘得
见高贤,真是欣喜已极。”向郭靖一指,道:“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龙王,各位
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是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
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三头蛟侯通海气已闷了半
日,立即离座,捋起长衣,叫道:“我先请教你的高招。”王处一道:“贫道这一点点薄
艺,如何敢和各位过招?盼望侯兄大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个少年,教
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似乎话中含刺,至于含甚
么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难惹,不和他动手也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
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一个三尺来高的雪坟,用
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插在雪坟之中,白雪直没到他
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甚么功夫,只见他倒插在雪里,动也不动。沙通天向
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得十分有趣,笑
嘻嘻的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结实实。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
都极为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雪里土里,凝住呼
吸,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日练惯了的。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
手一撑,一个“鲤鱼打挺”,将头从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
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
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浑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干么叫我侯
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你管得着吗?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
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水,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
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师弟的功夫很粗鲁,真是见笑了。”说着伸手从碟中
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个
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在雪堆上嵌成了一个简写的“黄”字。雪堆离他座位总有三丈之遥,
他弹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齐齐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
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出现了一个“河”字,一个
“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黄河九曲”四个字了。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
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
哥这手神技,也来露露脸罢。”身子一晃,已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
打了一半,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
空中截了下来。瓜子体型极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没漏了一颗。一个发得快,一个接得也
快,犹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将转入彭连虎手中。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沙通天才将那半个“曲”打成。要是换了别人,彭连
虎这一下显然有损削他威风之嫌,但两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
欧阳克道:“欧阳公子露点甚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欧阳克听他语含
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甚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
才好,只见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将吃过咸食的筷子收集起来。
欧阳克将那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
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自然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
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
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王处一眼见各人均负绝艺,苦思脱身
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
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足中原的,为甚么一齐来了燕京?这
中间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只见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
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
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
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
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
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登时彩声满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
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
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各
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
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将上来。王处一暗暗心惊:“这藏僧内功好生了
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
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突然身子微侧,左
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
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敬各位
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只见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
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
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
杯而满,既无一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
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
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王处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
举杯饮干,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颇
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
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宽容,贫道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
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
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
下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
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
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
“咱们的事还没了,定有再见的日子!”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
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
礼,也是运力于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相抵。两股劲风刚触到,灵智上人突变内力为外
功,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反手勾
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
服!”后跃退开。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
“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若是静神定
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为王处一的言语所激,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
直喷出来。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
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也不再上前阻拦。王处
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
去。”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
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
站立不稳。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
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
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
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
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见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闯进店房,
将他放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
“还要甚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
数日,倒也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
把清水装得满满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
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
阻闲人。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
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换了水,又将他放入
缸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换了四缸清水。水中才无黑
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
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
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
要吃甚么东西,我叫人去买。”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性
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不免终身残废。”郭靖接过药
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
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
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
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
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了去。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
处一中毒受伤后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
可实在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
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
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
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
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
“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
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
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
“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
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
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
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
“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
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
去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是透着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甚
么缘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
多久,能说甚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然对付不了。”郭靖心中对
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因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当下满口夸说黄蓉
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瞧这人
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似乎是个……你难道当真看不出……”说到这里,不说下去
了,只摇了摇头。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
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水光
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
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
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
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
等他便了。”
当下坐在湖边,既挂念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
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粗
声说道:“这当儿还摆甚么大师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
另一人道:“他妈的!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
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听声音似乎是黄河四鬼。
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
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
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
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
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
郭靖哈哈大笑。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
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
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
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
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
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
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
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
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
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
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
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
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一
看,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
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
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足一点,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救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黄河
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
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
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
哪知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
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
过,道:“我爱吃。”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
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
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
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当下问她道:“你
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甚么事?”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黄贤弟,是蓉儿,
这不是要紧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
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
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
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
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
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
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
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
好。”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
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甚么,原来是为
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
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
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
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禁甚是惶急。黄蓉微笑道:“现下
我唱曲儿了,你听着。”但见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雁霜寒
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
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
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于
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
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
‘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
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
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
地。”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
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
王道长要紧。”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说
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就会残废的!”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
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脸上已现怒色。黄蓉微笑
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
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胸怀。黄蓉说
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
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声
道:“现今我甚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
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
欢喜。”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
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过了良久良
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甚么?”黄蓉
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
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
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
“那去不得。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
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总而言之,
你不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
着吗?”
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
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两
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
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
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烂、饿不死的。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黄河
四鬼’高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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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铁枪破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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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
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
这姑娘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甚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
胎之后见过半个吗?”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这
个姑娘么,相貌虽美,可还不及咱们王妃。”另一人道:“这种风尘女子,你怎么拿来跟王
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
道:“小王爷今日跟人打架,着实吃了亏,大伙儿小心些,别给他作了出气袋,讨一顿好
打。”另一人道:“小王爷这么一拳打来,我就这么一避,跟着这么一脚踢出……”先一人
笑道:“别自己臭美啦!”郭靖寻思:“原来那完颜康已经有了个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
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难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该去跟穆姑娘比武招亲,更不该抢了人家的
花鞋儿不还。他为甚么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强逼迫吗?”这时两人走
得更近了,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
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
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赢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郭靖道:“还是盗药
要紧。”黄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举步跟随两个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好
看?真是古怪。”他却哪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哪一个女人美貌,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可比
甚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却只道她孩子
气厉害,只得跟去。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
座大屋跟前,望见屋前有人手执兵刃把守。黄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
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二人进去。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着郭
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之前。两仆和众亲兵全未知觉,只道屋顶上偶然跌下
了石子。两仆说笑咒骂,取出火绒火石来点亮了灯,穿过一个大天井,开了里面的一扇小
门,走了进去。黄蓉和郭靖悄悄跟随,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铁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
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蜡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
奇,只见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
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给完颜康捉了
来。那完颜康却是甚么心思?到底爱这姑娘不爱?”两名仆人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酒菜,一盆
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拿起一盆点心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
们假惺惺讨好?”
喝骂声中,忽听得外面众亲兵齐声说道:“小王爷您好!”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
门后躲起,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
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
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做个鬼
脸。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
告,两位千万不要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的关在这里,这是‘请’吗?”完
颜康道:“实在对不住。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实在是很过意不去。”穆易怒道:
“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见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
说话,都给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但他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穆念慈听了一
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甚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
完颜康道:“令爱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爱的?”穆念
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不过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
又严,要是给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圣上
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
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
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在想
着另一件事。完颜康道:“父王为了我顽皮闯祸,三个月前已受过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
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是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我
女孩儿将来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颜康道:
“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
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决不理
睬。”说着抓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
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伤心。
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转身而出。
郭靖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却忽然翻脸,
心想:“我这就劝劝他去。”正想长身出来,黄蓉扯扯他衣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只
听完颜康问一个仆人道:“拿来了吗?”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
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郭靖与黄蓉
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样,一路远远跟着。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出现三间乌瓦白墙的小
屋。这是寻常乡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这豪奢富丽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都是大为诧异。只
见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两人悄步绕到屋后,俯眼窗缝,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
来到这诡秘的所在,必有特异行动,哪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
“嗯”的应了一声。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窥视,只见一个
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出神。这女子四十岁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
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黄蓉心道:“这位王妃果然比那个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
个乡下女子,又住在这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难道是给赵王打入了冷宫?”郭靖有了黄蓉的
例子在先,倒是不以为奇,只不过另有一番念头:“她定是跟蓉儿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
衫,假装穷人,闹着玩儿。”
完颜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又不舒服了吗?”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
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又没少了半个脚
趾头。”说话神情,全是在撒娇。那女子道:“眼也肿了,鼻子也破了,还说好好地?你这
样胡闹,你爹知道了倒也没甚么,要是给你师父听到风声,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
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说来该是我的师叔,可是我偏偏不认他的,道长前、道长后的叫
他。他向着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没法子。”说着笑了起来。那女子却吃了一惊,道:
“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
完颜康奇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哪里?他干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
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
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吗?他肯
答允吗?”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
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
还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的当。”那女子也颇
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甚么话?快去放了,再多
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要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
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
不传进师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
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辈子。”说着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伸掌便
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刚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
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郭靖登时醒悟,转头向黄蓉
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猾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
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
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欢。我跟你爹说说,不如就娶了她,可
不是甚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上
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我们是宗室,也姓完颜。”那
女子道:“为甚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
气,低声道:“你瞧不起贫贱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难道当真……”完颜康笑道:“妈,还
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
帮你骗人呢,做这种缺德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笑道:“你就是肯
去,我也不给。你不会撒谎,说不了三句便露出马脚。”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陈设,只见桌
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民间农家之物,甚是粗糙简陋,壁上挂着一根
生了锈的铁枪、一张残破了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两人都是暗暗称
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地屋子里却这般摆设?”
只见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甚么
呀?”完颜康道:“啊,险些儿忘了。刚才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捡了回来,妈,你给它治
治。”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
“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怒火上冲,心想这人知道母亲心慈,便把
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玩
弄权谋,心地之坏,真是无以复加了。黄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
他发作出来给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手蹑足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
道:“你可知药在哪里?”黄蓉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可大祸临头,止要开言
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
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
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头,喝道:“你是
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简管家。
你……你干甚么?”黄蓉道:“干甚么?我要杀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日小王爷差
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哪里?”简管家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
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
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
“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声,登
时将他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这一声叫喊
惨厉之中夹着窒闷,传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呆了。黄蓉在简管家胁下
戳了两下,那人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放,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
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
黄蓉这才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手臂,又受
了不轻的内伤,大夫说要用血竭、田七、熊胆、没药等等医治,北京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
爷赏赐一点。”
黄蓉说一句,那管家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
去,快去!我跟着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
子。”说着伸出手指,将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
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的汗水、
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王妃见他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复,已
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皱眉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
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张字条!”王妃忙拿出笔墨纸砚,完颜康写了几个字。简管家磕头
谢赏,王妃温言道:“快去,拿到药好治伤。”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彻
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步,实在支持不
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道:“不拿到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声,断成两截。”
说着按住他的脑袋重重一扭。简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
走。路上接连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众仆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香雪
厅宴客。郭靖见简管家脚步蹒跚,伸手托在他胁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厅而去。离厅门尚有数
十步远,两个提着灯笼的卫士迎了上来,右手都拿着钢刀,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
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道:“是自己
人!”一名卫士道:“王爷在厅里宴客,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话未
说完,两人只觉胁下一阵酸麻,动弹不得,已被黄蓉点中了穴道。黄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
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跃
起,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诸人,心中不禁突突乱跳,只见
日间同席过的白驼山少主欧阳克、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
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
椅,垫了一张厚厚的毡毯,灵智上人坐在椅上,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显是不轻。郭靖
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
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洪烈道:
“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洪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
子翁对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各拿五钱给这位管家。”那童
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郭靖在黄蓉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
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
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便跳。黄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扑出,双足钩住屋
檐,缓缓将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
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
余丈,回过头来,只见黄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
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黄蓉向厅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
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内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
圈。黄蓉不敢再看,侧头附耳倾听。只听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日横加插手,
各位瞧他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
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张望,见说话之人是那身材矮
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时,也曾听过全真
七子的名头,确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灵智上人送了他个大手印,咱们今日全算折在
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在老衲脸上贴金啦,我跟这道士大家吃
了亏,谁也没赢。”欧阳克道:“总之他不丧命就落个残废,上人却只要静养些时日。”
此后各人不再谈论,听声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会,一人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小
王深感荣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驾,实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
洪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洪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
派的宗师,欧阳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传,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
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那真是狮子搏
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极。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
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彭连虎等也均说了几句“当得效劳”之
类的言语。这几个人向来独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惯了的,语气之中俨然和完颜洪烈分庭抗
礼,并无卑谄之意。完颜洪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说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自是推心
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所防
备,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这也是小王信得过的。”
各人会意,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
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泄漏半句。”各人受完颜洪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头
等大事,决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费了这许多金银珠宝前来相请,到底为了何事,他却一直不
提,也不便相询,这时却知他便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完颜洪
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
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
的。”众人都啧啧称赞。
黄蓉心道:“好不要脸!除了那个藏僧之外,你们都是汉人。这金国王爷如此自吹自
擂,说掳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你们竟都来捧场。”只听完颜洪烈又道:“那时我大金兵精将
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么原
因吗?”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完颜洪烈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大金国败在岳飞
那厮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
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
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
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均想:“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要我们去刺
杀南朝的元帅大将?”完颜洪烈神色得意,语音微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
里旧档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来的文书,却是岳飞写的几首词,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
几个月,终于端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他这人
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
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幸亏秦桧这人也好生厉害,怕岳飞与外人暗通消息,防
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兵丁,个个都是亲信心腹。要知岳飞部下那些兵将勇悍善战,若是
造起反来,宋朝无人抵挡得住。当年所以没人去救岳飞,全因岳飞不肯违抗朝廷旨意,倘若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飞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
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这样,岳飞这一部兵书,一直到死后也没能交到外面。”众人聚精
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洪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书贴身藏了,写了四首甚么《菩萨蛮》、
《丑奴儿》、《贺圣朝》、《齐天乐》的歪词。这四首词格律不对,平仄不叶,句子颠三倒
四,不知所云。那秦桧虽然说得上才大如海,却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国来。
数十年来,这四首歪词收在大金宫里秘档之中,无人领会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
愤,因此乱写一通,语无伦次,哪知其中竟是藏着一个极大的哑谜。小王苦苦思索,终于解
明了,原来这四首歪词须得每隔三字的串读,先倒后顺,反复连贯,便即明明白白。岳飞在
这四首词中嘱咐后人习他的兵法遗书,直捣黄龙,灭了我大金。他用心虽苦,但宋朝无人,
却也枉然,哈哈!”众人齐声惊叹,纷纷称誉完颜洪烈的才智。
完颜洪烈道:“想那岳飞用兵如神,打仗实是厉害得紧。要是咱们得了他这部遗书,大
金国统一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我们来,原来是要我们
去做盗墓贼。”完颜洪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说到这里
顿了一顿,续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吗?再说,那岳飞是大金雠
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也不能动他坟墓。小王翻检历年南朝密探送来的禀
报,却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日死在风波亭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
将他的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部
遗书自然也在其中。这地方也是在临安。”他说到这里,眼光逐一向众人望去。众人都急于
听他说出藏书的地点来。哪知他却转过话题,说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
遗物,只怕也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知道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
明,既不知他的原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只是南方奇
材异能之士极多,咱们要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
了。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是以小王加意郑重将事,若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
决计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听得连连点头。完颜洪烈道:“不过藏他遗物的所在,却也是非
同小可,因此这件事说它难吗,固然也可说难到极处,然而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
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正说到这里,突然厅门推开,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
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派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左手仍是托在简管家胁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
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风示意。三人穿廊过舍,又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
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一踏进房,便觉药气冲鼻,又见桌上、榻上、地下,到处放满了诸般药材,以及大
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梁子翁喜爱调弄丹药,虽在客中,也不放下这些家
伙。那个童显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
身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不料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
那小童一出门,立时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叫喊:“有贼啊,有贼啊!”郭靖一怔,转
身推门,那门甚是坚实,一时推之不开。那青衣童子年纪虽小,却机伶异常,听得简管家叫
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门之际,夹手抢过他手中那四包药,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
击出两掌,居然都给他闪避开去。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按在门上,运起内力,喀喇一响,门
闩立时崩断。他抢进门去,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哪里还能做声?幸好
梁子翁性喜僻静,居处指定要与别的房舍远离,那简管家这几下叫唤,倒无旁人听到。他回
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身,霎时间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后领抓
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右腿横扫,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给他声张出
来,不但药物不能得手,而且黄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忧,下手更不容情,钩、拿、抓、打,
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着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强敌,这时不
觉心慌意乱,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
子立时昏晕过去。郭靖提足将他拨入路旁草丛,回进房去,打火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
地下,兀自昏晕。
郭靖暗骂自己胡涂:“那童儿刚才从哪四个瓶罐里取药,我可全没留意,现今怎知这四
味药放在哪里?”但见瓶罐上面画的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文字,心下好生为
难:“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
出来就是。”取过一叠白纸,每样药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
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欢喜,回过身来,不提
防手肘在旁边的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翻倒,盖子落下,蓦地呼噜一声,窜出一条殷红
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向后纵开,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
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他摇动。蒙古
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般红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边,
烛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
紧,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给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急纵,不料
竟是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条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
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辛辣的药气扑鼻而至,其中又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
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脸颊,当这危急之际,哪里还有余暇去抽刀杀蛇,忙提起左手,叉
住了蛇颈。那蛇力大异常,身子渐渐收紧,蛇头猛力向郭靖脸上伸过来。郭靖挺臂撑持,过
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被蛇缠紧,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运内劲向外力崩,蛇身稍一
放松,但随即缠得更紧。郭靖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
是想呕。再相持了一会,神智竟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张口直咬下来。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跃起身来,回头见师
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来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厅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
告。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下惊惶,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下。但厅中这许
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倾听完颜洪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一说,个个已在
凝神防敌,黄蓉这一下虽轻,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梁子翁身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已挡
住了黄蓉去路,喝道:“甚么人?”黄蓉见了他这一跃,便知他武功远胜于己,别说厅里还
有许多高手,单这老儿一人已不是他敌手,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
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厅外的竟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
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
当即纵身跃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这时
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
是府里的吗?”完颜洪烈摇头道:“不是。”彭连虎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
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黄蓉身边,
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头。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非但
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
挥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姿势美妙已极。彭连虎只
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穴道。这一
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身负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极准,而这门以小
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殊不知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
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
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
不上“兰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
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哪一位?”黄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
我去插在瓶里。”竟是不答彭连虎的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来头。侯通海厉声
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吗?”黄蓉笑道:“问甚么啊?”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
侯通海,见了她这个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打扮
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吗?”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
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
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
咒骂仍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黄蓉向旁闪避,侯通海这一扑便落了空。
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晃动,已抢前抓住黄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黄蓉左手疾起,双
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黄蓉一挣没能挣脱,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甚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
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
双手,喝道:“进厅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
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
他见了黄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衣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得先行问明,才好处
理。侯通海却不加理会,举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
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
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满酒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
样?”侯通海怒道:“捣甚么鬼?”
黄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
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凭你这臭小子,我额头上生的是
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黄蓉不去理他,仍是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
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
是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自己也只是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
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
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力道沉猛。黄蓉闪身避
过,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
她这般当着众人连激几句,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
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黄蓉踢去。
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
开。众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黄蓉上身稳然不动,长裙垂地,身子却如在水面飘荡
一般,又似足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
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
却都被他侧身避过。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候一长,终
究不是老侯对手。管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心中记挂的只是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当
即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心想:“对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胆、没药这四
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四味也不是甚么名贵药物,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
可别给他顺手牵羊,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缠住,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药气冲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脸边,若是给
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
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缠
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难
当,也不知血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
失血多了,必减缠人之力,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时分,腹中饱胀之
极。那蛇果然渐渐衰弱,几下痉挛,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郭靖累得筋疲力
尽,扶着桌子想逃,只是双脚酸麻,过得一会,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
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过不多时,手足便已行动如常,周身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
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
那穆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脱险才是。”出得门来,辨
明方向,径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而去。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
等了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
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
你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
靖名字,但当时人声嘈杂,兼之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是以并未在意,这时午夜人静,
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甚么?郭靖?你……你……姓郭?”
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小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郭
靖道:“先父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父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字,已将他父亲的名字
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见我
前来相救,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
那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
活着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穆易心
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手,我好斩锁。”穆易似乎拿住了一
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会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叹道:“你……你长得这么大啦,
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
我的义兄,我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
靖听了,眼中也不禁湿润。
这穆易就是杨铁心了。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枪,受伤极重,伏在马背上奔出数
里,摔下马来,晕在草丛之中。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月余,才勉强支撑着可
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对他倒是尽心相待。
他记挂妻子,却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数日,半夜里回家查看。来到门前,但见
板门反扣,心下先自凉了,开门进屋,只见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缝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抛在
床上,墙上本来挂着两杆铁枪,一杆已在混战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悬,却是孤零零
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单影只,失了旧侣。屋中除了到处满积灰尘,一切便与当晚无异,显是
妻子没回来过。再去看隔壁义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卖酒的曲三是个身负绝艺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来到小酒店前,却见也是反锁着
门,无人在内。敲门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询问,都说官兵去后,郭杨两家一无音讯。他再到
红梅村岳家去探问,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吓,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杨铁心欲哭无泪,
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农家。当真是祸不单行,当地瘟疫流行,那农家一家七口,六个人在
数天之内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杨铁心责无旁贷,收了这女婴为义
女,带着她四下打听,找寻郭啸天之妻与自己妻子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
到了北方,哪里找寻得着?他不敢再用杨铁心之名,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
变名穆易。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义女穆念慈也已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
杨铁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乱军之中,却盼望老天爷有眼,义兄郭啸天有后,因此才要义女
抛头露面,竖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打造了一对镔铁短戟,插在旗旁,实盼能与郭靖相会
结亲。但人海茫茫,却又怎能遇得着?过得大半年,杨铁心也心淡了,只盼为义女找到一个
人品笃实、武艺过得去的汉子为婿,也已心满意足。哪知道日间遇上了完颜康这件尴尬事,
而这个仗义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怀的义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
沸?穆念慈在一旁听两人叙旧,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慢慢谈论,忽然转
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一句话刚到口边,又缩了回去。郭靖也已想
到救人要紧,缓缓伸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斩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
步声走向门边。他忙往门后一缩,牢门打开,进来几人。郭靖从门缝里瞧出去,见当先那人
手提纱灯,看服色是个亲兵队长,身后跟着的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只听她问道:
“这两位便是小王爷今儿关的吗?”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
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罢!”
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温言说道:“你们
好好出去罢!”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王妃见他神色古怪,料想
他必甚气恼,心中甚是歉疚,轻声道:“对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两位,实是我儿子不好,
请别见怪。”
杨铁心仍是瞪目不语,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
出去。那队长骂道:“不懂规矩的野人,也不拜谢王妃的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郭
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张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
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香雪厅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
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弯角处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缩在旁边假山之后。
那人却已瞧见了他,喝道:“谁?”纵身扑到,举手抓将下来。郭靖伸臂格开,灯光掩映下
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
味心软,不顾大局,却将这两人放走了。要是给我师父得知,带了他父女来和我对质,再也
抵赖不得,那可糟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两人白日里已
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出府送药,一个亟盼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
得比日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夺路而逃,总是被完颜康截住了无法脱身,眼见那亲兵
队长拿出腰刀,更欲上来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哪知他刚一转身,厅
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齐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向侯
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闪让。黄蓉右手顺势掠去,侯通
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挡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水泼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
落在地下,当啷一声,打得粉碎。黄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
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取胜,不禁都暗叫
一声:“好!”欧阳克却大声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欧阳克浑没在意,反而加上
一声:“好得很啊!”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再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笑道:
“不害臊吗?”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丫头鬼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
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
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黄蓉刚才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
厉害,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色不变,眉头微
皱,问道:“你拦住我干吗?”沙通天道:“要你说出是谁门下,闯进王府来干甚么?”黄
蓉秀眉微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黄蓉眼
见厅门就在他身后,相距不过数尺,可就是给他拦在当路,万难闯关,见梁子翁正要走出,
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般柔声诉苦,笑道:“沙龙王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他就会放你。”黄蓉
格的一笑,说道:“我就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让路,我可要闯啦。”沙通天冷
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
小小丫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甚
么?”说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顺着她手指瞧去,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
出,身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实是不凡,黄蓉刚要抢出,蓦地里见他
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对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将上去,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
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右,后退前趋,身法变幻,连闯三次,总是给沙通
天挡住了去路。最后一次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秃头俯下尺许,正对准了自己鼻尖,若不是
收脚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秃头,只吓得黄蓉大声尖叫。梁子翁笑道:“沙
龙王是大行家,别再试啦,快认输罢。”说着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刚踏进门,一
股血腥气便扑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见那条朱红大蛇已死在当地,身子干瘪,
蛇血已被吸空,满屋子药罐药瓶乱成一团。梁子翁这一下身子凉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废于一
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这参仙老怪本是长白山中的参客,后来害死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前辈异人,从他衣囊
中得了一本武学秘本和十余张药方,照法修练研习,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药理。药方中
有一方是以药养蛇、从而易筋壮体的秘诀。他照方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
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种珍奇的药物饲养。那蛇体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
等药物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这几日来体已全红。因此他虽从辽东应聘来到燕京,却
也将这条累赘的大蛇带在身畔。眼见功德圆满,只要稍有数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静坐修
功之后,便可养颜益寿,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见蛇颈血液未凝,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眺
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他怒火如焚,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身旁,甫近
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气。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
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
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发作出来了。”惊惧之下,背上又被完颜康连
打了两拳。只是体内难受无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觉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这宝蛇古方隐密异常,谅郭靖这
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处一。郭靖也是心中
大怒,叫道:“这条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来是你养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飞步过
去,举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
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
飞,数招间已抓住郭靖手臂,脚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脉门,将他掀倒
在地,张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这二十年采药饲蛇之功。黄蓉连抢数次,不论
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此时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说手到拿来,然见赵王完
颜洪烈在旁观看,便乘机露一手上乘轻功。
黄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跟我为难,成不成?”沙
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
事,却没教出门的。”沙通天奇道:“甚么进门的,出门的?”黄蓉道:“你这路‘移形换
位’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沙通天怒
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不
说也罢。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似你
这般微末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走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
冷笑道:“从外入内,跟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当即让开身子,要瞧
她从外入内,又有甚么特别不同的功夫。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你中计啦。你说
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下我可不是到了门外?沙龙王是当世高
人,言出如山,咱们这就再见啦。”沙通天心想这一小丫头虽然行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
先,对她这等后辈如何能说过了不算?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胀红了脸,一时无计可
施。
彭连虎却哪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枚铜钱激射而出,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当的一
声,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脑后。原来彭连虎发出的钱镖算准了方位劲
力,钱镖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过来打向黄蓉后脑。钱镖所向,正是要害之处,
黄蓉无法挡架,只得向前急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镖发连珠,十数枚接连不
断的撞向石柱,弹了回来。黄蓉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纵跃,数跃之
后,又已回进了大厅。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厅内,其志不在伤人,是以使劲不
急。众人喝彩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
说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甚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
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
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
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明知斗不过,便索性跟他
撒赖。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
内,我必能揭出你这小丫头的底来。”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见得多了,眼见黄蓉身法诡
异,一时瞧不准她的来历,但自料只要动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
拳冲打,同时右腿直踹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转身闪
过,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伸展开来,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
股叉模样,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师哥,这臭小
子使的是……是本门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说!”心知黄蓉戏弄这个宝贝师弟多时,早已
学会了几招他的叉法。
彭连虎也忍不住好笑,抡拳直冲。黄蓉斜身左窜,膝盖不曲,足不迈步,已闪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换位’!大师哥,是你教的吗?”沙通天斥道:“少说几句成不
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这姑娘聪明之极,这一下“移形换位”劲力方法虽然完全不
对,但单看外形,倒与自己的功夫颇为相似,而且一窜之下,居然避得开彭连虎出手如风的
一拳,那可着实不易。接下去两招,黄蓉右掌横劈,使的是沈青刚的“断魂刀法”,双臂直
击,用上了马青雄的“夺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连声“咦,咦,咦”的呼叫,说道:
“大师哥,这……这臭小子当真是本门……”若不是见到大师哥脸色不善,早已将本门的招
数叫出来了。彭连虎怒气渐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头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杀手,谅
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习本门功夫之后,尽有旁采博取、再去学练别派
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际,自然而然的总是以最精熟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只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去。
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都为黄蓉担心。众人不知她来历,又均与她无冤无仇,见
她年幼娇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见她就此命丧彭连虎的杀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这
“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黄蓉还了一招完颜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
法”,那都是日间见到两人比武时学来的,第七招“三彻连环”,竟然现学现卖,便是彭连
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绌,已是险象环生。若凭二人真实功夫,黄蓉出尽全力,尚
且抵御不住,何况如此存心戏弄?总算彭连虎招数虽狠,毕竟不愿真下毒手,凭凌厉内力取
她性命,只是要从她招数上认出她的师承来历,这才容她拆了七招。白驼山少主欧阳克笑
道:“小丫头聪明得紧,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哟,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彭
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虚晃,右拳抢出。黄蓉料得他左手似虚乃实,
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克叫破,心念一动,当即斜身轻飘飘向左跃出,这
下姿式美妙,厅上众人竟是谁也认不出来。彭连虎听欧阳克从旁指点,心下着恼,心想:
“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丫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
幼,又是女子,若是杀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这时拆了八招,始终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
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推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急忙头一低,双臂
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
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
出一半,立即凝住内力,便如悬崖勒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
下!”语声竟是微微颤抖,右臂振处,黄蓉向后直跌出了七八步。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
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洪烈外,厅中对黑风双煞人人忌惮。彭连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杀
手,至少也要打得这小丫头重伤呕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
大惊之下,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觉全身都是震得隐隐作痛,双臂更似失了
知觉,待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着惊慌愤怒,似乎
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失色。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脉门同时被
拿,再也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神力,奋力
猛挣,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跃,但梁子翁掌法如
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着。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登时奇
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在花园中假山花木
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也追他不着。郭靖进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
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隐隐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
是王妃所居的农舍,当即跃入,只盼黑暗中敌人找寻不到,得以脱难。他伏在墙后,不敢稍
动,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声暴气,显是怒不可抑。郭靖心
想:“躲在墙边,终究会给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
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见东边有个板橱,当即打开橱门,缩身
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进房来。郭
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只见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烛火呆呆出神。不
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了您吗?”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
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关上了门,便欲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灯火,我就从窗里逃
出去。不,还是多待一会,别又撞上了小王爷和那白发老头。这老头儿刚才要咬我的咽喉,
这一招实在古怪,师父们可从来没教过,下次见到,须得好好请问。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
何拆解?”又想:“闹了这么久,想来蓉儿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则她定会记挂。”
忽然窗格一响,有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郭靖看这
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
仍在此处。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罢,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
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来向您道谢,死不瞑目。”但语含讥讽,充满酸苦辛辣之
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屈了你们父女两位。”杨铁心在室中四
下打量,见到桌凳橱床,竟然无一物不是旧识,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
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挂着的一根生满了锈的铁枪,拿近看时,
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着“铁心杨氏”四字。他轻轻抚挲枪杆,叹道:“铁枪生锈了。这
枪好久没用啦。”王妃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甚么?”王妃道:“这
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杨铁心涩然道:“是吗?”顿了一顿,又道:“铁枪本有一对,现下只剩下一根了。”
王妃道:“甚么?”杨铁心不答,把铁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一张破犁注视片刻,说道:
“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
不出话来,凝目瞧着杨铁心,道:“你……你说甚么?”杨铁心缓缓的道:“我说犁头损
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
“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这位王
妃,自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在临安牛家村中了丘处机一箭,幸
得包惜弱相救,见了她娇柔秀丽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银贿赂了段天德,要
他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却假装侠义,于包惜弱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举目
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洪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出尽了水磨功夫,无可奈
何之下,终于嫁了给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
非复昔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是以此日重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两人别
后互相思念,于当年遭难之夕对方的一言一动,更是魂牵梦萦,记得加倍分明。杨铁心不
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屜,只见放着几套男子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
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
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这几句话,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见包惜弱怀着孕给他缝新
衫之时,对她所说。她抢到杨铁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见左臂上有个伤疤,不由得惊喜交
集,只是十八年来认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时重来,自是鬼魂显灵,当即紧紧抱住他,哭道:
“你……你快带我去……我跟你一块儿到阴间,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杨
铁心抱着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吗?”包惜弱搂着他
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又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
着?那……那……”杨铁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
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明明听得室内有男人之声,起了疑心,
绕到门口,轻轻打门,道:“妈,我有话跟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罢,这时候我倦
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
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给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
只有暂且瞒过儿子再说,室中狭隘,无地可藏,于是指了指板橱。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
再也不肯分手,拉开橱门,便要进去。橱门一开,房内三人同时大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
不住叫出声来。完颜康听得母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他,肩头在门上猛撞。郭
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门闩跟着便断,门板飞起,完颜康直闯进来。他见
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甚么事?”包惜
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怀里,说道:
“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
完颜康只觉母亲不住颤抖,问道:“妈,没人进来过吗?”包惜弱惊道:“谁?”完颜康
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吗?你快去睡,这些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
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罢。”正要退出,忽见板橱门缝中露出一片男子衣
角,心中疑云大起,当下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心中琢磨:“橱里
藏得有人,不知妈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枪使
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甚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
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说着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
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白的送
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时晕了过去。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原来
妈知道橱里有人。”拄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双眼却注视着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
见橱门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为喜慰,但这般忽惊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身酸软,更无半
分力气。完颜康甚是恚怒,道:“妈,我是您的亲儿子吗?”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
这个干吗?”完颜康道:“那为甚么很多事你瞒着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
事,必得跟他明言,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
今世不能再和铁哥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落如线。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心下惊
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细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着铁枪,
目不转睛的瞧着橱门。包惜弱道:“你瞧瞧枪上四个甚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候就问
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说了。”杨铁心躲在橱
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现今是王妃之尊,岂能再跟我这
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儿子来杀我吗?”
只听包惜弱道:“这枝铁枪,本来是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
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牛家村
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甚么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
些家具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吗?我可觉得比王府里画栋雕梁的
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杨
铁心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
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在
这屋子里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够?”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甚么?”
包惜弱厉声道:“你可知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更奇了,说道:“我爹爹是大金国赵
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吗?”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
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当年所用的铁枪……”指着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
名字!”完颜康身子颤抖,叫道:“妈,你神智胡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胡
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国女真人吗?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本来姓杨,叫作杨
康!”完颜康惊疑万分,又感说不出的愤怒,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
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边,拉开橱门,牵着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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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冤家聚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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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康斗然见到杨铁心,惊诧之下,便即认出,大叫一声:“啊,是你!”提起铁枪,
“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枪尖闪闪,直刺杨铁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吗?”举头猛往墙上撞去,蓬的
一声,倒在地下。完颜康大惊,回身撤步,收枪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血,呼吸细微,存
亡未卜。他倏遭大变,一时手足无措。杨铁心俯身抱起妻子,夺门就往外闯。
完颜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群”,枪势如风,往他背心刺去。杨铁心听到
背后风声响动,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枪头之后五寸处。“杨家枪”战阵无敌,一招“回马
枪”尤为世代相传的绝技。杨铁心这一下以左手拿住枪杆,乃“回马枪”中第三个变化的半
招,本来不待敌人回夺,右手早已一枪迎面搠去,这时他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这
招枪法我杨家传子不传女,谅你师父没有教过。”
丘处机武功甚高,于枪法却不精研。大宋年间杨家枪法流传江湖,可是十九并非嫡传正
宗。他所知的正宗杨家枪法,大抵便是当年在牛家村雪地里和杨铁心试枪时见得,杨家世代
秘传的绝招,毕竟并不通晓。完颜康果然不懂这招枪法,一怔之下,两人手力齐进,那铁枪
年代长久,杆子早已朽坏,喀的一声,齐腰折断。郭靖纵身上前,喝道:“你见了亲生爹
爹,还不磕头?”完颜康踌躇难决。杨铁心早已抱了妻子冲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应,父
女两人越墙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墙随出,突觉黑暗中一股劲风袭向顶门,急忙缩头,
掌风从鼻尖上直擦过去,脸上一阵剧痛,犹如刀刮。这敌人掌风好不厉害,而且悄没声的袭
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觉,不禁骇然,只听那人喝道:“浑小子,老子在这儿候得久啦!把头
颈伸过来,让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参仙老怪梁子翁。
黄蓉听彭连虎说她是黑风双煞门下,笑道:“你输啦!”转身走向厅门。彭连虎晃身拦
在门口,喝道:“你既是黑风双煞门下,我也不来为难你。但你得说个明白,你师父叫你到
这儿来干甚么?”黄蓉笑道:“你说十招中认不出我的门户宗派,就让我走,你好好一个大
男人,怎么如此无赖?”彭连虎怒道:“你最后这招‘灵鳌步’,还不是黑风双煞所传?”
黄蓉笑道:“我从来没见过黑风双煞。再说,他们这一点儿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师父?”彭
连虎道:“你混赖也没用。”黄蓉道:“黑风双煞的名头我倒也听见过。我只知道这两人伤
天害理,无恶不作,欺师灭祖,乃是武林中的无耻败类。彭寨主怎能把我和这两个下流家伙
拉扯在一起?”
众人起先还道她不肯吐实,待得听她如此诋毁黑风双煞,不禁面面相觑,才信她决不是
双煞一派,要知再无稽的天大谎话也有人敢说,但决计无人敢于当众辱骂师长。彭连虎向旁
一让,说道:“小姑娘,算你赢啦。老彭很佩服,想请教你的芳名。”黄蓉嫣然一笑,道:
“不敢当,我叫蓉儿。”彭连虎道:“你贵姓?”黄蓉道:“那就说不得了。我既不姓彭,
也不姓沙。”这时阁中诸人除藏僧灵智与欧阳克之外,都已输在她的手里。灵智身受重伤,
动弹不得,只有欧阳克出手,才能将她截留,各人都注目于他。
欧阳克缓步而出,微微一笑,说道:“下走不才,想请教姑娘几招。”黄蓉看了他一身
白衣打扮,道:“那些骑白骆驼的美貌姑娘们,都是你一家的吗?”欧阳克笑道:“你见过
她们了?这些女子通统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黄蓉脸上微微一红,听他称赞自
己容貌,也自欢喜,道:“你倒不像这许多老头儿们那么蛮不讲理。”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撑腰,多年来横行西域。他天生好色,历年派人到各地
搜罗美女,收为姬妾,闲居之余又教她们学些武功,因此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这次
他受赵王之聘来到燕京,随行带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装,骑乘白驼。因姬妾
数众,兼之均会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与郭靖,听朱聪说起
汗血宝马的来历,便起心劫夺,想将宝马献给欧阳克讨好,却未成功。
欧阳克自负下陈姬妾全是天下佳丽,就是大金、大宋两国皇帝的后宫也未必能比得上,
哪知在赵王府中却遇到了黄蓉,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然年齿尚稚,实是生平未见
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竟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
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黄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们再拦我,你帮着我,
成不成?”欧阳克笑道:“要我帮你也成,你得拜我为师,永远跟着我。”黄蓉道:“就算
拜师父,也不用永远跟着啊!”欧阳克道:“我的弟子可与别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远跟
在我身边。我只消呼叫一声,她们就全都来啦。”黄蓉侧了头,笑道:“我不信。”欧阳克
一声呼哨,过不片刻,门中走进二十几个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饰打扮全无
二致,个个体态婀娜,笑容冶艳,一齐站在欧阳克身后。原来他在香雪厅饮宴,众姬都在厅
外侍候。彭连虎等个个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羡慕他真会享福。黄蓉出言相激,让他召来
众姬,原想乘阁中人多杂乱,借机脱身,哪知欧阳克看破她的心思,待众姬进厅,立即挡在
门口,折扇轻摇,红烛下斜睨黄蓉,显得又是潇洒,又是得意。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转睛
的瞧着黄蓉,有的自惭形秽,有的便生妒心,料知这样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师父”之眼,
非成为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后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宠爱了。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后这么
一站,有如两面屏风,黄蓉更难夺门而出。
黄蓉见计不售,说道:“你如真的本领了得,我拜你为师那是再好没有,省得我给人家
欺侮。”欧阳克道:“莫非你要试试?”黄蓉道:“不错。”欧阳克道:“好,你来吧,不
用怕,我不还手就是。”黄蓉道:“怎么?你不用还手就胜得了我?”欧阳克笑道:“你打
我,我喜欢还来不及,怎舍得还手?”众人心中笑他轻薄,却又颇为奇怪:“这小姑娘武功
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动手怎能将她打败?难道会使妖法?”黄蓉道:“我不信你真不
还手。我要将你两只手缚了起来。”欧阳克解下腰带,递给了她,双手叠在背后,走到她面
前。黄蓉见他有恃无恐,全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脸上虽然仍露笑容,心中却越来越惊,一时
彷徨无计,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于是接过腰带,双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带似
是用金丝织成,虽用上了内力,竟然崩它不断,当下将他双手紧紧缚住,笑道:“怎么算
输?怎么算赢?”欧阳克伸出右足,点在地下,以左足为轴,双足相离三尺,在原地转了个
圈子,只见砖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画了浅浅的一个圆圈,直径六尺,画得整整齐齐。画这圆圈
已自不易,而足下内劲如此了得,连沙通天、彭连虎等也均佩服。欧阳克走进圈子,说道:
“谁出了圈子,谁就输了。”黄蓉道:“要是两人都出圈子呢?”欧阳克道:“算我输好
啦。”黄蓉道:“若是你输了,就不能再追我拦我?”欧阳克道:“这个自然。如你给我推
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这里众位前辈都是见证。”黄蓉道:“好!”走进圈子,左
掌“回风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轻右重,劲含刚柔,同时发出。欧阳克身子微侧,
这两掌竟没能避开,同时击在他肩背之上。黄蓉掌力方与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这欧阳克
内功精湛,说不还手真不还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时有多少劲力
反击出来。他手不动,足不起,黄蓉竟是站立不稳,险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发第二
招,在圈中走了几步,说道:“我要走啦,却不是给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刚
才你说过了,两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输。”
欧阳克一怔,黄蓉已缓步出圈子。她怕夜长梦多,再生变卦,加快脚步,只见她发上金
环闪闪,身上白衫飘动,已奔到门边。欧阳克暗呼:“上当!”只是有言在先,却也不便追
赶。沙通天、彭连虎等见黄蓉又以诡计僵住了欧阳克,忍不住捧腹大笑。黄蓉正要出门,猛
听得头顶风响,身前一件巨物从空而堕。她侧身闪避,只怕给这件大东西压住了,但见空中
落下来的竟是坐在太师椅的那个高大藏僧。他身穿红袍,坐在椅上竟还比她高出半个头,他
连人带椅,纵跃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黄蓉正要开言,忽见这藏僧从僧袍下取
出一对铜钹,双手合处,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正自诧异,突然眼前一花,那对铜钹一上一
下,疾飞过来,只见钹边闪闪生光,锋利异常,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双钹切成三截,大
惊之下,铜钹离身已近,哪里还来及闪避,立即窜起,反向前冲,右掌从上面铜钹底下一
托,左足在下面铜钹上一顿,竟自在两钹之间冲了过去。这一下凶险异常,双钹固然逃过,
但也已跃进灵智身旁。灵智巨掌起处,“大手印”向她拍去。黄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
猛冲,直扑向敌人怀里。众人同声惊呼,这样花一般的少女眼见要被灵智巨掌震得筋折骨
断,五脏碎裂。欧阳克大叫:“手下留情!”哪里还来得及?眼见灵智的巨掌已击在她背
上,却见他手掌立即收转,大声怪叫。黄蓉已乘着他这一掌之势飞出厅外。远远听得她清脆
的笑声不绝,似乎全未受伤,料想灵智这一掌击出时力道虽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对
方身子,立即迅速异常的回缩,掌力竟然来不及发出。众人一凝神间,但听得灵智怒吼连
连,右手掌中鲜血淋漓。他举起掌来,只见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个小孔,蓦地里想起,叫
道:“软猬甲!软猬甲!”叫声中又是惊,又是怒,又有痛楚。彭连虎惊道:“这丫头身上
穿了‘软猬甲’?那是东海桃花岛的镇岛之宝!”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纪,怎能弄到这
副“软猬甲’?”欧阳克挂念着黄蓉,跃出门外,黑暗中不见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处,
一声呼哨,领了众姬追寻,心中却感喜慰:“她既逃走,想来并未受伤。好歹我要抱她在手
里。”侯通海问道:“师哥,甚么叫软猬甲?”彭连虎抢着道:“刺猬见过吗?”侯通海
道:“当然见过。”彭连虎道:“她外衣内贴身穿着一套软甲,这软甲不但刀枪不入,而且
生满了倒刺,就同刺猬一般。谁打她一拳,踢她一脚,就够谁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头,
道:“亏得我从来没打中过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来!”侯通海道:“师
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还用你说?我抓住她头发拖了回来。”侯通海
道:“对,对,怎么我便想不到。师哥,你当真聪明。”师兄弟俩和彭连虎一齐追了出去。
这时赵王完颜洪烈已得儿子急报,得悉王妃被掳,惊怒交集之下,父子两人点起亲兵,
出府追赶。同时汤祖德率领了卫队大呼小叫,搜捕刺客。王府里里外外,闹得天翻地覆。郭
靖又在墙边遇到梁子翁,怎肯乖乖的将头颈伸过去让他吸血?大骇之下,转头狂奔,不辨东
西南北,尽往最暗处钻去。梁子翁一心要喝他鲜血,半步不肯放松。幸好郭靖轻功了得,又
在黑夜,否则已为所擒,奔了好一阵,四下里已然灯烛无光,也不知到了何处,忽觉遍地都
是荆棘,乱石嶙峋,有如无数石剑倒插。王府之中何来荆棘乱石,郭靖哪有余暇寻思?只觉
小腿被荆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发老头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齿,别说是小小荆棘,就
是刀山剑林,也是毫不犹豫的钻进去了。突然间脚下一软,叫声不好,身子已凭空下堕,似
乎跌了四五丈这才到底,竟是一个极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运劲,只待着地时站定,以
免跌伤,哪知双足所触处都是一个个圆球,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倒,撑持着坐起身来时手
触圆球,吓了一跳,摸得几下,辨出这些大圆球都是死人骷髅头,看来这深洞是赵王府杀了
人之后抛弃尸体的所在。只听梁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来!”郭靖心想:“我
可没那么笨,上来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后空洞无物,于是向后退了几步,以防梁子翁
跃下追杀。梁子翁叫骂了几声,料想郭靖决计不会上来,喝道:“你逃到阎王殿上,老子也
会追到你。”涌身一跃,跳了下来。郭靖大惊,又向后退了几步,居然仍有容身之处。他转
过身来,双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来是个地道。接着梁子翁也发觉了是地道,他艺高
人胆大,虽然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发足追去,心中反而喜
欢:“瓮中捉鳖,你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这一下还不喝干了你身上鲜血?”郭靖暗暗叫
苦:“这地道总有尽头,我命休矣!”梁子翁哈哈大笑,双手张开,摸着地道的两壁,也不
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紧迫。
郭靖又逃了数丈,斗觉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个土室。梁子翁转眼追到,笑道:
“臭小子,再逃到哪里去?”忽然左边角落里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谁在这里撒野?”两
人万料不到这地底黑洞之中竟会有人居住,斗然间听到这声音,语声虽轻,在两人耳中却直
是轰轰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吓得心中突突乱跳,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听得那声音又阴
森森的道:“进我洞来,有死无生。你们活得不耐烦了吗?”话声似是女子,说话时不住急
喘,像是身患重病。两人听话声不像是鬼怪,惊惧稍减。郭靖听她出言怪责,忙道:“我是
不小心掉进来的,有人追我……”一言未毕,梁子翁已听清楚了他的所在,抢上数步,伸手
来拿。郭靖听到他手掌风声,疾忙避开。梁子翁一拿不中,连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闪。一团
漆黑之中,一个乱抓,一个瞎躲。突然嗤的一声响,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谁敢到这里捉人?”梁子翁骂道:“你装神扮鬼,吓得倒我吗?”那女
人气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这里来。”郭靖身处绝境,危急万状,听了她这话,
不加思索的便纵身过去,突觉五根冰凉的手指伸过来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劲力大得异乎寻
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出,撞在一团干草之上。那女人喘着气,向梁子
翁道:“你这几下擒拿手,劲道不小啊。你是关外来的罢?”
梁子翁大吃一惊,心想:“我瞧不见她半根寒毛,怎地她连我的武功家数都认了出来?
难道她竟能黑中视物?这个女人,可古怪得紧了!”当下不敢轻忽,朗声道:“在下是关东
参客,姓梁。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还不可,请尊驾勿以阻拦。”那女子道:
“啊,是参仙梁子翁枉顾。别人不知,无意中闯进我洞来,已是罪不可赦,梁老怪你是一派
宗师,难道武林中的规矩你也不懂吗?”梁子翁愈觉惊奇,问道:“请教尊驾的万儿。”那
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觉拿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剧烈颤抖,慢慢松开了手指,又
听她强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问道:“你有病吗?”
梁子翁自负武功了得,又听到她的呻吟,心想这人就算身负绝技,也是非病即伤,不足
为患,当下运劲于臂,双手齐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刚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紧,突然
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梁子翁吃了一惊,左手回转,反拿敌臂。那女子喝道:“去
罢!”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腾的一声,将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内功了得,未曾受伤。
梁子翁骂道:“好贼婆!你过来。”那女子只是喘气,丝毫不动,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
移动,惊惧之心立时减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纵身上前袭击,突然间脚踝上有物卷到,似
是一条软鞭,这一下无声无息,鞭来如电,更是大吃一惊,他应变奇速,就在这一瞬间身随
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头顶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绝,在关外享大名逾二十年,这一腿当者立毙,端的厉害无比。
哪知他脚尖将到未到之际,忽觉“冲阳穴”上一麻,大惊之下,立即闪回。这“冲阳穴”位
于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这一条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缩脚得快,才没给拿中,但
急踢急缩,自己扭得膝弯中一阵疼痛。梁子翁心念一闪:“这人在暗中如处白昼,拿穴如是
之准,岂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个筋斗避开,反手挥掌,要震开她拿来的这一招。他知对
手厉害,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这般气喘,决无内力抵挡,突然听得格格一响,敌
人手臂暴长,指尖已搭上了他肩头。梁子翁左手力格,只觉敌人手腕冰凉,似非血肉之躯,
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滚,急奔而出,手足并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长气,心想:“我活
了几十年,从未遇过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还是女鬼?想来王爷必知其中蹊跷。”忙奔
回香雪厅去。一路上只想:“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手里,一身宝血当然
给她吸得干干净净。难道还会跟我客气?唉,采阴补阳遇上了臭叫化,养蛇炼血却又遇上了
女鬼,两次都是险些性命不保。难道修炼长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败垂成
吗?”郭靖听他走远,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头,说道:“弟子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女人适才和梁子翁拆了这几招,累得气喘更剧,咳嗽了一阵,嘶嗄着嗓子道:“那老
怪干么要杀你?”郭靖道:“王道长受了伤,要药治伤,弟子便到王府来……”忽然想到:
“此人住在赵王府内,不知是否完颜洪烈一党?”当下住口不说了。那女人道:“嗯,你是
偷了老怪的药。听说他精研药性,想来你偷到的必是灵丹妙药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内伤的药,他大大生气,非杀了我不可。前辈可是受了伤?
弟子这里有很多药,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胆、没药,王道长也不需用这许多,前辈要
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么伤,谁要你讨好?”郭靖碰了一个钉子,忙道:“是,
是。”隔了片刻,听她不住喘气,心中不忍,又道:“前辈要是行走不便,晚辈负你老人家
出去。”那女人骂道:“谁老啦?你这浑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声,要
想舍她而去,总感不安,当下硬起头皮,又问:“您可要甚么应用物品,我去给您拿来。”
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妈妈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头向里一拉,郭靖只觉
肩上剧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觉颈中一阵冰凉,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头颈,只听
她喝道:“背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来要背你出去。”于是转身弯腰,慢慢走出地
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卖好。”郭靖这才明白,这女人骄傲得紧,
不肯受后辈的恩惠。走到洞口,举头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
“刚才真是死里逃生,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说给蓉儿听,只怕她还不肯
信呢。”他跟着马钰行走悬崖惯了的,那洞虽如深井,却也毫不费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
来,那女子问道:“你这轻功是谁教的?快说!”手臂忽紧,郭靖喉头被扼,几乎喘不过气
来。他心中惊慌,忙运内力抵御。那女人故意要试他功力,扼得更加紧了,过了一阵,才渐
渐放松,喝道:“嘿,看你不出,浑小子还会玄门正宗的内功。你说王道长受了伤,王道长
叫甚么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问甚么,自然不会瞒你,何必动蛮?”当下
答道:“王道长名叫王处一,人家称他为玉阳子。”突觉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听她气喘
喘的道:“你是全真门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语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欢愉之
意,又问:“王处一是你甚么人?干么你叫他道长,不称他师父、师叔、师伯?”郭靖道:
“弟子不是全真门下,不过丹阳子马钰马道长传过我一些呼吸吐纳的功夫。”那女人道:
“嗯,你学过全真派内功,很好。”隔了一会,问道:“那么你师父是谁?”郭靖道:“弟
子共有七位师尊,人称江南七侠。大师父飞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剧烈的咳嗽了几下,声音
甚是苦涩,说道:“那是柯镇恶!”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从蒙古来?”郭靖又
道:“是。”心下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从蒙古来?”
那女人缓缓的道:“你叫杨康,是不是?”语音之中,阴森之气更甚。郭靖道:“不
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说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从怀中摸出一卷
物事,放在地下,卷开外面包着的一块不知是布是纸的东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灿然耀
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见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闪闪,柄上刻着“杨康”两
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铜尸陈玄风的利刃。当年郭啸天与杨铁心得长春子丘处机各赠匕
首一柄,两人曾有约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结为兄弟,若各为女,结为姊妹,
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两人互换匕首,作为信物,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后
来却在郭靖手中。其时年幼,不识“杨康”两字,但匕首的形状却是从小便见惯了的,心
道:“杨康?杨康?”一时想不起这名字刚才便曾听王妃说过。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夹手夺过匕首,喝道:“你认得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机
灵得半分,听得她声音如此凄厉,也必先回头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想来
救我性命之人,当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无丝毫疑忌,立即照实回答:“是啊!晚辈幼时
曾用这匕首杀死了一个恶人,那恶人突然不见了,连匕首都……”刚说到这里,突觉颈中一
紧,登时窒息,危急中弯臂向后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松,身子
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谁?”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时,只见
她长发披肩,脸如白纸,正是黑风双煞中的铁尸梅超风,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左手出力挣
扎,但她五爪已经入肉,哪里还挣扎得脱?脑海中一片混乱:“怎么是她?她救了我性命?
决不能够!但她确是梅超风!”
梅超风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颈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余年来遍找不见的杀夫
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门来,“是贼汉子地下有灵,将杀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吗?”一霎时心
中喜不自胜,却又悲不自胜,一生往事,斗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我本来是
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
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给我改名
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名字中都有个‘风’字。在桃树之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
站在我面前,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我吃。那是师兄陈玄风。在师父门下,他排行第二,
我是第三。我们一起习练武功,他时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时也骂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为
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纪长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
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一阵红潮涌上梅超风的脸,郭靖听得
她喘气加剧,又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却很温柔。
梅超风回忆到陈玄风和自己偷偷结了夫妻,怎样惧怕师父责罚,离岛逃走,丈夫告诉她
盗到了半部《九阴真经》。以后是在深山的苦练,可是只练了半年,丈夫便说经上所写的话
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头,也难以明白。“丈夫当年这样说:‘贼婆娘,《九阴真
经》只盗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经中扎根基、练内功的秘诀丝毫不知。经上武功属于道家,跟
师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们再也练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我说:‘那有甚么法子?’他
说:‘再去桃花岛。’我怎敢再去?我们两人本领再大十倍,也敌不过师父的两根指头。我
那贼汉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着经上各种奇妙的功夫不能练,死了也不能甘心。他决意
去盗经,说道:‘要就咱夫妇天下无敌,要就你这贼婆娘做寡妇。’我可不做寡妇!要死也
死在一起,我们两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们打听到师父为了我们逃走而大发脾气,把众徒
弟都挑断了脚筋赶走啦,岛上就只他夫妇二人和几个僮仆。我二人心惊胆战的上了桃花岛。
就在那时候,师父的大对头正好找上门来。他二人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事,争吵了一会
就动上了手。这人是全真教的,说话傻里傻气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从来想不到
的地步。但师父还是比他胜了一筹。这场比武只瞧得我们魂飞魄散。我悄悄说:‘贼汉子,
咱们不成,快逃走罢!’可是他不肯。我们看着师父把那个对头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
自行离岛逃走。“我想起师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灵堂,原
来师母过世了。我心里很难过,师父师母向来待我很好,师母死了,师父一人寂寞孤零,我
实在对不起他,那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间,看见灵堂旁边有个一岁大的小女孩儿,坐
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这女孩儿真像师母,定是她的女儿,难道她是难产死的吗?“我正在
这样想,师父发觉了我们,从灵堂旁飞步出来。啊,我吓得手酸脚软,动弹不得。我听得那
女孩儿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张开了双手,扑向师父。这女孩儿救了
我们的性命。师父怕她跌下来,伸手抱住了她。贼汉子拉着我飞奔,抢到了船里,海水溅进
船舱,我的心还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从口里冲出来。
“我那贼汉子看了师父这一场大战,从此死了心。他说:‘不但师父的本事咱们没学到
一成,就是那个全真教的高手,咱俩又哪里及得上?’我说:‘你懊悔了吗?若是跟着师
父,总有一天能学到他的本事。’他说:‘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于是他用自己想出来
的法子练功,教我跟着也这么练。他说这法子一定不对,然而也能练成厉害武功。
“我夫妇俩神功初成,横行江湖,得了‘黑风双煞’的诨名。那飞天神龙柯辟邪是贼汉
子杀的,还是我杀的?可记不清楚了,反正谁杀的都是一样。有一天,我们在一座破庙里练
‘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给数十名好手围住了。领头的是师弟陆乘风。他恼恨为了我们
而给师父打断双腿,大举约人,想擒我们去献给师父。这小子定是想重入师门。哼,要擒住
‘黑风双煞’,可也没那么容易。我们杀了七八名敌人,突围逃走,可是我也受伤不轻。过
不了几个月,忽然发觉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踪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我们结下的冤
家实在太多,于是离开了中原,走得远远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贼汉子成天担心
他那部真经给人盗去。他不许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么地方。‘好罢,贼汉子,我不看就
是。’‘贼婆娘,我是为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练,可是不会道家内功,一定练坏身体。’
‘是啦!你还啰唆些甚么?’于是我们继续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说这两项是
外门神功,不会内功也不要紧。“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
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痒,我运气抵御毒药,爬在地下,难受得几乎要
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报应,这柯瞎子,我们曾杀死了他的兄
长,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风想到这件痛事,双手自然而然的一紧,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断
折,暗暗叫苦:“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么狠毒法子来杀我?”便道:“喂,我
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请你答允罢。”梅超风冷然道:“你还有事求我?”郭靖道:
“是。我身上有好些药,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给城外安寓客栈里的王道长。”
梅超风不答,只是冷冷的瞧着他,郭靖道:“你答应了吗?多谢你!”梅超风道:“多
谢甚么?我一生从来不做好事!”她已记不起这一生中受过多少苦,也记不起杀过多少人,
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却记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见半点星星的光。我那贼汉子
说:‘我不成啦!真经的秘要是在胸……’这是他最后的话。忽然间大雨倾倒下来,江南七
怪猛力向我进攻,我背上中了一掌。这人内劲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头里。我抱起了贼汉子
的尸体逃下山去,我看不见,可是他们没有追来,真奇怪。啊,雨下得这么大,四下里一定
漆黑一团,他们看不见我。“我在雨里狂奔。贼汉子的身子起初还是热的,后来渐渐冷了下
来,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发抖,冷得很。‘贼汉子,你真的死了吗?你
这么厉害的武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脐中的匕首,
鲜血跟着喷出来。那有甚么奇怪?杀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杀过多少人。‘算啦,我也该和
贼汉子一起死啦!没人叫他贼汉子,他在阴间可有多冷清!’匕首尖头抵到了舌头底下,那
是我的练门所在,忽然间,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细细的摸,是‘杨康’两字。“嗯,杀
死他的人叫做杨康。此仇怎能不报?不先杀了这杨康,我怎能死?于是我在贼汉子的胸口掏
摸那部真经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一点东西。我非找到不可!我从他头发开始,
不漏过一个地方,忽然之间,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点古怪。”她想到这里,喉头不禁发出
几下干枯苦涩的笑声。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湿透了,但她身子忽
然火热起来:“我仔细的摸索,原来他胸口用针刺着细字和图形,原来这就是《九阴真经》
的秘要。‘你怕宝经被人盗去,于是刺在身上,将原经烧毁了!’是啊,像师父这般大的本
事,真经也会给咱们偷来,谁又保得定没人来偷咱们的呢?你这主意是‘人在经在,人亡经
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我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
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着我。“那时候我不伤心啦,忽然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
不过笑得很可怕,原来是我自己在笑。我用双手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你埋在里面。你教了
我‘九阴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这功夫来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里,只怕给江南七怪找
到。现今不是他们对手,等我功夫练成之后,哼,每个人头顶心抓一把。不会道家内功而练
这些功夫要伤身子?伤就伤啦,死也不怕,还怕甚么伤不伤的?总之我要练成最厉害的武
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贼汉子不把真经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着一部笔墨写
的真经又有甚么用?这些年来,他跟我风流快活之时,从来不脱上身衣衫,原来是为了这
个……”想到这里,她脸上又火热起来,长长的叹了口气。“甚么都完了,贼汉子,你在阴
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若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过了两天,我肚子很饿,忽然听到大队人马从洞旁经过,说的是大金国的女真话。我
出去向他们讨东西吃。带队的王爷见着可怜,就收留了我,带我到中都王府来。后来我才知
道,原来这位王爷是大金国的六皇子赵王爷。我在后花园给他们扫地,晚上偷偷的练功夫,
这样的练了几年,谁也没瞧出来,只当我是个可怜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顽皮的小王爷半夜里到后花园找鸟蛋,他一声不响。我瞧不见他,
他却见到了我练银鞭,于是缠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学就会,真是聪明。我教
得高兴起来,甚么功夫也传了他,九阴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发了重誓,对谁
都不许说,连王爷王妃也不能说,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灵盖。小王爷练过别的
武功,还着实不低。他说:‘师父,我另外还有一个男师父,这个人不好,我不喜欢他,我
只喜欢你师父。我在他面前,决不显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远,教的功夫都不管
用。’哼,小王爷说话就叫人听着高兴。他那个男师父决非无能之辈,只不过我既不许他向
人说跟我学武功,我也就不去查问他旁的师父。“又过几年,小王爷说,王爷又要去蒙古。
我求王爷带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坟。小王爷给我说了,王爷当然答应。王爷宠爱他得
很,甚么事都依从他。
“唉,贼汉子埋骨的所在当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肤,日日夜夜都贴着我的肌
肤,又何必去祭他的坟?我是要找江南七怪报仇。运气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
古,我眼睛瞧不见,怎能敌他们七人?那丹阳子马钰的内功实在了不起,他说话一点不使
力,声音却送得这么远。“去蒙古总算没白走,那马钰被我劈头一问,胡里胡涂的传了我一
句内功真诀,回到王府之后,我打了地洞再练苦功。唉,这内功没人指点真是不成。两天之
前,我强修猛练,凭着一股刚劲急冲,突然间一股气到了丹田之后再也回不上来,下半身就
此动弹不得了。我不许小王爷来找我,他又怎知我练功走了火?要不是这姓郭的小子闯进
来,我准要饿死在这地洞里了。哼,那是贼汉子的鬼魂勾他来的,叫他来救我,叫我杀了他
给贼汉子报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风大声狂笑,身
子乱颤,右手突然使劲,在郭靖头颈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关头,反手顶住她的手腕,
用力向外撑持。他得了马钰玄门正宗的真传,数年修习,内力已是不弱。梅超风猛扼不入,
右手反被他撑了开去,吃了一惊:“这小子功夫不坏啊!”连击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
开。梅超风长啸一声,举掌往他顶门拍下,这是她“摧心掌”中的绝招。郭靖功力毕竟和她
相差太远,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这一招如何化解得开?只得奋起平生之力,举起右手便
挡。梅超风与他举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动,立时收势,寻思:“我修习内功无人
指点,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刚才我听他说跟马钰学过全真派内功,便想到要逼他
说内功的秘诀,怎么后来只是要杀他为贼汉子报仇,竟把这件大事抛在脑后?幸好这小子还
没死。”当下回手又叉住郭靖头颈,说道:“你杀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过你
如听我话,我让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强,我要折磨得你受尽苦楚,先将你一根根手指
都咬了下来,慢慢的一根根嚼来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瘫痪后已然饿了几日,真的便想
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吓。
郭靖打个寒战,瞧着她张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敢言语。梅超风问道:“马钰教你打
坐,姿式怎样?”郭靖心中明白:“原来她想我传她内功。她日后必去害我六位师父。我死
就死罢,怎能让这恶妇再增功力,害我师父?”当下闭目不答。梅超风左手使劲,郭靖腕上
奇痛彻骨,但他早横了心,说道:“你想得内功真传,乘早死了这条心。”
梅超风见他倔强不屈,只得放松了手,柔声道:“我答应你,拿药去交给王处一,救他
性命。”郭靖心中一凛:“啊,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会动弹,我六位师父也不会怕
她。”于是道:“好,你立一个重誓,我就把马道长传我的法门对你说。”梅超风大喜,说
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说了全真教内功法门,我梅超风如不将药物送交王处一,教
我全身动弹不得,永远受苦。”这两句话刚说完,忽然左前方十余丈处有人喝骂:“臭小子
快钻出来受死!”郭靖听声音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另一人道:“这小丫头必定就在左近,放
心,她逃不了。”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远。郭靖大惊:“原来蓉儿尚未离去,又给他们发现了
踪迹。”心念一动,对梅超风道:“你还须答应我一件事,否则任你怎样折磨,我都不说秘
诀。”梅超风怒道:“还有甚么事?我不答应。”郭靖道:“我有个好朋友,是个小姑娘。
王府中的一群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须救她脱险。”
梅超风哼了一声,道:“我怎知她在哪里?别啰唆了,快说内功秘诀!”随即手臂加
劲。郭靖喉头被扼,气闷异常,却丝毫不屈,说道:“救不救……在你,说……不说……在
我“梅超风无可奈何,说道:“好罢,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风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
摆布。那小姑娘是你的小情人吗?你倒也真多情多义。咱们话说在前头,我只答允救你的小
情人脱险,却是没答允饶你性命。”
郭靖听她答应了,心头一喜,提高声音叫道:“蓉儿,到这里来!蓉儿……”刚叫得两
声,忽喇一声,黄蓉从他身旁玫瑰花丛中钻了出来,说道:“我早就在这儿啦!”郭靖大喜
道:“蓉儿,快来。她答应救你,别人决不能难为你。”黄蓉在花丛中听郭靖与梅超风对答
已有好一阵子,听他不顾自己性命,却念念不忘于她的安危,心中感激,两滴热泪从脸颊上
滚了下来,向梅超风喝道:“梅若华,快放手!”“梅若华”是梅超风投师之前的本名,江
湖上无人知晓,这三字已有数十年没听人叫过,斗然间被人呼了出来,这一惊直是非同小
可,颤声问道:“你是谁?”
黄蓉朗声道:“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我姓黄。”梅超风更加吃惊,只
说:“你……你……你……”黄蓉叫道:“你怎样?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
林、试剑亭,你还记得吗?”这些地方都是梅超风学艺时的旧游之地,此时听来,恍若隔
世,颤声问道:“桃花岛的黄……黄师傅,是……是……是你甚么人?”
黄蓉道:“好啊!你倒还没忘记我爹爹,他老人家也还没忘记你。他亲自瞧你来啦!”
梅超风一听之下,只想立时转身飞奔而逃,可是脚下哪动得分毫?只吓得魂飞天外,牙
齿相击,格格作声,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叫道:“快放开他。”
梅超风忽然想起:“师父立誓不离桃花岛,怎能到这里来?只因如此,我和贼汉子盗了
他的《九阴真经》,他才只有干生气,不能出岛追赶。我可莫被人混骗了。”
黄蓉见她迟疑,左足一点,跃起丈余,在半空连转两个圈子,凌空挥掌,向梅超风当头
击到,正是“落英神剑掌”中的一招“江城飞花”,叫道:“这一招我爹爹教过你的,你还
没忘记罢?”梅超风听到她空中转身的风声,哪里还有半点疑心,举手轻轻格开,叫道:
“师妹,有话好说,师父呢?”黄蓉落下身子,顺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过来。原来黄蓉便
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独生爱女。她母亲于生她之时适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难产而死。
黄药师又已将所有弟子逐出岛去,岛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黄药师有“东邪”之号,
行事怪僻,常说世上礼法规矩都是狗屁,对女儿又爱逾性命,自然从不稍加管束,以致把这
个女儿惯得骄纵异常。她人虽聪明,学武却不肯专心,父亲所精的甚么阴阳五行、算经术
数,她竟是样样要学,加以年龄尚幼,是以尽管父亲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她却只不过是初窥桃花岛武学的门径而已。
这天她在岛上游玩,来到父亲囚禁敌人的山洞门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说起话来。谈了
半天,但觉那人言语有趣之极,以后时时去找他说话解闷,不久便给黄药师知道了,狠狠责
备了一顿。黄蓉从没给父亲这般严厉的责骂过,心中气苦,刁蛮脾气发作,竟乘了小船逃出
桃花岛,自怜无人爱惜,便刻意扮成个贫苦少年,四处浪荡,心中其实是在跟父亲斗气:
“你既不爱我,我便做个天下最可怜的小叫化罢了!”不料在张家口无意间遇到郭靖,初时
她在酒楼胡乱花钱,原是将心中对父亲的怨气出在郭靖头上。哪知他浑不在意,言谈投机,
一见如故,竟然便解衣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自是心中感
激,两人结为知交。黄蓉曾听父亲详细说起陈玄风、梅超风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风的闺
名,至于“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是她桃花岛试剑亭中的一副对联,其
中包含着黄药师的两门得意武功,凡桃花岛弟子是没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功远不是梅超风
的敌手,是以谎称父亲到来。梅超风果然在一吓之下放了郭靖。梅超风心想:“师父竟然到
此,不知他要如何处死我?”想起黄药师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脸如土色,全身簌簌而
抖,似乎见到黄药师脸色严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酸软,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
颤声道:“弟子罪该万死,只求师父可怜弟子双目已盲,半身残废,从宽赐死。弟子对不起
您老人家,当真是猪狗不如。”想到黄药师以往对待自己的恩义,突然间一番惧怕之心变作
了满腔惭愧之意,说道:“不,师父不必从宽处死,你罚我越严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总是见她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纵然大敌当前,在悬崖之上落入重
围,仍是行若无事,然而一听黄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心中大感奇怪。黄蓉暗
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墙外指了指。两人正想跃墙逃出,突然身后一声清啸,一人长笑
而来,手摇折扇,笑道:“女孩儿,我可不再上你的当啦。”
黄蓉见是欧阳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给他见到了,那可难以脱身,当即转头对梅超风
道:“梅师姊,爹爹最肯听我的话,待会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几件功劳,爹爹必能饶你。”
梅超风道:“立甚么功?”黄蓉道:“有坏人要欺侮我,我假装敌不过,你便给我打发了。
爹爹一会就来,见到你帮我,必定喜欢。”梅超风听小师妹肯为她向爹爹求情,登时精神大
振。说话之间,欧阳克也已带了四名姬妾来到眼前。黄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风身后,只待她
与欧阳克动上了手,便即乘机溜走。欧阳克见梅超风坐在地下,披头散发,全身黑黝黝的一
团,哪把她放在心上,折扇轻挥,径行上前来拿黄蓉,突然间劲风袭胸,忽见地下那婆子伸
手抓来,这一抓劲势之凌厉实是生平未遇,大骇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击去,同时急跃闪
避,只听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数声连响。欧阳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为两截,四名
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尽数毙命,每人天灵盖上中了一抓,头顶鲜血和脑浆从五
个指孔中涌出。敌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见罕闻。欧阳克惊怒交集,眼见这婆子坐着不
动,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减,当即展开家传的“神驼雪山掌”,身形飘忽,出掌进攻。梅
超风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挟着嗤嗤劲风,欧阳克怎敢欺近身去?黄蓉拉了郭靖正待要
走,忽听身后哇哇狂吼,侯通海双拳打来。黄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见即可打到她肩头,正
自大喜,总算脑筋还不算钝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软猬甲利器,大叫一声,双拳急缩,拍
拍两响,刚好打在自己额头的三个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里还有余裕变招去拉她头
发?片刻之间,沙通天、梁子翁、彭连虎诸人先后赶到。梁子翁见欧阳克连遇险招,一件长
袍被对手撕得稀烂,已知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怒叫一声,上前夹攻。沙通天等见
梅超风出手狠辣,都感骇然,守在近旁,俟机而动。均想:“甚么地方忽然钻出来这个武功
高强的婆娘?”彭连虎看得数招,失声道:“是黑风双煞!”
黄蓉仗着身子灵便,东一躲,西一闪,侯通海哪里抓得到她头发?黄蓉见他手指不住抓
向她头顶,一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丛后一躲,反过手臂,将蛾眉钢刺从脑后
插入了头髻,探头出来,叫道:“我在这里!”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头顶抓去,叫道:
“这可抓住了你这臭小……啊哟,啊哟!师哥,臭小子头上也生刺……刺猬!”手掌心被蛾
眉钢刺对穿而过,只痛得双脚大跳。黄蓉笑道:“你头上三只角,斗不过我头上一只角,咱
们再来!”侯通海叫道:“不来了,不再来!”沙通天斥道:“别嚷嚷的!”忙赶过去相
助。这时梅超风在两名高手夹击之下渐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着
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现下她和我们共抗强敌,且依她之言便了,当即俯身抱住她两
腿。梅超风左手挡开欧阳克攻来的一掌,右手向梁子翁发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
姓梁的!”郭靖恍然大悟:“原来她身子不能移动,要我帮手。”于是抱起梅超风放在肩
头,依着她口中指示,前趋后避,迎击敌人。他轻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风身子又不甚重,
放在肩头,浑不减他趋退闪跃之灵。梅超风凌空下击,立占上风。
梅超风念念不忘内功秘诀,一面迎敌,一面问道:“修练内功时姿式怎样?”郭靖道:
“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风道:“甚么是五心向天?”郭靖道:“双手掌心、双足掌
心、头顶心,是为五心。”梅超风大喜,精神为之大振,刷的一声,梁子翁肩头已着,登时
鲜血迸现,急忙跃开。郭靖上前追赶,忽见鬼门龙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帮同师弟擒拿黄蓉,
心里一惊,忙掮着梅超风飞步过去,叫道:“先打发了这两个!”梅超风左臂伸出,往侯通
海身后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缩,让开一尺。岂知梅超风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间暴伸暴缩,直
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缩得虽快,她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后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
天灵盖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软,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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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长春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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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通天见师弟危殆,跃起急格,挡开了梅超风这一抓,两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惊。
这时左边嗤嗤连声,彭连虎的连珠钱镖也已袭到。梅超风顺手把侯通海身子往钱镖上掷去,
“啊唷”一声大叫,侯通海身上中镖。黄蓉百忙中叫道:“三头蛟,恭喜发财,得了这么多
铜钱!”沙通天见这一掷势道十分劲急,师弟撞到地下,必受重伤,倏地飞身过去,伸掌在
他腰间向上一托。侯通海犹如纸鹞般飞了起来,待得再行落地,那已是自然之势,他一身武
功,这般摔一交便毫不相干。只不过左手给这般势道甩了起来,挥拳打出,手臂长短恰到好
处,又是重重的打在三个肉瘤之上。
梅超风掷人、沙通天救师弟,都只是眨眼间之事,侯通海肉瘤上刚刚中拳,彭连虎的钱
镖又已陆续向梅超风打到,同时欧阳克、梁子翁、沙通天从前、后、右三路攻来。梅超风听
音辨形,手指连弹,只听得铮铮铮铮一阵响过,数十枚钱镖分向欧阳、梁、沙、彭四人射
去。她同时问道:“甚么叫做攒簇五行?”郭靖道:“东魂之木、西魄之金、南神之火、北
精之水、中意之土。”梅超风道:“啊哟,我先前可都想错了。甚么叫做和合四象?”郭靖
道:“藏眼神。凝耳韵、调鼻息、缄舌气。”梅超风喜道:“原来如此。那甚么叫五气朝
元?”郭靖道:“眼不视而魂在肝、耳不闻而精在肾、舌不吟而神在心、鼻不香而魄在肺、
四肢不动而意在脾,是为五气朝元。”“和合四象”、“五气朝元”这些道家修练的关键性
行功,在《九阴真经》中一再提及,然而经中却未阐明行功的法门,梅超风苦思十余年而不
解的秘奥,一旦得郭靖指点而恍然大悟,教她如何不喜?当下又问:“何为三花聚顶?”她
练功走火,关键正在此处,是以问了这句话后,凝神倾听。郭靖道:“精化为气、气化为
神……”
梅超风留神了他的话,出手稍缓。前后敌人都是名家高手,她全神应战,时候稍长都要
落败,何况心有二用?郭靖刚只说得两句,梅超风左肩右胁同时中了欧阳克和沙通天的一
掌,她虽有一身横练功夫,也感剧痛难当。黄蓉本拟让梅超风挡住各人,自己和郭靖就可溜
走,哪知郭靖却被她牢牢缠住,变作了她上阵交锋的一匹战马,再也脱身不得,心里又着
急,又生气。梅超风再拆数招,已全然落于下风,情急大叫:“喂,你哪里惹了这许多厉害
对头来?师父呢?”这时心情甚是矛盾,既盼师父立时赶到,亲眼见她救护师妹,随即出手
打发了这四个厉害的对头,但想到师父的为人处事,又不禁毛骨悚然,但愿永远不再遇到
他。黄蓉道:“他马上就来。这几个人怎是你的对手?你就是坐在地下,他们也动不了你一
根毫毛。”只盼梅超风受了这奉承,要强好胜,果真放了郭靖。哪知梅超风左支右绌,早已
有苦难言,每一刹那间都能命丧敌手,如何还能自傲托大?何况她心中尚有不少内功的疑难
要问,说甚么也不肯放开郭靖。再斗片刻,梁子翁长声猛喝,跃在半空。梅超风觉到左右同
时有人袭到,双臂横挥出去,猛觉头上一紧,一把长发已被梁子翁拉住。黄蓉眼见势危,发
掌往梁子翁背心打去。梁子翁右手回撩,勾她手腕,左手却仍拉住长发不放。梅超风挥掌猛
劈。梁子翁只觉劲风扑面,只得松手放开她头发,侧身避开。彭连虎和她拆招良久,早知她
是黑风双煞中的梅超风,后来见黄蓉出手助她,骂道:“小丫头,你说不是黑风双煞门下,
撒的瞒天大谎。”黄蓉笑道:“她是我师父?教她再学一百年,也未必能够。”彭连虎见她
武功家数明明与梅超风相近,可是非但当面不认,而且言语之中对梅超风全无敬意,不知是
甚么缘故,不禁大感诧异。沙通天叫道:“射人先射马!”右腿横扫,猛往郭靖踢去。梅超
风大惊,心想:“这小子武艺低微,不能自保,只要给他们伤了,我行动不得,立时会被他
们送终。”一声低啸,伸手往沙通天脚上抓去,这一来身子俯低,欧阳克乘势直上,一掌打
中她背心。梅超风哼了一声,右手一抖,蓦地里白光闪动,一条长鞭挥舞开来,登时将四人
远远逼开。彭连虎心想:“不先毙了这瞎眼婆子,要是她丈夫铜尸赶到,麻烦可大了!”原
来陈玄风死在荒山之事,中原武林中多不知闻。“黑风双煞”威名远震,出手毒辣,无所不
至,纵是彭连虎这等凶悍之徒,向来也是对之着实忌惮。梅超风的毒龙银鞭本是厉害之极,
四丈之内,当者立毙,但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均非易与,岂肯就此罢手?跃开
后各自察看鞭法。突然之间,彭连虎几声唿哨,着地滚进。梅超风舞鞭挡住了三人,已顾不
到地下,耳听郭靖失声惊叫,心想大势去矣,左臂疾伸,向地下拍击。黄蓉见郭靖遇险,想
要插手相助,但梅超风已将长鞭舞成一个银圈,却哪里进得了鞭圈?然见她单手抵挡彭连
虎,实在招架不住,形势极为危急,只得高声大叫:“大家住手,我有话说。”彭连虎等哪
里理睬?
她正待提高嗓子再叫,忽听得围墙顶上一人叫道:“大家住手,我有话说。”黄蓉回头
看时,只见围墙上高高矮矮的站着六个人,黑暗之中却看不清楚面目。彭连虎等知道来了旁
人,但不知是友是敌,此时恶斗方酣,谁都住不了手。墙头两人跃下地来,一人挥动软鞭,
一人举起扁担,齐向欧阳克打去。那使软鞭的矮胖子叫道:“采花贼,你再往哪里逃?”郭
靖听得语声,心中大喜,叫道:“师父,快救弟子!”这六人正是江南六怪。他们在塞北道
上与郭靖分手,跟踪白驼山的八名女子,当夜发觉欧阳克率领姬妾去掳劫良家女子。江南六
怪自是不能坐视,当即与他动起手来。欧阳克武功虽高,但六怪十余年在大漠苦练,功夫已
大非昔比。六个围攻他一人,欧阳克吃了柯镇恶一杖,又被朱聪以分筋错骨手扭断了左手的
小指,只得抛下已掳到手的少女,落荒而逃,助他为恶的姬妾却被南希仁与全金发分别打死
了一人。六怪送了那少女回家,再来追寻欧阳克。哪知他好生滑溜,绕道而行,竟是找他不
着。六怪知道单打独斗,功夫都不及他,不敢分散围捕,好在那些骑白驼的女子装束奇特,
行迹极易打听,六人一路追踪,来到了赵王府。
黑夜中欧阳克的白衣甚是抢眼,韩宝驹与南希仁一见之下,立即上前动手,忽听到郭靖
叫声,六人都是又惊又喜,朱聪等凝神再看,见圈子中舞动长鞭的赫然竟是铁尸梅超风,她
坐在郭靖肩头,看来郭靖已落入她掌握之中。这一下自是大惊失色,韩小莹当即挺剑上前,
全金发滚进鞭圈,一齐来救郭靖。彭连虎等忽见来了六人,已感奇怪,而这六人或斗欧阳、
或攻铁尸,是友是敌,更是分不清楚。彭连虎住手不斗,仍以地堂拳法滚出鞭圈,喝道:
“大家住手,我有话说。”这一下吆喝声若洪钟,各人耳中都是震得嗡嗡作响。梁子翁与沙
通天首先退开。柯镇恶听了他这喝声,知道此人了得,当下叫道:“三弟、七妹,别忙动
手!”韩宝驹等听得大哥叫唤,均各退后。梅超风也收了银鞭,呼呼喘气。黄蓉走上前去,
说道:“你这次立的功劳不小,爹爹必定喜欢。”双手向郭靖大打手势,叫他将梅超风身子
掷开。
郭靖会意,知道黄蓉逗她说话是分她之心,叫道:“三花聚顶是精化为气,气化为神,
神化为虚,好好记下了。”梅超风潜心思索,问道:“如何化法?”忽觉身子腾空而起。却
是郭靖乘她凝思内功诀窍之际,双手使力,将她抛出数丈,同时提气拔身,向后跃开。他身
未落地,只见明晃晃、亮晶晶,一条生满倒钩的毒龙银鞭已飞到眼前。韩宝驹叫声:“不
好!”软鞭倒卷上去,双鞭相交,只觉虎口剧震,手中软鞭已被毒龙鞭强夺了去。梅超风身
子将要落地,伸手一撑,轻轻坐下。她听了柯镇恶那声呼喝,再与韩小莹等一过招,知是江
南七怪到了,心中又恨又怕,暗想:“我到处找他们不到,今日却自行送上门来,若是换了
另日,那正是谢天谢地,求之不得,但眼下强敌环攻,我本已支持不住,再加上这七个魔
头,今日是有死无生了。”牙齿一咬,打定了主意:“梁老怪等和我并无仇怨,今日决意与
七怪同归于尽,拚得一个是一个。”手握毒龙鞭,倾听七怪动静,寻思:“七怪只来了六
怪,另一个不知埋伏在哪里?”她可不知笑弥陀早已被她丈夫害死。
江南六怪与沙通天等都忌惮她银鞭厉害,个个站得远远地,不敢近她身子四五丈之内,
一时寂静无声。朱聪低声问郭靖道:“他们干吗动手?你怎么帮起这妖妇来啦?”郭靖道:
“他们要杀我,是她救了我的。”朱聪等大惑不解。彭连虎叫道:“来者留下万儿,夜闯王
府,有何贵干?”柯镇恶冷冷的道:“在下姓柯,我们兄弟七人,江湖上人称江南七怪。”
彭连虎道:“啊,江南七侠,久仰,久仰。”沙通天怪声叫道:“好哇,七怪找上门来啦。
我老沙正要领教,瞧瞧七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他听得七怪的名字,立即触起四徒受辱之
恨,身形一晃,抢上前来。他见柯镇恶眼瞎,韩小莹是个女子、全金发身材瘦削、韩宝驹既
矮且胖、朱聪却又文绉绉的不似武林人物,只有南希仁气概轩昂,他不屑与余人动手,呼的
一掌,径向南希仁头顶劈下。南希仁把扁担往地下一插,出掌接过,数招一交,便见不敌。
韩小莹挺着长剑,全金发举起秤杆,上前相助。
彭连虎大喝一声,飞身而起,来夺全金发手中的秤杆。全金发秤杆上的招数变化多端,
见彭连虎夹手来夺兵刃,当下秤杆后缩,两端秤锤秤钩同时飞出,饶是彭连虎见多识广,这
般怪兵刃倒也没有见过,使了招“怪蟒翻身”避开对方左右打到的兵刃,喝道:“这是甚么
东西?市侩用的调调儿也当得兵器!”全金发道:“我这杆秤,正是要称你这口不到三斤重
的瘦猪!”彭连虎大怒,猱身直上,双掌虎虎风响,全金发哪里拦阻得住?韩宝驹见六弟势
危,他虽失了软鞭,但拳脚功夫也是不凡,横拳飞足,与全金发双战彭连虎。但以二对一,
兀自抵敌不住。柯镇恶抡动伏魔杖,朱聪挥起白折扇,分别加入战团。柯朱二人武功在六怪
中远超余人,以三敌一,便占上风。那边侯通海与黄蓉也已斗得甚是激烈。侯通海武功本来
较高,但想到这“臭小子”身穿软猬甲,连头发中也装了厉害之极的尖刺,拳掌不敢碰向她
身子,更是再也不敢去抓她头髻。黄蓉见他畏怯,便仗甲欺人,横冲直撞。侯通海连连倒
退,大叫:“不公平,不公平。你脱下刺猬甲再打。”黄蓉道:“好,那么你割下额头上三
个瘤儿再打,否则也不公平。”侯通海怒道:“我这三个瘤儿又不会伤人。”黄蓉道:“我
见了恶心,你岂不是大占便宜?一、二、三,你割瘤子,我脱软甲。”侯通海怒道:“不
割!”黄蓉道:“你还是割了,多占便宜。”侯通海怒道:“我不上你当,说甚么也不
割!”欧阳克见战况不利,寻思:“先杀了跟我为难的这六个家伙再说。那妖妇反正无法逃
走,慢慢收拾不迟。”他存心要炫耀武功,双足一点,展开家传“瞬息千里”上乘轻功,斗
然间已欺到了柯镇恶身旁,喝道:“多管闲事,叫你瞎贼知道公子爷的厉害。”右手进身出
掌,柯镇恶抖起杖尾,哪知右脑旁风响,打过来的竟是他左手的反手掌。柯镇恶低头避过,
一杖“金刚护法”,猛击过去,欧阳克早在另一旁与南希仁交上了手。他东窜西跃,片刻之
间竟向六怪人人下了杀手。梁子翁的眼光自始至终不离郭靖,见欧阳克出手后六怪转眼要
败,当下双手向郭靖抓去。郭靖急忙抵挡,却哪里是他对手,数招一过,胸口已被拿住。梁
子翁右手抓他小腹。郭靖情急中肚子疾向后缩,嗤的一声,衣服撕破,怀中十几包药给他抓
了去。梁子翁闻到气息早知是药,随手放在怀里,第二下跟着抓来。郭靖奋力挣脱他拿在胸
口的左手五指,向梅超风奔去,叫道:“喂,快救我。”梅超风心想:“玄门内功之中,我
还有许许多多未曾明白。”当下喘气道:“过来抱住我腿,不用怕这老怪。”郭靖却知抱住
她容易,再要脱身可就难了,不敢走近,只是绕着她身子急奔。梁子翁见郭靖已进了梅超风
长鞭所及的范围,仍然紧追不舍,只是提防长鞭袭击。梅超风听明了郭靖的所在,银鞭抖
处,蓦地往他双脚卷去。
黄蓉虽与侯通海相斗,但占到上风之后,一半心思就在照顾郭靖,先前见他被梁子翁拿
住,只是相距过远,相救不得,心中焦急无比,后来见他奔近,梅超风长鞭着地飞来,郭靖
无法闪避,情急之下,飞身扑向鞭头。梅超风的银鞭遇物即收,乘势回扯,已把黄蓉拦腰缠
住,将她身子甩了起来。黄蓉在半空中喝道:“梅若华,你敢伤我?”
梅超风听得是黄蓉声音,吃了一惊:“我鞭上满是尖利倒钩,这一下伤了小丫头,师父
更加不能饶我。一不做,二不休,左右是背逆师门,杀了小丫头再说。”抖动长鞭,将黄蓉
拉近身边,放在地下,满以为鞭上倒钩已深入她肉里,哪知鞭上利钩只撕破了她外衫,并未
伤及她身子分毫。黄蓉笑道:“你扯破我衣服,我要你赔!”梅超风听她语声中毫无痛楚之
音,不禁一怔,随即会意:“啊,师父的软猬甲自然给了她。”心中一宽,便道:“是我的
不是,定要好好赔还给小妹子一件新衫。”黄蓉向郭靖招手,郭靖走近身去,离梅超风丈许
之外站定。梁子翁忌惮梅超风厉害,不敢逼近。
那边江南六怪已站成一个圈子,背里面外,竭力抵御沙通天、彭连虎、欧阳克、侯通海
的攻击,这是六怪在蒙古练成的阵势,遇到强敌时结成圆阵应战,不必防御背后,威力立时
增强半倍。但沙、彭、欧阳三人武功实在太强,六怪远非敌手,片刻间已然险象环生。不久
韩宝驹肩头受伤。他知若是退出战团,圆阵便有破绽,六兄弟和郭靖性命难保,只得咬紧牙
关,勉力支持。彭连虎出手最狠,对准韩宝驹连下毒手。郭靖眼见势危,飞步抢去,双掌
“排云推月”,猛往彭连虎后心震去。彭连虎冷笑一声,挥掌掠开,只三招间,郭靖便已情
势紧迫。黄蓉见他无法脱身,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句话来,大声
叫道:“梅超风,你盗去了我爹爹的《九阴真经》,快快交给我去送还爹爹!”
梅超风一凛,却不回答。欧阳克、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四人不约而同的一齐转身向
梅超风扑去。四人都是一般的心思:“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至高无上的秘笈,原来果然是在
黑风双煞手中。”这时四人再也顾不到旁的,只盼杀了梅超风,夺取《九阴真经》到手。
梅超风舞动银鞭,四名好手一时之间却也欺不进鞭圈。黄蓉见只一句话便支开了四名强
敌,一拉郭靖,低声道:“咱们快走!”便在此时,忽见花木丛中一人急步而来,叫道:
“各位师傅,爹爹有要事请各位立即前去相助。”那人头顶金冠歪在一边,语声极为惶急,
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彭连虎等一听,均想:“王爷厚礼聘我等前来,既有急事,如何不去?”当即跃开。但
对《九阴真经》均是恋恋不舍,目光仍是集注于梅超风身上。完颜康轻声道:“我母亲……
母亲给奸人掳了去,爹参请各位相救,请大家快去。”原来完颜洪烈带领亲兵出王府追赶王
妃,奔了一阵不见踪影,想起彭连虎等人神通广大,忙命儿子回府来召。完颜康心下焦急,
又在黑夜之中,却没见到梅超风坐在地下。
彭连虎等都想:“王妃被掳,那还了得?要我等在府中何用?”随即又都想到:“原来
六怪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将众高手绊住了,另下让人劫持王妃。《九阴真经》甚么的,只好
以后再说。这里人人都想得经,凭我的本事,决难独败群英而独吞真经,还是日后另想计较
的为是。”当下都跟了完颜康快步而去。梁子翁走在最后,对郭靖体内的热血又怎能忘情?
救不救王妃,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人孤势单,只得恨恨而去。郭靖叫道:“喂,还我药
来!”梁子翁怒极,回手一扬,一枚透骨钉向他脑门打去,风声呼呼,劲力凌厉。
朱聪抢上两步,折扇柄往透骨钉上敲去,那钉落下,朱聪左手抓住,在鼻端一闻,道:
“啊,见血封喉的子午透骨钉。”梁子翁听他叫破自己暗器名字,一怔之下,转身喝道:
“怎么?”朱聪飞步上前,左掌心中托了透骨钉,笑道:“还给老先生!”梁子翁坦然接
过,他知朱聪功夫不及自己,也不怕他暗算。朱聪见他左手袖子上满是杂草泥沙,挥衣袖给
他拍了几下。梁子翁怒道:“谁要你讨好?”转身而去。郭靖好生为难,就此回去罢,一夜
历险,结果伤药仍未盗到;若是强去夺取,又不是敌人对手,正自踌躇,柯镇恶道:“大家
回去。”纵身跃上围墙。五怪跟着上墙。韩小莹指着梅超风道:“大哥,怎样?”柯镇恶
道:“咱们答应过马道长,饶了她的性命。”黄蓉笑嘻嘻的并不与六怪厮见,自行跃上围墙
的另一端。梅超风叫道:“小师妹,师父呢?”黄蓉格格笑道:“我爹爹当然是在桃花岛。
你问来干吗?想去桃花岛给他老人家请安吗?”梅超风又怒又急,不由得气喘连连,停了片
刻,喝道:“你刚才说师父即刻便到?”黄蓉笑道:“他老人家本来不知你在这里,我去跟
他一说,他自然就会来找你了。放心好了,我不会骗你的。”梅超风怒极,双手一撑,忽地
站起,脚步蹒跚,摇摇摆摆的向黄蓉冲去。原来她强练内功,一口真气行到丹田中竟然回不
上来,下半身就此瘫痪。她愈是强运硬拚,那股真气愈是阻塞,这时急怒攻心,浑忘了自己
下身动弹不得,竟发足向黄蓉疾冲,一到了无我之境,一股热气猛然涌至心口,两条腿忽地
又变成了自己身子。
黄蓉见她发足追来,大吃一惊,跃下围墙,一溜烟般逃得无影无踪。梅超风突然想起:
“咦,我怎么能走了?”此念一起,双腿忽麻,一交跌倒,晕了过去。
六怪此时要伤她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但因曾与马钰有约,当下携同郭靖,跃出王
府。韩小莹最是性急,抢先问道:“靖儿,你怎么在这儿?”郭靖把王处一相救、赴宴中
毒、盗药失手,地洞遇梅等事略述一遍,杨铁心夫妻父子等等关目,一时也未及细说。朱聪
道:“咱们快瞧王道长去。”杨铁心和妻子重逢团圆,说不出的又喜又悲,抱了妻子跃出王
府。他义女穆念慈正在墙下焦急等候,忽见父亲双臂横抱着个女子,心中大奇:“爹,她是
谁?”杨铁心道:“是你妈,快走。”穆念慈大奇,道:“我妈?”杨铁心道:“悄声,回
头再说。”抱着包惜弱急奔。走了一程,包惜弱悠悠醒转,此时天将破晓,黎明微光中见抱
着自己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丈夫,实不知是真是幻,犹疑身在梦中,伸手去摸他脸,颤声道:
“大哥,我也死了么?”杨铁心喜极而涕,柔声道:“咱们好端端地……”一语未毕,后面
喊声大起,火把齐明,一彪人马忽刺刺的赶来,当先马军刀枪并举,大叫:“莫走了劫持王
妃的反贼!”杨铁心见四下并无隐蔽之处,心道:“天可怜见,教我今日夫妻重会一面,此
时就死,那也是心满意足了。”叫道:“孩儿,你来抱住了妈。”包惜弱心头蓦然间涌上了
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的情景:丈夫抱着自己狼狈逃命,黑夜中追兵喊杀,此后是十八年的
分离、伤心和屈辱。她突觉昔日惨事又要重演,搂住了丈夫的脖子,牢牢不肯放手。杨铁心
眼见追兵已近,心想与其被擒受辱,不如力战而死,当下拉开妻子双手,将她交在穆念慈怀
里,转身向追兵奔去,挥拳打倒一名小兵,夺了一枝花枪。他一枪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亲
兵统领汤祖德腿上中枪落马,众亲兵齐声发喊,四下逃走。杨铁心见追兵中并无高手,心下
稍定,只是未夺到马匹,颇感可惜。三人回头又逃。这时天已大明,包惜弱见丈夫身上点点
滴滴都是血迹,惊道:“你受伤了么?”杨铁心经她一问,手背忽感剧痛,原来刚才使力大
了,手背上被完颜康抓出的十个指孔创口迸裂,流血不止,当时只顾逃命,也不觉疼痛,这
时却双臂酸软,竟是提不起来。包惜弱正要给他包扎,忽然后面喊声大振,尘头中无数兵马
追来。
杨铁心苦笑道:“不必包啦。”转头对穆念慈道:“孩儿,你一人逃命去吧!我和你妈
就在这里……”穆念慈甚是沉着,也不哭泣,将头一昂,道:“咱们三人在一块死。”包惜
弱奇道:“她……怎么是我们孩儿?”
杨铁心正要回答,只听得追兵愈近,猛抬头,忽见迎面走来两个道士。一个白须白眉,
神色慈祥;另一个长须如漆,神采飞扬,背上负着一柄长剑。杨铁心一愕之间,随即大喜,
叫道:“丘道长,今日又见到了你老人家!”
那两个道士一个是丹阳子马钰,一个是长春子丘处机。他二人与玉阳子王处一约定在中
都聚会,共商与江南七怪比武之事。师兄弟匆匆赶来,不意在此与杨铁心夫妇相遇。丘处机
内功深湛,驻颜不老,虽然相隔一十八年,容貌仍与往日并无大异,只两鬓颇见斑白而已。
他忽听得有人叫唤,注目看去,却不相识。杨铁心叫道:“十八年前,临安府牛家村一共饮
酒歼敌,丘道长可还记得吗?”丘处机道:“尊驾是……”杨铁心道:“在下杨铁心。丘道
长别来无恙。”说着扑翻地就拜。丘处机急忙回礼,心下颇为疑惑,原来杨铁心身遭大故,
落魄江湖,风霜侵蚀,容颜早已非复旧时模样。
杨铁心见他疑惑,而追兵已近,不及细细解释,挺起花枪,一招“凤点头”,红缨抖
动,枪尖闪闪往丘处机胸口点到,喝道:“丘道长,你忘记了我,不能忘了这杨家枪。”枪
尖离他胸口尺许,凝住不进。丘处机见他这一招枪法确是杨家正宗嫡传,立时忆起当年雪地
试枪之事,蓦地里见到故人,不禁又悲又喜,高声大叫:“啊哈,杨老弟,你还活着?当真
谢天谢地!”杨铁心收回铁枪,叫道:“道长救我!”丘处机向追来的人马一瞧,笑道:
“师兄,小弟今日又要开杀戒啦,您别生气。”马钰道:“少杀人,吓退他们就是。”丘处
机纵声长笑,大踏步迎上前去,双臂长处,已从马背上揪下两名马军,对准后面两名马军掷
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团。丘处机出手似电,如法炮制,跟着又手掷八人,撞倒八人,
无一落空。余兵大骇,纷纷拨转马头逃走。突然间马军后面窜出一人,身材魁梧,满头秃得
油光晶亮,喝道:“哪里来的杂毛?”身子晃动,已窜到丘处机跟前,举掌便打。丘处机见
他身法快捷,举掌挡格,拍的一声,两人各自退开三步。丘处机心下暗惊:“此人是谁?武
功竟然如此了得?”岂知他心中惊疑,鬼门龙王沙通天手臂隐隐作痛,更是惊怒,厉吼声
中,抡拳直上。丘处机不敢怠慢,双掌翻飞,凝神应敌。战了十余合,沙通天光头顶上被丘
处机五指拂中,留下了五条红印。他自己虽然见不到红印,但头顶热辣辣的微感疼痛,知道
空手非这道士之敌,当即从背上拔出铁桨,器沉力劲,一招“苏秦背剑”,向丘处机肩头击
去。丘处机施开空手入白刃之技,要夺他兵刃。可是沙通天在这铁桨上已有数十载之功,陆
毙猛虎,水击长蛟,大非寻常,一时竟也夺他不了。丘处机暗暗称奇,正要喝问姓名,忽听
得左首有人高声喝道:“道长是全真派门下哪一位?”这声音响如裂石,威势极猛。丘处机
向右跃开,只见左首站着四人,原来彭连虎、梁子翁、欧阳克、侯通海已一齐赶到。丘处机
拱手道:“贫道姓丘,请教各位的万儿。”丘处机威名震于南北,沙通天等互相望了一眼,
均想:“怪不得这道士名气这样大,果然了得。”彭连虎心想:“我们已伤了王处一,与全
真派的梁子总是结了。今日合力诛了这丘处机,正是扬名天下的良机!”提气大喝:“大家
齐上。”尾音未绝,已从腰间取出判官双笔,纵身向丘处机攻去。他知对方了得,一出手就
使兵刃,痛下杀手,上打“云门穴”,下点“太赫穴”。这两下使上了十成力,竟无丝毫留
情之处。
丘处机心道:“这矮子好横!身手可也当真不凡。”刷的一声,长剑在手,剑尖刺向彭
连虎右手手背,剑身已削向沙通天腰里,长剑收处,剑柄撞向侯通海胁肋要穴的“章门
穴”,一招连攻三人,剑法精绝。沙彭二人挥兵刃架开,侯通海却险被点中穴道,好容易缩
身逃开,但臀上终于给重重踹了一脚,俯身扑倒,说也真巧,三个肉瘤刚好撞在地下。梁子
翁暗暗心惊,猱身上前夹攻。
欧阳克见丘处机被沙通天和彭连虎缠住,梁子翁又自旁夹攻,这便宜此时不捡,更待何
时?左手虚扬,右手铁扇咄咄咄三下,连点丘处机背心“陶道”、“魂门”、“中枢”三
穴,眼见他已难以闪避,突然身旁人影闪动,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了扇子。原来马钰一直在旁
静观,忽见同时有这许多高手围攻师弟,心下甚是诧异,但见欧阳克铁扇如风,疾攻师弟,
当即飞步而上,径来夺他铁扇。他三根手指在铁扇上一搭,欧阳克便感一股浑厚的内力自扇
柄上传来,心下惊讶,立时跃后退开。马钰也不追击,说道:“各位是谁?大家素不相识,
有甚么误会,尽可分说,何必动粗?”他语音甚是柔和,但中气充沛,一字字尽都清晰明亮
的钻入耳鼓。沙通天等斗得正酣,听了这几句话不禁都是一凛,一齐罢手后跃,打量马钰。
欧阳克问道:“道长尊姓?”马钰道:“贫道姓马。”彭连虎道:“啊,原来是丹阳真人马
道长,失敬失敬。”马钰道:“贫道微末道行,‘真人’两字,岂敢承当?”
彭连虎口中和他客套,心下暗自琢磨:“我们既与全真教结了梁子,日后总是难以善
罢。这两人是全真教主脑,今日乘他们落单,我们五人合力将他们料理了,将来的事就好办
了。只不知附近是否还有全真教的高手?”四下一望,只杨铁心一家三口,并无道人,说
道:“全真七子名扬当世,在下仰慕得紧,其余五位在哪里,一起请出来见见如何?”马钰
道:“贫道师兄弟不自清修,多涉外务,浪得虚名,真让各位英雄见笑了。我师兄弟七人分
住各处道观,难得相聚,这次我和丘师弟来到中都,是找王师弟来着,不意却先与各位相
逢,先算有缘。天下武术殊途同归,红莲白藕,原本一家,大家交个朋友如何?”他生性忠
厚,全没料到彭连虎是在探他虚实。彭连虎听说对方别无帮手,又未与王处一会过面,见马
钰殊无防己之意,然则不但能倚多取胜,还可乘虚而袭,当下笑眯眯的道:“两位道长不予
嫌弃,真是再好没有。兄弟姓三,名叫三黑猫。”马钰与丘处机都是一愕:“这人武功了
得,必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三黑猫的名字好怪,可从来没听见过。”彭连虎将判官笔收入
腰间,走近马钰身前,笑吟吟的道:“马道长,幸会幸会。”伸出右手,掌心向下,要和他
拉手。马钰只道他是善意,也伸出手来。两人一搭上手,马钰突感手上一紧,心想,“好
啊,试我功力来啦。”微微一笑,运起内劲,也用力捏向彭连虎手掌,突然间五指指根一陈
剧痛,犹如数枚钢针直刺入内,大吃一惊,急忙撒手。彭连虎哈哈大笑,已倒跃丈余。马钰
提掌看时,只见五指指根上都刺破了一个小孔,深入肌肉,五缕黑线直通了进去。原来彭连
虎将判官笔插还腰间之际,暗中已在右手上套上了独门利器毒针环。这针环以精钢铸成,细
如麻线,上生五枚细针,喂有剧毒,只要伤肉见血,五个时辰必得送命。这毒针环戴在手
上,原本是在与人动手对掌时增加掌上的威力,教人中掌后挨不了半天。他又故意说个“三
黑猫”的怪名,乘马钰差愕沉吟之际便即上前拉手,好教他不留意自己手上的花样。武林中
人物初会,往往互不佩服,可是碍着面子却不便公然动手,于是就伸手相拉,似乎是亲近亲
近,实则便是动手较量,武功较差的被捏得手骨碎裂、手掌阏肿,或是痛得忍耐不住而大声
讨饶,也是常事。马钰只道他是来这套明显亲热、暗中较劲的江湖惯技,怎料得到他竟然另
有毒招,两人同时使力,刹那间五枚毒针刺入手掌,竟是直没针根,伤及指骨,待得蓦地惊
觉,左掌发出,彭连虎早已跃开。丘处机见师兄与人好好拉手,突地变脸动手,忙问:“怎
地?”马钰骂道:“好奸贼,毒计伤我。”跟着扑上去追击彭连虎。丘处机素知大师兄最有
涵养,十余年来未见他与人动手,这时一出手就是全真派中最厉害的“三花聚顶掌法”,知
他动了真怒,必有重大缘故,当即长剑挥动,绕左回右,窜到彭连虎面前,刷刷刷就是三
剑。
这时彭连虎已将双笔取在手里,架开两剑,还了一笔,却不料丘处机左手掌上招数的狠
辣殊不在剑法之下,反手撩出,当判官笔将缩未缩的一瞬之间,已抓住笔端,往外急崩,喝
道:“撒手!”这一崩内劲外吐,含精蓄锐,非同小可,不料对方也真了得,手中兵刃竟然
未给震脱。丘处机跟着长剑直刺,彭连虎只得撤笔避剑。丘处机右剑左掌,绵绵而上。彭连
虎失了一枝判官笔,右臂又是酸麻难当,一时折了锐气,连连退后。这时沙通天与梁子翁已
截住马钰。欧阳克与侯通海左右齐至,上前相助彭连虎。丘处机劲敌当前,精神大振,掌影
飘飘,剑光闪闪,愈打愈快。他以一敌三,未落下风,那边马钰却支持不住了。他右掌肿
胀,麻痒难当,毒质渐渐上来。他虽知针上有毒,却料不到毒性竟如此厉害,知道越是使
劲,血行得快了,毒气越快攻心,当即盘膝坐地,左手使剑护身,以内力阻住毒素上行。梁
子翁所用的兵刃是一把掘人参用的药锄,横批直掘、忽扫忽打,招数幻变多端。沙通天的铁
桨更是沉重凌厉。数十招之后,马钰呼吸渐促,守御的圈子越缩越小,内抗毒质,外挡双
敌,虽然功力深厚,但内外交征之下,时候稍长,大感神困力疲。丘处机见师兄坐在地下,
头上一缕缕热气袅袅而上,犹如蒸笼一般,心中大惊,待要杀伤敌人,前去救援,但被三个
敌手缠住了,哪能缓招救人?侯通海固然较弱,欧阳克却内外双修,出招阴狠怪异,武功尤
在彭连虎之上。瞧他武学家数,宛然便是全真教向来最忌惮的“西毒”一路功夫,更是骇
异。他心中连转了几个念头:“此人是谁?莫非是西毒门下?西毒又来到中原了吗?不知是
否便在中都?”这一来分了精神,竟尔迭遇险招。杨铁心自知武功与这些人差得甚远,但见
马丘二人势危,当即挺起花枪,往欧阳克背心刺去。丘处机叫道:“杨兄别上,不可枉送了
性命!”语声甫毕,欧阳克已起左脚踢断花枪,右脚将杨铁心踢倒在地。
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飞驰而至。当先两人正是完颜洪烈与完颜康父子。
完颜洪烈遥见妻子坐在地下,心中大喜,抢上前去,突然金刃劈风,一柄刀迎面砍来。
完颜洪烈侧身避开,见使刀的是个红衣少女。他手下亲兵纷纷拥上,合战穆念慈。那边完颜
康见了师父,暗暗吃惊,高声叫道:“是自家人,各位别动手!”连唤数声,彭连虎等方才
跃开。众亲兵和穆念慈也各住手。完颜康上前向丘处机行礼,说道:“师父,弟子给您老引
见,这几位都是家父礼聘来的武林前辈。”丘处机点点头,先去察看师兄,只见他右掌全
黑,忙捋起他袍袖,只见黑气已通到了上臂中部,不由得大惊:“怎地剧毒如此?”转头向
彭连虎道:“拿解药来!”彭连虎心下踌躇:“眼见此人就要丧命,但得罪了小王爷可也不
妥。却救他不救?”马钰外敌一去,内力专注于抗毒,毒质被阻于臂弯不再上行,黑气反有
渐向下退之势。
完颜康奔向母亲,道:“妈,这可找到你啦!”包惜弱凛然道:“要我再回王府,万万
不能!”完颜洪烈与完颜康同时惊问:“甚么?”包惜弱指着杨铁心道:“我丈夫并没有
死,天涯海角我也随了他去。”完颜洪烈这一惊非同小可,嘴唇向梁子翁一努。梁子翁会
意,右手扬处,打出了三枚子午透骨钉,射向杨铁心的要害。丘处机眼见钉去如飞,已不及
抢上相救,而杨铁心势必躲避不了,自己身边又无暗器,情急之下,顺手抓起赵王府一名亲
兵,在梁子翁与杨铁心之间掷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大叫,三枚铁钉全打在亲兵身上。梁
子翁自恃这透骨钉是生平绝学,三枚齐发,决无不中之理,哪知竟被丘处机以这古怪法门破
去,当下怒吼一声,向丘处机扑去。彭连虎见变故又起,已决意不给解药,知道王爷心中最
要紧的是夺还王妃,忽地窜出,来抓包惜弱手臂。丘处机飕飕两剑,一刺梁子翁,一刺彭连
虎,两人见剑势凌厉,只得倒退。丘处机向完颜康喝道:“无知小儿,你认贼作父,胡涂了
一十八年。今日亲父到了,还不认么?”完颜康听了母亲之言,本来已有八成相信,这时听
师父一喝,又多信了一成,不由得向杨铁心看去,只见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再回头看父
亲时,却是锦衣压饰,丰度俊雅,两人直有天渊之别。完颜康心想:“难道我要舍却荣华富
贵,跟这穷汉子浪迹江湖,不,万万不能!”他主意已定,高声叫道:“师父,莫听这人鬼
话,请你快将我妈救过来!”丘处机怒道:“你仍是执迷不悟,真是畜生也不如。”彭连虎
等见他们师徒破脸,攻得更紧。完颜康见丘处机情势危急。竟不再出言劝阻。丘处机大怒,
骂道:“小畜生,当真是狼心狗肺。”完颜康对师父十分害怕,暗暗盼望彭连虎等将他杀
死,免为他日之患。又战片刻,丘处机左臂中了梁子翁一锄,虽然受伤不重,但已血溅道
袍,一瞥眼间,只见完颜康脸有喜色,更是恼得哇哇大叫。
马钰从怀中取出一枚流星,晃火折点着了,手一松,一道蓝焰直冲天空。彭连虎料想这
是全真派同门互通声气的讯号,叫道:“老道要叫帮手。”又斗数合,西北角不远处也是一
道蓝焰冲天而起。丘处机大喜,叫道:“王师弟就在左近。”剑交左手,左上右落,连使七
八招杀手,把敌人逼开数步。马钰向西北角蓝焰处一指,道:“向那边走!”杨铁心、穆念
慈父女使开兵刃,护着包惜弱急向前冲,马钰随在其后。丘处机挥长剑独自断后,且战且
走。沙通天连使“移步换形”身法,想闪过他而去抢包惜弱过来,但丘处机剑势如风,始终
抢不上去。行不多时,一行已来到王处一所居的小客店前。丘处机心中奇怪:“怎么王师弟
还不赶出来接应?”刚转了这个念头,只见王处一拄着一根木杖,颤巍巍的走过来。师兄弟
三人一照面,都是一惊,万料不到全真派中武功最强的三人竟会都受了伤。丘处机叫道:
“退进店去。”完颜洪烈喝道:“将王妃好好送过来,饶了你们不死。”丘处机骂道:“谁
要你这金国狗贼饶命?”大声叫骂,奋剑力战。彭连虎等眼见他势穷力绌,却仍是力斗不
屈,剑势如虹,招数奇幻,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杨铁心寻思:“事已如此,终究是难脱毒
手。可别让我夫妇累了丘道长的性命。”拉了包惜弱的手,忽地窜出,大声叫道:“各位住
手,我夫妻毕命于此便了。”回过枪头,便往心窝里刺去,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往后便
倒。包惜弱也不伤心,惨然一笑,双手拔出枪来,将枪柄拄在地上,对完颜康道:“孩儿,
你还不肯相信他是你亲生的爹爹么?”涌身往枪尖撞去。完颜康大惊失色,大叫一声:
“妈!”飞步来救。丘处机等见变起非常,俱各罢手停斗。
完颜康抢到母亲跟前,见她身子软垂,枪尖早已刺入胸膛,当下放声大哭。丘处机上来
检视二人伤势,见枪伤要害,俱已无法挽救。完颜康抱住了母亲,穆念慈抱住了杨铁心,一
齐伤心恸哭。丘处机向杨铁心道:“杨兄弟,你有何未了之事,说给我听,我一力给你承办
就是。我……我终究救你不得,我……我……”心中酸痛,说话已哽咽了。
便在这时,众人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回头望时,却是江南六怪与郭靖匆匆赶来。
江南六怪见到了沙通天等人,当即取出兵刃,待到走近,却见众人望着地下一男一女,
个个脸现惊讶之色,一转头,突然见到丘处机与马钰,六怪更是诧异。
郭靖见杨铁心倒在地下,满身鲜血,抢上前去,叫道:“杨叔父,您怎么啦?”杨铁心
尚未断气,见到郭靖后嘴边露出一丝笑容,说道:“你父当年和我有约,生了男女,结为亲
家……我没女儿,但这义女如我亲生一般……”眼光望着丘处机道:“丘道长,你给我成就
了这门姻缘,我……我死也瞑目。”丘处机道:“此事容易。杨兄弟你放心。”包惜弱躺在
丈夫身边,左手挽着他手臂,惟恐他又会离己而去,昏昏沉沉间听他说起从前指腹为婚之
事,奋力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说道:“这……这是表记……”又道:“大哥,咱们终于死
在一块,我……我好欢喜……”说着淡淡一笑,安然而死,容色仍如平时一般温宛妩媚。丘
处机接过匕首,正是自己当年在牛家村相赠之物,匕首柄上刻着“郭靖”两字。杨铁心向郭
靖道:“盼你……你瞧在你故世的爹爹份上,好好待我这女儿……”郭靖道:“我……我
不……”丘处机道:“一切有我承当,你……安心去罢!”杨铁心本来只道再也找不着义兄
郭啸天的后人,这才有穆念慈比武招亲之事。这一天中既与爱妻相会,又见到义兄的遗腹子
长大成人,义女终身有托,更无丝毫遗憾,双眼一闭,就此逝世。郭靖又是难过,又是烦
乱,心想:“蓉儿对我情深意重,我岂能另娶他人?”突然转念,又是一惊:“我怎么却把
华筝忘了?大汗已将女儿许配于我,这……这……怎么得了?”这些日来,他时时记起好友
拖雷,却极少念及华筝。朱聪等虽觉此中颇有为难,但见杨铁心是垂死之人,不忍拂逆其
意,当下也未开言。完颜洪烈千方百计而娶得了包惜弱,但她心中始终未忘故夫,十余年来
自己对她用情良苦,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眼见她虽死,脸上兀自有心满意足、喜不自
胜之情,与她成婚一十八年,几时又曾见她对自己露过这等神色?自己贵为皇子,在她心
中,可一直远远及不上一个村野匹夫,不禁心中伤痛欲绝,掉头而去。
沙通天等心想全真三子虽然受伤,但加上江南六怪,和己方五人拚斗起来,胜负倒也难
决,既见王爷转身,也就随去。丘处机喝道:“喂,三黑猫,留下了解药!”彭连虎哈哈笑
道:“你寨主姓彭,江湖上人称千手人屠,丘道长失了眼罢?”丘处机心中一凛:“怪不得
此人武功高强,原来是他。”眼见师兄中毒甚深,非他独门解药相救不可,喝道:“管你千
手万手,不留下解药,休得脱身。”运剑如虹,一道青光向彭连虎刺去。彭连虎虽只剩下一
柄判官笔,却也不俱,当即挥笔接过。朱聪见马钰坐在地下运气,一只右掌已全成黑色,问
道:“马道长,你怎么受了伤?”马钰叹道:“这姓彭的和我拉手,哪知他掌中暗藏毒
针。”朱聪道:“嗯,那也算不了什么。”回头向柯镇恶道:“大哥,给我一只菱儿。”柯
镇恶不明他用意,便从鹿皮囊中摸出一枚毒菱,递了给他。朱聪接过,见丘彭两人斗得正
紧,凭自己武功一定拆解不开,又道:“大哥,咱俩上前分开他两人,我有救马道长的法
子。”柯镇恶点了点头,朱聪大声叫道:“原来是千手人屠彭寨主,大家是自己人,快快停
手,我有话说。”一拉柯镇恶,两人向前窜出,一个持扇,一个挥杖,把丘彭二人隔开。
丘处机和彭连虎听了朱聪的叫唤,都感诧异:“怎么又是自己人了?”见两人过来,也
就分开,要听他说到底是怎么样的自己人。朱聪笑吟吟的向彭连虎道:“江南七怪与长春子
丘处机于一十八年前结下梁子,我们五兄弟都曾被长春子打伤,而名震武林的丘道长,却也
被我们伤得死多活少。这梁子至今未解……”转头对丘处机道:“丘道长,是也不是?”丘
处机怒气勃发,心想:“好哇,你们要来乘人之危。”厉声喝道:“不错,你待怎样?”朱
聪又道:“可是我们与沙龙王却也有点过节。江南七怪一个不成器的徒儿,独力打败了沙龙
王的四位高足。听说彭寨主与沙龙王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得罪了沙龙王,那也算得罪了彭寨
主啦。”彭连虎道:“嘿嘿,不敢。”朱聪笑道:“既然彭寨主与丘道长都跟江南七怪有
仇,那么你们两家同仇敌忾,岂不成了自己人么?哈哈,还打甚么?那么兄弟跟彭寨主可不
也是自己人了么?来,咱们亲近亲近。”伸出手来,要和他拉手。彭连虎听他疯疯癫癫的胡
说八道,心道:“全真派相救七怪的徒弟,他们显是一党,我可不上你的当。要想骗我解
药,难上加难。”见他伸手来拉,正中下怀,笑道:“妙极,妙极!”把判官笔放回腰间,
顺手又戴上了毒针环。
丘处机惊道:“朱兄,小心了。”朱聪充耳不闻,伸出手去,小指轻勾,已把彭连虎指
上毒针环勾了下来。彭连虎尚未知觉,已和朱聪手掌相握,两人同时使劲,彭连虎只觉掌心
微微一痛,急忙挣脱,跃开举手看时,见掌心已被刺了三个洞孔,创口比他毒针所刺的要大
得多,孔中流出黑血,麻痒痒的很是舒服,却不疼痛。他知毒性愈是厉害,愈不觉痛,只因
创口立时麻木,失了知觉。他又惊又怒,却不知道如何着了道儿,抬起头来,只见朱聪躲在
丘处机背后,左手两指提着他的毒针环,右手两指中却捏着一枚黑沉沉的菱形之物,菱角尖
锐,上面沾了血渍。
须知朱聪号称妙手书生,手上功夫出神入化,人莫能测,拉脱彭连虎毒针环,以毒菱刺
其掌心,于他只是易如反掌的末技而已。彭连虎怒极,猱身扑上。丘处机伸剑挡住,喝道:
“你待怎样?”朱聪笑道:“彭寨主,这枚毒菱是我大哥的独门暗器,中了之后,任你彭寨
主号称‘连虎’,就算你是连狮连豹、连猪连狗,连尽普天下的畜生,也活不了两个时
辰。”侯通海道:“彭大哥,他在骂你。”沙通天斥道:“别多说,难道彭大哥不知道?”
朱聪又笑嘻嘻的道:“好在彭寨主有一千只手,我良言相劝,不如斩去了这只手掌,还剩下
九百九十九只。只不过阁下的外号儿得改一改,叫作‘九九九手人屠’。”彭连虎这时感到
连手腕也已麻了,心下惊俱,也不理会他的嘲骂讥讽,不觉额现冷汗。朱聪又道:“你有你
的毒针,我有我的毒菱,毒性不同,解药也异,你如舍不得这‘千手人屠’的外号,反正大
家是自己人,咱哥儿俩就亲近亲近,换上一换如何?”彭连虎未答,沙通天已抢着道:
“好,就是这样,拿解药来。”朱聪道:“大哥给他罢。”柯镇恶从怀里摸出两小包药,朱
聪接过,递了过去。丘处机道:“朱兄,莫上他当,要他先拿出来。”朱聪笑道:“大丈夫
言而有信,不怕他不给。”
彭连虎左手伸入怀里一摸,脸上变色,低声道:“糟了,解药不见啦。”丘处机大怒,
喝道:“哼,你还玩鬼计!朱兄,别给他。”朱聪笑道:“拿去!我们是君子一言,快马一
鞭,说给就给。全真七子,江南七怪,说了的话自然算数。”沙通天知他手上功夫厉害,怕
又着了他道儿,不敢伸手来接,横过铁桨,伸了过来。朱聪把解药放在桨上,沙通天收桨取
药。旁观众人均各不解,不明白朱聪为甚么坦然给以解药,却不逼他交出药来。沙通天疑心
拿过来的解药不是真物,说道:“江南七侠是响当当的人物,可不能用假药害人?”朱聪笑
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毒菱还给柯镇恶,再慢吞吞的从怀里掏出一件件物事,只
见有汗巾、有钱镖、有几锭碎银子、还有一个白色的鼻烟壶。彭连虎愕然呆了:“这些都是
我的东西,怎么变到了他身上?”原来来聪右手和他拉手之际,左手妙手空空,早已将他怀
中之物扫数扒过。朱聪拔开鼻烟壶塞子,见里面分为两隔,一隔是红色粉末,另一隔是灰色
粉末,说道:“怎么用啊?”
彭连虎虽然悍恶,但此刻命悬一线,不敢再弄奸使诈,只得实说:“红色的内服,灰色
的外敷。”朱聪向郭靖道:“快取水来,拿两碗。”郭靖奔进客店去端了两碗净水出来,一
碗交给马钰,服侍他服下药粉,另用灰色药粉敷在他掌上伤口,另一碗水要拿去递给彭连
虎。朱聪道:“慢着,给王道长。”郭靖一怔,依言递给了王处一。王处一也是愕然不解,
顺手接了。沙通天叫道:“喂,你们两包药粉怎么用啊?”朱聪道:“等一下,别心急,一
时三刻死不了人。”却从怀里又取出十多包药来。郭靖一见大喜,叫道:“是啊,是啊,这
是王道长的药。”一包包打开来,拿到王处一面前,说道:“道长,哪些合用,您自己挑
罢。”王处一认得药物,拣出田七、血竭等四味药来,放入口中咀嚼一会,和水吞下。
梁子翁又是气恼,又是佩服,心想:“这肮脏书生手法竟是如此了得。他伸手给我拍一
下衣袖上的尘土,就把我怀里的药物都偷了去。”转过身来,提起药锄一挥,喝道:“来来
来,咱们兵刃上见个输赢!”朱聪笑道:“这个么,兄弟万万不是敌手。”丘处机道:“这
一位是彭连虎寨主,另外几位的万儿还没请教。”沙通天嘶哑着嗓子一一报了名。丘处机叫
道:“好哇,都是响当当的字号。咱们今日胜败未分,可惜双方都有人受了伤,看来得约个
日子重新聚聚。”彭连虎道:“那再好没有,不会会全真七子,咱们死了也不闭眼。日子地
段,请丘道长示下罢。”丘处机心想:“马师兄、王师弟中毒都自不轻,总得几个月才能完
全复原。谭师弟、刘师弟他们散处各地,一时也通知不及。”便道:“半年之后,八月中
秋,咱们一边赏月,一边讲究武功,彭寨主你瞧怎样?”
彭连虎心下盘算:“全真七子一齐到来,再加上江南七怪,我们可是寡不敌众,非得再
约帮手不可。半年之后,时日算来刚好。赵王爷要我们到江南去盗岳飞的遗书,那么乘便就
在江南相会。”说道:“中秋佳节以武会友,丘道长真是风雅之极,那总得找个风雅的地方
才好,就在江南七侠的故乡吧。”丘处机道:“妙极,妙极。咱们在嘉兴府南湖中烟雨楼相
会,各位不妨再多约几位朋友。”彭连虎道:“一言为定,就是这样。”朱聪说:“这么一
来,我们江南七怪成了地头蛇,非掏腰包请客不可。你们两家算盘可都精得很,千不拣、万
不拣,偏偏就拣中了嘉兴,定要来吃江南七怪的白食。好好好,难得各位大驾光临,我们这
个东道也还做得起。彭寨主,你那两包药,白色的内服,黄色的外敷。”这时彭连虎已然半
臂麻木,适才跟丘处机对答全是强自撑持,再听朱聪唠唠叨叨的说个没了没完,早已怒气填
膺,只是命悬人手,不敢稍出半句无礼之言,好容易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忙将白色的药粉吞
下。柯镇恶冷冷的道:“彭寨主,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不能喝酒,不能近女色,否则中秋节烟
雨楼头少了你彭寨主,可扫兴得紧哪。”彭连虎怒道:“多谢关照了。”沙通天将药替他敷
上手掌创口,扶了他转身而去。完颜康跪在地下,向母亲的尸身磕了四个头,转身向丘处机
拜了几拜,一言不发,昂首走开。丘处机厉声喝道:“康儿,你这是甚么意思?”完颜康不
答,也不与彭连虎等同走,自个儿转过了街角。丘处机出了一会神,向柯镇恶、朱聪等行下
礼去,说道:“今日若非六侠来救,我师兄弟三人性命不保。再说,我这孽徒人品如此恶
劣,更是万万不及令贤徒。咱们学武之人,品行心术居首,武功乃是末节。贫道收徒如此,
汗颜无地。嘉兴醉仙楼比武之约,今日已然了结,贫道甘拜下风,自当传言江湖,说道丘处
机在江南七侠手下一败涂地,心悦诚服。”江南六怪听他如此说,都极得意,自觉在大漠之
中耗了一十八载,终究有了圆满结果。当下由柯镇恶谦逊了几句。但六怪随即想到了惨死大
漠的张阿生,都不禁心下黯然,可惜他不能亲耳听到丘处机这番服输的言语。
众人把马钰和王处一扶进客店,全金发出去购买棺木,料理杨铁心夫妇的丧事。丘处机
见穆念慈哀哀痛哭,心中也很难受,说道:“姑娘,你爹爹这几年来怎样过的?”穆念慈拭
泪道:“十多年来,爹爹带了我东奔西走,从没在一个地方安居过十天半月,爹爹说,要寻
访一位……一位姓郭的大哥……”说到这里,声音渐轻,慢慢低下了头。丘处机向郭靖望了
一眼道:“嗯。你爹怎么收留你的?”穆念慈道:“我是临安府荷塘村人氏。十多年前,爹
爹在我家养伤,不久我亲生的爹娘和几个哥哥都染瘟疫死了。这位爹爹收了我做女儿,后来
教我武艺,为了要寻郭大哥,所以到处行走,打起了……打起了……‘比武……招亲’的旗
子。”丘处机道:“这就是了。你爹爹其实不姓穆,是姓杨,你以后就改姓杨罢。”穆念慈
道:“不,我不姓杨,我仍然姓穆。”丘处机道:“干吗?难道你不信我的话?”穆念慈低
声道:“我怎敢不信?不过我宁愿姓穆。”丘处机见她固执,也就罢了,以为女儿家忽然丧
父,悲痛之际,一时不能明白过来,殊不知不能明白过来却是他自己。穆念慈心中另有一番
打算,她自己早把终身付托给了完颜康,心想他既是爹爹的亲身骨血,当然姓杨,自己如也
姓杨,婚姻如何能谐?
王处一服药之后,精神渐振,躺在床上听着她回答丘处机的问话,忽有一事不解,问
道:“你武功可比你爹爹强得多呀,那是怎么回事?”穆念慈道:“晚辈十三岁那年,曾遇
到一位异人。他指点了我三天武功,可惜我生性愚鲁,没能学到甚么。”王处一道:“他只
教你三天,你就能胜过你爹爹。这位高人是谁?”穆念慈道:“不是晚辈胆敢隐瞒道长,实
是我曾立过誓,不能说他的名号。”
王处一点点头,不再追问,回思穆念慈和完颜康过招时的姿式拳法,反复推考,想不起
她的武功是甚么门派,愈是想着她的招术,愈感奇怪,问丘处机道:“丘师哥,你教完颜康
教了有八九年吧?”丘处机道:“整整九年零六个月,唉,想不到这小子如此混蛋。”王处
一道:“这倒奇了!”丘处机道:“怎么?”王处一沉吟不答。
柯镇恶问道:“丘道长,你怎么我到杨大哥的后裔?”丘处机道:“说来也真凑巧。自
从贫道和各位订了约会之后,到处探访郭杨两家的消息,数年之中,音讯全无,但总不死
心,这年又到临安府牛家村去查访,恰好见到有几名公差到杨大哥的旧居来搬东西。贫道跟
在他们背后,偷听他们说话,这几个人来头不小,竟是大金国赵王府的亲兵,奉命专程来取
杨家旧居中一切家私物品,说是破凳烂椅,铁枪犁头,一件不许缺少。贫道起了疑心,知道
其中大有文章,便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中都。”
郭靖在赵王府中见过包惜弱的居所,听到这里,心下已是恍然。丘处机接着道:“贫道
晚上夜探王府,要瞧瞧赵王万里迢迢的搬运这些破烂物事,到底是何用意。一探之后,不禁
又是气愤,又是难受,原来杨兄弟的妻子包氏已贵为王妃。贫道大怒之下,本待将她一剑杀
却,却见她居于砖房小屋之中,抚摸杨兄弟铁枪,终夜哀哭;心想她倒也不忘故夫,并非全
无情义,这才饶了她性命。后来查知那小王子原来是杨兄弟的骨血,隔了数年,待他年纪稍
长,贫道就起始传他武艺。”柯镇恶道:“那小子是一直不知自己的身世的了?”丘处机
道:“贫道也曾试过他几次口风,见他贪恋富贵,不是性情中人,是以始终不曾点被。几次
教诲他为人立身之道,这小子只是油腔滑调的对我敷衍。若不是和七位有约,贫道哪有这耐
心跟他穷耗?本待让他与郭家小世兄较艺之后,不论谁胜谁败,咱们双方和好,然后对那小
子说明他的身世,接他母亲出来,择地隐居。岂料杨兄弟尚在人世,而贫道和马师哥两人又
着了奸人暗算,终究救不得杨兄弟夫妇的性命,唉!”穆念慈听到这里,又掩面轻泣起来。
郭靖接着把怎样与杨铁心相遇、夜见包惜弱等情由说了一遍。各人均道包惜弱虽然失身
于赵王,却也只道亲夫已死,到头来殉夫尽义,甚是可敬,无不嗟叹。
各人随后商量中秋节比武之事。朱聪道:“但教全真七子聚会,咱们还担心些甚么?”
马钰道:“就怕他们多邀好手,到咱们不免寡不敌众。”丘处机道:“他们还能邀甚么好
手?这世上好手当真便这么多?”
马钰叹道:“丘师弟,这些年来你虽然武功大进,为本派放一异彩,但年轻时的豪迈之
气,总是不能收敛……”丘处机接口笑道:“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马钰微微一笑,
道:“难道不是么?刚才会到的那几个人,武功实不在我们之下。要是他们再邀几个差不多
的高手来,烟雨楼之会,胜负尚未可知呢。”丘处机豪气勃发,说道:“大师哥忒也多虑。
难道全真派还能输在这些贼子手里?”马钰道:“世事殊难逆料。刚才不是柯大哥、朱二哥
他们六侠来救,全真派数十年的名头,可教咱师兄弟三人断送在这儿啦。”
柯镇恶、朱聪等逊谢道:“对方使用鬼蜮伎俩,又何足道?”马钰叹道:“周师叔得先
师亲传,武功胜我们十倍,终因恃强好胜,至今十余年来不明下落。咱们须当以此为鉴,小
心戒惧。”丘处机听师兄这样说,不敢再辩。江南六侠不知他们另有一位师叔,听了马钰之
言,那显是全真派颇不光彩之事,也不便相询,心中却都感奇怪。王处一听着两位师兄说
话,一直没有插口,只是默默思索。
丘处机向郭靖与穆念慈望了一眼,道:“柯大哥,你们教的徒弟侠义为怀,果然好得
很。杨兄弟有这样一个女婿,死也瞑目了。”穆念慈脸一红,站起身来,低头走出房去。王
处一见她起身迈步,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纵身下炕,伸掌向她肩头直按下去。这一招
出手好快,待得穆念慈惊觉,手掌已按上她右肩。他微微一顿,待穆念慈运劲抗拒,劲力将
到未到之际,在她肩上一扳。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是何等人物,虽然其时重伤未愈,手上全
无内力,但这一按一扳,正拿准了对方劲力断续的空档,穆念慈身子摇晃,立时向前俯跌下
去。王处一左手伸出,在她左肩轻轻一扶。穆念慈身不由主的又挺身而起,睁着一双俏眼,
惊疑不定。
王处一笑道:“穆姑娘别惊,我是试你的功夫来着。教你三天武功的那位前辈高人,可
是只有九个手指、平时作乞丐打扮的么?”穆念慈奇道:“咦,是啊,道长怎么知道?”王
处一笑道:“这位九指神丐洪老前辈行事神出鬼没,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姑娘得受他
的亲传,当真是莫大的机缘。委实可喜可贺。”穆念慈道:“可惜他老人家没空,只教了我
三天。”王处一叹道:“你还不知足?这三天抵得旁人教你十年二十年。”穆念慈道:“道
长说得是。”微一沉吟,问道:“道长可知洪老前辈在哪里么?”王处一笑道:“这可难倒
我啦。我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华山绝顶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以后再没听到过他的音讯。”穆念
慈很是失望,缓步出室。韩小莹问道:“王道长,这位洪老前辈是谁?”王处一微微一笑,
上炕坐定。丘处机接口道:“韩侠女,你可曾听见过‘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这句话么?”韩小莹道:“这倒听人说过的,说的是当世五位武功最高的前辈,也不知是不
是。”丘处机道:“不错。”柯镇恶忽道:“这位洪老前辈,就是五高人中的北丐?”王处
一道:“是啊。中神通就是我们的先师王真人。”江南六怪听说那姓洪的竟然与全真七子的
师父齐名,不禁肃然起敬。丘处机转头向郭靖笑道:“你这位夫人是大名鼎鼎的九指神丐之
徒,将来又有谁敢欺侮你?”郭靖胀红了脸,想要声辩,却又讷讷的说不出口。韩小莹又
问:“王道长,你在她肩头一按,怎么就知她是九指神丐教的武艺?”丘处机向郭靖招手
道:“你过来。”郭靖依言走到他身前。丘处机伸掌按在他肩头,斗然间运力下压。郭靖曾
得马钰传授过玄门正宗的内功,十多年来跟着六怪打熬气力,外功也自不弱,丘处机这一下
竟是按他不倒。丘处机笑道:“好孩子!”掌力突然松了。郭靖本在运劲抵挡这一按之力,
外力忽松,他内劲也弛,哪知丘处机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郭靖前力已散,后力未继,被丘
处机轻轻一扳,仰天跌倒。他伸手在地下一捺,随即跳起。众人哈哈大笑。朱聪道:“靖
儿,丘道长教你这一手高招,可要记住了。”郭靖点头答应。
丘处机道:“韩女侠,天下武学之士,肩上受了这样的一扳,若是抵挡不住,必向后
跌,只有九指神丐的独家武功,却是向前俯跌。只因他的武功刚猛绝伦,遇强愈强。穆姑娘
受教时日虽短,却已习得洪老前辈这派武功的要旨。她抵不住王师弟的一扳,但决不随势屈
服,就算跌倒,也要跌得与敌人用力的方向相反。”六怪听了,果觉有理,都佩服全真派见
识精到。朱聪道:“王道长见过这位九指神丐演过武功?”王处一道:“二十余年之前,先
师与九指神丐、黄药师等五高人在华山绝顶论剑。洪老前辈武功卓绝,却是极贪口腹之欲,
华山绝顶没甚么美食,他甚是无聊,便道谈剑作酒,说拳当菜,和先师及黄药师前辈讲论了
一番剑道拳理。当时贫道随侍先师在侧,有幸得闻妙道,好生得益。”柯镇恶道:“哦,那
黄药师想是‘东邪西毒’中的‘东邪’了?”丘处机道:“正是。”转头向郭靖笑道:“马
师哥虽然传过你一些内功,幸好你们没师徒名份,否则排将起来,你比你夫人矮着一辈,那
可一世不能出头啦。”郭靖红了脸道:“我不娶她。”丘处机一愕,问道:“甚么?”郭靖
重复了一句:“我不娶她!”丘处机沉了脸,站起身来,问道:“为甚么?”韩小莹爱惜徒
儿,见他受窘,忙代他解释:“我们得知杨大爷的后嗣是男儿,指腹为婚之约是不必守了,
因此靖儿在蒙古已定了亲。蒙古大汗成吉思汗封了他为金刀驸马。”丘处机虎起了脸,对郭
靖瞪目而视,冷笑道:“好哇,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岂是寻常百姓可比?先人的遗志,
你是全然不理的了?你这般贪图富贵,忘本负义,跟完颜康这小子又有甚么分别?你爹爹当
年却又如何说来?”郭靖很是惶恐,躬身说道:“弟子从未见过我爹爹一面。不知我爹爹有
甚么遗言,我妈也没跟我说过,请道长示下。”丘处机哑然失笑,脸色登和,说道:“果然
怪你不得。我就是一味卤莽。”当下将十八年前怎样在牛家村与郭、杨二人结识,怎样杀兵
退敌,怎样追寻郭、杨二人,怎样与江南七怪生隙互斗,怎样立约比武等情由,从头至尾说
了一遍。郭靖此时方知自己身世,不禁伏地大哭,想起父亲惨死,大仇未复,又想起七位师
父恩重如山,真是粉身难报。韩小莹温言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将来你将这情由
告知大汗,一夫二女,两全其美,有何不可?我瞧成吉思汗自己,一百个妻子也还不止。”
郭靖拭泪道:“我不娶华筝公主。”韩小莹奇道:“为甚么?”郭靖道:“我不喜欢她
做妻子。”韩小莹道:“你不是一直跟她挺好的么?”郭靖道:“我只当她是妹子,是好朋
友,可不要她做妻子。”丘处机喜道:“好孩子,有志气,有志气。管他甚么大汗不大汗,
公主不公主。你还是依照你爹爹和杨叔叔的话,跟穆姑娘结亲。”不料郭靖仍是摇头道:
“我也不娶穆姑娘。”众人都感奇怪,不知他心中转甚么念头。韩小莹是女子,毕竟心思细
密,轻声问道:“你可是另有意中人啦?”郭靖红了脸,隔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韩宝驹
与丘处机同声喝问:“是谁?”郭靖嗫嚅不答。韩小莹昨晚在王府中与梅超风、欧阳克等相
斗时,已自留神到了黄蓉,见她眉目如画,丰姿绰约,当时暗暗称奇,此刻一转念间,又记
起黄蓉对他神情亲密,颇为回护,问道:“是那个穿白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郭靖红着
脸点了点头。丘处机问道:“甚么白衫子、黑衫子,小姑娘、大姑娘?”韩小莹沉吟道:
“我听得梅超风叫她小师妹,又叫她爹爹作师父……”丘处机与柯镇恶同时站起,齐声惊
道:“难道是黄药师的女儿?”
韩小莹拉住郭靖的手,问道:“靖儿,她可是姓黄?”郭靖道:“是。”韩小莹一时茫
然无言。柯镇恶喃喃的道:“你想娶梅超风的师妹?”朱聪问道:“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你
么?”郭靖道:“我没见过她爹爹,也不知她爹爹是谁。”朱聪又问:“那么你们是私订终
身的了?”郭靖不懂“私订终身”是甚么意思,睁大了眼不答。朱聪道:“你对她说过一定
要娶她,她也说要嫁你,是不是?”郭靖道:“没说过。”顿了一顿,又道:“用不着说。
我不能没有她,蓉儿也不能没有我。我们两个心里都知道的。”韩宝驹一生从未尝过爱情滋
味,听了这几句话怫然不悦,喝道:“那成甚么话?”韩小莹心中却想起了张阿生:“我们
江南七怪之中,五哥的性子与靖儿最像,可是他一直在暗暗喜欢我,却从来只道配我不上,
不敢稍露情意,怎似靖儿跟那黄家小姑娘一般,说甚么‘两个心里都知道,我不能没有她,
她不能没有我’?要是我在他死前几个月让他知道,我其实也不能没有他,他一生也得有几
个月真正的欢喜。”朱聪温言道:“她爹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你知道么?要是他知
道你偷偷跟他女儿相好,你还有命么?梅超风学不到他十分之一的本事,已这般厉害。那桃
花岛主要杀你时,谁救得了你?”郭靖低声道:“蓉儿这样好,我想……我想她爹爹也不会
是恶人。”韩宝驹骂道:“放屁!黄药师恶尽恶绝,怎会不是恶人?你快发一个誓,以后永
远不再和这小妖女见面。”江南六怪因黑风双煞害死笑弥陀张阿生,与双煞仇深似海,连带
对他们的师父也一向恨之入骨,均想黑风双煞用以杀死张阿生的武功是黄药师所传,世上若
无黄药师这大魔头,张阿生自也不会死于非命。
郭靖好生为难,一边是师恩深重,一边是情深爱笃,心想若不能再和蓉儿见面,这一生
怎么还能做人?只见几位师父都是目光严峻的望着自己,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两道泪
水从面颊上流下来。韩宝驹踏上一步,厉声道:“快说!说再也不见那小妖女了。”突然窗
外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你们干吗这般逼他?好不害臊!”众人一怔。那女子叫道:
“靖哥哥,快出来。”郭靖一听正是黄蓉,又惊又喜,抢步出外,只见她俏生生的站在庭院
之中,左手牵着汗血宝马。小红马见到郭靖,长声欢嘶,前足跃起。韩宝驹、全金发、朱
聪、丘处机四人跟着出房。郭靖向韩宝驹道:“三师父,就是她。她是蓉儿。蓉儿不是妖
女!”黄蓉骂道:“你这难看的矮胖子,干吗骂我是小妖女?”又指着朱聪道:“还有你这
肮脏邋遢的鬼秀才,干吗骂我爹爹,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朱聪不与小姑娘一般见识,微微而笑,心想这女孩儿果然明艳无俦,生平未见,怪不得
靖儿如此为她颠倒。韩宝驹却勃然大怒,气得唇边小胡子也翘了起来,喝道:“快滚,快
滚!”黄蓉拍手唱道:“矮冬瓜,滚皮球,踢一脚,溜三溜;踢两脚……”郭靖喝道:“蓉
儿不许顽皮!这几位是我师父。”黄蓉伸伸舌头,做个鬼脸。韩宝驹踏步上前,伸手向她推
去。黄蓉又唱:“矮冬瓜,滚皮球……”突然间伸手拉住郭靖腰间衣服,用力一扯,两人同
时骑上了红马。黄蓉一提缰,那马如箭离弦般直飞出去。韩宝驹身法再快,又怎赶得上这匹
风驰电掣般的汗血宝马?等到郭靖心神稍定,回过头来,韩宝驹等人面目已经看不清楚,瞬
息之间,诸人已成为一个个小黑点,只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那红马奔跑得迅速之极。
黄蓉右手持缰,左手伸过来拉住了郭靖的手。两人虽然分别不到半日,但刚才一在室
内,一在窗外,都是胆战心惊,苦恼焦虑,惟恐有失,这时相聚,犹如劫后重逢一般。郭靖
心中迷迷糊糊,自觉逃离师父大大不该,但想到要舍却怀中这个比自己性命还亲的蓉儿,此
后永不见面,那是宁可断首沥血,也决计不能屈从之事。
小红马一阵疾驰,离燕京已数十里之遥,黄蓉才收缰息马,跃下地来。郭靖跟着下马,
那红马不住将头颈在他腰里挨擦,十分亲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
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相互早知对方心意。隔了良久良久,黄蓉轻轻放下郭
靖的手,从马旁革囊中取出一块汗巾,到小溪中沾湿了,交给郭靖抹脸。郭靖正在呆呆的出
神,也不接过,突然说道:“蓉儿,非这样不可!”黄蓉给他吓了一跳,道:“甚么啊?”
郭靖道:“咱们回去,见我师父们去。”黄蓉惊道:“回去?咱们一起回去?”郭靖道:
“嗯。我要牵着你的手,对六位师父与马道长他们说道:蓉儿不是妖女……”一面说,一面
拉着黄蓉的小手,昂起了头,斩钉截铁般说着,似乎柯镇恶、马钰等就在他眼前:“师父对
我恩重如山,弟子粉身难报,但是,但是,蓉儿……蓉儿可不是小妖女,她是很好很好的姑
娘……很好很好的……”他心中有无数言辞要为黄蓉辩护,但话到口头,却除了说她“很好
很好”之外,更无别语。
黄蓉起先觉得好笑,听到后来,不禁十分感动,轻声道:“靖哥哥,你师父他们恨死了
我,你多说也没用。别回去吧!我跟你到深山里、海岛上,到他们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一
辈子。”郭靖心中一动,随即正色道:“蓉儿,咱们非回去不可。”黄蓉叫道:“他们一定
会生生拆开咱们。咱俩以后可不能再见面啦。”郭靖道:“咱俩死也不分开。”
黄蓉本来心中凄苦,听了他这句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的话,突然间满腔都是信心,
只觉两颗心已牢牢结在一起,天下再没甚么人、甚么力道能将两人拆散,心想:“对啦,最
多是死,难道还有比死更厉害的?”说道:“靖哥哥,我永远听你话。咱俩死也不分开。”
郭靖喜道:“本来嘛,我说你是很好很好的。”黄蓉嫣然一笑,从革囊中取出一大块生牛肉
来,用湿泥裹了,找些枯枝,生起火来,说道:“让小红马息一忽儿,咱们打了尖就回
去。”两人吃了牛肉,那小红马也吃饱了草,两人上马从来路回去,未牌稍过,已来到小客
店前。郭靖牵了黄蓉的手,走进店内。那店伴得过郭靖的银子,见他回来,满脸堆欢的迎
上,说道:“您老好,那几位都出京去啦。跟您张罗点儿甚么吃的?”郭靖惊道:“都去
啦?留下甚么话没有?”店伴道:“没有啊。他们向南走的,走了不到两个时辰。”郭靖向
黄蓉道:“咱们追去。”两人出店上马,向南追寻,但始终不见三子六怪的踪影。郭靖道:
“只怕师父们走了另一条道。”于是催马重又回头。那小红马也真神骏,虽然一骑双乘,仍
是来回奔驰,不见疲态。一路打听,途人都说没见到全真三子、江南六怪那样的人物。郭靖
好生失望。黄蓉道:“八月中秋大伙儿在嘉兴烟雨楼相会,那时必可见到你众位师父。你要
说我‘很好,很好’,那时再说不迟。”郭靖道:“到中秋节足足还有半年。”黄蓉笑道:
“这半年中咱俩到处玩耍,岂不甚妙?”郭靖本就生性旷达,又是少年贪玩,何况有意中人
相伴,不禁心满意足,当下拍手道好。两人赶到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次日买了一匹高头白
马。郭靖一定要骑白马,把红马让给黄蓉乘坐。两人按辔缓行,一路游山玩水,乐也融融,
或旷野间并肩而卧,或村店中同室而居,虽然情深爱笃,但两小无猜,不涉猥亵。黄蓉固不
以为异,郭靖亦觉本该如此。
这一日来到京东西路袭庆府泰宁军地界,时近端阳,天时已颇为炎热。两人纵马驰了半
天,一轮红日直照头顶,郭靖与黄蓉额头与背上都出了汗。大道上尘土飞扬,粘得脸上腻腻
的甚是难受。黄蓉道:“咱们不赶道了,找个阴凉的地方歇歇罢。”郭靖道:“好,到前面
镇甸,泡一壶茶喝了再说。”说话之间,两乘马追近了前面一顶轿子、一匹毛驴。见驴上骑
的是个大胖子,穿件紫酱色熟罗袍子,手中拿着把大白扇不住挥动,那匹驴子偏生又瘦又
小,给他二百五六十斤重的身子压得一跛一拐,步履维艰。轿子四周轿帷都翻起了透风,轿
中坐着个身穿粉红衫子的肥胖妇人,无独有偶,两名轿夫竟也是一般的身材瘦削,走得气喘
吁吁。轿旁有名丫鬟,手持葵扇,不住的给轿中胖妇人打扇。黄蓉催马前行,赶过这行人七
八丈,勒马回头,向着轿子迎面过去。郭靖奇怪:“你干甚么?”黄蓉叫道:“我瞧瞧这位
太太的模样。”凝目向轿中望去,只见那胖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髻上插一枝金钗,鬓边
戴了朵老大红绒花,一张脸盆也似的大圆脸,嘴阔眼细,两耳招风,鼻子扁平,似有若无,
白粉涂得厚厚地,却给额头流下来的汗水划出了好几道深沟。她听到了黄蓉那句话,竖起一
对浓眉,恶狠狠地瞪目而视,粗声说道:“有甚么好瞧?”黄蓉本就有心生事,对方自行起
衅,正是求之不得,勒住小红马拦在当路,笑道:“我瞧你身材苗条,可俊得很哪!”突然
一声吆喝,提起马缰,小红马蓦地里向轿子直冲过去。两名轿夫大吃一惊,齐叫:“啊
也!”当即摔下轿杠,向旁逃开。轿子翻倒,那胖妇人骨碌碌的从轿中滚将出来,摔在大路
正中,叉手舞腿,再也爬不起来。黄蓉却已勒定小红马,拍手大笑。她开了这个玩笑,本想
回马便走,不料那骑驴的大胖子挥起马鞭向她猛力抽来,骂道:“哪里来的小浪蹄子!”那
胖妇人横卧在地,口中更是污言秽语滔滔不绝。黄蓉左手伸出,抓住了那胖子抽来的鞭子顺
手一扯,那胖子登时摔下驴背。黄蓉提鞭夹头夹脑的向他抽去,那胖妇人大叫:“有女强盗
啊!打死人了哪!女强人拦路打劫啦!”黄蓉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峨嵋钢刺,弯下腰去,
嗤的一声,便将她左耳割了下来。那胖妇人登时满脸鲜血,杀猪似的大叫起来。
这一来,那胖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下只叫:“女大王饶命!我……我有银子!”黄
蓉板起了脸,喝道:“谁要你银子?这女人是谁?”那胖子道:“是……是我夫人!我……
我们……她回娘家……回娘家探亲。”黄蓉道:“你们两个又壮又胖,干吗自己不走路?要
饶命不难,只须听我吩咐!”那胖子道:“是,是,听姑娘大王吩咐。”
黄蓉听他管自己叫“姑娘大王”,觉得挺是新鲜,噗哧一笑,说道:“两个轿夫呢?还
有这小丫鬟,你们三个都坐进轿子去。”三人不敢违拗,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轿子,钻了进
去。好在三人身材瘦削,加起来只怕还没那胖妇人肥大,坐入轿中却也不如何挤迫。这三人
连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妇,六对眼睛都怔怔的瞧着黄蓉,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黄蓉道:“你
们夫妻平时作威作福,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欺压穷人。眼下遇上了‘姑娘大王’,要死还是要
活?”这时那胖妇人早就停了叫嚷,左手按住了脸畔伤口,与那胖子齐声道:“要活,要
活,姑娘大王饶命!”黄蓉道:“好,今日轮到你们两个做做轿夫,把轿子抬起来!”那胖
妇人道:“我……我只会坐轿子,不会抬轿子!”黄蓉将钢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过,喝道:
“你不会抬轿子,我可会割鼻子。”那胖妇人只道鼻子又已给她割去,大叫:“哎唷,痛死
人啦!”黄蓉喝道:“你抬不抬?”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轿杠,说道:“抬,抬!我们抬!”
那胖妇人无奈,只得矮身将另一端轿杠放上肩头,挺身站起。这对财主夫妇平时补药吃得多
了,身子着实壮健,抬起轿子迈步而行,居然抬得有板有眼。黄蓉和郭靖齐声喝彩:“抬得
好!”
黄、郭二人骑马押在轿后。直行出十余丈,黄蓉这才纵马快奔,叫道:“靖哥哥,咱们
走罢!”两人驰出一程,回头望来,只见那对胖夫妇兀自抬轿行走,不敢放下,两人都是忍
不住哈哈大笑。黄蓉道:“这胖女人如此可恶,生得又难看,本来倒挺合用。我原想捉了她
去,给丘处机做老婆,只可惜我打不过那牛鼻子。”郭靖大奇,问道:“怎么给丘道长做老
婆?他不会要的。”黄蓉道:“他当然不肯要。可是他却不想想,你说不肯娶穆姑娘,他怎
地又硬逼你娶她?哼,等哪一天我武功强过这牛鼻子老道了,定要硬逼他娶个又恶又丑的女
人,叫他尝尝被逼娶老婆的滋味。”
郭靖哑然失笑,原来她心中在打这个主意,过了半晌,说道:“蓉儿,穆姑娘并不是又
丑又恶,不过我只娶你。”黄蓉嫣然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正行之间,忽听得一排大树后水声淙淙。黄蓉纵马绕过大树,突然欢声大叫。郭靖跟着
过去,原来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深溪,溪底是绿色、白色、红色、紫色的小圆卵石子,溪旁两
岸都是垂柳,枝条拂水,溪中游鱼可数。黄蓉脱下外衣,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郭靖吓了一
跳,走近溪旁,只见她双手高举,抓住了一尾尺来长的青鱼。鱼儿尾巴乱动,拚命挣扎。黄
蓉叫道:“接住。”把鱼儿抛上岸来。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但鱼儿身上好滑,立即溜脱,
在地上翻腾乱跳。黄蓉拍手大笑,叫道:“靖哥哥,下来游水。”郭靖生长大漠,不识水
性,笑着摇头。黄蓉道:“下来,我教你。”郭靖见她在水里玩得有趣,于是脱下外衣,一
步步踏入水中。黄蓉在他脚上一拉,他站立不稳,跌入水中,心慌意乱之下,登时喝了几口
水。黄蓉笑着将他扶起,教他换气划水的法门。游泳之道,要旨在能控制呼吸,郭靖于内功
习练有素,精通换气吐纳的功夫,练了半日,已略识门径。当晚两人便在溪畔露宿,次日一
早又是一个教、一个学。黄蓉生长海岛,自幼便熟习水性。黄药师文事武学,无不精深,只
水中功夫却是远远不及女儿。郭靖在明师指点之下,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个时辰,七八日
后已能在清溪中上下来去,浮沉自如。这一日两人游了半天,兴犹未尽,溯溪而上,游出数
里,忽然听得水声渐响,转了一个弯,眼前飞珠溅玉,竟是一个十余丈高的大瀑布,一片大
水匹练也似的从崖顶倒下来。黄蓉道:“靖哥哥,咱俩从瀑布里窜到崖顶上去。”郭靖道:
“好,咱们试试。你穿上防身的软甲罢。”黄蓉道:“不用!”一声吆喝,两人一起钻进了
瀑布之中。那水势好急,别说向上攀援,连站也站立不住,脚步稍移,身子便给水流远远冲
开。两人试了几次,终于废然而退。郭靖很是不服,气鼓鼓的道:“蓉儿,咱们好好养一晚
神,明儿再来。”黄蓉笑道:“好!可也不用生这瀑布的气。”郭靖自觉无理,哈哈大笑。
次日又试,竟然爬上了丈余,好在两人轻身功夫了得,每次被水冲下,只不过落入下面深
瀑,也伤不了身子。两人揣摸水性,天天在瀑布里窜上溜下。到第八天上,郭靖竟然攀上了
崖顶,伸手将黄蓉也拉了上去。两人在崖上欢呼跳跃,喜悦若狂,手挽手的又从瀑布中溜了
下来。
这般十余天一过,郭靖仗着内力深厚,水性已颇不弱,虽与黄蓉相较尚自远逊,但黄蓉
说道,却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两人直到玩得尽兴,这才纵马南行。
这日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白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
游江水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水合而为一。观望良久,黄蓉
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这些日子共处下来,相互间不必多言,已知对
方心意,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郭靖放开白马缰绳,说道:“你没用,自
己去吧。”在红马臀上一拍,二人一马,一齐跃入大江。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
与黄蓉并肩齐进。游到江心,那红马已遥遥在前。天上繁星闪烁,除了江中浪涛之外,更无
别般声息,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二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
都打在头顶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夏日
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找些桔枝来生了火。黄蓉
取出包裹中两人衣服,各自换了,将湿衣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鸡振吭长鸣。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
道:“好饿!”发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
些,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的自后跟来。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
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
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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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亢龙有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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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两人都吃了一
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然毫无知觉,急忙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
方脸,颏下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
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
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郭、黄两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
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
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说
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罢。”言下甚是恭谨。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
喝?”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
凛,想起了当日在客店窗外听丘处机、王处一所说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难道今日机缘
巧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
口吞馋诞,心里暗笑,当下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
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
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
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吃得只剩几根鸡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
的鸡,很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
宗的尊肚,真是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
几枚金镖来,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可阔气得紧,放的镖儿居然金光
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
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便递给郭靖。
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友吃些东西,不能收礼。”他这是蒙古人好
客的规矩。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些残羹冷饭,倒也不
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两个娃娃这样一只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
这……”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甚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
笑道:“我们是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
笑,道:“你们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
听。”郭靖听他话中之意显是要伸手帮助自己,那仍是请人吃了东西收受礼物,便摇了摇
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了甚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
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
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七公罢。”黄蓉听他说姓洪,心
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还小着几岁,怎会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
名?嗯,我爹爹也不老,还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
争气,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恼他。三人向
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爷儿俩歇一阵
子吧。”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罢?”郭靖红了脸,不
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
蓉才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又过小半个时辰,洪
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
对!”伸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的张望。郭靖见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搔的模
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
好不难熬,向郭靖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忘了。”伸出那
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是闻到
奇珍异味,右手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
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
了。”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
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
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
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
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
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
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
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
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
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
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来。”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
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
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
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
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
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
味,“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
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
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
“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
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
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
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
“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
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
通。”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
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
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仍是摇头,笑道:
“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
以这汤叫作‘好逑汤’。”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汤,便得有这么一
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
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
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甚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张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
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
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问道:“是皇帝
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
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样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
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
“这人馋是馋极,胆子可也真大极。”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
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这样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黄蓉微微一笑,与郭靖就着残菜吃了饭。她只吃一碗也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
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黄蓉
抿嘴轻笑。郭靖心想:“牛爱吃牡丹花吗?蒙古牛是很多,可没牡丹,我自然没见过牛吃牡
丹。却不知为甚么要说‘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会武
艺,我老早瞧出来啦。女娃娃花尽心机,整了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
你们几手不可。好罢,吃了这样好东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走。”负了
葫芦,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黄蓉跟着他来到镇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靖道:
“你想学甚么?”郭靖心想:“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甚么,难道你就能教甚么?”正自寻
思,黄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
气……”黄蓉向他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稳,内功根
基不差啊,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一打。”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
来。”郭靖尚自迟疑,黄蓉道:“你不显显本事,他老人家怎么个教法?”郭靖一想不错,
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点。”洪七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指
点可划不来。”郭靖一怔,黄蓉叫道:“看招!”抢近身来,挥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黄
蓉变招奇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黄蓉低
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双掌翻合,虎虎生
风。黄蓉窜高纵低,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变招,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落英神剑
掌”来。这套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两字,因是黄药师从剑法中变化而得。只见她双臂挥
动,四方八面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妙在姿态飘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浅,未能出掌凌厉如剑。郭靖眼花缭乱,哪里
还守得住门户,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蓉全未使力,自
也不觉疼痛。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儿,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
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来教这傻小子武功?”黄蓉吃了一惊,心想:“这路落英神剑
掌法是爹爹自创,爹爹说从未用来跟人动过手,七公怎么会识得?”问道:“七公,您识得
我爹爹?”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过的架难道还少
了?”黄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没给爹爹打死,此人本领确然不小,难怪‘北
丐’可与‘东邪’并称。”又问:“您老怎么又识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镜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么?本来我也还想不起,只不过
觉得你面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却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岛武学家数,老叫化怎会不
识得?我虽没见过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只有你这鬼灵精的爹爹才想得出来。嘿嘿,你那两
味菜又是甚么‘玉笛谁家听落梅’,甚么‘好逑汤’,定是你爹爹给安的名目了。”黄蓉笑
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说我爹爹很厉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当然厉
害,可也不见得是天下第一。”黄蓉拍手道:“那么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
华山绝顶比武论剑,比了七天七夜,终究是中神通最厉害,我们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黄
蓉道:“中神通是谁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没跟你说过么?”黄蓉道:“没有。我爹爹
说,武林中坏事多,好事少,女孩儿家听了无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说。后来我爹爹骂我,不
喜欢我,我偷偷逃出来啦。以后他永远不要我了。”说到这里,低下头来,神色凄然。洪七
公骂道:“这老妖怪,真是邪门。”黄蓉愠道:“不许你骂我爹爹。”洪七公呵呵笑道:
“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穷,没人肯嫁我,否则生下你这么个乖女儿,我可舍不得赶你走。”
黄蓉笑道:“那当然!你赶我走了,谁给你烧菜吃?”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不错,不
错。”顿了一顿,说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阳,他归天之后,到底谁是天下第一,
那就难说得很了。”黄蓉道:“全真教?嗯,有一个姓丘、一个姓王,还有一个姓马的,都
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们也稀松平常,跟人家动手,三招两式之间便中毒受伤。”洪七公
道:“是吗?那都是王重阳的徒弟了。听说他七个弟子中丘处机武功最强,但终究还不及他
们师叔周伯通。”黄蓉听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惊,开口想说话,却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听两人谈论,这时插口道:“是,马道长说过他们有个师叔,但没有提到
这位前辈道长的名号。”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
阳亲自传授的。嘿,你这楞家伙笨头笨脑,你岳父聪明绝顶,恐怕不见得喜欢你罢?”郭靖
从没想到自己的“岳父”是谁,登时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黄蓉微笑道:“我爹爹没见过
他。您老要是肯指点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面上,就会喜欢他啦。”洪七公骂道:
“小鬼头儿,爹爹的功夫没学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儿可就学了个十足十。我不喜欢人家拍马
屁、戴高帽,老叫化从来不收徒弟,这种傻不楞的小子谁要?只有你,才当他宝贝儿似的,
挖空心思,磨着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这个当呢!”
黄蓉低下了头,不由得红晕满脸。她于学武并不专心,自己有这样武功高强的爹爹,也
没好好跟着学,怎会打主意去学洪七公的功夫?只是眼见郭靖武艺不高,他那六个师父又口
口声声骂自己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这样一位高人,只盼他肯传授郭靖些功夫,
那么郭靖以后见了六位师父和丘处机一班臭道士,也用不着耗子见猫那样怕得厉害。不料洪
七公馋嘴贪吃,似乎胡里胡涂,心中却着实明白,竟识破了她的私心。只听他唠唠叨叨的骂
了一阵,站起身来,扬长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儿,这位老前辈的脾气有点与众
不同。”黄蓉听得头顶树叶微响,料来洪七公已绕过松树,窜到了树上,便道:“他老人家
可是个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没有显功夫,你怎知
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的。”郭靖道:“怎么说?”黄蓉道:“爹爹说,当今之
世,武功能胜过他的就只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踪无定,不能常与他在一起切磋
武功。”洪七公走远之后,果然施展绝顶轻功,从树林后绕回,纵在树上,窃听他两人谈
话,想查知这二人是否黄药师派来偷学他的武功,听得黄蓉如此转述她父亲的言语,不禁暗
自得意:“黄药师嘴上向来不肯服我,岂知心里对我甚是佩服。”他怎知这全是黄蓉捏造出
来的,只听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没学到甚么,只怪我从前爱玩,不肯用功。现下好
容易见到洪老前辈,要是他肯指点一二,岂不是更加胜过我爹爹亲授?哪知我口没遮拦,说
错了话,惹恼了他老人家。”说着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声细语的
安慰了几句,她想起母亲早逝,父亲远离,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伤心。洪七
公听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黄蓉哭了一会,抽抽噎噎的道:“我听爹爹说过,洪老前辈有
一套武功,当真是天下无双、古今独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阳也忌惮三分,叫做……叫
做……咦,我怎么想不起来啦,明明刚才我还记得的,我想求他教你,这套拳法叫做……叫
做……”其实她哪里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树顶上听她苦苦思索,实在忍不住了,
喝道:“叫做‘降龙十八掌’!”说着一跃而下。郭靖和黄蓉都是大吃一惊,退开几步。只
不过两人齐惊,一个是真,一个是假。黄蓉道:“啊,七公,你怎么会飞到了树上?是降龙
十八掌,一点不错,我怎么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说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龙十八
掌。”洪七公甚是开心,说道:“原来你爹爹还肯说真话,我只道王重阳死了之后,他便自
以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并不比这女娃娃差,输就输在拳法不及。女娃
娃,你回客店去。”黄蓉知道他要传授郭靖掌法,欢欢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
“你跪下立个誓,如不得我允许,不可将我传你的功夫转授旁人,连你那鬼灵精的小媳妇儿
也在内。”郭靖心下为难:“若是蓉儿要我转授,我怎能拒却?”说道:“七公,我不要学
啦,让她功夫比我强就是。”洪七公奇道:“干吗?”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
对不起她,教了是对不起您。”洪七公呵呵笑道:“傻小子心眼儿不错,当真说一是一。这
样罢,我教你一招‘亢龙有悔’。我想那黄药师自负得紧,就算他心里羡慕,也不能没出息
到来偷学我的看家本领。再说,他所学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学他的武功,他也学不
了我的掌法。”说着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手掌扫
到面前一棵松树,喀喇一响,松树应手断折。
郭靖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这一推之中,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这棵树是死的,如果是活人,当然会退让闪避。学这一招,难就难在要对
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敌人就像松树一样完蛋大吉。”当下把姿
式演了两遍,又把内劲外铄之法、发招收势之道,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通。虽只教得一招,却
也费了一个多时辰功夫。郭靖资质鲁钝,内功却已有根柢,学这般招式简明而劲力精深的武
功,最是合适,当下苦苦习练,两个多时辰之后,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
虚招多过实招数倍,你要是跟了她乱转,非着她道儿不可,再快也快不过她。你想这许多虚
招之后,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却出你不意给你来
下真的。”郭靖连连点头。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这路掌法,唯一的法门就是压根儿不
理会她真假虚实,待她掌来,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你只给她来一招‘亢龙有悔’。她见你
这一招厉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问道:“以后怎样?”洪七公脸一沉道:
“以后怎样?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挡得住我教你的这一招?”郭靖甚是担心,说道:
“她挡不住,岂不是打伤了她?”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我这掌力要是能发不能收,不
能轻重刚柔随心所欲,怎称得上是天下掌法无双的‘降龙十八掌’?”郭靖唯唯称是,心中
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学到了能发能收的地步,可决不能跟蓉儿试招。”洪七公道:“你
不信吗?这就试试吧?”郭靖拉开式子,挑了一棵特别细小的松树,学着洪七公的姿势,对
准树干,呼的就是一掌。那松树晃了几晃,竟是不断。洪七公骂道:“傻小子,你摇松树干
甚么?捉松鼠么?捡松果么?”郭靖被他说得满脸通红,讪讪的笑着。洪七公道:“我对你
说过:要教对方退无可退,让无可让。你刚才这一掌,劲道不弱,可是松树一摇,就把你的
劲力化解了。你先学打得松树不动,然后再能一掌断树。”郭靖大悟,欢然道:“那要着劲
奇快,使对方来不及抵挡。”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么?那还用说?你满头大汗的练了这
么久,原来连这点粗浅道理还刚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这一招叫作‘亢龙
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只求刚猛狠辣,亢奋凌厉,只要有几
百斤蛮力,谁都会使了。这招又怎能教黄药师佩服?‘亢龙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发必
须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却还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领会到了这‘悔’
的味道,这一招就算是学会了三成。好比陈年美酒,上口不辣,后劲却是醇厚无比,那便在
于这个‘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只是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以备日后慢慢思索。他学武的法门,向来
便是“人家练一朝,我就练十天”,当下专心致志的只是练习掌法,起初数十掌,松树总是
摇动,到后来劲力越使越大,树干却越摇越微,自知功夫已有进境,心中甚喜,这时手掌边
缘已红肿得十分厉害,他却毫不松懈的苦练。洪七公早感厌闷,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练到后来,意与神会,发劲收势,渐渐能运用自如,丹田中听一口气,猛力一掌,
立即收劲,那松树竟是纹丝不动。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发招,但力在掌缘,只听得格格数
声,那棵小松树被他击得弯折了下来。
忽听黄蓉远远喝彩:“好啊!”只见她手提食盒,缓步而来。洪七公眼睛尚未睁开,已
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
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
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
皆是食物,哪听得清楚在说些甚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这才想起郭
靖还未吃过,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这银丝卷滋味不坏。”实在有些不好意
思,加上一句:“简直比鸭子还好吃。”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
问:“甚么菜?甚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
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
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
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
这女娃娃好。我给你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
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合用呢?”
黄蓉道:“刚才我见他一掌击折松树,本事已经比我好啦。”洪七公摇头道:“功夫不
行,不行,须得一掌把树击得齐齐截断。打得这样弯弯斜斜的,那算甚么屁本事?这棵松树
细得像根筷子,不,简直像根牙签,功夫还差劲得很。”黄蓉道:“可是他这一掌打来,我
已经抵挡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将来欺侮起我来,我怎么办啊?”洪七公这时正在尽力讨
好于她,虽听她强辞夺理,也只得顺着她道:“依你说怎样?”黄蓉道:“你教我一套本
事,要胜过他的。你教会我之后,就给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罢。他只学会了一招,
胜过他何难?我教你一套‘逍遥游’的拳法。”一言方毕,人已跃起,大袖飞舞,东纵西
跃,身法轻灵之极。
黄蓉心中默默暗记,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毕,她已会了一半。再经他点拨教导之后,不
到两个时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遥游”已全数学会。最后她与洪七公同时发招,两人
并肩而立,一个左起,一个右始,回旋往复,真似一只玉燕、一只大鹰翩翩飞舞一般。三十
六招使完,两人同时落地,相视而笑,郭靖大声叫好。
洪七公对郭靖道:“这女娃娃聪明胜你百倍。”郭靖搔头道:“这许许多多招式变化,
她怎么这一忽儿就学会了,却又不会忘记?我刚记得第二招,第一招却又忘了。”洪七公呵
呵大笑,说道:“这路‘逍遥游’,你是不能学的,就算拚小命记住了,使出来也半点没逍
遥的味儿,愁眉苦脸,笨手笨脚的,变成了‘苦恼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吗?”洪七
公道:“这路‘逍遥游’,是我少年时练的功夫,为了凑合女娃子原来武功的路子,才抖出
来教她,其实跟我眼下武学的门道已经不合。这十多年来,我可没使过一次。”言下之意,
显是说“逍遥游”的威力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了。
黄蓉听了却反而喜欢,说道:“七公,我又胜过了他,他心中准不乐意,你再教他几招
罢。”她自己学招只是个引子,旨在让洪七公多传郭靖武艺,她自己真要学武,尽有父亲这
样的大明师在,一辈子也学之不尽。洪七公道:“这傻小子笨得紧,我刚才教的这一招他还
没学会,贪多嚼不烂,只要你多烧好菜给我吃。准能如你心愿。”黄蓉微笑道:“好,我买
菜去了。”洪七公呵呵大笑,回转店房。郭靖自在松林中继续苦练,直至天黑方罢。当晚黄
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
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
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
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
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
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
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晚饭后三人分别回房就寝。洪七
公见郭靖与黄蓉分房而居,奇道:“怎么?你们俩不是小夫妻么?怎地不一房睡?”黄蓉一
直跟他嬉皮笑脸的胡闹,听了这句话,不禁大羞,烛光下红晕双颊,嗔道:“七公,你再乱
说,明儿不烧菜给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么?我说错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笑道:“我老胡涂啦。你明明是闺女打扮,不是小媳妇儿。你小两口儿是私订终身,还没经
过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没拜过天地。那不用担心,我老叫化来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
应,老叫化再跟他斗他妈的七天七夜,拚个你死我活。”黄蓉本来早在为此事担心,怕爹爹
不喜郭靖,听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松林中去练
“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龙有悔”,练了二十余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颇有进
境,忽听林外有人说话。一人道:“师父,咱们这一程子赶,怕有三十来里罢?”另一人
道:“你们的脚力确是有点儿进步了。”郭靖听得语音好熟,只见林边走出四个人来,当先
一人白发童颜,正是大对头参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头就跑。梁子翁却已看清楚
是他,喝道:“哪里走?”他身后三人是他徒弟,眼见师父追敌,立时分散,三面兜截上
来。郭靖心想:“只要走出松林,奔近客店,那就无妨了。”当下飞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
子截住了他退路,双掌一错,喝道:“小贼,给我跪下!”施展师门所传关外大力擒拿手
法,当胸抓来。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正是初
学乍练的一招“亢龙有悔”。那大弟子听到掌风劲锐,反抓回臂,要挡他这一掌,喀喇一
声,手臂已断,身子直飞出六七尺之外,晕了过去。郭靖万料不到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
呆之下,拔脚又奔。
梁子翁又惊又怒,纵出林子,飞步绕在他前头。郭靖刚出松林,只见梁子翁已挡在身
前,大惊之下,便即蹲腿弯臂、划圈急推,仍是这招“亢龙有悔”。梁子翁不识此招,但见
来势凌厉,难以硬挡,只得卧地打滚,让了开去。郭靖乘机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来再追
时,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声叫道:“蓉儿,蓉儿,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恶人追来啦!”
黄蓉探头出来,见是梁子翁,心想:“怎么这老怪到了这里?他来得正好,我好试试新学的
‘逍遥游’功夫。”叫道:“靖哥哥,别怕这老怪,你先动手,我来帮你,咱们给他吃点儿
苦头。”郭靖心想:“蓉儿不知这老怪厉害,说得好不轻松自在。”他心念方动,梁子翁已
扑到面前,眼见来势猛烈,只得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摆腰,向旁
窜出数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缘带到,热辣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惊异,想不到只隔数月,
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进如此,料来必是服用蝮蛇宝血之功,越想越恼,纵身又上。郭靖又是
一招“亢龙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挡不住,只得又是跃开,但见他并无别样厉害招术跟着进
击,忌惮之意去了几分,骂道:“傻小子,就只会这一招么?”
郭靖果然中计,叫道:“我单只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说着上前又是一招“亢龙有
悔”。梁子翁旁跃逃开,纵身攻向他身后。郭靖回过头来,待再攻出这一招时,梁子翁早已
闪到他身后,出拳袭击。三招一过,郭靖只能顾前,不能顾后,累得手忙脚乱。黄蓉见他要
败,叫道:“靖哥哥,我来对付他。”飞身而出,落在两人之间,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
子翁缩身拨拳,还了两招。郭靖退开两步,旁观两人相斗。黄蓉虽然学了“逍遥游”的奇妙
掌法,但新学未熟,而功力究与梁子翁相差太远,如不是仗着身上穿了软猬甲,早已中拳受
伤,不等三十六路“逍遥游”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两个徒弟扶着受了伤的大师兄
在旁观战,见师父渐渐得手,不住呐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洪七公隔窗叫道:
“他下一招是‘恶狗拦路’!”黄蓉一怔,只见梁子翁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平挥,正是
一招“恶虎拦路”,不禁好笑,心道:“原来七公把‘恶虎拦路’叫做‘恶狗拦路’,但怎
么他能先行料到?”只听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黄蓉知道必是“青龙
取水’,这一招是伸拳前攻,后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语声甫歇,她已绕到梁子翁身后。案子
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龙取水”,但被黄蓉先得形势,反客为主,直攻他的后心,若不是
他武功深湛,危中变招,离地尺余的平飞出去,后心已然中拳。他脚尖点地站起,惊怒交
集,向着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面?”窗内却是寂然无声,心中诧异之极:“怎么
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黄蓉既有大高手在后撑腰,自是有恃无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
翁连施杀手,黄蓉情势又危。洪七公叫道:“别怕,他要‘烂屁股猴子上树’!”黄蓉噗哧
一笑,双拳高举,猛击下来。梁子翁这招“灵猿上树”只使了一半,本待高跃之后凌空下
击,但给黄蓉制了机先,眼见敌拳当头而落,若是继续上跃,岂非自行将脑门凑到她拳上
去?只得立时变招。临敌之际,自己招术全被敌方如此先行识破,本来不用三招两式,便有
性命之忧,幸而他武功比黄蓉高出甚多,危急时能设法解救,才没受伤。再拆数招,托地跳
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面,莫怪我对这女娃娃无情了。”拳法斗变,犹如骤风暴雨般
击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黄蓉固是无法抵御,洪七公也已来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见黄蓉拳法错乱,东闪西躲,当下抢步上前,发出“亢龙有悔”,向梁子翁打去。
梁子翁右足点地,向后飞出。黄蓉道:“靖哥哥,再给他三下。”说着转身入店。郭靖依然
摆好势子,只等梁子翁攻近身来,不理他是何招术,总是半途中给他一招“亢龙有悔”。梁
子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骂:“这傻小子不知从哪里学了这一招怪拳,来来去去就是这
么一下。”但尽管傻小子只会这么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隔丈余,一时互
相僵住。
梁子翁骂道:“傻小子,小心着!”忽地纵身扑上。郭靖依样葫芦,发掌推出。不料梁
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扬,三枚子午透骨钉突分上中下三路打来。郭靖急忙闪避,梁子翁已
乘势抢上,手势如电,已扭住他后颈。郭靖大骇,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着处一团
绵软,犹如撞入了棉花堆里。梁子翁正要猛下杀手,只听得黄蓉大声呼叱:“老怪,你瞧这
是甚么?”梁子翁知她狡狯,右手拿住了郭靖“肩并穴”,令他动弹不得,这才转头,只见
她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犹如翡翠般的竹棒,缓步上来。梁子翁心头大震,说道:“洪……洪帮
主……”黄蓉喝道:“还不放手?”梁子翁初时听得洪七公把他将用未用的招数先行喝破,
本已惊疑不定,却一时想不到是他,这时突然见到他的绿竹棒出现,才想起窗后语音,果然
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说话,不由得魂飞天外,忙松手放开郭靖。黄蓉双手持棒走近,喝
道:“七公说道,他老人家既已出声,你好大胆子,还敢在这里撒野,问你凭的甚么?”梁
子翁双膝跪倒,说道:“小人实不知洪帮主驾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洪帮
主。”
黄蓉暗暗诧异:“这人本领如此厉害,怎么一听到七公的名头就怕成这个样子?怎么又
叫他作洪帮主?”脸上却不动声色,喝道:“你该当何罪?”梁子翁道:“请姑娘对洪帮主
美言几句,只说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帮主饶命。”黄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
几句,却是划不来。你以后可永远不得再跟咱两人为难。”梁子翁道:“小人以前无知,多
有冒犯,务请两位海涵。以后自然再也不敢。”
黄蓉甚为得意,微微一笑,拉着郭靖的手,回进客店。只见洪七公面前放了四大盆菜,
左手举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黄蓉笑道:“七公,他跪着动也不敢动。”洪七
公道:“你去打他一顿出出气吧,他决不敢还手。郭靖隔窗见梁子翁直挺挺的跪着,三名弟
子跪在他身后,很是狼狈,心中不忍,说道:“七公,就饶了他吧。”洪七公骂道:“没出
息的东西,人家打你,你抵挡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饶人。这算甚么?”郭靖无言可
对。
黄蓉笑道:“我去打发。”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见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着,满脸
惶恐。黄蓉骂道:“洪七公说你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亏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应饶你。”说着举起竹棒,拍的一声,在他屁股上击了一记,喝
道:“去罢!”
梁子翁向着窗子叫道:“洪帮主,我要见见您老,谢过不杀之恩。”店中寂然无声。梁
子翁仍是跪着不敢起身。过了片刻,郭靖迈步出来,摇手悄声道:“七公睡着啦,快别吵
他。”梁子翁这才站起,向郭靖与黄蓉恨恨的瞧了几眼,带着徒弟走了。黄蓉开心之极,走
回店房,果见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当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阵摇晃,叫道:“七公,七公,你
这根宝贝竹棒儿有这么大的法力,你也没用,不如给了我罢?”洪七公抬起头来,打个呵
欠,又伸懒腰,笑道:“你说得好轻松自在!这是你公公的吃饭家伙。叫化子没打狗棒,那
还成?”黄蓉缠着不依,说道:“你这么高的功夫,人家只听到你的声音,便都怕了你,何
必还要这根竹棒儿?”洪七公呵呵笑道:“傻丫头,你快给七公弄点好菜,我慢慢说给你
听。”黄蓉依言到厨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着一只火腿脚爪慢慢啃着,说道:“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
群分。爱钱的财主是一帮,抢人钱财的绿林盗贼是一帮,我们乞讨残羹冷饭的叫化子也是一
帮……”黄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帮主’,原来你是乞
儿帮的帮主。”洪七公道:“正是。我们要饭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结成一伙,还有活命的
份儿么?北边的百姓眼下暂且归金国管,南边的百姓归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儿
啊……”黄蓉抢着道:“不论南北,都归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着点点头,说道:“正
是。这根竹棒和这个葫芦,自唐末传到今日,已有好几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帮的帮主执掌,
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玺、做官的金印一般。”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亏得你没给我。”洪
七公笑问:“怎么?”黄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着我,要我管他们的事,那可有多
糟糕?”洪七公叹道:“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我生性疏懒,这丐帮帮主当起来着实麻烦,
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只好就这么将就着对付了。”
黄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这么厉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为难,可真不好
受。每个叫化子在身上捉一个虱子放在他头颈里,痒也痒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
笑。笑了一阵,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为了这个。”黄蓉忙问:“那为了甚么?”洪
七公道:“约莫二十年前,他正在干一件坏事,给我撞见啦。”黄蓉问道:“甚么坏事?”
洪七公踌躇道:“这老怪信了甚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来,破了他们的身子,说
可以长生不老。”黄蓉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黄蓉之母在生产她时因难产而死,是
以她自小由父亲养大。黄药师因陈玄风、梅超风叛师私逃,一怒而将其余徒弟挑断筋脉,驱
逐出岛。桃花岛上就只剩下几名哑仆。黄蓉从来没听年长女子说过男女之事,她与郭靖情意
相投,但觉和他在一起时心中说不出的喜悦甜美,只要和他分开片刻,就感寂寞难受。她只
知男女结为夫妻就永不分离,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间的闺房之事,却是全然
不知。她这么一问,洪七公一时倒是难以回答。黄蓉又问:“破了处女的身子,是杀了她们
吗?”洪七公道:“不是。一个女子受了这般欺侮,有时比给他杀了还要痛苦,有人说‘失
节事大,饿死事小’,就是这个意思了。”黄蓉茫然不解,问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
么?”洪七公笑骂:“呸!也不是。傻丫头,你回家问妈妈去。”黄蓉道:“我妈妈早死
啦。”洪七公“啊”了一声,道:“你将来和这傻小子洞房花烛夜时,总会懂得了。”黄蓉
红了脸,撅起小嘴道:“你不说算啦。”这时才明白这是羞耻之事,又问:“你撞见梁老怪
正在干这坏事,后来怎样?”洪七公见她不追问那件事,如释重负,呼了一口气道:“那我
自然要管哪。这家伙给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顿,拔下了他满头白发,逼着他把那些姑娘们
送还家去,还要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这等恶行,要是再被我撞见,叫他求生不能,求
死不得。听说这些年来他倒也没敢再犯,是以今日饶了他性命。他奶奶的,他的头发长起了
没有?”黄蓉格的一声笑,说道:“又长起啦!满头头发硬生生给你拔个干净,可真够他痛
的了。”三人吃过了饭。黄蓉道:“七公,现下你就算把竹棒给我,我也不敢要啦,不过我
们总不能一辈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见那姓梁的。他说:‘好,小丫头,前次你仗着
洪帮主的势,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报仇啦。我拔光了你的头发!’那我们怎么办?先前
靖哥哥跟这老怪动手,来来去去就只这么一招‘亢龙有悔’,威力无穷,果然不错,可不是
太嫌寒蠢了些么?那老怪心里定是在说:‘洪帮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测,教起徒儿来却是平平
无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耸听,又出言激我,只不过要我再教你们两人功夫。你乖乖的多
烧些好菜,七公总不会让你们吃亏。”黄蓉大喜,拉着洪七公又到松林之中。洪七公把“降
龙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飞龙在天”教了郭靖。这一招跃起半空,居高下击,威力奇大,郭
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学会。在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尝了十几味珍馐美馔,黄蓉却没再
磨他教甚么功夫,只须他肯尽量传授郭靖,便已心满意足。如此一月有余,洪七公已将“降
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传给了郭靖,自“亢龙有悔”一直传到了“龙战于野”。这降龙十八
掌乃洪七公生平绝学,一半得自师授,一半是自行参悟出来,虽然招数有限,但每一招均具
绝大威力。当年在华山绝顶与王重阳、黄药师等人论剑之时,这套掌法尚末完全练成,但王
重阳等言下对这掌法已极为称道。后来他常常叹息,只要早几年致力于此,那么“武功天下
第一”的名号,或许不属于全真教主王重阳而属于他了。他本想只传两三招掌法给郭靖,已
然足可保身,哪知黄蓉烹调的功夫实在高明,奇珍妙味,每日里层出不穷,使他无法舍之而
去,日复一日,竟然传授了十五招之多。郭靖虽然悟性不高,但只要学到一点一滴,就日夜
钻研习练,把这十五掌掌法学得颇为到家,只是火候尚远为不足而已,一个多月之间,武功
前后已判若两人。这日洪七公吃了早点,叹道:“两个娃娃,咱三人已相聚了一个多月,这
就该分手啦。”黄蓉道:“啊,不成,我还有很多小菜没烧给您老人家吃呢。”洪七公道:
“天下没不散的筵席,却有吃不完的菜肴。老叫化一生从没教过人三天以上的武功,这一次
一教教了三十多天,再教下去,唉,那是乖乖不得了。”黄蓉道:“怎么啊?”洪七公道:
“我的看家本领要给你们学全啦。”黄蓉道:“好人做到底,你把十八路掌法全传了他,岂
不甚美?”洪七公啐道:“呸,你们小两口子就美得不得了,老叫化可不美啦。”
黄蓉心中着急,转念头要使个甚么计策,让他把余下三招教全了郭靖,哪知洪七公负起
葫芦,再不说第二句话,竟自扬长而去。郭靖忙追上去,洪七公身法好快,一瞬眼已不见了
踪影。郭靖追到松林,大叫道:“七公,七公!”黄蓉也随后追来,跟着大叫。只见松林边
人影一晃,洪七公走了过来,骂道:“你们两个臭娃娃,尽缠着我干甚么?要想我再教,那
是难上加难。”郭靖道:“您老教了这许多,弟子已是心满意足,哪敢再贪,只是未曾叩谢
您老恩德。”说着跪了下去,砰砰砰砰的连磕了几个响头。洪七公脸色一变,喝道:“住
着。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倏的跪下,向郭靖
磕下头去。郭靖大骇,忙又跪下还礼。洪七公手一伸,已点中他胁下穴道。郭靖双膝微曲,
动弹不得。洪七公向着他也磕了四个头。这才解开他穴道,说道:“记着,可别说你向我磕
过头,是我弟子。”郭靖这才知他脾气古怪,不敢再说。黄蓉叹道:“七公,你待我们这样
好,现下又要分别了。我本想将来见到你,再烧小菜请你吃,只怕……只怕……唉,这件事
未必能够如愿。”洪七公问道:“为甚么?”黄蓉道:“要跟我们为难的对头很多,除了那
个参仙老怪之外,还有不少坏家伙。总有一天,我两个会死在人家手下。”洪七公微笑道:
“死就死好了,谁不死呢?”
黄蓉摇头道:“死倒不打紧。我最怕他们捉住了我,知道我曾跟你学过武艺,又曾烧菜
给你吃,于是逼着我也把‘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那些好菜,一味味的煮
给他们吃,不免堕了你老人家的威名。”
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语相激,但想到有人逼着她烧菜,而这等绝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尝不
到,却也忍不住大为生气,问道:“那些家伙是谁?”黄蓉道:“有一个是黄河老怪沙通
天,他的吃相再也难看不过。我那些好小菜不免全让他糟蹋了。”洪七公摇头道:“沙通天
有啥屁用?郭靖这傻小子再练得一两年就胜过他了,不用怕。”黄蓉又说了藏僧灵智、彭连
虎两人的姓名,洪七公都说:“有啥屁用?”待黄蓉说到白驼山少主欧阳克时,洪七公微微
一怔,详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样,听黄蓉说后,点头道:“果然是他!”
黄蓉见他神色严重,道:“这人很厉害吗?”洪七公道:“欧阳克有啥屁用?他叔叔老
毒物这才厉害。”黄蓉道:“老毒物?他再厉害,总厉害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不语,沉思良久,说道:“本来也差不多,可是过了这二十来年……二十来年,
他用功比我勤,不像老叫化这般好吃懒练。嘿嘿,当真要胜过老叫化,却也没这么容易。”
黄蓉道:“那一定胜不过你老人家。”
洪七公摇头道:“这也未必,大家走着瞧吧。好,老毒物欧阳锋的侄儿既要跟你为难,
咱们可不能太大意了。老叫化再吃你半个月的小菜。咱们把话说在前头,这半个月之中,只
要有一味菜吃了两次,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黄蓉大喜,有心要显显本事,所煮的菜肴固
然绝无重复,连面食米饭也是极逞智巧,没一餐相同,锅贴、烧卖、蒸饺、水饺、炒饭、汤
饭、年糕、花卷、米粉、豆丝,花样竟是变幻无穷。洪七公也打叠精神,指点郭黄两人临敌
应变、防身保命之道。只是“降龙十八掌”那余下的三招却也没再传授。郭靖于降龙十五掌
固然领会更多,而自江南六怪所学的武艺招术,也凭空增加了不少威力。洪七公于三十五岁
之前武功甚杂,练过的拳法掌法着实不少,这时尽拣些希奇古怪的拳脚来教黄蓉,其实也只
是跟她逗趣,花样虽是百出,说到克敌制胜的威力却远不及那老老实实的十五招“降龙十八
掌”了。黄蓉也只图个好玩,并不专心致志的去学。一日傍晚,郭靖在松林中习练掌法。黄
蓉捡拾松仁,说道要加上竹笋与酸梅,做一味别出心裁的小菜,名目已然有了,叫作“岁寒
三友”。洪七公只听得不住吞馋涎,突然转身,轻轻“噫”的一声,俯身在草丛中一捞,两
根手指夹住一条两尺来长的青蛇提了起来。黄蓉刚叫得一声:“蛇!”洪七公左拳在她肩头
轻轻一推,将她推出数尺之外。
草丛簌簌响动,又有几条蛇窜出,洪七公竹杖连挥,每一下都打在蛇头七寸之中,杖到
立毙。黄蓉正喝得一声彩,突然身后悄没声的两条蛇窜了上来,咬中了她背心。洪七公知道
这种青蛇身子虽然不大,但剧毒无比,一惊之下,刚待设法替她解毒,只听得嗤嗤之声不
绝,眼前十余丈处万头攒动,群蛇大至。洪七公左手抓住黄蓉腰带,右手拉着郭靖的手,急
步奔出松林,来到客店之前,俯头看黄蓉时却是脸色如常,心中又惊又喜,忙问:“觉得怎
样?”黄蓉笑道:“没事。”郭靖见两条蛇仍是紧紧咬在她身上,惊惶中忙伸手去扯。洪七
公待要喝阻,叫他小心,郭靖情急关心,早已拉住蛇尾扯了下来,见蛇头上鲜血淋漓,已然
死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不错,你老子的软猬甲当然给了你。”原来两条蛇都咬中
了软猬甲上的刺尖,破头而死。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条蛇时,松林中已有几条蛇钻了出来。洪
七公从怀里掏出一大块黄药饼,放入口中猛嚼,这时只见成千条青蛇从林中蜿蜒而出,后面
络绎不绝,不知尚有多少。郭靖道:“七公,咱们快走。”洪七公不答,取下背上葫芦,拔
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酒,与口中嚼碎的药混和了,一张口,一道药酒如箭般射了出去。他将头
自左至右一挥,那道药酒在三人面前画了一条弧线。游在最先的青蛇闻到药酒气息,登时晕
倒,木然不动,后面的青蛇再也不敢过来,互相挤作一团。但后面的蛇仍然不断从松林中涌
出,前面的却转而后退,蛇阵登时大乱。黄蓉拍手叫好。忽听得松林中几下怪声呼啸,三个
白衣男子奔出林来,手中都拿着一根两丈来长的木杆,嘴里呼喝,用木杆在蛇阵中拨动,就
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黄蓉起初觉得好玩,后来见眼前尽是蠕蠕而动的青蛇,不禁呕心,喉
头发毛,张口欲呕。洪七公“嗯”了一声,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条青蛇,左手食中二指钳住
蛇头,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划,蛇腹洞穿,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胆,说道:“快吞下去,别
咬破了,苦得很。”黄蓉依言吞下,片刻间胸口便即舒服,转头问郭靖道:“靖哥哥,你头
晕么?”郭靖摇摇头。原来他服过大蝮蛇的宝血,百毒不侵,松林中青蛇虽多,却只追咬洪
七公与黄蓉两人,闻到郭靖身上气息,却避之惟恐不及。
黄蓉道:“七公,这些蛇是有人养的。”洪七公点了点头,满脸怒容的望着那三个白衣
男子。这三人见洪七公取蛇胆给黄蓉吃,也是恼怒异常,将蛇阵稍行整理,便即抢步上前。
一人厉声喝骂:“你们三只野鬼,不要性命了么?”黄蓉接口骂道:“对啦,你们三只野
鬼,不要性命了么?”洪七公大喜,轻拍她肩膀,赞她骂得好。
那三人大怒,中间那脸色焦黄的中年男子挺起长杆,纵身向黄蓉刺来,杆势带风,劲力
倒也不弱。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长杆来势立停。那人吃了一惊,双手向后急拉。
洪七公手一抖,喝道:“去罢!”那人登时向后摔出,仰天一交,跌入蛇阵之中,压死了十
多条青蛇。幸而他服有异药,众蛇不敢咬他,否则哪里还有命在?余下两人大惊,倒退数
步,齐问:“怎样?”那人想要跃起身来,岂知这一交跌得甚是厉害,全身酸痛,只跃起一
半,重又跌落,又压死了十余条毒蛇。旁边那白净面皮的汉子伸出长杆,让他扶住,方始拉
起。这样一来,这三人哪敢再行动手,一齐退回去站在群蛇之中。那适才跌交的人叫道:
“你是甚么人?有种的留下万儿来。”洪七公哈哈大笑,毫不理会。黄蓉叫道:“你们是甚
么人?怎么赶了这许多毒蛇出来害人?”三人互相望了一眼,正要答话,忽见松林中一个白
衣书生缓步而出,手摇折扇,径行穿过蛇群,走上前来。郭靖与黄蓉认得他正是白驼山少主
欧阳克,只见他在万蛇之中行走自若,群蛇纷纷让道,均感诧异。那三人迎上前去,低声说
了几句,说话之时,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来,显是在说刚才之事。
欧阳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宁定,点了点头,上前施了一礼,说道:“三名下
人无知,冒犯了老前辈,兄弟这里谢过了。”转头向黄蓉微笑道:“原来姑娘也在这里,我
可找得你好苦。”黄蓉哪里睬他,向洪七公道:“七公,这人是个大坏蛋,你老好好治他一
治。”洪七公微微点头,向欧阳克正色道:“牧蛇有地界、有时候,有规矩、有门道。哪有
大白天里牧蛇的道理?你们这般胡作非为,是仗了谁的势?”欧阳克道:“这些蛇儿远道而
来,饿得急了,不能再依常规行事。”洪七公道:“你们已伤了多少人?”欧阳克道:“我
们都在旷野中牧放,也没伤了几人。”洪七公双目盯住了他的脸,哼了一声,说道:“也没
伤了几人!你姓欧阳是不是?”欧阳克道:“是啊,原来这位姑娘已对你说了。你老贵
姓?”黄蓉抢着道:“这位老前辈的名号也不用对你说,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欧阳克受
了她挺撞,居然并不生气,笑眯眯的对她斜目而睨。洪七公道:“你是欧阳锋的儿子,是不
是?”
欧阳克尚未回答,三个赶蛇的男子齐声怒喝:“老叫化没上没下,胆敢呼叫我们老山主
的名号!”洪七公笑道:“别人叫不得,我就偏偏叫得。”那三人张口还待喝骂,洪七公竹
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起,如大鸟般扑向前去,只听得拍拍拍三声,那三人已每个吃了一记
清脆响亮的耳光。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竹杖又是一点,跃了回来。
黄蓉叫道:“这样好本事,七公你还没教我呢?”只见那三人一齐捧住了下颏,做声不
得,原来洪七公在打他们嘴巴之时,顺手用分筋错骨手卸脱了他们下颏关节。欧阳克暗暗心
惊,对洪七公道:“前辈识得家叔么?”洪七公道:“啊,你是欧阳锋的侄儿。我有二十年
没见你家的老毒物了,他还没死么?”欧阳克甚是气恼,但刚才见他出手,武功之高,自己
万万不敌,他又说识得自己叔父,必是前辈高人,便道:“家叔常说,他朋友们还没死尽死
绝,他老人家不敢先行归天呢。”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好小子,你倒会绕弯儿骂
人。你带了这批宝贝到这里来干甚么?”说着向群蛇一指。欧阳克道:“晚辈向在西域,这
次来到中原,旅途寂寞,沿途便招些蛇儿来玩玩。”黄蓉道:“当面撒谎!你有这许多女人
陪你,还寂寞甚么?”欧阳克张开折扇,搧了两搧,双眼凝视着她,微笑吟道:“悠悠我
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黄蓉向他做个鬼脸,笑道:“我不用你讨好,更加
不用你思念。”欧阳克见到她这般可喜模样,更是神魂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洪七公喝
道:“你叔侄在西域横行霸道,无人管你。来到中原也想如此,别做你的清秋大梦。瞧在你
叔父面上,今日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给我走罢。”
欧阳克给他这般疾言厉色的训了一顿,想要回嘴动手,自知不是对手,就此乖乖走开,
却是心有不甘,当下说道:“晚辈就此告辞。前辈这几年中要是不生甚么大病,不遇上甚么
灾难,请到白驼山舍下来盘桓盘桓如何?”
洪七公笑道:“凭你这小子也配向我叫阵?老叫化从来不跟人订甚么约会。你叔父不怕
我,我也不怕你叔父。我们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较量过,大家是半斤八两,不用再打。”突然
脸一沉,喝道:“还不给我走得远远的!”
欧阳克又是一惊:“叔叔的武功我还学不到三成,此人这话看来不假,别当真招恼了
他,惹个灰头土脸。”当下不再作声,将三名白衣男子的下颏分别推入了臼,眼睛向黄蓉一
瞟,转身退入松林。三名白衣男子怪声呼啸,驱赶青蛇,只是下颏疼痛,口中发出来的啸声
不免夹上了些“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群蛇犹似一片细浪,涌入松林中去了,片刻间退得
干干净净,只留下满地亮晶晶的粘液。
黄蓉道:“七公,我从没见过这许多蛇,是他们养的么?”洪七公不即回答,从葫芦里
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酒,用衣袖在额头抹了一下汗,呼了口长气,连说:“好险!好险!”
郭靖和黄蓉齐问:“怎么?”洪七公道:“这些毒蛇虽然暂时被我阻拦了一下,要是真的攻
将过来,这几千几万条毒蛇犹似潮水一般,又哪里阻挡得住?幸好这几个家伙年轻不懂事,
不知道老叫化的底细,给我一下子就吓倒了。倘若老毒物亲身来到,你们两个娃娃可就惨
了。”黄蓉道:“咱们挡不住,逃啊。”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虽不怕他,可是你们两个娃
娃想逃,又怎逃得出老毒物的手掌?”黄蓉道:“那人的叔叔是谁?这样厉害。”洪七公
道:“哈,他不厉害?‘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你爹爹是东邪、那欧阳锋便
是西毒了。武功天下第一的王真人已经逝世,剩下我们四个大家半斤八两,各有所忌。你爹
爹厉害不厉害?我老叫化的本事也不小罢?”
黄蓉“嗯”了一声,心下暗自琢磨,过了一会,说道:“我爹爹好好的,干吗称他‘东
邪’?这个外号,我不喜欢。”洪七公笑道:“你爹爹自己可挺喜欢呢。他这人古灵精怪,
旁门左道,难道不是邪么?要讲武功,终究全真教是正宗,这个我老叫化是心服口服的。”
向郭靖道:“你学过全真派的内功,是不是?”郭靖道:“马钰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洪
七公道:“这就是了,否则你短短一个多月,怎能把我的‘降龙十八掌’练到这样的功
力。”黄蓉又问:“那么‘南帝’是谁?”洪七公道:“南帝,自然是皇帝。”郭靖与黄蓉
都感诧异。黄蓉道:“临安的大宋皇帝?”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临安那皇帝小子的力
气,刚够端起一只金饭碗吃饭,两只碗便端不起了。不是大宋皇帝!那位‘南帝’功夫之
强,你爹爹和我都忌他三分,南火克西金,他更是老毒物欧阳锋的克星。”郭靖与黄蓉听得
都不大了然,又见洪七公忽然呆呆出神,也就不敢多问。洪七公望着天空,皱眉思索了好一
阵,似乎心中有个极大难题,过了一会,转身入店。只听得嗤得一声,他衣袖被门旁一只小
铁钉挂住,撕破了一道大缝,黄蓉叫道:“啊!”洪七公却茫如未觉。黄蓉道:“我给你
补。”去向客店老板娘借了针线,要来给他缝补衣袖上的裂口。
洪七公仍在出神,见黄蓉手中持针走近,突然一怔,夹手将针夺过,奔出门外。郭靖与
黄蓉都感奇怪,跟着追出,只见他右手一挥,微光闪动,缝针已激射而出。黄蓉的目光顾着
那针去路望落,只见缝针插在地下,已钉住了一只蚱蜢,不由得拍手叫好。洪七公脸现喜
色,说道:“行了,就是这样。”郭靖与黄蓉怔怔的望着他。洪七公道:“欧阳锋那老毒物
素来喜爱饲养毒蛇毒虫,这一大群厉害的青蛇他都能指挥如意,可真不容易。”顿了一顿,
说道:“我瞧这欧阳小子不是好东西,见了他叔父必要挑拨是非,咱俩老朋友要是遇上,老
叫化非有一件克制这些毒蛇的东西不可。”黄蓉拍手道:“你要用针将毒蛇一条条的钉在地
下。”洪七公白了她一眼,微笑道:“你这女娃娃鬼灵精,人家说了上句,你就知道下
句。”黄蓉道:“你不是有药么?和了酒喷出去,那些毒蛇就不敢过来。”洪七公道:“这
只能挡得一时。我要练一练‘满天花雨’的手法,瞧瞧这功夫用在钢针上怎样。几千几万条
毒蛇涌将过来,老叫化一条条的来钉,待得尽数钉死,十天半月的耗将下来,老叫化可也饿
死了。”郭黄二人一齐大笑。黄蓉道:“我给你买针去。”说着奔向市镇。洪七公摇头叹
道:“靖儿,你怎不教她把聪明伶俐分一点儿给你?”郭靖道:“聪明伶俐?分不来的。”
过了一顿饭功夫,黄蓉从市镇回来,在菜篮里拿出两大包衣针来,笑道:“这镇上的缝衣针
都给我搜清光啦,明儿这儿的男人都得给他们媳妇唠叨个死。”郭靖道:“怎么?”黄蓉
道:“骂他们没用啊!怎么到镇上连一口针也买不到。”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究竟还
是老叫化聪明,不娶媳妇儿,免得受娘儿们折磨。来,来,来,咱们练功夫去。你这两个娃
娃,不是想要老叫化传授这套暗器手法,能有这么起劲么?”黄蓉一笑,跟在他的身后。
郭靖却道:“七公,我不学啦。”七公奇道:“干吗?”郭靖道:“你老人家教了我这
许多功夫,我一时也练不了。”洪七公一怔,随即会意,知他不肯贪多,自己已说过不能再
教武功,这时遇上一件突兀之事因而不得不教,那么承受的人不免有些因势适会、乘机取巧
的意思,点了点头,拉了黄蓉的手道:“咱们练去。”郭靖自在后山练他新学的降龙十五
掌,愈自究习,愈觉掌法中变化精微,似乎永远体会不尽。又过了十来天,黄蓉已学得了
“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窍要,一手挥出,十多枚衣针能同时中人要害,只是一手暗器要分打
数人的功夫,却还未能学会。
这一日洪七公一把缝衣针掷出,尽数钉在身前两丈外地下,心下得意,仰天大笑,笑到
中途突然止歇,仍是抬起了头,呆呆思索,自言自语:“老毒物练这蛇阵是何用意?”黄蓉
道:“他武功既已这样高强,要对付旁人,也用不着甚么蛇阵了。”洪七公点头道:“不
错,那自是用来对付东邪、南帝、和老叫化的。丐帮和全真教都是人多势众,南帝是帝皇之
尊,手下官兵侍卫更是不计其数。你爹爹学问广博,奇门遁甲,变化莫测,仗着地势之便,
一个人抵得数十人。那老毒物单打独斗,不输于当世任何一人,但若是大伙儿一拥齐上,老
毒物孤家寡人,那便不行了。”黄蓉道:“因此上他便养些毒物来作帮手。”洪七公叹道:
“我们叫化子捉蛇养蛇,本来也是吃饭本事,捉得十七八条蛇儿,晚上赶出去放牧,让蛇儿
自行捉蛤蟆田鸡,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哪知道老毒物竟有这门功夫,一赶便赶得几千条,委
实了不起。蓉儿,这门功夫定是花上老毒物无数时光心血,他可不是拿来玩儿的。”黄蓉
道:“他这般处心积虑,自然不怀好意,幸好他侄儿不争气,为了卖弄本事,先泄了底。”
洪七公点头道:“不错,这欧阳小子浮躁轻佻,不成气候,老毒物不知另外还有传人没有?
这些青蛇,当然不能万里迢迢的从西域赶来,定是在左近山中收集的。说那欧阳小子卖弄本
事,也未必尽然,多半他另有图谋。”黄蓉道:“那一定不是好事。幸得这样,让咱们见到
了,你老人家便预备下对付蛇阵的法子,将来不致给老毒物打个措手不及。”洪七公沉吟
道:“但若他缠住了我,使我腾不出手来掷针,却赶了这成千成万条毒蛇围将上来,那怎么
办?”黄蓉想了片刻,也觉没有法子,说道:“那你老人家只好三十六着了!”洪七公笑
道:“呸,没出息!撒腿转身,拔步便跑,那算是甚么法子?”隔了一会,黄蓉忽道:“这
可想到了,我倒真的有个好法儿。”洪七公喜道:“甚么法子?”黄蓉道:“你老人家只消
时时把我们二人带在身边。遇上老毒物之时,你跟老毒物打,靖哥哥跟他侄儿打,我就将缝
衣针一把又一把的掷出去杀蛇。只不过靖哥哥只学了‘降龙十八缺三掌’,多半打不过那个
笑嘻嘻的坏蛋。”洪七公瞪眼道:“你才是笑嘻嘻的小坏蛋,一心只想为你的靖哥哥骗我那
三掌。凭郭靖这小子的人品心地,我传齐他十八掌本来也没甚么。可是这么一来,他岂不是
成了老叫化的弟子?这人资质太笨,老叫化有了这样的笨弟子,给人笑话,面上无光!”黄
蓉嘻嘻一笑,说道:“我买菜去啦!”知道这次是再也留洪七公不住了,与他分手在即,在
市镇上加意选购菜料,要特别精心的做几味美肴来报答。她左手提了菜篮,缓步回店,右手
不住向空虚掷,练习“满天花雨”的手法。将到客店,忽听得鸾铃声响,大路上一匹青骢马
急驰而来,一个素装女子骑在马上,奔到店前,下马进屋。黄蓉一看,正是杨铁心的义女穆
念慈,想起此女与郭靖有婚姻之约,心中一酸,站在路旁不禁呆呆出神。寻思:“这姑娘有
甚么好?靖哥哥的六个师父和全真派牛鼻子道士却都逼他娶她为妻。”越想越恼,心道:
“我去打她一顿出出气。”
当下提了菜篮走进客店,只见穆念慈坐在一张方桌之旁,满怀愁容,店伴正在问她要吃
甚么。穆念慈道:“你给煮一碗面条,切四两熟牛肉。”店伴答应着去了。黄蓉接口道:
“熟牛肉有甚么好吃?”穆念慈抬头见到黄蓉,不禁一怔,认得她便是在中都与郭靖一同出
走的姑娘,忙站起身来,招呼道:“妹妹也到了这里?请坐罢。”黄蓉道:“那些臭道士
啦、矮胖子啦、脏书生啦,也都来了么?”穆念慈道:“不,是我一个人,没和丘道长他们
在一起。”
黄蓉对丘处机等本也颇为忌惮,听得只有她一人,登时喜形于色,笑眯眯的上下打量,
只见她足登小靴,身上穿孝,鬓边插了一朵白绒花,脸容比上次相见时已大为清减,但一副
楚楚可怜的神态,似乎更见俏丽,又见她腰间插着一柄匕首,心念一动:“这是靖哥哥的父
亲与她父亲给他们订亲之物。”当下说道:“姊姊,你那柄匕首请借给我看看。”这匕首是
包惜弱临死时从身边取出来的遗物,杨铁心夫妇双双逝世,匕首就归了穆念慈。这时她眼见
黄蓉神色诡异,本待不与,但黄蓉伸出了手走到跟前,倒也无法推托,只得解下匕首,连鞘
递过。黄蓉接过后先看剑柄,只见上面刻着“郭靖”两字,心中一凛,暗道:“这是靖哥哥
之物,怎能给她?”拔出鞘来,但觉寒气扑面,暗赞一声:“好剑!”还剑入鞘,往怀中一
放,道:“我去还给靖哥哥。”穆念慈怔道:“甚么?”黄蓉道:“匕首柄上刻着‘郭靖’
两字,自然是他的东西,我拿去还给他。”穆念慈怒道:“这是我父母唯一的遗物,怎能给
你?快还我。”说着站起身来。黄蓉叫道:“有本事就来拿!”说着便奔出店门。她知洪七
公在前面松林睡觉,郭靖在后面山坳里练掌,当下向左奔去。穆念慈十分焦急,只怕她一骑
上红马,再也追赶不上,大声呼唤,飞步追来。黄蓉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排高高的槐树之
下,眼望四下无人,停了脚步,笑道:“你赢了我,马上就还你。咱们来比划比划,不是比
武招亲,是比武夺剑。”穆念慈脸上一红,说道:“妹妹,你别开玩笑。我见这匕首如见义
父,你拿去干吗?”
黄蓉脸一沉,喝道:“谁是你的妹妹?”身法如风,突然欺到穆念慈身旁,飕的就是一
掌。穆念慈闪身欲躲,可是黄蓉家传“落英神剑掌”变化精妙,拍拍两下,胁下一阵剧痛,
已是中了两下。穆念慈大怒,向左窜出,回身飞掌打来,却也迅猛之极。黄蓉叫道:“这是
‘逍遥拳’,有甚么希奇?”穆念慈听她叫破,不由得一惊,暗想:“这是洪七公当年传我
的独门武功,她又怎会知道?”只见黄蓉左掌回击,右拳直攻,三记招数全是“逍遥拳”的
拳路,更是惊讶,一跃纵出数步,叫道:“且住。这拳法是谁传你的?”黄蓉笑道:“是我
自己想出来的。这种粗浅功夫,有甚么希罕?”语音甫毕,又是“逍遥拳”中的两招“沿门
托钵”和“见人伸手”,连绵而上。穆念慈心中愈惊,以一招“四海遨游”避过,问道:
“你识得洪七公么?”黄蓉笑道:“他是我的老朋友,当然识得。你用他教你的本事,我只
用我自己的功夫,看我胜不胜得了你。”她咭咭咯咯的连笑带说,出手却是越来越快,已不
再是“逍遥拳”拳法。黄蓉的武艺是父亲亲授,原本就远胜穆念慈,这次又经洪七公指点,
更是精进,穆念慈哪里抵挡得住?这时要想舍却匕首而转身逃开,也已不能,只见对方左掌
忽起,如一柄长剑般横削而来,掌风虎虎,极为锋锐,急忙侧身闪避,忽觉后颈一麻,原来
已被黄蓉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后颈椎骨的“大椎穴”,这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登
时手足酸软。黄蓉踏上半步,伸手又在她右腰下“志室穴”戳去,穆念慈立时栽倒。
黄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脸蛋边连刺十余下,每一下都从颊边擦过,间不逾
寸。穆念慈闭目待死,只感脸上冷气森森,却不觉痛,睁开眼来,只见一匕首戳将下来,眼
前青光一闪,那匕首已从耳旁滑过,大怒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戏弄?”黄蓉道:“我
和你无仇无怨,干吗要杀你?你只须依了我立一个誓,这便放你。”
穆念慈虽然不敌,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输了,厉声喝道:“你有种就把姑娘杀了,想
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别做梦。”黄蓉叹道:“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纪轻轻就死,实在
可惜。”穆念慈闭住双眼,给她来个充耳不闻。
隔了一会,黄蓉轻声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给他,他也不会喜欢
你。”穆念慈睁开眼来,问道:“你说甚么?”黄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罢,反正他不会娶
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谁真心同你好?你说我要嫁谁?”黄蓉道:“靖哥哥啊,
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甚么誓?”黄蓉道:“我要你立个重誓,不管怎
样,总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黄蓉大喜,问道:“当真?为甚么啊?”穆念慈道:“我义父虽有遗命,要将我许配给郭世
兄,其实……其实……”放低了声音说道:“义父临终之时,神智胡涂了,他忘了早已将我
许配给旁人了啊。”黄蓉喜道:“啊,真对不住,我错怪了你。”忙替她解开穴道,并给她
按摩手足上麻木之处,同时又问:“姊姊,你已许配给了谁?”
穆念慈红晕双颊,轻声道:“这人你也见过的。”黄蓉侧了头想了一阵,道:“我见过
的?哪里还有甚么男子,配得上姊姊你这般人材?”穆念慈笑道:“天下男子之中,就只你
的靖哥哥一个最好了?”黄蓉笑问:“姊姊,你不肯嫁他,是嫌他太笨么?”穆念慈道:
“郭世兄哪里笨了?他天性淳厚,侠义为怀,我是佩服得紧的。他对我爹爹、对我都很好。
当日他为了我的事而打抱不平,不顾自己性命,我实在感激得很。这等男子,原是世间少
有。”黄蓉心里又急了,忙问:“怎么你说就是刀子架在脖子里,也不能嫁他?”穆念慈见
她问得天真,又是一往情深,握住了她手,缓缓说道:“妹子,你心中已有了郭世兄,将来
就算遇到比他人品再好千倍万倍的人,也不能再移爱旁人,是不是?”黄蓉点头道:“那自
然,不过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穆念慈笑道:“郭世兄要是听到你这般夸他,心中可不知
有多喜欢了……那天爹爹带了我在北京比武招亲,有人打胜了我……”黄蓉抢着道:“啊,
我知道啦,你的心上人是小王爷完颜康。”穆念慈道:“他是王爷也好,是乞儿也好,我心
中总是有了他。他是好人也罢,坏蛋也罢,我总是他的人了。”她这几句话说得很轻,但语
气却十分坚决。黄蓉点了点头,细细体会她这几句话,只觉自己对郭靖的心思也是如此,穆
念慈便如是代自己说出了心中的话一般。两人双手互握,并肩坐在槐树之下,霎时间只觉心
意相通,十分投机。黄蓉想了一下,将匕首还给她,道:“姊姊,还你。”穆念慈不接,
道:“这是你靖哥哥的,该归你所有。匕首上刻着郭世兄的名字,我每天……每天带在身
边,那也不好。”黄蓉大喜,将匕首放入怀中,说道:“姊姊,你真好。”要待回送她一件
甚么贵重的礼物,一时却想不起来,问道:“姊姊,你一人南来有甚么事?可要妹子帮你
么?”穆念慈脸上一红,低头道:“那也没甚么要紧事。”黄蓉道:“那么我带你去见七公
去。”穆念慈喜道:“七公在这里?”
黄蓉点点头,牵了她手站起来,忽听头顶树枝微微一响,跌下一片树皮来,只见一个人
影从一棵棵槐树顶上连续跃过,转眼不见,瞧背影正是洪七公。
黄蓉拾起树皮一看,上面用针划着几行字:“两个女娃这样很好。蓉儿再敢胡闹,七公
打你老大耳括子。”下面没有署名,只划了一个葫芦。黄蓉知是七公所书,不由得脸上一
红,心想刚才我打倒穆姊姊要她立誓,可都让七公瞧见啦。两人来到松林,果已不见洪七公
的踪影。郭靖却已回到店内。他见穆念慈忽与黄蓉携手而来,大感诧异,忙问:“穆世姊,
你可见到我的师父们么?”穆念慈道:“我与尊师们一起从中都南下,回到山东,分手后就
没再见过。”郭靖道:“我师父们都好罢?”穆念慈微笑道:“郭世兄放心,他们并没给你
气死。”郭靖很是不安,心想几位师父定是气得厉害,登时茶饭无心,呆呆出神。穆念慈却
向黄蓉询问怎样遇到洪七公的事。黄蓉一一说了。穆念慈叹道:“妹子你就这么好福气,跟
他老人家聚了这么久,我想再见他一面也不可得。”黄蓉安慰她道:“他暗中护着你呢,刚
才要是我真的伤你,他老人家难道会不出手救你么?”穆念慈点头称是。
郭靖奇道:“蓉儿,甚么你真的伤了穆世姊?”黄蓉忙道:“这个可不能说。”穆念慈
笑道:“她怕……怕我……”说到这里,却也有点害羞。黄蓉伸手到她腋下呵痒,笑道:
“你敢不敢说?”穆念慈伸了伸舌头,摇头道:“我怎么敢?要不要我立个誓?”黄蓉啐了
她一口,想起刚才逼她立誓不嫁郭靖之事,不禁晕红了双颊。郭靖见她两人相互间神情亲
密,也感高兴。吃过饭后,三人到松林中散步闲谈,黄蓉问起穆念慈怎样得洪七公传授武艺
之事。穆念慈道:“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日跟了爹爹去到汴梁。我们住在客店里,我在
店门口玩儿,看到两个乞丐躺在地下,身上给人砍得血淋淋的,很是可怕。大家都嫌脏,没
人肯理他们……”黄蓉接口道:“啊,是啦,你一定好心,给他们治伤。”
穆念慈道:“我也不会治甚么伤,只是见着可怜,扶他们到我和爹爹的房里,给他们洗
干净创口,用布包好。后来爹爹从外面回来,说我这样干很好,还叹了几口气,说他从前的
妻子也是这样好心肠。爹给了他们几两银子养伤,他们谢了去了。过了几个月,我们到了信
阳州,忽然又遇到那两个乞丐,那时他们伤势已全好啦,引我到一所破庙去,见到了洪七公
老人家。他夸奖我几句,教了我那套逍遥拳法,教了三天教会了。第四天上我再上那破庙
去,他老人家已经走啦,以后就始终没见到他过。”
黄蓉道:“七公教的本事,他老人家不许我们另传别人。我爹爹教的武功,姊姊你要是
愿学,咱们就在这里耽十天半月,我教给你几套。”她既知穆念慈决意不嫁郭靖,压在心头
的一块大石登时落地,觉得这位穆姊姊真是大大的好人,又得她赠送匕首,只盼能对她有所
报答。穆念慈道:“多谢妹子好意,只是现下我有一件急事要办,抽不出空,将来嘛,妹子
就算不说教我,我也是会来求你的。”黄蓉本想问她有甚么急事,但瞧她神色,此事显是既
不欲人知,也不愿多谈,当下缩口不问,心想:“她模样儿温文腼腆,心中的主意可拿得真
定。她不愿说的事,总是问不出来的。”
午后未时前后,穆念慈匆匆出店,傍晚方回。黄蓉见她脸有喜色,只当不知。用过晚饭
之后,二女同室而居。黄蓉先上了炕,偷眼看她以手支颐,在灯下呆呆出神,似是满腹心
事,于是闭上了眼,假装睡着。过了一阵,只见她从随身的小包裹中取出一块东西来,轻轻
在嘴边亲了亲,拿在手里怔怔的瞧着,满脸是温柔的神色。黄蓉从她背后望去,见是一块绣
帕模样的缎子,上面用彩线绣着甚么花样。突然间穆念慈急速转身,挥绣帕在空中一扬,黄
蓉吓得连忙闭眼,心中突突乱跳。只听得房中微微风响,她眼睁一线,却见穆念慈在炕前回
旋来去,虚拟出招,绣帕却已套在臂上,原来是半截撕下来的衣袖。她斗然而悟:“那日她
与小王爷比武,这是从他锦袍上扯下的。”但见穆念慈嘴角边带着微笑,想是在回思当日的
情景,时而轻轻踢出一脚,隔了片刻又打出一拳,有时又眉毛上扬、衣袖轻拂,俨然是完颜
康那副又轻薄又傲慢的神气。她这般陶醉了好一阵子,走向炕边。
黄蓉双目紧闭,知道她是在凝望着自己,过了一会,只听得她叹道:“你好美啊!”突
然转身,开了房门,衣襟带风,已越墙而出。黄蓉好奇心起,急忙跟出,见她向西疾奔,当
下展开轻功跟随而去。她武功远在穆念慈之上,不多时已然追上,相距十余丈时放慢脚步,
以防被她发觉。只见她直奔市镇,入镇后跃上屋顶,四下张望,随即扑向南首一座高楼。黄
蓉日日上镇买菜,知是当地首富蒋家的宅第,心想:“多半穆姊姊没银子使了,来找些零
钱。”转念甫毕,两人已一前一后的来到蒋宅之旁。
黄蓉见那宅第门口好生明亮,大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写着“大金国钦使”五
个扁扁的金字,灯笼下四名金兵手持腰刀,守在门口。她曾多次经过这所宅第,却从未见过
这般情状,心想:“她要盗大金国钦使的金银,那可好得很啊,待她先拿,我也来跟着顺手
发财。”当下跟着穆念慈绕到后院,一齐静候片刻,又跟着她跃进墙去,里面是座花园,见
她在花木假山之间躲躲闪闪的向前寻路,便亦步亦趋的跟随在后。只见东边厢房中透出烛
光,纸窗上映出一个男子的黑影,似在房中踱来踱去。穆念慈缓缓走近,双目盯住这个黑
影,凝立不动。过了良久,房中那人仍在来回踱步,穆念慈也仍是呆望着黑影出神。黄蓉可
不耐烦了,暗道:“穆姊姊做事这般不爽快,闯进去点了他的穴道便是,多瞧他干么?”当
下绕到厢房的另一面,心道:“我给她代劳罢,将这人点倒之后自己躲了起来,叫她大吃一
惊。”正待揭窗而入,忽听得厢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人走进房去,说道:“禀报大人,刚
才驿马送来禀帖,南朝迎接钦使的段指挥使明后天就到。”里面那人点点头,“嗯”了一
声,禀告的人又出去了。
黄蓉心道:“原来房里这人便是金国钦使,那么穆姊姊必是另有图谋,倒不是为了盗银
劫物,我可不能鲁莽了。”用手指甲沾了点唾沫,在最低一格的窗纸上沾湿一痕,刺破一条
细缝,凑右眼往内一张,竟然大出意料之外,原来里面那男子锦袍金冠,正是小王爷完颜
康。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黑黝黝之物,不住抚摸,来回走动,眼望屋顶,似是满腹心事,等
他走近烛火时,黄蓉看得清楚,他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截铁枪的枪头,枪尖已起铁锈,枪头下
连着尺来长的折断枪杆。黄蓉不知这断枪头是他生父杨铁心的遗物,只道与穆念慈有关,暗
暗好笑:“你两人一个挥舞衣袖出神,一个抚摸枪头相思,难道咫尺之间,竟是相隔犹如天
涯么?”不由得咯的一声,笑了出来。完颜康立时惊觉,手一挥,搧灭了烛光,喝问:“是
谁?”这时黄蓉已抢到穆念慈身后,双手成圈,左掌自外向右,右掌自上而下,一抄一带,
虽然使力甚轻,但双手都落在穆念慈要穴所在,登时使她动弹不得,这是七十二把擒拿手中
的逆拿之法,穆念慈待要抵御,已自不及。黄蓉笑道:“姊姊别慌,我送你见心上人去。”
完颜康打开房门,正要抢出,只听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是你心上人来啦,快接着。”
完颜康问道:“甚么?”一个温香柔软的身体已抱在手里,刚呆一呆,头先说话的那女子已
跃上墙头,笑道:“姊姊,你怎么谢我?”只听得银铃般的笑声逐渐远去,怀中的女子也已
挣扎下地。
完颜康大惑不解,只怕她伤害自己,急退几步,问道:“是谁?”穆念慈低声道:“你
还记得我么?”完颜康依稀认得她声音,惊道:“是……是穆姑娘?”穆念慈道:“不错,
是我。”完颜康道:“还有谁跟你同来?”穆念慈道:“刚才是我那个淘气的朋友,我也不
知她竟偷偷的跟了来。”
完颜康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道:“请进来。”穆念慈低头进房,挨在一张椅子上坐
了,垂头不语,心中突突乱跳。完颜康在烛光下见到她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脸上白里泛
红,少女羞态十分可爱,不禁怦然心动,柔声道:“你深夜来找我有甚么事?”穆念慈低头
不答。完颜康想起亲生父母的惨死,对她油然而生怜惜之念,轻声道:“你爹爹已亡故了,
你以后便住在我家罢,我会当你亲妹子一般看待。”穆念慈低着头道:“我是爹爹的义女,
不是他亲生的……”完颜康恍然而悟:“她是对我说,我们两人之间并无血统渊源。”伸手
去握住她的右手,微微一笑。穆念慈满脸通红,轻轻一挣没挣脱,也就任他握着,头却垂得
更低了。完颜康心中一荡,伸出左臂去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第三次
抱你啦。第一次在比武场中,第二次刚才在房门外头。只有现今这一次,才只咱俩在一起,
没第三个人在旁。”穆念慈“嗯”了一声,心里感到甜美舒畅,实是生平第一遭经历。完颜
康闻到她的幽幽少女香气,又感到她身子微颤,也不觉心魂俱醉,过了一会,低声道:“你
怎会找到我的?”穆念慈道:“我从京里一直跟你到这里,晚晚都望着你窗上的影子,就是
不敢……”完颜康听她深情如斯,大为感动,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嘴唇所触之
处,犹如火烫,登时情热如沸,紧紧搂住了她,深深长吻,过了良久,方才放开。穆念慈低
声道:“我没爹没娘,你别……别抛弃我。”完颜康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抚摸着她的秀发,
说道:“你放心!我永远是你的人,你永远是我的人,好不好?”穆念慈满心欢悦,抬起头
来,仰望着完颜康的双目,点了点头。完颜康见她双颊晕红,眼波流动,哪里还把持得住,
吐一口气,吹灭了烛火,抱起她走向床边,横放在床,左手搂住了,右手就去解她衣带。
穆念慈本已如醉如痴,这时他火热的手抚摸到自己肌肤,蓦地惊觉,用力挣脱了他的怀
抱,滚到里床,低声道:“不,不能这样。”完颜康又抱住了她,道:“我一定会娶你,将
来如我负心,教我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念慈伸手按住他嘴,道:“别立誓,我信得
你。”完颜康紧紧搂住了她。颤声道:“那么你就依我。”穆念慈央求道:“别……
别……”完颜康情热如火,强去解她衣带。穆念慈双手向外格出,使上了五成真力。完颜康
哪料到她会在这当儿使起武功来,双手登时被她格开。穆念慈跃下地来,抢过桌上的铁枪枪
头,对准了自己胸膛,垂泪道:“你再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完颜康满腔情欲立时化为冰冷,说道:“有话好好的说,何必这样?”穆念慈道:“我
虽是个飘泊江湖的贫家女子,可不是低三下四、不知自爱之人。你如真心爱我,须当敬我重
我。我此生决无别念,就是钢刀架颈,也决意跟定了你。将来……将来如有洞房花烛之日,
自然……自能如你所愿。但今日你若想轻贱于我,有死而已。”这几句话虽说得极低,但斩
钉截铁,没丝毫犹疑。完颜康暗暗起敬,说道:“妹子你别生气,是我的不是。”当即下
床,点亮了烛火。穆念慈听他认错,心肠当即软了,说道:“我在临安府牛家村我义父的故
居等你,随你甚么时候……央媒前来。”顿了一顿,低声道:“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辈子
罢啦。”这时完颜康对她又敬又爱,忙道:“妹子不必多疑,我公事了结之后,自当尽快前
来亲迎。此生此世,决不相负。”
穆念慈嫣然一笑,转身出门。完颜康叫道:“妹子别走,咱们再说一会话儿。”穆念慈
回头挥了挥手,足不停步的走了。完颜康目送她越墙而出,怔怔出神,但见风拂树梢,数星
在天,回进房来,铁枪上泪水未干,枕衾间温香犹在,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梦。只见被上
遗有几茎秀发,是她先前挣扎时落下来的,完颜康捡了起来,放入了荷包。他初时与她比
武,原系一时轻薄好事,绝无缔姻之念,哪知她竟从京里一路跟随自己,每晚在窗外瞧着自
己影子,如此款款深情,不由得大为所感,而她持身清白,更是令人生敬,不由得一时微
笑,一时叹息,在灯下反复思念,颠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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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五湖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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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回到客店安睡,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心中大为得意,一宵甜睡,次晨对郭靖说了。
郭靖本为这事出过许多力气,当日和完颜康打得头破血流,便是硬要他和穆念慈成亲,这时
听得他二人两情和谐,心下也甚高兴,更高兴的是,丘处机与江南六怪从今而后,再也无法
逼迫自己娶穆念慈为妻了。两人在客店中谈谈讲讲,吃过中饭,穆念慈仍未回来。黄蓉笑
道:“不用等她了,咱们去罢。”回房换了男装。两人到市镇去买了一匹健驴代步,绕到那
蒋家宅第门前,见门前“大金国钦使”的灯笼等物已自撤去,想是完颜康已经启程,穆念慈
自也和他同去了。
两人沿途游山玩水,沿着运河南下,这一日来到宜兴。那是天下闻名的陶都,青山绿水
之间掩映着一堆堆紫砂陶坯,另有一番景色。更向东行,不久到了太湖边上。那太湖襟带三
州,东南之水皆归于此,周行五百里,古称五湖。郭靖从未见过如此大水,与黄蓉携手立在
湖边,只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不禁仰天大
叫,极感喜乐。
黄蓉道:“咱们到湖里玩去。”找到湖畔一个渔村,将驴马寄放在渔家,借了一条小
船,荡桨划入湖中。离岸渐远,四望空阔,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黄蓉的
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笑道:“从前范大夫载西施泛于五湖,真是聪明,老死在这里,
岂不强于做那劳什子的官么?”郭靖不知范大夫的典故,道:“蓉儿,你讲这故事给我
听。”黄蓉于是将范蠡怎么助越王勾践报仇复国、怎样功成身退而与西施归隐于太湖的故事
说了,又述说伍子胥与文种却如何分别为吴王、越王所杀。
郭靖听得发了呆,出了一会神,说道:“范蠡当然聪明,但像伍子胥与文种那样,到死
还是为国尽忠,那是更加不易了。”黄蓉微笑:“不错,这叫做‘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
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郭靖问道:“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黄蓉道:“国
家政局清明,你做了大官,但不变从前的操守;国家朝政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
了气节,这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大丈夫。”郭靖连连点头,道:“蓉儿,你怎想得出这么好
的道理出来?”黄蓉笑道:“啊哟,我想得出,那不变了圣人?这是孔夫子的话。我小时候
爹爹教我读的。”郭靖叹道:“有许许多多事情我老是想不通,要是多读些书,知道圣人说
过的道理,一定就会明白啦。”黄蓉道:“那也不尽然。我爹爹常说,大圣人的话,有许多
是全然不通的。我见爹爹读书之时,常说:‘不对,不对,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有时
说:‘大圣人,放狗屁!’”郭靖听得笑了起来。黄蓉又道:“我花了不少时候去读书,这
当儿却在懊悔呢,我若不是样样都想学,磨着爹爹教我读书画画、奇门算数诸般玩意儿,要
是一直专心学武,那咱们还怕甚么梅超风、梁老怪呢?不过也不要紧,靖哥哥,你学会了七
公的‘降龙十八缺三掌’之后,也不怕那梁老怪了。”郭靖摇头道:“我自己想想,多半还
是不成。”黄蓉笑道:“可惜七公说走便走,否则的话,我把他的打狗棒儿偷偷藏了起来,
要他教了你那余下的三掌,才把棒儿还他。”郭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能学得这十
五掌,早已心满意足,怎能跟七公他老人家这般胡闹?”两人谈谈说说,不再划桨,任由小
舟随风飘行,不觉已离岸十余里,只见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坐在船头垂
钓,船尾有个小童。黄蓉指着那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
般。”郭靖问道:“甚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
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有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
头,茫然不解其所指。黄蓉与郭靖说了一阵子话,回过头来,见那渔人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
船头,钓竿钓丝都是纹丝不动。黄蓉笑道:“这人耐心倒好。”一阵轻风吹来,水波泊泊泊
的打在船头,黄蓉随手荡桨,唱起歌来:“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
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蒿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
如许!”唱到后来,声音渐转凄切,这是一首《水龙吟》词,抒写水上泛舟的情怀。她唱了
上半阕,歇得一歇。郭靖见她眼中隐隐似有泪光,正要她解说歌中之意,忽然湖上飘来一阵
苍凉的歌声,曲调和黄蓉所唱的一模一样,正是这首《水龙吟》的下半阕:“回首妖氛未
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复国,可怜无用,尘昏白扇。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
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远远望去,唱歌的正是那个垂钓的渔父。歌声激昂排
宕,甚有气概。郭靖也不懂二人唱些甚么,只觉倒也都很好听。黄蓉听着歌声,却呆呆出
神。郭靖问道:“怎么?”黄蓉道:“这是我爹爹平日常唱的曲子,想不到湖上的一个渔翁
竟也会唱。咱们瞧瞧去。”两人划桨过去,只见那渔人也收了钓竿,将船划来。两船相距数
丈时,那渔人道:“湖上喜遇佳客,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黄蓉听他吐属风雅,更是暗暗
称奇,答道:“只怕打扰长者。”那渔人笑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
胸怀,快请过来。”数桨一扳,两船已经靠近。黄蓉与郭靖将小船系在渔舟船尾,然后跨上
渔舟船头,与那渔人作揖见礼。那渔人坐着还礼,说道:“请坐。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
立,请两位怨罪。”郭靖与黄蓉齐道:“不必客气。”两人在渔舟中坐下,打量那渔翁时,
见他约莫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身材甚高,坐着比郭靖高出了半个头。
船尾一个小童在煽炉煮酒。
黄蓉说道:“这位哥哥姓郭。晚辈姓黄,一时兴起,在湖中放肆高歌,未免有扰长者雅
兴了。”那渔人笑道:“得聆清音,胸间尘俗顿消。在下姓陆。两位小哥今日可是初次来太
湖游览吗?”郭靖道:“正是。”那渔人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
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
三人对饮了两杯。那渔人道:“适才小哥所歌的那首《水龙吟》情致郁勃,实是绝妙好
词。小哥年纪轻轻,居然能领会词中深意,也真难得。”黄蓉听他说话老气横秋,微微一
笑,说道:“宋室南渡之后,词人墨客,无一不有家国之悲。”那渔人点头称是。黄蓉道:
“张于湖的《六洲歌头》中言道:‘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
气填膺,有泪如倾。’也正是这个意思呢。”那渔人拍几高唱:“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
膺,有泪如倾。”连斟三杯酒,杯杯饮干。两人谈起诗词,甚是投机。其实黄蓉小小年纪,
又有甚么家国之悲?至于词中深意,更是难以体会,只不过从前听父亲说过,这时便搬述出
来,言语中见解精到,颇具雅量高致,那渔人不住击桌赞赏。郭靖在一旁听着,全然不知所
云。见那渔人佩服黄蓉,心下自是喜欢。又谈了一会,眼见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那渔
人道:“舍下就在湖滨,不揣冒昧,想请两位去盘桓数日。”黄蓉道:“靖哥哥,怎样?”
郭靖还未回答,那渔人道:“寒舍附近颇有峰峦之胜,两位反正是游山玩水,务请勿却。”
郭靖见他说得诚恳,便道:“蓉儿,那么咱们就打扰陆先生了。”那渔人大喜,命僮儿划船
回去。
到得湖岸,郭靖道:“我们先去还了船,还有两匹坐骑寄在那边。”那渔人微笑道:
“这里一带朋友都识得在下,这些事让他去办就是。”说着向那僮儿一指。郭靖道:“小可
坐骑性子很劣,还是小可亲自去牵的好。”那渔人道:“既是如此,在下在寒舍恭候大
驾。”说罢划桨荡水,一叶扁舟消失在垂柳深处。那僮儿跟着郭靖黄蓉去还船取马,行了里
许,向湖畔一家人家取了一艘大船,牵了驴马入船,请郭、黄二人都上船坐了。六名壮健船
夫一齐扳桨,在湖中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只
见前面楼阁纡连,竟是好大一座庄院,过了一道大石桥,来到庄前。郭、黄两人对望了一
眼,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两人未到门口,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过来
相迎,身后跟着五六名从仆。那后生道:“家父命小侄在此恭候多时。”郭、黄二人拱手谦
谢,见他身穿熟罗长袍,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郭靖道:“请
教陆兄大号。”那后生道:“小侄贱字冠英,请两位直斥名字就是。”黄蓉道:“这哪里敢
当?”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内厅。郭靖与黄蓉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
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另是一番气象。黄蓉一路看看庄中的道路布置,脸上微现诧异。
过了三进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
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
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拱
手。郭、黄二人入内坐下,陆冠英却不敢坐,站在一旁。黄蓉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
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一个中年
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词黄
蓉曾由父亲教过,知道是岳飞所作的《小重山》,又见下款写着“五湖废人病中涂鸦”八
字,想来这“五湖废人”必是那庄主的别号了。但见书法与图画中的笔致波磔森森,如剑如
戟,岂但力透纸背,直欲破纸飞出一般。陆庄主见黄蓉细观图画,问道:“老弟,这幅画怎
样,请你品题品题。”黄蓉道:“小可斗胆乱说,庄主别怪。”陆庄主道:“老弟但说不
妨。”黄蓉道:“庄主这幅图画,写出了岳武穆作这首《小重山》词时壮志难伸、彷徨无计
的心情。只不过岳武穆雄心壮志,乃是为国为民,‘白首为功名’这一句话,或许是避嫌养
晦之意。当年朝中君臣都想与金人议和,岳飞力持不可,只可惜无人听他的。‘知音少,弦
断有谁听?’这两句,据说是指此事而言,那是一番无可奈何的心情,却不是公然要和朝廷
作对。庄主作画写字之时,却似是一腔愤激,满腔委曲,笔力固然雄健之极,但是锋芒毕
露,像是要与大仇人拚个你死我活一般,只恐与岳武穆忧国伤时的原意略有不合。小可曾听
人说,书画笔墨若是过求有力,少了圆浑蕴藉之意,似乎尚未能说是极高的境界。”
陆庄主听了这番话,一声长叹,神色凄然,半晌不语。黄蓉见他神情有异,心想:“我
这番话可说得直率了,只怕已得罪了他。但爹爹教这首《小重山》和书画之道时,确是这般
解说的。”便道:“小可年幼无知,胡言乱道,尚请庄主恕罪。”陆庄主一怔,随即脸露喜
色,欢然道:“黄老弟说哪里话来?我这番心情,今日才被你看破,老弟真可说得是我生平
第一知己。至于笔墨过于剑拔弩张,更是我改不过来的大毛病。承老弟指教,甚是甚是。”
回头对儿子道:“快命人整治酒席。”郭靖与黄蓉连忙辞谢,道:“不必费神。”陆冠英早
出房去了。陆庄主道:“老弟鉴赏如此之精,想是家学渊源,令尊必是名宿大儒了,不知名
讳如何称呼。”黄蓉道:“小可懂得甚么,蒙庄主如此称许。家父在乡村设帐授徒,没没无
名。”陆庄主叹道:“才人不遇,古今同慨。”
酒筵过后,回到书房小坐,又谈片刻,陆庄主道:“这里张公、善卷二洞,乃天下奇
景,二位不妨在敝处小住数日,慢慢观赏。天已不早,两位要休息了罢?”
郭靖与黄蓉站起身来告辞。黄蓉正要出房,猛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
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她心下一
惊,当下不动声色,随着庄丁来到客房之中。
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庄丁送上香茗后,说道:“二位爷台要甚么,
一拉床边这绳铃,我们就会过来。二位晚上千万别出去。”说罢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蓉低声问道:“你瞧这地方有甚么蹊跷?他干么叫咱们晚上千万别出去?”郭靖道:“这
庄子好大,庄里的路绕来绕去,也许是怕咱们迷了路。”黄蓉微笑道:“这庄子可造得古
怪。你瞧这陆庄主是何等样人物?”郭靖道:“是个退隐的大官罢?”黄蓉摇头道:“这人
必定会武,而且还是高手,你见到了他书房中的铁八卦么?”郭靖道:“铁八卦?那是甚
么?”黄蓉道:“那是用来练劈空掌的家伙。爹爹教过我这套掌法,我嫌气闷,练不到一个
月便搁下了,真想不到又会在这里见到。”郭靖道:“这陆庄主对咱们决无歹意,他既不
说,咱们只当不知就是。”黄蓉点头一笑,挥掌向着烛台虚劈,嗤的一声,烛火应手而灭。
郭靖低赞一声:“好掌法!”问道:“这就是劈空掌么?”黄蓉笑道:“我就只练到这样,
闹着玩还可以,要打人可全无用处。”睡到半夜,忽然远处传来呜呜之声,郭靖和黄蓉都惊
醒了,侧耳听去,似是有人在吹海螺,过了一阵,呜呜之声又响了起来,此起彼和,并非一
人,吹螺之人相距甚远,显然是在招呼应答。黄蓉低声道:“瞧瞧去。”郭靖道:“别出去
惹事罢。”黄蓉道:“谁说惹事了?我是说瞧瞧去。”两人轻轻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只见
庭院中许多人打着灯笼,还有好些人来来去去,不知忙些甚么。黄蓉抬起头来,只见屋顶上
黑黝黝的有三四个人蹲在那里,灯笼移动时亮光一闪,这些人手中的兵刃射出光来。等了一
阵,只见众人都向庄外走去,黄蓉好奇心起,拉着郭靖绕到西窗边,见窗外无人,便轻轻跃
出,屋顶之人并未知觉。
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反向后行,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
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几下一转,哪里还分辨得出东西南北?黄蓉却如到了自己家里,毫不
迟疑的疾走,有时眼前明明无路,她在假山里一钻,花丛旁一绕,竟又转到了回廊之中。有
时似已到了尽头,哪知屏风背面、大树后边却是另有幽境。当路大开的月洞门她偏偏不走,
却去推开墙上一扇全无形迹可寻的门户。郭靖愈走愈奇,低声问道:“蓉儿,这庄子的道路
真古怪,你怎认得?”黄蓉打手势叫他噤声,又转了七八个弯,来到后院的围墙边。黄蓉察
看地势,扳着手指默默算了几遍,在地下踏着脚步数步子,郭靖听她低声念着:“震一、屯
三、颐五、复七、坤……”更不懂是甚么意思。黄蓉边数边行,数到一处停了脚步,说道:
“只有这里可出去,另外地方全有机关。”说着便跃上墙头,郭靖跟着她跃出墙去。黄蓉才
道:“这庄子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这些奇门八卦之术,我爹爹最是拿手。陆庄主
难得倒旁人,可难不了我。”言下甚是得意。两人攀上庄后小丘,向东望去,只见一行人高
举灯笼火把,走向湖边。黄蓉拉了拉郭靖的衣袖,两人展开轻功追去。奔到临近,伏在一块
岩石之后,只见湖滨泊着一排渔船,人众络绎上船,上船后便即熄去灯火。两人待最后一批
人上了船,岸上全黑,才悄悄跃出,落在一艘最大的篷船后梢,于拔篙开船声中跃上篷顶,
在竹篷隙孔中向下望去,舱内一人居中而坐,赫然便是少庄主陆冠英。
众船摇出里许,湖中海螺之声又呜呜传来,大篷船上一人走到船首,也吹起海螺。再摇
出数里,只见湖面上一排排的全是小船,放眼望去,舟似蚁聚,不计其数,犹如一张大绿纸
上溅满墨点一般。大篷船首那人海螺长吹三声,大船抛下了锚泊在湖心,十余艘小船飞也似
的从四方过来。郭靖与黄蓉心下纳罕,不知是否将有一场厮杀,低头瞧那陆冠英却是神定气
闲,不似便要临敌应战的模样。
过不多时,各船靠近。每艘船上有人先后过来,或一二人、或三四人不等。各人进入大
船船舱,都向陆冠英行礼后坐下,对他执礼甚恭,座位次序似早已排定,有的先到反坐在
后,有的后至却坐在上首。只一盏茶功夫,诸人坐定。这些人神情粗豪,举止剽悍,虽作渔
人打扮,但看来个个身负武功,决非寻常以打鱼为生的渔夫。
陆冠英举手说道:“张大哥,你探听得怎样了?”座中一个瘦小的汉子站起身来,说
道:“回禀少庄主,金国钦使预定今晚连夜过湖,段指挥使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这次他以
迎接金国钦使为名,一路搜刮,是以来得迟了。”陆冠英道:“他搜刮到了多少?”那汉子
道:“每一州县都有报效,他麾下兵卒还在乡间劫掠,我见他落船时众亲随抬着二十多箱财
物,看来都很沉重。”陆冠英道:“他带了多少兵马?”那汉子道:“马军二千。过湖的都
是步军,因船只不够,落船的约莫是一千名左右。”陆冠英向众人道:“各位哥哥,大家说
怎样?”诸人齐声道:“愿听少庄主号令。”
陆冠英双手向怀里一抱,说道:“这些民脂民膏,不义之财,打从太湖里来,不取有违
天道。咱们尽数取来,一半*散给湖滨贫民,另一半各寨分了。”众人轰然叫好。郭靖与黄
蓉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人都是太湖中的盗首,看来这陆冠英还是各寨的总头领呢。
陆冠英道:“事不宜迟,马上动手。张大哥,你带五条小船,再去哨探。”那瘦子接令
出舱。陆冠英跟着分派,谁打先锋、谁作接应、谁率领水鬼去钻破敌船船底、谁取财物、谁
擒拿军官,指挥得井井有条。
郭靖与黄蓉暗暗称奇,适才与他共席时见他斯文有礼,谈吐儒雅,宛然是一个养尊处优
的世家子弟,哪知竟能领袖群豪。陆冠英吩咐已毕,各人正要出去分头干事,座中一人站起
身来,冷冷的道:“咱们做这没本钱买卖的,吃吃富商大贾,也就够啦。这般和官家大动干
戈,咱们在湖边还耽得下去么?大金国钦使更加得罪不得。”
郭靖和黄蓉听这声音好熟,凝目看时,原来是沙通天的弟子,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
雄,不知如何他竟混在这里。陆冠英脸上变色,尚未回答,群盗中已有三四人同声呼叱。陆
冠英道:“马大哥初来,不知这里规矩,既然大家齐心要干,咱们就是闹个全军覆没,那也
是死而无悔。”马青雄道:“好啦,你干你们的,我可不搞这锅混水。”转身就要走出船
舱。两名汉子拦在舱口,喝道:“马大哥,你斩过鸡头立过誓,大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
当!”马青雄双手挥出,骂道:“滚开!”那两人登时跌在一边。他正要钻出舱门,突觉背
后一股掌风袭来,当即偏身让过,左手已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向后戳去。陆冠英左
手疾伸,将他左臂格在外门,踏步进掌。马青雄右手撩开,左手匕首跟着递出。两人在窄隘
的船舱中贴身而搏。郭靖当日在蒙古土山之上曾与马青雄相斗,初见陆冠英出手,料想他不
易取胜,岂知只看得数招,但见陆冠英着着争先,竟然大占上风,心下诧异:“怎地这姓马
的忽然不济了?啊,是了,那日在蒙古是他们黄河四鬼合力打我一个,此刻他四面是敌,自
然胆怯。”殊不知真正原因,却在于他得洪七公指点教导,几近两月。天下武学绝艺的“降
龙十八掌”固然学会了十五掌,而这些时日中洪七公随口点拨、顺手比划,无一而非上乘武
功中的精义,尽为“江南七怪”生平从所未窥的境界。郭靖牢牢记在心中,虽然所领悟的不
过十之一二,但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已突飞猛进,此刻修为,已殊不逊于六位师父,再来看马
青雄的武功,自觉颇不足道。只见两人再拆数招,陆冠英左拳斗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
在马青雄胸口。马青雄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他身后两名汉子双刀齐下,马青雄立时毙命。
那两名汉子提起他尸身投入湖中。陆冠英道:“众家哥哥,大伙儿奋勇当先。”群盗轰然答
应,各自回船。片刻之间众舟千桨齐荡,并肩东行。陆冠英的大船在后压阵。行了一阵,远
远望见数十艘大船上灯火照耀,向西驶来。郭靖与黄蓉心想:“这些大船,便是那个段指挥
使的官船了。”两人悄悄爬上桅杆,坐在横桁之上,隐身于帆后。只听得小船上海螺吹起。
两边船队渐渐接近,一会儿叫骂声、呼叱声、兵刃相交声、身子落水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又过一会,官船起火,烈焰冲天,映得湖水都红了。郭黄知道群盗已经得手,果见几艘小舟
急驶而至,呼道:“官兵全军覆没,兵马指挥使已经擒到。”陆冠英大喜,走到船头,叫
道:“通知众家寨主,大伙儿再辛苦一下,擒拿金国钦使去也!”报信的小盗欢然答应,飞
舟前去传令。
郭靖和黄蓉同时伸出手来,相互一捏,均想:“那金国钦使便是完颜康了,不知他如何
应付。”只听得各处船上海螺声此起彼和,群船掉过头来,扯起风帆。其时方当盛暑,东风
正急,群船风帆饱张,如箭般向西疾驶。
陆冠英所坐的大船原本在后,这时反而领先。郭靖与黄蓉坐在横桁之上,阵阵凉风自背
吹来,放眼望去,繁星在天,薄雾笼湖,甚是畅快,真想纵声一歌,只见后面的轻舟快艇又
是一艘艘的抢到大船之前。
舟行约莫一个时辰,天色渐亮,两艘快艇如飞而来,艇首一人手中青旗招展,大呼:
“已见到了金国的船只!贺寨主领先攻打。”陆冠英站在船首,叫道:“好。”过不多时,
又有一艘小艇驶回,报道:“金国那狗钦使手爪子好硬,贺寨主受伤,彭、董两位寨主正在
夹击。”不多时,两名喽啰扶着受伤晕去的贺寨主上大船来。陆冠英正待察看贺寨主的伤
势,两艘小艇又分别将彭、董两位受伤的寨主送到,并说缥缈峰的郭头领被金国钦使一枪搠
死,跌入了湖中。陆冠英大怒,喝道:“金狗如此猖獗,我亲去杀他。”
郭靖与黄蓉觉得完颜康为虎作伥,杀伤同胞甚是不该,却又耽心他寡不敌众,给太湖群
盗杀死,穆念慈不免终身遗恨。黄蓉在郭靖耳边悄声道:“救他不救?”郭靖微一沉吟,
道:“救他性命,但要他悔改。”黄蓉点点头。只见陆冠英纵身跃入一艘小艇,喝道:“上
去!”黄蓉向郭靖道:“咱们抢小艇。”两人正待纵身跃向旁边一艘小艇,猛听得前面群盗
齐声高呼,纵目望去,那金国钦使所率的船队一艘艘的正在慢慢沉下,想是给潜水的水鬼凿
穿了船底。青旗招展中,两艘快艇赶到禀报:“金狗落了水,已抓到啦!”陆冠英大喜,跃
回大船。过不多时,海螺齐鸣,快艇将金国的钦使、卫兵、随从等陆续押上大船。郭靖与黄
蓉见完颜康手脚都已被缚,两眼紧闭,想是喝饱了水,但胸口起伏,仍在呼吸。这时天已大
明,日光自东射来,水波晃动,犹如万道金蛇在船边飞舞一般。陆冠英传出号令:“各寨寨
主齐赴归云庄,开宴庆功。众头领率部回寨,听候论功领赏。”群盗欢声雷动。大小船只向
四方分散,渐渐隐入烟雾之中。湖上群鸥来去,白帆点点,青峰悄立,绿波荡漾,又回复了
一片宁静。待得船队回庄,郭、黄二人等陆冠英与群盗离船,这才乘人不觉,飞身上岸。群
盗大胜之余,个个兴高采烈,哪想得到桅杆上一直有人躲着偷窥。黄蓉相准了地位,仍与郭
靖从庄后围墙跳进,回到卧房。
这时服侍他们的庄丁已到房前来看了几次,只道他们先一日游玩辛苦,在房里大睡懒
觉。郭靖打开房门,两名庄丁上前请安,送上早点,道:“庄主在书房相候,请两位用过早
点,过去坐坐。”两人吃了些面点汤包,随着庄丁来到书房。陆庄主笑道:“湖边风大,夜
里波涛拍岸,扰人清梦,两位可睡得好吗?”郭靖不惯撒谎,被他一问,登时窘住。黄蓉
道:“夜里只听得呜呜呜的吹法螺,想是和尚道士做法事放焰口。”
陆庄主一笑,不提此事,说道:“在下收藏了一些书画,想两位老弟法眼鉴定。”黄蓉
道:“当得拜观。庄主所藏,定然都是精品。”陆庄主令书僮取出书画,黄蓉一件件的赏
玩。蓦地里门外传来一阵吆喝,几个人脚步声响,听声音是一人在逃,后面数人在追。一人
喝道:“你进了归云庄,要想逃走,那叫做难如登天!”陆庄主若无其事,犹如未闻,说
道:“本朝书法,苏黄米蔡并称,这四大家之中,黄老弟最爱哪一家?”黄蓉正要回答,突
然书房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全身湿淋淋的人闯了进来,正是完颜康。
黄蓉一拉郭靖衫角,低声道:“看书画,别瞧他。”两人背转了身子,低头看画。原来
完颜康不识水性,船沉落湖,空有一身武艺,只吃得几口水,便已晕去,等到醒来,手足已
被缚住。解到庄上,陆冠英喝令押上来审问。完颜康见一直架在后颈的钢刀已然移开,当即
暗运内劲,手指抓住身上绑缚的绳索,大喝一声,以“九阴白骨爪”功夫立时将绳索撕断
了。众人齐吃一惊,抢上前去擒拿,被他双手挥击,早跌翻了两个。完颜康夺路便走,哪知
归云庄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门八卦而建,若无本庄之人引路,又非精通奇门生克之变,休想闯
得出去。完颜康慌不择路,竟撞进陆庄主的书房来。陆冠英虽见他挣脱绑缚,知他决然逃不
出去,也并不在意,只是一路追赶,及见他闯进书房,却怕他伤及父亲,急忙抢前,拦在父
亲所坐榻前。后面太湖诸寨的寨主都挡在门口。
完颜康不意逃入了绝地,戟指向陆冠英骂道:“贼强盗,你们行使诡计,凿沉船只,也
不怕江湖上好汉笑话?”陆冠英哈哈一笑,说道:“你是金国王子,跟我们绿林豪杰提甚么
‘江湖’二字?”完颜康道:“我在北京时久闻江南豪客的大名,只道当真都是光明磊落的
好男子,哼哼,今日一见,却原来……嘿嘿,可就叫作浪得虚名!”陆冠英怒道:“怎
样?”完颜康道:“只不过是一批倚多为胜的小人而已!”陆冠英冷笑道:“要是单打独斗
胜了你,那你便死而无怨?”
完颜康适才这话本是激将之计,正要引他说出这句话来,立时接口:“归云庄上只要有
人凭真功夫胜得了我,我束手就缚,要杀要剐,再无第二句话。却不知是哪一位赐教?”说
着眼光向众人一扫,双手负在背后,嘿嘿冷笑,神态甚是倨傲。一言方毕,早恼了太湖莫厘
峰上的金头鳌石寨主,怒喝:“老子揍你这番邦贼厮鸟!”抢入书房,双拳“钟鼓齐鸣”,
往完颜康太阳穴打到。完颜康身子微侧,敌拳已然击空,右手反探,抓住了他后心,内劲吐
处,把他肥肥一个身躯向门口人丛中丢了出去。陆冠英见他出手迅辣,心中暗惊,知道各寨
主无人能敌,叫道:“果然好俊功夫,让我来讨教几招。咱们到外面厅上去。”眼见对方大
是劲敌,生怕剧斗之际,拳风掌力带到父亲与客人身上,三人不会武功,可莫受了误伤。
完颜康道:“比武较量到处都是一样,就在这里何妨?寨主请赐招罢!”言下之意竟
是:“不过三招两式,就打倒了你,何必费事另换地方?”陆冠英心中暗怒,说道:“好,
你是客,请进招罢。”完颜康左掌虚探,右手就往陆冠英胸口抓去,开门见山,一出手就以
九阴白骨爪攻敌要害。陆冠英暗骂:“小子无礼,教你知道少庄主的厉害。”胸口微缩,竟
不退避,右拳直击对方横臂手肘,左手二指疾伸,取敌双目。完颜康见他来势好快,心头倒
也一震,暗道:“不意草莽之中,竟然有此等人物。”疾忙斜退半步,手腕疾翻,以擒拿手
拿敌手臂。陆冠英扭腰左转,两手回兜,虎只相对,正是“怀中抱月”之势。完颜康见他出
手了得,不敢再有轻敌之念,当下打叠起精神,使出丘处机所传的全真派拳法。陆冠英是临
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得意弟子,精通仙霞门的外家拳法,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所
传也是武学正宗,这时遇到强敌,当下小心在意,见招拆招,遇势破势。他知完颜康手爪功
夫厉害,决不让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双手严守门户,只见有隙可乘,立即使脚攻敌。外家
技击有言道:“拳打三分,脚踢七分。”又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陆冠英所学
是外家功夫,腿上功夫自极厉害,两人斗到酣处,只见书房之中人影飞舞,拳脚越来越快。
郭靖与黄蓉不愿被他认出,退在书架之旁,侧身斜眼观战。完颜康久斗不下,心中焦躁,暗
道:“再耗下去,时刻长了,就算胜了他,要是再有人出来邀斗,我哪里还有力气对付?”
他武功原比陆冠英高出甚多,只因在湖水中被浸,喝了一肚子水,委顿之下,气力不加,兼
之身陷重围,初次遇险,不免心怯,这才让陆冠英拆了数十招,待得精神一振,手上加紧,
只听得砰的一声,陆冠英肩头中拳。他一个踉跄,向后倒退,眼见敌人乘势进逼,斗然间飞
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完颜康心胸。这一招叫做“怀心腿”,出腿如电,极为厉害。完颜
康想不到敌人落败之余,尚能出此绝招,待得伸手去格,胸口已被踢中。这“怀心腿”是陆
冠英自幼苦练的绝技,练时用绳子缚住足踝,然后将绳绕过屋梁,逐日拉扯悬吊,临敌时一
腿飞出,倏忽过顶,敌人实所难防。完颜康胸口一痛,左手飕的弯转,五根手指已插入了陆
冠英小腿,右掌往他胯上推去,喝道:“躺下!”陆冠英单腿站立,被他这么猛推,身子直
跌出去,撞向在榻上的陆庄主。陆庄主左手伸出一粘,托住他背心,轻轻放在地下,但见儿
子小腿上鲜血淋漓,从原来站立之地直到榻前一排鲜血直滴过来,又惊又怒,喝道:“黑风
双煞是你甚么人?”他这一出手、一喝问,众人俱感惊诧。别说完颜康与众寨主不知他身有
武功,连他亲生儿子陆冠英,也只道父亲双腿残废,自然不会武功,自己从小便见父亲寄情
于琴书之间,对他作为向来不闻不问,哪知刚才救他这一托,出手竟是沉稳之极。黄蓉昨晚
见到了他门楣上的铁八卦,对郭靖说过,因此只有他两人才不讶异。完颜康听陆庄主问起黑
风双煞,一呆之下,说道:“黑风双煞是甚么东西?”原来梅超风虽然传他武艺,但她自己
的来历固然未曾对他言明,连真实姓名也不对他说,“黑风双煞”的名头,他自然更加不知
了。
陆庄主怒道:“装甚么蒜?这阴毒的九阴白骨爪是谁传你的?”完颜康道:“小爷没空
听你啰唆,失陪啦!”转身走向门口。众寨主齐声怒喝,挺起兵刃拦阻。完颜康连声冷笑,
回头向陆冠英道:“你说话算不算数?”陆冠英脸色惨白,摆一摆手,说道:“太湖群雄说
一是一,众位哥哥放他走罢。张大哥,你领他出去。”众寨主心中都不愿意,但少庄主既然
有令,却也不能违抗。那张寨主喝道:“跟我走罢,谅你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完
颜康道:“我的从人卫兵呢?”陆冠英道:“一起放他们走。”完颜康大拇指一竖,说道:
“好,果然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众寨主,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团团一揖,唱个无礼
喏,满脸得意之色。”他转身正要走出书房,陆庄主忽道:“且慢!老夫不才,要领教你的
九阴白骨爪。”完颜康停步笑道:“那好极啦。”陆冠英忙道:“爹,您老人家犯不着跟这
小子一般见识。”陆庄主道:“不用担心,他的九阴白骨爪没练到家。”双目盯着完颜康,
缓缓说道:“我腿有残疾,不能行走,你过来。”完颜康一笑,却不移步。陆冠英腿上伤口
剧痛,但决不肯让父亲与对方动手,纵身跃出房门,叫道:“这次是代我爹爹再请教几
招。”完颜康笑道:“好,咱俩再练练。”
陆庄主喝道:“英儿走开!”右手在榻边一按,凭着手上之力,身子突然跃起,左掌向
完颜康顶上猛劈下去。众人惊呼声中,完颜康举手相格,只觉腕上一紧,右腕已被捏住,眼
前掌影闪动,敌人右掌又向肩头击到。完颜康万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左手急忙招
架,右手力挣,想挣脱他的擒拿。陆庄主足不着地,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颜康这手腕之上,
身在半空,右掌快如闪电,瞬息之间连施五六下杀手。完颜康奋起平生之力,向外抖甩,却
哪里甩得脱?飞腿去踢,却又踢他不着。众人又惊又喜,望着两人相斗。只见陆庄主又是举
掌劈落,完颜康伸出五指,要戳他手掌,陆庄主手肘突然下沉,一个肘锤,正打在他“肩井
穴”上。完颜康半身酸麻,跟着左手手腕也已被他拿住,只听得喀喀两声,双手手腕关节已
同时错脱。陆庄主手法快极,左手在他腰里一戳,右手在他肩上一捺,已借力跃回木榻,稳
稳坐下。完颜康却双腿软倒,再也站不起来。众寨主看得目瞪口呆,隔了半晌,才震天价喝
起彩来。陆冠英抢步走到榻前,问道:“爹,您没事吧?”陆庄主笑着摇摇头,随即脸色转
为凝重,说道:“这金狗的师承来历,得好好问他一问。”两名寨主拿了绳索将完颜康手足
缚住。张寨主:“在那姓段的兵马指挥使行囊之中,搜出了几副精钢的脚镣手铐,正好用来
铐这小子,瞧他还挣不挣得断。”众人连声叫好,有人飞步去取了来,将完颜康手脚都上了
双重钢铐。完颜康手腕剧痛,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来,但强行忍住,并不呻吟。陆庄
主道:“拉他过来。”两名头领执住完颜康的手臂,将他拉到榻前。陆庄主给他装上手腕关
节,又伸手在他尾脊骨与左胸穴道各点了一指。完颜康疼痛渐止,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惊
奇,还未开言,陆冠英已命人将他押下监禁。众寨寨主都退了出去。
陆庄主转身对黄蓉与郭靖笑道:“与少年人好勇斗狠,有失斯文,倒教两位笑话了。”
黄蓉见他的掌法与点穴功夫全是自己家传的一路,不禁疑心更盛,笑问:“那是甚么人?他
是不是偷了宝庄的东西,累得庄主生气?”陆庄主呵呵大笑,道:“不错,他们确是抢了大
伙儿不少财物。来来来,咱们再看书画,别让这小贼扫了清兴。”陆冠英退出书房,三人又
再观画。陆庄主与黄蓉一幅幅的谈论山水布局、人物神态,翎毛草虫如何,花卉瓜果又是如
何。郭靖自是全然不懂。中饭过后,陆庄主命两名庄丁陪同他们去游览张公、善卷二洞,那
是天下胜景,洞中奇幻莫名,两人游到天色全黑,这才尽兴而返。晚上临睡时,郭靖道:
“蓉儿,怎么办?救不救他?”黄蓉道:“咱们在这儿且再住几天,我还摸不准那陆庄主的
底子。”郭靖道:“他武功与你门户很近啊。”黄蓉沉吟道:“奇就奇在这里,莫非他识得
梅超风?”两人猜想不透,只怕隔墙有耳,不敢多谈。睡到中夜,忽听得瓦面上有声轻响,
接着地上擦的一声。两人都是和衣而卧,听得异声,立即醒觉,同时从床上跃起,轻轻推窗
外望,只见一个黑影躲在一丛玫瑰之后。那人四下张望,然后蹑足向东走去,瞧这般全神提
防的模样,似是闯进庄来的外人。黄蓉本来只道归云庄不过是太湖群雄的总舵,但见了陆庄
主的武功后,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隐秘,决意要探个水落石出,当下向郭靖招了招手,翻出窗
子,悄悄跟在那人身后。跟得几十步,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个女子,武功也非甚高,黄蓉加
快脚步,逼近前去,那女子脸蛋微微一侧,原来却是穆念慈。黄蓉心中暗笑:“好啊,救意
中人来啦。倒要瞧瞧你用甚么手段。”只见穆念慈在园中东转西走,不多时已迷失了方向。
黄蓉知道依这庄园的方位建置,监人的所在必在离上震下的“噬嗑”之位,《易经》曰:
“噬嗑,亨,利用狱。”“象曰:雷电,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她父亲黄药师精研其
理,闲时常与她讲解指授。她想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岛中
阴阳变化、乾坤倒置的奥妙?在桃花岛,禁人的所在反而在乾上兑下的“履”位,取其“履
道坦坦,幽人贞吉”之义,更显主人的气派。黄蓉心想:“照你这样走去,一百年也找不到
他。”当下俯身在地下抓了一把散泥,见穆念慈正走到歧路,踌躇不决,拈起一粒泥块向左
边路上掷去,低沉了声音道:“向这边走。”闪身躲入了旁边花丛。穆念慈大吃一惊,回头
看时,却不见人影,当即提刀在手,纵身过去。黄蓉与郭靖的轻身功夫高她甚远,早已躲
起,哪能让她找到?穆念慈正感彷徨,心想:“这人不知是好心坏心,反正我找不到路,姑
且照他的指点试试。”当上依着向左走去,每到歧路,总有小粒泥块掷明方向,曲曲折折走
了好一阵子,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粒泥块远远飞去,撞在一间小屋的窗上,眼前一花,两个
黑影从身边闪过,倏忽不见。穆念慈心念一动,奔向小屋,只见屋前两名大汉倒在地下,眼
睁睁的望着自己,手中各执兵刃,却便是动弹不得,显已给人点了穴道。穆念慈心知暗中有
高人相助,轻轻推门进去,侧耳静听,室中果有呼吸之声。她低声叫道:“康哥,是你
么?”完颜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时惊醒,听得是穆念慈的声音,又惊又喜,忙道:“是我。”
穆念慈大喜,黑暗中辨声走近,说道:“谢天谢地,果然你在这里,那可好极了,咱们走
罢。”完颜康道:“你可带有宝刀宝剑么?”穆念慈道:“怎么?”完颜康轻轻一动,手镣
脚铐上发出金铁碰撞之声。穆念慈上去一摸,心中大悔,恨恨的道:“那柄削铁如泥的匕
首,我不该给了黄家妹子。”黄蓉与郭靖躲在屋外窃听两人说话。她心中暗笑:“等你着急
一会,我再把匕首给你。”
穆念慈甚是焦急,道:“我去盗铁铐的钥匙。”完颜康道:“你别去,庄内敌人厉害,
你去犯险必然失手,无济于事。”穆念慈道:“那么我背你出去。”完颜康道:“他们用铁
链将我锁在柱上,背不走的。”穆念慈急得流下泪来,呜咽道:“那怎么办?”完颜康笑
道:“你亲亲我罢。”穆念慈跺脚道:“人家急得要命,你还闹着玩。”完颜康悄声笑道:
“谁闹着玩了?这是正经大事啊。”穆念慈并不理他,苦思相救之计。完颜康道:“你怎知
我在这里?”穆念慈道:“我一路跟着你啊。”完颜康心中感动,道:“你靠在我身上,我
跟你说。”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偎倚在他怀中。
完颜康道:“我是大金国钦使,谅他们也不敢随便伤我。只是我给羁留在此,却要误了
父王嘱咐的军国大事,这便如何是好?妹子,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穆念慈道:“甚么?”
完颜康道:“你把我项颈里那颗金印解下来。”
穆念慈伸手到他颈中,摸着了印,将系印的丝带解开。完颜康道:“这是大金国钦使之
印,你拿了赶快到临安府去,求见宋朝的史弥远史丞相。”穆念慈道:“史丞相?我一个民
间女子,史函相怎肯接见?”
完颜康笑道:“他见了这金印,迎接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对他说,我被太湖盗贼劫持在
这里,不能亲自去见他。我要他记住一件事:如有蒙古使者到临安来,决不能相见,拿住了
立即斩首。这是大金国圣上的密旨,务须遵办。”穆念慈道:“那为甚么?”完颜康道:
“这些军国大事,说了你也不懂。只消把这几句话去对史丞相说了,那就是给我办了一件大
事。要是蒙古的使者先到了临安,和宋朝君臣见了面,可对咱们大金国大大不利。”穆念慈
愠道:“甚么‘咱们大金国’?我可是好好的大宋百姓。你若不说个清楚,我不能给你办这
件事。”完颜康微笑道:“难道你将来不是大金国的王妃?”穆念慈霍地站起,说道:“我
义父是你亲生爹爹,你是好好的汉人。难道你是真心的要做甚么大金国王爷?我只道……只
道你……”完颜康道:“怎样?”穆念慈道:“我一直当你是个智勇双全的好男儿,当你假
意在金国做小王爷,只不过等待机会,要给大宋出一口气。你,你真的竟然会认贼作父
么?”完颜康听她语气大变,喉头哽住,显是气急万分,当下默然不语。穆念慈又道:“大
宋的锦绣江山给金人占了一大半去,咱们汉人给金人掳掠残杀,欺压拷打,难道你一点也不
在意么?你……你……”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把金印往地下一掷,掩面就走。完颜康
颤声叫道:“妹子,我错啦,你回来。”穆念慈停步,回过头道:“怎样?”完颜康道:
“等我脱难之后,我不再做甚么劳什子的钦使,也不回到金国去了。我跟你隐居归农,总好
过成日心中难受。”穆念慈叹了口长气,呆呆不语。她自与完颜康比武之后,一往情深,心
中已认定他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完颜康不肯认父,她料来必是另有深意;他出任金国钦
使,她又代他设想,他定是要身居有为之地,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为大宋扬眉吐气。
岂知这一切全是女儿家的痴情呆想,这人哪里是甚么英雄豪杰,原来直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
之徒。她想到伤心之处,只感万念俱灰。完颜康低声道:“妹子,怎么了?”穆念慈不答。
完颜康道:“我妈说,你义父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还没能问个清楚,他们两人就双双去世,
我一直心头胡涂。这身世大事,总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就此定局。”穆念慈心下稍慰,暗
想:“原来他真的还未明白自己身世,那也不能太怪他了。”说道:“拿你金印去见史丞相
之事,再也休提。我去找黄家妹子,取了匕首来救你。”
黄蓉本拟便将匕首还她,但适才听了完颜康一番话,气他为金国谋干大事,心道:“我
爹爹最恨金人,且让他在这里关几天再说。”完颜康却问:“这庄里的道路极为古怪,你怎
认得出?”穆念慈道:“幸得有两位高人在暗中指点,却不知是谁。他们始终不肯露面。”
完颜康沉吟片刻,说道:“妹子,下次你再来,只怕给庄中高手发觉。你如真要救我,就去
给我找一个人。”穆念慈愠道:“我可不去找甚么死丞相、活丞相。”完颜康道:“不是丞
相,是找我师父。”穆念慈“啊”了一声。
完颜康道:“你拿我身边这条腰带去,在腰带的金环上用刀尖刻上‘完颜康有难,在太
湖西畔归云庄’十三个字,到苏州之北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中,找到有九个死人骷髅头叠在
一起,叠成样子是上一中三下五,就把这腰带放在第一个骷髅头之下。”穆念慈愈听愈奇,
问道:“干甚么啊?”完颜康道:“我师父双眼已盲,她摸到金环上刻的字,就会前来救
我。因此这些字可要刻得深些。”穆念慈道:“你师父不是那位长春真人丘道长么?他眼睛
怎会盲了?”完颜康道:“不是这个姓丘的道人,是我另外一位师父。你放了腰带之后,不
可停留,须得立即离开。我师父脾气古怪,如发觉骷髅头之旁有人,说不定会伤害于你。她
武功极高,必能救我脱难。你只在苏州玄妙观前等我便了。”穆念慈道:“你得立个誓,决
不能再认贼作父,卖国害民。”完颜康怫然不悦,说道:“我一切弄明白之后,自然会照良
心行事。你这时逼我立誓,又有甚么用?你不肯为我去求救,也由得你。”
穆念慈道:“好!我去给你报信。”从他身上解下腰带。完颜康道:“妹子,你要走
了?过来让我亲亲。”穆念慈道:“不!”站起来走向门口。完颜康道:“只怕不等师父来
救,他们先将我杀了,那我可永远见不到你啦。”穆念慈心中一软,叹了口长气,走近身
去,偎在他怀中,让他在脸上亲了几下,忽然斩钉截铁的道:“将来要是你不做好人,我也
无法可想,只怨我命苦,惟有死在你的面前。”
完颜康软玉在怀,只想和她温存一番,说些亲热的言语,多半就此令她回心转意,终于
答允拿了金印去见史丞相,正觉她身子颤抖,呼吸渐促,显是情动,万不料她竟会说出这般
话来,只呆得一呆,穆念慈已站起离怀,走出门去。出来时黄蓉如前给她指路,穆念慈奔到
围墙之下,轻轻叫道:“前辈既不肯露面,小女子只得望空叩谢大德。”说罢跪在地下,磕
了三个头。只听得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啊哟,这可不敢当!”抬起头来,繁
星在天,花影遍地,哪里有半个人影?穆念慈好生奇怪,听声音依稀似是黄蓉,但想她怎么
会在此地,又怎识得庄中希奇古怪的道路?沿路思索,始终不得其解,走出离庄十余里,在
一棵大树下打个盹儿,等到天明,乘了船过得太湖,来到苏州。
那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虽然比不得京城杭州,却也是锦绣盈城,花光满路。南宋君臣
苟安于江南半壁江山,早忘了北地百姓呻吟于金人铁蹄下之苦。苏杭本就富庶,有道是: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时淮河以南的财赋更尽集于此,是以苏杭二州庭园之丽,人物
之盛,天下诸城莫可与京。穆念慈此时于这繁华景象自是无心观赏,找了个隐僻所在,先将
完颜康嘱咐的那十三个字在腰带上细心刻好,抚摸腰带,想起不久之前,这金带还是围在那
人腰间,只盼他平安无恙,又再将这金带围到身上;更盼他深明大义,自己得与他缔结鸳
盟,亲手将这带子给他系上。痴痴的想了一会,将腰带系在自己衣衫之内,忍不住心中一
荡:“这条带子,便如是他手臂抱着我的腰一般。”霎时间红晕满脸,再也不敢多想。在一
家面馆中匆匆吃了些面点,眼见太阳偏西,当即赶向北郊,依着完颜康所说路径去找寻他师
父。
愈走道路愈是荒凉,眼见太阳没入山后,远处传来一声声怪鸟鸣叫,心中不禁惴惴。她
离开大道,向山后坳谷中找寻,直到天将全黑,全不见完颜康所说那一堆骷髅骨的踪影。心
下琢磨,且看附近是否有甚么人家,权且借宿一宵,明天早晨再找。当下奔上一个山丘,四
下跳望,遥见西边山旁有所屋宇,心中一喜,当即拔足奔去。走到临近,见是一座破庙,门
楣上一块破匾写着“土地庙”三字,在门上轻轻一推,那门砰的一声,向后便倒,地下灰土
飞扬,原来那庙已久无人居。她走进殿去,只见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神像上满是蛛网尘
垢。她按住供桌用力掀了两下,桌子尚喜完好,于是找些草来拭抹干净,再将破门竖起,吃
了些干粮,把背上包裹当作枕头,就在供桌上睡倒,心里一静,立刻想起完颜康的为人,又
是伤心,又是惭愧,不禁流下泪来,但念到他的柔情蜜意,心头又不禁甜丝丝地,这般东思
西想,柔肠百转,直到天交二更方才睡着。睡到半夜,蒙胧中忽听得庙外有一阵飕飕异声,
一凛之下,坐起身来,声音更加响了。忙奔到门口向外望去,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皓月之
下,几千条青蛇蜿蜓东去,阵阵腥味从门缝中传了进来。过了良久,青蛇才渐稀少,忽听脚
步声响,三个白衣男子手持长杆,押在蛇阵之后。她缩在门后不敢再看,只怕被他们发觉,
耳听得脚步声过去,再在门缝中张望。此时蛇群过尽,荒郊寂静无声,她如在梦寐,真难相
信适才亲眼所见的情景竟是真事。
缓缓推开破门,向四下一望,朝着群蛇去路走了几步,已瞧不到那几个白衣男子的背
影,才稍宽心,正待回庙,忽见远处岩石上月光照射处有堆白色物事,模样甚是诡异。她走
近看时,低低惊呼一声,正是一堆整整齐齐的骷髅头,上一中三下五,不多不少,恰是九颗
白骨骷髅头。她整日就在找寻这九个骷髅头,然而在深夜之中蓦地见到,形状又如此可怖,
却也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慢慢走近,从怀中取出完颜康的腰带,伸右手去拿最上面的那颗骷
髅,手臂微微发抖,刚一摸到,五个手指恰好陷入骷髅顶上五个小孔,这一下全然出乎她意
料之外,就像骷髅张口咬住了她五指一般,伸手一甩,却将骷髅头带了起来。她大叫一声,
转身便逃,奔出三步,才想到全是自己吓自己,不禁失笑,当下将腰带放在三颗骷髅之上,
再将顶端一颗压在带上,心想:“他的师父也真古怪,却不知模样又是怎生可怕?”她放好
之后,心中默祝:“但愿师父你老人家拿到腰带,立刻去将他救出,命他改邪归正,从此做
个好人。”心中正想着那身缠铁索、手戴铁铐、模样英俊、言语动人的完颜康时,突觉肩头
有人轻轻一拍。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回头,右足急点,已跃过了骷髅堆,双掌护
胸,这才转身,哪知她刚刚转身,后面肩头又有人轻轻一拍。
她接连五六次转身,始终见不到背后人影,真不知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她吓得出了一
身冷汗,不敢再动,颤着声音叫道:“你是谁?”身后有人俯头过来在她颈上一嗅,笑道:
“好香!你猜我是谁。”穆念慈急转身子,只见一人儒生打扮,手挥折扇,神态潇洒,正是
在北京逼死她义父义母的凶手之一欧阳克。她惊怒交集,料知不敌,回身就奔。欧阳克却已
转在她的面前,张开双臂,笑吟吟的等着,她只要再冲几步,正好撞入他的怀里。穆念慈急
收脚步,向左狂奔,只逃出数丈,那人又已等在前面。她连换了几个方向,始终摆脱不开。
欧阳克见她花容失色,更是高兴,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却偏要尽情戏弄一番,犹如恶猫捉住
老鼠,故意擒之又纵、纵之又擒的以资玩乐一般。穆念慈眼见势危,从腰间拔出柳叶刀,刷
刷两刀,向他迎头砍去。欧阳克笑道:“啊哟,别动粗!”身子微侧,右手将她双臂带在外
档,左手倏地穿出,已搂住她纤腰。穆念慈出手挣扎,只感虎口一麻,柳叶刀已被他夺去抛
下,自己身子刚刚挣脱,立时又被他双手抱着。这一下就如黄蓉在完颜康的钦使行辕外抱住
她一般,对方双手恰好扣住自己脉门,再也动弹不得。欧阳克笑得甚是轻薄,说道:“你拜
我为师,就马上放你,再教你这一招的法门,就只怕那时你反要我整日抱住你不放了。”穆
念慈被他双臂搂紧,他右手又在自己脸蛋上轻轻抚摸,知他不怀好意,心中大急,不觉晕
去。过了一会悠悠醒转,只感全身酸软,有人紧紧搂住自己,迷糊之中,还道又已归于完颜
康的怀抱,不自禁的心头一喜,睁开眼来,却见抱着自己的竟是欧阳克。她又羞又急,挣扎
着想要跃起,身子竟自不能移动,张口想喊,才知嘴巴已被他用手帕缚住。只见他盘膝坐在
地下,脸上神色却显得甚是焦虑紧张,左右各坐着八名白衣女子,每人手中均执兵器,人人
凝视着岩石上那堆白骨骷髅,默不作声。
穆念慈好生奇怪,不知他们在捣甚么鬼,回头一望,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见欧阳克身
后伏着几千几万条青蛇,蛇身不动,口中舌头却不住摇晃,月光下数万条分叉的红舌波荡起
伏,化成一片舌海,煞是惊人。蛇群中站着三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似乎均有所待,正是
先前曾见到过的。她不敢多看,回过头来,再看那九个骷髅和微微闪光的金环腰带,突然惊
悟:“啊,他们是在等他的师父来临。瞧这神情,显然是布好了阵势向他寻仇,要是他师父
孤身到此,怎能抵敌?何况尚有这许多毒蛇。”她心下十分焦急,只盼完颜康的师父不来,
却又盼他师父前来大显神通,打败这恶人而搭救自己。等了半个多时辰,月亮渐高,她见欧
阳克时时抬头望月,心想:“莫非他师父要等月至中天,这才出现么?”眼见月亮升过松树
梢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四野虫声唧唧,偶然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更无别般声息。欧阳
克望望月亮,将穆念慈放在身旁一个女子怀里,右手取出折扇,眼睛盯住了山边的转角。穆
念慈知道他们等候之人不久就要过来。静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传过来一声尖锐惨厉的啸
声,瞬时之间,啸声已到临近,眼前人影晃动,一个头披长发的女人从山崖间转了出来,她
一过山崖,立时放慢脚步,似已察觉左近有人。正是铁尸梅超风到了。梅超风自得郭靖传了
几句修习内功的秘诀之后,潜心研练,只一个月功夫,两腿已能行走如常,内功更大有进
益。她既知江南六怪已从蒙古回来,决意追去报仇,乘着小王爷出任钦使,便随伴南下。她
每天子夜修练秘功,乘船诸多不便,因此自行每晚陆行,和完颜康约好在苏州会齐。岂知完
颜康已落入太湖群雄手中,更不知欧阳克为了要报复杀姬裂衣之辱,更要夺她的《九阴真
经》,大集群蛇,探到了她夜中必到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
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她惊
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折扇轻挥,站起身来,便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
出,忽见崖后又转出一人,他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戴
方巾,是个文土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
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
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克细看他的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但见
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说
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之下,不寒而栗。欧阳克定了
定神,但见梅超风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手就是凶辣无伦,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
手势,三名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八名白衣女子端坐不动,想是身上均有
伏蛇药物,是以群蛇绕过八女,径自向前。梅超风听到群蛇奔行窜跃之声,便知乃是无数蛇
虫,心下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千成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
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
难道便是他的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
住全身,只一盏茶功夫,她前后左右均已被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
上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
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
甚么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
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可就不用说了。梅超风对他说话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
了,月色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个时辰,我等到你天
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
这时已不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
的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说道:“梅大姊,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
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抱着这烂本子还有甚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
既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先撤开蛇阵。”欧阳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
抛出来。”这《九阴真经》刺在亡夫的腹皮之上,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肯交出?
打定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穆念慈张口想叫:“你跃上树
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于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却不知左近就有几棵高
大的松树,心想这般僵持下去,自己内力终须耗竭,当下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
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罢。”欧阳克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右手急
扬。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便见两名白衣女子倒了下去。欧阳克危急中着地
滚倒,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
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
是着急。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旁
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尸于地,但毒蛇成千成万,怎能突围?欧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
毒,却也不敢十分逼近。又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烦躁焦急,呼吸已感粗
重,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当下将鞭圈逐步缩小,以节劲力。欧阳克暗喜,驱蛇向
前,步步进逼,却也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只待在紧急关头跃前
抢经。耳听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住经文,神色惨然,低低咒骂:“我大仇未
复,想不到今夜将性命送在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
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欧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
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月色如昼之际,于他何时爬
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
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
上真有鬼魅不成?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只感全身
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
神,只见群蛇争先恐后的涌到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摆脑的舞动。驱蛇的三个
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树下,围着乱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
痕的脸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哪里还知疼痛。欧阳克大惊,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
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
描淡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
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
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住
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
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的引
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已跌倒在地,将自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
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好在手
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乱之极。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
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咬,乘
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
不到丝毫箫声,这才稍稍宽心,但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心头
只是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
天在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
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道:“咱们
还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
“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
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
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与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只是
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计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
郭靖承受,那却可糟了,因此完颜康还是悔改的为妙。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
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也就
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我们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过了两日,
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他们多住一时。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
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盘,盘
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
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头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
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来。陆冠英早知这骷髅头来得古怪,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是太
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见父亲如此惊惶,竟是吓得面色苍白,倒是大出
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人放在盒子里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没
细问。拿到帐房打开盒子,却是这个东西,去找那送礼的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
间有甚么蹊跷?”陆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根手指刚好插入。陆冠英
惊道:“难道这五个洞儿是用手指戳的?指力这么厉害?”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
道:“你叫人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无锡城里北庄暂住。传令各寨寨主,约束人众,三
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
陆冠英大奇,问道:“爹,干甚么呀?”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与两位
萍水相逢,极是投缘,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了两个极厉害的冤家,眼下便要来
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将来
尚有重见之日。不过……不过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说着苦笑摇头,转头向书僮道:“取四
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过不多时,书僮取来黄金,陆庄主双手奉给郭靖,说道:“这位姑娘才貌双全,与郭兄
真是天生佳偶。在下这一点点菲仪,聊为他日两位成婚的贺礼,请予笑纳。”
黄蓉脸上飞红,心道:“这人眼光好厉害,原来早已看出了我是女子。怎么他知道我和
靖哥哥还没成亲?”郭靖不善客套,只得谢了收下。陆庄主拿起桌旁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
朱红药丸,用绵纸包了,说道:“在下别无他长,昔日曾由恩师授得一些医药道理,这几颗
药丸配制倒化了一点功夫,服后延年益寿。咱们相识一番,算是在下一点微末的敬意。”
药丸倒出来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黄蓉闻到气息,就知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帮父
亲搜集九种花瓣上清展的露水,知道调配这药丸要凑天时季节,极费功夫,至于所用药材多
属珍异,更不用说,这数十颗药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九花玉露丸调制不易,我们每
人拜受两颗,已是极感盛情。”陆庄主微微一惊,问道:“姑娘怎识得这药丸的名字?”黄
蓉道:“小妹幼时身子单弱,曾由一位高僧赐过三颗,服了很是见效,因是得知。”陆庄主
惨然一笑,道:“两位不必推却,反正我留着也是白饶。”黄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
再说,当即收下。陆庄主道:“这里已备下船只,请两位即速过湖,路上不论遇上甚么怪异
动静,千万不可理会,要紧要紧!”语气极为郑重。郭靖待要声言留下相助,却见黄蓉连使
眼色,只得点头答应。黄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请教。”陆庄主道:“姑娘请说。”黄
蓉道:“庄主既知有厉害对头要来寻仇,明知不敌,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
亏。”陆庄主叹了口气道:“这两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这两人之赐。二十
年来,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寻他们算帐,今日他们自行赶上门来,不管怎样,定当决死
一拚。再说,他们得罪了我师父,我自己的怨仇还在其次,师门大仇,决计不能罢休。我也
没盼望能胜得他两人,只求拚个同归于尽,也算是报答师父待我的恩义。”黄蓉寻思:“他
怎么说是两人?嗯,是了,他只道铜尸陈玄风尚在人间。但不知他怎样与这两人结的仇?这
是他的倒霉事,也不便细问,另一件事却好生奇怪。”当下问道:“陆庄主,你瞧出我是个
女扮男装,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和他还没成亲?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间屋子里么?”陆
庄主给她这么一问,登时窘住,心道:“你还是黄花闺女,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这话倒难
以说得明白。你这位姑娘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怎么在这上头这样胡涂?”正自思量如何回
答,陆冠英走进房来,低声道:“传过令啦。不过张、顾、王、谭四位寨主说甚么也不肯
去,说道就是砍了他们的脑袋,也要在归云庄留守。”陆庄主叹道:“难得他们如此义气!
你快送这两位贵客走罢。
黄蓉、郭靖和陆庄主行礼作别,陆冠英送出庄去。庄丁已将小红马和驴子牵在船中。郭
靖在黄蓉耳边轻声问道:“上船不上?”黄蓉也轻声道:“去一程再回来。”陆冠英心中烦
乱,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敌,哪去留心两人私语。郭黄二人正要上船,黄蓉一瞥眼
间,忽见湖滨远处一人快步走来,头上竟然顶着一口大缸,模样极为诡异。这人足不停步的
过来,郭靖与陆冠英也随即见到。待他走近,只见是个白须老头,身穿黄葛短衫,右手挥着
一把大蒲扇,轻飘飘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铁铸成,看模样总有数百斤重。那人走过陆
冠英身旁,对众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的过去,走出数步,身子微摆,缸中忽然泼出些水
来。原来缸中盛满清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个老头子将这样一口大铁缸顶
在头上,竟是行若无事,武功实在高得出奇。陆冠英心头一凛:“难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对
头?”当下顾不得危险,发足跟去。郭、黄二人对望了一眼,当即跟在他后面。郭靖曾听六
位师父说起当日在嘉兴醉仙楼头与丘处机比武之事,丘处机其时手托铜缸,见师父们用手比
拟,显然还不及这口铁缸之大,难道眼前这老人的武功尚在长春子丘处机之上?那老者走出
里许,来到了一条小河之滨,四下都是乱坟。陆冠英心想:“这里并无桥梁,瞧他是沿河东
行呢还是向西?”他心念方动,却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那老者足不停步的从河面上走了过
去,身形凝稳,河水只浸及小腿。他过了对岸,将大铁缸放在山边长草之中,飞身跃在水
面,又一步步的走回。黄蓉与郭靖都曾听长辈谈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别说从未听过头顶铁缸
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此刻亲眼
见到,却又不由得不信,心中对那老者钦佩无已。
那老者一捋白须,哈哈大笑,向陆冠英道:“阁下便是太湖群雄之首的陆少庄主了?”
陆冠英躬身道:“不敢,请教太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黄二人一指道:“还有两个小
哥,一起过来罢。”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到郭、黄跟在后面,微感惊讶。原来郭、黄二人轻
功了得,跟踪时不发声响,而陆冠英全神注视着老者,竟未察觉两人在后。
郭、黄二人拜倒,齐称:“晚辈叩见太公。”那老者呵呵笑道:“免了,免了。”向陆
冠英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们找个地方坐坐。”陆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
不是我爹爹对头?”当即单刀直入,问道:“太公可识得家父?”那老者道:“陆庄主么?
老夫倒未曾见过。”陆冠英见他似非说谎,又问:“家父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礼物,太公可
知道这件事么?”那老者问道:“甚么奇怪礼物?”陆冠英道:“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头
顶有五个洞孔。”那老者道:“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闹着玩么?”陆冠英心道:“此
人武功深不可测,若要和爹爹为难,必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门来,何必骗人撒谎?他既真的不
知,我何不邀他来到庄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厉害的对头也不足惧了。”想到此
处,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若蒙太公不弃,请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
好。”陆冠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请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这两个小哥也是贵庄的罢。”陆冠英道:“这两位是家父的朋
友。”那老者不再理会,昂然而行,郭、黄二人跟随在后。到得归云庄上,陆冠英请那老者
在前厅坐下,飞奔入内报知父亲。
过不多时,陆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两名家丁从内抬了出来,向那老者作揖行礼,说
道:“小可不知高人驾临,有失迎迓,罪过罪过。”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礼,淡淡的
道:“陆庄主不必多礼。”陆庄主道:“敢问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名叫
千仞。”陆庄主惊道:“敢是江湖上人称铁掌水上飘的裘老前辈?”裘千仞微微一笑,道:
“你倒好记性,还记得这个外号。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别人早忘记
啦!”“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确是非同小可。陆庄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铁掌
帮的帮主,本来雄霸湖广,后来不知何故,忽然封剑归隐,时日隔得久了,江湖后辈便都不
知道他的名头,见他突然这时候到来,好生惊疑,问道:“裘老前辈驾临敝地,不知有何贵
干?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当得效劳。”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事,
总是老夫心肠软,尘缘未尽……嗯,我想借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做会功夫,咱们晚间慢慢细
说。”陆庄主见他神色间似无恶意,但总不放心,问道:“老前辈道上可曾撞到黑风双煞
么?”裘千仞道:“黑风双煞?这对恶鬼还没死么?”陆庄主听了这两句话心中大慰,说
道:“英儿,请裘老前辈去我书房休息。”裘千仞向各人点点头,随了陆冠英走向后面。
陆庄主虽没见过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
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也曾邀他到场,只是他适有要事,未能赴约,但既受到邀请,
自是武功卓绝,非同小可,纵使不及王重阳等五人,谅亦相差不远,有他在这里,黑风双煞
是不能为恶的了,当下向郭靖及黄蓉道:“两位还没走,真好极了。这位裘老前辈武功极
高,常人难以望其项背,天幸今日凑巧到来,我还忌惮甚么对头?待会两位请自行在卧室中
休息,只要别出房门,那就没事。”黄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热闹,成么?”陆庄主沉吟
道:“就怕对头来的人多,在下照应不到,误伤了两位。好罢,待会两位请坐在我身旁,不
可远离。有裘老前辈在此,鼠辈再多,又何足道哉!”黄蓉拍手笑道:“我就爱瞧人家打
架。那天你打那个金国小王爷,真好看极啦。”
陆庄主道:“这次来的是那个小王爷的师父,本事可比他大得多,因此我担了心。”黄
蓉道:“咦,你怎么知道?”陆庄主道:“黄姑娘,武功上的事儿,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
国小王爷以手指伤我英儿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髅头顶上戳五个洞孔的武功。”黄蓉道:
“哪,我明白啦。王献之的字是王羲之教的,王羲之是跟卫夫人学的,卫夫人又是以钟繇为
师,行家一瞧,就知道谁的书画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陆庄主笑道:“姑娘真是聪明绝顶,
一点便透。只见我这两个对头奸恶狠毒,比之钟王,却是有辱先贤了。”
黄蓉拉拉郭靖的手,说道:“咱们去瞧瞧那白胡子老公公在练甚么功夫。”陆庄主惊
道:“唉,使不得,别惹恼了他。”黄蓉笑道:“不要紧。”站起身便走。
陆庄主坐在椅上,行动不得,心中甚是着急:“这姑娘好不顽皮,这哪里是偷看得
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赶向书房,要设法拦阻,只见郭黄二人已弯了腰,俯眼在纸窗
上向里张望。黄蓉听得庄丁的足步声,急忙转身摇手,示意不可声张,同时连连向陆庄主招
手,要他过来观看。陆庄主生怕要是不去,这位小姐发起娇嗔来,非惊动裘千仞不可,当下
命庄丁放轻脚步,将自己扶过去,俯眼窗纸,在黄蓉弄破的小孔中向里一张,不禁大奇,只
见裘千仞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嘴里正喷出一缕缕的烟雾,连续不断。
陆庄主是武学名家的弟子,早年随师学艺之时,常听师父说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学,却
从未曾听说口中能喷烟雾的,当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别再偷看。郭靖尊重主
人,同时也觉不该窥人隐秘,当即站直身子,牵了黄蓉的手,随陆庄主来到内堂。黄蓉笑
道:“这老头儿好玩得紧,肚子里生了柴烧火!”陆庄主道:“那你又不懂啦,这是一门厉
害之极的内功。”黄蓉道:“难道他嘴里能喷出火来烧死人么?”这句话倒非假作痴呆,裘
千仞这般古怪功夫,她确是极为纳罕。陆庄主道:“火是一定喷不出来的,不过既能有如此
精湛的内功,想来摘花采叶都能伤人了。”黄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陆庄主微微一
笑,说道:“姑娘好聪明。”
原来唐时有无名氏作小词《菩萨蛮》一首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
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这首词流传很广,后来出了一桩案子,一个恶妇把丈夫两条腿打断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后,
曾笑对宰相道:“这不是‘碎挼花打人’么?”是以黄蓉用了这个典故。
陆庄主见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陆冠英传出令去,派人在湖面与各处道路上四
下巡逻,见到行相奇特之人,便以礼相敬,请上庄来;又命人大开庄门,只待迎宾。到得傍
晚,归云庄大厅中点起数十支巨烛,照耀得白昼相似,中间开了一席酒席,陆冠英亲自去请
裘千仞出来坐在首席。郭靖与黄蓉坐了次席,陆庄主与陆冠英在下首相陪。陆庄主敬了酒
后,不敢动问裘千仞的来意,只说些风土人情不相干的闲话。酒过数巡,裘千仞道:“陆老
弟,你们归云庄是太湖群雄的首脑,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两手,给老夫开开
眼界么?”陆庄主忙道:“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如何敢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再说晚辈残废
已久,从前恩师所传的一点功夫,也早搁下了。”裘千仞道:“尊师是哪一位?说来老夫或
许相识。”陆庄主一声长叹,脸色惨然,过了良久,才道:“晚辈愚鲁,未能好生侍奉恩
师,复为人所累,致不容于师门。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师清誉。还请前辈见谅。”陆冠
英心想:“原来爹爹是被师父逐出的,因此他从不显露会武,连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学高手。
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凶伤我,只怕爹爹永远不会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极大的伤心
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难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领袖群雄,何不乘此时机大大振作一番?出了当年这口恶
气,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辈悔之莫及。”陆庄主道:“晚辈身有残疾,无德无能,老前辈的教
诲虽是金石良言,晚辈却是力不从心。”裘千仞道:“老弟过谦了。在下眼见有一条明路,
却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陆庄主道:“敢请老前辈指点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
菜,却不接口。陆庄主知道这人隐姓埋名二十余年,这时突然在江南出现,必是有所为而
来,他是前辈高人,不便直言探问,只好由他自说。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愿见示师门,
那也罢了。归云庄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门弟子。”陆庄主微笑道:“归云庄的事,向
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
中的好手,那是少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老朽开开眼界
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加指点,那真是孩儿的造化。”陆冠英也盼望他指点
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旷世难逢,只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当下走到厅
中,说道:“请太公指点。”拉开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罗汉伏虎拳”来,拳风虎
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功有独到之处,打得片刻,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
影摇晃,四座风生。众庄丁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一声,威风凛凛,宛然便似
一头大虫。便在纵跃翻扑之际,突然左掌竖立,成如来佛掌之形。原来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
罗汉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
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后砰的一拳,击在地下,着拳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冠英托地
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像,更不稍有晃动。郭靖与黄蓉大
声喝彩,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
微笑。陆庄主问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还罢了。”陆庄主道:
“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但说
到制胜克敌,却是无用。”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郭靖也是好生不
解:“少庄主的武功虽非极高,但怎么能说‘无用’?”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
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一块砖头。只见他双手也不怎么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两块砖头
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簌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齐大惊失色。
裘千仞将桌面上的砖粉扫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
拳碎砖,当然也算不易。但你想,敌人又不是砖头,岂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动?任由你伸
拳去打?再说,敌人的内劲若是强过了你,你这拳打在他身上,反弹出来,自己不免反受重
伤。”陆冠英默然点头。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之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夫的,也
只寥寥这么几个而已。”黄蓉问道:“是哪几个?”裘千仞道:“武林中自来都说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天下之最。讲到功力深厚,确以中神通王重阳居首,另外四
人嘛,也算各有独到之处。但有长必有短,只要明白了各人的短处,攻隙击弱,要制服他们
却也不难。”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惊。陆冠英未知这五人威名,反
而并不如何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头顶铁缸、踏水过河,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项绝技,心
下甚是佩服,这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言下颇有轻视之意,不禁气恼,笑吟吟的问道:“那么
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下,岂不甚好?”裘千仞道:“王重阳是已经过世了。那
年华山论剑,我适逢家有要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老道士得了去。当
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这部经就归谁,当时比了七日七夜,东邪、
西毒、南帝、北丐尽皆服输。后来王重阳逝世,于是又起波折。听说那老道临死之时,将这
部经书传给了他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对手,给他抢了半部经
去。这件事后来如何了结,就不知道了。”
黄蓉与郭靖均想:“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周折。那半部经书却又给黑风双煞盗了去。”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书该归您所有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
跟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两,这些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
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还有二次华山论剑么?”裘
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要死,年轻的英雄要出来。屈指再过一年,又是华山论剑
之期,可是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么后起之秀?眼见相争的还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唉,后
继无人,看来武学衰微,却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说着不住摇头,甚为感慨。黄蓉道:
“您老人家明年上华山吗?要是您去,带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
千仞道:“嘿,孩子话!那岂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了,还争这虚
名干甚么?不过眼下有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气运,我若是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免
不得万民遭劫,生灵涂炭,实是无穷之祸。”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裘千仞道:
“这是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
庄主是我好朋友,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却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位姑娘好顽皮,但也不
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说了,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
郭靖心想:“我们跟他非亲非故,既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晚
辈二人告辞。”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
人,请坐,请坐。”说着伸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非奇大,只是长者有命,不
敢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宋就是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
道么?”各人听他出语惊人,无不耸然动容。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
仆也不要过来。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便要大举南征,这次兵
势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郭靖惊道:“那
么裘老前辈快去禀告大宋朝廷,好得早作防备,计议迎敌。”裘千仞白了他一眼,说道:
“年轻人懂得甚么?宋朝若是有了防备,只有兵祸更惨。”陆庄主等都不明其意,怔怔的瞧
着他。只听他说道:“我苦思良久,要天下百姓能够安居乐业,锦绣江山不致化为一片焦
土,只有一条路。老夫不远千里来到江南,为的就是这件事。听说宝庄拿住了大金国的小王
爷与兵马指挥使段大人,请他们一起到席上来谈谈如何?”陆庄主不知他如何得讯,忙命庄
丁将两人押上来,除去足镣手铐,命两人坐在下首,却不命人给他们杯筷。郭靖与黄蓉见完
颜康被羁数日,颇见憔悴。那段大人年纪五十开外,满面胡子,神色甚是惶恐。
裘千仞向完颜康道:“小王爷受惊了。”完颜康点点头,心想:“郭、黄二人在此不知
何事?”那日他在陆庄主书房中打斗,慌乱之际,没见到他二人避在书架之侧。这时三人相
互瞧了几眼,也不招呼。裘千仞向陆庄主道:“宝庄眼前有一桩天大的富贵,老弟见而不
取,却是为何?”陆庄主奇道:“晚辈厕身草莽,有何富贵可言?”裘千仞道:“金兵南
下,大战一起,势必多伤人命。老弟结连江南豪杰,一齐奋起,设法消弭了这场兵祸,岂不
是好?”陆庄主心想:“这确是大事。”忙道:“能为国家出一把力,救民于水火之中,原
是我辈份所当为之事。晚辈心存忠义,但朝廷不明,奸道当道,空有此志,也是枉然。求老
前辈指点一条明路,晚辈深感恩德。至于富贵甚么的,晚辈却决不贪求。”裘千仞连捋胡
子,哈哈大笑,正要说话,一名庄丁飞奔前来,说道:“张寨主在湖里迎到了六位异人,已
到庄前。”陆庄主脸上变色,叫道:“快请。”心想:“怎么共有六人?黑风双煞尚有帮
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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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桃花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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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五男一女,走进厅来,却是江南六怪。他们自北南来,离故乡日近,这天经过太
湖,忽有江湖人物上船来殷勤接待。六怪离乡已久,不明江南武林现况,当下也不显示自己
身份,只朱聪用江湖切口与他们对答了几句。上船来的原来是归云庄统下的张寨主,他奉了
陆冠英之命,在湖上迎迓老庄主的对头,听得哨探的小喽啰报知江南六怪形相奇异,身携兵
刃,料想必是庄主等候之人,心中又是忌惮又是厌恨,迎接六人进庄。郭靖斗然见到六位师
父,大喜过望,抢出去跪倒磕头,叫道:“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六师父、七
师父,你们都来了,那真好极啦。”他把六位师父一一叫到,未免啰唆,然语意诚挚,显是
十分欣喜。六怪虽然恼怒郭靖随黄蓉而去,但毕竟对他甚是钟爱,出其不意的在此相逢,心
头一喜,原来的气恼不由得消了大半。韩宝驹骂道:“小子,你那小妖精呢?”韩小莹眼
尖,已见到黄蓉身穿男装,坐在席上,拉了拉韩宝驹的衣襟,低声道:“这些事慢慢再
说。”陆庄主本也以为对头到了,眼见那六人并不相识,郭靖又叫他们师父,当即宽心,拱
手说道:“在下腿上有病,不能起立,请各位恕罪。”忙命庄客再开一席酒筵。郭靖说了六
位师父的名头。陆庄主大喜,道:“在下久闻六侠英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神态着实
亲热。那裘千仞却大刺刺的坐在首席,听到六怪的名字,只微微一笑,自顾饮酒吃菜。韩宝
驹第一个有气,问道:“这位是谁?”陆庄主道:“好教六侠欢喜,这位是当今武林中的泰
山北斗、前辈高人。”六侠吃了一惊。韩小莹道:“是桃花岛黄药师?”韩宝驹道:“莫非
是九指神丐?”陆庄主道:“都不是。这位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柯镇恶惊道:“是裘
千仞老前辈?”裘千仞仰天大笑,神情甚是得意。这时庄客已开了筵席,六怪依次就座。郭
靖也去师父一席共座,拉黄蓉同去时,黄蓉却笑着摇头,不肯和六怪同席。陆庄主笑道:
“我只道郭老弟不会武功,哪知却是名门弟子,良贾深藏若虚,在下真是走眼了。”郭靖站
起身来,说道:“弟子一点微末功夫,受师父们教诲,不敢在人前炫示,请庄主恕罪。”柯
镇恶听了两人对答,知道郭靖懂得谦抑,心下也自喜欢。裘千仞道:“六侠也算得是江南武
林的成名人物了,老夫正有一件大事,能得六侠襄助,那就更好。”陆庄主道:“六位进来
时,裘老前辈正要说这件事。现下就请老前辈指点明路。”裘千仞道:“咱们身在武林,最
要紧的是侠义为怀,救民疾苦。现下眼见金国大兵指日南下,宋朝要是不知好歹,不肯降
顺,交起兵来不知要杀伤多少生灵。常言道得好:‘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老夫这番南
来,就是要联络江南豪杰,响应金兵,好教宋朝眼看内外夹攻,无能为力,就此不战而降。
这件大事一成,且别说功名富贵,单是天下百姓感恩戴德,已然不枉了咱们一副好身手、不
枉了‘侠义’二字。”此言一出,江南六怪勃然变色,韩氏兄妹立时就要发作。全金发坐在
两人之间,双手分拉他们衣襟,眼睛向陆庄主一飘,示意看主人如何说话。
陆庄主对裘千仞本来敬佩得五体投地,忽然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大为惊讶,陪笑
道:“晚辈虽然不肖,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金兵既要南下夺我江山,害我百
姓,晚辈必当追随江南豪杰,誓死与之周旋。老前辈适才所说,想是故意试探晚辈来着。”
裘千仞道:“老弟怎地目光如此短浅?相助朝廷抗金,有何好处?最多是个岳武穆,也只落
得风波亭惨死。”陆庄主惊怒交迸,原本指望他出手相助对付黑风双煞,哪知他空负绝艺,
为人却这般无耻,袍袖一拂,凛然说道:“晚辈今日有对头前来寻仇,本望老前辈仗义相
助,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晚辈就是颈血溅地,也不敢有劳大驾了,请罢。”双手一拱,竟
是立即逐客。江南六怪与郭靖、黄蓉听了,都是暗暗佩服。裘千仞微笑不语,左手握住酒
杯,右手两指捏着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伸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
声,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了出去,跌落在桌面之上。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中,只见杯口平
平整整的矮了一截,原来竟以内功将酒杯削去了一圈。击碎酒杯不难,但举掌轻挥,竟将酒
杯如此平整光滑的切为两截,功力实是深到了极处。陆庄主知他挟艺相胁,正自沉吟对付之
策,那边早恼了马王神韩宝驹。他一跃离座,站在席前,叫道:“无耻老匹夫,你我来见个
高下。”裘千仞说道:“久闻江南七怪的名头,今日正好试试真假,六位一齐上罢。”陆庄
主知道韩宝驹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听他叫六人同上,正合心意,忙道:“江南六侠向来齐进
齐退,对敌一人是六个人,对敌千军万马也只是六个人,向来没哪一位肯落后的。”朱聪知
他言中之意,叫:“好,我六兄弟今日就来会会你这位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手一摆,五怪
一齐离座。裘千仞站起身来,端了原来坐的那张椅子,缓步走到厅心,将椅放下,坐了下
去,右足架在左足之上,不住摇晃,不动声色的道:“老夫就坐着和各位玩玩。”柯镇恶等
倒抽了一口凉气,均知此人若非有绝顶武功,怎敢如此托大?郭靖见过裘千仞诸般古怪本
事,知道六位师父决非对手,自己身受师父重恩,岂能不先挡一阵?虽然一动手自己非死即
伤,但事到临头,决不能自惜其身,当下急步抢在六怪之前,向裘千仞抱拳说道:“晚辈先
向老前辈讨教几招。”裘千仞一怔,仰起了头哈哈大笑。说道:“父母养你不易,你这条小
命何苦送在此地?”柯镇恶等齐声叫道:“靖儿走开!”郭靖怕众师父拦阻,不敢多言,左
腿微屈,右手画个圆圈,呼的一掌推出。这一招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经
过这些时日的不断苦练,比之洪七公初传之时,威力已强了不少。裘千仞见韩宝驹跃出之时
功夫也不如何高强,心想他们的弟子更属寻常,哪知他这一掌打来势道竟这般强劲,双足急
点,跃在半空,只听喀喇一声,他所坐的那张紫檀木椅子已被郭靖一掌打塌。裘千仞落下地
来,神色间竟有三分狼狈,怒喝:“小子无礼!”郭靖存着忌惮之心,不敢跟着进击,说
道:“请前辈赐教。”黄蓉存心要扰乱裘千仞心神,叫道:“靖哥哥,别跟这糟老头子客
气!”裘千仞成名以来,谁敢当面呼他“糟老头子”?大怒之下,便要纵身过去发掌相击,
但转念想起自己身份,冷笑一声,先出右手虚引,再发左手摩眉掌,见郭靖侧身闪避,引手
立时钩拿回撤,摩眉掌顺手搏进,转身坐盘,右手迅即挑出,已变塌掌。黄蓉叫道:“那有
甚么希奇?这是‘通臂六合掌’中的‘孤雁出群’!”裘千仞这套掌法正是“通臂六合
掌”,那是从“通臂五行掌”中变化出来。招数虽然不奇,他却已在这套掌法上花了数十载
寒暑之功。所谓通臂,乃双臂贯为一劲之意,倒不是真的左臂可缩至右臂,右臂可缩至左
臂。郭靖见他右手发出,左手往右手贯劲,左手随发之时,右手往回带撤,以增左手之力,
双手确有相互应援、连环不断之巧,一来见过他诸般奇技,二来应敌时识见不足,心下怯
了,不敢还手招架,只得连连倒退。裘千仞心道:“这少年一掌碎椅,原来只是力大,武功
平常得紧。”当下“穿掌闪劈”、“撩阴掌”、“跨虎蹬山”,越打越是精神。黄蓉见郭靖
要败,心中焦急,走近他身边,只要他一遇险招,立时上前相助。郭靖闪开对方斜身蹬足,
瞥眼只见黄蓉脸色有异,大见关切,心神微分,裘千仞得势不容情,一招“白蛇吐信”,拍
的一掌,平平正正的击在郭靖胸口之上。黄蓉和江南六怪、陆氏父子齐声惊呼,心想以他功
力之深,这一掌正好击在胸口要害,郭靖不死必伤。郭靖吃了这掌,也是大惊失色,但双臂
一振,胸口竟不感如何疼痛,不禁大惑不解。黄蓉见他突然发楞,以为必是被这死老头的掌
力震昏了,忙纵身上前扶住,叫道:“靖哥哥你怎样?”心中一急,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郭靖却道:“没事!我再试试。”挺起胸膛,走到裘千仞面前,叫道:“你是铁掌老英
雄,再打我一掌。”裘千仞大怒,运劲使力,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胸口打了一掌。郭靖哈哈
大笑,叫道:“师父,蓉儿,这老儿武功稀松平常。他不打我倒也罢了,打我一掌,却漏了
底子。”一语方毕,左臂横扫,逼到裘千仞的身前,叫道:“你也吃我一掌!”
裘千仞见他左臂扫来,口中却说“吃我一掌”,心道:“你臂中套拳,谁不知道?”双
手搂怀,来撞他左臂。哪知郭靖这招“龙战于野”是降龙十八掌中十分奥妙的功夫,左臂右
掌,均是可实可虚,非拘一格,眼见敌人挡他左臂,右掌忽起,也是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右
臂连胸之处,裘千仞的身子如纸鹞断线般直向门外飞去。
众人惊叫声中,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伸手抓住裘千仞的衣领,大踏步走进厅来,将他
在地下一放,凝然而立,脸上冷冷的全无笑容。众人瞧这人时,只见她长发披肩,抬头仰
天,正是铁尸梅超风。众人心头一寒,却见她身后还跟着一人,那人身材高瘦,身穿青色布
袍,脸色古怪之极,两颗眼珠似乎尚能微微转动,除此之外,肌肉口鼻,尽皆僵硬如木石,
直是一个死人头装在活人的躯体上,令人一见之下,登时一阵凉气从背脊上直冷下来,人人
的目光与这张脸孔相触,便都不敢再看,立时将头转开,心中怦然而动。
陆庄主万料不到裘千仞名满天下,口出大言,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本是又好气又好
笑,忽见梅超风蓦地到来,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完颜康见到师父,心中大喜,上前
拜见。众人见他二人竟以师徒相称,均感诧异。陆庄主双手一拱,说道:“梅师姊,二十年
前一别,今日终又重会,陈师哥可好?”六怪与郭靖听他叫梅超风为师姊,登时面面相觑,
无不凛然。柯镇恶心道:“今日我们落入了圈套,梅超风一人已不易敌,何况更有她的师
弟。”黄蓉却是暗暗点头:“这庄主的武功文学、谈吐行事,无一不是学我爹爹,我早就疑
心他与我家必有甚么渊源,果然是我爹爹的弟子。”梅超风冷然道:“说话的可是陆乘风陆
师弟?”陆庄主道:“正是兄弟,师姊别来无恙?”梅超风道:“说甚么别来无恙?我双目
已盲,你瞧不出来吗?你玄风师哥也早给人害死了,这可称了你的心意么?”陆乘风又惊又
喜,惊的是黑风双煞横行天下,怎会栽在敌人手里?喜的是强敌少了一人,而剩下的也是双
目已盲,但想到昔日桃花岛同门学艺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害死陈师哥的对头是
谁?师姊可报了仇么?”梅超风道:“我正在到处找寻他们。”陆乘风道:“小弟当得相助
一臂之力,待报了本门怨仇之后,咱们再来清算你我的旧帐。”梅超风哼了一声。
韩宝驹拍桌而起,大嚷:“梅超风,你的仇家就在这里。”便要向梅超风扑去,全金发
急忙伸手拉住。梅超风闻声一呆,说道:“你……你……”裘千仞被郭靖一拳打得痛彻心
肺,这时才疼痛渐止,朗然说道:“说甚么报仇算帐,连自己师父给人害死了都不知道,还
逞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梅超风一翻手,抓住他手腕,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被她
握得痛入骨髓,急叫:“快放手!”梅超风毫不理会,只是喝道:“你说甚么?”裘千仞
道:“桃花岛主黄药师给人害死了!”
陆乘风惊叫:“你这话可真?”裘千仞道:“为甚么不真?黄药师是被王重阳门下全真
七子围攻而死的。”他此言一出,梅超风与陆乘风放声大哭。黄蓉咕咚一声,连椅带人仰天
跌倒,晕了过去。众人本来不信黄药师绝世武功,竟会被人害死,但听得是被全真七子围
攻,这才不由得不信。以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众人之能,合力对付,黄药师多半难以抵
挡。郭靖忙抱起黄蓉,连叫:“蓉儿,醒来!”见她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心中惶急,大
叫:“师父,师父,快救救她。”朱聪过来一探她鼻息,说道:“别怕,这只是一时悲痛过
度,昏厥过去,死不了!”运力在她掌心“劳宫穴”揉了几下。黄蓉悠悠醒来,大哭叫道:
“爹爹呢?爹爹,我要爹爹!”陆乘风差愕异常,随即省悟:“她如不是师父的女儿,怎会
知道九花玉露丸?”他泪痕满面,大声叫道:“小师妹,咱们去跟全真教的贼道们拚了。梅
超风,你……你去也不去?你不去我就先跟你拚了!都……都是你不好,害死了恩师。”陆
冠英见爹爹悲痛之下,语无伦次,忙扶住了他,劝道:“爹爹,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
议。”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
吗要偷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齐震断脚筋,逐出桃花
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
我是终身遗恨,再无指望的了。”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有志气,此时仍然要骂你没有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和
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大
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走不动我背你去。”黄蓉却只是
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身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
“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老前辈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
数,再来比过。”朱聪轻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辈功夫高明得
紧,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
然右手平掌向外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将出去,落在桌
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
一样,众人无不惊讶。朱聪笑道:“老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来,得罪得罪,多
谢多谢。”
裘千仞立时变色。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
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
除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
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
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以右手转
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陆冠英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
杯口轻轻一击,一圈杯口果然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极深的印
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内功了?黄蓉看得有趣,不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的哭了
起来。朱聪道:“姑娘且莫就哭,这位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话呀,未必很香。”黄蓉愕
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老先生武功盖世,怎会被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
的人物,又与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定是为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士的
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
信人言,但一来父女骨肉关心,二来黄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
父亲,实不由她不信。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有点儿臭。”黄蓉
道:“你说他是放……放……”朱聪一本正经的道:“不错,是放屁!他衣袖里还有这许多
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猜猜是干甚么用的。”当下一件件的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是两块
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一块火石。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
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刚才开导,悲痛之情大减,这时笑生
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粉的上乘内功呢!”裘千仞一张
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无地自容,他本想捏造黄药师的死讯,乘乱溜走,哪知自己炫人
耳目的手法尽被朱聪拆穿,当即袍袖一拂,转身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将他往地下摔落,
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
说不出话来。黄蓉见那束干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二师父,你把这束
干茅点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喷一口。”江南六怪对黄蓉本来颇有芥蒂,但此刻齐心
对付裘千仞,变成了敌忾同仇。朱聪颇喜黄蓉刁钻古怪,很合自己脾气,听得她一句“二师
父”叫出了口,更是喜欢,当即依言而行,还闭了眼摇头晃脑,神色俨然。
黄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内功,不就是这样么?”走到裘千
仞身边,笑吟吟的道:“起来罢。”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轻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
中了他背后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
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钢刺已抵在他胸口。众人听了她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
他讯息,却又不许他说黄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身上一阵酸一阵痒,难过之极,颤声
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黄蓉笑逐颜开,说道:“这还像话,就饶了你。”在他“缺盆
穴”上捏了几把,解开他的穴道。陆乘风心想:“小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当下
问道:“你说我师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亲眼见到呢,还是传闻?”裘千仞道:“是听人
说的。”陆乘风道:“谁说的?”裘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黄蓉急问:“哪
一天说的?”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黄蓉问道:“七公在甚么地方对你说的?”裘千
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无意间说起这回事。”黄蓉大喜,纵上前
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一小把胡子,咭咭而笑,说道:“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
头子?梅师姊、陆师兄,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粗话竟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
“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黄蓉道:“一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
哥,你再给他一掌!”郭靖道:“好!”纵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身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当下反向里走。陆冠英上前拦阻,被他
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开去。须知裘千仞虽然欺世盗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实武功,要不
然哪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却不是他的敌手。黄蓉纵身过去,双臂张开,问道:
“你头顶铁缸,在水面上走过,那是甚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的独门轻功。我外号
‘铁掌水上飘’,这便是‘水上飘’了。”黄蓉笑道:“啊,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
说?”裘千仞道:“我年纪老了,武功已大不如前,轻身功夫却还没丢荒。”黄蓉道:“好
啊,外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鱼缸,你露露‘水上飘’的功夫给大伙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
一出厅门,左手那株桂花树下面就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话未
说完,突然眼前亮光闪动,脚上一紧,身子已倒吊了起来。梅超风喝道:“死到临头,还要
嘴硬。”毒龙银鞭将他卷在半空,依照黄蓉所说方位,银鞭轻抖,扑通一声,将他倒摔入鱼
缸之中。黄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你出来,水上飘变成了水
底钻。”
裘千仞双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跃出,被她钢刺在肩头轻轻一戳,又跌了下去,湿淋淋的
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缸是薄铁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条小河
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因此……因此你们看不出来。”黄蓉哈哈
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的斗了一场,寻仇凶杀之意本已大减,得知师父并未逝
世,心下喜欢,又听小师妹连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哪里还放得下脸?硬得起
心肠?她沉吟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让我徒儿走,瞧在师父份上,咱们前事不
究。你赶我夫妇前往蒙古……唉,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这世上孤苦伶仃。我双腿残废,
却是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比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提旧怨干甚么?”便
道:“你将你徒儿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日动身到桃花岛去探望恩师,你去也不去?”
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
但刚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黄的乱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不下。”黄蓉道:“大家一
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
“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
门……”突然间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
晚跟老娘拚个死活。陆师弟,小师妹,你们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不论谁死谁活,都不许插
手劝解,听见了么?”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当的一声,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道:
“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那日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我们张五弟却也
给你们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只剩下六怪了。”柯镇恶道:“我们答应了
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日却是你来找我们。好罢,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
缘,处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生,进招罢。”梅超风冷笑道:“你们
六人齐上。”朱聪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护,防梅超风忽施毒手,这时各亮兵刃。郭靖忙道:
“仍是让弟子先挡一阵。”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下好生为难,有意要替两下
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众、艺不足以惊人,听到郭靖这句话,心念忽动,说道:“各位
且慢动手,听小弟一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兄弟愚见,
今日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敌一,虽是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
姊对这位郭老弟教几招如何?”梅超风冷笑道:“我岂能跟无名小辈动手?”郭靖叫道:
“你丈夫是我亲手杀的,与我师父何干?”梅超风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
贼。”听声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灵盖插下。郭靖急跃避开,叫道:“梅前辈,
晚辈当年无知,误伤了陈老前辈,一人作事一人当,你只管问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决不
逃走。若是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师父啰唣,那怎么说?”他料想今日与梅超风对敌,多半要死
在她爪底,却要解去师父们的危难。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
梅超风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笔勾销。好小子,跟我走罢!”黄蓉叫道:
“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上英雄笑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黄蓉道:
“他是江南六侠的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年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性命真是易如反
掌,今日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
他们饶?六怪,你们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黄蓉道:“他们何必亲自和你动手?单是
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梅超风大叫:“三招之内我杀不了他,我当场撞死在这
里。”他在赵王府曾与郭靖动过手,深知他武功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九指神丐传
授绝艺,功夫已然大进。
黄蓉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罢。”郭靖道:“我陪梅前辈走十
五招。”他只学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心想把这十五掌尽数使出来,或能抵挡得十五
招。黄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奇道:“谁陪我来着?
我单身闯庄,用得着谁陪?”黄蓉道:“你身后那位是谁?”梅超风反手捞出,快如闪电,
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的人如何闪躲,她这一抓竟没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却未发出
半点声响。梅超风自到江南以后,这些日来一直觉得身后有点古怪,似乎有人跟随,但不论
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
但那晚有人吹箫驱蛇,为自己解围,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窥伺在旁,她当时曾望空拜谢,却又
无人搭腔。她在松树下等了几个时辰,更无半点声息,不知这位高人于何时离去。这时听黄
蓉这般问起,不禁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干甚么?”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
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身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均觉这人
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从所未见。
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迎接,请坐下共饮一杯如何?”那人转过身来,
飘然出厅。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那晚吹箫的前辈高人,便是阁下么?梅超风好生感激。”众
人不禁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黄蓉道:“梅师
姊,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会不听见?”黄蓉道:“你
快去找他罢,别在这里发威了。”梅超风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喝道:“姓郭的小
子,接招罢!”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烛火下发出碧幽幽的绿光,却不发出。郭靖道:
“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了一个“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门。郭
靖见她来招奇速,身子稍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
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蓬的一声,正击在肩头之上。梅超风登时被震得退开三
步,但她武功诡异之极,身子虽然退开,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上来。这一招之奇,郭靖
从所未见,大惊之下,右腕“内关”、“外关”、“会宗”三穴已被她同时拿住。郭靖平时
曾听师父言道,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专在对方明知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最是难闪难
挡,他出来与梅超风动手,对此节本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被击中一掌,竟
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脉门。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中两
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潜龙勿用”的半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
钩,敌人极难闪避,现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虽只半招,
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非拳风,忙侧身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
头仍被打中,只觉一股极大力量将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郭靖身子推出。
这一下两人都使上了全力,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两人背心同时撞中了一根厅柱。屋顶上瓦
片、砖石、灰土纷纷跌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喜:“靖儿从哪里学来这样高的武功?”韩宝驹望了黄
蓉一眼,料想必是她的传授,心下暗暗佩服:“桃花岛武功果然了得。”
这时郭靖与梅超风各展所学,打在一起,一个掌法精妙,力道沉猛,一个抓打狠辣,变
招奇幻,大厅中只听得呼呼风响。梅超风跃前纵后,四面八方的进攻。郭靖知道敌人招数太
奇,跟着他见招拆招,立时就会吃亏,记着洪七公当日教他对付黄蓉“落英神剑掌”的法
窍,不管敌人如何花样百出,千变万化,自己只是把“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五掌连环往复、
一遍又一遍的使了出来,这诀窍果然使得,两人拆了四五十招,梅超风竟不能逼近半步。只
看得黄蓉笑颜逐开,六怪挢舌不下,陆氏父子目眩神驰。
陆乘风心想:“梅师姊功夫精进如此,这次要是跟我动手,十招之内,我哪里还有性
命?这位郭老弟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深湛的武功?我真是走了眼了,幸好对他礼貌周到,
丝毫没有轻忽。”完颜康又妒又恼:“这小子本来非我之敌,今后怎么还能跟他动手?”黄
蓉大声叫道:“梅师姊,拆了八十多招啦,你还不认输?”本来也不过六十招上下,她却又
给加上了二十几招。梅超风恼怒异常,心想我苦练数十年,竟不能对付这小子?当下掌劈爪
戳,越打越快。她武功与郭靖本来相去何止倍蓰,只是一来她双目已盲,毕竟吃亏;二来为
报杀夫大仇,不免心躁,犯了武学大忌;三来郭靖年轻力壮,学得了降龙十八掌的高招,两
人竟打了个难解难分。堪堪将到百招,梅超风对他这十五招掌法的脉络已大致摸清,知他掌
法威力极大,不能近攻,当下在离他丈余之外奔来窜去,要累他力疲。施展这降龙十八最是
耗神费力,时候久了,郭靖掌力所及,果然已不如先前之远。
梅超风乘势疾上,双臂直上直下,在“九阴白骨爪”的招数之中同时夹了“摧心掌”掌
法。黄蓉知道再斗下去郭靖必定吃亏,不住叫道:“梅师姊,一百多招啦,快两百招啦,还
不认输?”梅超风充耳不闻,越打越急。
黄蓉灵机一动,纵身跃到柱边,叫道:“靖哥哥,瞧我!”郭靖连发两招“利涉大
川”、“鸿渐于陆”,将梅超风远远逼开,抬头只见黄蓉绕着柱子而奔,连打手势,一时还
不明白。黄蓉叫道:“在这里跟她打。”
郭靖这才醒悟,回身前跃,到了一根柱子边上。梅超风五指抓来,郭靖立即缩身柱后,
秃的一声,梅超风五指已插入了柱中。她全凭敌人拳风脚步之声而辨知对方所在,柱子固定
在地,决无声息,郭靖在酣战时斗然间躲到柱后,她哪里知道?待得惊觉,郭靖呼的一掌,
从柱后打了出来,当下只得硬接,左掌照准来势猛推出去。两人各自震开数步,她五指才从
柱间拔出。梅超风恼怒异常,不等郭靖站定脚步,闪电般扑了过去。只听得嗤的一声,郭靖
衣襟被扯脱了一截,臂上也被她手爪带中,幸未受伤,他心中一凛,还了一掌,拆不三招,
又向柱后闪去,梅超风大声怒喝,左手五指又插入柱中。郭靖这次却不乘势相攻,叫道:
“梅前辈,我武功远不及你,请你手下留情。”众人眼见郭靖已占上风,他倚柱而斗,显已
立于不败之地,如此说法,那是给她面子,要她就此罢手。陆乘风心想:“这般了事,那是
再好不过。”梅超风冷然道:“若凭比试武功,我三招内不能胜你,早该服输认败。可是今
日并非比武,乃是报仇。我早已输给了你,但非杀你不可!”一言方毕,双臂运劲,右手连
发三掌,左手连发三拳,都击在柱子腰心,跟着大喝一声,双掌同时推出,喀喇喇一声响,
那柱子居中折断。
厅上诸人都是一身武功,见机极快,眼见她发掌击柱,已各向外窜出。陆冠英抱着父亲
最后奔出。只听得震天价一声大响,那厅塌了半边,只有那兵马指挥使段大人逃避不及,两
腿被一根巨梁压住,狂呼救命。完颜康过去抬起梁木,把他拉起,扯扯他的手,乘乱想走。
两人刚转过身来,背后都是一麻,已不知被谁点中了穴道。
梅超风全伸贯注在郭靖身上,听他从厅中飞身而出,立时跟着扑上。这时庄前云重月
暗,众人方一定神,只见郭梅二人又已斗在一起,星光熹微之下,两条人影倏分倏合,掌风
呼呼声中,夹着梅超风运功时骨节格格爆响,比之适才厅上激斗尤为惊心动魄。郭靖本就不
敌,昏黑之中更加不利,霎时间连遇险招,只见梅超风左腿扫来,当下右足飞起,径踢她左
腿胫骨,只要两下一碰,她小腿非断不可。哪知梅超风这一腿乃是虚招,只踢出一半,忽地
后跃,左臂却向他腿上抓下。陆冠英在旁看得亲切,惊叫道:“留神!”那日他小腿被抓,
完颜康使的正是这一下手法。在这一瞬之间,郭靖已惊觉危险,左手猛地穿出,往梅超风手
腕上挡去。这是危急之中变招,招数虽快,劲力却弱。梅超风和他手掌相交,立时察觉,手
一翻,小指、无名指、中指三根已划上他手背。郭靖知道厉害,右掌呼的击出。梅超风侧身
跃开,纵声长笑。郭靖只感左手背上麻辣辣地有如火烧,低头一看,手背已被划伤,三条血
痕中似乎微带黑色,斗然间记起蒙古悬崖顶上梅超风所留下的九颗骷髅,马钰说她手爪上喂
有剧毒,刚才手臂被她搔到,因没损肉见血,未受其毒,现下可难逃厄运了,叫道:“蓉
儿,我中了毒。”不待黄蓉回答,纵身上去呼呼两掌,心想只有擒住了她,逼她交出解药,
自己才能活命。梅超风察觉掌风猛恶,早已闪开。
黄蓉等听了郭靖之言,无不大惊。柯镇恶铁杖一摆,六怪和黄蓉七人将梅超风围在垓
心。黄蓉叫道:“梅师姊,你早就输了,怎么还打?快拿解药出来救他。”
梅超风感到郭靖拳法凌厉,不敢分神答话,心中暗喜:“你越是用劲,毒性越发得快,
今日我就是命丧此地,夫仇总是报了。”郭靖这时只觉头晕目眩,全身说不出的舒泰松散,
左臂更是酸软无力,渐渐不欲伤敌,这正是毒发之象,若不是他服过蝮蛇宝血,已然毙命。
黄蓉见他脸上懒洋洋的似笑非笑,大声叫道:“靖哥哥,快退开!”拔出蛾眉刺,就要扑向
梅超风。郭靖听得她呼叫,精神忽振,左掌拍出,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第十一掌“突如其
来”,只是左臂酸麻,去势缓慢之极。黄蓉、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四人正待同时向梅超
风攻去,却见郭靖这掌轻轻拍出,她却不知闪避,一掌正中肩头,登时摔倒。原来梅超风对
敌全凭双耳,郭靖这招去势极缓,没了风声,哪能察知?黄蓉一怔,韩、南、全三人已同时
扑在梅超风身上,要将她按住,却被她双臂力振,韩宝驹与全金发登即被她甩开。她跟着回
手向南希仁抓去。南希仁见来势厉害,着地滚开。梅超风已乘势跃起,不提防尚未站稳,背
上又中了郭靖一掌,再次扑地跌倒。这一掌又是倏来无声,难避难挡,只是打得缓了,力道
不强,虽然击中在背心要害,却未受伤。郭靖打出这两掌后,神智已感迷糊,身子摇了几
摇,一个踉跄,跌了下去,正躺在梅超风的身边。黄蓉急忙俯身去扶。梅超风听得声响,人
未站起,五指已戳了过去,突觉指上奇痛,立时醒悟,知是戳中了黄蓉身上软猬甲的尖刺,
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只听得一人叫道:“这个给你!”风声响处,一件古怪的东西
打了过来。梅超风听不出是甚么兵刃,右臂挥出,喀喇一声,把那物打折在地,却是一张椅
子,刚觉奇怪,只听风声激荡,一件更大的东西又疾飞过来,当即伸出左手抓拿,竟摸到一
张桌面,又光又硬,无所措手。原来朱聪先掷出一椅,再藏身于一张紫檀方桌之后,握着两
条桌腿,向她撞去。梅超风飞脚踢开桌子,朱聪早已放脱桌脚,右手前伸,将三件活东西放
入了她的衣领。
梅超风突觉胸口几件冰冷滑腻之物乱钻蹦跳,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心道:“这是甚么
古怪暗器?还是巫术妖法?”急忙伸手入衣,一把抓住,却是几尾金鱼,手触衣襟,一惊更
是不小,不但怀中盛放解药的瓷瓶不知去向,连那柄匕首和卷在匕首上的《九阴真经》经文
也是踪迹全无。她心里一凉,登时不动,呆立当地。原来先前屋柱倒下,压破了金鱼缸,金
鱼流在地下。朱聪知道梅超风知觉极灵,手法又快,远非彭连虎、裘千仞诸人所及,是以捡
起三尾金鱼放入她的衣中,先让她吃惊分神,才施空空妙手扒了她怀中各物。他拔开瓷瓶塞
子,送到柯镇恶鼻端,低声道:“怎样?”柯镇恶是使用毒物的大行家,一闻药味,便道:
“内服外敷,都是这药。”
梅超风听到话声,猛地跃起,从空扑至。柯镇恶摆降魔杖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全金
发的秤杆、南希仁的纯钢扁担三方同时攻到。梅超风伸手去腰里拿毒龙鞭,只听风声飒然,
有兵刃刺向自己手腕,只得翻手还了一招,逼开韩小莹的长剑。那边朱聪将解药交给黄蓉,
说道:“给他服一些,敷一些。”顺手把梅超风身上掏来的匕首往郭靖怀里一塞,道:“这
原来是你的。”扬起铁扇,上前夹攻梅超风。七人一别十余年,各自勤修苦练,无不功力大
进,这一场恶斗,比之当年荒山夜战更是狠了数倍。陆乘风父子瞧得目眩神骇,均想:“梅
超风的武功固然凌厉无情,江南七怪也确是名下无虑。”陆乘风大叫:“各位罢手,听在下
一言。”但各人剧斗正酣,却哪里住得了手?郭靖服药之后,不多时已神智清明,那毒来得
快去得也速,创口虽然疼痛,但左臂已可转动,当即跃起,奔到垓心,先前他碰巧以慢掌得
手,这时已学到了诀窍,看准空隙,慢慢一掌打出,将要触到梅超风身子,这才突施劲力。
这一招“震惊百里”威力奇大,梅超风事先全无朕兆,突然中掌,哪里支持得住,登时跌
倒。郭靖弯腰抓住韩宝驹与南希仁同时击下的兵刃,叫道:“师父,饶了她罢!”当下和江
南六怪一齐向后跃开。梅超风翻身站起,知道郭靖如此打法,自己眼睛瞎了,万难抵敌,只
有抖起毒龙鞭护身,叫他不能欺近。郭靖说道:“我们也不来难为你,你去罢!”梅超风收
起银鞭,说道:“那么把经文还我。”朱聪一楞,说道:“我没拿你的经文,江南七怪向来
不打诳语。”他却不知包在匕首之外的那块人皮就是《九阴真经》的经文。
梅超风知道江南七怪虽与她有深仇大怨,但个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致说谎欺
人,那必是刚才与郭靖过招时跌落了,心中大急,俯身在地下摸索,摸了半天,哪里有经文
的踪迹?众人见她一个瞎眼女子,在瓦砾之中焦急万分的东翻西寻,都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
念。陆乘风道:“冠英,你帮梅师伯找找。”心中却想:“这部《九阴真经》是恩师之物,
该当奉还恩师才是。”当即咳嗽两声。陆冠英会意,点了点头。郭靖也得着寻找,却哪见有
甚么经书?陆乘风道:“梅师姊,这里确然没有,只怕你在路上掉了。”梅超风不答,仍是
双手在地下不住摸索。突然间各人眼前一花,只见梅超风身后又多了那个青袍怪人。他身法
好快,各人都没看清他如何过来,但见他一伸手,已抓住梅超风背心,提了起来,转眼之
间,已没入了庄外林中。梅超风空有一身武功,被他抓住之后竟是丝毫不能动弹。众人待得
惊觉,已只见到两人的背影。各人面面相觑,半晌不语,但听得湖中波涛拍岸之声,时作时
歇。过了良久,柯镇恶方道:“小徒与那恶妇相斗,损了宝庄华厦,极是过意不去。”陆乘
风道:“六侠与郭兄今日莅临,使敝庄老小幸免遭劫,在下相谢尚且不及。柯大侠这样说,
未免太见外了。”陆冠英道:“请各位到后厅休息。郭世兄,你创口还痛么?”郭靖刚答得
一句:“没事啦!”眼前青影飘动,那青衣怪客与梅超风又已到了庄前。
梅超风叉手而立,叫道:“姓郭的小子,你用洪七公所传的降龙十八掌打我,我双眼盲
了,因此不能抵挡。姓梅的活不久了,胜败也不放在心上,但如江湖间传言出去,说道梅超
风打不过老叫化的传人,岂不是堕了我桃花岛恩师的威名?来来来,你我再打一场。”
郭靖道:“我本不是你的对手,全因你眼睛不便,这才得保性命。我早认输了。”梅超
风道:“降龙十八掌共有十八招,你为什么不使全了?”郭靖道:“只因我性子愚鲁……”
黄蓉连打手势,叫他不可吐露底细,郭靖却仍是说了出来:“……洪前辈只传了我十五
掌。”梅超风道:“好啊,你只会十五掌,梅超风就败在你的手下,洪七公那老叫化就这么
厉害么?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众人听她语气,似乎已不求报杀夫之仇,变成了黄药师
与洪七公的声名威望之争。郭靖道:“黄姑娘小小年纪,我尚不是她的对手,何况是你?桃
花岛的武功我是向来敬服的。”黄蓉道:“梅师姊,你还说甚么?天下难道还有谁胜得过爹
爹的?”
梅超风道:“不行,非再打一场不可!”不等郭靖答应,伸手抓将过来,郭靖被逼不
过,说道:“既然如此,请梅前辈指教。”挥掌拍出。梅超风翻腕亮爪,叫道:“打无声
掌,有声的你不是我对手!”
郭靖跃开数步,说道:“我柯大恩师眼睛也不方便,别人若用这般无声掌法欺他,我必
恨之入骨。将心比心,我岂能再对你如此?适才我中你毒抓,生死关头,不得不以无声掌保
命,若是比武较量,如此太不光明磊落,晚辈不敢从命。”梅超风听他说得真诚,心中微微
一动:“这少年倒也硬气。”随即厉声喝道:“我既叫你打无声掌,自有破你之法,婆婆妈
妈的多说甚么?”郭靖向那青衣怪客望了一眼,心道:“难道他在这片刻之间,便教了梅超
风对付无声掌的法子?”见她苦苦相迫,说道:“好,我再接梅前辈十五招。”他想把降龙
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再打一遍,纵使不能胜过了她,也必可以自保,当下向后跃开,然后蹑足
上前,缓缓发掌打出,只听得身旁嗤的一声轻响,梅超风钩腕反拿,看准了他手臂抓来,昏
暗之中,她双眼似乎竟能看得清清楚楚。
郭靖吃了一惊,左掌疾缩,抢向左方,一招“利涉大川”仍是缓缓打出。他手掌刚出数
寸,嗤的一声过去,梅超风便已知他出手的方位,抢在头里,以快打慢。郭靖退避稍迟,险
脸被她手爪扫中,惊奇之下,急忙后跃,心想:“她知我掌势去路已经奇怪,怎么又能在我
将发未发之际先行料到?”第三招更是郑重,正是他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
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
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衣怪客望去,果见他手指轻弹,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已然明
白:“原来是他弹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料得到我掌
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也就是这个道
理。我使满十五招认输便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既得预知他掌力
来势,自能及早闪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
守为攻,猛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两人相斗渐紧,只听得掌风呼呼之中,
夹着嗤嗤嗤弹石之声。黄蓉见情势不妙,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乱掷,有些
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扰乱声响,二来打歪他的准头。不料怪客指上加劲,小
石子弹出去的力道劲急之极,破空之声异常响亮,黄蓉所掷的瓦片固然打不到石子,而小石
子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乱不了。陆氏父子及江南六怪都极惊异:“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
能把石子弹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不能弹出这般大声。谁要是中了一弹,岂不是脑
破胸穿?”
这时黄蓉已然住手,呆呆望着那个怪客。这时郭靖已全处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
都是凌厉之极的杀手。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出,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
急速赶上,两弹拍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乱射。梅超风借着这股威势
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难以抵挡,想起南希仁那“打不过,逃!”的四字诀,转身便
逃。黄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
爹,你的脸,你的脸怎……怎么变了这个样子?”
郭靖回过身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倾听石弹声音,这稍纵即逝的良机哪
能放过,当即伸掌慢慢拍向她肩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成力,右掌力拍,左掌跟着一下,力
道尤其沉猛。梅超风被这连续两掌打得翻了个筋斗,倒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陆乘风听黄
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是一交摔倒。那
青衣怪客左手搂住了黄蓉,右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原来他脸上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是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这本来面目一露,但见他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
若神。黄蓉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抢过了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纵体入怀,抱住他的脖子,又
笑又跳。这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
黄蓉笑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
黄药师沉着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着!”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
啦,好极啦!”说着拍掌而呼。黄药师道:“了甚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丫头,还管甚么心
愿不心愿。”
黄蓉甚是难过,她知父亲曾得了《九阴真经》的下卷,上卷虽然得不到,但发下心愿,
要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从下卷而自创上卷的内功基础,说道《九阴真经》也是凡人所作,
别人作得出,我黄药师便作不出?若不练成经中所载武功,便不离桃花岛一步,岂知下卷经
文被陈玄风、梅超风盗走,另作上卷经文也就变成了全无着落。这次为了自己顽皮,竟害得
他违愿破誓,当下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黄药师见爱女无
恙,本已喜极,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黄蓉过去将梅超风扶
起,陆冠英也将父亲扶来,双双拜倒。
黄药师叹了口气,说道:“乘风,你很好,起来罢。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陆
乘风哽咽道:“师父您老人家好?”黄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黄蓉嬉皮笑脸的
道:“爹,你不是说我吧?”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黄蓉伸了伸舌头,道:
“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师父。”
黄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
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与适才所显的武功神通,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有甚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黄蓉笑道:“没有甚么要拿
的,却有点东西要还给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来,交给陆乘风道:“陆师
哥,这些药丸调制不易,还是还了你罢。”陆乘风摇手不接,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
恩师,实是万千之喜,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上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黄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儿子?”陆乘风道:“是。”陆冠英不待父亲
吩咐,忙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黄药师道:“罢了!”并
不俯身相扶,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一提,右掌便向他肩头拍落。陆乘风大惊,叫道:“恩
师,我就只这个儿子……”黄药师这一掌劲道不小,陆冠英肩头被击后站立不住,退后七八
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但没受丝毫损伤,怔怔的站起身来。黄药师对陆乘风道:“你很
好,没把功夫传他。这孩子是仙霞派门下的吗?”陆乘风才知师父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
的武功家数,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授旁
人。这孩子正是拜在仙霞派枯木大师的门下。”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枯木这点微末功
夫,也称甚么大师?你所学胜他百倍,打从明天起,你自己传儿子功夫罢。仙霞派的武功,
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陆乘风大喜,忙对儿子道:“快,快谢过祖师爷的恩典。”陆冠英
又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然双腿残废,但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精
义,眼见自己独子虽然练武甚勤,总以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肚子的武功
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一直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
这时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又得师父允可教子,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
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黄药师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个给你!”
右手轻挥,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
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飘飘的飞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薄纸上
无所使力,推纸及远,实比投掷数百斤大石更难,众人无不钦服。
黄蓉甚是得意,悄声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令尊的武
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着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难道
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着我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紧紧拉住他手,
叫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却知在势不得不和她分离,不禁心中凄然。陆乘风
接住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陆乘
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上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二十年不见,师父
的字迹更加遒劲挺拔,第一叶上右首写着题目,是“旋风扫叶腿法”六字。陆乘风知道“旋
风扫叶腿”与“落英神剑掌”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
得着,不知道有多欢喜,现下自己虽已不能再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当下恭恭
敬敬的放入怀内,伏地拜谢。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
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法打坐练气,要是进境得快,五六年后,便
可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又悲又喜,百感交集。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
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着我这功诀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却是不难,
唉,……”他早已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近年来潜心创出这“旋
风扫叶腿”的内功秘诀,便是想去传给四名弟子,好让他们能修习下盘的内功之后,得以回
复行走。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然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因此这套内功明明是全部新
创,仍是用上一个全不相干的旧名,不肯稍露认错补过之意;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三个
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陆乘风答应一声:“是。”又道:“曲师弟和冯师
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能打听到。武师弟已去世多年了。”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
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
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刚才那裘老儿咒我死了,你总算还哭出了几滴眼泪,还要替
我报仇。瞧在这几滴眼泪份上,让你再活几年罢。”
梅超风万料不到师父会如此轻易的便饶了自己,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黄药师道:
“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三掌。梅超风突觉背心微微刺痛,这一惊险些晕去,颤
声叫道:“恩师,弟子罪该万死,求你恩准现下立即处死,宽免了附骨针的苦刑。”她早年
曾听丈夫说过,师父有一项附骨针的独门暗器,只要伸手在敌人身上轻轻一拍,那针便深入
肉里,牢牢钉在骨骼的关节之中。针上喂有毒药,药性却是慢慢发作,每日六次,按着血脉
运行,叫人遍尝诸般难以言传的剧烈苦痛,一时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一两年后方取人性命。
武功好的人如运功抵挡,却是越挡越痛,所受苦楚犹似火上加油,更其剧烈。但凡有功夫之
人,到了这个地步,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运功力,明知是饮鸩止渴,下次毒发时更为猛
恶,然而也只好挡得一阵是一阵了。梅超风知道只要中一枚针已是进了人间地狱,何况连中
三枚?抖起毒鞭猛往自己头上砸去。黄药师一伸手,已将毒鞭抢过,冷冷的道:“急甚么?
要死还不容易!”
梅超风求死不得,心想:“师父必是要我尽受苦痛,决不能让我如此便宜的便死。”不
禁惨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谢你一刀把我丈夫杀了,这贼汉子倒死得轻松自在!”黄药师
道:“附骨针上的药性,一年之后方才发作。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给你去做,你办成了,
到桃花岛来见我,自有法子给你拔针。”梅超风大喜,忙道:“弟子赴汤蹈火,也要给恩师
办到。”黄药师冷冷的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甚么事?答应得这么快?”梅超风不敢言语,
只自磕头。黄药师道:“第一件,你把《九阴真经》丢失了,去给找回来,要是给人看过
了,就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
我。”众人听了,心中都感一阵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黄药师号称‘东邪’,为人行事真
是邪得可以。”只听他又道:“你曲、陆、武、冯四个师兄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灵风、
默风找来,再去查访眠风的家人后嗣,都送到归云庄来居住。这是第二件。”梅超风一一应
了。陆乘风心想:“这件我可去办。”但他知道师父脾气,不敢插言。黄药师仰头向天,望
着天边北斗,缓缓的道:“《九阴真经》是你们自行拿去的,经上的功夫我没吩咐教你练,
可是你自己练了,你该当知道怎么办。”隔了一会,说道:“这是第三件。”梅超风一时不
明白师父之意,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颤声道:“待那两件事办成之后,弟子当把九阴
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去掉。”
郭靖不懂,拉拉黄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询。黄蓉脸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
左手手腕上一斩。郭靖这才明白:“原来是把自己的手斩了。”心想:“梅超风虽然作恶多
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罚如此惨酷?倒要蓉儿代她求求情。”正在想这件事,黄药师
忽然向他招了招手,道:“你叫郭靖?”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弟子郭靖参见黄老前
辈。”黄药师道:“我的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可不小哇!”郭靖听他语意不善,心
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冷的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
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又懂得甚么
了?”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
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欢喜了你。你用
老叫化所传的本事,打败了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
么?”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
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宠爱无比,因之把她惯得甚是娇纵,毫无规
矩,那日被父亲责骂几句,竟然便离家出走。黄药师本来料想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
楚,哪知一见之下,却是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似乎反而与
老父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当下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
事,让你来打败梅超风,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黄蓉忙道:“爹,
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占了些便宜,有甚么希罕?你倒教
他绑上眼睛,跟梅师姊比划比划看。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
爹爹所传最寻常的功夫,跟你洪七公生平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郭靖的功夫和自己不相
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消了。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
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罢。”当即走到黄蓉身前。黄蓉喝
道:“看招!”纤手横劈,飕飕风响,正是落英神剑掌法中的“雨急风狂”。郭靖便以降龙
十八掌招数对敌,但他爱惜黄蓉之极,哪肯使出全力?可是降龙十八掌全凭劲强力猛取胜,
讲到招数繁复奇幻,岂是落英神剑掌法之比,只拆了数招,身上连中数拳。黄蓉要消父亲之
气,这几掌还是打得真重,心知郭靖筋骨强壮,这几下还能受得了,高声叫道:“你还不服
输?”口中说着,手却不停。
黄药师铁青了脸,冷笑道:“这种把戏有甚么好看?”也不见他身子晃动,忽地已然欺
近,双手分别抓住了两人后领向左右掷出。虽是同样一掷,劲道却大有不同,掷女儿的左手
只是将她甩出,掷郭靖的右手却运力甚强,存心要重重摔他一下。郭靖身在半空使不出力,
只觉不由自主的向后倒去,但脚跟一着地,立时牢牢钉住,竟未摔倒。
他要是一交摔得口肿面青,半天爬不起来,倒也罢了。这样一来,黄药师虽然暗赞这小
子下盘功夫不错,怒气反而更炽,喝道:“我没弟子,只好自己来接你几掌。”郭靖忙躬身
道:“弟子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前辈过招。”黄药师冷笑道:“哼,和我过招?谅你
这小子也不配。我站在这里不动,你把降龙十八掌一掌掌的向我身上招呼,只要引得我稍有
闪避,举手挡格,就算是我栽了,好不好?”郭靖道:“弟子不敢。”黄药师道:“不敢也
要你敢。”郭靖心想:“到了这步田地,不动手万万不行,只好打他几掌。他不过是要借力
打力,将我反震出去,我摔几交又有甚么?”黄药师见他尚自迟疑,但脸上已有跃跃欲试之
色,说道:“快动手,你不出招,我可要打你了。”郭靖道:“既是前辈有命,弟子不敢不
遵。”运起势子,蹲身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又是练得最熟的那招“亢龙有悔”。他既担心
真的伤了黄药师,也怕若用全力,回击之劲也必奇大,是以只使了六成力。这一掌打到黄药
师胸口,突觉他身上滑不留手,犹如涂满了油一般,手掌一滑,便溜了开去。
黄药师道:“干吗?瞧我不起么?怕我吃不住你神妙威猛的降龙掌,是不是?”郭靖
道:“弟子不敢。”这第二掌“或跃在渊”,却再也不敢留力,吸一口气,呼的一响,左掌
前探,右掌倏地从左掌底下穿了出去,直击他小腹。黄药师道:“这才像个样子。”当日洪
七公教郭靖在松树上试掌,要他掌一着树,立即使劲,方有摧坚破强之功,这时他依着千练
万试过的法门,指尖微微触到黄药师的衣缘,立时发劲,不料就在这劲已发出、力未受着的
一瞬之间,对方小腹突然内陷,只听得喀的一声,手腕已是脱臼。他这掌若是打空,自无关
碍,不过是白使了力气,却在明明以为击到了受力之处而发出急劲,着劲的所在忽然变得无
影无踪,待要收劲,哪里还来得及,只感手上剧痛,忙跃开数尺,一只手已举不起来。
江南六怪见黄药师果真一不闪避,二不还手,身子未动,一招之间就把郭靖的腕骨卸脱
了臼,又是佩服,又是担心。只听黄药师喝道:“你也吃我一掌,教你知道老叫化的降龙十
八掌厉害,还是我桃花岛的掌法厉害。”语声方毕,掌风已闻。郭靖忍痛纵起,要向旁躲
避,哪知黄药师掌未至,腿先出,一拨一勾,郭靖扑地倒了。
黄蓉惊叫:“爹爹别打!”从旁窜过,伏在郭靖身上。黄药师变掌为抓,一把拿住女儿
背心,提了起来,左掌却直劈下去。江南六怪知道这一掌打着,郭靖非死也必重伤,一齐抢
过。全金发站得最近,秤杆上的铁锤径击他左手手腕。黄药师将女儿在身旁一放,双手任意
挥洒,便将全金发的秤杆与韩小莹手中长剑夺下,平剑击秤,当啷一响,一剑一秤震为四
截。陆乘风叫道:“师父!……”想出言劝阻,但于师父积威之下,再也不敢接下口去。
黄蓉哭道:“爹,你杀他罢,我永不再见你了。”急步奔向太湖,波的一声,跃入了湖
中。黄药师惊怒交集,虽知女儿深通水性,自小就常在东海波涛之中与鱼鳖为戏,整日不上
岸也不算一回事,但她这一去却不知何日再能重见,飞身抢到湖边,黑沉沉之中,但见一条
水线笔直的通向湖心。黄药师呆立半晌,回过头来,见朱聪已替郭靖接上了腕骨所脱的臼,
当即迁怒于他,冷冷的道:“你们七个人快自杀罢,免得让我出手时多吃苦头。”
柯镇恶横过铁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吃苦?”朱聪道:“江南六怪
已归故乡,今日埋骨五湖,尚有何憾?”六人或执兵刃,或是空手,布成了迎敌的阵势。郭
靖心想:“六位师父哪里是他的敌手,只不过是枉送了性命,岂能因我之故而害了师父?”
急忙纵身上前,说道:“陈玄风是弟子杀的,与我众位师父无干,我一人给他抵命便了。”
随又想到:“大师父、三师父、七师父都是性如烈火,倘若见我丧命,岂肯罢手?必定又起
争斗,我须独自了结此事。”当下挺身向黄药师昂然说道:“只是弟子父仇未报,前辈可否
宽限一个月,三十天之后,弟子亲来桃花岛领死?”黄药师这时怒气渐消,又是记挂着女
儿,已无心思再去理他,手一挥,转身就走。
众人不禁愕然,怎么郭靖只凭这一句话,就轻轻易易的将他打发走了?只怕他更有厉害
毒辣手段,却见他黑暗之中身形微晃,已自不见。陆乘风呆了半晌,才道:“请各位到后堂
稍息。”梅超风哈哈一笑,双袖挥起,已反跃出丈余之外,转身也没入了黑暗之中。陆乘风
叫道:“梅师姊,把你弟子带走罢。”黑暗中沉寂无声,梅超风早已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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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神龙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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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冠英扶起完颜康,见他已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只有两颗眼珠光溜溜的转动。陆乘
风道:“我答应过你师父,放了你去。”瞧他被点中了穴道的情形不是本门手法,自己虽能
替他解穴,但对点穴之人却有不敬,正要出言询问,朱聪过来在完颜康腰里捏了几把,又在
他背上轻拍数掌,解开了他穴道。陆乘风心想:“这人手上功夫真是了得。完颜康武功不
弱,未见他还得一招半式,就被点了穴。”其实若是当真动手,完颜康虽然不及朱聪,但不
致立时就败,只是大厅倒塌时乱成一团,完颜康又牵着那姓段的武官,朱聪最善于乘人分心
之际攻人虚隙,是以出手即中。
朱聪道:“这位是甚么官儿,你也带了走罢。”又给那武官解了穴道。那武官自分必
死,听得竟能获释,喜出望外,忙躬身说道:“大……大英雄活命之恩,卑……卑职段天德
终身不忘。各位若去京师耍子,小将自当尽心招待……”郭靖听了“段天德”三字,耳中嗡
的一震,颤声道:“你……你叫段天德?”段天德道:“正是,小英雄有何见教?”郭靖
道:“十八年前,你可是在临安当武官么?”段天德道:“是啊,小英雄怎么知道?”他刚
才曾听得陆乘风说陆冠英是枯木大师弟子,又向陆冠英说道:“我是枯木大师俗家的侄儿,
咱们说起来还是一家人呢,哈哈!”
郭靖向段天德从上瞧到下,又从下瞧到上,始终一言不发,段天德只是陪笑。过了好半
晌,郭靖转头向陆乘风道:“陆庄主,在下要借宝庄后厅一用。”陆乘风道:“当得,当
得。”郭靖挽了段天德的手臂,大踏步向后走去。
江南六怪个个喜动颜色,心想天网恢恢,竟在这里撞见这恶贼,若不是他自道姓名,哪
里知道当年七兄妹万里追踪的就是此人?陆乘风父子与完颜康却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
的身后,走向后厅。家丁掌上烛火。郭靖道:“烦借纸笔一用。”家丁应了取来。郭靖对朱
聪道:“二师父,请你书写先父的灵位。”朱聪提笔在白纸上写了“郭义士啸天之灵位”八
个大字,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还道来到后厅,多半是要吃消夜点心,及见到郭啸天的名
字,只吓得魂飞天外,一转头,见到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惊上加惊,把一泡尿全撒在裤
裆之中。当日他带了郭靖的母亲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后追赶,在旅店的门缝之中,他
曾偷瞧过韩宝驹几眼,这人矮胖怪异的身材最是难忘。适才在大厅上相见,只因自己心中惊
魂不定,未曾留意别人,这时烛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发抖。郭靖喝道:
“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还是喜欢零零碎碎的先受点折磨?”段天德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
敢隐瞒,只盼推委罪责,说道:“你老太爷郭义士不幸丧命,虽跟小的有一点儿干系,不
过……不过小的是受了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喝道:“谁差你了?谁派你来害我爹
爹,快说,快说。”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洪烈六王爷。”完颜康惊道:
“你说甚么?”段天德只盼多拉一个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减轻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当日
完颜洪烈怎样看中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氏、怎样与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杀害杨郭
二人,怎样假装见义勇为、杀出来将包氏救去,自己又怎样逃到北京,却被金兵拉伕拉到蒙
古,怎样在乱军中与郭靖之母失散,怎样逃回临安,此后一路升官等情由,详详细细的说
了,说罢双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这事实在不能怪小的。当年见到你老太
爷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原是决意要手下留情,还想跟他交个朋友,只不过……只不过……
小人是个小小官儿,委实自己做不了主,空有爱慕之心,好生之德……小人名叫段天德,这
上天好生之德的道理,小人自幼儿就明白的……”瞥眼见到郭靖脸色铁青,丝毫不为自己言
语所动,当即跪倒,在郭啸天灵前连连叩头,叫道:“郭老爷,你在天之灵要明白,害你的
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颜洪烈,是他这个畜生,可不是我这蝼蚁也不如的东西。你公子爷今日
长得这么英俊,你在天之灵也必欢喜,你老人家保佑,让他饶了小人一条狗命罢……”
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完颜康倏地跃起,双手下击,噗的一声,将他打得头骨碎裂
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声大哭。
陆乘风父子与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啸天的灵前行礼致祭。完颜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个
头,站起身来,说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那完颜洪烈原来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
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该万死。”想起母亲身受的苦楚,也痛哭起来。郭靖道:
“你待怎样?”完颜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确是姓杨,‘完颜’两字,跟小弟全无干系,从
今而后,我是叫杨康的了。”郭靖道:“好,这才是不忘本的好汉子。我明日去北京杀完颜
洪烈,你去也不去?”
杨康想起完颜洪烈养育之恩,一时踌躇不答,见郭靖脸上已露不满之色,忙道:“小弟
随同大哥,前去报仇。”郭靖大喜,说道:“好,你过世的爹爹和我母亲都曾对我说过,当
年先父与你爹爹有约,你我要结义为兄弟,你意下如何?”杨康道:“那是求之不得。”两
人叙起年纪,郭靖先出世两个月,当下在郭啸天灵前对拜了八拜,结为兄弟。
当晚各人在归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杨二人向陆庄主父子作别。陆庄主每人送了一
份厚厚的程仪。出得庄来,郭靖向六位师父道:“弟子和杨兄弟北上去杀完颜洪烈,要请师
父指点教诲。”柯镇恶道:“中秋之约为时尚早,我们左右无事,带领你去干这件大事
罢。”朱聪等人均表赞同。郭靖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颜洪烈武艺平庸,又
有杨兄弟相助,要杀他谅来也非难事。师父为了弟子,十多年未归江南,现下数日之间就可
回到故乡,弟子不敢再劳师父大驾。”六怪心想也是实情,眼见他武艺大进,尽可放心得
下,当下细细叮嘱了一番,郭靖一一答应。最后韩小莹道:“桃花岛之约,不必去了。”她
知郭靖忠厚老实,言出必践,瞧那黄药师性子古怪残忍,如去桃花岛赴会,势必凶多吉少。
郭靖道:“弟子若是不去,岂不失信于他?”杨康插口说道:“跟这般妖邪魔道,有甚么信
义好讲。大哥是太过拘泥古板了。”柯镇恶哼了一声,说道:“靖儿,咱们侠义道岂能说话
不算数?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们在嘉兴醉仙楼相会,同赴桃花岛之约。现下你骑小
红马赶赴北京报仇。你那义弟不必同去了。你如能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则咱们把杀奸之
事托了全真派诸位道长,他们义重如山,必不负咱们之托。”郭靖听大师父说要陪他赴难,
感激无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这义弟出身富贵之家,可要小心了。”韩小莹道:
“四师父这句话,你一时也不会明白,以后时时仔细想想。”郭靖应道:“是。”
朱聪笑道:“黄药师的女儿跟她老子倒挺不同,咱们以后再犯不着生她的气,三弟,是
么?”韩宝驹一捋胡髭,说道:“这小女娃骂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说到这里,却
也不禁笑了出来。郭靖见众师父对黄蓉不再心存芥蒂,甚是喜慰,但随即想到她现下不知身
在何处,又感难受。全金发道:“靖儿,你快去快回,我们在嘉兴静候好音。”江南六怪扬
鞭南去,郭靖牵着红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见,方才上马,向杨康道:“贤弟,
我这马脚程极快,去北京十多天就能来回。我先陪贤弟走几天。”两人扣辔向北,缓缓而
行。
杨康心中感慨无已,一月前命驾南来时左拥右卫,上国钦差,何等威风,这时悄然北
往,荣华富贵,顿成一场春梦;郭靖不再要他同去中都行刺,固是免得他为难,但是否要设
法去通知完颜洪烈防备躲避,却又大费踌躇。郭靖却道他思忆亡故的父母,不住相劝。
中午时分,到了溧阳,两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
郭爷、杨爷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两位来用罢。”郭靖和杨康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
怎认识我们?”那店伴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着,说了郭爷、杨爷的相貌,叫小店
里预备了酒饭。”说着牵了两人坐骑去上料。杨康哼了一声,道:“归云庄的陆庄主好客
气。”两人进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饭,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细面点,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
有一碗郭靖最爱吃的口蘑煨鸡。两人吃得甚是畅快,起身会帐。掌柜的笑道:“两位爷请自
稳便,帐已会过了。”杨康一笑,给了一两银子赏钱,那店伴谢了又谢,直送到店门之外。
郭靖在路上说起陆庄主慷慨好客。杨康对被擒之辱犹有余恨,说:“这人也不是甚么好东
西,只会以这般手段笼络江湖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陆庄主不是你师
叔么?”杨康道:“梅超风虽教过我武功,也算不得是甚么师父。这些邪门外道的功夫,要
是我早知道了,当日不学,也不至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郭靖更奇,问道:“怎么啊?”杨
康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弟总觉九阴白骨爪之类不是正派武功。”郭靖点头
道:“贤弟说得不错。你师父长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门正宗,你向师父说明真相,好好
悔过,他必能原有你以往之事。”杨康默然不语。
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是预备好了酒饭。其后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两
人过江到了高邮,客店中又有人来接。杨康冷笑道:“瞧归云庄送客送到哪里?”郭靖却早
已起疑,这三日来每处客店所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是陆冠英命
人预备,怎能深知他的心意?用过饭后,郭靖道:“贤弟,我先走一步,赶上去探探。”催
动小红马,倏忽之间已赶过三个站头,到了宝应,果然无人来接。郭靖投了当地最大的一家
客店,拣了一间靠近帐房的上房,守到傍晚,听得店外鸾铃响处,一骑马奔到店外,戛然而
止,一人走进店来,吩咐帐房明日预备酒饭迎接郭、杨二人。郭靖虽早料到必是黄蓉,但这
时听到她的声音,仍不免喜悦不胜,心中突突乱跳,听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儿爱闹着玩,
我且不认她,到得晚上去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想到黄蓉房里去吓她一
跳,只见屋顶上人影一闪,正是黄蓉。郭靖大奇:“这半夜里她到哪里去?”当下展开轻
功,悄悄跟在她身后。黄蓉径自奔向郊外,并未发觉有人跟随,跑了一阵,到了一条小溪之
旁,坐在一株垂柳之下,从怀里摸出些东西,弯了腰玩弄。其时月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
黄蓉衣衫的带子也是微微飘动,小溪流水,虫声唧唧,一片清幽,只听她说道:“这个是靖
哥哥,这个是蓉儿。你们两个乖乖的坐着,这么面对面的,是了,就是这样。”
郭靖蹑着脚步,悄没声的走到她身后,月光下望过去,只见她面前放着两个无锡所产的
泥娃娃,一男一女,都是肥肥胖胖,憨态可掬。郭靖在归云庄上曾听黄蓉说过,无锡泥人天
下驰誉,虽是玩物,却制作精绝,当地土语叫作“大阿福”。她在桃花岛上就有好几个。这
时郭靖觉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见泥人面前摆着几只粘土捏成的小碗小盏,盛着些花草之
类,她轻声说着:“这碗靖哥哥吃,这碗蓉儿吃。这是蓉儿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
口道:“好吃,好吃极啦!”黄蓉微微一惊,回过头来,笑生双靥,投身入怀,两人紧紧抱
在一起。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别来情景。虽只数日小别,倒像是
几年几月没见一般。黄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郭靖怔怔的听着,不由得痴了。那夜黄蓉见
情势危急,父亲非杀郭靖不可,任谁也劝阻不住,情急之下,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黄药师
爱女情深,便即饶了郭靖。黄蓉在太湖中耽了大半个时辰,料想父亲已去,挂念着郭靖,又
到归云庄来窥探,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对父亲说话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
晨躲在归云庄外树丛之中,眼见郭靖与杨康并辔北去,于是抢在前头给他们安排酒饭。两人
直说到月上中天,此时正是六月天时,静夜风凉,黄蓉心中欢畅,渐渐眼困神倦,言语模
糊,又过一会,竟在郭靖怀中沉沉睡去,玉肤微凉,吹息细细。郭靖怕惊醒了她,倚着柳树
动也不动,过了一会,竟也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柳梢莺啭,郭靖睁开眼来,但见朝曦初上,鼻中闻着阵阵
幽香,黄蓉兀自未醒,蛾眉敛黛,嫩脸匀红,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郭靖心想:
“让她多睡一会,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数她长长的睫毛,忽听左侧两丈余外有人说
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楼房,在同仁当铺后面的花园里。”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好,咱们今晚去干事。”两人说话很轻,但郭靖早已听得清楚,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必
是众师父说过的采花淫贼,可不能容他们为非作歹。
突然黄蓉急跃起身,叫道:“靖哥哥,来捉我。”奔到一株大树之后。郭靖一呆之下,
见黄蓉连连向自己招手,这才明白,当下装作少年人嬉戏模样,嘻嘻哈哈的向她追去,脚步
沉滞,丝毫不露身有武功。
说话的两人本来决计想不到这大清早旷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惊,但见是两个少年男
女追逐闹玩,也就不在意下,但话却不说了,径向前行。
黄蓉与郭靖瞧这两人背影,衣衫褴褛,都是乞儿打扮。待得两人走远,黄蓉道:“靖哥
哥,你说他们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甚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们出手救人,
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当然。但不知道这两个叫化子是不是七公的手下。”郭靖道:
“一定不是。但七公说天下叫化都归他管?嗯,这两个坏人定是假扮了叫化的。”黄蓉道:
“天下成千成万叫化子,一定也有不少坏叫化。七公本领虽大,也不能将每个人都管得好好
地。看来这两个定是坏叫化。七公待咱们这么好,难以报答,咱们帮他管管坏叫化,七公一
定欢喜。”郭靖点头道:“正是。”想到能为洪七公稍效微劳,甚是高兴。
黄蓉又道:“这两人赤了脚,小腿上生满了疮,我瞧定是真叫化儿。旁人扮不到那么
像。”郭靖心下佩服,道:“你瞧得真仔细。”两人回店用了早饭,到大街闲逛,走到城
西,只见好大一座当铺,白墙上“同仁老当”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人还高。当铺后进果有花
园,园中一座楼房建构精致,檐前垂着绿幽幽的细竹帘。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自到别处玩
耍。等到用过晚饭,在房中小睡养神,一更过后,两人径往西城奔去,跃过花园围墙,只见
楼房中隐隐透出灯火。两人攀到楼房顶下,以足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这时天气炎热,楼上
并未关窗,从竹帘缝中向里张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见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个
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正在灯下看书,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
中却各执兵刃,劲装结束,精神奕奕,看来都会武艺。郭靖与黄蓉原本要来救人,却见人家
早已有备,料得中间另有别情,两人精神一振,悄悄翻上屋顶,坐下等候,只待瞧一场热
闹。等不到小半个时辰,只听得墙外喀的一声微响,黄蓉一拉郭靖衣袖,缩在屋檐之后,只
见围墙外跃进两条黑影,瞧身形正是日间所见的乞丐。两丐走到楼下,口中轻声吹哨,一名
丫鬟揭开竹帘,说道:“是丐帮的英雄到了么?请上来罢。”两丐跃上楼房。郭靖与黄蓉在
黑暗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日间听得那两丐说话,又见楼房中那小姐严神戒备的情状,料
想二丐到来,立时便有一场厮杀,哪知双方竟是朋友。只见程大小姐站起身来相迎,道了个
万福,说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在下姓黎,这是我的师侄,名
叫余兆兴。”程大小姐道:“原来是黎前辈,余大哥。丐帮众位英雄行侠仗义,武林中人人
佩服,小女子今日得见两位尊范,甚是荣幸。请坐。”她说的虽是江湖上的场面话,但神情
腼腆,说一句话,便停顿片刻,一番话说来极是生疏,语言娇媚,说甚么“武林中人人佩
服”云云,实是极不相称。她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是红晕满脸,偷偷抬眼向那姓黎的老
丐望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细声细气的道:“老英雄可是人称‘江东蛇王’的黎生黎前辈
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与尊师清净散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却是向
来十分钦佩。”郭靖听了“洁净散人”四字,心想:“清净散人孙不二孙仙姑是全真七子之
一,这位程大小姐和两个乞丐原来都不是外人。”只听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义援手,
晚辈感激无已,一切全凭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体,就是给这狂徒多瞧一
眼也是亵渎了。”程大小姐脸上一红。黎生又道:“姑娘请到令堂房中歇宿,这几位尊使也
都带了去,在下自有对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辈虽然武艺低微,却也不怕那
恶棍。这事要老前辈一力承当,晚辈怎过意得去?”黎生道:“我们洪帮主与贵派老教主王
真人素来交好,大家都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甚么彼此?”程大小姐本来似乎跃跃欲试,但
听黎生这么说了,不敢违拗,行了个礼,说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辈和余大哥了。”说
罢,带了丫鬟盈盈下楼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边,揭开绣被,鞋也不脱,满身肮脏的就躺在
香喷喷的被褥之上,对余兆兴道:“你下楼去,和大伙儿四下守着,不得我号令,不可动
手。”余兆兴答应了而去。黎生盖上绸被,放下纱帐,熄灭灯烛,翻身朝里而卧。黄蓉暗暗
好笑:“程大小姐这床被头铺盖可不能要了。他们丐帮的人想来都学帮主,喜欢滑稽胡闹,
却不知道在这里等谁?这件事倒也好玩得紧。”她听得外面有人守着,与郭靖静悄悄的藏身
在屋檐之下。
约莫过了一个更次,听得前面当铺中的更伕“的笃、的笃、当当当”的打过三更,接着
“拍”的一声,花园中投进一颗石子来。过得片刻,围墙外窜进八人,径跃上楼,打着了火
折子,走向小姐床前,随即又吹熄火折。就在这火光一闪之际,郭、黄二人已看清来人的形
貌,原来都是欧阳克那些女扮男装、身穿白衣的女弟子。四名女弟子走到床前,揭开帐子,
将绸被兜头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搂住,另外两名女弟子张开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
中,抽动绳子,已把袋口收紧。众女抖被罩头、张袋装人等手法熟练异常,想是一向做惯了
的,黑暗之中顷刻而就,全没声响。四名女弟子各执布袋一角。抬起布袋,跃下楼去。郭靖
待要跟踪,黄蓉低声道:“让丐帮的人先走。”郭靖心想不错,探头外望,只见前面四女抬
着装载黎生的布袋,四女左右卫护,后面隔了数丈跟着十余人,手中均执木棒竹杖,想来都
是丐帮中人。
郭、黄二人待众人走远,这才跃出花园,远远跟随,走了一阵,已到郊外,只见八女抬
着布袋走进一座大屋,众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团团围住了。
黄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抢到后墙,跳了进去,却见是一所祠堂,大厅上供着无数神主
牌位,梁间悬满了大匾,写着族中有过功名之人的名衔。厅上四五枝红烛点得明晃晃地,居
中坐着一人,折扇轻挥,郭、黄二人早就料到必是欧阳克,眼见果然是他,当下缩身窗外,
不敢稍动,心想:“不知那黎生是不是他敌手?”只见八女抬了布袋走进大厅,说道:“公
子爷,程家大小姐已经接来了。”欧阳克冷笑两声,抬头向着厅外说道:“众位朋友,既蒙
枉顾,何不进来相见?”
隐在墙头屋角的群丐知道已被他察觉,但未得黎生号令,均是默不作声。欧阳克侧头向
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冷笑道:“想不到美人儿的大驾这么容易请到。”缓步上前,折扇轻
挥,已折成一条铁笔模样。黄蓉、郭靖见了他的手势和脸色,都吃了一惊,知他已看破布袋
中藏着敌人,便要痛下毒手。黄蓉手中扣了三枚钢针,只待他折扇下落,立刻发针相救黎
生。忽听得飕飕两声,窗格中打进两枝袖箭,疾向欧阳克背心飞去,原来丐帮中人也已看出
情势凶险,先动上了手。
欧阳克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夹住一箭,无名指与小指夹住另一箭,喀喀两响,两枝短
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见他如此功夫,无不骇然。余兆兴叫道:“黎师叔,出来罢。”语声未
毕,嗤的一声急响,布袋已然撕开,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刀光中黎生着地滚出,扯着布袋一
抖,护在身前,随即跃起。他早知欧阳克武功了得,与他拚斗未必能胜,本想藏在布袋之
中,出其不意的忽施袭击,哪知还是被他识穿了。欧阳克笑道:“美人儿变了老叫化,这布
袋戏法高明得紧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连失了四个姑娘,都是阁下干的好事
了?”欧阳克笑道:“宝应县并不穷啊,怎么捕快公人变成了要饭的?”黎生说道:“我本
来也不在这里要饭,昨儿听小叫化说,这里忽然有四个大姑娘给人劫了去,老叫化一时兴
起,过来瞧瞧。”
欧阳克懒懒的道:“那几个姑娘也没甚么好,你既然要,大家武林一脉,冲着你面子,
便给了你罢。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多半你会把这四个姑娘当作了宝贝。”右手一挥,几
名女弟子入内去领了四个姑娘出来,个个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红肿。黎生见了这
般模样,怒从心起,喝道:“朋友高姓大名,是谁的门下?”欧阳克仍是满脸漫不在乎的神
气,说道:“我复姓欧阳,你老兄有何见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欧阳克道:
“那再好没有,进招罢。”
黎生道:“好!”右手抬起,正要发招,突然眼前白影微晃,背后风声响动,疾忙向前
飞跃,颈后已被敌人拂中,幸好纵跃得快,否则颈后的要穴已被他拿住了。黎生是丐辈中的
八袋弟子,行辈甚尊,武功又强,两浙群丐都归他率领,是丐帮中响当当的脚色,哪知甫出
手便险些着了道儿,脸上一热,不待回身,反手还劈一掌。黄蓉在郭靖耳边低声道:“他也
会降龙十八掌!”郭靖点了点头。
欧阳克见他这招来势凶狠,不敢硬接,纵身避开。黎生这才回过身来,踏步进击,双手
当胸虚捧,呼的转了个圈子。郭靖在黄蓉耳畔轻声道:“这是逍遥游拳法中的招数罢?”黄
蓉也点了点头,只是见黎生拳势沉重,却少了“逍遥游”拳法中应有的飘逸之致。欧阳克见
他步稳手沉,招术精奇,倒也不敢轻忽,将折扇在腰间一插,闪开对方的圈击,拳似电闪,
打向黎生右肩。黎生以一招“逍遥游”拳法中的“饭来伸手”格开。欧阳克左拳钩击,待得
对方竖臂相挡,倏忽间已窜到他背后,双手五指抓成尖锥,双锥齐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黄
蓉和郭靖都吃了一惊:“这一招难挡。”
这时守在外面的群丐见黎生和敌人动上了手,都涌进厅来,灯影下蓦见黎生遇险,要待
抢上相助,已然不及。黎生听得背后风响,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这一瞬之间,反手横
劈,仍是刚才使过的“降龙十八掌”中那一招“神龙摆尾”。这一招出自《易经》中的
“履”卦,始创“降龙十八掌”的那位高人本来取名为“履虎尾”,好比攻虎之背,一脚踏
在老虎尾巴上,老虎回头反咬一口,自然厉害猛恶之至。后来的传人嫌《易经》中这些文绉
绉的封名说来太不顺口,改作了“神龙摆尾”。欧阳克不敢接他这掌,身子向后急仰,躲了
开去。黎生心中暗叫:“好险!”转身拒敌。他武功远不及欧阳克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
连遇五六次凶险,每次均仗这招“神龙摆尾”解难脱困。
黄蓉低声对郭靖道:“七公只传了他一掌。”郭靖点点头,想起自己当日以一招“亢龙
有悔”与梁子翁对敌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对他丐帮中的首要人物也不过传了一掌,自己竟连
得他传授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
只见欧阳克踏步进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厅角之中。原来欧阳克已瞧出他只一招厉害,
而这一招必是反身从背后发出,当下将他逼入屋角,叫他无法反身发掌。黎生明白了敌人用
意,移步转身,要从屋角抢到厅中,刚只迈出一步,欧阳克一声长笑,抡拳直进,蓬的一
拳,击在他下颏之上。黎生吃痛,心下惊惶,伸臂待格,敌人左拳又已击到,片刻间,头上
胸前连中了五六拳,登时头晕身软,晃了几晃,跌倒在地。丐帮诸人抢上前来救援,欧阳克
转过身来,抓起奔在最前的两个乞丐,对着墙壁摔了出去,两人重重撞在墙上,登时晕倒,
余人一时不敢过来。
欧阳克冷笑道:“公子爷是甚么人,能着了你们这些臭叫化的道儿?我叫你们瞧一个
人!”双手一拍,两名女弟子从堂内推出一个女子来,双手反缚,神情委顿,泪水从白玉般
的脸颊上不住流下,正是程大小姐。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黄蓉与郭靖也是大惑不解。
欧阳克挥了挥右手,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带回内堂。他得意洋洋的道:“老叫化在楼上
钻布袋,却不知区区在下守在楼梯之上,当即请了程大小姐,先回来等你们驾到。”群丐面
面相觑,心想这一下真是一败涂地。
欧阳克摇了摇折扇,说道:“丐帮的名气倒是不小,今日一见,却真叫人笑掉了牙,甚
么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都拿出现世。以后还敢不敢来碍公子爷的事?瞧在你们洪帮主
的份上,便饶了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两个招子,作个记认。”说着伸出两根手指,
向黎生眼中插下。忽听得有人大叫:“且慢!”一人跃进厅来,挥掌向欧阳克推去。欧阳克
猛觉一股凌厉掌风扑向前胸,疾忙侧身相避,但已被掌风带到,身子晃了两下,退开两步,
不由得暗暗吃惊:“自出西域以来,竟接连遭逢高手,这是何人,居然有如此功力?”定睛
看时,更是诧异,只见挡在自己与黎生之间的,竟是那个在赵王府中曾同过席的少年郭靖。
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刚才这一掌沉猛至斯?只听他说道:“你作恶多端,不加悔改,还想伤
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汉不放在眼里了么?”欧阳克心想刚才这一掌不过碰巧,哪将他放在心
上,侧目斜视,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汉?”郭靖道:“我哪敢称得上‘好汉’二字,
只是斗胆要劝你一句,还请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罢。”欧阳克笑道:“要是
我不听你小朋友的劝呢?”郭靖还未答话,黄蓉已在窗外叫了起来:“靖哥哥,揍这坏
蛋!”欧阳克听到黄蓉声音,登时心神震荡,笑道:“黄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
难,只要你跟随我去,不但程大小姐,连我身边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应你以
后不再找别的女子,好不好?”
黄蓉跃进厅来,笑道:“那很好啊,我们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错。靖哥哥,你说好
么?”欧阳克摇头笑道:“我只要你跟我去,要这臭小子同去干么?”黄蓉大怒,反手一
掌,喝道:“你骂他?你才臭!”欧阳克见黄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说,丽容无俦,又带着三
分天真烂漫,更增娇媚,早已神魂飘荡,哪知她竟会突然反脸?这一下毫不提防,而她这掌
又是“落英神剑掌”中的精妙家数,拍的一下,左颊早着,总算黄蓉功力不深,并未击伤,
但也已打得他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欧阳克“呸”的一声,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
去。黄蓉不退不让,双拳猛向他头顶击落。欧阳克是好色之徒,见她不避,心中大喜,拚着
头上受她两拳,也要在她胸上一碰,岂知手指刚触到她衣服,忽觉微微刺痛,这才惊觉:
“啊,她穿着软猬甲。”亏得他只是存心轻薄,并非要想伤人,这一抓未用劲力,急忙抬臂
格开她的双拳。黄蓉笑道:“你跟我打没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儿,你却不能打我。”
欧阳克心痒难搔,忽然迁怒郭靖,心想:“先把你这小子毙了,叫你死了这条心。”眼
睛望着黄蓉,突然飞足向后踢出,足距猛向郭靖胸口撞去。这一脚既快且狠,阴毒异常,正
是“西毒”欧阳锋的家传绝技,对方难闪难挡,只要踢中了,立时骨折肺碎。郭靖避让不
及,急忙转身,同时反手猛劈。只听得蓬的一声,郭靖臀上中脚,欧阳克腿上中掌,两人都
痛到了骨里,各自转身,怒目相向,随即斗在一起。
丐帮中的高手均感惊讶:“这一掌明明是黎老的救命绝技‘神龙摆尾’,怎么这个少年
也会使?而且出手又快又狠,似乎尚在黎老之上?”这时丐帮中人已将黎生扶在一旁。他见
郭靖掌力沉猛,招数精妙。他只会得一招“神龙摆尾”,见郭靖其余掌法与这一招掌理极为
相近,不禁骇然:“降龙十八掌是洪帮主的秘技,我不顾性命,为本帮立了大功,他才传我
一掌,作为重赏,这个少年却又从哪里去把这十八掌都学全了?”
欧阳克手上与郭靖对招,心中也是暗暗称奇:“怎么只两个月之间,这小子的武功竟会
忽然大进?”
转眼间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数反复使用了几遍,足够自保,但欧阳克
武功实高出他甚多,要想取胜,却也不能。再斗十余招,欧阳克拳法斗变,前窜后跃,声东
击西,身法迅捷之极。郭靖一个招架不及,左胯上中了一脚,登时举步蹒跚,幸好他主要武
功是在掌上,当下把十五掌从尾打到头,倒转来使。欧阳克见他掌法颠倒,一时不敢逼近,
准拟再拆数十招,摸熟了他掌法变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击。郭靖从尾使到头一遍打完,
再从头使到尾。第十五掌“见龙在田”使过,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龙有悔”;若从尾倒
打,那么是再发一掌“见龙在田”。他脑筋转得不快,心想:“从头打下来好,还是再倒转
打上去?”就这么稍一迟疑,欧阳克立时看出破绽,伸手向他肩上拿去。郭靖形格势禁,不
论用十五掌中哪一掌都无法解救,顺势翻过手掌,扑地往敌人手背上拍下。这一招是他在危
急之中胡乱打出,全无章法理路可言。欧阳克已看熟了他的掌法,决计想不到对方竟会忽出
新招,这一掌竟然拍的一声,被他击中了手腕。欧阳克吃了一惊,向后纵出,挥手抖了几
抖,幸好虽然疼痛,腕骨未被击断。
郭靖胡打乱击,居然奏功,心想:“我现下肩后,左胯,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两
掌,把这三处都补满了。”心念甫毕,欧阳克又已打来。郭靖心思迟钝,就是苦思十天半
月,也未必创得出半招新招,何况激战之际,哪容他思索钻研,只得依着降龙掌法的理路,
老老实实的加多三掌,守住肩后、左胯、右腰三处。欧阳克暗暗叫苦:“他掌法本来有限,
时刻一久,料得定必能胜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来?”他不知郭靖这三招其实全然无
用,只是先前手腕被击,再也不敢冒进,当下渐渐放慢拳法,要以游斗耗他气力,忽然发觉
郭靖有一掌的出手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转:“是了,这一掌他还没学到家,是以初时
不用。”斗然飞身而起,左手作势擒拿郭靖顶心,右足飞出,直踢他左胯。郭靖自创这三掌
毕竟管不了用,突见敌人全力攻己弱点,心中登时怯了,一掌刚打到半路,立即收回,侧身
要避开他这一脚。黄蓉暗叫不妙,心念电转:“临敌犹豫,最是武学大忌,靖哥哥这一掌乱
七八糟打出去,倒也罢了,纵然不能伤敌,却也足以自守,现下却收掌回身,破绽更大。”
眼见欧阳克这一脚使上了十成力,郭靖其势已无可解救,当即右手一扬,七八枚钢针激射而
出。欧阳克拔出插在后颈中的折扇,铁扇入手即张,轻轻两挥,将钢针尽数挡开,踢出这一
脚却未因此而有丝毫窒滞,眼见这脚定可踢得郭靖重伤倒地,蓦地足踝上一麻,被甚么东西
撞中了穴道,这一脚虽然仍是踢中了对方,却已全无劲力。欧阳克大惊之下,立时跃开,喝
道:“鼠辈暗算公子爷,有种的光明正大出来……”语音未毕,突听得头顶风声微响,想要
闪避,但那物来得好快,不知怎样,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头上觉得有些鲜味,又惊又恐,
慌忙吐出,似是一块鸡骨。欧阳克惊惶中抬头察看,只见梁上一把灰尘当头罩落,忙向旁跃
开,噗的一声,口中又多了一块鸡骨。这次却是一块鸡腿骨,只撞得牙齿隐隐生疼。欧阳克
狂怒之下,见梁上人影闪动,当即飞身而起,发掌凌空向那人影击去。斗然间只觉掌中多了
甚么物事,当即弯指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恼怒,却是两只嚼碎了的鸡爪,只听得梁上有人
哈哈大笑,说道:“叫化子的偷鸡摸狗拳怎样?”黄蓉与郭靖一听到这声音心中大喜,齐
叫:“七公!”众人都抬起头来,只见洪七公坐在梁上,两只脚前后摇荡,手里抓着半只
鸡,正吃得起劲。丐帮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同声说道:“帮主!您老人家好。”
欧阳克眼见是他,全身凉了半截,暗想:“此人连掷两块鸡骨入我口中,倘若掷的不是
鸡骨而是暗器,我此刻早已没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溜之大吉。”当下躬身唱喏,说
道:“又见到洪世伯了,侄子向您老磕头。”口中说是磕头,却不屈膝下跪。洪七公嚼着鸡
肉,含含糊糊的道:“你还不回西域去?在这里胡作非为,想把一条小命送在中原么?”欧
阳克道:“中原也只您老世伯英雄无敌。只要您老世伯手下留情,不来以大欺小,跟晚辈为
难,小侄这条性命只怕也保得住。我叔叔吩咐小侄,只消见到洪世伯时恭恭敬敬,他老人家
顾全身分,决不能跟晚辈动手,以致自堕威名,为天下好汉耻笑。”洪七公哈哈大笑,说
道:“你先用言语挤兑我,想叫老叫化不便跟你动手。中原能杀你之人甚多,也未必非老叫
化出手不可。刚才听你言中之意,对我的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小觑得紧,是也不是?”
欧阳克忙道:“小侄实不知这位老英雄是世伯门下,狂妄放肆之言,请世伯与这位老英雄恕
罪。”洪七公落下梁来,说道:“你称他做英雄,可是他打不过你,那么你更是大英雄了,
哈哈,不害臊么?”欧阳克好生着恼,只是自知武功与他差得太远,不敢出言冲撞,只得强
忍怒气,不敢作声。洪七公道:“你仗着得了老毒物的传授,便想在中原横行,哼哼,放着
老叫化没死,须容你不得。”欧阳克道:“世伯与家叔齐名,晚辈只好一切全凭世伯吩
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说我以大压小,欺侮你后辈了?”欧阳克不语,给他来个默
认。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虽然大叫化、小叫化、不大不小中叫化有这么一大帮,但都
不是我的徒弟。这姓黎的只学了我一招粗浅的功夫,哪能算得是我的传人?他使的‘逍遥
拳’没学得到家,可不是老叫化传的。你瞧不起我的偷鸡摸狗拳,哼哼,老叫化要是真的传
了一人,未必就及不上你。”欧阳克道:“这个自然。洪世伯的传人定比小侄强得多了。只
不过您老人家武功太高,您的徒儿便要学到您老人家的一成功夫,只怕也不容易。”洪七公
道:“你嘴里说得好听,心中定在骂我。”欧阳克道:“小侄不敢。”
黄蓉插口道:“七公,您别信他撒谎,他心里骂你,而且骂得甚是恶毒。他骂你自己武
功虽然不错,但只会自己使,不会教徒弟,教来教去,却只教些鸡零狗碎的招数,没一个能
学得了全套。”洪七公向她瞪了一眼,哼了一声,说道:“女娃娃又来使激将计了。”转头
说道:“好哇,这小子胆敢骂我。”手一伸,已快如闪电的把欧阳克手中的折扇抢了过来,
一挥之下打开折扇,见一面画着几朵牡丹,题款是“徐熙”两字。他也不知徐熙是北宋大
家,虽见几朵牡丹画得鲜艳欲滴,仍道:“不好!”扇子一面写着几行字,下款署着“白驼
山少主”五字,自是欧阳克自己写的了。洪七公问黄蓉道:“这几个字写得怎样?”黄蓉眉
毛一扬,道:“俗气得紧。不过料他也不会写字,定是去请同仁当铺的朝奉代写的。”
欧阳克风流自赏,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听黄蓉这么一说,甚是恼怒,向她横了一
眼,烛光下但见她眉梢眼角似笑非笑,娇痴无邪,不禁一呆。
洪七公把折扇摊在掌上,在嘴上擦了几擦。他刚才吃鸡,嘴边全是油腻,这一擦之下,
扇子字画自然一塌胡涂,跟着顺手一捏,就像常人抛弃没用的纸张一般,把扇子捏成一团,
抛在地下。旁人还不怎么在意,欧阳克却知自己这柄折扇扇骨系以铁铸,他这样随手将扇骨
搓捏成团,手上劲力实是非同小可,心下更是惶恐。洪七公道:“我若亲自跟你动手,谅你
死了也不心服,我这就收个徒弟跟你打打。”欧阳克向郭靖一指道:“这位世兄适才与小侄
拆了数十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侥幸已占上风。郭世兄,你没赢了我罢?”郭靖摇头道:
“我打你不过。”欧阳克甚是得意。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儿,你是我徒弟么?”郭靖
想起当日向七公磕头而他定要磕还,忙道:“晚辈没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欧阳
克道:“听见了么?”欧阳克心中甚是奇怪:“这老叫化说话当然不会骗人,那么这小子的
精妙掌法又从何处学来?”洪七公向郭靖道:“我若不收你做徒弟,那女娃儿定是死不了
心,鬼计百出,终于让老叫化非收你为徒不可。老叫化不耐烦跟小姑娘们磨个没了没完,算
是认输,现下我收你做徒儿。”郭靖大喜,忙扑翻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口称:“师父!”
日前在归云庄上,他向六位师父详述洪七公传授“降龙十八掌”之事,江南六怪十分欣喜,
都说可惜这位武林高人生性奇特,不肯收他为徒,吩咐他日后如见洪七公露出有收徒之意,
可即拜师。黄蓉只乐得心花怒放,笑吟吟的道:“七公,我帮你收了个好徒儿,功劳不小,
你从今而后,可有了传人啦。你谢我甚么?”洪七公板起了脸,道:“打一顿屁股。”对郭
靖道:“傻小子,我先传你三掌。”当下把降龙十八掌余下的三掌,当着众人之面教了他,
比之郭靖刚才狗急跳墙,胡乱凑乎出来的三记笨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欧阳克心想:“老叫化武功卓绝,可是脑筋不大灵,只顾得传授徒儿争面子,却忘了我
便在旁边观看。“当下凝神看他传授郭靖掌法,但看他比划的招数,却觉平平无奇;又见洪
七公在郭靖耳边低声说话,料是教导这三招的精义,郭靖思索良久,有时点点头,大半时
候,却总是茫然摇头,要洪七公再说几遍,才勉强点头,显然也未必便当真领会了,心想:
“这人笨得要命,一时三刻之间定然学不到家。我却反可乘机学招。”洪七公等郭靖练了六
七遍,说道:“好,乖徒儿,你已学会了这三招的半成功夫,给我揍这为非作歹的淫贼。”
郭靖道:“是!”踏上两步,呼的一掌向欧阳克打去。欧阳克斜身绕步,回拳打出,两人又
斗在一起。
“降龙十八掌”的精要之处,全在运劲发力,至于掌法变化却极简明,否则以梁子翁、
梅超风、欧阳克三人武功之强,何以让郭靖将一招掌法连使许多遍,却仍无法破解?刚才欧
阳克眼睁睁瞧着洪七公传授三记掌法,郭靖尚未领悟一成,他早已了然于胸,可是一到对
敌,于郭靖新学的三掌竟是应付为难。郭靖把十八掌一学全,首尾贯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
更是大增。欧阳克连变四套拳法,始终也只打了个平手,又拆了数十招,欧阳克心下焦躁:
“今日不显我家传绝技,终难取胜。我自幼得叔叔教导,却胜不了老叫化一个新收弟子,老
叫化岂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斗然间挥拳打出,郭靖举手挡格,哪知欧阳克的手臂犹似忽
然没了骨头,顺势转弯,拍得一声,郭靖颈上竟是中了一拳。
郭靖一惊,低头窜出,回身发掌,欧阳克斜步让开,还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侧身闪
避,哪知对方手臂忽然间就如变了一根软鞭,打出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弯,明明见他拳头打向
左方,蓦地里转弯向右,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肩头击了一拳。郭靖防不胜防,接连吃了三
拳,这三下都是十分沉重,登时心下慌乱,不知如何应付。
洪七公叫道:“靖儿,住手,咱们就算暂且输了这一阵。”郭靖跃出丈余,只觉身上被
他击中的三处甚是疼痛,对欧阳克道:“你果然拳法高明,手臂转弯,转得古怪。”欧阳克
得意洋洋的向黄蓉望了几眼。
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养蛇,这套软皮蛇拳法,必是从毒蛇身上悟出来的了。这套拳
法高明得很,老叫化一时之间想不出破法,算你运气,给我乖乖的走罢。”
欧阳克心中一凛:“叔叔传我这套‘灵蛇拳’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决不可
使,今日一用就被老叫化看破,如给叔叔知道了,必受重责。”想到此处,满腔得意之情登
时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转身出祠。
黄蓉叫道:“且慢,我有话说。”欧阳克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动。黄蓉却不理他,向
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说道:“七公,你今日收两个徒儿罢。好事成双,你只收男徒,不收
女徒,我可不依。”洪七公摇头笑道:“我收一个徒儿已大大破例,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话。
何况你爹爹这么大的本事,怎能让你拜老叫化为师?”黄蓉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
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对她本就十分喜爱,脸孔一板,说道:“怕甚么?就收你
做徒儿,难道黄老邪还能把我吃了?”黄蓉笑道:“咱们一言为定,不能反悔。我爹爹常
说,天下武学高明之士,自王重阳一死,就只剩下他与你二人,南帝也还罢了,余下的都不
在他眼里。我拜你为师,爹爹一定喜欢。师父,你们叫化子捉蛇是怎样捉的,就先教我这门
本事。”洪七公一时不明她用意,但知小姑娘鬼灵精,必有古怪,说道:“捉蛇捉七寸,两
指这样钳去,只要刚好钳住蛇的七寸,凭他再厉害的毒蛇,也就动弹不得。”黄蓉道:“若
是很粗很大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摇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黄蓉道:“这手
法可要极快。”洪七公道:“当然。左手搽上些药,那就更加稳当,真的咬中了也不怕。”
黄蓉点点头,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师父,那你就给我手上搽些药。”捉蛇弄蛇是丐帮
小叫化的事,洪七公以帮主之尊,身边哪有甚么捉蛇用的药物,但见黄蓉使眼色,就在背上
大红葫芦里倒些酒来,给她擦在双掌之上。
黄蓉提手闻了闻,扮个鬼脸,对欧阳克道:“喂,我是天下叫化子头儿洪老英雄的徒
儿,现下来领教领教你的软皮蛇拳法。先对你说明白了,我手上已搽了专门克制你的毒药,
可要小心了。”欧阳克心想:“与你对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不管你手上捣甚么鬼,我抱定
宗旨不碰就是。”当下笑了一笑,说道:“死在你手下,也是甘愿。”黄蓉道:“你其他的
武功也稀松平常,我只领教你的臭蛇拳,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输了。”欧阳克道:
“姑娘怎么说就怎么着,在下无不从命。”黄蓉嫣然一笑,说道:“瞧不出你这坏蛋,对我
倒好说话得很。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传的“逍遥游”拳法。欧阳克侧身让
过,黄蓉左脚横踢,右手钩拿,却已是家传“落英神剑掌”中的招数。她年纪幼小,功夫所
学有限,这时但求取胜,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传了。
欧阳克见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疾伸,忽地转弯,打向她的肩头。这“灵蛇
拳”去势极快,倏忽之间已打到黄蓉肩上,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软猬甲,这一拳下去,岂
不将自己的拳头撞得鲜血淋漓?匆忙收招,黄蓉飕飕两掌,已拍到面门。欧阳克袍袖拂动,
倒卷上来,挡开了她这两掌。黄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药,除了脸部之外,周身无可受招之
处,这样一来,欧阳克已处于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灵蛇拳”拳法再奇,却也奈何她不
得,只得东躲西闪,在黄蓉掌影中窜高纵低,心想:“我若打她脸蛋取胜,未免唐突佳人,
若是抓她头发,更是卤莽,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所措手。”灵机一动,忽地撕下衣袖,扯成
两截,于晃身躲闪来掌之际,将袖子分别缠上双掌,翻掌钩抓,径用擒拿手来拿她手腕。黄
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输啦,这不是臭蛇拳。”欧阳克道:“啊哟,我倒忘了。”黄
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没甚么出奇。在赵王府中,我就曾跟你划
地比武,那时你邀集了梁子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和尚,还有那个头上生角的侯通海,
七八个人打我一个,我当时寡不敌众,又懒得费力,便认输了事。现下咱们各赢一场,未分
胜败,不妨再比一场以定输赢。”
黎生等都想:“这小姑娘虽然武艺得自真传,但终究不是此人敌手,刚才胡赖胜了,岂
不是好?何必画蛇添足,再比甚么?”洪七公却深知此女诡计百出,必是仗着自己在旁,要
设法戏弄敌人,当下笑吟吟的不作声,一只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还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
嗒舌的舐着,似乎其味无穷。欧阳克笑道:“咱俩又何必认真,你赢我赢都是一样。姑娘既
有兴致,就再陪姑娘玩玩。”黄蓉道:“在赵王府里,旁边都是你的朋友,我打赢了你,他
们必定救你,因此我也不愿跟你真打。现今这里有你的朋友,”说着向欧阳克那些白衣姬妾
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虽然你的朋友多些,但这一点儿亏我还吃得起。这样罢,你
再在地下划个圈子,咱们仍是一般比法,谁先出圈子谁输。现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
师,明师门下出高徒,就再让你这小子一步,不用将你双手缚起来了。”欧阳克听她句句强
辞夺理,却又说得句句大方无比,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以左足为轴,右足伸出三
尺,一转身,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划了一个径长六尺的圆圈。丐帮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
黄蓉走进圈子,道:“咱们是文打还是武打?”欧阳克心道:“偏你就有这许多古
怪。”问道:“文打怎样?武打怎样?”黄蓉道:“文打是我发三招,你不许还手;你还三
招,我也不许还手。武打是乱打一气,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谁先出圈子谁
输。”欧阳克道:“当然文打,免得伤了和气。”黄蓉道:“武打你是输定了的,文打嘛,
倒还有点指望,好罢,这就又再让你一步,咱们文打。你先发招还是我先?”欧阳克哪能占
她的先,说道:“当然是姑娘先。”黄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拣好的,知道先发招吃
亏,就让我先动手。也罢,我索性大方些,让你让到底。”欧阳克正想说:“那么我先发招
也无不可。”只听得黄蓉叫道:“看招。”挥掌打来,突见银光闪动,点点射来,她掌中竟
是夹有暗器。欧阳克见暗器众多,平时挡击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捏坏,而本可用以拂扑的
衣袖也已撕下,这数十枚钢针打成六七尺方圆,虽然只须向旁纵跃,立可避开,但那便是出
了圈子,百忙中不暇细想,一点足跃起丈余,这一把钢针都在他足底飞过。黄蓉一把钢针发
出,双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纵之势已衰,将落未落之际,喝道:“第二招来啦!”两手
钢针齐发,上下左右,无异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满天花雨掷金针”绝技,这
时也不取甚么准头,只是使劲掷出。欧阳克本领再高,但身在半空,全无着力之处,心道:
“我命休矣!这丫头好毒!”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觉后领一紧,身子腾空,足下嗤嗤嗤一阵
响过,点点钢针都落在地下。欧阳克刚知有人相救,身子已被那人掷出,这一掷力道不大,
但运劲十分古怪,饶是他武艺高强,还是左肩先着了地,重重摔了一交,方再跃起站定。他
料知除洪七公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力,心中又惊又恼,头也不回的出祠去了。众姬妾跟着一拥
而出。黄蓉道:“师父,干么救这坏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识。这小子
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伤在我徒儿手里,于他叔父脸上须不好看。”拍拍黄蓉
的肩膀道:“乖徒儿,今日给师父圆了面子,我赏你些甚么好呢?”黄蓉伸伸舌头道:“我
可不要你的竹棒。”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给。我有心传你一两套功夫,只是这
儿天懒劲大发,提不起兴致。”黄蓉道:“我给你做几个好菜提提神。”洪七公登时眉飞色
舞,随即长叹一声,说道:“现下我没空吃,可惜,可惜!”向黎生等一指道:“我们叫化
帮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商量。”黎生等过来向郭靖、黄蓉见礼,称谢相救之德。黄蓉去割断了
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绑缚。程大小姐甚是腼腆,拉着黄蓉的手悄悄相谢。黄蓉指着郭靖道:
“你大师伯马道长传过他的功夫,你丘师伯、王师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说起来大家是一家
人。”程大小姐转头向郭靖望了一眼,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偷眼向郭
靖悄悄打量。黎生等又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道贺。他们知道七公向来不收徒弟,帮中
乞丐再得他的欢心,也难得逢他高兴指点一招两式,不知郭黄二人怎能与他如此有缘,心中
都是羡慕万分。黎生道:“咱们明晚想摆个席,恭贺帮主收了两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
“只怕他们嫌脏,不吃咱们叫化子的东西。”郭靖忙道:“我们明儿准到。黎大哥是前辈侠
义,小弟正想多亲近亲近。”黎生蒙他相救,保全了一双眼睛,本已十分感激,又听他说得
谦逊,心中甚是高兴,言下与郭靖着实结纳。洪七公道:“你们一见如故,可别劝我的大弟
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儿,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们叫化儿也要偷鸡讨饭去啦。”说着各人出
门。黎生说好明日就在这祠堂中设宴。郭靖陪着黄蓉,一起将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
将闺名对黄蓉说了,原来名叫程瑶迦。她虽跟清净散人孙不二学了一身武艺,只是生于大富
之家,娇生惯养,说话神态,无一不是忸忸怩怩,与黄蓉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她不敢
跟郭靖说半句话,偶尔偷瞧他一眼,便即双颊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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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九阴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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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而北
奔来,正渐渐驰近,蹄声斗然停息。黄蓉心道:“又有了甚么奇事?倒也热闹。”当即展开
轻功,过去要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在身后。走到临近,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牵着一匹
马,站在路旁和欧阳克说话。两人不敢再走近前。黄蓉想听他说些甚么,但隔得远了,两人
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克说甚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我爹爹”,再想听得仔
细些,只见欧阳克一拱手,带着众姬投东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
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忽听得郭靖叫唤,吃了一惊,忙下马
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跟那欧阳克打了
一架,是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适才与欧阳克说话,是否
已给两人听到,瞧郭靖脸色无异,心下稍安,寻思:“这人不会装假,若是听见了我说话,
不会仍然这般对我。”于是问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
同上北京去吗?”
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甚么分别?咱们同到那
祠堂去歇歇,明儿晚上要吃了丐帮的酒才走。”黄蓉在他耳边悄声道:“你别问他跟欧阳克
说些甚么,假装没瞧见便是。”郭靖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祠堂,点亮了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捡起。此时天气
炎热,三人各自卸下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侧耳
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
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一十六人,
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
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
奔到祠前。
忽然后面追兵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骑的马臀,那马长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
骑术极精,纵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
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
爷快走。”那四王爷道:“那怎么成?”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
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大是诧异:“他们到这里干甚
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将上来。三个蒙古人发箭阻敌,出箭劲急,追兵不敢十分逼
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爬入旗斗,居高临
下,颇占形势。追兵纷纷下马,四面围住。只听得有人发令,便有四名追兵高举盾牌护身,
着地滚去,挥刀砍斩旗杆。黄蓉低声道:“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
一个给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人左足嵌在马镫之中,被马匹在地
下拖曳而行,一枝长箭插在那人胸口。郭靖伏在地下爬近尸身,拔出羽箭,在箭杆上一摸,
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个豹头,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寻常羽箭要重
二两。郭靖再无怀疑,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博尔忽师傅吗?我是郭靖。”
旗斗中三人欢呼叫道:“是啊,你怎么在这里?”郭靖叫道:“甚么人追你们?”拖雷道:
“金兵!”郭靖举起那金兵尸身,抢上几步,用力向旗杆脚下掷去。那尸身撞倒了两兵,余
下两兵不敢再砍旗杆,逃了回来。
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头白色大鸟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抬起头来,见
到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
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
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
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给我玩!”
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那头白雕见黄蓉的手摸近,突然低头,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
缩得快,手背已然受伤。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骂:“你这扁毛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
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便有两枝劲箭当胸射来,黄蓉不加理
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两枝箭射在她身上,哪里透得入软猬甲去,斜斜跌在
脚旁。黄蓉在金兵怀里摸出几块乾肉,去喂那雕儿。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儿吧,我去杀
散金兵!”纵身出去,接住向他射来的一箭,左掌翻处,喀喇一声,已打折了身旁一名金兵
的胳膊。黑暗中一人叫道:“哪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心
想:“这声音好熟。”金刃劈风,两柄短斧已砍到面前,一斩前胸,一斩小腹。郭靖见来势
凶狠,不是寻常军士,矮身反打出掌,正是一招“神龙摆尾”。那人肩头中掌,肩胛骨立时
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大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
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时已大不相同,但也
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能将对方击得飞出丈许,刚自愕然,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同
时砍将过来。
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反钩,已抓住刺向胁下的枪头,
用力一扯,吴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过来。郭靖稍向后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
的脑门。郭靖飞起左腿,踢中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闪动,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
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按落。吴青烈本已站立不稳,再被他借劲按捺,咚的一声,师兄
弟相互猛撞,都晕了过去。
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这
一队追兵中的好手。黑暗之中,众金兵没见到三个首领俱已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
忽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抢上去拳打脚踢,又提人丢掷,片刻
之间,把众金兵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乱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
谁,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两人竟然背道而驰,那丧门斧钱青健口中
哼哼唧唧,脚下倒是飞快,奔的却又是另一个方向。哲别与博尔忽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
飕射将下来,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赶散追兵,威不可当,心中十
分欢喜,叫道:“安答,你好!”抱着旗杆溜下地来。两人执手相视,一时都高兴得说不出
话。接着哲别与博尔忽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牌挡箭,伤他们不得。
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也喝不到斡难河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
道:“这是我义妹。”黄蓉笑道:“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不行?”拖雷不懂汉语,带来的通
译又在奔逃时给金兵杀了,只觉黄蓉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其意。郭靖问拖雷道:
“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
国。妹子说或许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了雕儿来给你。她猜得对,这可不是遇上了吗?”郭
靖听他提到华筝,不禁一呆。他自与黄蓉倾心相爱,有时想起华筝,心头自觉不妥,只是此
事不知如何相处才是,索性不敢多想,这时听了拖雷之言,登时茫然,随即心想:“一月之
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向黄蓉道:“这对白
雕是我的,你拿去玩罢。”黄蓉大喜,转身又去用肉喂雕。
拖雷说起缘由。原来成吉思汗攻打金国获胜,可是金国地大兵众,多年经营,基业甚
固,死守住数处要塞,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于是成吉思汗派遣拖雷南来,要联合宋朝出兵
夹攻,途中遇到大队金兵阻拦,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郭靖想起当日在
归云庄中,曾听杨康要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不明其中缘
故,这时才知金国得到了讯息,命杨康为大金钦使南来,便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
兵。
拖雷又道:“金国说甚么都要杀了我,免得蒙古与宋朝结盟成功,这次竟是六王爷亲自
领人阻拦。”郭靖忙问:“完颜洪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
可惜向他射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
洪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
儿,你向东,我向西。”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
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洪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这时在哪里。一名金兵道:
“我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大伙只好逃到四乡,躲起来做老百姓了。”
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明知杀父仇人便在左近,却是找寻
不到,好生焦躁,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影闪动,正是黄蓉。两人见了面,眼瞧对方
神色,自是无功,只得同回祠堂。
拖雷道:“完颜洪烈带的人马本来不少,他快马追赶我们,离了大队,这时必是回去带
领人马再来。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搁,咱们就此别过。我妹子叫我带话给你,
要你尽早回蒙古去。”郭靖心想这番分别,只怕日后难再相见,心下凄然,与拖雷、哲别、
博尔忽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尘中隐
没。黄蓉道:“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洪烈领了人马赶到,就可碰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
多,咱俩悄悄蹑着,到晚上再去结果他性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
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树林子
中隐藏起来。”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件金光灿烂之物,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
身看时,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
对黄蓉道:“你瞧这是甚么?”黄蓉喜道:“完颜洪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
还躲在这祠堂里,咱们快搜。”
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墙头上一按,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叫道:“我在上面瞧着,你在
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
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跺脚道:“唉,你这顽皮
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
杨康当郭靖与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洪烈的身形,这时虽然已知自己非他
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眼见郭靖杀散金兵,完颜洪烈只要被他瞧见,哪
里还有性命?情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要设法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
了过来。完颜洪烈忙勒马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完颜
洪烈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
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洪烈走向祠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两人悄悄躲着。耳
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洪烈如在
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杨康道:“那也当真凑巧,唉,都是给这姓郭的
坏了大事。”过了一会,完颜洪烈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出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
击打黄河三鬼与众金兵,出手凌厉,若是给他发现,那还得了?思之不寒而栗。杨康道:
“父王,这时出去,只怕给他们撞见了。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到。待他们走
远,再慢慢出去。”完颜洪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
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洪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
妈,是不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杨康轻轻挣脱了,道:“这
郭靖武功了得,他要报杀父之仇,决意要来害您。他结识的高手很多,您实在防不胜防。在
这半年之内,您别回北京罢。”完颜洪烈想起十九年前临安牛家村的往事,不由得一阵心
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才道:“唔,避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
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
完颜洪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
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
血仇。杨康更是心中交战,思量:“这时只须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么下
得了手?那杨铁心虽是我的生父,但他给我过甚么好处?妈妈平时待父王也很不错,我若此
时杀他,妈妈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喜欢。再说,难道我真的就此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
落草莽么?”正自思潮起伏,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不管如何,你永
远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
江山,花花世界,日后终究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有篡位之意,想到
“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以大金国兵威,灭宋非难。蒙古只一
时之患,这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蛮子终究成不了气候。父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哪能及他?大
事若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洪烈的手,
说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洪烈觉得他手掌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
李渊,你做李世民罢。”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急忙转身,
这时天色已明,窗格子中透进亮光来,只见房中摆着七八具棺材,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
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听适才的声音,竟像是从棺材中发出来的。完颜洪烈惊道:“甚么声
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
妙!原来爹爹的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
门,纵身上屋。
黄蓉一路搜来,忽见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身
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树
丛里。”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
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见到完颜洪烈么?”杨康奇道:“完颜洪烈怎么
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
黄蓉见他神色有异,又想起先前他跟欧阳克鬼鬼祟崇的说话,登时起了疑心,问道:“咱们
刚才到处找你不着,你到哪里去了?”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
来。”说着向小树丛一指。黄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贤弟,快搜。”
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洪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来送死,真是
再好也没有了。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
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罢。”杨康暗暗叫
苦,只得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屋子挨着搜去。
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
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觑,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
去慢慢搜捡,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足迹,门上原本积尘
甚厚,也看得出有人新近推门关门的手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
这四字一呼出,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同时奔到。黄蓉飞脚将门
踢开,却是一怔,只见屋里放着不少棺材,哪里有完颜洪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洪烈已经逃
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洪烈你这奸贼躲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黄
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必好心给他报讯。”杨康给她说中心事,脸上一
红,怒道:“黄姑娘何必开这玩笑?”
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
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
吓了一跳,一齐回头,只见一具棺材正自微微晃动。黄蓉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
不自在,忽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她心中虽怕,脑子却转得
快,颤声道:“那奸贼……奸贼躲在棺材里。”
杨康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手一把抓住了他脉门,
冷笑道:“你别弄鬼。”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你干甚么?”郭靖
喜道:“不错,那奸贼定是躲在棺材里。”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完颜洪烈出来。
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将抓着他的手重重一摔,恨道:“你
还要吓我!”她料知棺材中必是完颜洪烈躲着,但她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可怎
么办?颤声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黄蓉道:“你快按住
棺材盖,别让里面……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哪里会有甚么僵尸?”眼见黄蓉吓
得玉容失色,便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黄蓉惴惴不安,微一沉吟,
说道:“靖哥哥,我试一手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洪烈也好,我隔着棺材劈他
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发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
掌并未练成,论功夫远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径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杨康大急,叫
道:“使不得,你劈烂了棺材,僵尸探头出来,咬住你的手,那可糟了!”黄蓉给他吓得打
个寒噤,凝掌不发,忽听得棺中“嘤”的一声,却是女人声音。黄蓉更是毛骨悚然,惊叫:
“是女鬼!”忙不迭的收掌,跃出房外,叫道:“快出来!”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
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郭、黄
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声音,不禁又惊又喜,抢上伸手去掀棺材盖,格格两
声,二人也未使刀,棺盖便应声而起,原来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
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哪里是僵尸,竟是个美貌少女,
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自己,再定睛看时,却是穆念慈。杨康更是惊喜交集,忙伸
手将他扶起。
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是谁?”黄蓉转身闭眼,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
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左眼仍是闭着,只睁开右眼,遥遥望去,果见杨康抱着一
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当即放心,一步一顿的走进屋去。那女子却不是穆念慈是谁?只
见她神色憔悴,泪水似两条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
黄蓉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得久了,全身酸
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
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闭如此怪
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个坏蛋欧阳克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
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头骨旁被欧阳克擒住,点了穴道。其后黄药师吹奏玉箫
为梅超风解围,欧阳克的众姬妾和三名蛇奴在箫声下晕倒,欧阳克狼狈逃走。次晨众姬与蛇
奴先后醒转,见穆念慈兀自卧在一旁动弹不得,于是带了她来见主人。欧阳克数次相逼,她
始终誓死不从。欧阳克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
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少主的身分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才
得保清白。来到宝应后,欧阳克将她藏在刘氏宗祠的空棺之中,派出众姬妾到各处大户人家
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克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
慈从空棺中放出,他劫掠的女子甚多,于这些事也不加理会。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洪烈,她
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实是意想不到之喜,神情着实亲
热,说道:“妹子,你歇歇,我去烧水给你喝。”黄蓉笑道:“你会烧甚么水?我去。靖哥
哥,跟我来。”她有心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哪知穆念慈板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
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登时满脸通红,背脊上却
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
慈看到他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登时软了,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洪烈之事说出,只怕
郭、黄一怒,后果难料,只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可亲热得多,干么
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黄蓉不明就里,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
扭,定是穆念慈心中责怪杨康没来及早相救,累得她如此狼狈,当即拉拉郭靖的衣襟,低声
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她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
“去听听他们说些甚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
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跃上屋顶,悄悄走到西厢房顶上,只所得穆
念慈在厉声斥责:“你认贼作父,还可说是顾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哪知你竟存非份
之想,还要灭了自己的父母之邦,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
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拍的一声,想是
杨康脸上吃了一记。
黄蓉一愕:“打起架来了,可得劝劝。”翻身穿窗而入,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
动蛮。”只见穆念慈双颊涨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
“好哇,你喜新弃旧,心中有了别人,因此对我这样。”穆念慈怒道:“你……你说甚
么?”杨康道:“你跟了那姓欧阳的,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哪里还把我放在心
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些晕去。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
是喜欢他,那坏蛋怎会将她点了穴道,又放在棺材里?”杨康这时已然老羞成怒,说道:
“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给那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怒道:
“我……我……我失了甚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搂也搂过
了,抱也抱过了,还能是玉洁冰清么?”穆念慈本已委顿不堪,此时急怒攻心,“哇”的一
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
杨康自觉出言太重,见她如此,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
知,黄蓉先前又早有见疑之意,若给穆念慈泄露了真相,只怕自己性命难保,又记挂着父
王,当即转身出房,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推揉了好一阵子,
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似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我给你的那柄匕
首,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
“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罢。”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
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革上用针刺满了细字,他不知便是下卷《九阴真经》
的秘要,随手放在怀内,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
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下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甚
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洪烈。姊姊,你如闲
着没事,跟我们一起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
舌头,道:“他惹得姊姊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姊姊,杨大哥倘若不是喜欢你得
要命,你打了他,他怎会不还手?他武功可强过你啊。这比武……”她本想说“这比武招亲
的事,你两个本就是玩惯了的”,但见穆念慈神色酸楚,这句玩笑就缩住了。
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洪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他
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妹妹,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
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
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
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
头顶。黄蓉大急,只道她要自尽,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却见
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匕向后一挥,已将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
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
回神,只见一团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分别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
或随流水。她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从来不知“愁”之为
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将这事
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
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给坏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
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柱而坐,痴
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
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
生知道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
是敬重,言谈相投。程大小姐也亲自烧了菜肴,又备了四大坛好酒,命仆役送来。宴会尽欢
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完颜洪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
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又道:“最好请你六位师父
别去桃花岛了。你向我爹争赔个不是,向他磕几个头也不打紧,是不是?你若心中不服气,
我加倍磕还你就是了。你六位师父跟我爹爹会面,却不会有甚么好事。”郭靖道:“正是。
我也不用你向我磕还甚么头。”次晨两人并骑南去。
时当六月上旬,天时炎热,江南民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行路,
尤为烦苦。两人只在清晨傍晚赶路,中午休息。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信,交
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来时面交。信中说道: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
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他信
内虽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黄药师为人古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他恐黄蓉担心,
也不说起此事,想到六位师父不必甘冒奇险,心下又自欣慰。
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
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
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
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
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
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看的花。”黄蓉甚是得意,笑
道:“若在阳春三月,岛上桃花盛开,那才教好看呢。师父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
一,但爹爹种花的本事盖世无双,师父必是口服心服的。只不过师父只是爱吃爱喝,未必懂
得甚么才是好花好木,当真俗气得紧。”郭靖道:“你背后指摘师父,好没规矩。”黄蓉伸
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两人待船驶近,跃上岸去,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听到过不少关于桃花岛的传
言,说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便欲远逃。黄
蓉取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喜出望外,
却仍是不敢在岛边稍停。黄蓉重来故地,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
啦!”向郭靖招招手,便即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
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哪一
处好。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那庄子布置虽奇,却
哪及桃花岛阴阳开阖、乾坤倒置之妙,这一迷路,若是乱闯,定然只有越走越糟,于是坐在
一株桃树之下,只待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黄蓉固然始终不来,四下里寂静无
声,竟不见半个人影。他焦急起来,跃上树巅,四下眺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
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五色缤纷,不见尽头,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黑瓦,
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他心中忽感害怕,下树一阵狂奔,更深入了树丛之
中,一转念间,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别连蓉儿也找我不到了。”只想觅路退回,哪
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是越想回去,似乎离原地越远了。小红马本来紧跟在
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小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暗,郭靖无可奈
何,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到来,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
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洪七公所做的诸般美食,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给她
爹爹关了起来,不能前来相救,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树林子里?”又想到父仇未复,师
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依靠何人?想了一阵,终于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
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
中更加浓冽,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
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
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只是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
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
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座白花堆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
高忽低,忽前忽后。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发
出,似乎有十多人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吹箫戏弄他一般。他奔得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
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原来是座石坟,坟前墓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
十一个大字。郭靖心想:“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
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阒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
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
一会,箫声调子斗变,似浅笑,似低诉,柔靡万端。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调子怎
么如此好听?”只听得箫声渐渐急促,似是催人起舞。郭靖又听得一阵,只感面红耳赤,百
脉贲张,当下坐在地土,依照马钰所授的内功秘诀运转内息。初时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跃
起身来手舞足蹈一番,但用了一会功,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
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得丹田中活泼泼
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
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他吃了一惊,心想:“那是甚么猛
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古怪,就算是
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不能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
促喘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
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自觉愚蠢,但不知对
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声情致飘忽,缠绵宛转,便似一个女子
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又软语温存、柔声叫唤。郭靖年纪尚小,自幼勤习武功,
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感应甚淡,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更加勾魂引魄,他听了也不
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听他呼吸声直是痛苦难当,正拚了全力来抵御箫声的诱
惑。
郭靖对那人暗生同情,慢慢走过去。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
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
而坐,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左手抚胸,右手放在背
后。郭靖知道这是修练内功的姿式,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的,这是收敛心神
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
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不由主的一震一跳,
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的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片刻,便即欢跃,间
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
道:“算了,算了!”作势便待跃起。
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即抢上,伸手牢牢按住他右肩,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
“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静,马钰常在他大
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股热气助他镇定,而免走火入魔。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内力助
这老人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便自闭目运功。郭靖暗
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
过来,不见人影,听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话,转念之间,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
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
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喘渐缓,呼吸渐匀,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
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不久便即思止虑息,物我两忘,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
睁开眼睛。
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
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如野人一般毛茸茸地甚是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
光闪烁,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色温和,略觉
放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受业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
不信,说道:“江南七侠?是柯镇恶一伙么?他们怎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
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门墙。”
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
是了。你怎么会到桃花岛来?”郭靖道:“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色忽变,问道:
“来干甚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
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点头道:“很好,坐下罢。”郭靖依言坐
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
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问
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
人脸上登现欣羡无已的神色,说道:“你会降龙十八掌?这套功夫可了不起哪。你传给我好
不好?我拜你为师。”随即摇头道:“不成,不成!做洪老叫化的徒孙,不大对劲。洪老叫
化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
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一时
想不透其中原因,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伸出,道:“你在我
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
郭靖依言伸掌与他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罢。”郭靖凝力发劲。那老
人手掌略缩,随即反推,叫道:“小心了!”郭靖只觉一股强劲之极的内力涌到,实是抵挡
不住,左掌向上疾穿,要待去格他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只以四
根手指之力,便将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
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武功虽然不错,可也不算甚么了不起,却怎么能挡得住黄老邪的
《碧海潮生曲》?”
郭靖深深吸了口气,才凝定了胸腹间气血翻涌,向那老人望去,甚是讶异:“此人的武
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差不多了,怎么桃花岛上又有这等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
帝’么?”一想到“西毒”,不禁心头一寒:“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
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感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
“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位高人。全真教主王真人已经逝世,九指神
丐洪恩师与桃花岛主弟子都识得。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
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武功低微,见识粗浅,不敢妄
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
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极是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
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段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
个自称与洪恩师等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愚蠢得紧,实在猜
不到前辈的尊姓大名。”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
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其名,可算得
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
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甚么不
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
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甚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周伯通好啦。”郭靖道:“弟子怎敢?”
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居已久,无聊之极,忽得郭靖与他说话解闷,大感愉悦,忽然间心中
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小朋友,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
不论他说甚么希奇古怪的言语,都不及这句话的匪夷所思,郭靖一听之下,登时张大了
嘴合不拢来,瞧他神色俨然,实非说笑,过了一会,才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
辈,该当尊您为师祖爷才是。”
周伯通双手乱摆,说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
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儿子,又分甚么长辈晚辈?”正说到这
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
老仆揭开食盒,取出四碟小菜,两壶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大石之上,给两人斟
了酒,垂手在旁侍候。
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
的口,意思说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
郭靖做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被割去了半截。
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
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
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
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有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
有福共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的……怎么?你真
的不愿么?我师哥王重阳武功比我高得多,当年他不肯和我结拜,难道你的武功也比我高得
多?我看大大的不见得。”郭靖道:“晚辈的武功比你低得太多,结拜实在不配。”周伯通
道:“若说武功一样,才能结拜,那么我去跟黄老邪、老毒物结拜?他们又嫌我打他们不过
了,岂有此理!你要我跟这又聋又哑的家伙结拜?”说着手指那老仆,双脚乱跳,大发脾
气。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
笑骂。日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惭愧之极?”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
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乱扯自己胡子。郭靖
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被我逼迫,勉强答应,那也
是算不了数的。他日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
靖暗暗好笑,怎地此人如此为老不尊,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
仆连忙拾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
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说道:“我向黄老
邪发过誓的,除非我打赢了他,否则除了大小便,决不出洞一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
磕头罢。”郭靖心想:“你一辈子打不过黄岛主,难道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小小的石洞里?”
当下也不多问,便跪了下去。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声说道:“老顽童周伯通,今日与郭
靖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教我武功全失,连小狗小猫也打不
过。”
郭靖听他自称“老顽童”,立的誓又是这般古怪,忍不住好笑。周伯通瞪眼道:“笑甚
么?快跟着念。”郭靖便也依式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
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黄老邪小气得紧,给人这般淡酒喝。只
有那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喝起来才有点酒味,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黄蓉
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父亲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
呢。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一口气吃了五大碗白饭,这才饱足。那老仆等两人吃完,
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黄老邪,说给哥哥听听。”郭靖于是将
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恶斗梅超风、怎样黄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
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周伯通最爱听人述说故
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就必寻根究底的追问不
休。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后来怎样?”郭靖道:“后来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
吟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是黄老邪的女儿。她和你好,怎么回岛之后,忽然
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给黄老邪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色,说道:“弟子也这样
想……”
周伯通脸一板,厉声道:“你说甚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一时失
言,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
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周伯通侧过了
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
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
事罢?”郭靖点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
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武,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邪、西毒、
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哥王重阳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
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
口道:“《九阴真经》。”
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事情倒知道得不少。那你可知道《九
阴真经》的来历?”郭靖道:“这个我却不知了。”周伯通拉拉自己耳边垂下来的长发,神
情甚是得意,说道:“刚才你说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给我听,现下……”郭靖插口道:“我
说的都是真事,不是故事。”周伯通道:“那有甚么分别?只要好听就是了。有的人的一生
一世便是吃饭、拉屎、睡觉,若是把他生平一件件鸡毛蒜皮的真事都说给我听,老顽童闷也
给他闷死了。”郭靖点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么请大哥说《九阴真经》的故事给兄弟
听。”周伯通道:“徽宗皇帝于政和年间,遍搜普天下道家之书,雕版印行,一共有五千四
百八十一卷,称为‘万寿道藏’。皇帝委派刻书之人,叫做黄裳……”郭靖道:“原来他也
姓黄。”周伯通道:“呸!甚么也姓黄?这跟黄老邪黄药师全不相干,你可别想歪了。天下
姓黄之人多得紧,黄狗也姓黄,黄猫也姓黄。”郭靖心想黄狗黄猫未必姓黄,却也不去和他
多辩,只听他续道:“这个跟黄老邪并不相干的黄裳,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郭靖本想
说:“原来他也是个十分聪明之人”,话到口边,却忍住不说出来。
周伯通说道:“他生怕这部大道藏刻错了字,皇帝发觉之后不免要杀他的头,因此上一
卷一卷的细心校读。不料想这么读得几年,他居然便精通道学,更因此而悟得了武功中的高
深道理。他无师自通,修习内功外功,竟成为一位武功大高手。兄弟,这个黄裳可比你聪明
得多了。我没他这般本事,料想你也没有。”郭靖道:“这个自然。五千多卷道书,要我从
头至尾读一遍,我这一辈子也就干不了,别说领会甚么武功了。”周伯通叹了口气,说道:
“世上聪明人本来是有的,不过这种人你若是遇上了,多半非倒大霉不可。”郭靖心下又不
以为然,暗忖:“蓉儿聪明之极,我遇上了正是天大的福气,怎会倒霉?”只是他素来不喜
与人争辩,当下也不言语。周伯通道:“那黄裳练成了一身武功,还是做他的官儿。有一年
他治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教门,叫作甚么‘明教’,据说是西域的波斯胡人传来
的。这些明教的教徒一不拜太上老君,二不拜至圣先师,三不拜如来佛祖,却拜外国的老
魔,可是又不吃肉,只是吃菜。徽宗皇帝只信道教,他知道之后,便下了一道圣旨,要黄裳
派兵去剿灭这些邪魔外道。不料明教的教徒之中,着实有不少武功高手,众教徒打起仗来又
人人不怕死,不似官兵那么没用,打了几仗,黄裳带领的官兵大败。他心下不忿,亲自去向
明教的高手挑战,一口气杀了几个甚么法王、甚么使者。哪知道他所杀的人中,有几个是武
林中名门大派的弟子,于是他们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师姑、师姨、师
干爹、师干妈,一古脑儿的出来,又约了别派的许多好手,来向他为难,骂他行事不按武林
中的规矩。黄裳说道:‘我是做官儿的,又不是武林中人,你们武林规矩甚么的,我怎么知
道?’对方那些姨妈干爹七张八嘴的吵了起来,说道:‘你若非武林中人,怎么会武?难道
你师父只教你武功,不教练武的规矩么?’黄裳说道:‘我没师父。’那些人死也不信,吵
到后来,你说怎样?”郭靖道:“那定是动手打架了。”周伯通道:“可不是吗?一动上
手,黄裳的武功古里古怪,对方谁都没见过,当场又给他打死了几人,但他寡不敌众,也受
了伤,拚命逃走了。那些人气不过,将他家里的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郭靖听到这
里,叹了口气,觉得讲到练武,到后来总是不免要杀人,隐隐觉得这黄裳倘若不练武功,多
半便没这样的惨事。周伯通续道:“那黄裳逃到了一处穷荒绝地,躲了起来。那数十名敌手
的武功招数,他一招一式都记在心里,于是苦苦思索如何才能破解,他要想通破解的方法,
然后去杀了他们报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对每一个敌人所使过的招数,他都想通了
破解的法子。他十分高兴,料想这些敌人就算再一拥而上,他独个儿也对付得了。于是出得
山来,去报仇雪恨。不料那些敌人一个个都不见了。你猜是甚么原因?”郭靖道:“定是他
的敌人得知他武功大进,怕了他啦,都躲了起来。”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当年我
师哥说这故事给我听的时候,也叫我猜。我猜了七八次都不中,你再猜。”郭靖道:“大哥
既然七八次都猜不中,那我也不用猜了,只怕连猜七八十次也不会中。”周伯通哈哈大笑,
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好罢,你既然认输,我便不叫你猜这哑谜儿了。原来他那几十个
仇人全都死了。”郭靖“咦”的一声,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弟子代他
报仇,将他的仇人都杀死了?”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差着这么十万八千里。他没
收弟子。他是文官,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文人学士,怎能代他杀人报仇?”郭靖搔搔头,说
道:“莫非忽然起了瘟疫,他的仇人都染上了疫病?”周伯通道:“也不是。他的仇人有些
在山东,有些在湖广,有些在河北、两浙,也没有一起都染上瘟疫之理?啊,是了,是了!
对啦,有一项瘟疫,却是人人都会染上的,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他不了,你猜那是甚
么瘟疫?”
郭靖把伤寒、天花、痢疾猜了六七种,周伯通总是摇头,最后郭靖说道:“口蹄疫!”
一出口便知不对,急忙按住了嘴,笑了起来,左手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笑道:“我真胡
涂,口蹄疫是蒙古牛羊牲口的瘟疫,人可不会染上。”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越猜越
乱了。那黄裳找遍四方,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仇人。这人是个女子,当年跟他动手之时,只
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黄裳找到她时,见她已变成了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郭靖大
为诧异,说道:“这可真希奇。啊,是了,她乔装改扮,扮作了个老太婆,盼望别让黄裳认
出来。”周伯通道:“不是乔装改扮。你想,黄裳的几十个仇人,个个都是好手,武功包含
诸家各派,何等深奥,何等繁复?他要破解每一人的绝招,可得耗费多少时候心血?原来他
独自躲在深山之中钻研武功,日思夜想的就只是武功,别的甚么也不想,不知不觉竟已过了
四十多年。”郭靖惊道:“过了四十多年?”
周伯通道:“是啊。专心钻研武功,四十多年很容易就过去了。我在这里已住了十五
年,也不怎样。黄裳见那小姑娘已变成了老太婆,心中很是感慨,但见那老婆婆病骨支离,
躺在床上只是喘气,也不用他动手,过不了几天她自己就会死了。他数十年积在心底的深仇
大恨,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兄弟,每个人都要死,我说那谁也躲不了的瘟疫,便是大
限到来,人人难逃。”郭靖默然点头。周伯通又道:“我师哥和他那七个弟子天天讲究修性
养命,难道真又能修成不死的神仙之身?因此牛鼻子道士我是不做的。”郭靖茫然出神。周
伯通道:“他那些仇人本来都已四五十岁,再隔上这么四十多年,到那时岂还有不一个个都
死了?哈哈,哈哈,其实他压根儿不用费心想甚么破法,钻研甚么武功,只须跟这些仇人比
赛长命。四十多年比下来,老天爷自会代他把仇人都收拾了。”郭靖点了点头,心想:“那
么我要找完颜洪烈报杀父之仇,该是不该?”周伯通又道:“不过话说回来,钻研武功自有
无穷乐趣,一个人生在世上,若不钻研武功,又有甚么更有趣的事好干?天下玩意儿虽多,
可是玩得久了,终究没味。只有武功,才越玩越有趣。兄弟,你说是不是?”郭靖“嗯”了
一声,不置可否,他可不觉得练武有甚么好玩,生平练武实是吃足了苦头,只是从小便咬紧
了牙关苦挨,从来不肯贪懒而已。周伯通见他不大起劲,说道:“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怎
样?”郭靖道:“对,后来怎样?”周伯通道:“你如不问后来怎样,我讲故事就不大有精
神了。”郭靖道:“是,是,大哥,后来怎样?”周伯通道:“那黄裳心想:‘原来我也老
了,可也没几年好活啦。’他花了这几十年心血,想出了包含普天下各家各派功夫的武学,
过得几年,也染上了那谁也逃不过的瘟疫,这番心血岂不是就此湮没?于是他将所想到的法
门写成了上下两卷书,那是甚么?”郭靖道:“是甚么?”周伯通道:“唉,难道连这个也
猜不到吗?”郭靖想了一会,问道:“是不是《九阴真经》?”周伯通道:“咱们说了半
天,说的就是《九阴真经》的来历,你还问甚么?”郭靖笑道:“兄弟就怕猜错了。”周伯
通道:“撰述《九阴真经》的原由,那黄裳写在经书的序文之中,我师哥因此得知。黄裳将
经书藏于一处极秘密的所在,数十年来从未有人见到。那一年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
现,天下学武之人自然个个都想得到,大家你抢我夺,一塌里胡涂。我师哥说,为了争夺这
部经文而丧命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有一百多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修习
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给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抢来抢去,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得了书的千方百计躲避,但追夺的人有这么许许多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计,硬抢软
骗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书使了多少。”郭靖道:“这样说来,这部经书倒是天下第一害
人的东西了。陈玄风如不得经书,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
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书,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
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
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岂能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又
算得了甚么?咱们刚才不说过吗,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
了。”周伯通笑道:“那还用说?习武练功,滋味无穷。世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
有的爱黄金美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又怎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
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
“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练武?”郭靖道:“师父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摇头
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
郭靖答应了,心想:“我这个把兄多半为了嗜武成癖,才弄得这般疯疯癫癫的。”说道:
“我见过黑风双煞练这《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十分阴毒邪恶,那是万万练不得的。”周伯
通摇头道:“那定是黑风双煞练错了。《九阴真经》正大光明,怎会阴毒邪恶?”郭靖亲眼
见过梅超风的武功,说甚么也不信。
周伯通问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哪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
抢夺《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黄
老邪、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高手也插上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
一,经书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书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
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
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因此
我虽是全真派的,我师哥却叫我不可做道士。我这正是求之不得。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
机功夫最高,我师哥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说甚么学武的
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是颇不相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
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郭靖道:“那么全真教主王真人自己,为甚么既是道家真
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是天生的了不起,许多武学中的道理自然而然就懂
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甚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
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哥得到了《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书
之后,却不练其中功夫,把经书放入了一只石匣,压在他打坐的蒲团下面的石板之下。我奇
怪得很,问是甚么原因,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你倒猜猜看,那是为
了甚么?”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
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郭靖沉思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好好的藏起来,其实烧了更好。”周伯
通一惊,双眼盯住郭靖,说道:“我师哥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
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
郭靖涨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强,仍也不过
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
真经》。他要得到经书,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的英雄豪杰,教他们
免得互相斫杀,大家不得好死。”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很是担
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能想到
这番道理?”郭靖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书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
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
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说我学武的天资聪
明,又是乐此而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胸怀,就算毕生勤修苦
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
跟气度识见又有甚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
大,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见到你一定喜欢,他那一身盖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
给你了。师哥若是不死,岂不是好?”想起师兄,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
话不甚明白,只是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戚然。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
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哪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
“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压在蒲团下面的石板底下。”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
“是啊。他把经文压在石板之下,我说可不可以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数说了一顿,我从
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去世,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
一场风波。”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他道:“师哥自
知寿限已到,那场谁也逃不过的瘟疫终究找上他啦,于是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
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书焚毁,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说道:‘前辈毕生心
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如何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
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闭目而逝。当晚停
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我与全真教的七
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
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拚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
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张去,不由得倒
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树枝上,顺着树枝起伏摇晃,那一身轻功,可当真了不起,
当时我就想:‘这门轻功我可不会,他若肯教,我不妨拜他为师。’但转念一想:‘不对,
不对,此人要来抢《九阴真经》,不但拜不得师,这一架还非打不可。’明知不敌,也只好
和他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小
着好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树
来。”郭靖奇道:“你这样高的武功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周伯通反问:“你猜是
谁?”郭靖沉吟良久,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这次怎地居然猜中了?”郭
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光明磊落。
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到自己身分。黄岛主为人怎样,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气派很
大,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花树外突然有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跳起身
来,抢到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唯见几棵花树兀自晃动,花瓣
纷纷跌落。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已去得远了。”
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诸葛
亮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亮的遗法?”周伯通叹道:“是
啊,黄老邪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
精,只可惜定要跟老顽童过不去,我偏偏又打他不赢。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
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
你被西毒打下树来,后来怎样?”周伯通一拍大腿,说道:“对了,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
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半晌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
受伤,舍命追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供在桌上的那部经书。我暗暗叫苦,自
己既敌他不过,众师侄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
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郭靖惊道:“欧阳锋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
“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听到这荒唐奇谈,只惊得睁着一对
圆圆的大眼,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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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双手互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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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
“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在旁躲
着,只等他一死,便来抢夺经书,因此以上乘内功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假装悲
哀,总不大像,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是以众人都不知情。那
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招‘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
师哥逝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忽见他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
师哥十分忌惮,这时大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中他的眉
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
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使‘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
动,径行奔去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师父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
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郭靖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
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
真经》的上卷与下卷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甚么错失,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
经的上卷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卷经文,要送到南方雁荡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
邪。”
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十分骄傲自负,决不会如
西毒那么不要脸,敢来强抢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郭靖
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甚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
面春风,说是新婚。我想黄老邪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讨老婆有甚么好,便取笑他几句。黄
老邪倒不生气,反而请我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
了,求我借经书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无数武林高
手的书到底是甚么样子。我自然不肯。黄老邪对这少年夫人宠爱得很,甚么事都不肯拂她之
意,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
又有甚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
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了话当然言出如山,但这部经书实在干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
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黄某人总有报答你全真
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只得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
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到,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
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郭靖道:“是啊,马道长、丘道
长他们是打不过他的。”
周伯通道:“那时我就说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找我的师侄们干
么?这却不是以大欺小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格格一笑,说道:‘周大
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罢。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
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又何
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帐
罢。他武功了得,你是打他不过的。’”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是一样的精灵古
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
‘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无妨。但你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
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儿。’我还
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郭靖微微一笑。周
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
‘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甚么?’黄老邪道:
‘全真教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他从包裹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在桌上一
放。你猜是甚么?”郭靖道:“软猬甲。”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
‘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
穿这副软猬甲可是妙用无穷,谁也欺他不得。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
就是你的。’我道:‘女顽童是说甚么也不娶的,小顽童当然更加不生,不过你这副软猬甲
武林中大大有名,我赢到手来,穿在衣服外面,在江湖上到处大摇大摆,出出风头,倒也不
错,好让天下豪杰都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
俩比了再说。’当下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洞就
是谁胜。”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微笑。周伯通
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
步法,果然没学过武功。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我们就
比了起来。他暗器功夫当世独步,‘弹指神通’天下有名,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
起石弹来必能占上风。哪知道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暗器虽然大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
门。我挖的小洞又很特别,石弹子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
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弹的力道消了,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郭
靖想不到中原人士打石弹还有这许多讲究,蒙古小孩可就不憧了,只听周伯通得意洋洋的接
着说道:“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厘毫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却又跳了出来。待得他
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
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
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输定了,就是神仙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
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甚么?”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
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
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得粉碎,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
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
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
“我也是这么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
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你少
了一颗弹子入洞,终究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步。
再说,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损,那时候我的确也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
很是佩服,便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补上
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我们又没说借多久,这会儿可还没瞧完,你管得
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郭靖点头道:“对,
幸亏大哥聪明,料到了这着,倘若是我,定是上了他们的大当。”周伯通摇头道:“说到聪
明伶俐,天下又有谁及得上黄老邪的?只不知他用甚么法子,居然找到了一个跟他一般聪明
的老婆。那时候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胡涂啊,你怕我
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
旁边守着我就是。’“我听她这么说,就从怀里取出经书,递了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
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有点提心吊胆,说道:‘老顽童,
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
你在内,总有四五人罢!’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
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给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
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还有个铁掌水上飘裘千仞,听说武功也很了得,那次华山论剑他
却没来,但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的武功兄弟决计不敢小看了,除
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
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儿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
宝贝经书去?’“我一想不错,稍稍宽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
动,我倒觉得有点好笑了。《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
通,虽说书上的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
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翻到了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
又从头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她把书还给我,笑道:
‘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大吃一惊,说道:‘怎么不
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甚么用?欧
阳锋把你的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郭靖惊道:“难道欧阳锋在
王真人从棺材中出来之前,已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素知
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
‘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
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害,决无自利之心,是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
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才着了人家
的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得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
人道:‘这是一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
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何妨?’我依言翻开一页,却见书里写的正是诸般武功的练法和秘
诀,何尝是占卜星相之书?“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我
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说了这几句话,便从头如流水
般背将下来。我对着经书瞧去,果真一字不错。我全身都冷了,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
‘任你从哪一页中间抽出来问我,只要你提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
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抽了几段问她,她当真背得滚瓜烂熟,更无半点窒滞。黄
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折一晃,给他烧了个干干净净。
“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罢。’我不知
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因此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心中烦恼
异常,又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便回到家乡去闭门习武。那
时我自知武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门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
书。我师哥交下来的东西,老顽童看管不住,怎对得住师哥?”郭靖道:“这西毒如此奸
猾,那是非跟他算帐不可的。但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声势不是大得多么?”周
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
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黑
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
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的下
卷确是给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
我:‘师叔,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跟西毒索书,事先不对我说,要了书
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
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周伯通不
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
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
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
‘摧心掌’两门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卷经书原来并
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
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
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
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
“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若是又难又长
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
啊,说到资质,你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武,进境都
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
怕总得教上几十遍,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学会
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
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是这
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
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字不
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
“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周伯通道:
“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
子会商。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然武功高强,也
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
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
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
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
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
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
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
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
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
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过的《九阴真
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
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
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
也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甚么?’
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
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
卷后才自行修习,哪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把经文默写
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
么还记得起?那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
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
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
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说道:‘你是习
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
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婆死得越早越好。
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
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
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
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
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
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
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
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
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也跟人斗智。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
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
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
很。”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
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
寿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
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
岛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
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
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
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
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
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
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
左攻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法诡奇奥
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
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同时又解
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
拳。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
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
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劲力已发,郭靖先
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
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我劲不用足,
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
去,蓬的一声,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
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
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
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
能意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
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
年,只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
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
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
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
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
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
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
懂,笑着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为中间是空的,才
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
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因为有了四壁中
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
上这么一大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周伯通道:“我这
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
若冲,其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思索。周伯通又道:
“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
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
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
决不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
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
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便
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
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
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
甚慢,是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慢也就懂
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
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
性,不住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神,郭靖记得反而更
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
交。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
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
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
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
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
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
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
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
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
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
作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之际,右手
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
反复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又想起黄蓉来,心想
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
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
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
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
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然终于领会了诀窍,
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
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
自个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费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
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诸般诀门。过得数日,
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
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
郭靖正当年少,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
左手及周伯通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
过。两人搏击之际,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固,郭靖一一牢
记在心。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哪知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
夫。有一日他忽然想到:“倘若双足也能互搏,我和他二人岂不是能玩八个人打架?”但知
此言一出口,势必后患无穷,终于硬生生的忍住不说。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
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打,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
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救援。周伯通拳法快速之
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这时他已通悉这套
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
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
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在各自发招?临敌之
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便是以两对一,这门功夫可有用得很啊。虽然内力不能增加
一倍,但招数上总是占了大大的便宜。”
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儿来,从未想到
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得郭靖片言提醒,将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
地跃起,窜出洞来,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
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
我出洞了!我不是要小便,也不是要大便,可是我还是出洞了。”郭靖道:“是啊!”周伯
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
水。”郭靖道:“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既已练就了
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
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
弟,这分身互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
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
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口恶气。他眼睁
睁的向外望着,极不耐烦,若非知道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到得晚饭时分,那老
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等他,叫他试试我的手
段!”那老仆只是摇头。
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大悟,道:“呸!我忘了你又聋又哑!”转头向郭靖道:“今
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与往日菜骨大有不同,过
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炖鸡,正是自己最爱吃的。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
舀了一匙汤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己而做,一
题心不觉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瞧去,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
皮上用指甲刻了个葫芦模样。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
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
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
敌的绝世武功,右手抓起馒头来吃,左手就打几拳,那也是双手二用,一手抓馒头,一手打
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甚么消息。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馒头,
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丸,拿出丸中所
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
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狂喜之下,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
“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咱们逼他放,不用求他。他若是不答允,我把他在这洞里
关上一十五年。啊哟,不对,还是不关的为是,别让他在洞里也练成了分心二用、双手互搏
的奇妙武功。”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
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
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内息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
手指按住鼻孔,分别左呼左吸、右呼右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
只听得风声虎虎,睁开眼来,但见黑暗中长须长发飘飘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
眼,凝神注视,见他左手打的正是七十二路“空明拳”,右手所打的却是另一套全真派掌
法。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每一招之出,仍是带着虎虎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
小可。郭靖只瞧得钦佩异常。
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一声“啊哟”急叫,接着拍的一
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他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掷出。郭靖见
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甚么事?”周伯通道:“我给毒蛇
咬了!这可糟糕透顶!”郭靖更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
洞,撕下一块衣襟来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看
时,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
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本来我正在打拳,蛇儿也不能咬到我,偏生我两只手
分打两套拳法,这一分心……唉!”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
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下腰去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
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
郭靖这时只求救他性命,哪里还想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
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可是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
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既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
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
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肠
直肚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不由得
泪水滚滚而下。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卷经文,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
匣之内,本该给了你,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
是不怕没伴儿玩耍,在阴世玩玩四个人……不,四只鬼打架,倒也有趣,哈哈,哈哈。那些
大头鬼、无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鬼色大变。”说到后来,竟又高兴起来。
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但自觉全身了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折,要去察看他的创
口。那火折烧了一阵,只剩下半截,眼见就要熄灭,他顺手摸出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
条,在火上点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来烧,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
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
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甚么纸片木爿可以引火,右手探入衣囊,触到了一张
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裹匕首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
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火光照映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
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已全无光彩。
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但见郭靖面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
自寻思,瞥眼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看去,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炼
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
物从何而来,立即举手扑灭火光,吸了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甚么灵丹妙药?为甚么
这般厉害的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料想必是喝了参仙老怪的大蝮蛇血之故,说道:
“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因此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掉在地下的那片人皮,道:
“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话未说完,又晕了过去。郭靖这当儿也不理会甚么至宝不至
宝,忙着替他推宫过血,却是全然无效,去摸他小腿时,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只
听他喃喃的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郭靖问道:“你说甚么?”周伯通叹道:
“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郭靖见他神智胡涂,不知所云,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
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数十里,
地方极大,黄药师的住处距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
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
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危急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闪过:“蛇毒既然不能伤我,我
血中或有克制蛇毒之物。”不及细想,在地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
首,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流了一会,鲜血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又割
一刀,再流了些鲜血,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左手撬开他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
往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给周伯通灌
完血后,靠上石壁,便即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
睁开眼来,眼前白须垂地,正是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
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来索命的无常鬼大失所望,知难而退。”郭靖瞧他
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
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功,培养元气。用过中饭,周伯通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
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于是述说二师父朱聪如何在归云庄上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
来。他后来见到,其上所刺的字一句也不懂,便一直放在怀中,也没加理会。周伯通沉吟半
晌,实想不明白其中原因。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甚么?”周伯通道:
“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既是从梅超风处得来,想必有些道理。”
接过人皮,从头看了下去。
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因此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
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说甚么也不敢违背,但想到黄药师夫人的话:“只瞧不
练,不算违了遗言。”因此在洞中一十五年,枯坐无聊,已把上卷经文翻阅得滚瓜烂熟。这
上卷经文中所载,都是道家修练内功的大道,以及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
未学到下卷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
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甚么。是以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复推
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关连至深且巨的下卷经文。他抬头看着山洞洞顶,好生难以委决。他
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学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
是为了争名邀誉、报怨复仇,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一股难以克制的好奇
爱武之念,亟欲得知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的厉害法。想到师哥所说的故事,当年那
黄裳阅遍了五千四百八十一卷《万寿道藏》,苦思四十余年,终于想明了能破解各家各派招
数的武学,其中所包含的奇妙法门,自是非同小可。那黑风双煞只不过得了下卷经文,练了
两门功夫,便已如此横行江湖,倘若上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
却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眼睡了。睡了一大觉醒
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
然之间,欢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
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
弟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
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
真经》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
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
成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
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
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
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
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也
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
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
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
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条说与他
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
有关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传功时决
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
所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
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如此过了数日,
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
毫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
可口菜肴,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
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
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
紧。”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
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
道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
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
郭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
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
诀。”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
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
把上卷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
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意
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
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所传理
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
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所知,是以
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
他是在与自己开一个大大的玩笑。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
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
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通
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
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力狠
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文牢牢记住了。这天早晨起来,郭靖
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
完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
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
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
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
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
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
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
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
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
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
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
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
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
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
一样,周身邪气,让西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两得,
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
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空
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
雕儿停住,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
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
走出居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
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
筒上刻了“一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雕升空打了几个
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
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郭靖也
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
么“昂理纳得”、甚么“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暗佩
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
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
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
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
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
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
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去瞧
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
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不干不
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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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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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
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来
这许多蛇干甚么?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
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
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
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绕,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
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
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
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
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幽无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
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
蛇晃头,火舌乱舞。驱蛇人将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
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
扇,正是欧阳克。只见他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郭靖
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
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人,郭靖
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
黄药师作揖还礼。欧阳克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
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
中,心头说不出的难受。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只觉他
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于还是身子剧晃,刚
叫得一声:“啊唷!”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在侄儿背
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
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
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
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小小误会,药兄不必介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
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
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
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
兽之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
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
甚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
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欧阳锋擅使毒物,却以避毒的宝物赠给黄蓉,足见求亲之意甚
诚,一上来就要黄药师不起疑忌之心。
郭靖瞧着这情景,心想:“蓉儿跟我好了,再也不会变心,她定不会要你的甚么见面
礼。”不料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克见到黄蓉的雪肤花貌,早已
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全身如在云端,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
对我的神态便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
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干甚么?”左袖挥出,拂开了黄蓉掷出的一把金针,右
手反掌便往她肩头拍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
我宁可死了,也不嫁这坏东西。”欧阳锋将通犀地龙丸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拍
下去的手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黄药师击打女儿,掌上
自然不含内力,欧阳锋也只轻轻架开。欧阳克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一
两枚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已显得颇为尴尬,心下更是沮
丧:“她终究是不肯嫁我。”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
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甚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敢说个不字。”黄药
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甚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
瞧。”黄蓉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盯住了
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色粗杖,似是钢铁所制,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人
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
小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今抛荒了二十余年,跟
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下已是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之时,黄药师心想,当世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只寥寥数人而
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眼见来书辞卑意诚,看了心下欢喜;又
想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定然恃强欺压丈夫,女儿自己选中的那姓郭小子他却十分
憎厌。欧阳克既得叔父亲传,武功必定不弱,当世小一辈中只怕无人及得,是以对欧阳锋的
使者竟即许婚。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却不禁起疑,素知他口蜜腹剑,狡猾之极,武功上
又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
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罢。”欧阳锋知道他
要以《碧海潮生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姗
姗上前,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
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
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黄药师道:“兄弟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
粪土。锋兄厚礼,不敢拜领。”欧阳锋笑道:“聊作视听之娱,以遣永日,亦复何伤?”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析,身材高大,或金发碧眼,或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
大不相同。但容貌艳丽,姿态妖媚,亦自动人。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
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翻翻起舞。八件乐器非琴非瑟,乐音节奏甚是怪异。黄蓉见众女
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片
刻,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克所使的“灵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心想
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他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
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作“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克还
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下大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众女舞得更加急了,媚态百出,变幻多端,跟着双手虚抚胸臀,作出宽衣解带、投
怀送抱的诸般姿态。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心神错乱。黄药师只
是微笑,看了一会,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突然间同时全身震荡,舞步顿乱,箫
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锋见情势不对,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
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克渐感心旌摇动。八女乐器中所发出的音调节奏,也已跟随黄药师
的箫声伴和。驱蛇的众男子已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铮的拨
了几下,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
道:“来,来,咱们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欧阳锋叫道:“大
家把耳朵塞住了,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他随来的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
之色,纷撕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
连欧阳克也忙以棉花塞住双耳。黄蓉道:“我爹爹吹箫给你听,给了你多大脸面,你竟塞起
耳朵,也太无礼。来到桃花岛上作客,胆敢侮辱主人!”黄药师道:“这不算无礼。他不敢
听我箫声,乃是有自知之明。先前他早听过一次了,哈哈。你叔公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
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里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半,把她两耳掩住了。郭
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黄药师向欧阳锋
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
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要他领下属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示可,急
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远远退去。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
药兄容让三分。”盘膝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目运气片刻,右手五指挥动,铿铿锵锵的弹了
起来。秦筝本就声调酸楚激越,他这西域铁筝声音更是凄厉。郭靖不懂音乐,但这筝声每一
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
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再听少时,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
我岂不是要给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坐倒,宁神屏思,运起全真派道家内功,心跳便即趋
缓,过不多时,筝声已不能带动他心跳。
只听得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
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铁筝声音虽响,始终
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
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二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
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式,必是对手极为厉
害,是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欧阳锋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
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思索这玉箫铁筝
与武功有甚么干系,何以这两般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凝守心神,不
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听了片刻,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
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再想多时,终于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
上乘内功互相比拚。”想明白了此节,当下闭目听斗。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
吃力,这时心无所滞,身在局外,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丝毫感应,但觉心中
一片空明,诸般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空明拳”,要旨原在
“以空而明”四字,若以此拳理与黄药师、欧阳锋相斗,他既内力不如,自难取胜,但若袖
手静观,却能因内心澄澈而明解妙诣,那正是所谓“旁观者清”之意。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内
力远逊于周伯通,何以抗御箫声之能反较他为强,殊不知那晚周伯通自己身在局中,又因昔
年犯下的一段情孽,魔由心生,致为箫声所乘,却不是又纯由内力高低而决强弱了。
这时郭靖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箫声东闪西避,但只要筝声
中有些微间隙,便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音渐缓,箫声却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忽
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空明拳”拳诀中的两句:“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
声必能反击。”果然甫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郭靖虽
将拳诀读得烂熟,但他悟性本低,周伯通又不善讲解,于其中含义,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
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双方攻拒进退,颇似与他所熟读的拳诀暗合,本来不
懂的所在,经过两般乐音数度拚斗,渐渐悟到了其中的一些关窍,不禁暗暗喜欢。《九阴真
经》上下两卷的经文他已背得烂熟,忽然隐隐觉得,经中有些句子似与此刻耳中所闻的筝韵
箫声也有相合之处,但经文深奥,又未经详细讲解,日后他便想上一年半载,也决计难以明
白,此刻两般乐音纷至沓来,他一想到经文,立时心中混乱,知道危机重重,立时撇开,再
也不敢将思路带到经文上去。再听一会,忽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
方与所习口诀甚不相同,心下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箫声多几
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不少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
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资质虽然迟钝,但两人反复吹奏攻拒,听了小半个时辰下
来,也已明白了一些箫筝之声中攻伐解御的法门。再听一会,忽然想起:“若是依照空明拳
拳诀中的道理,他们双方的攻守之中,好似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
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转念一想:“一定不对。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
黄岛主,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斗过多少次,岂能仍然被困在岩洞之中?”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欧阳锋便非败不可,但至
此为极,说甚么也高不上去了,终于大悟,不禁哑然失笑:“我真是蠢得到了家!人力有时
而穷,心中所想的事,十九不能做到。我知道一拳打出,如有万斤之力,敌人必然粉身碎
骨,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万斤的力道?七师父常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
脊。’挑担尚且如此,何况是这般高深的武功。”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
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同时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都缓了。那啸声却愈来愈近,想是有人
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远处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
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
此起彼伏,斗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于这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
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
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
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
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的张口高喝:“好啊!”他一声喝出便即惊觉,知
道不妙,待要逃走,突然青影闪动,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三般乐音齐歇,黄药师低声喝
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叫了声:“黄岛主。”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黄蓉
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彩,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来握住他的双手,
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跟
着扑入他的怀中。郭靖伸臂搂住了她。欧阳克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
热,更是恼怒,晃身抢前,挥拳向郭靖迎面猛击过去,一拳打出,这才喝道:“臭小子,你
也来啦!”
他自忖武功本就高过郭靖,这一拳又带了三分偷袭之意,突然间攻敌不备,料想必可打
得对方目肿鼻裂,出一口心中闷气。不料郭靖此时身上的功夫,较之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
比拳时已颇不相同,眼见拳到,身子略侧,便已避过,跟着左手发“鸿渐于陆”,右手发
“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
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以黄药师、欧阳锋眼界
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从所未见,都不禁吃了一惊。
欧阳克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已知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
挡,忙向左急闪,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
声响,打断了一根肋骨。他当对方掌力及胸之际,已知若是以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掌力
震碎之虞,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身子直飞上竹亭,在竹亭顶
上踉跄数步,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郭靖这下出手,不但东邪西
毒齐感诧异,欧阳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
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克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使厉害杀手反击,
退后两步,凝神待敌。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声叫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
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得欧阳锋这声呼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
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竹林外奔去,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地蓉儿叫老叫化作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
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与洪七公见过了礼,寒喧数语,便问女
儿:“蓉儿,你叫七公作甚么?”黄蓉道:“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黄药师大喜,向
洪七公道:“七兄青眼有加,兄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女胡闹顽皮,还盼七兄多加管教。”说
着深深一揖。洪七公笑道:“药兄家传武学,博大精深,这小妮子一辈子也学不了,又怎用
得着我来多事?不瞒你说,我收她为徒,其志在于吃白食,骗她时时烧些好菜给我吃,你也
不用谢我。”说着两人相对大笑。
黄蓉指着欧阳克道:“爹爹,这坏人欺侮我,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面上出手相
救,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
“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转头向着欧阳克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问话中
有半句谎言,日后便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克均是脸色
大变。原来欧阳锋杖头双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才产
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常使杖头毒蛇咬
他一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顷刻毙命。欧阳锋虽有解药,但蛇毒入体之后,纵然服
药救得性命,也不免武功全失,终身残废。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双蛇形状怪异,顺口
一句,哪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欧阳克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
蓉啐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
面,是不是?”
欧阳克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只是要强好胜,拚命运内功忍
住,不说话时还可运气强行抵挡,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已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问,
再也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尚他们联了手来打我一个人,
是不是?”欧阳克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但只说了一句:
“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黄蓉道:“好罢,我也不用你
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和
尚这干人都跟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
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克只得又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
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道,没来救我,是不是?”欧
阳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亲怜惜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确是如此,难以抵赖,只得又再
点头。黄蓉牵着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
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欧阳锋
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有家传的绝世武
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黄蓉笑着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
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倾倒不已,这才飞鸽传书,一
站接一站的将讯息自中原传到白驼山,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
兄弟虽然不肖,但要令我这般马不停蹄的兼程赶来,当世除了药兄而外,也没第二人了。”
黄药师笑道:“有劳大驾,可不敢当。”想到欧阳锋以如此身分,竟远道来见,却也不禁得
意。欧阳锋转身向洪七公道:“七兄,我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
了,跟小辈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
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克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听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
克谎言欺叔,便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也不愿置辩,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
大口酒。
郭靖却已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反恁地说?”
黄药师喝道:“我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他……强抢
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平素思慕
晋人的率性放诞,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
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这时她想:“这欧阳克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爹爹
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
阳克道:“我问你的话还没完呢!那日你和我在赵王府比武,你两只手缚在背后,说道不用
手、不还招便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克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
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
叔叔所传的一门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克心想:“那是你定下来的法子,可不
是我定的。”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道:“你在地下用脚尖画了个圈子,说道只消我用爹
爹所传的武功将你逼出这圈子,你便算输了,是不是?”欧阳克点了点头。黄蓉对父亲道:
“爹,你听,他既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
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了。”黄药师道:
“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
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克的狂妄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向洪
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行侠仗义,武功又是极高,黄药师对他向来甚是钦
佩,又知他就有天大事情,也只是和属下丐帮中人自行料理,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己,不禁十
分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
得太快,只怕这件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
七公拍手笑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
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
是甚么事?”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
酒罢。”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指着郭靖与黄蓉
道:“这两个都是我徒儿,我已答允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下药兄已经答允
了。”郭靖与黄蓉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
“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行纳币文定之礼
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
七公沉脸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今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转头向
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哪里?”
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愕然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还
要甚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
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听了此言,素知洪七公性情刚硬,行事坚毅,今
日势不免要和他一斗,但脸上神色无异,只沉吟不答。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
哪配得上药兄这个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成亲,他夫妇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
枪,你砍我杀,又有甚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向女儿望去,只见他正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瞥眼之下,
只觉得这楞小子实是说不出的可厌。他绝顶聪明,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
精,自来交游的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
给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瞧他站在欧阳克身旁,相比之下,
欧阳克之俊雅才调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
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欧阳锋
一直在担心侄儿的伤势,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当即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黄药
师自与洪七公说些别来之情。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
针,接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
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
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
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绉绉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
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
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身世人品都是没得说的。取舍之间,倒
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得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哪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
兄弟决不偏袒。两个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有等他伤好之
后。”他见郭靖只一招便打伤了侄儿,若是比武,侄儿必输无疑,适才侄儿受伤,倒成了推
托的最佳借口。黄药师道:“正是。何况比武动手,伤了两家和气。”洪七公心想:“你这
黄老邪好坏。大伙儿都是武林中人,要考试居然考文不考武,你干么又不去招个状元郎做女
婿?你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就再投胎转世,也比他不过。嘴里说不偏袒,明明
是偏袒了个十足十。如此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跟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
仰天一笑,瞪眼直视欧阳锋,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
儿受了伤,你可没伤,来来来,咱俩代他们上考场罢。”也不等欧阳锋回答,挥掌便向他肩
头拍去。欧阳锋沉肩回臂,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棒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
罢。”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都让了
开去,右手将蛇杖插入亭中方砖,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黄药师喝一声彩,并
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这二十年来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
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练,
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
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两人的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虽是
试招,出手之中却尽是包藏了精深的武学。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
经》中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要旨,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诸般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
含在真经的上卷之内。郭靖背熟之后,虽然其中至理并不明晓,但不知不觉之间,识见却已
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每一次攻合似乎都与经中所述法门隐然若合符节,又都是自己做梦
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待欲深究,两人掌招早变,只在他心头模模糊糊的留下一个影
子。先前他听黄药师与欧阳锋箫筝相斗,那是无形的内力,毕竟极难与经文印证,这有形的
拳脚可就易明得多了。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
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心惊,钦服对方了得。黄药师旁观之下,不禁暗暗叹气,心道:“我在
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哪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
又都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阳克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
但于两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间,忽见身旁地下有个黑影在手舞
足蹈的不住乱动,抬头看时,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了狂喜极乐之境,心
下惊诧,低低的叫了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是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瞧
去,才知他是在模拟洪七公与欧阳锋的拳招。这时相斗的二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
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拳,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
一拳。这哪里是比武斗拳,较之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又比适才快
斗更是郑重。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克
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显得十分的倜傥风流。
郭靖看到忘形处,忍不住大声喝彩叫好。欧阳克怒道:“你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嚷甚
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旁人也不懂?”欧阳克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
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
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斗。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都蹲在地下,
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闭了眼苦苦思索,突然间发一声喊,同
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然后分开再想。他两人功夫到了这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
通,世间已有招术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
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自来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新练武功
的路子,这时一交手,两人武功俱已大进,但相互对比竟然仍与二十年前无异,各有所长,
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
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难分高低。
郭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这些招数他看来都在
似懂非懂之间,有时看到几招,似乎与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跟着便模拟照学。可是
刚学到一半,洪七公与欧阳锋又有新招出来,他先前所记得的又早忘了。黄蓉见他如此,暗
暗惊奇,想道:“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斗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
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忽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她与郭靖阕别多
日,无法相见,见面后却又不得亲近,于是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
身推出的掌法,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刚捏住他手掌,却不料
他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猛推,登时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手掌推出,
这才知觉,叫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落地后
跟着跃起,左手拉住亭角的飞檐,借势翻上。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已生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
蛙般作势相扑,口中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时歇时作。
黄蓉见他形相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甚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
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之事,点头道:
“是了,这是他一门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
欧阳克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拚斗,
却是胸痛仍剧,使不出气力,又自料非他之敌,隐隐听得黄蓉说:“真像一只癞蛤蟆。”还
道两人讥嘲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是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
面,咬牙扬手,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飞去。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身
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
才那般慢吞吞的斗智炫巧、赌奇争胜,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
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
比之自己所学实是不可同日而语,只看得他心神俱醉,怎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黄蓉不
知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斗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指点笑语,瞥眼忽见竹亭外少了一
人。她立时想到欧阳克怕要弄鬼,正待察看,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向郭靖后心,
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急忙纵身伏在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正她的背心。她
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害不得,反手把三枚银梭抄在手里,笑道:
“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罢。”欧阳克见她代挡了三枚银梭,醋意更
盛,听她这么说,只待她还掷过来,等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出,只伸出
了手等他来取。
欧阳克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袍在风中微
微摆动,果然丰神隽美,飘逸若仙。黄蓉喝一声彩,叫道:“你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
手把银梭还给他。欧阳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
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
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声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猛掷下去。郭靖惊叫:
“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得黄药师急叫:“锋兄留
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忙将黄蓉在身旁一放,急运劲力,双手同使
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响,登时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
七八步。他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只是生怕欧阳锋这股凌厉无俦的掌力伤了黄蓉,硬生
生的站定脚步,深深吸一口气,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
双挡在面前。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到了姑娘么?”
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伤得了我?”
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甚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
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
里印证功夫,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
这条小命还在么?”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
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便有猛烈无比的劲道反击出来,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
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直是自行寻死。待得欧阳锋得知向他递招的竟
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下了祸,这个如花似玉般的小
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下,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哪里还来得
及,突然间一股掌力与自己一抵,他乘势急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
更是钦服:“老叫化子果然了得,连这个少年弟子也调教得如此功夫!”黄药师在归云庄上
试过郭靖的武功,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
功,若不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给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
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对
他的恶感登时消去了大半,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对蓉儿确是一片痴情,蓉儿是不能许
他的,可得好好赏他些甚么。”眼见这小子虽是傻不楞登,但这个“痴”字,却大合自己脾
胃。洪七公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阳锋叫道:
“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罢!”身子一晃,又
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
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
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
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
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
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
“再好也没有。”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
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
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
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
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
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教他白走桃花岛这
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是终身受
用不尽,只是说到考较甚么的,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
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
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喜喜欢欢的喝郭
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
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
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谁输谁
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分,输了自当大大方方的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么?药
兄,便请出题。”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阳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
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
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甚么诗词歌赋、念经画
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
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
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
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
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
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
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阳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
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哪一个小辈先
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哪一
位若是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
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
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
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
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罢,就这么着。只
要公平,老叫化便干。”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阳克在
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是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是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阳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
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
动手。欧阳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
法,但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
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
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
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忽然间灵机一
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
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克使出轻功,在
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克不待他近身,早
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的
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折在你手下?”忽地跃在空
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阳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窜去。哪知
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上了右边树
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这臭小子!”欧阳克见他竟能在空
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呼喝,哪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
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来欧阳锋久战不下,心
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
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罢!”郭靖低头让过,也是伸出左手,反手上格。欧阳锋突然发
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哪
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
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哪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
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已然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
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
的撞下地来。欧阳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
同时着地。欧阳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
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黄蓉眼见郭靖输了,
叫了一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克横跌在地,郭靖却
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
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的又叫了一声:“啊
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
脸,阴森森的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
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克
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阳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
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
人摔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
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摔交的法门于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而流。否则
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
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
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后,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黄药师微微摇
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一场获胜,显然是侥幸碰上的。”说道:“这一场是
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
道:“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
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
了。”黄药师道:“你知道甚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凭咱们这
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甚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黄蓉听到这句
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
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题品题老
朽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甚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
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竹梢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
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
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
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
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
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
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
得也折了一根。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
的吹了起来。这次吹奏不含丝毫内力,便与常人吹箫无异。欧阳克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
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茫无头绪,只是把竹枝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
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阳叔侄甚是得意,均想这一场是赢定了,第三场既然
也是文考,自必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
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并没瞧见她的手势。黄药师又吹了一
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将竹枝打了下去,空的一响,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克登时哈的
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跟着再打了一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
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
他。”心中怨怼,待要想个甚么法儿搅乱局面,叫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就算和局了事,转头
望父亲时,却见他脸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有窒滞,但随即回
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堕后,玉箫
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为讶
异。原来郭靖适才听了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悟到了在乐音中攻合拒战的法门,他
又丝毫不懂音律节拍,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只道考较的便是如何与箫声相抗,当下以竹枝的
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然
炉火纯青,竟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去跟随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
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克只听了片刻,不由
自主的举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
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
黄蓉自幼听惯了父亲吹奏这《碧海潮生曲》,又曾得他详细讲解,尽知曲中诸般变化,
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这套
曲子模拟大海浩淼,万里无波,远处潮水缓缓推近,渐近渐快,其后洪涛汹涌,白浪连山,
而潮水中鱼跃鲸浮,海面上风啸鸥飞,再加上水妖海怪,群魔弄潮,忽而冰山飘至,忽而热
海如沸,极尽变幻之能事,而潮退后水平如镜,海底却又是暗流湍急,于无声处隐伏凶险,
更令聆曲者不知不觉而入伏,尤为防不胜防。郭靖盘膝坐在地上,一面运起全真派内功,摒
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
律较艺之时,各自有攻有守,本身固须抱元守一,静心凝志,尚不断乘*抵隙,攻击旁人心
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但守不攻,只是一味防护周密,虽无反击之能,但黄药师连变数
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吹得半晌,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
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愈大。郭靖凝神倾听,心中的韵律节拍渐渐与箫
声相合。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
用,惊悉凶险,当下硬生生分开心神,左手除下左脚上的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的
敲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子身怀异术,倒是不可小觑了。”脚下踏着八卦
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
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相拒一般,空空空,秃秃秃,力道登时强了一倍。洪七公和欧阳锋暗
暗凝神守一,以他二人内力,专守不攻,对这箫声自是应付裕如,却也不敢有丝毫怠忽,倘
若显出了行功相抗之态,可不免让对方及黄药师小觑了。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
再支持了一阵,忽听得箫声中飞出阵阵寒意,霎时间便似玄冰裹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
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极具峻峭肃杀之致。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忙分心
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
见他左半边身子凛有寒意,右半边身子却腾腾冒汗,不禁暗暗称奇,曲调便转,恰如严冬方
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抵挡,手中节拍却已跟上了箫声。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
强抵挡,还可支撑得少时,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
忽地曲终音歇。郭靖呼了一口长气,站起身来几个踉跄,险些又再坐倒,凝气调息后,知道
黄药师有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深感大德。”
黄蓉见他左手兀自提着一只鞋子,不禁好笑,叫道:“靖哥哥,你穿上了鞋子。”郭靖
道:“是!”这才穿鞋。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
他是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给了他,又有何妨?”于
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
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
哪知郭靖不懂这话中含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了,双眼望着黄蓉求
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
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
“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暗叹:“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克耳上蒙着的
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贤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贤侄高明得多
了……这样罢,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道题目,让两位贤侄一决胜负。”欧阳锋眼
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洪七公含怒不语,心道:
“女儿是你生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拳
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
子来,说道:“我和拙荆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今承蒙锋兄、
七兄两位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也必十分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
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本册子是拙荆当年所手书,乃她心血所寄,现下请两位贤
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
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贤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书与兄弟一生大有
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贤侄获胜。”
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
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了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黄
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
身,双眉上扬,道:“怎么?讲打么?你要扣住我?”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
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怒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冷
笑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
郭靖眼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心知桃花岛上的布置艰深无比,别要让师父也失陷在岛
上,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师父,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
钝,输了也是该的。”心想:“让师父脱身而去,我和蓉儿一起跳入大海,游到筋疲力尽,
一起死在海中便是。”洪七公道:“好哇!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他想
必输之事,何必去比,师徒三人夺路便走,到海边抢了船只离岛再说,岂知这傻徒儿全然的
不会随机应变,可当真无可奈何了。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
黄蓉不语,料想这一场郭靖必输,父亲说过这是让自己过世了的母亲挑女婿,那么以前两场
比试郭靖虽胜,却也不算了。就算三场通计,其中第二场郭靖明明赢了,却硬算是平手,余
下两场互有胜败,那么父亲又会再出一道题目,总之是要欧阳克胜了为止,心中暗暗盘算和
郭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黄药师命欧阳克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石上,自己拿着那本册子,
放在两人眼前。欧阳克见册子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登时大喜,心想:
“这《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功的绝学,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这六
个篆字,却一字不识,心道:“他故意为难,这弯弯曲曲的蝌蚪字我哪里识得?反正认输就
是了。”
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字迹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
行,心中便怦的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
有余。”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
刻,算来两人该读完了,便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词句已略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
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郭靖心中一震,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
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
哥教我背诵的,竟就是《九阴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
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缓缓的一页页
揭过。
欧阳克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文字乱七八糟,无一句
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暗叹,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全
文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
试,我却是胜定了。”言念及此,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向黄蓉瞧去。
却见她伸伸舌头,向自己做个鬼脸,忽然说道:“欧阳世兄,你把我穆姊姊捉了去,放
在那祠堂的棺材里,活生生的闷死了她。她昨晚托梦给我,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说要找你
索命。”欧阳克早已把这件事忘了,忽听她提起,微微一惊,失声道:“啊哟,我忘了放她
出来!”心想:“闷死了这小妞儿,倒是可惜。”但见黄蓉笑吟吟地,便知她说的是假话,
问道:“你怎知她在棺材里?是你救了她么?”
欧阳锋料知黄蓉有意要分侄儿心神,好教他记不住书上文字,说道:“克儿,别理旁的
事,留神记书。”欧阳克一凛,道:“是。”忙转过头来眼望册页。
郭靖见册中所书,每句都是周伯通曾经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中脱漏跳文极多,远不及
自己心中所记的完整。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
过了一会,黄药师揭完册页,问道:“哪一位先背?”欧阳克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
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便抢着道:“我先背罢。”黄药师点了
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黄蓉见此良
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便悄悄向郭靖走去。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来听他们
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没点规
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知父亲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
身,必当另想别计,于是慢慢的走了过去,向欧阳克嫣然一笑,道:“欧阳世兄,我有甚么
好,你干么这般喜欢我?”
欧阳克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
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去,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克道:“西域
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地方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
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克待要辩说,欧阳锋冷冷的道:“孩子,不相干的话慢慢再说不
迟,快背书罢!”欧阳克一怔,给黄蓉这么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
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
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
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文字杂乱无序,他十成中只背出一成;再加
黄蓉在旁不住打岔,连说:“不对,背错了!”到后来连半成也背不上来了。黄药师笑道:
“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提高嗓子叫道:“郭贤侄,你过来背罢!”
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克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颠七八
倒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那定然不对,却也没法。”洪七公
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爷儿俩认栽了罢。”
黄蓉忽地顿足跃上竹亭,手腕翻处,把一柄匕首抵在胸口,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
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罢。”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
到,叫道:“放下匕首,有话慢慢好说。”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
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
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
黄药师飞身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肩头,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
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
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湖海、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
不禁哈哈大笑。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分,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
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贤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
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罢。”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吵,
郭贤侄的心思都给你搅乱啦。”黄蓉当即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贤侄请背
罢,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我的
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部《九阴真经》的经文,他反
来复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当真是滚瓜烂熟,再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半
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
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洪七公和黄蓉深知他决无这等才智,更是大惑不解,满脸喜容之中,
又都带着万分惊奇诧异。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书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
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
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传了给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
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
我,怎么不让我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
字,旁人自然不知。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目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甚么,都感奇怪。
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想起一事,挥手止住郭靖再背,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
问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
郭靖见他眼露杀气,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
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黄药师见他脸上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更信定是亡妻在
冥中所授,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
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
让三分。”黄蓉听得心花怒放,笑道:“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郭靖就
算再傻,这时也不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磕头,口称:“岳父!”他尚未站起,欧阳克忽
然喝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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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洪涛群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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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万万想不到这场背书比赛竟会如此收场,较之郭靖将欧阳克连摔十七八个筋斗都
更令他惊诧十倍,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口合不拢来,听欧阳克一声喝,忙道:“怎么?你不
服气么?”欧阳克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
经》。晚辈斗胆,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
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甚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上翻,说道:“我姓欧阳的岂能任人欺
蒙?”他听了侄儿之言,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要想夺取经文,相
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是次等之事了。
郭靖解了衣带,敞开大襟,说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跟着将怀中物事一件件的拿
了出来,放在石上,是些银两、汗巾、火石之类。欧阳锋哼了一声,伸手到他身上去摸。黄
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
得,当下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克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害,只要他手劲发出,
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克休想活命。
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暗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护
我这傻徒儿了。唉,他背书的本领如此了得,却也不能算傻。”
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
防,也就不敢下手,细摸郭靖身上果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
话,忽地想起,这小子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或能从他嘴里套问出真经的下落,当下蛇
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
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贤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
的?”眼中精光大盛,目不转睛的瞪视着他。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
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周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地叫周伯通作周大哥?你遇见
过老顽童周伯通?”郭靖道:“是!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了。”洪七公笑骂:“一老
一小,荒唐荒唐!”欧阳锋问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风……梅……梅师姊
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便想去助她一
臂之力。”欧阳锋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
“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是的。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是他自创的武功秘诀。”
黄药师暗暗叹气,好生失望,心道:“周伯通奉师兄遗命看管《九阴真经》。他打石弹
输了给我,这才受骗毁经,在此之前,自然早就读了个熟透。那是半点不奇。原来鬼神之
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黄药师黯然神伤,欧阳锋却
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
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
日!”
黄蓉道:“师父,我去给您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极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
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微
微一笑,说道:“师父,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罢。”她既与郭靖姻缘得谐,喜乐不胜,
对欧阳克也就消了憎恨之心,此时此刻,天下个个都是好人。
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说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
道:“锋兄远道驾临,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
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他得到侄儿飞鸽传
书,得悉《九阴真经》重现人世,现下是在黄药师一个盲了双眼的女弃徒手中,便想与黄药
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将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现下婚事不就,落得一场
失意,心情甚是沮丧,坚辞要走。欧阳克忽道:“叔叔,侄儿没用,丢了您老人家的脸。但
黄伯父有言在先,他要传授一样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心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
仍不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然后施展风流解数,将她弄到手中。黄药师本
以为欧阳克比武定然得胜,所答允下的一门功夫是要传给郭靖的,不料欧阳克竟致连败三
场,也觉歉然,说道:“欧阳贤侄,令叔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
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门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贤侄若是不嫌鄙陋,但教
老朽会的,定必倾囊相授。”欧阳克心想:“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最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
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之间可以学会。”于是躬身下拜,说道:“小
侄素来心仪伯父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
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除了尽通先贤所学之外,
尚有不少独特的创见,发前人之所未发,端的非同小可,连亲生女儿亦以年纪幼小,尚未尽
数传授,岂能传诸外人?但言已出口,难以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
学哪一门?”欧阳克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
中仰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住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
色微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布置,到底是何用意?”
欧阳锋见了他神色,知他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花了黄伯父半
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黄药师一声冷
笑,说道:“桃花岛就算只是光秃秃一座石山,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得了黄某人去。”欧阳
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老毒物!你这激将之计,使
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随我来。”欧阳克见黄药师脸
有怒色,眼望叔父请示。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
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出现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
条小石堤穿过荷塘中央。黄药师踏过小堤,将众人领入一座精舍。那屋子全是以不刨皮的松
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当炎夏,但众人一见到这间屋子,都是突感一阵清凉。黄
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冷若雪水,入口凉沁心脾。洪七公笑
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中住上三
年,可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此间盘桓,咱哥儿俩饮酒谈心,小弟
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下感动,说道:“多谢了。就可惜老叫化生就了
一副劳碌命,不能如药兄这般消受清福。”欧阳锋道:“你们两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
到两个月,必有几套新奇的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
“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了。”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
了。”他二人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举而能将洪七
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黄药师在桌边一按,西边
壁上挂着的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
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克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五行生克、阴
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罢。”欧阳克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
时,哪知他却拿出一张图来,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也只得躬身去接。黄药师忽道:“且
慢!”欧阳克一怔,双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
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克
心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月之中,还得给你
守着这幅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甚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待干系。这件事不干也罢!”正待
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他说派人前来取回,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大好的亲近机
会。”心中一喜,当即称谢,接过图来。黄蓉取出那只藏有“通犀地龙丸”的小盒,递给欧
阳锋道:“欧阳伯伯,这是辟毒奇宝,侄女不敢拜领。”欧阳锋心想:“此物落在黄老邪手
中,他对我的奇毒便少了一层顾忌。虽然送出的物事又再收回,未免小气,却也顾不得
了。”于是接过收起,举手向黄药师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
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生将养气力,咱们再打一场大架。”欧阳
锋淡淡一笑,说道:“我瞧你我也不必枉费心力来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
儿。”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已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
笑,说道:“想欧阳锋这点儿微末功夫,怎敢觊觎‘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
过这位郭贤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
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
啦。”
欧阳锋冷冷的道:“传授过郭贤侄功夫的诸人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
说了句:“甚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是说老顽竟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
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
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
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必有蹊跷,是以临别之时又再提及,听黄药师如此说,正合
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
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对手,更不必说咱们了。
唉,全真派该当兴旺,你我三人辛勤一世,到头来总还是棋差一着。”黄药师道:“老顽童
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计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倒深知。”欧阳锋道:“药兄
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功夫准不及你。这个,
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
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兄弟素来钦服,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
别小觑了他。”以黄药师之智,如何不知对方又在故意以言语相激,只是他心高气傲,再也
按捺不下这一口气,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
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洪七公扬眉差愕,欧阳锋却哈哈大笑,说道:“药兄好会
说笑话!”黄药师更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
公左手携着郭靖,右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片刻间
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黄药师远远望见洞中无人,低呼一声:“咦!”身子轻飘飘的纵
起,犹似凭虚临空一般,几个起落,便已跃到了洞口。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轻,踏
到了空处。他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
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落脚处仍是一个空洞。此时足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
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箭般倒射出来。拔箫撑壁、反身倒跃,实只一瞬间之
事。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妙,齐声喝彩,却听得“波”的一声,只见黄药师双足已陷
入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
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已走到洞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忽觉臭气冲鼻,低
头看时,双脚鞋上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
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折了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
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个洞孔,又料到他轻身
功夫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定会向里纵跃,于是又在洞内挖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
何他不得,算准了他退跃出来之处,再挖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一堆粪。黄药师走进洞
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更无别物,洞壁上依稀写着几行字。
欧阳锋先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
微,都会干连到能否取得《九阴真经》的大事,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
壁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给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关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
你的双腿,出口恶气。后来想想,饶了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
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粘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黄药师伸手揭起树叶,却
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随手一扯,猛听得头顶忽喇喇声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
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哪知乒乒乓乓一阵响亮,左边右边山洞顶
上同时掉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
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
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长袍给欧阳锋换
了。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看时,见写着
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
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
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人碰上了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
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
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随,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步而行。
黄药师足下发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间已追到他身后,伸手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
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
的是快捷异常,威猛无伦,他踏粪淋尿,心下恼怒之极,这一抓更是使上了十成劲力,哪知
周伯通只随随便便的一个侧身就避了开去,当真是举重若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
定神瞧时,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几步,
说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道:“岳甚么父?你怎地
不听我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
了。好兄弟,我跟你说,天下甚么事都干得,头上天天给人淋几罐臭尿也不打紧,就是媳妇
儿娶不得。好在你还没跟她拜堂成亲,这就赶快溜之大吉罢。你远远的躲了起来,叫她一辈
子找你不到……”
他兀自唠叼不休,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
看,并不见人。黄蓉扬手将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侧
身让过,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地散开,臭气四溢。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打断了我两条腿,我只叫
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手,总算对得起你罢?”
黄药师寻思这话倒也有理,心意登平,问道:“你为甚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
道:“这个山人自有道理,天机不可泄漏。”说着连连摇头,神色黯然。原来当日周伯通困
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若是
给他打死或是点了穴道,洞中所藏的上半部《九阴真经》非给他搜去不可,是以始终隐忍,
这日得郭靖提醒,才想到自己无意之中练就了分心合击的无上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
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
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般
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
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
白了他的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
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
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
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
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
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
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
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
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去不可。黄老邪若
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想到得意之
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
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
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
了?”霎时间只惊得全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
口中解释、手上比划,不知不觉的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自
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上的悟
心又是极高,兼之《九阴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本是一理相通,他不想
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
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懊丧了半日,伸
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于是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
起,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
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
受,这番可上了大当啦。”黄药师哪猜得其中缘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顽皮古怪,说道:“老
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话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在每
人身边嗅了几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是天网恢
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二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
直,两不吃亏。”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他功夫
确已在你我之上,还是别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
必不如他?”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焚烧了祭告
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
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
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
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了给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这……你教我的当真便是《九阴真经》?”周伯
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时傻了。周伯通见到他这副呆
样,心中直乐出来,他花了无数心力要郭靖背诵《九阴真经》,正是要见他于真相大白之际
惊得晕头转向,此刻心愿得偿,如何不大喜若狂?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
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个好女婿亲手交与我的。”郭靖道:
“我……我没有啊。”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
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周
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去,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
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经文也夹在其中,
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夹住经书,侧过了头,
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甚么?”周伯通
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斗然散开,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
舞,霎时间东飘西扬,无可追寻。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就在这片刻之
间,把一部经书以内力压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一酸,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
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摇右摆,只
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这路“落英神剑掌”是
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正待催动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可,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
与缚住双手之人过招。”当即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已经好了,我可又要对你
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崩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愁眉苦
脸,连连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说甚么都是不能崩断
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罢。”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
命!”翻身扑地,连滚几转。
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劝阻,洪七公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别
傻!”郭靖停步看时,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抓足踢,哪里碰得
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见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经上所
说的“蛇行狸翻”之术,当下凝神观看,看到精妙之处,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黄药
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
他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虽未受伤,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
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黄药师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
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崩断,左手
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痒,说道:“啊哟,痒得我可受不了
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抓痒,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
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打你不过的,唉,不过没有法子。我说甚么也不能对不起师
哥。”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垂在身侧,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上架,被黄药师
内劲震开,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
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
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送出,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
下,闭上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
纸。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
双手齐用?
只见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老顽童上了自己的大当,无意之中竟学到了九阴奇
功,违背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默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十五年,现下又将
他打伤,实在说不过去,从怀里取出一只玉匣,揭开匣盖,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
他道:“伯通,天下伤药,只怕无出我桃花岛无常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内伤可以
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过了
一会,吐出一口瘀血,说道:“黄老邪,你的丹药很灵,无怪你名字叫作‘药师’。咦,奇
怪,奇怪,我名叫‘伯通’,那又是甚么意思?”他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黄老
邪,我要去了,你还留我不留?”黄药师道:“不敢,任你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
枉顾,兄弟倒履相迎。我这就派船送你离岛。”郭靖蹲下地来,负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
到海旁,只见港湾中大大小小的停泊着六七艘船。
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
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
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罢。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
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向欧阳锋那艘大船瞧去,见船头扯着
一面大白旗,旗上绣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心中甚是不喜。欧阳锋取出一管木笛,嘘
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两名哑仆领了白驼山的蛇奴驱赶蛇群
出来,顺着几条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
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罢。”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摇头道:
“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船坏了没修好,
坐不得的。”众人瞧那船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造好的,哪有
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
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是以停泊在这里向来不用的。我哪里是小气了?
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了给你看。”做了几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
船。
周伯通突然间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众人见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
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然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
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哑仆。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
利,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晦气重些呢,
还是你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数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
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聚会,听老叫化指派丐帮头
脑的继承人。老叫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
领?因此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药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儿女婿成婚,我再来叨
扰罢。”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
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停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骂人,脚
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
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
我有个小叫化师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欧阳克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是艳如春花,丽若朝霞,不禁看
得痴了。但随即见她的眼光望向郭靖,脉脉之意,一见而知,又不禁怒气勃发,心下暗暗立
誓:“总有一日,非杀了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
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
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
有甚么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给新船我坐,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
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便倒一分
霉。”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
说到:“黄某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甘冒奇险。只是此中原由,不
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晕船归天,仍是赞你药兄够朋
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
跷,周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若是真有奇变,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
付不来,是以决意陪他同乘。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
黄某倒是多虑了。姓郭的小子,你也去罢。”郭靖听他认了自己为婿之后,本已称作“靖
儿”,这时忽然改口,而且语气甚是严峻,望了他一眼,说道:“岳父……”黄药师厉声
道:“你这狡诈贪得的小子,谁是你的岳父?今后你再踏上桃花岛一步,休怪黄某无情。”
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这哑仆舌头早被割去,只是
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被黄药师一掌击碎,飞堕海心,没在波
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
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查访确实,才一一擒至岛上,割哑刺聋,以供役使,他曾言道:“黄
某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屑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
恶,越是称我心意。”那哑仆虽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他挥掌打入海心,众人心
中都是暗叹:“黄老邪确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惊惧莫名,屈膝跪倒。洪七公道:“他甚
么事又不称你的心啦?”黄药师不答,厉声问郭靖道:“那《九阴真经》的下卷,是不是你
给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张东西是我交给周大哥的,不过我的确不知就是经文,若是
知道……”周伯通向来不理事情的轻重缓急,越见旁人疾言厉色,越爱大开玩笑,不等郭靖
说完,抢着便道:“你怎么不知?你说亲手从梅超风那里抢来,幸亏黄药师那老头儿不知
道。你还说学通了经书之后,从此天下无敌。”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我……我几时
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当然说过。”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便是《九
阴真经》,本就极难令人入信,这时周伯通又这般说,黄药师盛怒之下,哪想得到这是老顽
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替郭靖圆谎,信口吐露了真相。他狂怒
不可抑制,深怕立时出手毙了郭靖,未免有失身分,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道:
“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
哥……”已被父亲牵着纵出数丈外,顷刻间没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剧
痛,忙忍住了笑,但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他
老儿果然当了真。有趣,有趣!”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
“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奇功邪气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已牢
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是捧腹狂笑,既须忍痛,又要大笑,神情尴尬无比。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却
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去了何方。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洪七公无人领
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克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贤侄,桃花岛的图谱请
借我一观。”欧阳克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可,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
公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
傻徒儿。”只见林中白衣闪动,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
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向她们一眼不瞧,只摆摆手
令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这船中只怕真有甚么巧妙机关。两位宽心,兄弟
坐船紧跟在后,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是要试试黄
老邪的船有甚么古怪。你跟在后面,变成了有惊无险,那还有甚么味儿?你跟我捣蛋,老顽
童再淋你一头臭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后会有期。”一拱手,径自带了侄儿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船去。瞧他一艘死船,
能把咱们三个活人怎生奈何了?”左手牵着洪七公,右手牵着郭靖,奔上新船。只见船中已
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着侍候,都是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哪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
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
哈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了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洪七公
道:“来,咱们瞧瞧船上到底有甚么古怪。”三人从船首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
底,到处仔细查察,只见这船前后上下都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贮备
俱足,并无一件惹眼的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
兴头。”洪七公心中疑惑,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
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三帆吃饱了风,径向北驶。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回
过头来,只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船夫打个手势,命他驾
船偏向西北,过了一会,再向船尾望去,只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是跟在后面。洪七
公心下嘀咕:“他跟来干吗?难道当真还会安着好心?老毒物发善心,太阳可要从西边出来
了。”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吩咐转舵东驶。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
一半风,驶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洪七公心道:“咱们在
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只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出神。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
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是不给?”周伯通笑
道:“若是主人家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恶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般为
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
你师父的话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缠到底,他若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你到晚上就去偷她
出来。只不过你所要偷的,却是生脚的活宝,你只须叫道:‘宝贝儿’来!”她自己就跟着
你走了。”
郭靖听着,也不禁笑了。他见周伯通在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静,忽然想起了一件
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伯通道:“我没准儿,到处去闲逛散心。我在
桃花岛这许多年,可闷也闷坏了。”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
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我可不干。”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去太
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遭。”周伯通道:“那干甚么?”郭靖道:“归云庄的陆庄主陆乘
风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
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周伯通道:“这个容
易。黄老邪倘若再打断我两腿,我仍有本事复原。你如不信,不妨打断了我两条腿试试。”
说着坐在椅上,伸出腿来,一副“不妨打而断之”的模样。郭靖笑道:“那也不用试了,大
哥自有这个本事。”
正说到此处,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
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黄蓉被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是不得其便,十分恼怒伤心,回到
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放声大哭。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
对女儿颇感歉仄,想去安慰她几句,但连敲了几次门,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
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却被她连菜带碗摔在地下,还将哑仆踢了几
个筋斗。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到,靖哥哥若是再来桃花岛,定会被他打死。我如偷
出岛去寻他,留着爹孤零零一人,岂不寂寞难过?”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
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
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下甚是难过,发誓以后再不令老父伤心,哪知此刻又遇上了这等为难之
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若是妈妈在世,必能给我做主,哪会让我如此受苦?”
一想到母亲,便起身出房,走到厅上。桃花岛上房屋的门户有如虚设,若无风雨,大门日夜
洞开。黄蓉走出门外,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
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傍花拂叶,来到母亲墓前。佳木葱笼,异卉烂缦,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
师精选的天下名种,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三
下,然后用力向前扳动,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
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她独处地
下斗室,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心中思潮起伏:“我从来没见过妈,我死了之后,是不
是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像画上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她现下却在哪里?在天上,在地
府,还是就在这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圹室中壁间案头尽是古物珍玩、
名画法书,没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湖海,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宦富
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甚么奇珍异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
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
中。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在灯光下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
觉,却是历千百年而不朽。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身子化为尘土,珍珠宝玉却仍然
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为我妈妈绝顶聪明,是以只
活到二十岁就亡故了么?”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后母亲
的玉棺之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
有了些依靠。这日大喜大愁之余,到此时已疲累不堪,过不多时,竟自沉沉睡去。她在睡梦
之中忽觉是到了北京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
话,忽尔见到了母亲,要想极目看她容颜,却总是瞧不明白。忽然之间,母亲向天空飞去,
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见母亲渐飞渐高,心中惶急,忽然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在叫着母亲
的名字,这声音愈来愈是明晰。黄蓉从梦中醒来,却听得父亲的声音还是隔着毡帷在喃喃说
话。她一定神间,才知并非做梦,父亲也已来到了圹室之中。她幼小之时,父亲常抱着她来
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这时听到父亲声音,却也不
以为怪。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他,要等他走了方才出去,只听父亲说道:“我向你
许过心愿,要找了《九阴真经》来,烧了给你,好让你在天之灵知道,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
文到底是写着些甚么。一十五年来始终无法可施,直到今日,才完了这番心愿。”黄蓉大
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这是他
们自己强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难道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
样?”当下凝神倾听,黄药师却反来复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是怎样的孤寂难受。黄蓉
听父亲吐露真情,不禁凄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是十多岁的孩子,两情坚贞,将来何患
无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老顽童把真经上下
卷都用掌力毁了,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得偿之日,哪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来和
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船上去玩,爹爹总是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
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对妻子情深意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便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
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得便死,死了之后,尸身又不免受岛上哑仆糟蹋,于是去大陆捕
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寻常船只无异,但船底木材却并非用铁钉钉
结,而是以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
给浪涛一打,必致沉没。他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驾船出海,当波涌舟碎之际,按玉箫
吹起《碧海潮生曲》,与妻子一齐葬身万丈洪涛之中,如此潇洒倜傥以终此一生,方不辱没
了当世武学大宗匠的身分,但每次临到出海,总是既不忍携女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
终于造了墓室,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是每年油漆,历时常新。要待女儿长大,有
了妥善归宿,再行此事。
黄蓉不明其中原由,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老顽童将《九阴真经》背
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沉入大海,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
般,你在天之灵,那也可以心安了。只是洪老叫化平白无端的陪送了老命,未免太冤。我在
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
践,对爱妻答允下之事,可没一件不做。哈哈!”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
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料知花船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
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都已遭了毒手,心中又惊又痛,立时就要抢出去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
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凄然长笑,似歌似哭,
出了墓道。
黄蓉定了定神,更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就陪他死了。”她知父
亲脾气古怪,对亡妻又已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当下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
拍醒船中的哑船夫,命他们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马急驰而来,同时父亲的
玉箫之声,也隐隐响起。黄蓉向岸上望去,只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
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是以夜中出来驰骋。心想:“这茫茫大海之中,哪里找靖哥哥
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抢出船舱,都是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惊,一齐跃
上船桅,洪七公还顺手提上了两名哑子船夫,俯首看时,但见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
入船来。这变故突如其来,三人一时都感茫然失措。周伯通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
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
靖还没答应,只听得豁喇喇几声响亮,船身从中裂为两半。两名船夫大惊,抱着帆桁的手一
松,直跌入海中去了。周伯通一个筋斗,倒跃入海。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
会?”周伯通从水中钻出头来,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后面几句话被海风迎面一
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眼见便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
身相连,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齐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桅杆虽然坚牢,却怎禁
得起洪七公与郭靖合力齐施?只击得几掌,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
中。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
大海之中飘流,苦是无人救援,无饮无食,武功再高,也支持不到十天半月,回头眺望,连
欧阳锋的坐船也没了影踪。远远听得南边一人哈哈大笑,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儿,
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游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
给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朗声笑道:“老顽童,我们在这里。”他内力深厚,虽是海风呼
啸,浪声澎湃,但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
是咸汤泡老狗啊。”郭靖忍不住好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三字
果是名不虚传。三人先后从船桅堕下,被波浪一送,片刻间已相隔数十丈之遥,这时拨水靠
拢,过了良久,才好容易凑在一起。洪七公与郭靖一见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见他双足底
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施展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太大,虽然身子随波起
伏,似乎逍遥自在,但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任意而行。他正玩得起劲,毫没理会眼前的危
险。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为波涛吞没,众船夫自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
呼:“啊哟,乖乖不得了!老顽童这一下可得粉身碎骨。”洪七公与郭靖听他叫声惶急,齐
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
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
那样泰然自若之人,竟也不能镇定。
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连劈两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只见海面的白雾中忽喇
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
中。洪七公将木棒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匕首,叫道:
“弟子有匕首。”将木棒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这时已有四五头虎鲨围住了周伯通团
团兜圈,只是没看清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弯下腰来,通的一声,挥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
浆迸裂,群鲨闻到血腥,纷纷涌上。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几万条鲨鱼,又见
鲨鱼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尖利之极,不禁大感惶恐,突觉脚上有物微
微碰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一推,身子
借力向右,顺手挥匕首刺落。这匕首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鲨鱼头上刺了个窟窿,
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
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受伤,每次出手,总有一条鲨鱼
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给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
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栗栗危惧。眼见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到得后来,总归无
幸,但在酣斗之际,全力施为,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剑刺,拳打棒击,不到一个时
辰,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落向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
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三个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鲨鱼肚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是谁先
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当然算赢。”洪七
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摆尾”,打在一条大鲨身侧,那条大鲨
总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带动,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
花四溅,那鱼白肚向天,已然毙命。周伯通赞道:“好掌法!我拜你为师,你教我这‘降龙
十八掌’。就可惜没时候学了,老叫化,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
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在极是害怕,但见两人越打
越是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振,说道:“先前很怕,现下好些啦。”
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冲将过来。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侧过身子,左手向上一引,
这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
匕首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急升之势,刚好使匕首在它腹上
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这时周伯通与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就鱼。
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
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子里去啦!唉,你们不肯赌赛,我虽然赢了,
却也不算。”郭靖听他说话之时虽然大笑,语音中颇有失望之意,便道:“好,我跟你
赌!”周伯通喜道:“这才死得有趣!”转身避开两条鲨鱼的同时夹攻,忽见远处白帆高
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也即见到,正是欧阳锋所乘的座船。三人见有救
援,尽皆大喜。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鲨鱼。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
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还在不断说笑,指着海中群鲨咒骂。欧阳锋和
欧阳克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上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下也不禁骇然。周伯
通不肯认输,说道:“老毒物,是你来救我们的,我可没出声求救,因此不算你对我有救命
之恩。”欧阳锋道:“那自然不算。今日阻了三位海中杀鲨的雅兴,兄弟好生过意不去。”
周伯通笑道:“那也罢了,你阻了我们的雅兴,却免得我们钻入鲨鱼肚中玩耍,两下就此扯
直,谁也没亏负了谁。”
欧阳克和蛇奴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
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我们,这可得让我们吃了。”欧阳克笑道:“小侄有个法
子,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两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
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又抛入海里。周伯通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
是十天八日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馋嘴之极的鲨鱼在海里
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见他脸有不愉之色,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
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毒叔自有毒侄啊!”
西毒欧阳锋听旁人说他手段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
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跟老毒物的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
啦。你们三位给这小小的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鲨鱼虽多,却也算不了甚
么。”说着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自左而右的在胸前划过,说道:“海中鲨鱼就算再多上十
倍,老毒物要一鼓将之歼灭,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能大显神通,真把海上鲨鱼尽数杀了,老
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俩不妨打个
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
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成千成万条鲨鱼尽皆杀了,只怕他另有
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
推辞。要是我输,也任凭你差遗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甚
么就赌甚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头道:“好!但
若胜方说出来的事,输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地?”周伯通道:“那就自
己跳到海里喂鲨鱼。”
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两指,捏住他杖头
一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
间,黑如漆、浓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抓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
液。两条怪蛇吐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
欧阳锋命人钓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提起,右足踏在鲨鱼下
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给他这么一分,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
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鱼口被铁钩钩破之处,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托起,
随手挥出,一条两百来斤的鲨鱼登时飞起,水花四溅,落入海中。
周伯通笑道:“啊哈,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甚么老
和尚治臭虫?”
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这药灵验无比,臭
虫吃了必死,若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就赔还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
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嘿嘿,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
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
可,若是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他说到这里,笑吟吟的
只是摇头晃脑,却不再说下去。郭靖问道:“该怎么用才好?”周伯通一本正经的道:“那
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若是不死,你再来问老
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捏不就死了,又何必再喂你的甚么灵
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捏?’”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叔侄听了都哈哈
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跟那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我看也
差不多。”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罢。”只见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
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啮,片刻之间,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
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
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皆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小半个时辰功
夫,海面上尽是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的活鲨鱼为数已经不多,仍在争食鱼尸,转瞬之间,
眼见要尽数中毒。洪七公、周伯通、郭靖三人见了这等异景,尽皆变色。洪七公叹道:“老
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
通嘻嘻而笑,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众人放眼望去,满海尽是翻转了肚皮
的死鲨,随着波浪起伏上下。周伯通道:“这许多大白肚子,瞧着叫人作呕。想到这许多鲨
鱼都中了老毒物的毒,更是叫人作呕。老毒物,你小心看,海龙王这就点起巡海夜叉、虾兵
蟹将,跟你算帐来啦。”欧阳锋只是微笑不语。
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不敢当。”洪七公
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又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
笑道:“这蛇毒甚是奇特,鲜血一遇上就化成毒药。毒液虽只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的伤口
碰到之后,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第二条鲨鱼碰上了,又多了百来斤毒汁,
如此愈传愈广,永无止歇。”洪七公道:“这就叫做流毒无穷了。”欧阳锋道:“正是。兄
弟既有了西毒这个名号,若非在这‘毒’字功夫上稍有独得之秘,未免愧对诸贤。”说话之
间,大队鲨鱼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群到来时不是葬身鲨腹,便早逃得干干净净,海
上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
船上前帆、主机、三角帆一齐升起,乘着南风,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卖的
好臭虫药。你要我做甚么,说出来罢。”欧阳锋道:“三位先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
息。赌赛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周伯通甚是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慢吞吞的又卖甚么关子?你
若把老顽童闷死了,那是你自己吃亏,可不关我事。”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
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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