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丰乳肥臀》

第三十九章

 ……我……我……不说吧……鸟儿韩双手紧张地摸着主席台上的白桌布,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望着坐在主席台一侧、主持报告会的中学校长丘家福,结结巴巴地说。说什么……我知不道……他的咽喉里好像堵着一个很大的异物,每说出一句短语,就像鸟一样抻抻脖子。在短语的间歇里,他发出一些怪异的非人的声音。这是鸟儿韩还乡后的第一场报告会,中、小学的全体师生、区委的全体干部、还有各村闻讯而来的百姓,把学校的篮球场站得水泄不通。县报的记者端着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为鸟儿韩拍照。鸟儿韩望望台下的人群,害羞
地往后缩着身子,好像要寻找可以依靠的大树和墙壁。他不说话时便紧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双手捂在裤档间。

  校长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往茶杯里倒了一些开水,送给他,说:“老韩同志,喝口水,润润喉咙,别紧张,台下,都是你的乡亲和乡亲们的孩子,大家都非常关心你,都为有你这样的名闻世界的乡亲感到骄傲和自豪。同学们,同志们,乡亲们,”校长侧过脸对着听众,激昂地说,“韩顶山同志在日本北海道的荒山密林里,像野人一样生活了十五年。他创造了世界性的奇迹,他的报告,一定会给我们巨大的教育,让我们再次以最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为我们做报告!”

  台下掌声雷动,我们都被校长富有煽动性的讲话激动得热泪盈眶。鸟儿韩伸出一只手,像老鼠试探着鼠夹上的诱饵一样,摸了一下茶杯的把柄,急忙缩回手,又摸了一下,他才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热茶烫得他扬起下巴,紧紧地闭起眼睛。茶水沿着他的下巴流到他的脖了上。他吭吭地,像老刺猬一样咳了一阵,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沉思冥想。

  校长转到他背后,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恳求道:“说吧,老韩,这是在祖国,在故乡,在亲人的怀抱里啊!”鸟儿韩仰起脸,眼里啪哒啪哒掉出两滴泪,说:“说?”校长亲切地鼓励他:“说,一定要说!”……“那就说……”他低下头,双手还捂着裆间,沉默了几分钟,抬起头,抻脖子瞪眼,艰难地说起来。

  “……我、打鸟、那天、黄皮子放枪、我跑、他们追、我一弹弓打瞎他眼、他们抓我、绑胳膊、打腿、用枪托子、绳子拴着一串、一串、一串、三串、一百多人、黄皮子问、我说、下庄户的、不像、我看你、是个无业的、游民、啥叫无业游民、小人不明白、啪、打我一耳光、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打我两耳光、我不服、被绑着、他抽我的弹弓、拉一下皮子、嗖、还说不是无业游民、打、打、打、用鞭子、棍、枪托子、说、是不是无业的、游民、小伙子、好汉不吃眼前亏、认了吧、到了火车站、解开绳子、一个挨一个、往里走、我撒腿就跑、头上枪子儿嗖嗖地响、炸了营、马队迎面圈过来、一刀砍在我头上、几颗人头落了地、白眼珠子往上翻着、满手是血、上了火车、到了青岛、押到码头、小日本、站两边、刺刀逼着、上船、大船、福山丸、跳板一撤、哗、船开了、都哭了、爹呀、娘呀、完了、这一翅子、刮到哪里、不知道、肉包子打狗、一去没回了、海、浪、晃啊晃、呕、吐、饿、死了、拖到甲板、扔下海、鲨鱼、一口吞下腿、二口吃光、一群群鲨鱼跟着、一群群海鸥跟着、到日本了、上岸、坐火车、又坐船、又上岸、到北海道、进山、雪到大腿、冻得脸青、耳朵流黄水、赤着脚、住木板房、不让吃饱、汤、照见人影、赶下煤窑、小鬼子监工、‘刺楼刺’、‘楼刺楼’、‘石高布石高布’、鬼子话、不通、不通就打、风钻、头灯、挖煤、吃橡子面、拉不下来、伙计、不能等死、要跑、死在山上、不给小鬼子挖煤、挖煤炼铁、造枪、造炮、杀中国人、不干、跑、不给鬼子挖煤、死了也不挖了!”

  他的话突然具有了感情色彩,听众楞了楞,热烈地鼓起掌来。他吃了一惊,望着台下,又转脸寻找校长,校长对他翘起大拇指。他越来越流畅地说:“小陈跑了,被捉回来,当着大伙的面,被狼狗扒了肚子。鬼子咕噜,翻译说:‘太君说了,谁还敢跑?他就是榜样!’我心里话,操你娘,只要有口气,老子就要跑!”热烈鼓掌。“一个女人,打扫雪的,对我招手,钻进她的板棚,她说,‘大哥,我是在沈阳长大的。对中国有感情。’我不敢说话,怕她是奸细,她说,‘从厕所钻出去,就是山林……”

  就在鲁立人和他的爆炸大队,在大栏镇街上,欢庆胜利那一天,鸟儿韩从厕所里钻出去,进入山后的密林。他发疯一样地跑着,一直跑得筋疲力尽,栽倒在一片桦树林里。林中散发着腐败的树叶味道,有叮咚的水声在腐叶下,像弹琴一样。空气潮湿,雾气腾腾,夕阳光如金色的箭,从林木间连续地射进来。黄鹂的啼叫,惊心动魄,一股血的滋味。面前是绿得发黑的草,草叶间结着红润的果实。他吃了一些浆果,满嘴口水。又吃了一捧白色小蘑菇,肠胃绞痛,呕吐不止。他闻到自己的身体在鬼鬼祟祟的黄昏里,发散着刺鼻的恶臭。他找到一条山溪,洗去了身上的粪便。溪水冰凉彻骨,他打着寒战,听到从矿区的方向,传来隐隐约约的狼狗的叫声。小日本发现了,晚点名时他们会发现我不在了。他心里浮起一种报仇雪恨后的快感。小舅子们,老子跑出来了。看守矿区的日本兵,越来越少,但狼狗却越来越多,他隐约感觉到,小日本快要完蛋了。不行,还得往深山里走,小日本要完蛋了,被他们抓回去喂狼狗,多冤哪!想起那大头尖屁股的狼狗,他浑身皮紧,那些滴着血的狗嘴,拖着小陈的肠子,像吃粉条一样。他把小日本发给的号服脱掉,扔到溪流中。去你娘的吧!衣服鼓胀起来,像黄色的牛尿脬,顺流而下,在岩石边被阻挡,转几圈,又流下去。夕阳如血,山中,桦树和橡树、藤萝和灌木、杉松、马尾松、半崖壁叶片金黄的野葡萄、从山涧里跌跌撞撞流出来的小溪,一切,都被夕阳改变了颜色。他无心欣赏景致,飞快地沿着溪边,跳跃着那些巨大的光滑卵石,向山的深处跑去。半夜时,估摸着狼狗追不上来了,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感到脚像放在炉火中烧烤着一样,又热又痛。肚子一阵阵发热,热罢又冷。清冷的月光照耀得山林一片银辉,山涧中长满滑腻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鸟蛋,闪着幽幽的青光。溪水声传播得很远,被岩石激起的一簇簇浪花洁白如雪。他栖身在大树紫色的暗影里,被寒冷、饥饿、伤病、恐怖、惆怅等等一大堆倒霉的感觉折磨着。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到,这样莽撞地逃窜出来是不是犯了错误,但每当这念头一冒出来了,他就痛骂自己,混蛋,你自由了,你了不起,你再也不用替小日本挖煤了,再也不用受那些嘴唇上刚扎茸毛的小日本的欺负了。他就这样在既痛苦又激奋的心情折磨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黎明时,他被自己响亮的梦呓声惊醒了。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刚醒来就把梦中的情景忘得干干净净。他感到浑身都凉透了,心脏像一颗冰冷坚硬的鹅卵石,碰撞的肋骨疼痛难忍。夜露很重,树干上布满了一层淋漓的冷汗。月亮已落到西边的山峦背后,几颗绿色的星辰在苍白的天幕上闪烁着。山谷中雾气蒙蒙,几只黑乎乎的野兽站在溪边用舌头舔水。他闻到了腥膻的味道,并听到震荡山谷的猛兽的呼啸。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山谷里的雾白茫茫的。他冷,走到阳光里晒着,看到身上,一道道的鞭痕,有许多白色的化脓小疮,一片片肿胀的包块,被蚊子和小咬叮的。这哪里还像个人!眼泪差点流出来。晒得皮肤发了痒,但双腿间那一窝东西,命根子,种袋子,冷得硬的像石头,拘上去,小肚子钝痛。他想起古老的说法: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蛋子,女人最不怕冷的地方是奶子。他揉着蛋子,感到冰在慢慢融化,有一些凉凉的湿气,被揉出来了。他后悔把身上的号衣扔了,怎么说那也是套衣裳,白天能遮挡身体,夜里能避蚊虫。他在树下找了一些熟悉的野菜,苦菜子,车前草、锥蒜、扁蓄。这些无毒,他吃了。有很多漂亮的野菜、野果,不认识,不敢吃,怕中毒。在山坡上他发现了一棵野梨树,地下落着—层黄色的小梨子,有一股发了酵的酒糟的味道。他尝试着吃了一颗,酸甜酸甜,跟中国的梨味一样的,高兴极了,放心地吃了一个饱。然后想记住这棵树,转着寻找标记,可四周全是树,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虽说太阳升起的方向是东,但那是中国的定位法。小日本的太阳,是不是也是东升西落呢?他想起太阳旗在火车站前的旗竿上飘扬的情景。回家,他想,跑出来不是本事,也不是目的,回家,高密东北乡,山东省,中国。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天真少女的影子,她的清秀的长脸儿,高高的鼻子,白皙的丰满耳朵。想到她,他的心像沉浸在酸甜的秋梨汁里。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日本的北海道地方,应该和中国的长白山连在—起,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能进入中国。他想,小日本小日本,弹丸小国,我豁出去三个月,把你走到头。他甚至想,只要我走快些,也许能赶上回家过年。娘死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官家的女儿娶过来,好好过日子。他打定主意,决定去找回昨天黄昏时扔掉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往回走,生怕狼狗从林子里扑出来。中午时,他感到应该到了那地方了,可眼前的景色却与昨晚看到的大不一样。昨天他没发现竹子,今天却看到,山谷里有黑皮肤的蓬头散发的大树,有直钻到阳光里去的白桦。有一丛丛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花树,真是鲜花烂漫,时浓时淡的花香满山谷。那么多鸟,蹲在树枝上,好奇地打量着他。有他能叫出名字的,有些叫不出名字,都生着华丽多彩的羽毛。他想要有把弹弓就好了。

  整整一天,他都没转出这条山谷。那条小溪像个调皮的孩子跟他捉着迷藏。狼狗没有出现。衣服也没找到。中午的时候,他从一棵躺在水边的腐烂树干上,掰下一片白色的木耳,试探着尝了尝,木耳脆生生的,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味道。他放心大胆地把满树干上那些层层叠叠的木耳全部吃光。傍晚的时候,他感到腹痛,肚子胀得像鼓一样,一敲嘭嘭响。然后他就呕吐,腹泻,眼前的东西都变得又粗又大。他举起手,看到手指都像水萝卜。在溪流的平缓处,他在水面上看到自己肿胀的脸,两只大眼肿成一条细缝,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消失了。他疲乏又绝望,钻到一丛灌木下,躺了下来。这一夜他神昏谵语,眼前晃动着许多像大树一样的巨人,还经常地感到一只只色彩斑澜的老虎围着这丛灌木转圈子。天亮时,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肚子也消下去了。脸也不肿了。在溪水中他的脸吓了他一大跳。一夜上吐下泻,使他瘦脱了形。

  大概度过七个或者是八个夜晚后的早晨,他遇上了两个熟悉的劳工。当时他趴在溪边,正把头扎在水面,学着野兽的样子喝水,就听到从溪边一棵大橡树上,传下来一声轻轻的问询:“是鸟儿韩大哥吗?”

  他跳起来,躲到灌木丛里。久违了的人声把他吓了个半死。这时,他又听到了来自橡树梢头的问讯,但这次是一个沙哑的成年男子的声音:“是鸟儿韩吧?”“是我,是我呀!”他狂叫着从灌木丛中钻出来。“是邓大哥吧?我听出来了,还有小毕,我总算找到你们了……”他跑到橡树下,仰着脸往上望,猝然冒出的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流向耳朵。树上的老邓和小毕,解开把自己捆在树杈上的腰带,沿着长满青苔的树干,笨拙地滑下来。三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哭着,叫着,欢笑着。

  三个人拉开一点距离,鸟儿韩的目光在老邓和小毕的脸上来回跳动着,老邓和小毕的目光却始终盯着乌儿韩。。

  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交流着分别后的情况。老邓在长白山伐过木,有山林经验。根据大树干上青苔的分布情况,老邓确定了方位。半个月后,当山上的树叶被秋霜染红了的时候,他们站在一个低矮的、林木稀疏的山坡上,望见了波浪滔天的大海,灰白的海浪永不疲倦地撞击着岸边一块褐色的礁石,潮水像羊群一样追逐着冲上平缓的沙滩。

  “……海边上,嗯,泊着十几条船。一些人,嗯,尽是些老头儿,嗯,老婆子,妇女,嗯,小孩子,在那儿晒鱼,嗯,晒海带,嗯,也挺苦的,嗯,哼着哭丧歌儿,呜儿哇儿,嗯,哇儿呜儿,老邓说,嗯,过了海就是烟台,嗯,烟台离咱们老家,嗯。很近了,嗯,心里乐,嗯,想哭,嗯,远望着海那边,嗯,有一片青山,嗯,老邓说,那就是中国的,嗯,在山上猫到天黑,嗯,海滩上人走光了,嗯,小毕急着要下山。嗯,我说等会儿。嗯、一会儿,嗯,一个人,头上戴着瓦斯灯,嗯,在海滩上,嗯,走了一圈,嗯,我说行了,嗯,下去吧,嗯,一个多月净吃草,嗯,见了鱼干,嗯,比猫还馋,嗯,顾不上说话,嗯,吃了几条鱼,嗯,小毕说鱼还有刺呢,又吃了一些海带,嗯,肚子里那个滋味呢实在难受,嗯,就像煮小豆腐一样,嗯,绞着痛,嗯,小毕说,嗯,大哥,我的肠子怕是被鱼刺扎破了,嗯,晒鱼的铁丝上搭着一件胶布围裙,嗯,我抽下来扎在腰上,嗯,又找到一件,嗯,女人的褂子,穿上紧巴巴的,嗯,光身子一个多月了,嗯,穿上衣裳像个人啦,嗯,跳上一条小船,嗯,推,拖,弄到海里,嗯,身上湿透了,嗯,船不老实,嗯,像条大鱼,嗯,你拖我拉爬上去,嗯,不知道怎么让船走,嗯,你一桨。我一桨,嗯,小船耍脾气,团团转,嗯,不行,这样划不到中国去,嗯,老邓说,兄弟,这样不行,回去吧,我说,不回去,就是淹死,嗯,死尸也要漂回,嗯,漂回中国!”

  船经不起折腾,翻了,他们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挣扎着,被潮水冲上海滩。海上涛声澎湃,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腾,繁星满天,水面上飞舞着绿色的磷光。鸟儿韩冻得说不出话。小毕低声啜泣着。老邓说:“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重要是不要灰心。”鸟儿韩问:“大哥,你最大,你说吧,怎么办?”老邓说:“咱是些旱鸭子,没有使船经验。莽撞出海,死路一条。好不容易逃出来,不能轻易死,这样吧,咱先上山歇一天,明晚,捉个日本渔民,让他送我们回去。”

  第二天晚上,他们埋伏在路边,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等啊等啊,终于看到那个头戴瓦斯灯的人来了。鸟儿韩猛地扑上去,拦腰抱住那个人,将他摔在地上。那人怪叫一声,昏了。老邓摘下头灯一照,晦气,原来是面色枯黄的女人。小毕举起石头,说:“砸死她吧,要不她会去报信的。”老邓说:“算了,小鬼子不仁,咱不能不义。杀女人,要遭天打五雷轰。”

  他们扔下那女人,急匆匆转移。突然看到海滩上有一点灯火,有灯火就有人。三个人,不用提醒,都屏任呼吸,往前爬。鸟儿韩听到油布围裙摩擦着海滩上的砂粒,嚓啦啦地响。灯光从一间木板房里泄出来,房子两边,堆放着一些养殖海带的玻璃水漂子,还有一些破旧的橡胶轮胎。鸟儿韩脸贴在简易的板皮子门上,从宽大的缝隙里,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蹲在一个小铁锅边,正在吃大米饭。米饭的香气刺激得他的胃部一阵痉挛,怒火冲上脑袋,操你祖宗,你们把我们抓来,让我们吃草吃树叶子,你们却吃大米饭。鸟儿韩刚想冲进门去,手腕子却被老邓捏住了。

  老邓拖着他们,离开小屋,在一个安静处,三个人头碰头趴下。鸟儿韩说:“大哥,咋不冲进去?”老邓说:“兄弟,别急,让这老人吃完了饭吧。”“你可真是好心肠。”小毕嘟哝着。老邓说:“兄弟,咱们能不能回到中国,全仗着这个老人了。我看这也是个苦人。咱进去,千万不要动蛮的,要和颜悦色地求他,他要答应了,咱就有救了,他要不答应,那时再来武的。我怕你们一进去就狠起来,所以把你们先拖出来。”鸟儿韩说:“邓大哥,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听你吩咐。”

  他们进入板屋,还是把那老人吓得够呛。他殷勤地为他们倒了茶。鸟儿韩看着老人被海风吹得像树皮一样粗糙的脸,心软得不行。老邓说:“好大爷啊,俺是中国劳工,求您老人家使船把我们送回去吧。”老人痴呆呆地看着他们,连连鞠躬。老邓说:“您把我们送回去,我们砸了锅卖了铁、典了老婆卖了孩子,也要凑足盘缠把您送回来。您要不愿回来,我们就把您当爹养着,有我们吃的,就有您吃的,谁要胆敢反悔,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人养的!”

  老头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咕噜着他们听不懂的话,连连磕头,鼻涕两道泪两行。鸟儿韩有些心烦,动他一下,他就像杀猪一样嚎叫着,爬起来就往外跑。鸟儿韩一把揪住他,他回头就咬了鸟儿韩一口。鸟儿韩怒从心头起,找到一把菜刀,按在老头脖子上,威胁道:“别嚎,嚎就杀了你!”老头儿不敢嚎叫,眼睛紧急地眨巴着。鸟儿韩说:“邓大哥,到了这步田地,讲不得二十四孝了。把这老东西弄上船,用刀逼着,不怕他不干。”

  三个人从小屋里找到柴刀火棍,用绳子绑着老头,拖拖拉拉出了屋,往海滩上走。海风呼啸,海上一团漆黑。刚拐过山角,就看到前边一片火把通明。一群人吵嚷着冲过来。老头子挣脱绳子,大声叫唤着往前跑。老邓说:“弟兄们,逃命吧!”

  他们跑到山上,沮丧得要命,谁也不说话,坐到天明,不知该干什么。鸟儿韩说:“为什么非要走海路?我就不相信日本没有和中国相连的陆地。难道那成千上万、蝗虫一样的日本兵,都是坐船到中国?”小毕说:“那要多少船?不可能有那么多船。”鸟儿韩说:“咱转着海边走,总有碰到路的一天,绕点弯就绕点弯吧,今年走不到,明年继续走,豁出去了,早晚有走回中国那一天。”老邓说:“也只有如此了,我在长白山伐木时,听说小日本跟朝鲜连着,咱先到朝鲜,再回中国,死在朝鲜,也强似死在日本。”

  三个人正商量着,就听到山下人声鼎沸,狗叫,锣响,坏了,日本人搜山了。他们慢慢住山头撤。老邓说:“兄弟们,咱千万别拆了伙,单个崩,就被他们收拾了。”

  他们到底被冲散了。鸟儿韩蹲在一墩竹子里,看到有一个穿着破烂的男式制服上衣的黄脸女人,双手端着一杆猎枪,战战兢兢地搜索过来,她的左右,是一些拿着柴刀木棍的老人,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跟在女人背后,用一柄铁铲子,敲打着一个破铜盆。几条瘦狗,在她们前头有气无力地叫着。可能是为了壮胆,搜山的老人、妇女、儿童,都虚张声势地喊叫着,间或还放一枪。那条黑白间杂的瘦狗,对着鸟儿韩藏身的竹丛,尾巴夹在双腿间,一边倒退一边狂吠。瘦狗丧心病狂的状态,引起了黄脸女人的注意。她端平猎枪,对着竹丛,怪叫着。她的从粗大的袖管里褪出来的像蜡棒一样的手脖子,剧烈地哆嗦着。鸟儿韩从竹丛中蹿出来,高举起切菜刀,对着那妇女,当然也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猛地扑了上去。那个黄脸妇女像遭了突然打击的狗,声音转调儿,扔下猎枪便跑。鸟儿韩的菜刀紧擦着她头顶的草帽子劈下去。帽子被劈破,露出干枯的头发。女人哀鸣着跌倒了。鸟儿韩斜刺里冲下山坡,几下子便蹦到了被金黄的树冠遮掩得密不透风的山谷里。日本人的吼叫、狗的狂吠,把一面山坡吵翻了。

  老邓和小毕被日本人抓住了——正所谓因祸得福——日本投降后第二年,他们被当做战俘引渡回中国,而在围剿中突围逃跑的鸟儿韩,却注定要在北海道荒山密林中,苦苦煎熬十三年,直到那个大胆的猎户把他当做冬眠的狗熊,从雪窝子里掏出为止。

  在最后一个大雪弥漫的冬季来临之时,鸟儿韩的头发已长得有一米多长。头几年里,他还用那把破菜刀隔—段时间切削—次头发,但那把菜刀,终于被磨成一块废铁,失去了任何使用价值,头发便自由地生长起来。从海边劫掠来的油布围裙和女人上衣早已成了条条缕缕,挂在那些生长着尖刺的灌木枝条上。现在他身上用柔软的藤萝捆扎着一些从山外稻田里弄来的稻草和化肥包装纸,一走动就嚓嚓啦啦响,宛若一只恐龙时代的怪物。他像野兽一样,在山林中划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这里的一群灰狼,对他敬而远之,他也不敢招惹它们。他知道这群狼是由一对老狼繁殖的。在第二个冬季里,那对新婚不久的狼曾试图把他吃掉,他也想剥掉它们的暖蓬蓬的皮做洞中的铺垫。起初,他与它们远远地打量着,狼对他有所畏惧,但食肉类野兽那种不屈不挠的耐心使它们长久地坐在他栖身的山洞前的溪流旁,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狼扬起脖子,对着天边的冷月发出凄厉的嗥叫,连天上的星星都在这可怕的嗥叫声中颤抖。后来,他感到实在忍无可忍了,便一次吃了本该两次吃的海带,又多吃了一条刺猬腿,然后,他集中精神消化食物,并用发僵的、生出尖利指甲的手,揉搓着腿上的关节,做好出击前的准备。他唯一的武器是那把当时还能勉强使用的破菜刀,还有一根带尖的、用来挖掘植物根茎的木棒。他把这两件武器全带上,推开了堵住洞口的石块,钻了出去。狼看到山洞口钻出了一个它们从没见过的动物。他身材高大,周身生着嚓嚓响的黄色鳞片,头上的毛发像一股汹涌的黑烟,双眼放出绿色的光芒。他嚎叫着对着狼逼近。在离狼几步远时,他看到那只公狼宽阔的大嘴里,锯齿一样的白牙闪着寒光,狼的狭长的嘴唇,像胶皮垫圈一样发亮。他犹豫地站住了脚。既不敢前进也不敢撤退,他清楚撤退的后果。就这样僵持着,狼嗥叫,他跟着嗥叫,而且嗥叫得更加悠长,更加凄厉。狼龇牙,他也龇牙,并且附加上用刀背敲击木棍的动作。狼在月光下追逐着尾巴梢儿跳起神秘的舞蹈,他也抖动着身上的纸片子,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跳跃着。而且确实是越跳越欢天喜地。他从狼的眼睛里,发现了友好和缓和。

  他在第九次报告中——这时他的舌头因为强化训练已变得灵活无比一一讲到此处,竞灵感突发,展开了人与狼的长篇对话:“狼说——是那头女狼而不是那头男狼,”他特别强调道,“女人总是心软嘴甜——韩大哥,咱们交朋友吧。”他撇撇嘴,道:“那就交吧,但我告诉你们,我连日本鬼子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你们?公狼说:俺要真跟你拼命,你也未必能赢!看看吧,你的牙齿都松动了,牙龈也烂了,化了脓了。公狼说着,把溪边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一口咬断了。鸟儿韩心惊胆战,道:我有刀!他挥舞着那把破刀,砍下一块树皮。母狼说:男人们,就是喜欢打架斗殴。公狼说:算了,我知道你也不善,咱谁也不惹谁,大家做邻居吧。”鸟儿韩说:“奶奶的,我巴不得和解,但心里怯了,嘴巴不能软。我说,好吧,那就做邻居吧。我装出不太情愿的样子说……”他的人狼对话让台下的听众憋不住地笑,便愈加得意地讲起来,直到主持人劝他不说狼了他才把话题往下延伸。

  久居山林的鸟儿韩与狼达成了某种默契后和平共处,上官金童认为是可信的。因为在他自己与动物的交往中,就多次为动物超出人的想象力的智慧惊叹不已。譬如那只充当他的奶妈多年的羊就差点与他对话。

  鸟儿韩清楚地知道那群狼的血缘关系,知道它们的年龄、辈分,甚至爱好。除了这群狼,在这条山谷里,还有一只神经质的公熊,它什么都吃,草根、树叶、野果子、小动物,它还能极其灵巧地从山溪中捕捉到银光闪闪的大鱼。它吃鱼时根本不吐刺,咔嚓咔嚓,像啃萝卜一样。有一个春天里,它从山下拖上了一条穿着胶皮鞋的女人腿,没吃完就扔到山溪里。这头熊吃饱了没事干,就拔小树消耗体力,它栖身的那片领地里,到处都是被它连根拔出的小树。终于有一天,鸟儿韩在第二十次报告中说,他与这头有神经病的熊展开了一场恶斗,他体力不支,被熊打翻在地。熊坐在他身上,颠动着沉重的屁股,拍打着胸脯,嗬嗬地狂笑着,欢庆胜利。他被颠得骨头都要断了,绝望中他灵机一动。伸出手去搔它的睾丸,这一下把那家伙搔恣了,它顺从地翘起一条腿。他一边搔着,一边从腰里抽下一根细绳,在牙齿的帮助下,挽了一个绳扣,套在熊睾丸的根部,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棵小树上。他继续搔着,慢慢往外拖身体。他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就跑,那公熊猛地往前一扑。睾丸一阵奇痛,这地方的痛跟别的地方的痛可大不一样,他说,男人们都知道,无赖的女人也知道。抓住这儿,就等于攥住了男人的命根。那熊一下就昏了过去。——他这段经历,让几位闯过关东的人很不以为然,他们在关东时就听说过这故事,只不过在关东的人熊斗争故事里,主人公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而那狗熊,还应该有一些调戏妇女的行为。鸟儿韩正走着红,他们只好把疑问咽到肚子里。

  按照他第一次报告时的说法,最后一个冬季,他是在一个面对着大海的山坡上度过的。他说,十几年来,他越冬的地点一年年往外挪,一直挪到这里。他在山坡上挖了一个土洞子,洞口正对着山沟里一个小村庄。他在洞子里储存了两捆海带,一捆干鱼,还有十几斤土豆。每当清晨和傍晚,他坐在洞子里,双手捧着蛋子,望着山村里那些袅袅上升的炊烟,沉浸在一种痴迷状态中,若干的往事,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但往事都以碎片的形式出现,他无法完整地回忆起一件事,包括一个人的脸。一切都像浮在动荡不安的水面上,瞬息万变,难以捕捉。大雪封山之后,村里的人很少出来。街上走过一条狗,也会留下一行黑色的鲜明脚印。家家的烟囱里,昼夜不停地冒着烟。乌鸦在村外的树林里,一天到晚聒噪。海滩上有几条破船,靠近沙滩的地方,结着白色的冰,灰浪一天两次冲上滩头,冲刷着那些冰。就这样他整整地蹲了一个冬天,饿急了就嚼条干海带,渴急了就从洞口挖点雪吃。一会儿睡,一会儿醒。拉了屎就用手抓着扔到洞外。一个冬天只拉过十几次大便。春天到了,雪水开始融化,头上的土层里渗下水来。他往外扔大便时,看到村中那些小木屋已经露出了斑驳的棕色屋顶,大海的颜色也发了绿,但背阴的山坡上还是一片雪白。

  有一天,他估摸着应该是正午时分,突然听到洞外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声围着洞子转,最后转到头顶上。他在洞中缩成一团,双手不捂蛋子了,紧攥住一把破锹头,麻木地等待着,昏沉沉的意识里,闪烁着往事的碎片,使他很难集中精力,手中的铁锹头,一次又一次地滑脱。头顶上咕咚咕咚响着,泥土簌簌下落。一道雪亮的光线突然射进来。他本能地蜷缩起身体,注视着那道光线。上边又咕咚了几下,泥土、雪粉,哗啦啦地流下来。慢慢地,一根团溜溜的猎枪枪管,探头探脑地从那洞中抻下来。然后就猛烈地放了一枪,弹丸打在地上,溅起一大团泥巴。呛鼻的硝烟弥漫全洞。他把脸埋在双膝间、憋着不咳嗽。那人放了一枪后,在洞顶上肆无忌惮地走着,吆喝着。突然,他看到,那人的一条穿着靰鞡、绑着兽皮的腿,从洞顶漏下来。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抡起铁锹头,砍那条腿。猎人在洞上,鬼一样嚎着,那条腿也缩了回去。他听到猎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雪水和泥巴,哗啦啦地灌进洞来。他想,这人回去,肯定要叫人来的。得离开这洞,不能让他们捉了活的。他极力克服着脑袋的混乱,艰苦地进行着简单的思想。要逃出去。他推开了堵在洞口的木板,拿了一束海带,还带着一块小篷布——是秋天时从日本人打稻机上揭下来的——爬出了洞口。他刚刚站起来,就感到一阵凉风猛地把身体吹透了,强烈的光线像刀子—样剜着眼睛。他像根腐朽的圆木栽倒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刚一迈步,胡里胡涂地又栽倒了。他悲伤地意识到:完了,我已经不会走路了。他不敢睁眼,一睁眼就感到辛辣的光线刺得眼睛痛疼难忍。求生的本能促使他顺着倾斜的山坡爬下去。他还依稀记得,在山坡的右前方,有一片低矮的小树林子。他感到爬行了很久很久了,应该到树林了。但他睁开眼睛才知道刚刚离开洞口不远。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爬到了小树林子。这时他的眼睛已经比较习惯了光线,尽管还是刺痛、流泪。他扶着一棵小松树,慢慢地站起来,望着自己栖身的洞穴就在前边一百米处。雪地上留着他爬行时留下的痕迹。山下的村子里鸡鸣狗叫,炊烟缕缕,一派和平景象。低头看看自己,满身破纸,裸露的膝盖和肚皮磨破了,渗出了黑血,腐烂的脚趾散着恶臭。他心中涌起了陌生的仇恨情绪,仿佛有一个声音在高高的空中喊叫着:鸟儿韩,鸟儿韩,你是好汉,不能被小日本捉住。

  他从这棵树扑向那棵树,又从那棵树扑向另一棵树,用这种方式,他进入了树林深处。这天夜里,又降了一场大雪。他蹲在一棵小树下,听着黑暗中大海的咆哮和从深山里传出来的狼嗥,又陷入麻木状态。大雪把他掩埋了,也掩埋了他头天下午留下的痕迹。

  第二天早晨,他看到初升的太阳把雪地照耀得一片碧绿。吵吵闹闹的人声,还有几只狗的叫声,在山坡那边、他的洞穴附近响起来。他一动也不动,安静地听着那些仿佛从水里传上来的朦胧模糊的声音。渐渐地,眼前有一团火升起来,火苗子像柔软的红绸,无声无息地抖动着。火的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白裙、目光像鸟一样孤独的少女。他披着厚厚的积雪站起来,向那少女扑过去……

  嗅觉灵敏的猎狗把猎人们引导过来,他双臂撑地,昂起头,望着面前那些黑洞洞的枪口。他想骂一句,发出的却是一阵狼嗥。那些猎人都惊恐地看着他,狗也畏畏缩缩地不敢靠前。

  有一个猎人过来了,拉着他的胳膊。他感到心肺猛烈地炸开了,拼出最后的力气,他把那人搂住了,并用无力的牙齿咬住了那人的脸。然后他就倒了,那人也倒了。他再也没有反抗,听凭着人们把他的扣了环的手指一根根剥开。他恍惚觉着,人们拖着他,像拖着一具野兽的僵尸,飘飘悠悠地进了那个山村。

  在一个卖杂物的小铺子里,他被一种无法言述的痛苦折磨清醒了。他听到面前的铁皮烟囱里,火焰呼呼地响着,针尖一样的热,扎着他的全身。他赤身裸体,自觉像一只被剥了皮的蛤蟆一样难受。他挣扎着、嚎叫着,要逃离炉火。猎人猛然醒悟,把他拖到院子里,放在一间储藏杂物的,没有生火的空屋里。那间杂货铺的女主人,给了他很多照料。嘴巴里第一次被喂进一勺温热的糖水时,他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三天之后,猎户们用毯子裹着他,把他抬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些穿戴体面的人,用呱哩呱啦的日语向他提问。他舌头僵硬,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他说:“他们拿出、一块小黑板、嗯,粉笔、让我写字、嗯,写什么呢、嗯、我的指头、像鹰爪一样、嗯,捏住粉笔、嗯,手脖子酸、连粉笔也拿不住了、嗯,写什么呢?我想、脑袋里一锅粥、呼哧呼哧的、嗯,想啊、想、嗯,两个字、嗯,出来了、出来了、嗯,中国、对了、中国、嗯,我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歪歪扭扭的、嗯,那么大的两个字、嗯,两个大字、嗯,中国!”
 
第四十章

 两个月后,在高密县巡回演讲了五十场的鸟儿韩重新返回了我们家。鸟儿韩掀起的热潮渐渐平息,人们开始对他越说越丰富、越说越传奇的经历提出了疑问:可能吗?怎么会有那样多的奇事?不就是在山里待了十五年吗?

  鸟儿韩回答道:“操你妈,站着说话不腰痛,十五年,嘴唇一碰就过去了,老子却要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天一天一分钟一分钟地熬!你们有种,去待上五年试试吧!”


  十五年确实不好熬,可那么多的事,与狗熊打仗、与狼对话……可能吗?

  鸟儿韩愤愤地说:“操你妈,我没跟狗熊打仗,也没跟狼说话,那你们说说看,我在日本的深山密林里,十五年里都干了些什么?”

  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踏进我们家门时,就让我大吃了一惊。我模模糊糊地回忆着有关鸟仙的一些往事,但只忆起她跟哑巴的一些风流事,以及她从悬崖上纵身跳下的情景,丝毫也记不起她还有一个这样古怪的未婚夫。我往旁边闪了闪,放他进了院子,那时,用一条白布单子缠着腰、赤着上身的上官来弟逃到院子里。哑巴用拳头把窗户砸成一个大窟窿,把半截身子探出来,嘴里喊着:“脱!脱!”上官来弟大哭着跌倒了,她的下身的血把白布单子都染红了。她就这样一丝不挂地、痛苦万端地呈现在鸟儿韩面前。当她发现了院子里的生人时,急忙把布单子裹在身上,血顺着她的小腿流在地上。

  母亲赶着羊、牵着八姐回来了,她看到了大姐的丑相,似乎没有过分吃惊,但当她看到鸟儿韩时,却一屁股就蹲在了地上。

  后来母亲对我说,她当时就知道,讨债的回来了,十五年前我们吃过的那些鸟,连本带利要一起偿还。上官家牺牲了大女儿换来的荣华富贵,随着鸟几韩的归来即将结束。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用最丰盛的饭菜,隆重地接待了鸟儿韩。这只从天而降的怪鸟,坐在我家院子里,双手习惯地捧着裤档间的东西,呆呆地看着正在灶上忙碌的母亲和上官来弟。来弟被鸟儿韩的奇特经历激动着,暂时忘记了哑巴带给她的痛苦。哑巴悠到院子里,挑衅地看着鸟儿韩。

  在饭桌上,鸟儿韩笨拙地拿着筷子,无论如何也夹不住那块鸡肉。母亲抽出他的筷子,示意他用手抓着吃。他抬起头望着母亲,问:“她……我的……媳妇呢……”母亲仇恨地看了看哑巴,他正在贪婪地啃着那只鸡头。母亲说:“她……出远门了……”

  母亲的善良使她无法拒绝鸟儿韩在我家住宿的要求,何况还有区长和县民政局长的说词:“他已经无家可归,对这样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他的一切要求,都应该得到满足,何况……”母亲打断县民政局长的话,说:“不用多说了。来几个人帮着把东厢房拾掇拾掇吧!”

  就这样,传奇英雄鸟儿韩,便寄居在我家那两间被鸟仙充当过仙室的东厢房里。母亲从积满灰尘的梁头上,拿下那张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的鸟仙图,挂在厢房的北壁上,演讲归来的鸟儿韩一看到这张图画,便说:“我知道是谁害了我的老婆,我早晚要报仇。”

  大姐和鸟儿韩的奇异爱情,像沼泽地里的罂粟花,虽然有毒,但却开得疯狂而艳丽。那天中午,哑巴悠出去到供销社打酒了。大姐蹲在桃树下洗一件内裤,母亲坐在炕上,用公鸡毛绑一把鸡毛掸子。她听到大门声响,看到恢复了捕鸟旧业的鸟儿韩,用食指挑着一只羽毛美丽的小鸟,腿脚轻快地走了进来。他站在桃树下,怔怔地望着来弟的脖子。那只小鸟,痴情地鸣叫着,翅膀和脖子上的羽毛,在鸣叫中抖动。鸟的叫声千回百转,撩拨着女人最敏感的感情的触须。母亲感到心中充满深刻的内疚,这只鸟,简直就是鸟儿韩痛苦的化身。她看到来弟慢慢地抬起头,望着那只小鸟血一样艳丽的胸脯,和那两只芝麻粒大小的、漆黑的、令人心碎的眼睛。母亲看到来弟满脸潮红,眼睛里水汪汪的,她知道,那件最让她担心的事情,在这只痴情小鸟的鸣叫中,已经悄悄地拉开了帷幕。她没有力量制止、因为她知道,上官家的女儿一旦萌发了对男人的感情,套上八匹马也难拉回转。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上官来弟心中万分感动,她带着两手肥皂泡沫,慢慢地站了起来。那只身体只有核桃大的小鸟,能发出如此缠绵多情,持续不止的鸣叫,令她惊讶不已。更重要的是,她感到小鸟正在向她传送着神秘的信息,一种朦胧的、像水面上月光下的紫红的睡莲花一样的亢奋而又可怕的诱惑。她努力想避开这诱惑。她站起来时是想避到屋子里去的,但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而且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那只小鸟。鸟儿韩手腕一抖,小鸟便飞到了来弟脑袋上。她感到鸟的纤细的小爪子,正深入到她的头皮里去,而鸟的叫声,却直接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她的眼睛正对着鸟儿韩慈祥的、忧悒的、父亲一样的美丽的大眼睛,一股强烈的委屈的感情陡然把她淹没了。鸟儿韩对着她点点头,转身往东厢房走去。那只小鸟从她的头顶上飞起来,追随着鸟儿韩,进入了东厢房。

  她怔了一会儿,听到母亲在炕上无奈地呼唤着她。她没有回头,不知羞耻地大哭着,冲进东厢房。鸟儿韩早已张开搂抱过狗熊的有力臂膀迎接着她。她的泪水把鸟儿韩的胸脯喷湿了。她认为有足够的权力捶打他,他承受着她的捶打,并用那两只大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和凹陷进去的脊椎沟。在这个过程中,小鸟蹲在鸟仙图像前的供桌上,兴奋地啼叫着。它那只小嘴里,似乎往外唾着血的小星星。

  来弟坦然地脱光了衣服,指点着身上被哑巴虐待过的累累伤痕,哭着抱怨:“鸟儿韩,鸟儿韩,你看吧!他把我妹妹折腾死了,现在他又来折腾我,我也完了,我被他折腾得连一点劲儿也没有了。”然后,她就趴在他的被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鸟儿韩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看着女人的身体。他谅讶地想到,女人,这个因为自己倒霉的经历而无福欣赏的灵物,竞比他半生中所看到的美好的东西更为美好。他被来弟修长的双腿、浑圆的屁股、那两只被被子挤扁了的乳房、那缩进去的纤纤细腰上自然的凹陷,还有那比她的脸要娇嫩、白哲许多的闪烁着玉一样的滋润光泽的皮肤——尽管那上边伤痕累累——感动得热泪盈眶。被苦难生活压抑了十五年的青春激情像野火一样慢慢地燃烧起来。他双膝一软,跪在了来弟的身体前,用滚烫的、抖颤的嘴巴,吻着她的脚踝骨下边那块光滑的皮肤。

  上官来弟感到,有一道蓝色的电火,从脚踝骨那儿,飞蹿着爬升,并在瞬息间流遍了全身,她全身的皮肤都绷紧了,绷紧了,突然又堤坝决口般地松弛下来。她陡然翻了一个身,把两腿分开,折起身体,搂住了鸟儿韩的脖子。她具有丰富经验的嘴巴,引导着还是童男子的鸟儿韩。在狂吻的间隙里,她喘息着说:“让那个哑杂种、让那个半截鬼死了去吧,烂了去吧,让乌鸦啄瞎他的眼睛吧……”

  在他们一阵接着一阵的狂叫声中,母亲仓惶地关上了大门,并在院子里敲打着一只破得不能再破的铁锅,借以掩盖他们的叫声。胡同里来来往往着寻找破铜烂铁的小学生和中学生,家家户户的铁锅、铁铲、菜刀、连门上的铁钌铞,女人指头上的顶针、牛鼻子上的铁环,都被搜集去炼了钢铁,我们家因为有著名的战斗英雄孙不言和传奇英雄鸟儿韩,才使家里的铁器保存下来。母亲巴望着来弟和鸟儿韩的造爱尽快结束,因为对饱受哑巴折磨的来弟的同情和内疚,因为对饱受苦难的鸟儿韩的同情和对十五年前那些肉味鲜美的鸟儿的感激,同时也出于对三女儿上官领弟的怀念和敬畏,母亲自觉地担当了来弟和鸟儿韩非法恋爱的保护人。虽然她预感到这件事情必将引出不可收拾的结局,但她还是想尽量地帮他们打掩护,让结局晚一些到来。但事实上,对于鸟儿韩这样的男人来说,当他领略了女人的激情和柔情之后,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约束住他。这是一个在山林中像野兽一样生活了十五年的男人,这是一个在生与死的秋千上悠荡了十五年的男人,半截哑巴在他的心目中连一根木桩子都不如。对于来弟这样一个经历过沙月亮、司马库、孙不言三个截然不同的男人的女人,对于她这样一个经历过炮火硝烟、荣华富贵、司马库式的登峰造极的性狂欢和孙不言式的卑鄙透顶的性虐待的女人来说,鸟儿韩使她得到全面的满足。鸟儿韩感恩戴德的抚摸使她得到父爱的满足,鸟儿韩对性的懵懂无知使她得到了居高临下的性爱导师的满足,鸟儿韩初尝禁果的贪婪和疯狂使她得到了性欲望的满足也得到了对哑巴报复的满足。所以她与鸟儿韩的每次欢爱都始终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没有丝毫的淫荡,充满人生的庄严和悲怆。他们俩人在性爱过程中,都感到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哑巴脖子上挂着酒瓶在人群川流的大街上,飞快地跃进着。路上尘土飞扬,一群民工,推着褐色铁矿石从东往西走;而另一群民工,推着同样颜色的铁矿石却从西往东走。哑巴在两队民工中跃进着,跃进跃进大跃进。民工们都尊敬地看着他响前那一片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并停止前进,为他让开道路。这使他得到极大的满足。他虽然只齐着人群的大腿。但精神上却高大无比。从此,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条大街上。他从大街的东头,跃进到大街的西头,喝几口酒,提提精神,再从大街的西头,跃进到大街的东头。就在他来回跃进的时候,上官来弟和鸟儿韩,也在地上和炕上,不断地跃进着。哑巴满身尘土,手下的小板凳腿磨短了一寸,腚下的胶皮,也磨出了一个大洞。村子里的树全被杀光了,原野里浓烟滚滚。上官金童跟随着消灭麻雀的战斗队,高举着绑上红布条的竹竿,敲打着铜锣,把高密东北乡的麻雀,从这个村庄赶到那个村庄,使它们没有时间觅食,落脚,最后都像石块一样掉在大街上。上官金童的相思病在多种因素的刺激下痊愈了,恋乳厌食症也随之痊愈。但他的威信大大降低,他所亲近的俄语教师霍丽娜也被划成右派,送到离大栏镇五里路的蛟龙河农场劳动改造。他在大街上看到了哑巴,哑巴也看到了他。两个人打了一个手势,便各忙各的去了。

  这个喧闹的遍地火光的狂欢季节很快结束了。狂欢过后的高密东北乡,进入了一个新的凄凉时代。在一个秋雨潇潇的上午,一个重炮连,用十二辆大卡车拖着十二门榴弹大炮,从东南方向的狭窄土路上,哞哧哞哧地开进了大栏镇。他们开进村庄时,哑巴正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孤独地跳跃着。在不久前的跃进岁月里,他耗尽了精力。现在他精神萎靡。目光阴沉,因为大量饮酒,那半截结实的身体也变得臃肿起来。炮兵连的出现,使他的精神一振。他不合时宜地从街边悠到街中央,挡住了卡车的去路。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停下来。车上的士兵都在秋雨中眨巴着眼睛,望着车前这个拦挡车辆的怪人。卡车驾驶楼里,跳出一个腰挂短枪的小军官,他愤怒地骂着:“混蛋,你是不是活够了?”——确实够玄的,因为道路打滑,哑巴身体又矮,卡车轮子又高,他几乎是从司机视线的死角里跃进了街心。司机感到眼前蹿起一个黄影子,便一脚踩住了车闸,尽管如此,卡车粗大的保险杠,还是撞在了哑巴的方正的大头上。他的头没有出血,但很快鼓起了一个鸡蛋大的紫包。小军官还想骂几句,但哑巴的猛禽般的目光使他的心脏紧缩起来,随即他便看到了哑巴破烂的军装前胸上那一片功劳牌子。他双腿并拢,弯着腰敬了一个礼,大声说:“首长,对不起,请原谅!”

  哑巴的精神获得了很大的满足。他退到路边,让开了道路。卡车拖着重炮缓缓驶过去。车上的士兵,都对着他举手敬礼,他也举起手来,让指尖戳着软塌塌的帽檐儿,向士兵们还礼。卡车过去了,街道被压得稀烂。东北风嗖嗖地刮着,白色的秋雨倾斜着落下来,街道上笼罩着一层冰凉的雾气。几只劫后余生的麻雀,在雨的缝隙里疾飞过去。几条浑身湿淋淋的狗,夹着尾巴站在大街一侧宣传席棚下,对哑巴行着注目礼。

  炮队的路过,标志着狂欢季节的最后终结。哑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他像往常一样举起小板凳敲门时,门却自动地打开了。并且,他突然听到了异常清楚的、嘎嘎吱吱的门声。他原本生活在一个几乎静寂的世界里,所以鸟儿韩和来弟的奸情能比较长期地瞒住了他。当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街道上、炼铁炉旁,回到家便累得像死狗一样沉沉睡去,天一亮又跃出大门,他无暇顾及来弟,这也是鸟儿韩与来弟的奸情持续数月不被他发现的重要原因。

  哑巴耳朵的复聪,只能归结到卡车保险杠的撞击上,也许那一撞,把堵住他耳朵的异物撞出来了。门的嘎吱声吓了他一跳,随即他便惊喜地听到了干硬的秋雨落在树叶上的噼啪声,还有上官鲁氏在炕上打呼噜的声音——母亲失职了,她忘记了关大门——更令他惊异的,是从东厢房里发出的上官来弟的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呻吟声。

  他像猎犬一样抽动着鼻子,闻到了上官来弟身上那股像蛤蚌肉一样的气味。然后他便飞一样地向东厢房跃过去。院子里的积水透过胶皮上的窟窿,冰凉地浸湿了他的屁股,他感到肛门像针扎着一样疼痛起来。

  东厢房的门肆无忌惮地敞开着,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鸟仙的眼睛在画上冷冷地闪烁着。他一眼就看到了鸟儿韩那两条长着黑毛的修长、健壮、令他嫉妒的双腿。鸟儿韩的屁股不停地耸动着,在他的前边,上官来弟高高地翘着臀部,她的双乳在胸前悬垂着,晃荡着,她的被散乱的黑发缠绕着的头颅在鸟儿韩的枕头上滚动着,她的手痉挛地抓着褥子,那些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的呻吟声,从散乱的黑发中甩出来,甩出来……他感到碧绿的火焰“嗡”的一声把他面前的一切都照亮了。他发出了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嗥叫。他把手中的小板凳甩过去。板凳从鸟儿韩的肩膀上方滑过去,碰到墙壁,跌落在上官来弟腮边。他又把另一只小板凳甩过去。这一次击中了鸟儿韩的屁股。鸟儿韩转过身,恼怒地盯着在秋雨中瑟瑟发抖的哑巴。鸟儿韩脸上显出自豪的微笑。上官来弟的身体一下子便趴平了。她趴在炕上喘息着,并随手拉过被子遮住了身体。“哑杂种,你看到就看到吧!”她从被子里挺起身子,对着哑巴骂着。哑巴双手按地,像一只巨大的青蛙,第一下跳进门槛,第二下便跳到了鸟儿韩脚前。他把结实的大头猛地往前一顶,鸟儿韩便双手捂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器官,哀嚎着弯下腰去。黄色的汗珠一秒钟内便密密麻麻地出现在他的脸上。哑巴更加凶猛地扑上去。他那两只特别发达的长臂像章鱼的腕足一样搭在鸟儿韩的肩膀上,同时,那两只长满厚茧、铁一样坚硬、凝聚着他全身力道的大手,牢牢地扼住了鸟儿韩的咽喉。鸟儿韩的身体软绵绵地侧歪了,他的嘴巴可怕地张开着,双眼往上翻着,显出得全是白眼珠子。

  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的上官来弟,捞起枕边那只小板凳,赤身裸体地跳下炕。她先用板凳砍着哑巴挺直的双臂,就像砍在松木上一样毫无反应。继而她又砸着他的脑袋,好像砸着一颗熟透了的西瓜,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后来她又扔掉小板凳,从门上抽下一根沉重的柞木门闩,抡圆了,猛地砸在哑巴的头上。她听到哑巴哼一声,但身体还保持着那姿势。她又打了他一门闩,哑巴的身体,从鸟儿韩脖子上掉下来,像个缸一样立了片刻,便猛然往前栽去。鸟儿韩的身体软绵绵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厢房里的打斗声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她趿拉着鞋跑到门口,打斗已经结束,结局基本明朗。她悲苦地看着一丝不挂的上官来弟,身体软绵绵地倚靠在门框上。上官来弟扔掉那根沾满鲜血的门闩,痴呆呆地走到院子里,灰白的雨箭斜射着她的身体,一串串眼泪般的水珠从她身体上飞快地滚下去。她的很丑的脚啪唧啪唧地踩在浑浊的水汪里。她蹲在水盆边,哗啦哗啦地洗着手。

  母亲挣扎着站直身体,把鸟儿韩从哑巴身上拉起来。她用肩膀顶着他的腋窝,把他掀到炕上。她掀开被,厌恶地盖住了他的身体。母亲听到鸟儿韩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于是她知道,这个传奇英雄活过来了。她弯下腰去,像扶麻袋一样扶起哑巴,却看到,有两股墨汁一样黑的液体,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她伸出手指试了试他的鼻孔,随即便松了手。哑巴的尸首稳稳当地坐着,再也没有歪倒。

  她把指尖上的血擦在墙上,便懵懵懂懂地回到了自己的炕上,和衣躺下。哑巴生前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她的眼前,想到年幼时的哑巴带领着他的弟弟们骑在墙头上称王称霸的情景,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院子里,上官来弟用那块泡胀了的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手,肥皂泡沫满院子流淌。下午,鸟儿韩一手捂着咽喉、一手捂着裤挡,从东厢房里走出来。他抱起像冰一样凉的上官来弟。来弟搂住他的脖子,傻乎乎地笑起来。

  后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军官,提着一大盆用红纸蒙顶的礼品,在区委秘书的陪伴下,进入上官家的院子。他们在院子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回答,区委秘书便带着小军官。径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

  “大娘,”区委秘书说,“这是榴炮连宋连长,前来慰问孙不言同志!”

  宋连长满面愧色地说:“大娘,实在对不起,我们的车,把孙不言同志的头撞伤了。”

  母亲猛然坐起来,问:“你说什么?”

  宋连长道:“我们的车——道路太滑——把孙不言同志的头撞起了一个大包……”

  母亲大声哭着说:“他回家后,嚷了一阵,就死了……”

  小军官的脸吓得煞白。他几乎是哭着说:“大娘啊,大娘……我们踩了煞车,但是路太滑了……”

  法医前来验尸的时候,上官来弟挎着一个小包袱,穿戴得整整齐齐,对母亲说:“娘,我要走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能冤枉人家那些当兵的。”

  母亲说:“你跟法官们说,古来就有的规矩,双身女人,要等分娩了才……”

  上官来弟说:“我明白,我一辈子没像现在这样明白过。”

  母亲说:“你的孩子,我会好好抚养。”

  上官来弟说:“娘,我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走到院子里,对着东厢房说:“不用验了,他是被我打死的,我先用小板凳砍他,又用门闩砸他,当时,他正卡着鸟儿韩的脖子。”

  鸟儿韩手里提着一串死鸟,走进院子,他说:“这是干什么?不就死了个半截子废物嘛!是我打死的。”

  公员人员把上官来弟和鸟儿韩铐走了。

  五个月后,一个女公安送来一个瘦得像病猫一样的男孩。并转告母亲,上官来弟第二天上午将被枪决,家属可以去收尸,如果不收尸,就送到医院解剖。女公安还告诉母亲,鸟儿韩被判处无期徒刑,不久即将押赴服刑地,服刑地点在塔里木盆地,距离高密东北乡有万里之遥,起解前,家属可以去探视一次。

  上官金童因为撞伤了学校的小树,已被开除学籍。沙枣花因为有偷盗行为,被茂腔剧团开除回家。

  母亲说:“我们要去收尸。”

  沙枣花说:“姥姥,算了,别去了。”

  母亲摇摇头,说:“她犯的是一枪之罪,没犯千刀万剐的罪。”

  枪毙上官来弟那天,观众足有一万人。一辆囚车把她拉到断魂桥边,车上,同案犯鸟儿韩陪着游街。为了防止罪犯胡说八道,执法人员用一种特制的刑具,封住了他们的嘴巴。

  上官来弟被枪毙后不久,上官家又接到一张报告鸟儿韩死讯的通知书。他在被押赴服刑地旅途中,企图跳车逃跑,被火车轮子轧成了两半。
 
第四十一章

 为了开垦高密东北乡那上万亩荒草甸子,大栏镇的青年男女,统统被吸收为国营蛟龙河农场的农业职工。分配工作那天,场部办公室主任问我:“你,有什么特长?”因为饥饿,我的耳朵里嗡嗡响,没听清他的话。他噘了一下嘴唇,露出一颗镶在嘴巴中央的不锈钢牙齿。提高了嗓门他又一次问:“有什么特长?”我想起了刚才在路上,看到了挑着一担大粪的霍丽娜老师,她曾夸奖我有俄语天才。于是我说:“我俄语很好。”“俄语?”办公室主任冷笑着,炫耀着那颗钢牙,嘲讽道,“好到什么程度?能给赫鲁晓夫和米高扬当翻译吗?能翻译中
苏会谈公报吗?小伙子,我们这里,留苏学生都在挑大粪,你的俄语能好过他们吗?”等待分配的青工们发出嗤嗤的冷笑。“我问你在家里干过什么?干什么干得最好?”“我在家放过羊,放羊放得最好。”“对,”主人冷笑着说,“这才叫特长,什么俄语呀,法语呀,英语日语意大利语,统统的没用。”他匆匆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我,说:“到畜牧队去报到,找马队长,让她分配你具体工作。”

  路上,一个老职工告诉我,马队长名叫马瑞莲,是农场场长李杜的老婆,响当当的第一夫人。我拿着条子,背着铺盖去报到时,她正在种畜场指挥着一场破天荒的杂交试验。种畜场的院子里,拴着一头发情的母牛、一头发情的母驴、一只发情的绵羊、一头发情的母猪、一只发情的家免。配种站的五个工作人员——两男三女——都穿着雪白的大褂、捂着遮住鼻子嘴巴的大口罩,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里,都端着一具授精器,好像五个严阵以待的冲锋队员。马瑞莲留着一个半男半女的大分头,头发粗得像马鬃一样。一张红彤彤的大圆脸,长长的细眯的双眼、肥大的红鼻子、丰满的大嘴、脖子粗短、胸脯宽阔,沉甸甸的乳房宛若两座坟墓。——混蛋!上官金童暗骂了一句,什么马瑞莲,这不是上官盼弟嘛!因为我们上官家臭名远扬,她竟然改换了名字。由此类推,那李杜,就是鲁立人,他曾叫蒋立人,也许在蒋立人之前,还叫过x立人,Y立人。这一对改名换姓的夫妻,被贬到这偏远之地、看来也是一对倒霉蛋——她穿着一件俄罗斯花布短袖衬衣,一条像豆腐皮一样、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黑色凡尔丁裤子,脚蹬一双高腰回力球鞋。她指头缝里夹着一支跃进牌香烟,缕缕青烟缭绕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她抽了一口烟,问:“场报记者来了没有?

  ”“来了,”一个戴着近视眼镜、面容枯黄的中年人从拴马桩后闪出来,哈着腰说,“来啦。”他手里拿着拧开帽的自来水笔和打开的笔记本,笔尖按在纸上,随时准备记录。马队长响亮地笑着,用那只胖嘟嘟的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说,“主编亲自出马啦!”中年人道:“马队长这儿,是出头条新闻的地方,别人来,我不放心。”“老于,很有积极性嘛!”马瑞莲赞扬着,又一次用她的手,拍了那主编的肩头,主编小脸煞白,像怕冷一样,紧紧地缩着脖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编辑着八开对折油印小报姓于名正的中年人,曾经是省委机关报的社长兼总编辑,一个大名鼎鼎的右派。“今天,”马瑞莲说,“我真要给你一个头条新闻。”她深情地望了文质彬彬的于正一眼,把手中的烟卷儿滋滋地吸到烧痛嘴唇的程度,然后“啪”地一声吐出去,让烟纸和残余的烟丝分离——她这一手绝活,会把捡烟头的人气死——她喷吐着最后一口青烟,问配种员们:“都准备好了吗?”配种员们举起配种器,无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血液涌上她的脸,她搓着手,激动不安地拍了拍巴掌,然后又掏出—条手绢擦了擦手上的汗水。“马精,谁是马精?

  ”她大声地问。那个端着马的精液的配种员往前跨了一步,声音在口罩里显得窝窝囊囊。“我是,我是马精。”马瑞莲指指那头牛,说:“你去给它,那头母牛,把马精授进去。”配种员迟疑着,他看看马瑞莲,又看看身后那四位同行,好像要说什么话。马瑞莲道:“还站着干什么?干这种事儿,趁热打铁才能成功!”配种员眼里流露出恶作剧的神情,他大声说:“马队长,我遵命!”配种员捧着装有马精液的授精器,飞快地跑到母牛背后。当那配种员把器具插入母牛的产道时,马瑞莲的嘴巴半张着,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那一管子马精不是授给母牛而是授给了她。然后,她干净利索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她命令牛的精子去包围绵羊的卵子。她让绵羊的精子和家免的卵子结合。在她的指挥下,驴的精液射进了猪的子宫,猪的精液则冤冤相报般地射进了驴的生殖器官。

  场报主编的脸灰溜溜的,嘴巴咧着,很难说他是想放声大哭还是想放声大笑。一个女配种员,端着绵羊精液的那一位,她的睫毛弯曲着,眼睛不大,但黑亮无比,几乎没有多少眼白。她拒绝执行马瑞莲的命令,把配种器扔在搪瓷托盘里,摘下手套,拉下口罩,露出她的汗毛很重的上唇、白皙的鼻子、和线条优美的下巴,愤怒地说:“简直是恶作剧!”她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清脆悦耳。

  “放肆!”马瑞莲双手拍出一声脆响,流沙一样的目光撒到女配种员的脸上,她阴沉沉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戴的”她用手做了一个摘帽子的姿势

  ,“不是‘手提帽’,你是极右派,是属于永久性的、永远摘不掉帽子的右派,对不对?!”女配种员的脖子像经了严霜的草茎,脑袋无力地垂在脑前,她回答道:“您说的对,我是极右派,永久性的。但是,我想,这是两码事,科学和政治,是两码事,政治可以翻云覆雨,可以朝秦暮楚,可以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但科学却是严肃的。”“住嘴!”马瑞莲像一台疯狂的锅驼机,空咚空咚跳动着,喊叫,“我决不允许你在我的种畜场里,继续放毒。你也配谈政治?你知道政治姓什么?你知道政治吃什么?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脱离了政治的科学就不是科学,在无产阶级的辞典里,从来就没有超阶级的科学。资产阶级有资产阶级的科学,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的科学。”“如果无产阶级的科学,”女配种员孤注一掷地、大声地打断马瑞莲的话,“如果无产阶级的的科学硬要逼着绵羊和家免交配并期望着产生新的物种,那么我说,这无产阶级的科学就是一堆臭狗屎!”

  “乔其莎,你太狂妄了!”马瑞莲牙齿打着颤说,“你抬头看看这天,你低头看看这地,你应该知道天高地厚!你竟敢说无产阶级的科学是臭狗屎,反动透顶啊!单凭这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关进监狱,甚至枪毙!看你这么年轻,漂亮,”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降低了调门说,“我放你一马,但是,你必须给我把授精任务完成!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医学院校花还是农学院的校草,那匹蹄子比脸盆还大的种马我都制服了,我就不信制服不了你!”

  场报主编规劝道:“小乔,听马队长的吧,这毕竟是科学实验嘛,人家天津郊区,把棉花嫁接到梧桐上,水稻嫁接到芦苇上,都获得了成功,《人民日报》白纸黑字登着呢!这是一个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时代,是一个创造人间奇迹的时代,既然马和驴交配能生出骡子,谁又能担保绵羊和家兔交配不会产生新的畜类呢?听话,去吧。”

  医学院校花、极右派学生乔其莎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执拗地说:“不,我不,这违背基本常识!”

  场报主编道:“小乔,你好糊涂啊!”

  “不糊涂就打不成极右派了!”场报主编对乔其莎的关切显然引起了马瑞莲的不满,她冷冷地顶了他一句。

  场报主编立刻垂下头,不吱声了。

  一个男配种员走上来,说:“马队长,我替她做吧。甭说是把绵羊的精液射进家兔的子宫,就是把李杜场长的精液射进母猪的子宫,我也丝毫不为难。”

  配种员们怪笑起来,场报主编伪装咳嗽才避免了笑出声音。马瑞莲恼羞成怒,骂道:“混蛋,邓加荣,你太过分了!”

  那个邓加荣,拉下口罩,显出一张无法无天的马脸,冷冷地说:“马队长,本人既没有手提帽也没有永久帽。本人家三代矿工,根红苗正,你可别用吓唬小乔的一套来吓唬我。”

  邓加荣说完,扬长而去。马瑞莲把满肚皮鸟气全撒在乔其莎身上:“你,干不干?不干的话,这个月的粮票我可要全部扣发了。”

  乔其莎憋着,憋着,终于憋不住了,眼泪连串成行地滚出,嘴巴里也发出了哭声。她裸手拿起配种器,跌跌撞撞地跑到发情母免前——那兔子颜色青紫,脖了上拴着一根红绳——按住了它,它扑扑楞楞地挣扎着。

  这时,上官盼弟变成的马瑞莲终于看到了我,冷漠地问:“你来干什么?”我把场部办公室主任的条子递过去。她看看条子,说:“到养鸡场去吧,那儿正缺一个干重活的壮工。”她不再理我,对主编说:“老于,回去发稿吧,稿子嘛,留有余地吧。”主编哈腰道:“到时请您看小样。”她又对乔其莎说:“乔其莎,根据你的请求,同意你调离配种站。你收拾收拾,去养鸡场报到。”最后,她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说:“我不知道去鸡场的路。”她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走吧,我正要去鸡场办事,顺便把你带过去。”

  远远望得见鸡场用石灰刷得雪白的墙壁时,她停下了。这是紧靠废旧枪炮场的、通向鸡场的泥泞小路,路边的小沟里,汪着一些暗红色的污水。在那片用铁丝网拦起来的空地上,狂长的野篙子淹没了破烂坦克的履带。坦克的红锈斑斑的炮筒子凄凉地指向蓝天。牵牛花的嫩绿色的藤蔓,缠绕着一门高射炮断了半截的炮管。一只蜻蜓立在高射机枪的枪筒上。老鼠在坦克的炮塔里跑动。麻雀在加农炮粗大的炮筒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它们叼着翠绿色的虫子飞进炮筒。一个头上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女孩坐在炮车的老化成焦炭状的橡胶轮胎上,呆呆地看着两个男孩在用鹅卵石敲打着坦克驾驶舱里的零件……马瑞莲把目光从荒凉的枪炮场上收回来,脸上的表情与方才在配种站气指颐使的样子判若两人。“家里……都好吗?”她问我。

  我扭转脸,看着在高射炮口上点点颤颤的仿佛蝴蝶触须的牵牛花藤蔓,心中充满怒火,你连姓名都改了,还问这个干什么?我心里想着。

  “本来,你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她说,“我们也为你高兴。可是,来弟把一切都毁了。当然,也不能完全怪她,母亲糊涂……”

  “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说,“我就去鸡场报到了。”

  “嗬,几年不见,长脾气啦!”她说,“这倒让我感到几分欣慰,上官金童二十岁了,应该把裤裆缝死、把奶头抛掉了。”

  我背起铺盖,朝着鸡场走去。

  “站住,”她说,“你不要对我们误会,这几年我们也不顺,就是这样吹,人家还嫌我们右倾。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鸟儿韩披纸袋——没有办法’。”她熟练地引用了一句流传在高密东北乡的歇后语。她摸出那张条子,从悬挂在胸前的钢笔套里,摸出钢笔,在纸条上潦草地画上几个字。她把纸条递给我,说:“去找龙场长,把条子给她。”我接过条子,说:“您还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吧。”她犹豫了一下,说:“你知道,我和老鲁,混到今天这个份上,是多么地不容易。所以,请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暗地里,我会帮助你,在公开的场合……”

  “你不要说了,”我说,“你既然连姓名都改了,就与我们上官家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根本就不认识您,所以,求您也不要给我什么‘暗地里的帮助’。”

  “太好了!”她说,“方便时告诉母亲吧,鲁胜利她很好。”

  我再也没有理睬她。沿着那道生锈的、连牛都能钻进去吃草的象征性的铁丝网隔断了的战争岁月的残骸,我大步地向雪白的鸡场走去。我对自己方才的表现非常满意,自我感觉很好,好像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见鬼去吧,马瑞莲和李杜们,见鬼去吧,像鳖脖一样抻着的锈炮筒。什么迫击炮的底盘、重机枪的护板、轰炸机的翅膀,统统见鬼去吧。从一棵像树一样高大的灰菜那儿,我拐了一个弯,看到了两排红瓦房之间用白色渔网笼罩的空地里,有上千只白色的鸡懒洋洋地移动着,在高高在支架上,一只肉冠子紫红的大公鸡,像妻妄成群的帝王一样,骄横跋扈地鸣叫着。母鸡们“咕嘎咕嘎”的叫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我把那张马瑞莲签过字的条子,交给了那个缺了一条胳膊的龙场长。从她那张冷酷的脸上,我猜到这个女人决不是一般人物。她看了条子,说:“小伙子,你来得正好。你每天的任务是:上午,把所有的鸡粪送到养猪场里去,然后从猪场的粗饲料加工组那儿,把我们需要的粗饲料拉回来。下午,你跟马上就要来的乔其莎把当天产的鸡蛋送到场部,然后去粮食仓库把第二天的精饲料领回来。听明白了没有?”“明白了。”我盯着她那只空空荡荡的衣袖,回答了她的问话。她发现了我的注意,冷冷地说:“在我这儿干活,只有两条原则,一是不偷懒,二是不嘴馋。”

  这一夜月光很好,在紧挨着鸡舍的仓库里,我躺在一堆破旧纸盒上,听着母鸡们的呻吟,久久难以入睡。隔壁便是那十几位养鸡女工的宿舍。她们打呼噜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过来。呼噜中还夹杂着咋咋呼呼的梦呓。月光从窗玻璃上、从裂开的门缝里,冷淡地倾泻进来,照着地上那些纸盒上的字样:鸡瘟疫苗、防潮避光、玻璃器皿、小心轻放、不得挤压、请勿倒置。月光悄悄地移动着,我听到从初夏的原野里,传来了东方红牌拖拉机的轰鸣,那是机耕队的拖拉机手们正在日夜加班耕耘着处女地……昨天,母亲抱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遗下的孩子送我到村头。她说:“金童,还是那句老话,越是苦,越要咬着牙活下去,马洛亚牧师说,厚厚一本《圣经》,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个。你不要挂念我,娘是蛐蟮命,有土就能活。”我说:“娘,我要省下口粮,送回来给您吃。”娘说:“干万别,你们只要能填饱肚子,娘自然就饱了。”在蛟龙河堤上,我说:“娘,枣花已经习上了那一行……”母亲无奈地说:“金童,几十年了,上官家的女孩子,哪一个听过别人的劝说?”

  ……后半夜的时候,鸡舍里群鸡噪叫。我急忙爬起来,脸贴到窗玻璃上,看到破鱼网下,雪白的鸡群像浪潮一样翻腾着。在流水般明澈的月光里,有一匹绿油油的大狐狸,正在鸡群中跳跃着。它的身体在跳跃中像一匹连续不断地舒展开的绿色绸缎。隔壁的女人们咋咋呼呼地喊叫起来。很快地她们便半掩着衣服跳到屋外。冲在最前边的,是那独臂的龙场长,她手里握着一支乌黑的“鸡腿匣子”。狐狸叼着一只肥胖的大母鸡,一蹿一蹿地沿着墙边奔跑。母鸡的腿划着地面,龙场长对着狐狸开了一枪,一团火光从枪口中喷出。狐狸猛地站住,母鸡落在地上。“打中了!”一个女工嚷叫着。但狐狸亮晶晶的眼睛对着女工们扫过来。月光把它的狭长的脸照得清清楚楚,它的脸上出现了嘲讽的冷笑。女工们都被它的笑容震住了。龙场长举着手枪的胳膊无力地下垂了。但是她挣扎着又放了一枪。子弹打在离狐狸很远、离女工们却很近的砂土地上。狐狸叼起鸡,不慌不忙地从铁筋焊成的栅栏门上钻了出去。

  女工们都呆呆地站着,目送狐狸。它像一股绿色的轻烟,消逝在那片废旧兵器陈列场里。那里边野草茂盛,磷火在月光下闪烁,正是狐狸的天国。

  第二天上午,我感到眼皮沉重,拉着满满一车鸡粪往养猪场那边走去。刚刚拐到枪炮场旁边的小路上,就听到后边有人叫停。回头看,见那个女右派乔其莎,轻快地跑过来。她冷淡地说:“场长让我帮你拉车。”我说:“你在后边推吧,我在前边拉。”小路狭窄,双轮车的轮子经常地陷在路上松软的泥土里。每逢这种情况,我便调转身体,双手紧握车把,后仰着身体,把沉重的车子拖上来。她也非常卖力地推着。每当车子挣扎上来,我转过身去之前,她便望我一眼。她的黑得怪异的眼、长长的白鼻子、唇上的汗毛、线条优美的下巴和那种充满暗示的神情,逼着我把她与昨天晚上那只偷鸡的狐狸联系在一起。我头脑中有一块黑暗的区域正在被她的眼神照亮。从鸡场到猪场,有五里多路。中间要经过蔬菜专业队的化粪池。霍老师挑着粪桶过来了。霍丽娜细弱的腰在沉重的粪桶的压迫下,仿佛随时都会折断。在猪场,教过我音乐课的纪琼枝纪老师,负责接受我们拉去的鲜鸡粪,她把这些酸溜溜臭哄哄的东西掺到猪饲料里。

  饲料加工组里有一个能用当时最先进的俯卧式跳过一米八十厘米横竿的运动健将,自然也是右派。他对乔其莎表示着特别的关怀,对我也十分友好。这是一个乐天的右派,与那些愁眉苦脸的右派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眼上罩着一副风镜,在尘烟弥漫的粉碎机边愉快地忙碌着。饲料加工组的小组长也是个宝贝。他名叫郭文豪,但却一个字也不识。尽管他一字不识,但却出口成章,他编的快板在蛟龙河农场广为流传。那天我们第一次去拉红薯蔓粉碎的粗饲料时他就随口念了一段:

  “说得是畜牧队长马瑞莲,那颗脑袋不平凡,在配种站里搞实验,让羊和兔子结姻缘。气恼了小乔配种员,对着她的肚子打—拳,马配毛驴生骡子,羊配兔子不沾弦。如果说兔子和羊结了婚,公猪能娶马瑞莲。马瑞莲奶子一挺生了气,找到李杜提意见。李杜场长胸怀宽,劝说老婆马瑞莲,算了吧算了吧,这些右派不简单,小乔念过医学院,于正省城做主编,马鸣留学美利坚,章杰能编大辞典,就说右派王梅赞,那个头号大笨蛋,还是个健将运动员……”

  郭文豪说:“老右!”王梅赞便双腿并拢,道:“老右在。”郭文豪说:“给小乔姑娘装上饲料。”王梅赞道:“郭组长放心。”

  王梅赞往我们车上装饲料,在轰鸣的粉碎机声中,郭文豪问我:“你是不是上官家的?”我说:“是,是上官家的那个杂种。”郭文豪说:“杂种出好汉。你们上官家可真够邪乎的,沙月亮,司马库、鸟儿韩,孙不言,巴比特。了不得,了不得……”

  我们拉着饲料回鸡场时,乔其莎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金童,”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 她说,“干活时总要打招呼吧。你有几个姐姐?”

  “八个,不,七个。”

  “那一个呢?”

  “那一个叛变了,”我不高兴地说,“你不要问了。”

  那只公狐狸,每天夜里都来骚扰鸡场,而且每隔一夜就大模大样叼走一只母鸡。它不叼鸡的夜晚并不是它叼不走,而是它不想叼。这样它的活动便有了两种性质,叼鸡的夜晚是为了食物,不叼鸡的夜,则纯属骚扰。它把鸡场的女人们搞得神思恍惚,夜夜不得安宁。龙场长对它发射了足有二十发子弹,但每次射击都伤不着它一根毛。一个女工说:“这狐狸成了精了,会念避弹咒。”

  “屁,”那个绰号“野骡子”的大个子姑娘激烈地反对道,“一个臊狐狸,能成什么精?”

  “要是它没成精,像龙场长这样的当过武工队神枪手的,怎么老是放空枪?”那女工反驳着。

  “我看龙场长是手下留情,那只狐狸,可是个公的!”“野骡子”淫猥地笑着,说,“每到夜深人静时,也许就有一个绿油油的漂亮小伙子,钻到龙场长的被窝里!”

  龙场长站在拦鸡网下,静静地听着女工们的议论。她把玩着那把老旧的“鸡腿匣子”,脸上显出沉思冥想的表情。女工们放浪的笑声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她用枪筒戳戳头上的浅灰色工作帽檐,大踏步冲进鸡舍内,绕过一道道的产蛋笼,站在了正在伸手从铁笼里往外捡鸡蛋的“野骡子”面前。“你刚才说什么啦?”

  她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野骡子”。“没说什么,我没说什么。”“野骡子”握着一个红皮大鸡蛋,坦然地说。“我听到你说了!”她用“鸡腿匣子”敲着铁笼,怒气冲冲地说。“野骡子”挑衅地问:“你听到我说什么啦?”龙场长脸红得像鸡蛋,她愤愤地说:“我决不会饶过你。”龙场长怒冲冲地走了。“野骡子”追着她的背影道:“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臊狐狸,别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浪着呢,那天晚上……哼,当我没看见?”“‘骡子’,”一个老成的女工劝道,“少说两句吧,一天六两面,哪来这么多劲儿?”“六两面,六两面,我操他爹的六两面!”“野骡子”从头上拔下一个发卡,熟练地在鸡蛋两头各钻了一个小孔,然后张嘴嘬住鸡蛋的小头,一阵好吸,把鸡蛋吸成了空壳。她把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蛋壳放到鸡蛋堆里,说,“你们谁要告状就告去吧,反正,俺爹给我从东北找了一个婆家,下个月就走,那儿,土豆子堆得像山一样。你,要去告状吗?”她对着窗户外边弯着腰清扫鸡屎的上官金童说,“你一告就准,你这样的香喷喷的童子鸡,瘸胳膊最喜欢,她是老牛牙不好,专拣嫩草啃呢!”上官金童被“野骡子”骂得满头雾水,端着一锨鸡屎问她:“你要吃鸡屎吗?

  ”

  下午,他们拉着四箱鸡蛋走到鸡场与蔬菜专业队化粪池中间时,乔其莎说:“金童,停一下。”上官金童小心地停住脚,把车子放下,回头看着她。她说:“你看到了没有?她们都在偷喝生鸡蛋,连龙场长也在偷喝。你看到‘野骡子’了吧,满身都是劲儿,鸡场的女人都营养过剩。”金童说:“可这鸡蛋是过了磅的。”她说:“我们不能守着鸡蛋活活饿死。我快要饿疯了。”她拿起两个鸡蛋,钻进了铁丝网内,消失在一辆破坦克的背后。一会儿工夫,她拿着那两个看起来完好如初的鸡蛋走出来。她把这两个鸡蛋埋在蛋箱中央。上官金童忧虑地说:“乔其莎,你这是猫盖屎,场部保管一过磅就显了原形了。”她笑着说:“你把我看成笨蛋了!”她又拿起两个鸡蛋,对我招招手,说,“跟我来。”

  上官金童跟随着乔其莎钻进了铁丝网。高大的蒿草飞扬着白色的花粉,挥发出一种令人头昏的闷香。她蹲在坦克旁边,从坦克的履带和铁轮的间隙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包里是乔其莎的全套做案工具:一个小钻子,一支粗大的注射器,一块染成了跟蛋皮色相仿的胶布,还有一把小剪刀。她用钻子在鸡蛋顶端钻出一个小小的洞眼,然后把注射器的针头插进去,慢慢地把鸡蛋的内容抽出来。她拔下针头,命令上官金童:“张嘴。”乔其莎把鸡蛋的汁液射进了上官金童的咽喉。他稀里胡涂地便成了她的同案犯。然后,她从坦克下边一只盛着清水的钢盔里,抽了一管水,注射进蛋壳,又用剪刀剪下一点胶布,贴住了那个针眼。乔其莎动作麻利准确。上官金童问:“你在医学院专门学过这一行?”“对,偷蛋专业!”她微笑着说。

  在场部过磅时,鸡蛋的重量不但没减,反而还涨出了一两。

  他们的偷蛋把戏持续了半个月,便被无情地戳穿了。那已是盛夏的季节,阴雨连绵,母鸡进入换羽期,产蛋量锐减。他们拖着一箱半鸡蛋,到达老地点,停车,钻进湿漉漉的铁丝网。成熟的野蒿结着一串串种籽,武器场上,飘荡着如烟如雾的水汽。锈铁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一只青蛙,蹲在坦克的传导轮上。青蛙粘腻的翠绿皮肤让上官金童心里生出一些不祥的感觉。乔其莎把鸡蛋汁液注射进他的口腔时,他感到恶心,他捏着喉咙说:“今天的蛋,又腥又冷。”她说:“用不了两天,连这又腥又冷的也没有了,我们的戏,到谢幕的时候了。”“是的,”金童说,“母鸡到了换毛季节了。”“你是个傻男孩,”她说,“或者,你有什么预感,对于我。”“对你?”金童摇摇头,说,“对你我会有什么预感呢?”

  说:“算了,你们家已经够热闹了,我就不添乱了吧。”上官金童问:“你的话总是云山雾罩,遮遮掩掩。”她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身世?”上官金童说:“我又不娶你做老婆,为什么要问你的身世?”她愣了一下,笑道:“果然是上官家的儿子,出语便透着邪性!难道非要娶我,才可以问我的身世?”金童道:“是的,我想应该是的。我听霍丽娜老师说,随便问一个女人的身世,是极端不礼貌的。”“你说那个挑大粪的?”“她俄语好极了,”金童道。乔其莎冷笑道:“听说你是她的高足?”金童道:“算是吧。”乔其莎炫耀般地用上金童应接不暇的纯正俄语说了一大段话。她用黑眼睛盯着他,问:“你听懂了吗?”上官金童道:“好像……您好像讲了一个关于小女孩的很悲惨的童话……”乔其莎道:“霍丽娜的高足,也不过如此,三脚猫,布老虎,纸灯笼,花枕头!”她拿着那四只水蛋,失望地往外走去。上官金童不服气地说:“我跟她学了一年半不到,你对我要求太高了!”“我才懒得要求你呢!”她在蒿草中转过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显出了她那两只被六十八只鸡蛋营养得繁荣昌盛的乳房——与她的瘦骨伶仃的身体不相匹配的丰满乳房——上官金童心里立即充满了甜蜜而惆怅的感觉,与眼前这个美貌右派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蚂蚁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爬进他的脑海,他不由自主地对着她伸出了手,但她灵巧地弯下腰,钻到铁丝网外边去了。他听到铁丝网外传来龙场长冷酷的笑声。

  龙场长拿着一个水蛋,翻天覆地地看着。上官金童双腿打着哆嗦,看着她的手。乔其莎则傲慢地望着那些对着阴沉沉的天空做着无声呐喊的山炮、野炮、高射炮的炮筒,牛毛细雨在她的苍白的额头上汇成透明的水珠,扑簌簌地滚到她的鼻翼沟里。上官金童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上官家女人们所共有的那种面对困境时近乎冷漠的镇静。他基本上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的来历,也明白了在长达数月的交往中她反复盘问上官家情景的原因。

  龙场长嘲讽着:“简直是天才!不愧是高材生。”她猛地挥起那只孤单的长臂,将那颗水蛋不偏不斜地砸在乔其莎的额头上。蛋壳破碎,乔其莎晃晃脑袋,满脸都是污水。龙场长说:“走吧,到场部去吧,你们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乔其莎说:“这件事与上官金童无关,他不过是,在无奈的情况下,没有及时揭露我罢了。就像我没有及时揭露别的那些不但偷吃鸡蛋、而且偷吃母鸡的人。”

  两天后,乔其莎被扣掉半个月的粮票,发配到蔬菜组挑大粪,与霍丽娜为伍。这两个精通俄语的女人,常常无缘无故地,挥舞手中的粪勺,用俄语对骂。上官金童继续留在鸡场工作。鸡场的母鸡死亡过半,十几个女工调到大田作业班。昔日热热闹闹的鸡场里,只剩下龙场长,带着上官金童,看守着那几百只羽毛脱尽,裸露出青色屁股的老鸡。狐狸继续来骚扰鸡场,与狐狸斗争,便成为龙场长和上官金童的主要任务。

  在一个乌云不时吞没月亮的夏夜里,那只公狐又来了。它大模大样地叼着一只光腚母鸡,沿着既定的路线钻出栅栏门。龙场长照例放了两枪,这简直变成了欢送狐狸的礼炮。在醉人的硝烟味道中,他陪着她傻乎乎地站着。稻田里的清风蛙鸣阵阵袭来,月光从云缝中漏出来,像油一样涂在他们身上。他听到龙场长哼了一声,侧目过去便看到她的脸可怕地拉长了,她的牙齿闪烁着令人胆寒的白光。他甚至看到,有一条粗大的尾巴,正在把龙场长肥大的裤裆像气球一样撑起来。龙场长是条狐狸!他的脑袋可怕地清晰了。她是一条母狐狸,是那条公狐狸的同伙。这就是她永远射不中那条狐狸的原因。“野骡子”所说的那个经常在朦胧月色下钻进她的宿舍去的小伙子,就是公狐狸变的。他嗅着腥臊的狐狸气味,看到她手提着还在冒烟的枪,对着自己逼过来。他扔掉木棒,嚎叫着跑回自己的木板房,并牢牢地用肩膀顶住板门。他听到她进了隔壁的宿舍。那间女工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月光一道,照在用旧箱板钉成的板壁上。她在隔壁,用尖利的爪子搔着木板,并且低低地嘟哝着。突然,她把板壁砸开了一个大洞。一丝不挂的龙场长钻了过来。现在她是人的形象。那只齐根断去的胳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像扎紧的布袋口一样的疤痕。她的双乳,仿佛两个铁秤砣,坚硬地挺着。她倾斜着身子,扑到上官金童的面前,跪倒了,用那只胳膊,揽着他的腿,满脸泪水,像一个可怜的老太婆一样嘟哝着,“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可怜可怜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

  上官金童把双腿挣扎出来,但她的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腰带,并用力挣断了它。她粗鲁地剥下了他的裤子。他弯腰想提起裤子时,脖子却又被她的胳膊勾住。她的双腿也盘在了他身上。两个人滚在一起,在滚动中,她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撕下来。后来她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击了一拳,上官金童就像一条大白鱼,翻着白眼平躺在地上。龙场长用她的嘴巴咬遍了上官金童的每一寸皮肤,也没能把他从恐惧中挣脱出来。她恼羞成怒,跑到隔壁拿来“鸡腿匣子”,当着他的面,把枪夹在腿弯里,将两粒黄澄澄的子弹压进弹槽。然后,她用枪指着他的小腹,说:“两条道路摆在你的面前。要么挺起来,要么让我打掉它。”她的目光凶狠,透露出天不怕地也不怕的神情。那两只生铁铸成的乳房,在她胸脯上暴跳如雷。上官金童又一次看到她的脸拉长了,苕帚一样的大尾巴从她的屁股上慢慢地长出来,长出来,猛然触到了地面。他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冷汗把他的被子都溻透了。

  在那些阴雨连绵的日子里,龙场长不分昼夜地、交替使用着软硬两种手段,试图把上官金童变成男人,但直到她把自己煎熬到吐血为止,也没能达到目的。在开枪自杀前的几分钟里,她用胳膊抹掉下巴上的血,悲凉地说:“龙青萍啊龙青萍,你三十九岁了还是个处女,别人只知道你是个女英雄,不知道你是个女人,你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呀……”她剧烈地咳了几声,双肩高耸起来,黑脸上泛了白,“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上官金童背靠在门上,吓得魂飞魄散。两行泪水从龙青萍的眼里流出来。她怨恨地望了他一眼,拖着光滑的膝盖,膝行到地铺前,抓起了那把“鸡腿匣子”枪,把枪口抵在了太阳穴上。就在这最后的时刻,上官金童却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充满诱惑的姿势。她举着单臂,露出毛茸茸的腋窝,腰肢纤细,爆炸开的明亮的屁股稳稳地坐在脚后跟上。一团金黄的火焰在他的面前猎猎作响着燃烧开来,冰一样寒冷的下腹,顿时被热血充盈了。这时,绝望到极点的龙青萍扣了扳机。——如果她在扣枪机前回眸一瞥,悲剧便会成为喜剧——上官金童看到她的鬓发里冒出一缕焦黄的烟雾,同时听到一声沉闷的枪响。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便歪倒在被子上。上官金童扑上前去,翻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太阳穴上炸开一个乌黑的洞眼,不规则的边缘上,沾着一些蓝色的钢铁粉末,一股黑色的血从她的耳朵里流出来,沾湿了他的手。她的双目圆睁,艾怨之情溢出眼眶。胸前的皮肤还在颤抖着,好像微风吹过池塘,平静的水面上漾起了细小的波纹……

  上官金童怀着深深的内疚,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身体还没丧失感觉之前,满足了她的愿望。他精疲力尽地离开她的身体后,她的双眼迸出几颗火花,随即熄灭了,眼皮也慢慢合拢。

  上官金童面对着龙场长的尸体,感到脑袋里一片灰白。室外大雨倾盆,他看到灰白的刺眼的雨水,一层层地漫了进来,把她的身体和自己的身体逐渐地淹没了。
 
第四十二章

  上官金童被拘押在鸡场办公室里接受审讯。他的赤裸的双腿浸泡在雨水中。房檐下流水如瀑,院子里雨箭横飞,房顶上一片轰鸣。从他与龙青萍交欢那一刻起,大雨一直倾泻,偶尔减弱一会儿,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猛烈的倾泻。

  房间里积水已有半米多深,场部保卫科长身着黑雨衣,蹲在一把椅子上。审讯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案情却毫无进展。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烟,水面上漂浮着一片泡胀了的烟头,屋
子里弥漫着烟焦油的气味。他揉揉熬得通红的眼睛,疲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受到他的传染,负责记录的保卫干事也打了一个哈欠。保卫科长从水汪汪的桌子上,拖过泡胀的记录本,看着本子上那几十个洇透了的大字。他揪住上官金童的耳朵,凶狠地逼问:“说,是不是你强奸后又杀了她?”上官金童咧着嘴,有声无泪地哭着,重复着那句话:“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

  保卫科长心烦意乱地说:“你不说也不要紧,待会儿县公安局的法医带着狼狗就要来了,你现在说了,还可以算做投案自首。”

  “我没杀她,也没强奸她……”上官金童困倦地重复着。

  保卫科长摸出一个烟盒,捏扁,扔到水里。他擦着眼上的眵,对保卫干事说:“小孙,再去场部要个电话给县公安局,让他们快来。”他抽搐着鼻翼,说:“我闻到尸臭味了,他们再不来,什么也检不出来了。”

  保卫干事说:“科长,您熬糊涂了吧?前天电话就不通了,这么大的雨水,那些木头线杆,早就冲断了。”

  “他妈的,”保卫科长跳下椅子,掀起雨衣帽子,趟着浑浊的雨水,走到办公室门口,试探着往外抻头。房檐的雨帘响亮地打击着他的明亮的脊背。他跑到上官金童和龙场长的风流场那儿,推开门进去。院子里,清水与浊水交错着流淌,几只死鸡,在水面上漂着,几只活着的鸡,蹲在墙边的砖垛上,紧缩着脖子,流着鼻涕、痛苦地唧唧着。上官金童头痛欲裂,牙齿不住地碰撞。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活动着龙场长赤裸裸的身体。他凭着一时的冲动与她的尚未完全死去的身体交合之后,便陷在深深的悔恨中,对这个女人,他现在充满了仇恨和厌恶。他想努力摆脱她,但她就像当年的娜塔莎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意识里。不同的是,娜塔莎是个美好的倩影,龙场长却是个丑恶的鬼影。他从被人们拖到这里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隐瞒那最后的不光彩的细节。我没强奸她,也没杀她,是她逼着我,我不行,她就开枪自杀。这就是他在这熬鹰般的突击审讯中的全部口供。

  保卫科长跑回来,抖着脖子上的水,说:“妈的,泡胀了,像退了毛的猪一样,恶心死了。”他说着,便用手指捏住了喉咙。

  远处,场部食堂那根红砖垒成的冒着黑烟的高大烟囱猛然歪倒了,并顺势砸塌了房顶上镶着百页窗的食堂,一大片银灰色的水花飞溅起来,并随之传来沉闷的水响。

  “毁了,砸了锅了,”保卫干事惊愕地说,“还审讯他娘的屁,饭都没得吃了。”

  食堂倒塌之后,南边的原野便一览无余了。触目惊心的是似乎延伸到天边的水世界。蛟龙河大堤弯曲在水面上,堤内的水,比堤外的水高出许多。暴雨下得很不均匀,天空中好像飞快地移动着一把巨大的喷壶。壶到处,水箭斜飞,一片喧闹,一片水花,一片沸腾,一片水雾,什么也模糊。壶不到处,则有一片比较的光明,映照着散漫流淌的洪水。蛟龙河农场,是低洼的高密东北乡地区最为低洼的地方,三个县的雨水都往这里汇集。随着食堂的倒塌,土墙瓦顶的、蛟龙河农场的建筑物接二连三的瘫痪在水中。只有那栋由右派分子梁八栋设计建筑的高大粮仓还屹立在一片废墟中。只有鸡场的几栋用扒坟墓得来的砖头建造的鸡舍还勉强支撑着。房子里的水已经齐着窗台了。几条方凳在水面上漂浮起来。水淹到上官金童的肚脐,腚下的椅子把他顶了起来。

  农场住宅区里一片哭声,成群的人在水里挣扎着。有人大声喊叫:“往河堤上转移啊!往河堤上转移!”

  保卫干事踢开窗户跳出去。保卫科长骂了一句,回头对上官金童说:“跟我走。”

  他跟着保卫科长到了院子里。身材矮小的科长,用双臂划着水,呼呼隆隆往前走。上官金童一回头,看到房顶上蹲着一群鸡,鸡旁蹲着那只罪行累累的公狐狸。龙青萍的尸首从屋子里漂出来,跟随在他的身后。他走得快她也跟得快。他拐弯她也跟着拐弯。上官金童被龙青萍的尸首追得屁滚尿流。终于,她的乱发被枪炮场边的铁丝网挂住了,上官金童才得到解脱。高射炮筒子从浑水中伸出来。坦克车只露着炮塔和炮筒,活像一只只巨大的鳖,在抻出脖子看水。他们刚刚挣扎到机耕队附近,鸡场的房屋也坍塌了。

  机耕队的车场上,两台从苏联进口的红色“康拜因”上,挤满了人,有的人还想往上挤,但结果是使机上的人一片片地滑下来。

  一股水把保卫科长冲跑了。上官金童在洪水的帮助下获得自由。他与一群右派汇合在一起。右派们手拉着手,向蛟龙河大堤前进。领头的是跳高健将王梅赞。断后的是土木工程师梁八栋。中间有霍丽娜、纪琼枝、乔其莎,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他四肢并用,游进了右派的队伍。乔其莎伸手拉住了他。因为水湿,女人们单薄的衣服贴在肉上,个个都像赤身裸体。他恶习难改地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把霍丽娜、纪琼枝的、乔其莎的三对形态各异的乳房看了一遍。这三对乳房尽管都因为主人的狼狈不堪而显得无精打采,但依然是美妙而温馨的、圣洁而冷艳的、自由而浪漫的,与龙青萍那没开化的铁乳房属于两大族类,它们令上官金童猛地重返了充满梦幻的童年时代,龙青萍的鬼影退却了,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蝴蝶,从龙青萍黑色的尸身里爬了出来,在阳光下晒干了翅膀,然后翩翩飞舞在散发着奇异芳香的乳房之间。

  上官金童盼望着这艰难的水中跋涉永无尽头,但蛟龙河大堤粉碎了他的梦想。农场的人们抱着肩膀站在河堤上。平槽的洪水流速缓慢,水面上烟雾迷蒙,没有燕子也没有海鸥。西南方向的大栏镇被白色的雨雾笼罩着,四面都是杂乱的水声。

  当那栋红瓦大粮仓也坍塌在水中时,蛟龙河农场便成了一片汪洋。河堤上,响起了一片哭声,左派哭,右派也哭。难得一见的李杜场长摇晃着鲁立人的花白头颅,用嘶哑的喉咙喊叫着:“同志们,不要哭,要坚强,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突然,他捂着胸膛软在了河堤上。场部那个办公室主任拉了他一把,他反而趴在泥地上。“有懂医的吗?医生,医生快过来!”办公室主任吆喝着。

  乔其莎和一个男右派跑上去。他们摸了他的脉搏,翻了他的眼皮,掐了他的人中和合谷,但都无济于事。男右派冷漠地说:“完了,心肌梗塞。”

  马瑞莲放开上官盼弟的喉咙恸哭起来。

  黑夜降临了,人们在河堤上瑟缩着,空中有一架闪烁着绿灯的飞艇飞过,燃起了一线希望,但那飞艇像流星一样滑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半夜时,大雨终于停止,无数的青蛙举行震耳欲聋的大合唱。天上显出了几颗摇摇欲坠的星辰。在青蛙喘息时,河上的风吹响了露在水面的树梢。有一人纵身跃进河水中,好像大鱼在水里翻了一个身。没人呼救,也没人理睬。待了一会又跳下去一个。这次人们的反应更冷淡。

  在闪烁的星光中,乔其莎和霍丽娜走到上官金童面前。“我想用一种间接的方式跟你谈谈我的身世。”乔其莎说。接下来,她用俄语,对霍丽娜说了几分钟。霍丽娜用没有感情色彩的腔调,翻译着乔其莎的话:“我四岁的时候,被卖给一个白俄女人。白俄女人出于何种目的要买一个中国女孩做养女,谁也不知道。”乔其莎又说了一通俄语,霍丽娜继续翻译:“后来,白俄女人酗酒而死,我流落街头,被一个火车站站长收养。这家对我很好,待我如同亲生。他家境富裕,供我上学。”乔其莎说俄语,霍丽娜继续翻译:“解放后,我考进医学院。大鸣大放时我说,穷人中也有恶棍,富人中也有圣徒。我成了右派。我应该是你的七姐。”

  乔其莎伸出手,握了握霍丽娜的手,表示感谢。她握住上官金童的手把他拖到一边,压低了嗓门道:“你的事我听说了。我是学医的,你老实告诉我,在她自杀前,你与她发生过性关系吗?”“之后,在她自杀后,”上官金童嗫嚅着。“你真够卑鄙的,”她说,“保卫科长是个笨蛋。这场洪水,救了你的小命,你明白吗?”上官金童懵懵懂懂地点着头。“我看到了,她的尸体已经漂走了,你的罪证已消灭,你咬住牙关,否认和她有过性关系——如果这场洪水不把我们淹死的话。”号称是我七姐的人麻木地说。

  正像乔其莎预见的一样,洪水帮了上官金童的大忙。当县公安局的侦察科长和法医乘坐着橡皮艇从蛟龙河上游顺流驰下来时,逃难的人有半数饿昏在大堤上。没昏的人蹲在水边,像马一样吃着被雨水浸泡得发黄发臭的水草。橡皮艇靠岸,侦察科长和法医跳下来,活着的人蜂拥上去,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到食物,但他们亮出了身份证和手枪,说是奉命前来调查奸杀女英雄案件的。人们厌恶地骂起来。那个黑眉虎眼的侦察科长满大堤寻找的领导人,人们指着平躺在堤坝上的连灰制服的扣子都撑裂了的鲁立人说:“那就是领导人。”侦察科长捂着鼻子、绕过鲁立人腐败变质、吸引着成群苍蝇的尸首,继续往前寻找,这次他指名要找那个电话报案的场部保卫科长,保卫科长早在三天前就抱着一块木板漂向了蛟龙河入海口。侦察科长在纪琼枝面前停住了脚,二人冷冷地对视了一下,交流着离婚后的复杂心态。她说:“现在,死个人不像死条狗差不多吗?还调查什么?”侦察科长望着浸泡在堤外浑水中的牲畜死尸和人尸,说:“这是两码事。”他们找到上官金童,运用各种心理战法,在河堤上展开审讯。上官金童咬紧牙关,保住了最后的秘密。

  几天后,一丝不苟的侦察科长带着法医,趟着没膝深的泥浆,终于在铁丝网上找到了龙青萍,法医用照相机刚为她拍了一张照,她的身体便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爆炸了。她身上的皮肉化成粘稠的糖浆一样的液体,污染了足有半亩水面。挂在铁丝网上的,是一架像用刀子刮削过的尸骨。法医把她的留有枪眼的头骨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捧在手里反复观看,得出了模棱两可的结论:枪口是抵在太阳穴上发射的子弹。有可能是自杀,当然也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当他们要带走上官金童时,右派们把他们包围了。纪琼枝仗着她跟侦察科长的特殊关系,说:“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孩子!他像个强奸杀人犯吗?那个女人,是一个可怕的恶鬼,而这个男孩,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侦察科长已被饥饿和臭气折磨得恨不得跳河自杀,他厌烦地说:“结案。龙青萍是自杀不是他杀。”他带着法医,跳上橡皮艇,想往上游划,但橡皮艇却自动地调了一个头,飞快地往下游漂去。
 
第四十三章

 饿殍遍野的一九六0年春天,蛟龙河农场右派队里的右派们,都变成了具有反刍习性的食草动物。每人每天定量供给一两半粮食,再加上仓库保管员、食堂管理员、场部要员们的层层克扣,到了右派嘴边的,只是一碗能照清面孔的稀粥。但即便如此,右派们还是重新修建房屋,并在驻军榴弹炮团的帮助下,在去年秋天的淤泥里,播种了数万亩春小麦。为了防止人们偷食,麦种里拌上了剧毒的农药。那药确实厉害,播种后的麦田里,蝼蛄、蚯蚓、还有各种连右派生物学专家方化文都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密密麻麻地盖住了地皮。那些吃了虫
尸的鸟,脖子一歪就死,那些吃了鸟尸的野兽,蹦一个高就死。

  春小麦长到膝盖高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野菜、野草也长起来了。右派们一边锄地一边揪起野菜,塞进嘴里,咯咯吱吱地吃。田间休息的时候,人们都坐在沟畔,把胃里的草回上来细嚼。人们嘴里流着绿色的汁液,脸色都肿胀得透明。

  农场里没得浮肿病的人,只有十个。新来的场长小老杜没有浮肿,仓库保管员国子兰没有浮肿,他们肯定偷食马料。公安特派员魏国英没有浮肿,他的狼狗,国家定量供应给肉食。还有一个名叫周天宝的没有浮肿,这人小时自制土炸弹炸掉了三根手指,后来又被炸膛的土枪崩瞎了一只眼睛。他担任着全场的警戒任务,白天睡觉,晚上背着一支捷克步枪,像游魂一样在场内的每个角落里转悠。他栖身的那间铁皮小屋,在废旧武器场的边角上。常常在深更半夜里,从他的小屋里散出煮肉的香气。这香气把人们勾引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郭文豪乘着夜色潜行到他的小屋旁边,刚要往里观望,就挨了重重的一枪托。黑暗中周天宝的独眼像灯泡一样闪着光。“妈的,反革命,偷看什么?”他粗蛮地骂着,用枪筒子戳着郭文豪的脊梁。郭文豪嬉皮笑脸地说:“天宝,煮的什么肉?分点给咱尝尝。”周天宝瓮声瓮气地说:“你敢吃吗?”郭文豪道:“四条腿的,我不敢吃板凳,两条腿的,我不敢吃人。”周天宝笑道:“我煮的就是人肉!”郭文豪转身便跑了。

  周天宝吃人肉的消息,迅速地流传开来。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们睡觉都睁着眼睛,生怕被周天宝拉出去吃掉。为此,小老杜场长专门开会辟谣,他说经过详细调查证明,周天宝煮食的,是从枪炮场的破坦克里捉到的老鼠。小老杜号召人们、尤其是右派们,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学习周天宝,广开食源,度过灾荒年,省下粮食,支援世界上那些比我们还苦的穷人。农业大学的右派学生王思远提议用腐烂木料栽培蘑菇,得到小老杜的批准。半个月后,他的蘑菇却引起了一次中毒事件,有一百多人上吐下泻,有八十人神经错乱,满嘴胡言乱语。公安局以为是投毒事件,卫生部门确定为食物中毒。为此小老杜场长受了处分,王思远由右派变成极右派。由于抢救及时,中毒者都转危为安,但唯有霍丽娜因中毒太深救治无效死亡。后来传出的小道消息说:霍丽娜与食堂里掌勺的张麻子关系暖昧,她每每在他的勺子头上占到便宜,有人说亲眼看到在一个星期天的电影晚会上,当灯光熄灭时,霍丽娜跟着张麻子钻到草垛后。

  霍丽娜死了,上官金童心如刀绞。他坚决地不相信出身于名门贵族、留学过俄罗斯的霍丽娜会为了一勺菜汤委身给猥琐不堪入目的张麻子。但后来发生的乔其莎事件,却旁证了霍丽娜事件的可能性。当女人们饿得乳房紧贴在肋条上,连例假都消失了的时候,自尊心和贞操观便不存在了。上官金童不幸地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

  春天里,场里从鲁西南购进一批种牛,后来因为没有足够的母牛可供交配,场里便决定将其中的四头阉割,催肥成肉牛。马瑞莲还是畜牧队长,但因为李杜的死亡,她的威风大减。所以当邓加荣将那八个巨大的牛睾丸全部提走时,她只能瞪着眼生闷气。邓加荣煎炒牛睾丸的香味从配种站的院里飘出来,马瑞莲馋涎欲滴,吩咐陈三去要。邓加荣提出要用马料交换。无奈,马瑞莲只好让陈三用一斤干豆饼换回一只牛睾丸。上官金童负担起夜里遛牛的任务。为了不让被阉的牛趴下挤开伤口,必须不停地牵着它们走。那天晚饭后,暮色苍茫,在农场的东干渠上,上官金童把公牛们赶进柳林,拴在柳树上。连续遛牛五夜,他感到双腿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坐在一棵柳树下,背倚树干,眼皮粘滞,朦朦胧胧即将入睡。这时,他嗅到了一股震荡灵魂的、甜丝丝的、香喷喷的新蒸熟的、热烘烘的馒头的气味。他的眼睛大幅度地睁开了。他看到,那个饮事员张麻子,用一根细铁丝挑着一个白生生的馒头,在柳林中绕来绕去。张麻子倒退着行走,并且把那馒头摇晃着,像诱饵一样。其实就是诱饵。在他的前边三五步外,跟随着医学院校花乔其莎。她的双眼,贪婪地盯着那个馒头。夕阳照着她水肿的脸,像抹了一层狗血。她步履艰难,喘气粗重。好几次她的手指就要够着那馒头了,但张麻子一缩胳膊就让她扑了空。张麻子油滑地笑着。她像被骗的小狗一样委屈地哼哼着。有几次她甚至做出要转身离去的样子,但终究抵挡不住馒头的诱惑又转回身来如醉如痴地追随。在每天六两粮食的时代还能拒绝把绵羊的精液注入母兔体内的乔其莎在每天一两粮食的时代里既不相信政治也不相信科学,她凭着动物的本能追逐着馒头,至于举着馒头的人是谁已经毫无意义。就这样她跟着馒头进入了柳林深处。上官金童上午休息时主动帮助陈三铡草得到了三两豆饼的奖赏,所以他还有克制自己的能力,否则很难说他不参与追逐馒头的行列。女人们例假消失、乳房贴肋的时代,农场里的男人们的睾丸都像两粒硬梆梆的鹅卵石,悬挂在透明的皮囊里,丧失了收缩的功能。但饮事员张麻子保持着这功能。据后来的材料揭发,张麻子在饥饿的一九六0年里,以食物为钓饵,几乎把全场的女右派诱奸了一遍,乔其莎是他最后进攻的堡垒。右派中最年轻最漂亮最不驯服的女人竟如其他女人一样容易上手。在如血的夕阳辉映下,上官金童目睹了他的七姐被奸污的情景。

  涝雨成灾的年头是垂柳树的好年代,黑色的树干上生满了红色的气根,好像某种海洋生物的触须,斩断了便会流出鲜血。巨大的树冠好像暴怒的疯狂的女人,披散着满头乱发。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柳枝条上缀满鹅黄色、但现在是粉红色的、水分充足的叶片。上官金童感到,柳树的嫩枝和嫩叶一定有着鲜美的味道,当前边的事情进行时,他的嘴巴里便塞满了柳枝柳叶。张麻子终于把馒头扔在地上。乔其莎扑上去把馒头抓住,往嘴里塞着时,她的腰都没顾得直起来。张麻子转到她的屁股后边,掀起她的裙子,把她的肮脏的粉红色裤衩一褪便到了脚脖子,并非常熟练地把她的一条腿从裤衩里拿出来。他劈开了她的腿,然后,掀起她的无形的尾巴,便把他的从裤缝里挺出来的没被一九六0年的饥饿变成废物的器官插进去了。她像偷食的狗一样,即便屁股上受到沉重的打击也要强忍着痛苦把食物吞下去,并尽量地多吞几口。何况,也许,那痛苦与吞食馒头的娱悦相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所以任凭着张麻子发疯一样地冲撞着她的臀部,她的前身也不由地随着抖动,但她吞咽馒头的行为一直在最紧张地进行着。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是被馒头噎出的生理性泪水,不带任何的情感色彩。她吃完馒头后也许感觉到来自身后的痛苦了,她直起腰,并歪回头。馒头噎得她咽喉胀痛,她像填过的鸭一样抻着脖子。张麻子为了不脱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从裤兜掏出一个挤扁了的馒头,扔到她的面前。她前行,弯腰,他的后边挺着腰随着。她抓起馒头时,他一手揽着她的胯骨,一手按下她的肩,这时她的嘴吞食,她的身体其它部分无条件地服从他的摆布来换取嘴巴吞咽时的无干扰……

  上官金童拼命咀嚼着柳叶子和柳枝,感到这是被遗憾地遗忘了的美食。他感到它们是甜的,但后来他尝到柳叶和柳枝是苦涩的、无法下咽的,人们不吃它们是有道理。他拼命咀嚼着甘甜的柳枝和柳叶,眼睛里满含着泪水。他朦胧着泪眼看到前边的事情已经结束,张麻子已经溜走,乔其莎呆呆地四处张望着,后来,脑袋碰撞着悬垂在夕阳里的柳枝,她也走了。

  上官金童双手搂住柳树,把发昏的脑袋,顶在粗糙的树皮上。

  漫长的春季即将结束,农场的春小麦即将成熟,好像已经到达了饥饿岁月的最后关头。为了恢复体力,迎接繁忙的麦收,上级分配下来一批豆饼,每人分得四两。就像多吃了毒蘑死去的霍丽娜一样,乔其莎也因为多吃了豆饼而死。

  上官金童看到死去的乔其莎的肚皮像个大水罐。分配豆饼时,人们排成长队。张麻子和另一个炊事员掌秤。乔其莎端着一个饭盒排在上官金童前边。他看到乔其莎领得一份豆饼,还看到张麻子对她挤眼。豆饼的香气使他无暇多顾。人们都像狼一样,为了秤杆的高低和炊事员打架。上官金童模糊地感觉到,乔其莎将受到张麻子的惠顾。他心中感到痛苦。场里明令,四两豆饼是两天的吃食,但人们在被窝里就把它吃光了,连一点渣子也不剩。这一夜,人们都跑到井边喝凉水。干豆饼在胃中胀开,上官金童感到了遗忘许久的胀饱感。不断地嗝气,不断地放屁,上下两头排出的气体都是同样的豆腥气。第二天早晨,人们排队上厕所,干豆饼把饥饿的人们撑坏了。

  人们不知道乔其莎吃了多少豆饼,张麻子知道,但他永远不会说。上官金童也不愿往不幸死去的七姐身上泼污水,他想,用不了多久,大家都要被撑死或被饿死,既然如此,一切都不必去想了。

  由于死因明确,连案也没报。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存,场里下令,迅速掩埋。没有棺材,更没有仪仗。女右派们把她的几件比较漂亮的衣服找出来,想给她换上,但面对着她的大肚子和从嘴里溢出来的恶臭的泡沫,都望之却步。男右派们找了一块机耕队用过的破篷布,把她卷起来,两头用铁丝捆住,抬到一辆平板车上,拖到枪炮场西边的茅草地里,挖了一个坑,埋了她,堆起一个坟头,与霍丽娜的坟头紧挨着。在她俩的坟头后,是埋葬着龙青萍尸骨的坟头。她的留着弹洞的头骨,被法医带走了。
 
第四十四章

 傍晚时分,上官金童跨进了离开一年的家门。他看到,上官来弟和鸟儿韩留下的那个男孩,悬挂在梧桐树下一个吊篮里。吊篮的顶上,用油布和破烂塑料纸,搭成了一个遮阳挡雨的天棚,那个男孩,手扶吊篮的边沿,笔挺地站着。他虽然黑瘦,但却是那个年代里少见的健康儿童。“你是谁呀?”上官金童放下铺盖卷,问道。男孩眨巴着黑豆一样的小眼,好奇地望着上官金童。“你不认识我吗?”他说,“我是你的舅舅。”“姥姥……咬咬……”男孩口齿不清地说着,口水流在尖尖的下巴上。


  他坐在门槛上,等待着母亲的归来。自从被调往农场后,这是他第一次回家,而且再也不必回去。他想起农场那即将收获的万亩春小麦,心里感到愤怒。春小麦收获后,农场职工便能吃上饱饭,就在这时候,他与十几个青年,被无情地削减了。但十几天后,他的愤怒便显得没有丝毫意义,因为正当农机队的右派们把那两台红色康拜因开到麦田边沿上准备大显身手时,一场无情的冰雹,把成熟的小麦打进了烂泥。

  男孩马上就不理睬坐在门槛上的他了。几只翠绿色的鹦鹉,从梧桐树上飞下来,绕着吊篮飞舞。男孩眼里光彩四射,追随着鹦鹉转动。鹦鹉们一点也不惧怕他,有的落在吊篮的边缘上,有的落在他的肩膀上,并用弯曲的嘴巴,去摩擦他的耳朵。鹦鹉们嗓音沙哑地鸣叫着,男孩嘴巴里也发出一些鸟叫一样的声音。

  上官金童糊糊涂涂地坐着,眼睛似睁非睁。他想起适才坐船过河时,摆渡人黄老万那诧异的目光。蛟龙河石桥被去年的洪水彻底冲垮,为了沟通两岸的联系,人民公社便特设了这条渡船。与他一同上船的,有一个年轻的士兵,他很爱说话,撇着一口南方腔调。他对黄老万展示着手中的电报纸,催促着:“大伯,大伯,快开船吧,你看,电报催我今天中午十二点前返回部队,这可是非常时期,军令如山倒!”面对着这个火烧火燎的士兵,黄老万冷得像石头一样。他像一只鱼鹰,耸着肩膀坐在船头,双眼望着湍急的河水。后来又来了两个进城办事归来的公社干部。他们跳上船,坐在两边的船舷上,催促道:“老黄,开吧!我们还要回去传达会议精神呢!”老黄闷声闷气地说:“等一会,等她一会儿。”

  她抱着一把琵琶跳上船,坐在上官金童对面。她的脸上,涂抹着胭脂和白粉,但也遮不住面皮的枯黄。两个公社干部放肆地打量着她。其中一个用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你是哪村的?”

  她抬起头,直盯着问话的干部,那两只从上船后就一直低垂着的黯淡的黑眼睛里,突然射出了仇视的野性光芒,上官金童的心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他感觉到这个看起来十分苍老了的女人眼睛里,有一种征服一切男人但决不被男人所征服的力量。她面部的肌肉松驰,从衣领里露出来的脖子上布满了皱纹,但上官金童看到她纤细手指上的指甲却平整光滑,这说明她的年龄并不像她的脸和脖子所表示的那样苍老。女人瞪了公社干部一眼,双手紧抱琵琶,好像抱着婴儿。

  黄老万站在船尾,用长长的竹篙撑着河底,使这条小船离了河边的浅水。他一把一把地倒着竹篙,船头劈开河水,激起雪浪花。船像一条大鱼,斜着前进。河面上燕子翻飞,河中水草的腥冷气息蓬勃上升。大家都在沉默中。那个喜欢说话的公社干部耐不住寂寞,问上官金童:“你是上官家那个……吧?”上官金童冷漠地望着他,知道他到了嘴边没说出的是什么字眼,于是,他用那种用惯了的方式,说:“是,上官金童,杂种。”公社干部被他的坦率和敢于自轻自贱的精神弄得有些尴尬,那种拿工资吃公家饭的人所特有的傲慢态度受到了打击,这使他的心里不太平衡,便带着明显的影射,大谈起阶级斗争。“听说过没有?”他对那个心急如火的士兵说,“黄岛的民兵和驻军,又歼灭了一股窜犯大陆的美、蒋特务。他们带着电台、毒药、定时炸弹,企图登陆,往水井里投毒,那毒药厉害极了,像虱子那么大一点点,就能毒死两匹马。他们还要破坏桥梁、炸断铁路,使火车出轨。他们的定时炸弹是美国制造的,高浓缩,袖珍型,只有核桃那么大,但爆炸的当量相当于一吨TNT!但这些家伙一上岸就陷入了天罗地网!”那个年轻的士兵激动地搓着手,恨不得插翅飞回军营去。公社干部故意不看上官金童,两眼望着黄老万手中流着水珠的竹篙,说:“据说,这些美蒋特务多半是高密东北乡人,都是司马库的部下,这帮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家伙,在那边接受了美国顾问的训练。黄老万,黄老万,你能猜出那个美国顾问是谁吗?猜不出吧?按说你应该见过这个美国佬,他就是在高密东北乡跟随司马库作威作福、放过电影的巴比特!听说,他那个骚老婆上官念弟还给那些窜犯大陆的特务们摆酒饯行,还送给他们每人一双绣花鞋垫……”

  抱琵琶的女人偷偷地打量着上官金童。他感受到了她的探询的目光,并且看到,她的手指在琵琶流畅圆润的共鸣箱上颤抖着。

  公社干部喋喋不休地说:“小伙子,你们当兵的,立功的机会到了,只要能捉到个把特务,这辈子就成了人上人了。”

  年轻士兵拿出电报纸炫耀着,说:“我就猜到要有大行动了,所以,把婚期推迟了连夜往回赶。”

  “昨天晚上,卧牛岭上,打了三颗绿色信号弹,”公社干部说,“有人说是那是飞鼠发光,敌情观念太淡薄了。”他对身边的公社干部说,“小许,你听说第二中学那个体育老师的事了没有?”小许摇摇头。他说:“那家伙,将一本《辞海》中间挖空,把手枪藏在里边。她的微型电台,你们简直猜不出她藏在什么地方!——她把电台藏在乳房里,乳头就是电极,头发就是天线,所以公安局搜捕了好久都没找到。这帮特务,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所以,把敌人都说成贪生怕死是不对的,切开乳房、塞进去个电台,多遭罪呀……”

  小船靠岸后,士兵跑步前进。抱琵琶的女人犹豫观望,好像要跟上官金童说话。公社干部严厉地对她说:“你,跟我们到公社去一趟。”

  她紧张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去?”

  公社干部猛地夺下她怀中的琵琶,摇了摇,听到里边喀啦喀啦的响声,他的小脸激动得通红,弯曲的鼻梁像蚯蚓一样扭动着。“电台!”他兴奋得嗓音都发了颤,“不是电台就是手枪!”女人扑上去抢夺琵琶,公社干部灵巧地一撤身,让她扑了空。她愤怒地说:“还给我!”“还给你?”公社干部狡黠地笑着说,“里边藏着什么?”她支支吾吾地说:“是女人用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女人用的东西何必藏在这里边?”他说,“女公民,跟我到公社去吧。”女人的凄苦的脸上,显出泼蛮的神情,她骂道:“你乖乖地还给我,儿子,这种敲山震虎敲竹杠吃白食的把戏,老娘我见得多了!”“你是干什么的?”公社干部有些心虚地问。她说:“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把琵琶还给我!”公社干部说:“我没权力把它还给你,麻烦你,跟我们去公社一趟吧。”女人骂着:“光天化日之下,动了抢了,日本鬼子也没像你们这样!”公社干部飞快地往公社驻地——司马库家大院——跑去。女人骂着:“强盗,流氓,臭虫!”一边骂着,一边无可奈何地追上去。

  上官金童预感到,这个怀抱琵琶的女人,又与上官家存在着某种联系。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把上官家女儿过了一遍,上官来弟死了。上官招弟死了。上官领弟死了。上官求弟死了。虽然没看到她的尸首,但上官念弟其实也死了。上官盼弟已变成马瑞莲,虽然活着也等于死了。剩下的只有上官想弟和上官玉女。她牙齿焦黄,脑袋笨重,骂人时那张大嘴角可怕地下垂着,眼睛里放出护崽母猫一样的绿光。她只能是上官想弟——那个自卖自身,对上官家做出过巨大牺牲的四姐。那个琵琶里倒底藏着什么?

  正当他陷在琵琶里不能自拔的时候,瘦得只剩下一副庞大骨架的母亲急匆匆地进了家门。他刚听到插上大门闩的声音,就看到母亲从厢房的过道里像纸壳人一样,僵硬地扑进来。他叫了一声娘,委屈的泪水汹涌地流了出来。母亲似乎吃了一惊,但却没说话。她用手捂着嘴巴,跑到杏树下那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边,扑地跪下,双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张开,哇哇地呕吐着,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哗啦啦地倾泻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扑扑簌簌的水声。她歇息了几分钟,抬起头,用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儿子,说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话,立即又垂下头去呕吐。后来吐出的豌豆与粘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团一团地往木盆里跌落。终于吐完了,她把手伸进盆里,从水中抄起那些豌豆看了一下,脸上显出满意的神情。这时她才走到儿子身边,把儿子高大软弱的身体抱住了。“我的儿,你怎么一去就不回还了呢?只隔着十里路啊!”母亲用责备的口气说着。但她随即就说,“你走后不久,娘就谋到一个差事,公社里办了一个磨房,就是司马家的风磨房,把上边的破风车都拆了,用人推磨,娘托了杜文斗的面子进去了,推一天给半斤红薯干,要不是谋了这差事,你就见不到娘了,连鹦鹉也就见不到了。”

  上官金童这才知道,鸟儿韩的儿子名叫鹦鹉。他在吊篮里呜呜哇哇地哭着。“你去抱出来他吧,娘做饭给你们吃。”

  母亲把木盆中的豌豆用清水淘洗了几遍,盛在一个碗里。竟然有满满的一碗。母亲感到了他的诧异,就说:“儿啊,娘这是被逼出来的,你不要耻笑娘……娘这辈子,犯了千错万错,还是第一次偷人家的东西……”

  他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大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痛苦地说:“娘,别说了……这不是偷,还有许多事情,比偷要可耻一百倍……”

  母亲从炕洞里拖出一个蒜臼子,把那些豌豆捣成碎面儿,用凉水调和成糊状,递给上官金童一碗,说:“孩子,吃吧,不敢动烟火,一动烟火,干部们就来查,查出来可就了不得了。”

  上官金童捧着碗,喉咙发哽。

  母亲用一个被咬得坑坑洼洼的小木勺,喂着鹦鹉韩。鹦鹉韩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香甜地吃着。

  “嫌脏?”母亲望着儿子,抱歉地问。

  上官金童的泪水滴落在碗中,说:“不,娘,不嫌。”

  他呼噜呼噜地,只用了几秒种时间,便把那碗生面粥喝光了。他感到口腔里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母亲的胃里和喉咙里呕出来的血。

  “娘,你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上官金童注视着母亲花白的、在静止的时候微微颤抖的头,痛苦地问。

  母亲说:“刚开始,都往袜筒子里装,出门被搜出来,被人家像狗一样地羞辱。后来,大家就吃。有一次回家呕了,呕在院子里,下大雨,没收拾,早晨看到一些豌豆粒,鹦鹉韩捡着吃,娘也吃了几个,娘就开了窍。第一次往外吐,要用筷子搅喉咙,那滋味……现在成习惯了,一低头就倒出来了,娘的胃,现在就是个装粮食的口袋……”

  接下来母亲询问他农场里的事情以及他这一年多的经历,他毫无保留向母亲说了,包括他与青龙萍的性爱、上官求弟的死、鲁立人的死、上官盼弟的改名换性。

  母亲长时间地沉默着,一直等到月亮从东边爬出来,把院子和窗户照亮的时候,她才说:“孩子,你没做错事,那个姓龙的姑娘,灵魂得到了安息。她就算是我们上官家的人了,等年景好了,我们把她的尸骨、连同你七姐的尸骨都起回来吧。”

  母亲把困得东倒西歪的鹦鹉韩抱上了炕,说:“当初上官家人多得像羊圈里的羊一样成群结队,现在,就剩了这么几个了。”

  上官金童吭吭哧哧地问:“娘,八姐呢?”

  娘长叹一声,羞愧地望着他,好像在祈求谅解。

  上官玉女二十多岁时,心理状态还像个小姑娘,胆怯的小姑娘,畏缩的小姑娘。她终生都像蛹一样缩在茧里,生怕给家里人增添麻烦。

  在那些沉闷多雨的夏季雨的傍晚,她悲伤地谛听着母亲呕吐的声音。雷在天边隆隆滚动,风把树叶吹得哗啦啦响,闪电的气味焦香扑鼻,但所有的声音都压不住母亲呕吐的声音,所有的气味都不如母亲呕吐的气味浓烈。那些粮食落入水中的唰啦啦的声响,令她的心阵阵颤栗。她盼望着这声音赶快结束,又企盼着这声音长久地持续。她厌恶母亲呕吐时那股胃液混合着血液的气味,又感激着这股难闻的气味。母亲用蒜臼子捣食,砰砰啪啪,好像捣着她的心。母亲把一碗散发着生冷的豆腥气的生面糊糊递给她时,热泪从她盲目中滚出,美丽的大嘴痉挛着,每吃一勺面糊她就滚出一串泪珠。她心中聚集着感激母亲的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去年的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亲临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说:“娘,你是啥模样?”她说着,就对母亲伸出了那两只葱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让我摸摸你。”

  母亲叹道:“傻闺女哟,都这步田地啦,还有这份闲心……”

  母亲把脸凑到八姐的手边,让她的柔若无骨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抚摸。母亲嗅到女儿的手指上有一股潮湿腥冷的气味。“玉女,你该洗洗手啦,水缸里有水。”

  母亲走后,八姐摸索着下了炕。她听到鹦鹉在树下的吊篮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愉快的歌,树上群鸟唧喳,蜗牛在树干上吐涎,燕子在房檐下筑巢。她嗅着水的清新味道来到水缸边,俯下身子,她的美丽的脸倒映在水面上,就像上官金童从水缸里寻找娜塔莎一样,但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很少有人看到上官家这个女儿的脸。她鼻梁高耸,脸皮白皙,一头柔软的金发,脖子细长,像戏水的天鹅。她感到凉森森的水濡湿了鼻尖,随即淹没了口唇,她把整个脑袋浸入了水中。腥咸的水呛入鼻孔时,她猛地清醒了,然后便抬起头。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鼻子又酸又胀。耳朵眼里啪啪响了两声,是水膜破裂,随即她听到了树上鹦鹉的噪叫和鹦鹉韩呼唤八姨的声音。她走到树下,抬手摸了摸吊篮中鹦鹉韩沾满鼻涕的脸,一声不响地摸出了家门。

  母亲抬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泪,低声道:“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龙王爷的闺女到咱家投胎,现在时限到了,她一定是回她的东海做龙女去了……”

  上官金童想安慰母亲,但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大声地咳嗽着,借以掩饰心中的悲痛。

  这时,外边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母亲抖了一下,慌忙藏好沾着豌豆粉面的蒜臼子,说:“金童,开门去吧,看看是谁。”

  上官金童拉开大门,看到那个船上的女人怀抱着一把破琵琶怯生生地站在大门外,她用蚊子嗡嗡一样的细声问:“你是金童?”

  上官想弟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五年之后一个冬天的上午,躺在东厢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来。因为旧病复发,她的鼻子烂成了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两只眼睛也瞎了。那满头的黑发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下几绺肮脏的铁锈色的乱毛遮盖着枯萎的脑门。她摸索着走到柜子前,踩着方凳,从柜顶上取下那把共鸣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后,继续摸索着,走到院子里。温和的阳光照着这个浑身发霉的女人。她的瞎眼望着太阳,从那两个窟窿里流出一些胶水一样的液体。正在院子里为生产队编织苇席的母亲直起腰,愁苦地说:“想弟,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出来啦?


  想弟畏畏缩缩地坐在墙根,两条生满鳞片的腿伸开着,她裸露着肚皮,羞耻与她无关,寒冷也不能侵害她。母亲跑进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闺女啊……你这一辈子可真是……”母亲拭着若有苦无的眼泪,又去编织苇席。

  外边传来小学生的喊叫声,他们喊着“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嘶哑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笔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绘着幼稚的图画,写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

  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一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洞里,说,都在这里边了。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些记忆中的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边摸一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换一千斤白面,这条项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发了誓,反正,卖一次也是卖,卖一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肉了……我走到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

  母亲老泪纵横,不避污秽,抱住想弟,泣不成声地说:“闺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万苦,最苦的还是我的想弟啊……”

  上官金童在街上扫地时,被“红卫兵”打破了脑袋。他脸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的诉说,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他家的大门上,被“红卫兵”钉上了一串牌子,上面写着:汉奸之家、还乡团巢穴、妓女院等等字样。现在,他听着四姐的临终诉说,竟产生了把那牌子上的“妓”字改成“孝”字或“烈”字的念头。因为四姐的病,他一直疏远着她,这时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四姐……谢谢你给我打的金脖锁……我已经把它……戴上了……”

  四姐的瞎眼里,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说:“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妇说我……让我摸摸……看合适不……”

  在最后的时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纷纷爬离了她的身体,它们感觉到,这个人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吸不动了。

  她的脸上,显出丑陋的微笑,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我的琵琶……让我……弹个曲……给你们听……”

  她的手在破烂的琵琶上胡乱摸索一阵,便滑落下去,她的头也随着歪到肩膀上。

  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说:“闺女,你的罪,总算遭到头了。”

  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后两天,我们刚刚感觉到一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右派,轮着班,用一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首抬到了我家大门外。一个随尸前来的、臂戴红袖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

  母亲对那小头目说:“她不是我的女儿!”

  小头目是机耕队的一个小伙子,与上官金童相识,他递过一张纸说:“这是你姐姐的遗书。我们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把她送了回来,你想象不到她有多么重,可把这些老右压惨了。”

  上官金童抱歉地对右派们点点头。他抖开那张纸片,看到上边写着:我是上官盼弟,不是马瑞莲。我参加革命二十多年,到头来落了个如此下场,我死之后,祈求革命群众把我的尸体运回大栏镇,交给我的母亲上官鲁氏。

  金童走到门板前,弯下腰,揭开蒙在她脸上的白纸看了看。上官盼弟眼珠突出,半个舌头吐到唇外。他慌忙盖好白纸,扑通跪在小头目和八个右派面前,说:“求求你们,把她抬到墓地去吧,我们家,找不到帮忙的人了。”

  这时,母亲大声地嚎哭起来。

  上官金童埋好五姐的尸体,拖着铁锹,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一群“红卫兵”揪住了。他们把一个尖顶的、用纸壳糊成的圆锥形高帽子,套在了他的头上。他晃了一下脑袋,纸帽子掉在地上。他看到纸帽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一个叉号,墨汁淋漓,像黑红交融的血。旁边还写着:杀人奸尸犯。“红卫兵”用棍子在他屁股上抽了一下子,因为穿着棉裤,略有痛感,他夸张地嚎了一声。“红卫兵”们把纸帽子抬起来,勒令他像戏剧舞台上的武大郎一样矮下腿,把纸帽子套在他头上。套上后,用力往下砸了砸。一个狮鼻虎眼的“红卫兵”说:“扶住,再掉了,就打断你的腿。”

  上官金童双手扶住高帽,摇摇晃晃往前走。他看到,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口,已经站着一片戴纸帽的人。有浮肿得透明、肚子膨亨的司马亭,有小学的那位校长,有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五、六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公社干部,当年被鲁立人拉到土台上下过跪的那些人也都戴着高帽站在那里。上官金童看到了母亲。母亲旁边是小小的鹦鹉韩,鹦鹉韩旁边是独乳老金。母亲的高帽上写着:老母蝎子上官鲁氏。鹦鹉没带高帽,独乳老金戴着一顶高帽,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破鞋。“红卫兵”敲锣打鼓,押解着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这天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集,街上人群如蚁,路两边蹲着一些人,守着草鞋、大白菜、红薯叶等等允许交易的农副产品。百姓们全都穿着黑色的、被一个冬天的鼻涕、油灰污染得发了亮的棉袄,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拦腰扎着一根草绳。人们的装束,跟十五年前赶“雪集”时几乎没有区别。赶过“雪集”的人,在连续三年的大饥荒中死亡过半,活着的也变成了老人。只有个别的人,还能忆起最后一个“雪公子”上官金童的风采。当时的人们,谁也想不到“雪公子”竟成了“奸尸犯”。牛鬼蛇神们麻木地走着,“红卫兵”的棍棒“嘭嘭”地打着他们的屁股,打得不甚重,象征性的。锣鼓喧天,口号震耳,百姓们指指点点,大声议论。在行进中,上官金童感到自己的右脚被踩了一下,他没有在意。但又被踩了一下。他一侧面,看到独乳老金低着头和扬起来的目光,一些散乱的发黄的头发遮掩着她冻红了的耳朵。他听到她低声说:“混蛋个‘雪公子’,多少活女人等着你呢,你竟然去弄一个死尸!”他佯装听不见,眼睛望着脚前的地面和人们的脚后跟。“游完了街去找我。”他听到老金说。他心中纷乱如麻,对老金的不事时宜的撩拨感到深深的厌恶。

  步履艰难的司马亭被砖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红卫兵用脚踢他的屁股,他毫无反应。一个小个子红卫兵蹦到他的脊梁上,蹦了一个高。我们听到了一声类似气球爆炸的沉闷声响。一股稀薄的黄水,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母亲蹲下,扳过他的脸,问道:“他大伯,你这是怎么啦?”司马亭微微睁开灰白的眼,看了一下母亲,便永久地闭上了。红卫兵把司马亭的尸体拖到路边的沟里。队伍继续前进。

  上官金童看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在密集的人群中晃动着。她穿着一件黑色灯芯绒上衣,围着一条咖啡色头巾,脸上蒙着一个白得发青的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睫毛乱忽闪的黑眼睛。沙枣花!他几乎叫出声来。自从大姐被枪毙后她就跑了,一晃七年过去,这其间他听到过一个著名女贼的传说,说她偷了西哈努克夫人的耳环,他认为传说中的女贼就是沙枣花。几年不见,单从身形看,她已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集市上,在黑色的百姓间,搀杂着一些戴口罩、围头巾的人,他们是首批下乡的知识青年,沙枣花比那些知识青年更洋派。她站在供销社饭店门口往这边张望着。她迎着阳光。上官金童看到她的双眼亮得像玻璃一样。她双手斜插在灯心绒外套的口袋里。显露出来的半截裤子是蓝色灯心绒的。她的裤子是当时最时髦的“鸡腿裤”,她往饭店旁边的供销社百货门市部移动时被上官金童看到了裤子。饭店门口,冲出一个光着背的老人,他拐弯抹脚地逃到了牛鬼蛇神队伍中。后边有两个外地口音的男子追上来。老人的身体冻得乌青,白色的粗布棉裤裤腰高到胸口。他在高帽子队伍中躲闪着,一边躲闪一边把手中的烧饼塞到嘴里。噎得他翻白眼。两个外地人抓住了他。他哇哇地哭着,把鼻涕和口水抹到手中那个烧饼上,他哭着说:“我饿!我饿呵!”两个外地人看着那个掉在地上、沾着鼻涕和口水的烧饼,厌恶地皱起眉头。其中一个,用两个指头捏起烧饼看了看。脸上是一副食之恶心、弃之可惜的神情。旁边看热闹的人劝说:“青年人,别吃了,可怜可怜他吧!”那人将烧饼扔在老人面前,说:“老东西,真他妈的混帐,吃吧,噎死你个老狗!”他摸出皱皱巴巴的手绢,擦着手,与同伙走了。老人跑到墙边蹲下,一点点啃着沾满了自己鼻涕口水的烧饼,细嚼慢咽,享受着美食的味道。

  沙枣花的身影在人群中继续晃动着。一个穿着石油工人的扎着绗线的棉工作服、头上戴一顶狗皮帽的男人格外显眼地挤过来。他疤瘌着两只眼,嘴巴上很派地叼着一支烟卷,像螃蟹一样在人群中横行着。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愈发得意,疤瘌眼里大放光彩。上官金童认出了他。心里感叹,人是衣裳马是鞍,一套棉工作服,一顶狗皮帽子,就让这个村里著名的二流子房石仙变了模样。很少有人见过这种蓝粗布做表的棉工作服,那么厚,棉花在绗线间膨胀着,处处显出暖和来。一个黑猴一样的半大男孩,棉裤裆破了,破烂的棉絮像老绵羊的脏尾巴一样在腚沟里拖拉着,披着一件掉光了扣子的破小袄,袒露着棕色的肚子,头发纠缠成乌蓬蓬的一团,他跟在房石仙的背后,转弯抹角地跟着。人们拥拥挤挤,推推搡搡,用这种方式取暖。那个半大男孩跳了一个高,从后边,把房石仙头上的狗皮帽子摘掉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在人缝里钻着,像一条油滑的狗。人群更拥挤,咋咋呼呼地喊着。房石仙摸着头,傻了半晌,才大叫一声,去追赶那男孩。那男孩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着他。他骂着往前扑,不看路,只盯着狗皮帽子上那些闪烁的狗毛。他撞到人身上,被人推回来。他被人们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晕头转向。大家都看着这出戏,连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忘了阶级斗争,把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扔在一边不管了,拥挤着到前边去看热闹。男孩跑到人民公社轧钢厂大门口,那里蹲着一些卖炒花生的女孩,卖炒花生是违法行为,她们都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逃跑。轧钢厂大门口,有一个大池塘,虽是寒冬腊月,池塘里却冒着热气,轧钢厂的暗红色的废水,一股股注入池塘。男孩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扔到池塘中央。百姓们吃了一惊,接着便幸灾乐祸地叫好。狗皮帽子在池塘中央漂着,短时间不会下沉。房石仙跑到池塘边,骂着:“小狗崽子,抓到你就剥你的皮!”但那小狗崽子早就钻没了影。房石仙望着华丽的狗皮帽子,疤瘌眼子三眨两眨地,早将两行泪挤了出来。他围着池溏转圈。有人劝他:“青年,回家找杆子吧,找杆子挑上来。”有人说:“等找回杆子来,十顶狗皮帽子也沉下去了。”那顶帽子,已经开始下沉。有人说:“脱衣服下去捞吧,谁捞上来归谁呀!”房石仙一听急了,急忙脱下簇新的石油工人工作服,只剩下一条裤头没脱。他试试探探地往池塘中走去,水很深,淹到他的肩膀。他终于将狗皮帽子捞上来。然而,当人们的目光集中到池塘里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男孩子,像电一样闪出来,抱起那套棉工作服,跑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条修长的影子闪了一下便消逝了。等房石仙托着水淋淋的狗皮帽子爬上岸时,迎接他的,只有两只破鞋,还有两只烂袜子。房石仙转着圈叫着:“我的棉衣、我的棉衣呢?”喊叫立刻就转变为痛哭,当房石仙确信棉衣已被人偷走、扔狗皮帽子是个阴谋、自己中了毛贼的奸计时,他便大叫了一声:“天哪,我不活了呀!”房石仙抱着狗皮帽子,纵身跳进了池塘。百姓们齐喊救人,但没人肯脱衣下去。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尽管池塘里的水是热的,但下去容易上来难。房石仙在池塘里挣扎着。百姓们赞叹着小偷的计谋:高明,高明!

  母亲忘了自己正在游街示众了吧?这个生养过一群女儿、有过一群著名女婿的老太婆,竟然抛掉头上的高帽子,颠着两只小脚,往池塘边跑去。她愤怒地谴责着围观着:“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母亲从卖竹苕帚的摊子上扯过一把苕帚,走到滑溜溜的池塘边,喊着:“房家大侄子,房家大侄子,你这是犯什么傻呢?快点,抓住苕帚,我把你拖上来。”

  水中的滋味可能很不好受,房石仙不想死了,他拽着苕帚苗儿,像个褪毛的鸡,抖抖索索地爬上来。他的嘴唇青紫,眼珠子也不太会转了,嘴也说不出话来了。母亲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披到房石仙身上。他披着母亲的偏襟大棉袄样子滑稽,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母亲说:“大侄子,穿上鞋,往家跑,快跑,跑出汗来才行,要不你就死定了。”但是他的手指冻僵,穿不上鞋了。几个被母亲感染了的百姓,七手八脚把袜子鞋子套在房石仙脚上,然后架起他来就跑。他的腿像棍子一样不会弯曲,拖拖拉拉的。

  母亲只穿着一件白布单褂,冷得抱起膀子来。她目送着被人们拖走的房石仙。群众中许多钦佩的目光望着她。上官金童对母亲的行为不以为然。他想起,就是这个房石仙,去年担任村里看守庄稼的警卫,每天下工时,站在村头,搜查社员们的筐篮和身体。母亲在放工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个红薯,放在草筐里,被房石仙搜出来。他说母亲偷红薯,母亲不服,这混蛋,竟扇了母亲两个耳光,连鼻子都打破了,血滴在胸襟上,就是这件白布褂子的胸襟上。这样一个游手好闲、倚仗着贫农出身横行村里的人,淹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甚至有点恨母亲。在公社屠宰组门口,他看到沙枣花站在一块红漆黄字的语录牌前。他认为,房石仙的倒霉一定与沙枣花有关,那个小男孩,就是她带的徒弟。她能从戒备森严的黄海饭店总统套房里偷走莫尼卡公主的钻戒,当然不是为了那套棉工作服。她是在显示手段,惩罚打过她姥姥的恶人。上官金童改变了对沙枣花的看法。他曾经认为,当窃贼是不光彩的,无论在什么朝代里都是不光彩的,现在他想:沙枣花是对的,偷鸡摸狗的小毛贼当然不光彩,但像沙枣花一样当一个江洋大盗却值得赞许。他有些欣慰地想到,上官家的又一杆猎猎做响的大旗,竖起来了。

  “红卫兵”的小头目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他举起一件当时相当罕见的适应了革命形势、满足了革命需要的手提式干电池扩音喇叭,摹仿着几十年前在高密东北乡搞过土改试点的那个大人物的似乎是病恹恹的腔调,抖抖颤颤地、起起伏伏地喊着:“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贫农下中农们――不要被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上官鲁氏――的假慈悲蒙蔽啊――她企图转移斗争大方向――”

  这个“红卫兵”小头目名叫郭平恩,其实他是饱受了性格怪僻的父亲郭京城虐待的不幸儿。郭京城把他的老婆打断了腿,还不许她哭一声。人们从他家门前走过,常常听到他家院子里传出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噗哧声,还有女人的低声抽泣。曾有个名叫李万年的大好人,试图进去劝架,但他刚刚敲响他家的大门,就有一块石头从院子里掷出来,把李万年的身后砸了一个大坑。这个郭平恩,从他爹那儿继承了凶狠和阴毒,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已经把朱文老师的肾脏踢坏了。他喊了一阵话,把电喇叭背起来,然后走到上官鲁氏身边,对准她的膝盖踢了一脚,说:“跪下!”上官鲁氏便痛苦地嚎叫着跪下了。然后他又揪着上官鲁氏的耳朵,说:“站起来!”上官鲁氏刚刚站起来,他又把她一脚踢倒,并把一只脚踩在她的脊背上。他的一系列打人活动,是在用动作解释着‘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的流行口号。

  上官金童看到母亲挨打,心中怒火升腾。他用力把双拳攥紧,向郭平恩冲去。他刚举起拳头,就碰上了郭平恩的阴毒的目光。这个年纪其实很轻的大男孩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直垂到下巴,使他的嘴脸颇似古老的爬行动物。上官金童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松驰了,他心里打着寒颤,想努力地质问一句,但郭平恩的手一举起,到了嘴边的质问就变成了阵哀嚎:“娘啊……”上官金童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把很沉的头抬起来,恼怒地看着儿子,说:“没出息的东西,给我站起来!”

  上官金童站了起来。郭平恩指挥着“红卫兵”棍棒队和锣鼓队,押解着牛鬼蛇神,在集市上重又开始游行。郭平恩试图用电喇叭鼓动老百姓跟他一起喊口号。他那怪腔调经过电喇叭的放大变得像剧毒农药一样,几平要把满集的人药死。百姓们皱着眉头忍受着,根本没人响应他。

  上官金童幻想着:在一个辉煌的日子里,他手持着传说中的龙泉宝剑,把郭平恩、张平团、方耗子、刘狗子、巫云雨、魏羊角、郭秋生……统统地押到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让他们一排排地跪下,然后,他手提着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宝剑,用剑尖抵着……一定是先抵住了巫云雨的咽喉。那个秃疮头,眼里流着泪,结结巴巴地求饶:上官金童……不,不,上官公子,饶命吧,小人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需要抚养……一身白衣、风度潇洒的上官公子、名满天下的剑侠,把剑尖一转,镟掉了巫云雨一只耳朵,那只耳朵随即被一条狗吃掉,那条狗随即又把他的、被狗牙嚼咬得烂糊糊的耳朵吣出来。上官公子说:滚吧,狗都不吃的东西,你这只癞哈蟆,滚吧!……巫云雨滚到台下去了,下边,轮到魏羊角这个比豺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比兔子还怯懦的坏中坏了。这个能软能硬的家伙,这个硬起来赛过金刚钻、软起来好像一摊屎的家伙,跪在上官公子脚下,磕头好似鸡啄米,小眼眨巴着,好像数铜钱。上官爷爷,上官亲爹……住嘴,做我的孙子,你不配;做我的儿子,你更不配。上官公子是虎狼之躯,怎么可能造出你这种鼻涕虫?用冰一样的剑尖,抵着他的塌鼻梁。还记得否?想当年,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吗?上官公子啊,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一般的轮船,是万吨巨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如此巧嘴滑舌,实在可恶至极。镟下这个贼的舌头,以免他脏话连篇,造谣生事。魏羊角双手捂住嘴巴,吓得脸都蓝了。上官公子,抖抖手腕,龙泉轻吟,犹如月夜箫鸣,竹影横斜,刹那间魏羊角双手齐着腕子断了。剑到处了无障碍,好像切割着空气。他精巧地镟掉了魏羊角的舌头,使他的嘴成了一个冒血的黑洞。下一个,轮到这混帐的小子郭平恩了。上官公子一时想不出该镟掉他的哪一部分器官,索性,斩了他吧。高高地举起龙泉宝剑,上官公子说,为了我的母亲——消灭败类。手起剑落,郭平恩的脑袋从后项窝那儿,倾斜着被斩断了。那颗头滚到深深的壕沟里,一群又黑又瘦的鱼儿扑上来,摇摆着尾巴,啄着他脸上的肉。报仇雪恨后,他的眼里沁着泪,插剑入鞘,双拳抱在胸前,对着台下的观众施礼。群众欢呼,一个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小女孩,抱着一束白色的鲜花跑上台来,献给上官公子。上官公子忽然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细一看,认出了,原来是那个在蛟龙河农场废旧武器场上玩耍过的女孩。她骑在生锈的炮筒上,好像骑着一匹骏马。他抱起了小女孩,忽然又想到,应该去食堂把那个作恶多端的淫棍张麻子惩治一下,他想好了,一定要把这淫棍裤裆里那一套东西镟掉,让他无法再逞强……一转眼他就把张麻子擒住了。王八的蛋,跪下!上官公子蛮武地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张麻子说,上官大侠,小人不知道……上官大侠用剑尖指指他的裤裆,说:我是替妇女们报仇来了。张麻子捂住了,像鸟儿韩习惯做的那样。上官大侠一剑便挑开了他的裤子,刚要开镟,竟看到上官求弟从柳树后转出来,护着张麻子,神色严厉地说:金童,你想干什么?上官金童说:七姐,闪开,让我把这条公猪阉了,把他变成中国最后一个太监,替你们报仇!上官求弟珠泪滚滚地说: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

  “回去!”一个“红卫兵”小将对着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一拳,骂道,“混蛋,你想逃跑?!”

  上官金童被自己幻想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挨了一拳之后,幻景消失,愈觉得现实严酷无情,前途一片迷茫。此时,这支以郭平恩为首的“红卫兵”与巫云雨率领的“金猴造反兵团”发生了冲突。巫云雨与郭平恩,先是口角,吵了一阵,两人都感到仇恨难消,便动手打了起来,这一打,就打出了武斗事件。

  先是巫云雨踢了郭平恩一脚,郭平恩回了他一拳。然后两个人便滚在一起。郭平恩撕下了巫云雨视为命根的帽子,把他的秃疮头抓得像个烂土豆,巫云雨拇指伸进郭平恩的嘴角,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撕,把他的嘴角撕开了一个口子。两股“红卫兵”一见头儿动了手,便打起了群架。一时间棍棒齐下,砖瓦横飞,“红卫兵”们头破血流,都表现出了宁死不屈的精神。巫云雨的手下干将魏羊角用一杆铁头红缨枪,连捅了两个人,把肠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一些血和糊状物。郭平恩和巫云雨退居二线,指挥战斗。这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酷似沙枣花的蒙脸女青年从郭平恩身边一闪而过,她的一只手似乎在郭平恩的脸上摸了一下。几分种后,郭平恩鬼哭狼嚎起来,原来他的腮帮子,被利器豁出了一个大口子。他的腮上,好像又开了一个嘴。红血从白肉中渗出,样子很是吓人。郭平恩啥也顾不上了,捂着腮帮子便向公社卫生院跑去。百姓们看到要出人命,都怕沾了血,收拾起摊子,沿着小巷子,悄悄地溜了。

  这场战斗,巫云雨的“金猴造反兵团”大获全胜。他收编了郭平恩的“风雷激”战斗队,并把牛鬼蛇神当成战利品全部缴获。郭平恩那个电喇叭,斜挎在巫云雨肩膀上。那两个被魏羊角在混乱中捅出肠子的“风雷激”队员,一个还没抬到卫生院就断了气,别一个输了两千cc血才救活。血是从牛鬼蛇神们血管里抽出来的。伤愈出院后,所有的“红卫兵”组织都拒绝接受他,因为他的贫农血统已经发生了变化。两千cc血,有地主的、有富农的、有历史反革命的,阶级敌人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按照巫云雨的说法,汪金枝已是个五毒俱全的阶级异已分子,就像嫁接的水果一样。这个倒霉蛋名叫汪金枝,曾任“风雷激”战斗队的宣传部队。他遭到冷遇后,不甘寂寞,自己成立了一个“独角兽”战斗队,并且照样刻了公章,照样制作了队旗和袖标,还在人民公社的广播站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开辟了一个“独角兽”栏目,所有的稿子都由他一人采写,稿子的内容五花八门,从“独角兽”的战斗动态到大栏镇的历史掌故,花边新闻、桃色事件、轶闻趣事,等等。每天早、午晚,共广播三次,一到广播时间,各派群众组织的播音员便坐在广播站的长条椅上,排队等候。汪金枝的“独角兽”栏目放在最后垫底,“独角兽”播送完毕,便放《国际歌》,唱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次广播就算结束了。

  在没有戏曲、没有音乐的年代里,五分钟的“独角兽”节目,成为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一大乐趣。人们在猪圈旁、在饭桌上、在炕头上,竖直了耳朵等待着。有一天晚上,“独角兽”说:贫下中农们,革命的战友们,据权威人士透露,豁了原“风雷激”战斗队队长郭平恩腮帮子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女贼沙枣花。沙贼是曾在高密东北乡横行多年的汉奸头子沙月亮与后来谋杀了一等功臣、被人民政权处决了的罪犯上官来弟的女儿。沙贼少年时在东南崂山遇到一个异人,习了一身好武艺,她能飞檐走壁、含沙射影,掏包割口袋的技巧更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据权威人士透露,沙贼潜回高密东北乡已有三个月之久,她在各村各镇,都设有秘密联络点,并用威逼利诱等手段,网罗了一批小爪牙,替其通风报信,刺控情报。那天在大栏镇集市上摘掉贫农房石仙狗皮帽子的男孩,就是沙贼的帮凶。沙贼一向在大城市流窜做案,罪行累累。她的绰号很多,叫得最响的绰号是“沙燕子”。沙贼此次潜回高密东北乡,意在为她死去的爹娘复仇,豁了郭平恩的腮帮子,是她进行阶级报复的第一步,更加残酷的、更加骇人听闻的惨案还会不间断地发生。据传,沙贼做案的工具是一枚放在铁轨上让火车的钢铁巨轮轧过的铜钱。此铜钱比纸还薄,锋利无比,吹毛寸断,割人皮肉,十分钟后才出血,二十分钟后才觉痛。沙贼的利器夹在指缝里,轻轻一摸,便能切断大动脉,致人非命。沙贼手上功夫非同一般。她跟着师傅练功学艺时,将十枚硬币扔在滚开的油锅里,她伸手至滚油中,将硬币一一捞出,手上皮肤丝毫不被烫伤,其手法之快、技巧之精,于此可略见一斑。革命的战友们,贫下中农们,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拿铜钱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以十倍的狡猾、百倍的疯狂和我们斗争——过点了,过点了,高密东北乡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了这样的话语——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不行不行,“独角兽”不能侵占《国际歌》的时间——晚些结束不就行了?——但《国际歌》的旋律,猛然从喇叭里涌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金猴造反兵团”的长篇文章,对“独角兽”制造的沙枣花神话逐字逐句的进行了批驳,并把一条条的罪状堆在“独角兽”的头上。各派群众组织也通过广播发表联合声明,决定剥夺“独角兽”的广播时间,并勒令“独角兽”领导人在四十八小时内解散组织,销毁图章和一切宣传品。

  尽管“金猴造反兵团”否认超级女贼沙枣花的存在,但依然把许多暗探、暗哨布置在上官家周围。一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清明季节里,县公安局的警车把上官金童逮走时,那些伪装成锔锅的、磨菜刀的、缝破鞋的暗探和暗哨才被已荣升为大栏镇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巫云雨下令撤销。

  蛟龙河农场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发现了乔其莎一本日记。乔其莎的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上官金童与龙青萍的风流事,于是,县公安局便以杀人的嫌疑犯、确凿的奸尸犯的罪名,逮捕了上官金童,并在未经审讯的情况下,判处了他十五年徒刑,押赴黄河入海处的劳改农场服刑。
 
第六卷

第四十六章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服刑期满的上官金童怀着羞怯、慌乱的心情,坐在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开往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公共汽车。

  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大厅里那十几张黑色的长条椅上,躺着一些霸道的时髦青年,他们打着响亮的呼噜,说着夹缠不清的梦话,有一个在睡梦中还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裤管
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晨曦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厅明亮起来。上官金童从他面前那些横躺竖卧着的人们的衣着上,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气息。地上尽管布满痰迹、污纸,甚至还有臊气冲天的尿液,但地面却是用高级的大理石板材铺成。墙壁上尽管伏着一群群肥胖的苍蝇,却贴了花纹明亮的塑胶壁纸。这一切,都让刚刚从劳改农场的黄土屋里钻出来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鲜、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阳光把浊气逼人的候车大厅照亮时,候车的人们开始活动。一个蓬着头发、满脸粉刺的小伙子从躺椅上坐起来,搔了几下脚丫子,闭着眼睛,摸出一根压扁了的过滤嘴香烟,用塑料壳的气体打火机点燃。他喷出一团烟雾,接着咳出一口黄痰,吐在地上,并趿上鞋子,习惯性地用脚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并排躺着的一个女人侧着的屁股,那女人扭了几下身体,发出一串撒娇的哼哼声。开车了!小伙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用通红的手背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当她发现受了小伙子欺骗时,便用拳头打了他几下,哼哼着,又躺下去。上官金童看到了这个女人年轻的肥大脸盘,和那脸盘上油汪汪的短鼻子,还有从粉红衬衫缝隙里露出来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后他又看到,小伙子戴着电子手表的左手肆无忌惮地从女人的衬衫开气里伸了进去,摸着那两个扁平的乳房。一种被时代淘汰了的怅惘,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他的心。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年轻人们的亲昵举动,羞红了他这个旁观者的脸,他把头扭过去了。不饶人的年龄给他的灰黯心情又涂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他的思绪像飞奔的车轮一样旋转:在这个人世上,我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了,可这四十二年里,我都干了些什么呢?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而且,过得非常糟糕,非常龌龊,连自己都感到可怜、恶心。后半辈子,从被释放那天起,就算开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迎着他的目光的,是候车大厅墙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镶贴画,画上,一个肌肉发达、腰际饰着几片绿叶的男子挽着一个裸露上身、头发像马尾一样飘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间里向着想象中的无限的空间飞翔,这一对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脸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态使他感到心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空旷,这种悲怆的空旷感,是他躺在黄河入海处的黄土地上,仰望着纯蓝色的无边天空时多次体验过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远处,那一排红色小旗,是劳改干部为服刑人员划出的警戒线,几个背枪骑马的干警,在红旗外边的拦海大堤上驰骋着。退役军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来的杂种狗,跟在巡逻警察的马后,慵慵懒懒地跑着,并不时对着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吼叫。

  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里,结识了牧马人赵甲丁。这是个因为毒杀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文质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学院的讲师。他毫不隐瞒地对上官金童讲述他设计毒杀妻子的细节,计划的周密令人叹为观止,但他老婆总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上官金童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案情。赵甲丁听完上官金童的讲述,感慨地说:“老兄,太美好了,这简直是一首诗,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诗意。不过,如果我当时——算了,全是废话!你的刑判得太重了,当然,十五年熬过了十四年,也就没有申诉的必要了。”

  不久前,当劳改队的领导宣布他服刑期满,可以回家时,他竟然有被抛弃的感觉。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恳求道:“政府,能不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呢?”负责与他谈话的劳教干部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为难地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说:“出去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是个无用的人……”劳教干部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儿。劳教干部拍拍他的肩头说:“伙计,出去吧,外边的世界,比这里精彩。”他不会吸烟,硬抽了一口,喉咙被呛了,眼里冒出了泪水。

  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蓝色的制服,戴着大檐帽,左手提着一个铁簸箕,右手拖着一把笤帚,浮皮潦草地扫着地上的烟头和果皮,急匆匆地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厌烦的表情,不时地用脚踢着、或是用笤帚戳着躺在地上的人。“起来!起来!”她大声地喊叫着,用笤帚把地上的尿液洒到人们身上。她的催促和甩打下,人们爬起来,有的站起来。站起来的都伸展着僵硬的胳膊。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受到了铁簸箕的碰撞和笤帚的抽打,迅速地跳起来。他们刚一跳起来,她就把他们身下垫的破报纸,嚓嚓啦啦地扫到铁簸箕里。尽管上官金童在墙角紧缩着身体,照样也免不了遭到她的训斥。“闪开,你长眼没有?”她说。他用在劳改农场十五年锻炼出的机警,迅速地跳到一边去,看到她不高兴地指着他的帆布旅行包,斥道:“谁的?挪开!”他顺从地把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旅行包提起来,等到她用笤帚象征性把那个角落扫了几下之后,重新把包放到原处,再次坐下来。

  在他前边的角落里,便是一大堆垃圾,女工作人员把扫起的垃圾倒在大堆上,便转身走了。一群伏在垃圾上休息的苍蝇被她轰起来,嗡嗡地飞行一阵后,重新落下去。这时他看到,在通往停车场的那面墙上,开着十几个小门,小门上方挂着车次牌和到达地。门外,是用粗大铁管焊成的栅栏,有一些人,已经站在栅栏里,等候着剪票。他终于在候车大厅的边角上,找到了通往大栏镇和蛟龙河农场去的831次公共汽车的检票口。那里已经站着十几个人,有的抽烟,有的说话,有的坐在行李上发呆。他摸出车票看看,票上标着检票时间是7点30分,但大厅正面墙壁上的电子钟已指着8点10分。他一阵紧张,甚至怀疑要乘坐的那辆车已经开走。他提着破旧的帆布旅行包,排在一个提着黑色皮革包、神色冷漠的男人后边。他悄悄地打量了一下排队的人,感到这些面孔都似曾相识,但却叫不出一个名字。人们似乎都在打量他,用惊讶的、好奇的目光。一时间他手足无措,既想认出一个熟识的乡亲、又怕被人认出的矛盾心情使他手心发粘。他结结巴巴地问前边那个人:“同志……这车是开往大栏去的?”那人用劳改队管教干部那样的目光,把他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看得他像炒锅里的蚂蚁一样局促不安。不但在别人的眼里,他想,就是在自己的眼里,上官金童也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是个十足的怪物。昨天晚上,在脏乱的厕所里,面对着墙上一块水银漶漫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笨重的大头。头上是说红不红、说黄不黄的卷曲的乱毛,而且,两个额角已经秃了进去。蛤蟆皮一样疙里疙瘩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大鼻子通红,像刚被揪过一样,褐色的络腮胡子,环绕着两片肿胀的嘴唇。在那人挑剔的目光下他自惭形秽,手心里的汗已经濡湿了手指。那人对着高挑在检票口上方写着几个红漆仿宋体字的铁牌子噘了噘嘴,等于回答了他的询问。

  一辆四轮小车,被一个穿着胸前黑了一大片的白色工作服的胖女人推了过来。她用尖细的、像童声期小女孩一样的嗓门喊叫着:“包子,包子,韭菜猪肉热包子,刚出锅的韭菜猪肉热包子!”她气色很好,红扑扑的脸上泛着油光,头发烫成了无数个小卷,像他放牧过的澳洲良种绵羊肥耷耷的尾巴。她的手背像刚出炉的小面包,手指像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香肠。“多少钱一斤?”一个穿夹克衫的小伙子问道。“不论斤,论个。”“多少钱一个?”“两毛五一个。”“给十个。”女人掀开大部变成黑色的白色盖被,从车旁悬挂的袋子里抽出一块预先裁好的旧报纸,用铁夹子夹了十个包子放上去。小伙子手忙脚乱地从一大把大面额的钞票中寻找零钱。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小伙子手上。

  “高密东北乡的农民,这二年可真是发了!”那个腋下夹着皮革包的男人,用酸溜溜的口气说。穿夹克衫的小伙子,大口吞咽着包子,呜呜噜噜地说:“老黄,眼馋了吗?眼馋就回去摔了您的铁饭碗,跟着我去贩鱼。”夹皮革包的男人说:“钱是什么?钱是下山的猛虎,我怕被它咬着!”夹克衫嘲讽道:“算了吧,老黄,狗咬人,猫咬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可俺没听说过钱咬人。”皮包男人说:“你,太年轻了,跟你说不明白。”夹克衫说:“老黄老黄,不要倚老卖老,也不要打肿脸充胖子,倒了架子就得沾肉,允许农民跑买卖发财,这可是你们那个镇长当众宣读的红头文件。”皮包男人说:“小伙子,别猖狂,共产党不会忘了自己的历史,你小心着点吧!”夹克衫说:“小心什么?”皮包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二次土改!”夹克衫怔了怔,说:“改去吧,老子挣了钱就吃喝玩乐,叫你们鸟毛也改不着一根,你以为我还会像我爷爷那样傻?拼死拼活挣几个钱,恨不得嘴巴不吃腚眼不屙,攒够了,买了几十亩荒滩薄地,土改时,嘭,划成了地主,被你们拉到桥头上,一枪崩成个血葫芦。我可不是我爷爷,咱,不攒钱,吃,等你们二次土改时,也是响当当的贫农。”皮包男人说:“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几天?你就

  抖起来了!”夹克衫说:“黄脸,你是癞蛤蟆挡车——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国家政策,你挡得住嘛?我看你挡不住。”

  这时,一个穿着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红色电线的叫花子,端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盛着十几个硬币和几张肮脏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说:“大哥,给几个吧,给几个吧……买个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恼怒地说:“走开,老子还没吃早饭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里流露出鄙视,转身到别人面前乞讨去了。他的心沉到悲伤的绝底。上官金童,连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夹克衫小伙乞讨,还是那几句话:“大哥,可怜可怜,给几个子儿,买个包子吃……”夹克衫说:“你家是什么成份?”叫花子一愣,说:“贫农,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夹克衫笑着说:“老子专门救济贫农!”他把两个吃剩的包子,连同那块被猪油洇透的破报纸,扔在叫花子的瓷碗里。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里,那块破报纸,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厅里骚乱起来,十几个穿蓝制服戴大檐帽的检票员,拿着夹子,从休息间里走出来。他们都是一脸的厌烦,目光冷酷,好像对乘客充满仇恨。人群跟随着他们,拥向检票口。一个提电喇叭的人,站在过道里,大声吼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各位检票员请注意,不排队不检票。”但人们依然在检票口挤成一个蛋。小孩子被挤哭了。一个抱着男孩、背着女孩、拎着两只大公鸡的黑脸女人,大声地骂着一个挤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双手把一个盛着电灯泡的纸箱举过头顶,身体扭动着,想挤到前边去。黑脸女人对准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那男人连头都没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挤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后已有几十个人,但现在他变成最后一个。他心中泛起一点残存的血性,拎起包,往里挤了几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个坚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广播员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负责大栏镇班车检票口的检票员、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姑娘,用纸板和检票钳子开着路,从票口那里挤出来。她的大檐帽被挤歪了,塞在帽子里的黑发披散出来。她恼恨地跺着脚,喊道:“挤吧,挤吧,挤死两个才好。”

  检票员气哄哄地回到休息室里去了。而此时,电子钟的大小指针已重叠在9的黑道上。

  人们往前拥挤的热情随着检票员的罢工而陡然冷落下来。上官金童站在圈外,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幸灾乐祸的愉快感觉。他对那愤然离去的检票员满怀好感,并感到自己是一个被她保护了的弱者。

  在别的检票口那儿,通向车场的窄门已经打开,乘客拥拥挤挤地沿着铁栏杆规定出来的狭窄通道向前涌动,好像被堤坝拦截在河道里不驯服的水。

  来了一个身材匀称、个头中等、穿着漂亮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盛着一对罕见的白鹦鹉。这个年轻人脸上那两只黑得发亮的眼睛引起了上官金童的注意,尤其是那笼中的白鹦鹉,更使他想起了几十年前从蛟龙河农场初回家院时,那些鹦鹉围着鸟儿韩和上官来弟的儿子上下翻飞的情景。难道真的是他?上官金童偷偷地、继续看着他,从他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来弟疯狂的冷静和鸟儿韩天真的坚毅。上官金童心里充满惊异,随即便是感叹,他长得这么大了呀,那吊篮里的黑小子一转眼间便长成了一个小伙子。接着他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年龄,他浸泡在迟暮的感觉里,那怅惘的、伟大的空旷感无限地展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在碱土荒原上枯萎了的茅草,悄悄地生,悄悄地长,现在正在悄悄地死去。

  手提鹦鹉的小伙子走到检票口附近看了看,人群中许多人与他打招呼。他傲慢地答应着,抬腕看了看那块造型奇特的手表。“鹦鹉韩,鹦鹉韩,你路子广,会说话,去把那位姑奶奶请出来吧!”人群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鹦鹉韩道:“我不来,她不敢检票。”“吹牛,叫出来她我们才服你!”“你们,谁也别他妈的挤,都给我排好队,挤什么?抢孝帽子是不是?排队,排!”他咋咋呼呼地、半真半假地骂着,把人的疙瘩抻直拉长,队伍一直延伸到躺椅那边。他说:“谁要再往前挤,破坏秩序,我就把谁的娘——明白吗?”他用手指做了一个淫秽的动作,说,“其实,早上晚上都要上,上不去的坐在车顶行李架上,空气新鲜,眼界开阔。我就愿坐车顶。等着,我去把那个娘门弄出来!”

  他果然把检票员请了出来。检票员嘟噜着脸,一副余恨未消的样子。鹦鹉韩在她耳边,甜言蜜语着:“干姨,干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呢?这都是些社会渣滓,刁民泼妇下三滥,歪瓜斜枣烂酸梨,死猫烂狗臭虾酱。跟他们斗气,失了您的身份儿,更重要的是,您要气出臌胀病,还不把俺那干姨夫给心疼死?”“住嘴吧,你这个臭鹦鹉!”她挥起票夹子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道,“没人会把你当哑巴卖了!”鹦鹉韩扮着鬼脸,道:“干姨,我给您准备了一对俊鸟儿,什么时候给您带来。”“你这个熊玩意儿,”检票员道,“茶壶掉了底儿,光剩下一张嘴儿!俊鸟儿,俊鸟儿,你许愿一年了,我连根鸟毛都没看到!”鹦鹉韩道:“这次是真的,这次让您见到真鸟。”检票员道:“你要真有孝心,也别什么俊鸟儿俊鸟儿的,就把这一对白鹦鹉送了我吧!”鹦鹉韩道:“干姨,这对不行,这是种鸟,是刚从澳大利亚弄回来的,您要喜欢那还不容易?明年,我鹦鹉韩要不送一对白鹦鹉给您,我就不是您养的!”

  检票口的窄门一开,人群立即拥挤起来。鹦鹉韩提着鸟笼站在检票员身边,说:“干姨,看吧,要不怎么说中国人素质低呢?都他娘的挤,挤,其实,越挤不是越慢吗?”检票员道:“你们高密东北乡那熊地方,净是些土匪种,野蛮得很。”鹦鹉韩道:“干姨,您可别一网打光满河鱼,好人还是有的嘛,譬如——”他的半截话没说出来就怔住了。他看到,排在队伍后边的上官金童羞羞答答地走过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说,“您就是我的小舅。”

  上官金童羞怯地说:“我也……认出你来了……”

  鹦鹉韩热情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摇撼着,说:“小舅,您总算回来了,姥姥想您想的,把眼睛都哭瞎了。”

  公共汽车里挤得水泄不通,好几个人的半截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鹦鹉韩沿着车后的铁梯,爬到车顶的行李架上。他掀起绳网,安顿好了白鹦鹉,然后探下身子,把上官金童的旅行包接上去。上官金童战战兢兢地爬到车顶上。鹦鹉韩抖开绳网,把上官金童罩起来,并嘱咐道:“小舅,您抓紧铁栏杆,其实,不抓也没事,这是老爷车,跑得比老母猪还慢。”

  司机叼着烟卷,端着一个大茶缸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他对着车顶喊:“鹦鹉韩,你真是个鸟人!告诉你,摔下来跌死我可不负责任!”鹦鹉韩掏出一包烟扔下去,司机顺手接了,看看牌子,装进衣兜,说:“拿你这种家伙,天老爷也没办法!”鹦鹉韩道:“爷,您就开车吧,求您发善心,路上少抛两次锚!”

  司机用力带上车门,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这熊车,不定哪天就散了架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这车,连车站大院也出不了。”

  这时,车场里响起了欢送车辆起动的音乐,磁带久经磨损,嚓啦啦地响着,乐曲声吱吱呀呀,好像几十把刀子在刮着竹子。那个女检票员,例行公事地立正站有月台上,用仇恨的目光送着这辆油漆脱落、咯咯吱吱乱响着的破车。鹦鹉韩对她招手道:“干姨,下次我一定把那对俊鸟儿给您带来!”女检票员不理他,他低声道:“送你一对俊鸟?我送你两根狗鸡巴!”

  车缓慢地行驶在县城通往高密东北乡的砂石路上,对面不时有汽车和拖拉机开来,小心翼翼地与公共汽车擦肩而过,车轮卷起的砂土像烟雾一样,令上官金童不敢睁眼。“小舅,我听人家说,你是冤枉的。”鹦鹉韩直盯着他的眼睛说。上官金童说:“说冤枉就冤枉,说不冤枉就不冤枉。”鹦鹉韩掏出一支烟,递给他。他拒绝了。鹦鹉韩把烟塞进烟盒,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那两只粗糙的大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吃了不少苦吧?”上官金童道:“刚到苦,后来就习惯了。”鹦鹉韩道:“您走这十五年里,变化很大,人民公社解散了,地也分到各家各户了,都不缺吃穿了。旧房子都拆了,统一规划。姥姥跟我那熊老婆合不来,她一个搬到塔里去住了,就是门圣武老人那三间屋,您回来,姥姥就有伴了。”

  “她……还好吗?”上官金童犹豫地问。

  “身体嘛,还挺硬朗,”鹦鹉韩说,“就是眼睛不行了,但自己照顾自己没问题。小舅,对您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怕老婆,那个臭娘们,根本不讲二十四孝,她一来,姥姥就搬走了。也许,你还认识她,就是贩虾酱的老耿和他那蛇女人生的女儿,根本不是人,是一条美女蛇!小舅,我现在拼着命挣钱,挣够五万元,就打发她滚蛋!”

  车在蛟龙河桥头停住了,人们纷纷下车。上官金童在鹦鹉韩的帮助下从车顶上爬下来。他看到,河北岸建起了一大片房屋,紧挨着蛟龙河石拱桥,新建了一座混凝土大桥。桥头附近的空地上,有一些卖水果、香烟和糖果之类的摊子。鹦鹉韩指着堤北的房屋说:“镇政府和学校,都搬出来了,司马家的大院子,被大金牙——就是巫云雨的儿子——承包了,这个驴操的,办了个制造避孕药的工厂,兼造假酒假老鼠药,人种的事不办一点。您闻闻,”他举起一只手,说,“您闻闻风里是什么味?”上官金童看到,在司马家大宅院那儿,高高地竖起一根铁皮的烟囱,碧绿的烟雾,绞动着喷出来。那股令人做呕的气味,就是绿烟的气味。“姥姥搬走了也好,”鹦鹉韩说,“要不非被这烟毒死不可。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没有阶级了,不讲斗争了,大家都两眼发红,直奔一个钱字!我在沙梁子那边,承包了二十亩荒地。小舅,我野心勃勃,准备建一个珍稀鸟类饲养场,十年之内,我要让全世界的珍稀鸟类,在我们高密东北乡安家,到了那时候,我有了钱,就不愁有势,我有钱有势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沙梁子上,为我的爹娘,塑两座最大的像……”鹦鹉韩被他的宏伟蓝图激动得眼冒蓝光,瘦弱的胸脯高高地、像骄傲的鸽子一样挺起来。上官金童看到,桥头附近的小摊贩们,都在做买卖的间隙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和指手划脚的鹦鹉韩。他再次自惭形秽,甚至后悔,在离开劳改农场之前,没到那个风骚女人魏金芝的剃头铺里去刮刮胡子剃剃头。

  接下来,鹦鹉韩掏出几张钞票,塞到上官金童手里。他说:“小舅,别嫌少,我现在是创业时期,手头紧张,另外,钱绳子攥在那个臭娘们手里,我不敢、也没办法对姥姥尽孝心,她老人家吐着血把我拉扯大,是千千万万个不容易,鹦鹉韩老掉了牙也不敢忘记,等我实现了计划,一定报答她老人家。”上官金童把那几张钞票塞回给鹦鹉韩,道:“鹦鹉,这钱,我不能要……”鹦鹉韩道:“小舅,您嫌少?”上官金童窘急地说:“不,不是……”鹦鹉韩把钞票又塞到金童汗水淋淋的手里,说:“瞧不起您这个没出息的外甥?”金童道:“我还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别人?你了不起,比起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舅舅,你实在是强多了……”鹦鹉韩道:“小舅,别人不了解您,我了解,上官家的人,都是龙生凤养,虎豹一样的良种,可惜没碰上好年代。小舅,瞧瞧您这相貌,活脱脱一个成吉思汗,早晚要发达,您先回去,跟姥姥亲热几天,然后,就到我的‘东方鸟类中心’来吧,上阵要靠亲兄弟,打仗还是父子兵!别看大金牙现在闹得欢,他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巫云雨这个土霸王一抻腿,大金牙马上就完蛋。”

  鹦鹉韩从水果摊子上,买了一串香蕉、十几个柑桔,用红色尼龙网兜装了,递给上官金童,要他带回去给姥姥。然后,两个人在混凝土大桥上分手。上官金童望着清亮的河水,鼻子一阵阵发酸。他在一个避人的地方,放下行李,下了河堤,捧着水,洗了洗脸上的尘土和灰垢。是的,他想,既然回来了,就得抖擞起精神来,干出点名堂来,为了上官家,为了母亲,也为了自己。

  他沿着记忆中的方位,来到发生过无数风流故事的上官家的旧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工地,一台推土机,正在拱着上官家旧屋的断壁残垣。他想起鹦鹉韩在公共汽车顶上曾说过,高密、平度、胶州三县,各割让出一部分,组成一个新市,新市的中心,必然地便设在了大栏镇,这里,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繁华的城市。不久,矗立在上官家旧址及旧址周围的,将是一座七层高的大楼,大栏市的政府,将在这栋楼里办公。

  街道已经拓宽,原先的粘土路面上,铺上了厚厚的碎石,路旁挖出了几米深的沟渠,沟边上,一群小工,正在滚动着粗大的水泥管子。教堂已被夷为平地,司马家的大门口,挂着‘华昌药业有限公司’的大牌子,几台破旧的卡车,停在教堂的遗址上。司马家风磨房的几十扇大磨盘,杂乱地堆放在路边的稀泥里,磨房的遗址上,一座圆柱形的建筑,正拔地而起。在混凝土搅拌机的隆隆声中,在熬沥清的大锅冒出的刺鼻黑烟中,他与一群群的勘测队员,一群群提着啤酒瓶子、喝得醉醺醺的建筑工人擦肩而过,终于从变成了一个大工地的村庄里走出来,走到了那条通往墨水河石桥去的胶泥小路上。

  当他走过墨水泥小桥、翻过墨水河南堤、望见高地上那座严肃的七层砖塔时,已是苍茫的黄昏时分。砖塔在火红的夕阳下熠熠生辉,塔缝里那些枯草,像燃烧的火苗一样。一群白鸽围绕着砖塔飞行。一缕洁白的、孤独的炊烟从塔前草屋上笔直地升起来。田野里一片寂静,身后建筑工地那儿的机器声显得格外清晰。上官金童感到脑袋像被抽空了一样,热辣辣的泪水流进了嘴里。

  他强忍着一阵急似一阵的心跳,向那圣洁的七层宝塔走去。他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扶着一根用用旧伞柄改成的拐杖,站在塔前,向这边张望着。他感到双腿沉得几乎拖不动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往外涌。母亲的白发与塔上的枯草一样,猛然间也变成了燃烧的火苗子。他哽咽着喊了一声,便扑到了母亲面前,跪下,脸贴在母亲凸出的大膝盖上。他感到自己像沉入了深深的水底,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物体的形状都不存在了,只有那种从记忆深处猛烈地泛起来的乳汁的味道,占据了他全部的感觉。
 
第四十七章

 回家之后,上官金童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节酸痛,后来就上吐下泻,吐出的和泻出的都是些像烂鱼肠子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扑鼻的恶臭。母亲花光了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请遍了高密东北乡地盘上的医生,又是打针,又是服药,但他的病毫无起色。八月里的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这一辈子,可把您给害苦了,现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头了……”


  上官鲁氏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金童,不许说这些混帐话!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只眼,还能看到前边的好日子哩,太阳亮堂堂的,花朵儿香喷喷的,还得往前奔呐,我的儿……”她鼓足了劲头说着话,但辛酸的泪水已经滴落到儿子瘦得骨节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说好听的也没用,”上官金童道,“才刚我又见到她了,她用一块膏药贴着太阳穴的枪眼,拿着一张紫颜色的纸,上边写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说她把结婚证开出来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闺女,”母亲含着眼泪,对着虚无的空间祷告着,“闺女,你死得凄凉,娘知道,娘早就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金童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闺女,他不欠你的,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也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个依靠,闺女啊,你通情达理,自古道,生死异路,各奔前程,你就饶了他吧,闺女,我这个瞎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在母亲的祝祷声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户那里,龙青萍赤裸着身体,铁乳房上长满了红锈。她放荡地叉开着双腿间,生着一簇圆溜溜的白蘑菇,细看时,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圆溜溜的东西,尽是小孩子的脑袋。脑袋虽小,五官俱全,都顶着几缕柔软的黄毛,高鼻蓝眼,薄薄的耳轮,像泡胀的黄豆褪下来的皮。小孩子们对着他齐声呼唤,声音细弱,但异常清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极了,闭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开来,满炕奔跑,最后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脸上,揪耳朵的,抠鼻孔的,扒眼皮的。他们一边折腾着,一边叫着爹。他尽管紧闭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龙青萍用一块砂纸打磨着乳房上的红锈,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她用忧郁的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一刻也不停止,那两只乳房,渐渐地就像刚从镟床上镟出来的钢铁部件一样,闪烁着崭新的、清冷的钢铁光辉。光辉聚焦在乳头上,形成两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看到窗台上点燃了一枝蜡烛,墙壁上还挂着油灯。在摇曳不定的光明里,他看到渐渐降低了的鹦鹉韩的愁苦的脸。“小舅,小舅,您这是怎么啦?”他听到鹦鹉韩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着,他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如山搬不动。烛光刺人,他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担保,”他听到鹦鹉韩说,“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书,像小舅这样的面相,注定了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

  母亲说:“鹦鹉,姥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说的,您这等于骂我嘛!”

  “鹦鹉,你交结的人多,去弄辆车,把你小舅拉到县医院里住院去吧。”

  “姥姥,没这个必要,咱这儿是地级市的架子,医院里的医生,技术水平比县医院的还高,既然连冷大夫都来看了,哪儿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协和医学院的高才生,还出过洋吃过洋面包。他说没治就是没治了。”

  母亲失望地说:“鹦鹉,别花言巧语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训了。”

  “总有一天,我要挣断这根铁锁链,姥姥,您等着看吧。这是二十元钱,姥姥,小舅想吃什么,您就买点什么给他吃吧。”

  “拿上你的钱,”他听到母亲说,“走吧,你小舅什么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还有您呐。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时候,政治上咱受压迫,经济上一贫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讨饭吃,踏遍了高密东北乡一万八千户的门槛。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像戳刀子一样,眼泪哗哗地流。咱那时见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会和那么个熊东西结婚。您说对不对,姥姥?不过,这种罪恶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为建设‘东方鸟类中心’申请的贷款,市长已经签了字,姥姥,这事能办成,还多亏了俺表姐,就是鲁胜利呀,她现在是咱大栏市工商银行的行长,年轻有为,说话算数,像铁板上砸钉子一样。对了,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姥姥,您别急,我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帮忙谁帮忙?她是上官家嫡亲的外甥,也是姥姥从小拉扯大的,我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么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门坐四个轮的,上席吃的,两条腿的是鸽子,四条腿的是王八,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腰的是大虾,浑身长刺的是海参,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鳄鱼蛋。什么鸡鸭猪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链子,说句难听的话,真像拴狗链子那么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钻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镯,眼镜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镜片,身上穿的是罗马时装,脖子上洒着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闻一鼻子让你终生难忘……”

  “鹦鹉,拿上你的钱,走吧!”母亲打断了鹦鹉的话,说,“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没那么大的福分,攀不上这样的富贵亲戚。”

  “姥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鹦鹉韩说,“我用地排子车,也能把俺小舅拉到医院去,但您不知道,现在这年头,一切都要看关系,我送去的病号和表姐送去的病号,差别大了去了。”

  “过去也这样,”母亲说,“你小舅的病,就这样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命大,怎么着都能活;他要命小呢,华陀扁鹊转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点走,别惹我心烦。”

  鹦鹉韩还想啰唆,母亲用拐棍愤怒地戳着地面,说:“鹦鹉,鹦鹉,你发发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钱,快些走了吧!”

  鹦鹉韩走了。上官金童在昏迷中,听到母亲在房子外边大声地嚎哭着。夜风吹着塔上的衰草,发出微弱的响声。后来他又听到,母亲在灶下点起火,一会儿工夫,煎熬中药的味道进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脑子窄得只剩下一条缝,那些中药的味道,像过筛子一样在这条窄缝里被条分缕析着。啊,这甜丝丝的是茅草根的味道,这苦涩的是败酱草味道,这酸溜溜的是九死还魂草的味道,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这辣乎乎的是苍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还有马齿苋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边莲的味道,桑树皮、牡丹皮和桃树上的风干桃子的味道……母亲仿佛把高密东北乡的中草药全部采来了,放在一个大锅里煎熬着。这混合着生命与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龙一样,冲刷着他脑子里的积垢,使他的思路渐渐开阔。他想起了室外那绿草葳蕤、百花烂漫的原野,和沼泽地里徜徉着的仙鹤。有一簇金黄色的野菊花,吸引着翅膀上沾着金粉的蜜蜂。他听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成熟的植物种籽落地的声音。

  母亲端着一盆药汁,用棉花蘸着,擦洗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有些难为情,母亲说:“儿呵,你活到一千岁,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孩子……”母亲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连他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夜风灌进房子,草药的香味愈加浓重。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这样干净过。此刻,他听到,母亲垒在房后边那道由几万只玻璃瓶子砌成的墙,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这些变幻莫测、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声音,使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想起了人类的刚刚能直立行走的祖先,仿佛看到他们用棍棒向猛兽发起攻击,心里充满对祖先的崇敬。他仿佛看到室外灿烂的星空,巨大的星球团团旋转,在天空中形成一个个无边无沿、摇曳着熊熊火焰的漩涡。他听到木星缓慢粗犷的声音,土星沉闷的、如同滚雷一样的声音,水星轻快的歌唱,火星明丽的嗓音,金星尖利刺耳的歌声。五大行星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与几万只酒瓶子在风中的呼啸混为一体,他沉静地进入梦乡,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睛时就嗅到一股新鲜的乳汁的味道。这味道与他吃过的母亲的乳汁、奶山羊的乳汁大不一样。他判断着这味道的源头时,多年前充当‘雪公子’替女人摸乳祈福时的感觉在心里发狂地泛滥起来。最让他反复思念着的竟是那天他摸过的最后一个乳房——香油店掌柜老金的独乳。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渴望着的就是老金那只独乳,和那乳房里旺盛的乳汁。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距离担当最后一任‘雪公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而那时的老金,正是一个为了改变成份而委屈下嫁给个眼方金的少妇,粗粗一算,独乳老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到了这把年龄的女人,奶子早就像面口袋一样,下垂到腰带上了,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优美的形态,并分泌出旺盛的乳汁泥?他绝望地想,感觉正在欺骗自己。

  母亲对他的精神好转感到欣慰,她说:“儿啊,你想吃点什么,娘去做。娘已经去村里找老金借了钱,改天,她派车拉走我们房后的酒瓶子抵债。”

  “老金她……”上官金童的心脏怦怦乱跳着,问,“她好吗?”

  母亲用左眼那残余的视力,困惑地望着儿子那局促不安的神情,她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说:“她现在,成了方圆百里最大的‘破烂王’了,家里有汽车,雇了五十个人,天天给她熔化废旧塑料和胶皮。钱是有了,只是她那男人不争气,她的名声也不好……娘是万不得已了,才去求她。她倒满爽快的……嗨,五十多岁了,竟神使鬼差地,又生出一个儿子来……”

  上官金童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踊跃坐起来,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上帝那仁慈的、通红的大脸。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他幸福地想着,而且分明地感觉到,老金正挺着她的独具只眼的乳房,快速地向这小屋逼近;而那赤裸的身子、用砂纸打磨着生锈乳房的龙青萍正在怅恨不已地退去。他用羞答答的、但却是非常坦率地态度说:“娘,她来了后,您能暂时地回避一下吗?”

  母亲怔了一下,很干脆地说:“我的儿,你是刚刚把勾命鬼打退了的人,娘还有什么不依你的呢!我这就走。”

  他激动不安地躺下了,躺下后他就沉浸在那生机勃勃的味道里。这味道不是从外界袭来,而是从他的记忆深处,猛烈地生发出来。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她那明显发了胖但依然不失润泽的脸。那两只黑眼睛还是像当年一样,水汪汪的,风骚地转动着,勾着男人的魂。她走得很急,简直可以用大步流星来形容。那只几乎没被岁月留下刻痕的乳房在花布衬衫里不安分地蹿动着。那只凸出来的暗红色的乳头因为蹿动和摩擦,正像小喷壶一样把蓝白色的乳汁喷射出来,把胸前的衣襟湿了碟子大的一片。渐渐地,从他心里漾出来的精神性的味道和老金乳房里涌出来的物质性的味道,像两只渴望着交尾的粉蝶,一点点地接近着,终于碰撞在一起,并迅速地合二为一。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与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老金已经站在了炕前。

  “兄弟,”她把身子探过来,抓住他的枯柴一般的手,泪水浸泡着黑石子般的眼睛,动情地说,“我的好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他的心被温暖的女人的柔情融化了。他仰起脖子,像初生的、尚未睁开眼睛的狗崽子一样,用焦灼的嘴唇拱动着她的前胸。她毫不犹豫地撩起衬衫,让那只灌满了浆汁的、像金黄色的哈密瓜一样的乳房垂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嘴在寻找乳头,乳头也在寻找他的嘴。当他颤栗着含住她、她颤栗着进入他的嘴巴时,两个人都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发出了迷狂的呻吟。他感到有十几股细细的、但却强劲有力的乳汁的细流射击着口腔,在咽喉处汇合成一股甜蜜的热流,灌注进他的连粘膜都呕出了的胃。同时她也感到,积蓄了几十年的对这想当年像瓷娃娃一样的美貌男孩的病态的迷恋,正源源不断地随着乳汁发泄出去。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

  他一直把她的乳袋吸干了,才像个孩子一样,叼着乳头,沉沉地睡着了。她温存地抚着他的脸,慢慢地把乳头拔出来。他的嘴翕动着,焦黄的脸上,洇出几片血色来。

  老金看到上官鲁氏站在门边,悲哀地望着自己。她从上官鲁氏久经风霜的脸上看到的不是谴责和妒忌,而是深深的自责和无限的感激。老金把独乳塞回衬衫,坚决地说:“大娘,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也是我终生渴望的,我跟他前生有缘。”

  上官鲁氏说:“他嫂子,既是前生缘,我就不言谢了。”

  老金掏出一卷钞票,说:“大娘,那天算错了,您这些瓶子,不止值那么几个钱。”

  上官鲁氏说:“他嫂子,就怕他方大哥知道后不高兴啊。”

  老金说:“他只要有酒喝,什么也可以不要。大娘,我现在也忙,每天只能来一次,我不在的时候,您就弄点稀的给他吃吧。”

  上官金童在独乳老金的哺育下,迅速地康复了。他像蛇一样,褪去了一层老皮,显出一层娇嫩的皮肤。连续两个月,他没进一口饭食,完全依靠着老金的乳汁维持生命,尽管他经常地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中,但一想到粗粝的食物,眼前便一阵漆黑,肠胃也跟着就痉挛起来。母亲因为他的大病不死而逐渐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地蹙起来。每天上午,他都站在房后那道能发出龙啸虎吟之声的瓶子墙前,像孩子企盼亲娘一样、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焦灼地、千遍万遍地遥望着那条从热火朝天的新兴城市那边延伸过来的荒原小路。他等得可真叫苦。

  有一天,他从凌晨等到黄昏,也没等到老金的踪影。他的腿站麻了,眼也望花了,便坐下了,背倚着那道瓶口迎着风的墙。黄昏的小北风,刮进粗细不等的瓶口,吹奏出凄凉的音乐,绝望的情绪攫住了他的心,他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

  母亲拄着拐杖站在沉沉的暮气里,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目光轻蔑地盯着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了他一阵子,便用拐棍笃笃地戳着地,转回到屋前去了。

  第二天上午,上官金童找了一把镰刀,提着一个筐子,往沟渠那边走去。早饭时他剥皮瞪眼一般吞食了两颗煮烂的红薯,现在他的胃绞痛着,喉咙里泛着酸水,他强忍着不呕吐,用鼻子追随着浓郁的薄荷草的味道。他记得供销社采购站收购过薄荷。当然他去割薄荷并不仅仅是为了挣点钱补贴家用,而是要借此摆脱对老金的乳房和乳汁的痴恋。从沟渠的半坡一直漫延到沟底,都是葳蕤的薄荷,清凉的气息令他的精神一爽,眼睛也似乎明亮了许多。他故意地深呼吸,以求把更多的薄荷气息吸进肺腑。然后他便挥动镰刀割起来。在劳改农场十五年,他学会了割草的技术,他的身后,很快便躺倒了一片叶片泛白、生着短短绒毛的薄荷棵子。

  他在沟的半坡上,发现了一个碗口粗的洞。他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却兴奋起来。他猜想这是个野兔的巢穴,他希望能逮住只野兔,为母亲改善一次生活。他把长长的镰柄探到窝里搅动着,听到里边发出扑扑腾腾的跳动声。他知道这不是空巢了。于是他攥紧镰刀守候在洞口。兔子抻头了,慢慢地露出生满长毛的嘴巴。他一镰劈下去,因为兔子的头及时缩回,他劈了个空。等到兔子又一次抻出头时,他感到镰刀的尖儿深深地扎入了它的脑壳中。他把镰刀猛地往外一拖,那只肥胖的野兔子便浑身哆嗦着躺在脚下了。刀尖从兔子的眼眶那儿,深深地扎了进去,一缕像丝线一样的血,沿着雪亮的刀刃渗出来,兔子的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狡诈地眯缝着。一阵冰凉的寒意突然袭来,他扔掉镰刀跳到沟畔上,四处张望着,好像要求人帮助的、闯了大祸的儿童。

  母亲其实早就站在他的身后了。她用苍老的声音问:“金童,你在干什么?”

  “娘……”他痛苦地说,“我,杀了一只兔子……啊,它真可怜,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砍它呢?”

  母亲用从没用过的严肃态度说:“金童,一转眼间,你四十二岁了,可你还是这样婆婆妈妈、粘粘糊糊的,前几天,娘不说你,现在,娘不得不说了。你要知道,娘不能跟你一辈子,娘死了后,你要自己顶家过日子,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上官金童厌恶地用土搓着溅到手掌上的兔血,母亲的批评让他脸上发烧,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你要去闯荡世界,干一点事情,哪怕是小事情。”母亲说。

  “娘,”他艾怨地说,“我能干什么呢?”

  “我的儿,”母亲说,“你听着,现在,你就像个男子汉一样,把这只兔子拎到墨水河边去,剥了它的皮,开了它的膛,洗净它的肉,煮熟了,孝敬你的娘,她已经半年没沾荤腥。剥皮开膛时,你可能下不去手,你会觉得残酷,可是,你一个大男人吸女人的乳汁不残酷吗?你要知道,乳汁就是女人的血。这种事儿,比杀一只兔子要残酷十倍。这样想,你就能下得去手,你就会觉得高兴,猎人打中猎物,绝不会因为断送了一条性命而难过,他只有高兴,因为他知道,世界上千千万万样的飞禽和走兽,都是耶和华造出来供人享用的,人是万物之主,人是万物之灵。”

  上官金童用力地点着头,胸中感到渐渐沉淀出一块坚硬的土地。原先那颗像浮在水面上的葫芦一样的心,似乎有了着落。

  母亲继续说:“老金为什么不来了,你知道吗?”

  他看着母亲的脸,说:“是您……”

  “是我!”母亲说,“是我去找了她。我不能眼看她把我的儿子毁掉。”

  “您……您怎么能这样做……”

  母亲不理他的话茬儿,继续说:“我对她说,他大嫂,你如果真爱我的儿子,可以跟他去睡觉,但是我不许你再给他奶吃了。”

  “是她的乳汁救了我的命!”上官金童尖利地喊叫起来,“如果不是她的奶,我已经死了,烂了,已经被蛆虫吃光了!”

  “我知道。我怎么会忘记是她救了你的命?”母亲用拐棍戳着土地,说,“几十年了,我一直犯胡涂,现在我明白了,与其养活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还不如让他死了!”

  “那么,”上官金童担忧地问,“她怎么说?”

  “这是个好样的女人,她说,‘大娘,回去告诉大兄弟,就说我老金的炕头上,永远都给他留着一个枕头。’”

  “可她是有丈夫的人……”上官金童脸色灰白地说。

  母亲用挑战的、发狂的声调说:“你给我有点出息吧,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去找她,我已经不需要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我要的是像司马库一样、像鸟儿韩一样能给我闯出祸来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
 
第四十八章

 他雄赳赳地跨过墨水河,遵照着母亲的指示,去找独乳老金,开始那种母亲帮他构思出的轰轰烈烈的男子汉生活。但他的勇气,在通往新兴城市的路途上,就像气门嘴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地泄光了。城中矗立起的镶贴着彩色马赛克的高楼大厦,在阳光下威武雄壮地蹲踞着,建筑工地上,起重机黄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预制件缓慢地移动,汽锤敲打钢铁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震动着他的耳膜,沙梁附近的高高的铁架子上,电焊的弧光比日光还强烈,白色的烟雾缭绕着铁塔,他的眼睛又飘忽不定起来。他根据母亲提供的路线,在当年曾经
枪毙过司马库的大湾子附近,找到了老金的废品收购站。他是沿着那条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走向废品收购站的。马路两边,有的楼已经造好,有的楼正在建造。司马库家的大院子已经荡然无存,那个‘华昌药业有限公司’自然也随之消失。几台挖土机正在那儿挖掘着深深的底槽沟,而教堂的原址上,矗立着一座七层的方方正正的新楼,楼房的外表刷成了金黄色,像一个满嘴金牙的暴发户。一行比绵羊还大的红字镶嵌在金黄色里,向人们炫耀着中国工商银行大栏市支行的势力和气派。楼前堆放着建筑垃圾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进口高级轿车,轿车是娇艳、富贵的朱红色,漆面亮得能照清人影。他看到有一个身穿黑色毛料西装、高领朱红色毛衣、敞开着的西装胸襟上别着一枚珠光闪烁的胸饰的、高耸的乳房使毛衣出现诱人的褶皱的、头发像一团牛粪、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额头彻底暴露、又光又亮、脸色白皙滋润得像羊脂美玉的、屁股轻巧地撅着、裤线像刀刃一样垂直着、穿双半高跟黑皮鞋的、带着茶色眼镜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的、嘴唇像刚吃过樱桃的鲜艳欲滴的、气度非凡的女人,挟着一个柔软的皮包,从轿车里钻出来,脚下巴巴地响着,冲向了那铝合金的旋转门,闪一下,便像幻梦一样消逝了。

  老金的废品收购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废品分门别类,酒瓶子垒成令人眼花缭乱的长城,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旧轮胎摞得重重叠叠,废旧塑料比房脊还高,破铜烂铁里,竟然有一门卸掉了轮子的榴弹大炮。几十个用毛巾捂着嘴巴的雇工,像蚂蚁一样忙碌着,有的在搬运轮胎,有的在分拣钢铁,有的在装车,有的在卸车。墙角上,用旧水车的还带着红色胶皮垫圈的铁链子,拴着一只黑毛大狼狗。这条狗比劳改农场里那些杂种狗要威严七倍。它的毛像打了发蜡一样。它的面前,摆着整只的烧鸡的咬了一半的猪蹄。看大门的人戗着一头狗毛似的乱发,双眼混浊,一脸皱纹,细细辨认,竟像原大栏公社武装部长的模样。院子里有一个熔化塑料的炉子,炉膛里燃着旧胶皮,半截铁皮烟囱里,冒着有些古怪气味的黑烟,一团团的颗粒状的烟尘,像灯心草一样在地上滚动。前来售卖破烂的小商贩簇拥着一台地磅,与司磅的老头儿争争吵吵。他认出了司磅的老头就是原大栏供销社的售货员栾平。一个花白头发的人骑着一辆三轮车进了院,他竟是原邮电支局的局长刘大官,一个神气极了的人物,现在,变成了老金的食堂管理员。他心里越来越怯,独乳老金家大业大,买卖兴隆,简直是一个资本家了。他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院子里发呆。但这时,在那栋简易的二层楼上,一扇大窗户被推开,独乳老金披着一件粉红色的大浴衣,一手挽着头发,一手对他挥动。“干儿,”他听到老金肆无忌惮地说,“上来!”

  他感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注意着自己,浑身像撒了一把麦糠似的。他低着头向楼房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腿很不得劲,当然更不得劲的是胳膊,是蜷起来呢还是舒展开?是插在裤兜里呢还是倒背在屁股后?当然,也可以像原蛟龙河农场场长小老杜一样,睡觉时都把双手卡在腰里,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小老杜手卡双臂胳膊肘子撑开着走路是因他有官职在身,可以用这种方式显摆架子,借以弥补他身矮体瘦的缺陷。上官金童算什么?我简直跟蛟龙河农场那几头阉割过的鲁西大黄牛一模一样,没性,没情,锥子扎在屁股上也顶多扭扭尾巴。是不是可以挥舞着双臂,奔跑着前进呢?不行,那是天真少年的把戏,我已四十二岁,按说是抱孙子的年龄了。他最后决定还是垂着胳膊、塌着肩膀、低着头,用劳改农场十五年中训练出的方式走路,像一条挨了两棍子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的,低着头但却要左顾右盼着,走得风快,贴着墙根,活像一个贼。当他到达楼梯口时,他听着老金在楼上咋呼着:“刘大官,刘大官,我的干儿来了,你给加两个菜!”院子里,酸溜溜的小曲不知从哪张嘴冒出来:“孩子要想长得强啊,拜上二十四个浪干娘啊……”

  他沿着用木板钉成的简易楼梯,战战兢兢地往上爬。他闻到楼梯上有一股浓郁的花露水的味道,羞怯地一抬头,看到老金叉开腿站在楼梯口,正在望着自己,用脂粉涂白了的大脸上挂着嘲弄人的微笑。他不由地停住了脚,手指甲掐着楼梯的钢管扶手,汗水把手掌的纹路鲜明的印在钢管上。

  “上来呀,干儿子!”她收起嘲弄的微笑,殷切地呼唤着。

  他硬着头皮又往上爬了几步,手脖子就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

  楼道里很暗。他的眼睛不习惯。他感到不是跟着她,而是被她的气味牵着,走进了一个妖精的洞穴。

  她推开一扇门,把他拉进去。房间里一片光明,地上铺着化纤地毯,墙上贴着壁纸,天花板上垂挂下几个用玻璃彩纸剪成的绣球。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办公桌,桌上笔筒里插着几只大毛笔。她笑着说:“都是装样子骗人的,我大字认不了一筐。”

  上官金童局促地站着,不敢正眼看她。她突然笑道:“天底下有这种事吗?有吗,没有,这是独一桩。”

  他抬头望着她,正碰上她放荡而多情的目光。她说:“儿子,别把眼珠子掉下来砸伤脚背,抬头看着我,抬头你是一只狼,低头便是一只羊!天底下独一桩的奇事,当娘的给儿子拉皮条。这老东西,亏她想得出来。你知道她怎么对我说?——‘他大嫂子’”老金惟妙惟肖地摹仿着上官鲁氏的腔调,“‘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喂他奶,只能救着他不死,可你不能喂他一辈子奶吧?’你娘说得对,老金俺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她拍着掩映在肥大浴衣里的那只独乳,说,“就算我打着滚浪,这宝贝也神气不了几天了。三十年前,你摸它的时候,用前几年流行的话说,那时它正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好时候,现在,它是‘过时的凤凰不如鸡’了。大兄弟,我是前世欠了你的,你也别管为什么,我也不想为什么,反正,俺这一身白肉,在文火上炖了三十年了,熟得透透的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上官金童痴迷地望着她的一峰独立的胸脯,贪婪地嗅着乳汁和乳房的味儿,对老金故意亮出来的肥胖的大腿视而不见。这时,院子里,那个司磅的小老头高声喊着:“掌柜的,有卖这个的,”他举着一捆电缆线,“要不要?”老金探身到窗外,不愉快地说:“问什么?收下!”她关上窗户,说:“妈的条腿,有敢卖的,难道我还不敢收?——你不要吃惊,这些来卖货的,十个里边有八个是贼,建筑工地上有什么,我就能收到什么。成箱的电焊条,没开包的电器、钢筋、水泥,啥都有。我呢,来者不拒,按废品价收,当成品价卖,转手牟取暴利。我知道,这买卖,迟早要砸锅,所以挣一块,就拿出五毛去喂那些混帐王八羔子,剩下的五毛,我可着劲儿花。实不相瞒,那些头头脑脑、体体面面的人物,一大半上过我的炕,我把他们当成什么,你知道吗?”上官金童困惑地摇摇头。“老金这一辈子,”她拍着胸脯说,“就靠着这只独奶子打天下,你那些混帐姐夫,什么司马库沙月亮,都叼着我的奶子睡过觉,但我对他们,没动过一点真情,这辈子让我魂牵梦想的,就是你这个狗杂种!你娘说,‘他嫂子,金童这辈子,除了跟那死尸有过那么一次,再没沾过女人,我捉摸着,这就是他的病根’。我说,大娘,您甭说了,老金这辈子,练的就是这一手,把您的儿子交给我吧,他就是块鼻涕,我也能把他炼成钢铁!”

  老金挑逗地撩开睡袍,里边竟然赤条条一丝不挂。白的雪白,黑的乌黑。上官金童汗流满面,软绵绵地坐在化纤地毯上。

  老金吃吃地笑着说:“吓着你了?干儿,别怕,女人身上,奶子是宝贝,但还有宝中之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起来,我好好拾掇拾掇你。”

  她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进她的卧室,卧室里大红大绿挂满墙,靠着窗户那半边,垒着一铺大炕,炕前却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她像对待不听话的小男孩一样,生吞活剥了他的衣裳。窗户明亮,院子里人来人往,上官金童学习着鸟儿韩的动作,双手捂在大腿间,蹲在地上,从一面顶天立地的大穿衣镜里,他看到了自己白惨惨的身体,丑陋极了,恶心极了。老金笑得腰都弯了,她的笑声那么年轻,那么放荡,像鸽子一样飞到院子里。她笑着说:“我的亲天老爷人家!这是练的哪家功夫?儿子,我不是老虎,咬不掉你的!”她踢了他一脚,说,“起来起来,洗澡去!”

  上官金童进入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老金开了灯,指着那粉红色的硬塑浴盆、磨沙水晶吊灯、墙上的凸花瓷砖、意大利咖啡色马桶、日本产电热水器,说:“都是当废品收购的,大栏镇的人,现在一半是贼。这是临时建的,没有热水供应,自己烧热水。”她指着围绕着浴盆的墙上那四个巨大的电热水器,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有十二个小时泡在热水里,前半辈子没洗过热水澡,后半辈子要补上。儿子,比起我,你更是穷命鬼,劳改农场里,没有热水澡可洗吧?”她说话的同时拧开了四个电热水器的水管,四个莲莲头里,同时喷出了温度适宜的水。哗哗的水声像急雨。雾气立刻弥漫了房间。她把他推进浴盆。热水淋着他的身体,他怪叫一声跑出来。老金把他推进去,说,“咬住牙,几分钟就适应了。”他咬牙坚持着,感到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皮肤像被无数根银针刺着,说痛不是痛,说麻不是麻,一种既痛苦又像幸福的滋味。他全身酥软,像一摊泥巴,沉重地瘫在浴盆里,水箭冲激着他的身体,好像打着一个与已无关的空壳。他看到,在朦胧的雾气里,老金把浴衣一抖,像一头大白猪,钻了进来。她的松软滑腻的身体压在他身上。雾气中散开了香味,她的手攥着一块草香扑鼻的香皂,往他的头上、脸上、全身各处涂抹着。一层层的泡味,全身的滑腻,他逆来顺受,由着他摆布,当她的乳头擦着他的肌肤时,他幸福得死去活来。两个人在泡沫里折腾着,他身上的泥垢一层层剥去,头发里、胡须里的杂物一把把地被清洗掉,但是他没能像个男人一样拥抱她,他只是很顺从地由着她搓,由着她捏。

  她把上官金童那套从劳改农场穿回来的破衣服扔到了窗外。她让他穿上了干净的内衣内裤,穿上了一套显然是早就预备好了的皮尔.卡丹西装,还在他的脖子上半生不熟地系上了一根金利来领带。她为他梳顺了头发,修剪了胡须,头发上涂上南韩发蜡,胡子上洒上了科隆香水,然后把他拖到穿衣镜前,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中西合壁的美貌男子站在他对面的镜子里。老金惊叹道:“我的个亲儿,活脱脱一个电影明星!”他的脸陡然红了。慌忙扭转身,他对自己的形象其实也赞叹不止。这哪里还是在蛟龙河农场偷食鸡蛋的上官金童?这哪里还是在劳改农场放牧牛羊的上官金童?

  老金把他按在炕前的沙发上,递给他一支烟,他摆手拒绝;倒给他一杯茶,他惶恐地接了。老金斜倚着炕头的一摞被子,毫不客气地劈着腿,把浴衣的上摆夹在大腿之间,她娴熟地抽着烟,吐着一个追着一个的烟圈儿。冲洗掉脸上的脂粉,便显出皱纹来,被廉价化妆品损害了的皮肤上留着一些黑斑。烟雾逼迫她眯起眼睛,这使她的眼睛周围满是皱纹。“你是我碰到的最老实的男人,”她眯着眼说,“也许我已经老成了一个丑八怪?”

  他受不了从她眼缝里射出来的扎人的目光,慌忙低下来,双手按着膝盖说:“不,不,你不老,也不丑,你是世间最好看的女人……”

  “我原本以为,你娘说的是谎话,”她有些沮丧地说,“没想到全是真的。”她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折身坐起来,道,“你跟那个女人的事,到底是真还是假?”

  他抻了抻被衬衫的硬领和领带弄得很不舒服的脖子,脸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双手搓着膝盖,他感到自己快要哭出声音来了。

  “好了,”她说,“我不过随便问问,你这个大笨蛋。”

  午饭时,她竟然邀请了十几个西装革履的头面人物来做陪。她拉着他的手,对那些人说:“看看我这个干儿子,像不像电影明星?”那些人都用聪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一个梳着油光光的大背头、手脖上带着一块故意把链子弄得吊儿浪当的名贵劳力士金表的、据老金介绍好像是什么委员会主任的中年男子,眨动着伶俐透顶的眼睛,猥亵地说:“老金,老金,你这是老牛吃嫩草!”

  “放你娘的屁!”老金骂道,“我这个干儿子是王母娘娘御座前的金童子,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哪像你们这群骚狗,见了女人就像蚊子见了血,宁肯冒着一巴掌被打得稀烂的危险也要上去叮一口!”

  “老金,老金,我们就是想叮你,”一个秃头男子说。他说话时腮上的肉不停地抽动着,使得他不得不经常地用手捂住腮帮子,避免嘴巴被抽歪,“你的肉香嘛!如果是一身臭肉,谁还去叮?!”

  “老金要学武则天啦,”一个瞪着两只金鱼眼、头发自然卷曲的精壮男子说,“养起小白脸来了。”

  “兴你们养二奶三奶,就不兴我……”老金打住话头,骂道,“都给我闭上臭嘴,当心我把你们那点下货给抖擞出来。”

  一个眉毛很重、面容清癯的男子,端着一杯酒,走到上官金童面前,说:“上官金童大哥,兄弟敬你一杯,祝你刑满归来。”

  上官金童被他揭了老底,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桌子下边去。

  “这是个大冤案!”老金愤愤不平地说,“金童兄弟是大老实人,绝对不会有那种事。”

  几个男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什么。然后他们站起来,轮番向上官金童敬酒。

  这是上官金童平生第一次喝酒,几杯灌下去,他就感到天旋地转,眼前这些人的脸,都像金黄色的葵花盘子一样,滴零零地旋转。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应该向眼前这些头面人物澄清一个问题。他端起酒杯站起来,说:“我跟她……干过……她的身体还没凉,……她还睁着眼笑着呢……”

  “真是个好样儿的男子汉!”他听到一个葵花盘子里传出这样的话,心里感到平静了许多,接着他便伏倒在满桌的鸡鸭鱼肉上。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老金的大炕上,老金也光着身子,倚着被子,端着葡萄酒杯,正在看一盘录相。这是上官金童第一次看到彩色电视——他在劳改农场场部里看过几眼黑白的电视机——黑白电视机已经令他惊叹不止,彩色电视更令他疑为梦境。尤其是出现在那彩色荧光屏上的,竟是光屁股男女在一起恣意狂欢的情景。沉重的犯罪感压低了他的头。他听到老金吃吃地低笑着说:“干儿,别装模做样了,抬起头来,好好看吧,看看人家是怎么弄的。”上官金童抬起头来,又看了几眼,他感到脊梁上凉飕飕的发冷。

  老金欠身关了录相,电视荧光屏上一片抖动的白点。她又关了电视,把身边的台灯压低了头,温暖柔和的黄色光线涂满四壁。淡蓝色的窗帘像一道静止的瀑布一直悬垂到炕席上。老金对着他微笑着,并用肥胖的脚丫撩拨着他。

  他的喉咙干渴得像一口枯井,上半身如火如荼,下半身却如一潭死水。他的眼睛像着火一样盯着老金那只座落在肚皮之上的肥大的乳房,它稍微有点偏左,如果不是右侧紧靠着腋窝那儿那只紧贴在皮肤上的、莲子般大小的乳头和乳头周围酒杯口大小的黑晕,标志着她也曾是个双乳的女人,那她简直就是一个医学的特例或物种学上的特例。那只独乳的乳头被男人们抻长了。它兴奋地抖动着,流出一些甜甜的液体,使它像一只挂着一层蜂蜜的亮晶晶的椰枣。与它相比较,其余一切都黯淡无光。他张着嘴拱上去,但老金一翻身避开了他的嘴巴。老金的身体做出淫荡的姿势逗引着他,他心烦得要命,扳着她柔软的肩膀试图翻转她。老金一翻身,独乳犹如惊鸿照影般一闪烁,又被她的身体遮住了。接下来进行的激烈搏斗,一个是为了吃奶,一个是不让他吃奶。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老金终于筋疲力尽地被他摆平了,他不顾一切地把头扎到她的怀里,深深地把她的乳头吸进口腔,那股贪婪的劲头儿,似乎要把她的整个乳房生吞掉一样。老金的乳头一被他叼住之后,就彻底地缴械投降了,她呻吟着,双手插到他蓬松的头发里,任凭着他把奶袋里的乳汁全部咂滋干净。

  上官金童吸光了她的乳汁,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心中火烧火燎着的老金使尽了全部的手段,也没能把这个鼾睡的老婴儿弄醒。

  第二天早晨,她疲倦地打着哈欠,恼怒地盯着上官金童。老金的保姆把她的孩子抱来,让她喂乳。金童看到那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在保姆的怀里,正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自己。老金揉着乳房,对保姆说:“抱走吧,去奶牛场订份牛奶给他吃。”

  保姆知趣地走了。老金低声骂道:“金童,你这个杂种,把我的奶头咂出血来了。”他抱歉地笑着,目光盯着她手中托着的宝贝,又像着了魔一般,慢慢地蹭上去。老金托着乳房便躲进了里屋。

  晚上,老金戴上了一个特制的帆布乳罩,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腰间扎上了一条武术师煞腰运气使用的缀满圆头铜钉的宽腰带,棉衣下摆被她用剪刀剪了,齐着臂部上沿,露出一圈棉花毛儿,她的下身一丝不挂,脚上却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皮鞋。上官金童一见她这身打扮,就感到有团火在肚子里刮刺刺地燃烧起来,激动的下体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嘭嘭地撞击着肚皮。她刚刚想摆一个发情母兽的姿势,但没等她把臂部翘起来,上官金童就像老虎捕食一样把她按在炕前的地毯上……

  两天之后,老金向她的全体雇员介绍了新任的总经理上官金童。他穿着熨贴平整的意大利西装,扎着绣花的鳄鱼牌丝绸领带,披着一件斯普法内最新驼色毛哔叽风衣,头上俏皮地斜戴着一顶梦巴黎咖啡色无檐小帽,双手卡腰,像一只刚从母鸡背上跳下来的大公鸡一样,疲倦地、但同时也是骄傲地面对着老金网罗的这批乌合之众。他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他使用的词汇和讲话的口吻跟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训斥犯人时几乎一样。他感觉到了人们眼睛里那种嫉恨的光芒。

  他在老金的带领下,跑遍了大栏市的每个角落,认识了一批与废品收购和出售业务有直接和间接关系的人。他学会了抽洋烟、喝洋酒、搓麻将,还学会了请客送礼偷税漏税,他甚至在聚龙宾馆的宴会厅里当着十几个客人的面,摸了服务小姐白嫩的手。小姐手一哆嗦,砸了一个杯子。他掏出一沓子钞票塞到服务小姐白制服的肚兜里,说:

  “小意思!”小姐嗲声嗲气地说:“谢谢啦!”

  每天夜里,他都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农夫,耕耘着老金肥沃的土地。他的莽撞和缺乏经验,让老金感受到一种特别新鲜的刺激,她的尖叫声经常把那些住在简易房里的困乏的雇工们从睡梦中惊醒。

  有一天晚上,一个独眼的老头歪着头走进了老金的卧房。上官金童打了一个寒颤,猛地把身前的老金推到炕角上。他手忙脚乱地扯过一条毛毯裹住了身体。他一眼就认出了,站在炕前的独眼老头就是人民公社时期当过生产队保管员的方金,他是老金的法定丈夫。

  老金盘腿坐在炕角,恼怒地问:“不是刚给了你一千元吗?”

  方金坐在炕前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吭吭地咳了一阵,把一口粘痰吐在华丽的波斯地毯上。他的独眼里射出能点燃香烟的仇恨光芒。他说:“我这次来不是要钱。”

  “不要钱你要什么?”老金愤怒地说。

  “我要你们的命!”方金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以惊人的、与他的衰老不相匹配的敏捷,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蹿到了炕上。

  上官金童怪叫一声,滚到了炕角,用毯子紧紧地裹住身体,四肢酥软,浑身不会动了。

  他惊恐地看到,方金手中那把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直逼自己的胸口。

  老金一个鲤鱼打挺,蹦到方金和上官金童之间,她用胸膛顶住了方金的刀尖,冷冷地说:“方金方金,你要不是大嫚养的私孩子,就先把我捅了吧!”

  方金龇牙咧嘴地骂道:“臭婊子,你这个臭裱子……”他嘴里骂得很凶,但握刀的手腕打起了哆嗦。

  老金道:“我不是婊子,婊子是靠这赚钱,我不但不赚,还倒贴!老娘是富婆开窑子,图个快活!”

  方金狭窄的小脸上滚动着水一样的波纹,下巴上的几根老鼠胡须挂着几滴清鼻涕,他尖利地叫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把尖刀刺向老金的乳房。老金豪爽地把胸脯一挺,那把刀子就落在了炕上。

  她一脚便把方金踹到了炕下。然后她解下武术师的腰带,脱下毛边短袄,解开帆布乳罩,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她放荡地拍着肚皮,拍出一些令上官金童心惊肝颤的声响,她高叫着,声音震动得窗帘布打哆嗦:“老棺材瓤子,你能吗?能就爬上来干,不能就别挡老娘的道,不能就滚你妈的蛋!”

  方金从炕前爬起来,呜呜地哭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弯着腰,看一眼老金那一身哆哆嗦嗦的白肉,他痛苦地捶着胸膛,哭着,骂着:“婊子,婊子,总有一天,老子要杀了你们……”

  方金跑了。

  卧室里恢复了安静。从木材加工厂那边,一阵一阵地传过来电锯的嗤嗤声,还有火车进站前的鸣笛声。而这时上官金童听到的,是院子里那道酒瓶子砌成的长城凄凉的呜咽声。老金四仰八叉地横陈在他的面前,他看到那只独乳丑陋地漶散在她的胸脯上,那个黑色的大奶头子,像一个干巴巴的海参。

  她冷冷地盯着他,说:“这样你能行吗?你不行,我知道。上官金童,你是抹不上墙的狗屎,扶不上树的死猫,你也给我,像那方金一样,滚你妈的蛋!”
 
第四十九章

 除了脑袋略微小一点之外,鹦鹉韩的老婆耿莲莲,其实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的身材尤其优美。修长的双腿、丰满但不臃肿的屁股、柔软得像弹簧一样的腰肢、瘦削的肩膀、发达的胸脯、挺拔的脖子——她的脑袋之下简直无可挑剔,这一切都是从她那个水蛇母亲那儿遗传来的。一想起她的母亲,上官金童就回忆起内战时期那个难忘的风雨磨房之夜。耿莲莲她母亲那颗小得像个扁平的铲子头一样的脑袋在淅淅沥沥的漏雨里、在雾蒙蒙的晨曦里大幅度地摇摆着,确实是三分像人七分像蛇。


  上官金童被独乳老金解雇后,在日渐繁华的大栏市的大街小巷上游荡。他感到无颜去见老母。他把老金发给的安抚金通过邮局汇给母亲,尽管排队汇款时间与跑到塔前房屋的时间相差无几,尽管母亲收到汇款单后还得到这个邮局来领取,尽管邮局当班的职员对他的行为感到大惑不解,但他还是坚持用这种方式把钱寄给了母亲。他游荡到沙梁子区时,发现了市文化局立在沙梁子上的两块碑。一块是纪念被还乡团活埋掉的七十七个死难者,一块是纪念与德国殖民者英勇斗争并光荣牺牲了的上官斗和司马大牙。碑文古奥难懂,看得他头昏眼花。一群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先围着纪念碑嘁嘁喳喳议论,然后簇拥在纪念碑周围照相。手捧相机拍摄的是一个姑娘,她穿着一条紧紧地箍着屁股和大腿的灰蓝色裤子,像喇叭花一样奓开的裤腿上沾满白色的沙土。裤子的膝盖那儿,像被疯狗咬了一口似的破了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她上穿一件金黄色高领大毛衣,这毛衣肥大得没了边,腋下就像黄牛的脖子一样吊儿浪当。乳房还是结结实实的没发酵的死面饽子,摘下来能砸破狗头。胸前还挂着一枚足有半斤重的毛泽东纪念章。那件金黄色毛衣外边,随随便便地套着一件由大大小小的口袋缀成的摄影背心。她撅着屁股,好像一匹正在拉屎的小马。“OK!”她说,“都别动,别动!”然后,她提着相机转着圈找人。她看到了正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的上官金童,当时他还穿着老金为他置办的行头。姑娘咕噜了一句疙疙瘩瘩的洋文。他听不懂,但他飞快地意识到姑娘把自己当成了洋人。他说:“姑娘,说中国话吧,我懂!”姑娘吃了一惊,好像在吃惊着他的带着浓重地方色彩的汉语。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竟然能说一嘴高密东北乡土话,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代替那姑娘思想着,竟连自己也感叹起来,如果真有一个外国人能说出一口高密东北乡土话该有多好!有哇!上官家的六女婿巴比特就是一个。还有,那个比巴比特更高一筹的马洛亚牧师。姑娘笑眯眯地说:“先生,帮我揿一下快门好吗?”上官金童被面前这个年轻活泼的姑娘感染,竟忘了自己的狼狈处境,他摹仿着电视上那些洋人,耸了一下肩膀,扮了一个鬼脸儿,这一切完成得自然而流畅。他接过相机,姑娘对他指点着机器上的按钮。他连声OK,并油然地说了几句俄语。这一着也很高明,姑娘颇感兴趣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跑到纪念碑前,攀附在她同伙的肩膀上。在取镜框里,他大动刀斧,把姑娘的同伙全部砍去,他让镜头里只留下这姑娘,别的他一概不顾,然后揿了快门,咔嚓!OK!几分钟后,他就孤零零地站在纪念碑旁,目送着那些年轻人的背影了。空气中留下青春勃发的气味,他贪婪地抽动鼻翼,口中苦涩,宛若咬过青柿子,舌头运转不灵,满肚子都是艾怨。那群青年人在树林子里亲嘴的情景使他不愉快,每人一张嘴,天天咀嚼死猫烂狗,脏不脏呀?他想,亲嘴绝对不如亲乳房,未来的女人,乳房会长在额头上,专供男人亲吻。额头上的乳房,是礼节性的乳房,应该给它涂上最美丽的颜色,在乳头的根部,可以挂上黄金璎珞,丝线流苏。胸部的乳房,也是一只,这是哺乳的器官,兼具审美的功能,可以考虑把母亲在沙月亮时代创造的那种挖洞挂帘式服装大加推广。胸襟上的洞要开得大小适中,要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帘子一定要用轻纱或薄绸,太透则一览无余缺少韵味,太不透则闭关锁国,影响情感交流和气味流通。那洞,一定要缀上花边,各种各样的花边。如果没有这些花边,未来的高密东北乡的胸有独乳的女人就会像连环画里那些古代的士卒和山大王手下的小喽罗一样滑稽。

  他手扶着纪念碑,陷入不可自拔的胡思乱想的淤泥中,如果没有他外甥媳妇耿莲莲的拯救,也许他就会像一只死鸟,枯萎在纪念碑的大理石基座上。

  耿莲莲骑着一辆草绿色的三轮摩托车,从繁华的市场街疾驰而来,她为什么要在纪念碑这儿停车,上官金童不得而知,他用羡慕的目光欣赏她的身体时,她犹豫地问:

  “你是上官金童舅舅吗?”

  上官金童用羞赧证实着自己的身份。

  她说:“我是鹦鹉韩的妻子耿莲莲。我知道,他把我糟蹋得不像样子了,好像我是个母老虎。”

  上官金童不置可否地点着头。

  耿莲莲道:“老金炒了您的鱿鱼?这没有什么,小舅,我今天就是专门来聘请您的,聘请您到我们的‘东方鸟类中心’工作,工资啦,待遇啦,一切都不须您开口,保您满意。”

  上官金童道:“我是个废物,我啥也不能干。”

  耿莲莲笑道:“我们给您安排了一份只有您才能干的工作。”上官金童还想谦虚地说几句什么,但耿莲莲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她说:“小舅,走吧,我沿着大街小巷跑了一天,就为了找你。”

  她把上官金童按坐在摩托车的偏挂斗里,那里边有只巨大的金刚鹦鹉,腿上拴着铁链条。它仇视地盯着上官金童,弯曲的大嘴张开,发出一声沙哑的怪叫。耿莲莲拍了鹦鹉一把,用两根灵巧的手指一拨,便解放了它的腿。她说:“老黄,老黄,飞回去吧,告诉掌柜的,舅舅随后就到。”

  那只金刚鹦鹉笨拙地跳到挂斗边缘上,然后又跳到沙地上。它像个小男孩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前跑,在跑动中展开僵硬的翅膀,忽扇着。终于,它飞了起来。飞到十几米高时,它折回头,绕着地下的摩托车兜圈子。耿莲莲仰脸喊道:“老黄,快回去,别捣蛋,回去喂你开心果儿!”金刚鹦鹉愉快地鸣叫着,擦着林梢,往南飞去了。

  耿莲莲的身体耸动,发动着机器。她骗腿上车,手在车把上一转,摩托车便跌跌撞撞地跑起来。迎面而来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也吹拂着上官金童头上的乱毛。车子沿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飞快地接近了沼泽地。

  “东方鸟类中心”用铁丝网在沼泽地边缘上圈出了足有二百亩土地。大门口修建得富丽堂皇,好像一座大牌坊。门口站着两个斜披武装带、腰挂玩具手枪的保安队员。耿莲莲的摩托车驶过时,保安队员立正敬礼,他们的动作标准得过了头,看起来显得虚假做作。

  一进大门,便是一座用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假山前有一个喷水池,池中立着几只跟真的仙鹤一模一样的但却一动也不动的假仙鹤。那只早巳飞回来了的金刚鹦鹉蹲在池边喝水。见到耿莲莲归来,它摇摇摆摆地离开水池,跟在她的身后。

  打扮得像个马戏团小丑一样的鹦鹉韩,戴着雪白的手套从一间门口悬挂着串珠门帘的大屋子里跑出来,他说:“小舅,总算把你请来了。我早就说过的,只要我混出点模样来,就要开始报恩了。”他挥舞着手中那根银光闪闪的小棒,说,“天大地大,不如姥姥的恩情大;所以,我的第一个报恩对象,便是姥姥。给姥姥送去一麻袋猪肉,姥姥不会高兴。给姥姥送去一根金拐杖,姥姥也未必高兴。但给小舅安排个最好的工作,姥姥一定高兴。”

  “行了,你别罗唆了,”耿莲莲用非常明确的领导对下属的口吻说,“那只鹩哥驯得怎么样了?你可是向我打过包票的!”

  “放心吧,夫人!”鹦鹉韩摹仿着小丑的动作。一躬到地,说,“我保证让它会唱十首歌曲、还要让它像最优秀的播音员一样,用标准的普通话,向来宾致欢迎词。”

  耿莲莲说:“小舅,我先带你参观一下吧,然后我们再谈工作。”

  上官金童跟随着耿莲蓬,参观了孔雀饲养场,上千只孔雀,拖着疲倦不堪的腿,在尼龙网罩起来的沙地上,麻木不仁地蹒跚着。几只白色的雄孔雀,见到耿莲莲,便献媚地开了屏。它们的尾羽稀少,开屏后便显露出青紫的屁股。几个穿高腰胶皮靴子的女工,扯着自来水管子、正在冲洗孔雀宿舍的水泥地面。孔雀场的气味,与当年留在他记忆里的蛟龙河农场养鸡场的气味一样。他偷看了一眼耿莲蓬,耿莲莲也正在看他。他尴尬地问:“有狐狸吗?”耿莲莲道:“沼泽地里有,但它们从没来这里骚扰过。”

  “这么多的孔雀,干什么用呢?”上官金童问。

  “我们每年都向全国各地的动物园赠送一些,主要的,还是用做肉食。”她说,“根据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孔雀肉能舒筋活血,保肝养肺。根据最新研究证明,孔雀肉里含有二十八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还有三十多种微量元素,孔雀肉味鲜美,什么鸡肉、鸽肉、鸭肉,都无法跟孔雀肉相比。最重要的是、孔雀肉能滋阴壮阳……”她笑眯眯地盯着上官金童问,“小舅,你跟着老金去赴过那么多宴会,难道竟没吃过我们‘东方鸟类中心’的孔雀肉?这好办,我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厨师,做得一手绝活就是‘八宝葫芦孔雀’,明天,我就让你尝尝这道美味佳肴。孔雀胆是名贵药品,以前说孔雀胆有剧毒,纯属污蔑,其实,孔雀胆能滋阴壮阳,祛风湿,明眼目。我的眼睛为什么炯炯有神,就因为我每天临睡前喝一杯孔雀胆酒。”一只雄孔雀走到丝网边缘,歪着头,打量着网外的人。它突然把高桃着一簇翎毛的脑袋从网眼里伸出来,啄了一下上官金童的裤腿。耿莲莲伸手抓住雄孔雀的细脖子,并把另一只手,从上边的网眼伸进去,从它的满屁股斑谰多彩的翎毛中,挑选了一根最粗壮的、色彩最绚丽的,捏住根部,猛地拔下来。她一松手,雄孔雀便痛苦地鸣叫着跑开了。它飞到木架上,一会儿抖擞着屁股开屏,一会儿弯着脖子,用嘴巴去啄那被拔掉了羽毛的痛处。耿莲莲把那根漂亮的羽毛送给上官金童,说:“在东南亚某些地区,人们把孔雀毛献给最尊贵的朋友。”上官金童仔细地观看着那由一根根扁平的小毛羽构成的美丽的图案,说:“它会不会痛死呢?

  ”耿莲莲道:“怪不得鹦鹉韩说您是菩萨心肠,果然不假。我不是孔雀,不知道它痛还是不痛。但这孔雀翎是我们鸟类中心的一大收入,我们每年都得从活孔雀身上拔毛,只有活拔下来的毛,才有精神。我们不但要拔孔雀翎,还要拔野鸡的翎子,这翎子,只有活着拔下来,才能给京剧演员做行头。”

  他跟随着她,又看了鹦鹉饲养场,在一所高大的房子里,层层叠叠着数千只铁笼子,每只笼中就是一个鹦鹉家庭。数万只鹦鹉的鸣叫声,让人心神不宁,仿佛随时就会有大祸降临一样。鹦鹉饲养员穿着蓝工作服,耳朵里堵着棉花。如果不堵棉花,她们的精神就会混乱。“这是一种具有广阔的市场潜力的观赏鸟,”她说,“当然也可以食用,大栏市的官员们都是些食物冒险家,他们大大地拓宽了人类的食物领域,过去,许多被传统观念认为有毒、不洁、不能吃的东西,都被这批冒险家征服了。过去,人们认为癞蛤蟆不能吃,其实癞蛤蟆肉味鲜美,远远胜过青蛙。市劳动局下属的五一宾馆,上个月就推出一道名菜,‘癞蛤蟆吃到天鹅肉’,菜的主要配料是:新鲜的去皮癞蛤蟆七只,扒去内脏的天鹅—只。将七只癞蛤蟆塞到天鹅肚子里,文火烘烤。这道菜公然违背了国家的动物资源保护法,最近,他们只好用家鹅来代替天鹅。其实,对野生的珍稀鸟类,最好的保护方法是变野生为家养。譬如孔雀,在我们这里,已经跟肉食鸡差不多了。”

  他跟着她参观了丹顶鹤饲养场、黑鹳饲养场、火鸡锦鸡饲养场、鸳鸯饲养场……她说,“东方鸟类中心”担负着两个使命,一是搜集世界各地濒临灭绝的珍稀鸟类,用人工饲养法繁殖它们的后代,改变它们的“物以稀为贵”的状况。二是为世界各地的人们提供食物,满足他们喜欢猎奇的口腔。她说,你那个外甥,是个鸟类专家,他能根据鸟类的叫声,准确地猜到鸟类的心情。他是精通鸟语的人。他能训练被传统观念认为是嘴笨舌拙的鸟儿说话。乌鸦,笨不笨呢?只会呱呱乱叫,似乎是够笨的了,可是,在他的调教下,一只乌鸦竟能朗诵儿歌。但是他缺乏经济头脑,把“东方鸟类中心”搞得负债累累,我接任总经理后最艰巨的任务就是要扭亏为盈。我的唯一办法是,让一切鸟儿变成盘中的菜肴,买一对鹦鹉观赏,只要饲养方法得当,十年也不会死亡。但吃掉一对鹦鹉,二十四小时内便可消化干净。人的嘴是最广阔的市场,而且随着经济的发达,物质的丰富,人们的嘴早已不满足于一般的食物,鸡鸭鱼肉,早已被人们吃腻。当然,这是一小部分人,这一部分人是吃饭自己不掏钱的。我们的“东方鸟类中心”就是要赚这些人的钱。一对孔雀,价值一千二百元,老百姓吃得起吗?

  他们吃不起的,但那些人吃得起。我去年到广东考察,发现一个农民,办了一个鳄鱼养殖场,扬子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在他那儿,国家的保护令是他提高鳄鱼售价的砝码。你想吃扬子鳄吗?对不起,这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身价自然不凡。吃得起的,不在乎钱;吃不起的,再便宜他也不要。扬子鳄,按厘米出售,买一条吧,从头量到尾,—百四十厘米,一厘米八十元,对不起,这条扬子鳄,价值一万一千二百元,优惠一下啦,老熟人嘛,赔血本啦,一万元,拿走吧。鳄鱼宴上,尽是些手握印把子的人啦,还有他们的情人们啦。很难说这鳄鱼肉就比鲤鱼肉好吃,但鲤鱼人人都能吃,鳄鱼,扬子鳄,就不是人人都能吃到了。等你老了时,可以骄傲地对子孙说,爷爷年轻时,吃过一次扬子鳄,是一个大老板请客。那养鳄鱼的农民,自然是发大了。我想,咱们的思想应该再解放一点,不能仅仅满足于饲养国内的珍稀鸟类,还要饲养地球上能够找到的珍稀鸟类,到二千年的时候,我的计划是,把这片沼泽地,全部圈起来,建成世界上最大的鸟类天堂、鸟的博览馆,到时候我们鸟类中心将成为大栏市最重要的风景,吸引旅游者,吸引投资者,吸引美食家。她说,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那么,”上官金童问,“我能干点什么呢?”

  耿莲莲道:“小舅,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聘任,出任‘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经理。”

  新任的“东方鸟类中心”公关部经理上官金童,被耿莲莲送到桑那浴中心洗了十天桑拿浴,接受了泰国女郎的按摩,又去美容美发中心做了十次面部按摩和面膜护理。他感到身心通泰,犹如脱胎换骨。耿莲莲不惜血本,为他购买了最时髦的服装,撒了一身夏奈尔香水,并派了一个小姐专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这些挥金如土的消费,令上官金童惴惴不安。耿莲莲不给他分派具体工作,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灌输各种鸟类的知识,并陪着他参观“东方鸟类中心”发展蓝图模型展室。使他坚定不移地认为,“东方鸟类中心”的未来,就是大栏市的未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上官金童躺在豪华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总结了自己的前半生,感到在“东方鸟类中心”享受到的,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这个小头的精明女人,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他摸着胸前和腋下逐渐累积起来的脂肪,朦朦胧胧入睡。他梦到自己长了一身孔雀毛,尾羽展开,像一面华丽的墙壁,千万个彩色的斑点,在羽毛的墙壁上抖动。突然,耿莲莲带着几个面相凶恶的女人,前来拔他的尾羽,说是要将他的尾羽,献给从远方归来的尊贵朋友。他用嘹唳的孔雀语言,对她们提出抗议。耿莲莲说,小舅,不让拔毛,我养你干什么?她的质问无可辩驳。不但适用于孔雀,同样适用于人。于是他只好乖乖地翘起屁股,等待着她们拔毛。他感到屁股上和两条大腿内侧,像有凉飕飕的小风掠过,皮肤绷得紧紧的,钢针也扎不进去。耿莲莲在一个铜盆里,认真地洗着手,用散发着檀香味儿的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末了,还让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工,用长嘴大铜壶,倒着水为她冲洗。拔吧,他想说,好外甥媳妇,你别慢条斯理地折磨人了。你知不知道,对于一只被绑在屠床上的羊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那捅进心脏的一刀,而是看着屠夫在一旁磨刀,—边磨,一边用指甲去试刀刃的锋利程度。耿莲蓬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拍打着他的屁股,说:放松!放松!小舅,你怎么也学起那杀人恶魔司马库来了?

  那家伙,临死前还往胡子上运气,让剃头匠崩坏了刀刃子。这种事儿,她这个后起之辈如何能知道呢?司马库崩坏剃头匠刀刃子的事,不过是个传说。关于司马库的传说,多得能拉一汽车。传说枪毙他的时候,子弹打在他的额头上,竟然乱纷纷地反弹回去。那气功练得,真像高密东北乡早年的义和拳大师兄樊金标一样,刀枪不入。后来他看见河堤上的亲儿子司马粮,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县公安局的神枪刽子手趁着这机会,把一梭子弹打进他嘴里,才结束了他的生命。冤枉,外甥媳妇,上官金童说,我没有运气,我是害怕。你怕什么?她轻蔑地说,拔你根毛你都这样,要是骟掉你个蛋子呢?那你还不得先休了克?我的天!上官金童想:怪不得鹦鹉韩叫哭连天,这娘们,是够厉害的,连打个比方都动刀动枪的,当年蛟龙河农场的女兽医小董号称“辣椒手”,但她为畜力运输队那匹小公骡做去势手术时,只切出了四个睾丸她就扔掉柳叶刀逃走了。那匹小公骡生了一嘟噜睾丸,像一窝木瓜似的。剩下的手术只好由老邓完成了。一句歇后语至今还在大栏市的部分民众口里使用着:小董骟骡子—不利不索。耿莲莲握住了他尾巴上那几根最华丽的、像芦苇一样粗的羽毛,猛地往外一拽——上官金童大叫一声,醒了。满头都是冷汗。尾骨那儿,好像在隐隐作痛。这一夜,他再也没能入睡。他倾听着沼泽地里鸟儿们打架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并运用了在劳改农场跟犯人们学会的圆梦方法,为自己圆梦。

  天亮之后,耿莲莲请他去她的办公室共进早餐,享受了这一殊荣的,还有她的丈夫驯鸟大师鹦鹉韩。他一进门,就受到了蹲在金属架上的黑八哥的问候,“你好!你好!”黑八哥抖擞着羽毛,嗲声嗲气地“说”着。他十分怀疑这声音的真实性,转着圈儿寻找发声源。黑八哥却“说”:“上官金童!上官金童!”鸟儿的问侯,真令他惊喜无比。他对它点点头,说:“你好!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呢?”黑八哥抖擞着尾巴“说”:“混蛋!混蛋!”耿莲莲说:“鹦鹉韩,听听吧,这就是你驯出来的宝鸟!”鹦鹉韩扇了那黑八哥一巴掌,骂道:“混蛋!”黑八哥昏头胀脑地“说”:“混蛋!混蛋!”鹦鹉韩尴尬地对耿莲莲说:“他妈的,这鸟儿,你说怪不怪吧,就跟小孩子一模一样,教他句正经话儿,十遍八遍也学不会,可是骂人的脏话,不用教就会了!”

  耿莲莲用新鲜的牛奶和煎得半熟的鸵鸟蛋招待上官金童。她吃得像鸟很少。上官金童吃得像猪很多。她喝着香气扑鼻的“鸟巢”牌咖啡,说:“小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您出马攻关的时候了。”

  上官金童吃了一惊,竞连连打起嗝来。他断断续续地说:“呃,我能,干什么,呃……”

  耿莲莲对他的打嗝表示出明显的厌恶,她用灰白的眼睛冷酷地盯着他的嘴巴。因为冷酷,她那两只原本是美丽温柔的灰眼睛,突然间变得极为可怕,令他想起了她的娘,令他想起了沼泽地里那些能囫囵个儿吞掉大雁的蟒蛇。他的嗝逆,被这一吓,立刻就止住了。

  “你太能干点什么了!”她的蛇样的眼睛里射出了人眼的温存光辉,因此她的眼睛也就美丽动人了,她说,“小舅,要实现我们构想的宏伟蓝图,主要靠什么?不说你也明白,靠钱。进桑拿浴塘子要钱,请那些温柔的、胸脯发达的泰国女人按摩你的脊梁要钱,刚才你们吃这只鸵鸟蛋,知道要多少钱吗?——她伸出五个指头——五十?五百?——五千元!一行一动都要钱,‘东方鸟类中心’要发展,更要钱。我们需要的钱,不是十万八万,也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而是要千万,万万!这就需要政府支持,银行贷款,银行是政府的,银行行长要听市长的,市长听谁的?”

  她微笑着对上官金童说:“小舅,市长听您的!”

  上官金童被她一句话吓得又连连打起嗝来。

  耿莲莲说:“小舅小舅莫要慌,听我慢慢对您讲,新任大栏市长不是别人,正是您的启蒙老师纪琼枝!据可靠消息讲,她一到任,打听的第一个人就是您,小舅,您想想看,几十年了,她还想着您,这是多么深的情分!”

  “我去找她,就说,纪老师,我是上官金童,请您给我外甥媳妇的鸟中心贷款一亿元?”上官金童说。

  耿莲莲放声大笑着站起来,她没大没小地拍着上官金童的肩膀说:“傻舅舅,我的个傻舅舅,您可真是个大老实人!听我慢慢对您说。”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像鹦鹉韩训练鸟儿一样,耿莲莲不分昼夜地训练着上官金童,教会了他许多讨大权在握的独身女人欢心的动作和话语。在纪琼枝生日的前一天,在耿莲莲的卧室里,进行了临战前的彩排,耿莲莲披着一件洁白的睡衣,抽着摩尔香烟,端着高脚葡萄酒杯,床头摆着春药瓶子,足蹬一双绣花拖鞋,扮演纪琼枝纪市长。上官金童穿着笔挺的西装,脖子上和腋窝里洒满了巴黎香水,怀抱着一大束孔雀尾翎,手提着一只刚刚驯出来的鹦鹉,轻轻地推开了包着皮革的卧室门——

  一开门他就被纪琼枝的威严派头吓懵了。她根本没像耿莲莲那样穿着宽松服大的睡袍,让酥胸半遮半掩。她穿着一件男式旧军装,连风纪扣的领子也扣得紧紧的。她也根本没抽摩尔香烟,没端葡萄酒杯,更没有床头柜上的春药瓶。她根本没坐在卧室里接见他。她叼着一个斯大林式的大烟斗,抽着臭哄哄的莫合烟,用一个像小桶那么大的、搪瓷脱落的、上面残留着蛟龙河农场字样的大缸子咕咕咚咚地灌着茶水,她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穿着尼龙袜子的臭脚高高地搁在办公桌上。她正在读一份油印材料,上官金童一进门,她把材料一扔,骂道:“混蛋,这群臭虫!”上官金童吓得双腿打软,差点跪在地上。她收回双腿,趿拉着鞋子,说:“上官金童,来来来,不要怕,我不是骂你!”

  按照耿莲莲的教导,上官金童应该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用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市长的酥胸,盯得时间不能过长,大约十秒钟,过长了显得心术不正,过短了显得不够亲近。然后,就说:“亲爱的纪老师,还记得您那个没出息的学生吗?”

  但没容他张口纪琼枝就点出了他的名字,并且用那两只英姿不减当年的眼睛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看得他浑身刺痒,恨不得扔下手中的东西逃跑。她抽动着鼻翼,嘲讽地问:“耿莲莲给你洒上了多少香水?”

  她起身推开了一扇窗户,让清冷的晚风灌了进来,远处,高高的铁架上的电焊火花像节日的礼花一样灿烂夺目。她说:“坐下吧,我这里可没有什么招待你。要不,喝杯水吧,”她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断了把的茶杯,看了看杯底的污垢,说,“算了吧,太脏了,我也懒得去涮了,老了,年龄不饶人了,跑了一天,双脚胀得像发面馒头一样。”

  当她提起自己的年龄,说自己老了的时候,小舅,你千万记住,不要说她老,即便她老得像一根干丝瓜,您也要说——他鹦鹉学舌般地背诵着耿莲莲亲口教给他的话:“老师,您除了稍微地丰满了一点点,其余的,都跟几十年前您教我们唱歌时一模—样。您看上去,顶多也就有二十七八岁,发着狠说,您也超不过三十岁!”

  纪琼枝一阵冷笑,说:“这都是耿莲莲教给你的吧?”

  他红着脸说:“是。”

  纪琼枝道:“上官金童,教的曲唱不得!这套拍马屁的把戏,用在我身上,是百分之一百的无用。什么我还不到三十岁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啦,放屁!老不老,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头发,花白了;眼睛,昏花了;牙齿,松动了;皮肤,松弛了;还有许多,那就说不出口了。那些人,当面奉承我,一转眼,嘴里就骂,嘴里不敢骂,心里也在骂:这个老不死的!这个老妖婆子!看在你还坦率这一点上,今天我饶了你,要不,我马上就把你轰出去!坐下坐下,别站着。”

  上官金童把那束孔雀翎毛献给纪琼枝。说:“纪老师,这是耿莲莲让我送给您的,她说,献孔雀翎的时候,小舅,您一定要说,老师,在您生日前夕,将这五十五根孔雀翎献给您,祝老师像孔雀一样美丽。”“又是放屁,”纪琼枝说,“雄孔雀才美丽,雌孔雀,比老母鸡还丑。你把这些鸟毛给她带回去。那是什么,是会说话的鹦鹉吧?”她指着用红绸布罩着的鸟笼说,“打开我看看。”上官金童揭开红绸幔子,拍了拍鸟笼,那只睡眼惺松的鹦鹉,抖了抖翅膀,恼怒地说:“你好!你好!纪老师,你好!”纪琼枝一拍鸟笼,吓得那只鹦鹉上蹿下跳,华丽的羽毛碰撞着铁笼,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纪琼枝叹息一声,说,“好个屁!一点也不好。”

  她装上一斗烟,像个没牙的老头一样,巴嗒巴嗒抽着,说:“鸟儿韩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耿莲莲派你来干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想请您去参观‘东方鸟类中心。”

  “这不是她的真正目的,”纪琼枝端起大茶缸子,灌了一口水,她把缸子沉重地放在桌子上,说,“她的真正目的是贷款!”
 
第五十章

  纪琼枝给了上官金童很大面子。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日子里,她率领着大栏市政府的主要官员,并且特邀了建设银行、工商银行、人民银行、农业银行的行长们去考察“东方鸟类中心”。英姿飒爽的鲁胜利这天打扮得朴素无华,但明眼人还是能够看出,这朴素无华更是一种刻意的化妆,她那些看似朴素的服装,都是价格昂贵的进口名牌。

  四十多辆名牌轿车,停在“东方鸟类中心”的大门前。大门口特意挂上了两盏直径三米
的大红宫灯,宫灯里装进去一百多只歌喉婉转的云雀。在鹦鹉韩的训练下,云雀们一听到轿车马达的轰鸣便会放声歌唱。被鹦鹉韩精心调教过的云雀把两个大宫灯唱得颤颤悠悠,简直是美妙绝伦,令人留连忘返。大门的穹窿上,鹦鹉韩施展魔法,让金丝燕垒筑了七十多个窝。门旁竖着一块木牌子,上面标着金丝燕的英文名称,和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文中特别提出,这些雪白透明的燕窝,是著名的滋补品,一只燕窝,价值人民币三千元。这天,在鸟类中心的树丛里,耿莲莲让人秘密安装上了几百只电喇叭,电喇叭里播放看悦耳动听的鸟语磁带。一进大门的假山前,摆着四块大牌子,大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鸟语花响。起初人们以为“响”字是个别字,但马上就意识到这“响”字实在是用得妙。‘东方鸟类中心”一片鸟声,好像那些花朵儿也在振羽歌唱。一群训练有素的野鸡在院子里跳起迎宾舞,它们时而交颈搂抱,时而飞快旋转,一行一动,都准确地合着音乐的节拍。这哪里是群野鸡?这是一群绅士(为了美观,鹦鹉韩只训练雄野鸡)

  ,一群具有花花公子派头的绅士。这是真正的翩翩起舞,野鸡身上绚丽多彩的羽毛让参观者眼花缭乱。在耿莲莲和上官金童的引导下,参观者步入了鸟类表演大厅。鹦鹉韩身穿绣着大红花朵的礼服,手持指挥棒严阵以待。贵宾一进门,服务小姐拉下电闸,顿时华灯齐放,迎着门的一根横杆上,二十只虎皮鹦鹉齐声欢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参观者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紧接着,飞出一群黄雀,它们各叼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简,落到每个参观者的手上。参观者接到纸简,打开来看,纸简上写着:欢迎首长莅临指导请多提宝贵意见!参观者们啧啧称奇。下一个节目,两只穿着小红褂子、戴着小绿帽子的八哥鸟儿,摇摇摆摆地走到舞台上的麦克风边,娇滴滴地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好!——这只八哥说完一句,旁边那只八哥就用流利的英语翻译一遍。——欢迎你们光临“东方鸟类中心”请多提宝贵意见——英语翻译。市外贸局精通英语的局长说:标准牛津音——接下来,请欣赏女声独唱《妇女解放歌》,演唱者:鹩哥。一只身穿紫红色连衣裙的鹩哥,抻头探脑地走到麦克风前,对着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让人们看到了它脑后那两块鲜黄色的肉质垂片。它说:今天,我唱一支历史歌曲,我把这支歌,献给尊敬的纪市长,请大家一起欣赏,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谢谢!它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再次让参观者看到了它脑后的肉质垂片。这时,蹦出了十只金丝雀,它们组成了一个音色优美的小乐队,演奏起歌子的过门。鹩哥身体晃动着,顿喉歌唱:

  旧社会,好比是,黑格咙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

  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最呀么最底层。

  新社会,好比是,亮格咙咚的日头放光明,妇女解

  放翻了身,翻呀么翻了身。

  参观者热烈鼓掌。耿莲莲和上官金童偷偷观察看纪琼枝的表情。她面孔平静,既不鼓掌,也不叫好。耿莲莲心里发毛,悄悄地戳了一下上官金童,低声问:“老太太是什么意思?”上官金童摇摇头。

  耿莲莲清清嗓子,说:“接下来请各位首长到餐厅用餐,我们‘东方鸟类公司’创建不久,财力有限,没什么好吃的,我们准备了一个‘百鸟宴’,请各位品尝。

  两只报幕的八哥又跑到麦克风前边,齐声朗诵着:百鸟宴,百鸟宴,珍馐美味数不完。要吃大的有鸵鸟。要吃小的有蜂鸟。绿头鸭,蓝马鸡。丹顶鹤,长尾雉。旗翼夜鹰座山雕。大鸨,朱鹮,蜡嘴雀。鸳鸯,鹈鹕,相思鸟。黄鹏,画眉,啄木鸟。天鹅,鸬鹚,火烈鸟……

  没等两只八哥报完莱名,纪琼枝抽身而去。她的脸板得像铁一样。她手下的那些干部们,恋恋不舍地、但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纪琼枝离去了。

  纪琼枝刚钻进汽车,耿莲莲便跺着脚骂道:“这个老妖婆子!老不死的东西!”

  第二天,市长办公会议的有关内容便原原本本地汇报到耿莲莲的耳朵里。纪琼枝在会上骂道:“什么鸟类中心,简直是个杂耍班子!只要我当一天市长,就不给这个杂耍班子一分钱贷款!”

  耿莲莲笑嘻嘻地说:“老东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耿莲莲吩咐上官金童,把上次预备好了的礼品,分送到那天前来参观的每个人家中,纪琼枝当然除外。礼品包括:燕窝一斤,孔雀翎一束。特别重点的客人,如各银行行长,每份礼品里,再加上一斤燕窝。

  上官金童为难地说:“外甥媳妇,这种事……我干不了……”

  耿莲莲的灰眼睛只用一秒钟便变成了两只蛇眼睛,她冷冷地说:“干不了,只好请小舅另谋高就了。也许,您那位恩师,能帮您找个乌纱帽戴戴。”

  鹦鹉韩道:“就让小舅看个大门什么的也行啊。”

  耿莲莲怒诧道:“你给我闭嘴!他是你的小舅,可不是我的小舅!我这里不是养老院。”

  鹦鹉韩嘟哝着:“不要推完磨就杀驴吃嘛!”

  耿莲莲把手中咖啡杯子对准鹦鹉韩的脑袋砸过去。她的眼里射出土黄色的光芒,大嘴猛地咧开,骂道:“滚!滚!都给我滚!惹恼了老娘,老娘把你们剁碎了喂老鹰!”

  上官金童吓得魂飞魄散,他连连做着揖,说:“外甥媳妇,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您千万别对外甥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吃了您的,穿了您的,我去捡破烂,卖酒瓶,凑足钱。还您……”

  “真有志气!”耿莲莲嘲讽道,“你是个十足的笨蛋,像你这种吊在女人奶头上的东西,活着还不如一条狗!我要是您,早就找棵歪脖树吊死了!马洛亚下的是龙种,收获的竟是一只跳蚤,不,你不如跳蚤,跳蚤一蹦半米高,您哪,顶多是只臭虫,甚至连臭虫都不如,您更像一只饿了三年的白虱子!”

  上官金童双手捂着耳朵逃出了“东方鸟类中心”。他跑得非常快。耿莲莲那些比杀猪刀子还要锋利的话戳得他周身都是流血的窟窿。他糊糊涂涂地跑到了一片芦苇地里。去年没收割的芦苇一片枯黄,今年新生出的苇芽已有半尺多高。他钻到了芦苇深处,暂时地与人世隔绝了。枯黄的苇叶在微风中嚓嚓啦啦地响着。潮湿的泥土上,上升着新鲜苇芽的苦涩气味。他感到心痛欲裂,一头栽在苇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抡起沾满泥巴的手,打着自己笨重的大头。他像老娘们一样边哭边唠叨着:“娘呀,你为什么要生我呀!你养我这块废物干什么呀,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按到尿罐里溺死呀,娘呀,我这辈子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呀,大人欺负我,小孩也欺负我,男人欺负我,女人更欺负我,活人欺负我,死人也欺负我……娘啊,儿活不下去了,儿要先走一步了。天老爷,睁睁眼吧,打一个沉雷劈了我吧!地老妈,裂一道深沟跌死我吧,娘啊,我受够了呀,我被人指着鼻子骂呀……”

  他终于哭累了。卧在地上,潮湿的泥地渍得身体很不舒服。他爬了起来,擤擤红肿的鼻子,擦擦脸上的泪痕。大哭一场后,他感到心里通畅了许多。芦苇上吊着一个伯劳鸟的旧巢。芦苇根缝里爬行着一只黄颔蛇。他吃了一惊,庆幸自己刚才趴在地上时,没让它顺着裤腿钻到裤档里。看到鸟巢他想起了东方鸟类中心。看到蛇他想起了耿莲莲。他的心中渐渐升腾起怒火。他一脚踢在鸟巢上。没想到那鸟巢是用马尾栓在芦苇上的,他一腿没踢飞鸟巢,却差点仰面跌倒。他用手撕下鸟巢,扔在地上,双脚跳上去乱踩,一边踩,一边骂:“王八蛋个鸟类中心!王八蛋!我踢了你!我踩碎你!王八蛋!”踩碎了鸟巢,他心中勇气陡增,怒火更盛,弯腰折断一根芦苇,芦苇叶子在手掌上划开—条血口子。他不顾疼痛,高举着芦苇,去追赶那条黄颔蛇。终于看到它了。它在紫红色的芦芽间蜿蜒行进,爬得非常快。他举起芦苇,骂道:“耿莲莲,你这条毒蛇!老子不是好欺负的,老子要了你的命!”他猛地把芦苇抽下去。芦苇似乎打在了蛇身上,也好像没打到蛇身上。但这条粗大的黄蛇,身体迅速地盘起,并猛地昂起了镶黑色花纹的头,它对着他吐着黑色的信子,并发出咝咝的声响,它的两只灰白的眼睛阴毒地盯看他。他浑身发冷,头发竖起来,刚要把芦苇抽下去,就看到它的身子蹿了过来。他叫了一声亲娘,扔掉芦苇,不顾干硬的芦苇叶子割脸割眼,呼呼隆隆地逃出了芦苇地。回头一看,没见那蛇追上来,他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感到四肢酸软,头昏脑胀,浑身一点力气没有,肚子饿得咕咕响。远处,“东方鸟类中心”高大的牌坊式大门在阳光中光彩夺目,仙鹤的叫声直冲云霄,往日,这会正是开午餐的时候,牛奶的甜味,面包的香味,鹌鹑肉、山鸡肉的鲜味儿……一齐向他袭来,他开始对自己的莽撞举动后悔了。为什么要离开“东方鸟类中心”呢?

  去送礼又丢你什么面子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不痛;又扇了一巴掌,有点痛;狠扇了一巴掌,痛得他蹦了一个高,半边脸火辣辣的。上官金童,你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混蛋!他大声骂着自己。他的脚带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东方鸟类中心”走去。去,大丈夫能伸能屈,给耿莲莲赔个礼,道个歉,认个错,求她收容你。人到了这份上,还要什么脸皮?面子?脸皮、面子是给富人的,不是给你的,骂你是臭虫,你就成了臭虫啦?骂你是虱子,你就成了虱子啦?他深深地自责着,自怨着,自艾着,自己原谅自己,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开导自己,自己说服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不知不觉地,他又站在了“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了。

  他在“东方鸟类中心”大门口徘徊着,犹豫着,几次想硬着头皮闯进去,但事到临头又退缩了,是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处不养爷,必有养爷处。好马不吃回头草。饿死不低头,冻死迎风立。不争馒头争口气,咱们人穷志不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想了许多格言警句,他想昂然离去,但刚走几步,又回来了。上官金童进退两难。他盼着能在大门口碰到鹦鹉韩或是耿莲莲。但刚听到鹦鹉韩的喊叫声,他就匆匆忙忙地躲在了树后。就这样他在大门口熬到太阳落山。他仰望着楼上耿莲莲房间里射出的柔和灯光,心中万分惆怅。观望良久,终于无计可施,便拖着两条长腿,一步步挨向繁华市街。

  他被食物的味道吸引着,不知不觉地到了风味小吃夜市街,这里原先是关流星拳师设拳厂招徒练武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食品街,两边的商店还没打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商店的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街上的风景更好。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洒满了水。路两边,临时拉起两排罩着大红灯罩的电灯,亲切而暖昧的红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泛着青油油的光,灯罩下的摊主都穿着白制服,带着高帽子,脸上都油光闪闪。在这条小吃街的入口处,竖着一块高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沉默是黄金。在这里,你的嘴巴只具备吃的功能,而不具备说的功能。如果你能坚持,必将得到奖赏。想不到“雪集”的规矩,竟被移植到小吃街上来。红灯映照,粉红色的蒸气在街上盘旋缭绕,摊主对着顾客施眼色,做手势,整条街都显得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一群群的红男绿女,三三两两的、搂肩搭背的、挤鼻子弄眼的,但都恪守着不说话的规矩,在一种古怪而愉快、既不像恶作剧也不像幽默的气氛中,像鸟儿一样,摇摇晃晃,悠悠荡荡,东叼一口,西叼一口,卖者和买者,都处在庄严的游戏状态中。上官金童一踏入这条失语的街道,心中陡然升起回归家园般的温馨感。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和白天所受的屈辱,在沉默的街道上.他感到人和人之间反倒拆除了隔阂的篱笆。至高无上的,是有意识地克制自己,让嘴巴变成一种不招惹是非的、功能单一的器官。他踩着滑溜溜的石板街道往前走。卖油炸活虾的摊主,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的青年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螯足的小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深红的龙虾愚蠢地爬动,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小姑娘用会说话的眼睛招呼着他。他看了一眼标价牌,慌忙扭转脸。他的口袋里,只残存着一张一元面值的纸币,连条龙虾腿也买不到。红灯映照下—笼活蛇闪烁着活物的光芒但它们却像死物一样盘缠着。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端坐着四个白衣警察。他们的脸色都很柔和,毫无敌情观念。老板的助手,是—个头上绾着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姑娘——也许是个少妇,因为她的乳房在大幅度的运动中像两包凉粉似的晃动着,处女的乳房是有坚固的底座的——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蛇在她的手里是活着的死东西。她好像忘记了它们是有毒牙的。她像从笼里往外摸胡萝卜一样随便摸出一条蛇,往木板上一按,啪,一刀剁去蛇头,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后一拽,雪白的蛇身便与蛇皮分离了。那条被剥成光棍的无头蛇还在木板上扭动着。她用麻利得让人看不清楚的动作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的蛇肉扔给在大案上操刀的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乱砸,然后侧着刀锋,顷刻之间便把那条蛇削成一盘跟纸一样透明的肉片。而在他片一条蛇的时间里,那个姑娘已经把五条蛇剥皮去骨开膛破肚。警察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姑娘把一盘盘蛇肉摞在他们面前。四个警察目光相碰,唇边都浮起会意的微笑。他们同时举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在杯中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往热水中一蘸,随即便填在嘴里。他目光左顾右盼着,走过了卖炸鹌鹑、炸麻雀的摊子、卖猪血豆腐的摊子、卖炸小鱼贴饼子的摊子、卖八宝莲子粥的摊子、卖醉蟹的摊子、卖羊杂碎的摊子、卖驴头肉的摊子、卖红烧牛、羊睾丸的摊子、卖汤圆、馄炖的摊子、卖炒蚂蚱、炸贩蚯蚓、炸蝉、炸蚕蛹、炒蜜蜂的摊子……天南海北的食物都在这儿汇集,但都在牌子上标着:高密东北乡风味小吃。这种广纳博采的风度让上官金童叹服。十几年前,从没听说过谁敢吃蛇。但现在,据说方半球的儿子与人打赌,竞用白面饼把一条毒蛇和一棵大葱卷在一起,蘸着新鲜豆瓣酱、喝着高粱酒,硬是那么津津有味地、叽哩咔嚓地给吃掉了。狭窄的青石街道上人们摩肩擦背,碰碰撞撞,由于都沉默,人们变得特别友善。只有油锅里炸物的哧啦声,只有刀在案板上的噼啪声,只有人嘴咀嚼时的巴嗒声,只有那些被现场宰杀的小鸟的唧唧声。他混迹在这崭新城市的故意装哑巴的食客中,眼睛饱览了美食,鼻子饱嗅了美味,嘴巴却淡得飞出了小鸟。他终于发现,喝一碗用龙嘴大茶壶冲出的茶汤正好需要一元钱。他向那大茶壶靠拢过去。龙嘴大茶壶的热水筏吱吱地鸣叫着。茶汤的味道苦中带香。他突然看到,独乳老金跟一个白脸的中年人正坐在龙嘴大茶壶旁边的摊子上,用竹签子挑着一串油炸田鸡腿,男的把手中的竹签递到女的嘴边让女的咬,女的又把手中的竹签递到男的嘴边让男的咬。这亲呢的情景令上官金童望之却步。他低着头溜到一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电线杆上贴着一层又一层的油印广告,招徕着花柳病患者。一股氨水味儿刺鼻辣眼,他知道这是男人们小便的地方。他在暗处,老金在明处。老金烫了个菜花状的大包头,头发油黑发亮。也许是染的,也许是假发套。黑夜能使老女人变嫩,化妆能让丑女人变美,所以老金在柔和的红灯下面若银盆唇涂脂,独乳高挺,胸衣亭亭如华盖,宛如一个风流少妇。瞧她那个卖弄风骚的肉麻劲儿!

  老杂毛!老来俏,老不正道,生女为娼,生子为盗。他暗暗地骂着,同时却对那白脸的中年男人满怀着嫉妒。这时,他的腿被一只爪子挠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猫呢,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像哑巴孙不言一样用双手行走的残疾少年,少年生着两只黑色的大眼睛,脖子细得像鸵鸟。他伸出一只指头弯曲的小手,可怜巴巴、充满希望地仰望着。上官金童心中一阵酸痛,在这沉默不语的世界里,他的心软得像粘糕一样。连这乞讨的残疾少年,竟然也不愿违背夜市的规矩。他感动得非常严重。他感到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少年的乞求。略微一犹豫,他就把那张被手攥湿了的钞票送给了少年。少年给他鞠了一个躬,转身,蹭呀蹭呀,蹲到龙嘴大茶壶前。少年捧着碗喝茶汤时,上官金童感到有些后悔,但马上就否定这念头,让一种崇高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心。老金还坐在那儿,他不敢出去。为消磨时光,也确实有生理需要,他把尿滋到水泥电线杆上,看着绿色的液体沿着电线杆下流。刚撒到一半时,一只坚硬的大手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肩头。

  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严肃的脸说明在她眼里男女性别已经不存在。她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袖标,胸前挂着市卫生局签发的“卫生监督员”证件。手脖上挂着一个磨破了边的革包。她指指墙上的一行大字:此处不准大小便!又指指自己胸前的牌子和胳膊上的袖标,然后伸出五个指头晃了晃。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发票,递给上官金童。随地小便罚款五元,此票不做报销凭证。上官金童拍拍衣袋,摊开双手。老太太铁面上没有任何通融的表示。他慌忙地给她鞠躬、做揖,并用拳头捶打着脑袋,表示着悔改之意。老太太冷冷地看着他的表演。他以为已经得到了原谅,刚想贴着墙根溜走,老太太赌住了他的去路。无论向哪个方向冲突,老太太总是能轻松裕如地挡在他的面前,并对着他伸出手。他指指衣袋,示意老太太自己搜。老太大摇摇头,表示她不搜,决不搜,但她的手也决不退回。上官金童用力把老太太推开,沿着幽暗的墙根奔跑。后边没人喊叫,但却响起了铁皮哨子的声音。

  后半夜的时候,潮湿的东南风像蛇的皮肤。他转来转去,又转回到夜市上。摊主们已经收摊。红灯一盏也不剩,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满街的鸟毛和蛇皮。几个清洁工正在清扫。一群小流氓正在打架。他们打架时也严守着沉默的原则。看到他之后,小流氓们停住手,齐齐地望着他。他惊讶地看到,那个打架最英勇的少年,竟然是接受过他施舍的残疾少年。他有两条健康发达的腿,他的坐垫和小板凳不知去向。上官金童心中懊丧,暗骂自己心肠太软上了当,但同时又觉得这少年狡猾得可爱。小流氓交换着眼色,少年挤挤眼,他们一拥而上,把上官金童掀翻在地。他们剥掉了他的西装革履,直剥得剩一条短裤为止。然后,一声响亮的呼哨,他们就像鱼归大海一样,消逝得无影无踪。

  赤裸着身体,光着脚,上官金童沿着那些幽暗的小巷寻找那群小流氓。这时,他已经顾不上恪守沉默规则了。他时而大骂,时而嚎哭。地上的残砖断瓦,硌着他在桑拿浴澡堂泡嫩了的脚;冰冷的夜雾,浸打着他被泰国女郎按摩得娇贵了的皮肤。他深深地体会到,在地狱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并不特别感到地狱的痛苦,只有那些在天堂里生活过的人,才能真切地体会地狱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现在已落在了地狱的最底层,倒霉到了极点。想起在桑拿浴澡堂里那种烫皮的灼热,更感到现在的寒冷深入骨髓。他想起与独乳老金纵情狂欢的那些日子,自己也是赤身裸体,但那是幸福的赤裸,现在算什么?身高一米八十厘米,在深夜的大街上来回奔走,成了真正的行尸走肉。

  因为城市禁狗令的颁布,十几条被主人抛弃了的狗——像法西斯一样凶恶的德国黑盖狼狗、像狮子一样威风的藏獒、抖抖颤颤如一堆猪大肠模样的沙皮狗、披头散发的明星狗——组成了一个土洋结合、中西合壁的狗队,寄居在垃圾堆里,时而撑得放屁窜稀,时而饿得弓腰拖尾。它们与城市环保局下属的打狗队结下了深仇大恨。上官金童不久前还听说,打狗队队长张华场的小儿子,被几条凶猛的大狗,从幼儿园的数百个儿童中准确无误地拖出来吃掉了。当时,那群孩子正在儿童乐园里玩耍,张华场的儿子,坐在一条旋转的游龙上。一只黑色的狼狗,从高空铁锁桥上,像鹰一样飞下来,精确地落在那可怜的男孩的座位上,一口就咬住了他的颈背。几条种类不同的狗,从各自的埋伏地点冲出来,协助着主攻的狼狗,几乎是大模大样地、不慌不忙地、当着像木鸡一样的幼儿园阿姨的面,把打狗队长的公子抬走了。市电视台的著名节目主持人“独角兽”,对这起复杂而可怖的事件进行了系列报道。最后竟得出了这群狗是由黑社会分子化妆而成的奇妙结论。当时,华衣玉食的上官金童对这个事件像眼前流云耳旁风,根本没用脑袋去想。但现在,不由你不想了,伙计。由于“卫生爱市月”比较彻底地清除了垃圾,这群狗正处在弓腰拖尾的饥饿阶段。市打狗队最近装备了从国外进口的带激光瞄准器的连发快枪,这群狗白天躲在下水道里不敢露头,只靠着后半夜出来打点野食,它们把“爱娃家具店”的一件皮沙发都撕着吃了。赤条条一身白肉的上官金童,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他看着那头圆睁双眼、抖擞着满身黑毛的藏獒,想起了在“文化大革命”中就崭露了头角的天才宣传家“独角兽”的报道:据可靠消息透露,那头“藏獒”,其实就是披着狗皮的惯犯臧嚣。他仔细一看,仿佛真的看到一个披着狗皮的人。他连忙做揖求饶:“臧嚣大哥,臧器大哥,我跟您远日无仇、近日无怨,我这人一向老实,除了爱盯女人的奶头,别无恶行和劣迹,求您饶了我吧……”

  藏獒迈着拳头状的大脚爪,啪哒啪哒往前走着。它上翻着毛茸茸的厚唇,龇出寒光闪闪的白牙,雷鸣一样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滚出来。在它的身后。有两条像孪生兄弟一样的狼狗,一左一右,护卫着藏獒。狭长的狗脸,阴险毒辣的表情。在它们身后,簇拥着一群乱七八糟的狗东西。一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尖耳朵秃尾巴小狗,像个小女孩一样,“哇哇”地叫着,声音那么清脆,但一点也不悦耳,因为那声音里没有女孩的纯真,却有狗仗狗势的骄横。藏獒颠动着大头狂吠了两声,威猛得可怕。这是一群货真价实的猛兽,比最凶恶的人要可怕十倍。“独角兽”简直是胡说八道。到了这样的关头,上官金童还不忘记批评“独角兽”利用大众媒介进行合法造谣的活动。狗群就要发起进攻了,它们脊梁上的毛都像枯草一样支棱起来了。上官金童弯腰捡起两块黑石头,一步步倒退着。他本想转身撒腿逃跑,但突然想起了鸟儿韩的教导:遇到强兽,最忌惊慌逃跑,两条腿的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你只能面对猛兽,瞪大你的眼。鸟儿韩说他和黑瞎子搏斗时就与它比赛过眼力,一直把那头熊看得像个大姑娘一样羞怯地低下头。老天呀,我可不敢看那畜生的眼睛,那不是眼,那是两团燎人的磷火,看一眼你就感到双腿上的筋抽搐起来。我可不敢停住不动,因为我的脊背像阳光中的冰凌一样,正在一点点地融化,屁股沟子里和两条大腿之间那些粘糊糊的东西,就是融化掉的脊梁骨啊。他退却着,盼望着脊背能依靠在什么东西上,一堵墙,或是一棵树。

  狗群稳稳地往前逼,它们显然非常清楚,面前这个一身白肉的长大家伙,已经临近精神崩溃、身体瘫痪的边缘。他倒退的脚步已经越来越不利落了,他的腿已软得像弹簧一样了,他的上身已经摇摇晃晃了,他手中攥着的黑石头就要滑脱了,腥臊的液体己经吓出来了。退吧,退吧,退到那道台阶,你就会跌倒,那时我们就来消化你。

  上官金童的眼睛花了。石头从他的手中滑脱了。他感到自己就要彻底地解脱了。想不到上官金童竟落了个葬身狗腹的下场。他疲乏地想了一下母亲,又想了一下老金那敢于压倒一切男人而决不被男人所压倒的独乳,别的连想都懒得想了。跌坐在台阶上之后,他只求狗们把自己吃得干净一点,不要留下一条腿什么的,一点痕迹别留,连血都舔干净,就让上官金童神秘地消失吧……

  一只突然蹿出来的黄牛犊做了上官金童的替死鬼。那牛犊是从一家宰杀黄牛的铺子里跑出来的。它胖得油光光的,皮毛像上等的绸缎。它的肉味自然要比上官金童鲜美。有了鲜鱼,谁还吃死鱼?有了小乳鸽,谁吃老公鸡?人狗是一理。肥牛犊一出现,狗们随即就把上官金童抛弃了。他看到,吓傻了的黄牛犊楞头楞脑地蹿到狗群里。藏獒跳起来,一口就咬住了它的脖子。它发出—声低沉的鸣叫,便跌翻了。两条狼狗扑上去,几下子便把它的肚子豁开了。群狗一拥而上,把那小牛几乎抬了起来,它的肢体倾刻之间便被分解了。

  几个鬼鬼祟祟的人从黑洞洞的杀牛铺里钻出来。在昏黄的路灯下,点数着油腻、发黑的钞票。上官金童知道这是几个偷牛贼,他们专偷农民的牛,低价卖给城里的杀牛铺子,农民们对他们恨之入骨,抓住后便割掉鼻子惩罚,但总也捉不尽。而且,去年,“独角兽”还追踪报道了一起轰动全市的案件,一个偷牛贼,被割掉鼻子后,竟然到法院状告了那两个割他鼻子的农民。结果是:偷牛犯被判三年劳役,割人鼻子的农民也被判了三年劳役。对这种各打三十大板的判法,农民们骂不绝口,几个胆大的,鼓动起几十个被偷过牛的农民,到法院门前静坐示威。静坐了—天一夜,没人理睬。那个带头的王采大,用小斧头,劈破了法院的大牌子。楞头青李成龙,冲进法院大楼,用砖头砸了门庭内那面高三米长六米的巨型大镜子。结果,王采大和李成龙,被当场铐起来,一个月后,各被判处六年徒刑。

  那几个点数钞票的偷牛贼中,有两个是没鼻子的。被割过鼻子的偷牛贼格外的凶狠,大白天就敢拖着大刀,公然闯入人家拉牛,有敢拦阻者,没鼻子偷牛贼就说:“来,来,来,老子反正破了相,活着死了都一样,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天老爷,谁还敢上?偷牛贼都会些拳脚,胳膊上有力气,刀又磨得快,那些大砍刀,都是清朝末年著名的老铁匠上官斗打造的,钢火好,能砍软也能砍硬。一挥刀,能拦腰劈开一头牛。不就是头牛吗?权当二亩棉花被棉铃虫吃光了棉桃,权当买了一吨供销社卖的假化肥,权当被那些个乡镇长们敲诈了一家伙。去报案嘛!天老爷,万万使不得。不报案,只丢了一头牛;一报案,就等于丢了两头牛。乡镇派出所里那些联防队员,一个个原本就是“好孩子”,杀人放火受了招安,他们和那些偷牛的原本就是一条道上的,偷牛贼卖了牛,他们都要抽头。你去报案吧,好,他们恣得就像天上掉下烧鸡来,一个个挤眉弄眼,嘴里甜得像吐蜜一样:“大爷,丢了牛了?这些没鼻子不要脸的家伙,臭流氓,下贱货!药不净的棉铃虫,抓不完的偷牛赋。大爷,您看,一班弟兄们,天天像兔子一样跑公事,瘦得都像扁担钩子一样了,哪有力气捉贼?

  先把我们弄到饭店里去喂喂吧!喂饱了才有劲儿去给您破案。”去吧,对门就是“五颗金星”小餐厅,那里的沙锅小牛肉刚焖上,闻闻,风把香味都送过来啦。吃,不能光吃,得上十扎生啤吧?奶奶的,兴起来喝生啤,—扎就是八元八角八,还说“发发发发发发发”!发什么?发疯吧!什么“立案费”、“侦察费”、“补助费”、“旅差费”、“夜班费”,都要你付。俺下跪了,这头牛俺不要了行不行?不行!这是堂堂的公安派出所!是让你戏弄着耍的?不告也可以,拿钱吧,撤诉费一千元!所以呀,别说丢一头牛,丢了老婆孩子也千万别去报案,现在,这公安局什么的,真是……提起来他们,咱老百姓的头皮就发麻呀!……上官金童的脑子又混乱不堪了,陈谷子烂芝麻,千年百年的事儿,搅成了一团麻。他见了没鼻子的偷牛贼,本来是想溜掉的,没想到又掉进了联想的泥潭。幸亏有一个偷牛贼,用牛耳尖刀在他面前比划着,瓮瓮地说:“你看到什么啦?”上官金童说:“大爷,大爷,我是个睁眼瞎子,啥也看不见,啥也看不见……”偷牛贼说:“滚,穷叫花子。”

  上官金童急匆匆地往前跑去。他再也不敢走幽暗的小巷。老天爷,要再被那群恶狗盯上,可没小牛犊来替死啦。向着光明奔吧,大难不死,自有后福。到那热闹地方捡件破衣褴衫遮遮羞,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就回到母亲身边去。跟着母亲捡捡破烂,反正已经四十多岁了,这几年跟着老金和耿莲莲也算享尽了人间富贵,死了也不委屈了。

  市中心广场,是最光明的地方。正中—座电影院,两边是博物馆和图书馆。都有着高高的台阶,蓝玻璃的墙壁直插到夜空里去,转着圈是大电灯。天哪,又没人在这里做针线活儿,开这么多灯干什么?这要浪费多少电?电影院的大门脸上,画着巨大的海报。比水桶还粗的女人大腿掩映在轻纱旗袍里。比胳膊还粗的手枪枪口喷吐着火焰。鲜血淋漓,珠光宝气。女人的肉,袒露的胸,比篮球还大的乳房,比鞋刷子毛儿还硬还粗的女人睫毛。他平常坐在耿莲莲的轿车里路过这广场时,并没感觉到它有多大。现在,落魄丧魂的上官公子在料峭的春寒里踽踽行走在这广场上时,才感到它宽广得无边无沿。广场是用八角形的水泥块儿砌成,他左脚在前时一步跨三块颇感吃力,右脚在前时一步跨三块十分轻松。他的脚疼痛难忍。抬脚看到脚底有葡萄那么大的血泡数十个,有的已经被磨破,流出透明的汁液。磨破的血泡痛得钻心。地上有几摊牲畜的屎。他吓了一大跳,生怕这是狗屎,他已经到了见狗就心惊肉跳的程度。水泥块上用彩色粉笔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乍一看很面熟,越看越生疏。一阵风刮过来,几只白色的塑料袋随风翻滚。不顾脚痛,他冲上去逮住一只,又去追赶另一只。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追着塑料袋跑到了广场边缘。那个塑料袋挂在路边的冬青树上。他一屁股坐下了。尽管冷气直刺肛门,他还是坐下了。他把塑料袋缠在脚上。这时他才发现挂在冬青树枝上的塑料袋有很多。他欣喜若狂,一只一只地拣,一只一只地往脚上缠。直到把两只脚缠得像两个熊掌。当他站起来行走时,脚底下柔软极了.舒服极了,疼痛锐减,他感动得心颤。他的脚嚓啦嚓啦响着,声音传得很远。蛟龙河北岸传来打桩机的巨响,脚下这个地方,改叫桂花区了。此刻是桂花区的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只有在东南方向,那座新建成的本市最豪华的桂花大厦那儿有一些灯光闪烁的窗口,像天上的房间,其余的地方都黑了灯。他最终决定,回到塔前去,到母亲身边,说什么也不再离开,窝囊就窝囊吧,无用就无用吧,在母亲身边,吃不上鸵鸟蛋,洗不成桑拿浴,但也决不会落到赤身裸体跑大街的可怜境地。

  街边商店林立。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又突然看到一个辉煌的橱窗。橱窗里站着六个时装模特,三男三女。衣服是用天上的彩霞裁成的,女人是用象牙雕成的。那满头的金发或是黑发,那光滑的智慧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弯曲的睫毛、含情的美目、温馨的红唇,当然,最让他入迷的还是女模特那高高挺起的乳房。他看着看着就觉得女模特活了,她们乳房里的甜蜜气味从玻璃里渗出来,温暖着他的心。他的额头碰在冰冷的玻璃上,才使他暂时清醒。他生怕自己的狂症发作不可收拾,趁着短暂的清醒赶快逃离。他强迫自己逃跑,但跑了一圈,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原地。他双手举起来,对着天上黯淡的星辰,祈祷着:老天爷,让我摸摸它们吧,让我摸摸它们,今生今世,再无所求。

  他猛烈地扑向女模特们,在一瞬间他感到那些玻璃无声地破碎了。他的手还没触到她们的胸,她们就轻飘飘地东倒西歪了。他的手按在一个坚硬的“乳房”上。一个可怕的感觉在他心头闪过:天哪,没有乳头!

  一股热乎乎的腥咸液体流进他的眼睛里,嘴巴里。他感到身体正向着无底的深渊沉下去。
 
第五十一章

 八十年代末,市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所要把古塔所在的高地变成一个大型游乐场。文管所长带着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和从保安队临时雇来的十几个手持棍棒的保安,还带着市公证处的公证员、市电视台记者、市日报记者,一行人浩浩荡荡,包围了塔前的房屋。文管所长对上官母子念了市法院的判决:“经详查,塔前房屋系原高密东北乡公产,并非上官鲁氏及其子上官金童私有。上官鲁氏家原房产,已做价变卖,款项已由其亲属鹦鹉韩代领。上官鲁氏母子占据塔前公房系违法行为,限其在接本通知后六小时内搬迁,若延误,则按妨碍公务
、霸占公产治罪——上官鲁氏,你听明白了吗?”文管所长气汹汹地问。

  上官鲁氏稳如磐石,坐在炕上,说:“让你们的拖拉机从我身上压过去吧。”

  文管所长道:“上官金童,你娘老胡涂了,你劝劝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和政府对抗,是没有好下场的!”

  因为头撞玻璃、毁人模特,被送进精神病院整治了三年的上官金童,木讷地摇着头。他的额头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眼睛直呆呆地,显得愚蠢透顶。文管所长把手中的移动电话一举,他就扑通一声下了跪,捂着头哀嚎着:“别电我……别电我……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文管所长为难地看看公证员,说:“老的老糊涂,小的精神病,怎么办?”

  公证员说:“有录音录相为证,强制执行吧!”

  文管所长一挥手,十几个保安拥了进来,强行把上官鲁氏和上官金童拖出屋子。上官鲁氏晃动着满头白发,像头老狮子一样挣扎着。上官金童却只管连声求饶:“别电我……别电我呀……我有精神病……”

  上官鲁氏挣扎着向那几间草屋爬去,保安们把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她气得口吐白沫,昏厥过去。

  保安们把屋里的几件破旧家具和几床烂被子扔出来。红色的推土机高举着那密布着钢铁巨齿的大铲子,铁烟筒强劲地吐出一环追着一环的烟圈儿,呼呼隆隆地冲向塔前小屋。上官金童感到那红色的巨物是冲着自己压过来的,他恐怖地靠在古塔潮湿的基座上,大睁着眼等死。

  在这个危急关头,失踪多年的司马粮从天而降。

  其实,十几分钟前,我就看到那架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在大栏市的上空盘旋着。它的大蜻蜓一般的身影从高地上空轻快地滑过去。它越飞越低,有好几次它的下垂的大肚子几乎擦着了古塔圆溜溜的尖顶。它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头顶那个快速旋转的螺旋桨搅起了一股股的旋风,发出了嗡嗡的、令我的脑子发昏的声响。在耀眼的舷窗那儿,我看到有一颗圆溜溜的大头探出来,往地上张望着。没来得及让我看清眉眼,他就呼啦一下闪过去了。红色的推土机吼叫着,履带哗哗啦啦地响着,像个恐龙时代的怪物高举着它的巨铲触到了塔前的房屋。门圣武老道士穿着黑色道袍的幻影在塔前一闪,接着便消逝了。我忍不住叫喊着:“别电我,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还不行吗?”

  草绿色的直升飞机又盘旋回来,它的身体倾斜着,扇起一股股黄色的烟尘。一个女人的身体从舷窗里伸出来。她的喊叫声在直升机震耳的轰鸣里勉强能够听得到:“住手……不许毁坏……古建筑……秦吾金……”

  秦吾金,是那个教过司马库也教过我的秦二先生的孙子。他当上了文物所长不搞文物搞开发。他现在正捧着我家那个青瓷大碗仔细观赏着。他的眼睛是那么亮。他腮上的肌肉也在颤抖着,直升机上的呐喊显然使他吃了一惊。他抬头观望时,直升机又飞回来,一股烟尘把他吞没了。

  终于,这个草绿色的大家伙在塔前的空地上落下了。它落地后还喀啦喀啦地抖动着,那些扁平的、像老耿挑虾酱时使用的大扁担一样的螺旋桨,还在它头上傻不拉唧地扑棱着。越扑棱越慢,终于不扑棱了;哆嗦了几下,停住了。它瞪着眼趴在那儿。舷窗把它的肚子照亮了。一扇门从它肚子上开了。先是有一个穿皮衣裳的人踏看小梯子蹦下来,接着下来一个穿着桔黄色风衣的女人。她像一块醒目的黄颜色。圆润的屁股在梯子上、在桔黄风衣里撅着。她穿着羊毛裙子,也是黄色的,但跟风衣的黄不一样。风衣黄得鲜亮。裙子黄得黯淡。她的腿肚子绷得很紧。她终于转过脸了。按照我看人的习惯,我先看到了她的遮挡在风衣、薄毛衣里的乳房,是两只很大很胖的家伙,没穿乳罩,奶头歪着脑袋紧贴着细羊毛高领套衫。这套衫也是黄色,跟羊毛裙黄得基本一致。一个金的大胸坠子暗藏在两只乳房之间。她的脸是长方形的,气派得很,头上是一个螺丝旋纹大分头。头发黑得呀,流油;头发密得呀,根本看不到头皮。我认出了,她是我母亲的外甥、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的女儿鲁胜利。她当市工商行行长时,市里流传过一阵子她专吃末足月引产婴儿的谣言。为什么说是谣言呢?

  因为她新被提拔为大栏市的市长。原市长纪琼枝因患脑血管疾病不幸去世,有人说她是气死的。我有神经病,一点也不假,我永不否认,但什么事我也清楚,鲁胜利靠什么当上了市长我也清楚,但我不告诉你们。她继承了我五姐的体魄但她比我五姐既有风度又有派头,果然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她平时走路昂首挺胸,像大洋马一样。一个大脑袋的中年男人从直升飞机肚子里钻出来。他穿着一身名贵的西装,扎着又大又宽的领带。鲁胜利跟他走在一起,难以施展开她的洋马步伐。

  那个大头的中年男人脑门子有点秃了,但却一脸的顽童相。他的双眼神采奕奕,变化莫测,肥大的鼻子下骨朵着一张美丽而丰满的小嘴,两扇又白又胖的耳朵,大耳朵垂子像火鸡的肉冠子一样沉重又臃肿。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脸,当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脸。这样的大福大贵的面相是注定要做皇帝的,是注定了艳福齐天,要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陪伴的。我猜到了他是司马粮,但又不太敢相信他就是司马粮。他暂时还没看到我,我也不愿他看到我。看到我他也不敢认识我。上官金童现在是个精神病患者,得了“花痴”。他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比鲁胜利还要高大的混血种女人。深深的眼窝血盆大的嘴,那奶子白得如雪,凉得如霜,滑得如绸,一步三哆嗦,奶头却小巧玲珑,像两只尖尖的、咻咻地喘息着的刺猬小尖嘴儿。

  两辆特别长大的轿车从新修的墨水河大桥那边咬着尾巴开过来,一辆红的,一辆白的,简直像一公一母。汽车交配,生出一辆小汽车,是什么颜色呢?

  鲁胜利不时地对他转过眼去,她那一贯地霸气十足的脸上竞时时露出媚笑。鲁胜利的媚笑比钻石还珍贵,比毒药还可怕。文管所长捧着我家的青瓷大碗,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上去。“鲁市长,鲁市长,欢迎您前来视察我们的工作。”鲁胜利问:“你们打算在这干什么?”文管所长说:“我们要以古塔为中心,建一个能够吸引中外游客的大型游乐场。”鲁胜利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文管所长道:“这还是纪琼枝市长拍板决定的。”鲁胜利道:“凡是纪琼枝决定的,一律要重新研究。这古塔要维护,塔前房屋不许拆除,这里要恢复赶‘雪集’的活动,建游乐场、弄几台破电子游戏机、几个破碰碰车、几张破台球桌,游乐什么?什么游乐?同志,要有大目光,要想法吸引外宾,赚外国人口袋里的钱。我已经号召全市,学习‘东方鸟类中心’的开拓精神,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什么是改革?什么是开放?就是要敢想敢做,世界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东方鸟类中心’正在实施一个‘凤凰计划’,他们要用鸵鸟、锦鸡、孔雀混合交配,培育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风凰……”她演说成癖了,说着说着就说热了嘴,就像马儿跑热了蹄子。公证员和那十几个保安队员木呆呆地站着。市电视台的记者,不愧是新近升任为广插电视局局长的“独角兽”的部下,他扛着机器为鲁胜利市长和尊贵的客人摄像。清醒过来的市日报记者也跑前跑后、跪着站着为首长和外商照相。

  司马粮终于看到了被捆住手脚、平放在塔前的我母亲。他的身体猛地往高里一抻,好像有一只大手握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一下。他的身体倒退了一步。圆溜溜的大头乱晃着,眼睛里滚出了泪水。他慢慢地往下跪,膝盖弯曲到一定程度便快速地跪在地上。他放声大哭着:“姥姥啊,姥姥……”

  他哭得很纯,很真,有乱纷纷迸落的泪水为证,有他鼻子尖上的鼻涕为证。上官鲁氏睁开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嘴唇蠕动着,说:“你是……粮儿?”

  “姥姥,我的亲姥姥,我是司马粮,是吃着您的奶长大的司马粮。”司马粮哭诉着。上官鲁氏身体滚了一下。司马粮站起来,说:“表妹,为什么要把姥姥捆起来呢?”鲁胜利满脸尴尬地说:“表哥,这是我的失职。”她转脸对着秦吾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些混蛋!”秦吾金的腿在打哆嗦,他还抱着我家的大碗不放。“等着我回去,不,就是现在,”她说:“我宣布,撤销你的文管所长职务,回去写检查吧!”她弯下腰,亲自解开了捆绑上官鲁氏的绳索。有一个绳扣系得特别紧,她把嘴凑上去,咬开了那个绳扣。这情景可真是够感人的。她扶起上官鲁氏,说:“姥姥,我来晚了。”母亲疑惑地望着她,问:“你是谁呀?”鲁胜利说:“姥姥,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鲁胜利,是您的外甥呀!”母亲摇头,说:“不像,不像。”她转脸寻找着司马粮,说:“粮儿,让姥姥摸摸你,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母亲的手,在司马粮的脑袋上摸索着,她说:“是我的粮儿,人呐,千变万变.这头盖骨是变不了的。一生的运命,都在头盖骨上刻着。行,行,这膘还行,我的孩,看起来你混得还不赖,还能吃上饭。”司马粮抽泣着说:“姥姥,能吃上饭,咱们熬出头了,从今往后,您就放心地享福吧。小舅呢?

  小舅怎么样?”

  他向母亲和鲁胜利询问我的时候,我沿着塔转移了。我不否认我有精神病,但我的精神病只有面对着女人的乳房时才发作,其余的时间我是没病装病。因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扮演一个精神病人的乐趣。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满嘴胡言乱语,别人会一笑置之。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嘛,谁要当真谁也是精神病人。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可以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扭秧歌,司机不敢撞你,警察揪住你,不打你也不骂你,他训斥你时你就对着他傻笑,你伸出手去摸他腰间闪光的皮带扣子,你说,摸摸大奶子!弄得那警察哭笑不得。你拦住了市妇联主任的破轿车,抚摩着圆溜溜的车灯,说,摸摸奶子!摸摸大奶子!你看到妇联主任在车里笑得前仰后合。你跑到市电影院广场前,面对着那些悬挂在空中的大海报,像猴子一样耸跳着,奓煞着十根乌黑的指头,吆喝着:摸摸大奶子!摸摸大奶子!那个著名的影星,以奶子大出了名的影星,在广告牌上微笑。那天,围观我上官金童的人,比坐在黑洞洞的影院里观看电影的人还要多。有男的,有女的,有大人,有小孩。有一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少妇,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但我装成神志错乱根本不认识她。她穿着一件比蚊帐还要透明的肥大的裙子,里边只有一条黑胡椒网眼的裤衩。她的皮很白,身材好极了,虽然刚生了孩子身材也好极了。生了孩子是狗奶子。她没戴乳罩,结实的丰乳一览无余。她的乳汁是那么丰富。她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她手提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紫又亮的歪把茄子,把上带着毛茸茸的刺儿。还有几个鲜艳欲滴的、畸形的、生着乳头的西红柿。痴子痴子跳一跳,摸摸她的大奶奶!那些脖子上扎着红领巾的、天真纯洁的儿童们拍着手齐声喊叫,逗弄着我。他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来观看道德教育影片的。大喇叭里播放着电影插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冰糕冰糕,奶油冰糕。冰棍冰棍,插到嘴里冒热气。砰!

  汽枪射击,打中一枪奖一枪。套圈比赛,扔一次一元。套中什么是什么。有香烟,有泡泡糖,有健力宝,可口可乐,套中了就赚,套不中就赔。耍猴的。斗鹌鹑的。敲锣卖糖的。摆象棋残局的。正宗越南风味小吃,由自卫还击战英雄沙里豹重金特聘阮氏梅香主厨欢迎品尝余味无穷啊。马氏牛肉丸,边吃边按摩哪!涂着廉价脂粉的土洋扭搔首弄姿招徕顾客。那些地方都要钱,看花痴上官金童表演不要钱。花痴花痴,表演个“老头吃奶”呀!你那时心里酸楚无比,因为你看到那个提着新鲜蔬菜的丰满少妇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处在幸福境地中的年轻女人所特有的、特别容易流露的同情弱者的光芒。你想起在鹦鹉韩家那短暂的发达时光里,曾与这个少妇有过一次桑椹般酸酸甜甜的感情小随笔。她当时在一家自选商场被人揪住。你被她的美丽乳房感动着,便慷慨地挺身而出冒充了她的丈夫替她付了帐。你说:我妻子没有自己付帐的习惯。你装做不认识她。但你没有再蹦高摸海报上明星奶子的热情了。你羞愧难当地跑了,跑进了一条小巷。但你从巷口钻出来时,她已经在那儿等着你了。小巷很安静。一些孩子的尿布像五彩旗帜在灿烂的阳光里招展着。她低声说:你是真痴呢还是假痴?

  我欠你一笔债。你摸我的吧,摸一次,我就还清你了。摸吧,可怜的男人,那些牌子上画着的,都是假的,那些明星的,没有几个是真的,都是用海绵、棉花什么的垫高了的。可怜的男人,因为这个竟能疯了?摸吧。她闪到僻静的墙角,左右望望,指指自己的乳房,说:痴子痴子,过来,快点,我成全你—次吧。她的乳房在尿布里掩映着,那么庄严,那么神圣。你双手捂着脸蹲下,痛苦地说:不……她像个大知识分子一样叹息一声,说:噢,原来也是“叶公好龙”。她的神色宁静了。她从网兜里选了一个最大的、生着几个奶头的西红柿塞在我怀里,在尿布的旗帜里扭了几下细腰,便被耀眼的光明吞掉了……我捧着那个富有象征意味的西红柿,久久地沉思着。西红柿为什么要生出乳头呢?山是地的乳头,浪是海的乳头,语言是思想的乳头,花朵是草木的乳头,路灯是街道的乳头,太阳是宇宙的乳头……把一切都归结到乳房上,用乳头把整个物质世界串连起来,这就是精神病患者上官金童最自由也是最偏执的精神。

  围着宝塔旋转,就像围着乳房旋转。我与司马粮迎面相撞,是继续伪装精神病呢?还是让他看到我清醒的头脑?毕竟是将近四十年没有见面了,看到我成了精神病他会很难过。对,他一定会很难过,应该把最聪明最智慧的一面显示出来给我的童年挚友。粮儿,司马粮!小舅,金童小舅舅!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身上浓烈的香水气味让我昏昏欲醉。然后,他松开了我的腰。我紧盯着他那两只飘忽不定的大眼睛。他也像个很有学问的人那样叹息了一声。我看到,在他的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西服的肩头上,留下了我的鼻涕和眼泪。这时,鲁胜利伸过一只手,好像要跟我相握,但当我的手伸出去时,她的手已经缩回去了。我感到十分尴尬,心中充满了愤怒。妈的,鲁胜利,忘了过去,你!忘了历史,你!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你这个上官家的叛徒,我代表——我能代表谁呢?我谁也代表不了。连我自己也代表不了。小舅,你好,我一到这里,就四处打听您和姥姥。谎言,彻头彻尾的。鲁胜利你继承了当年的蛟龙河农场畜牧组长上官盼弟的野蛮的想象力——她在上帝的动物园里开妓院,你却要用杂交方法繁殖凤凰——但你却没继承上官盼弟的坦诚。你那两只肥胖的失去了线条的大奶子在精美的羊毛衫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嫌我手脏不跟我握手,我就要摸摸你的大奶子,尽管你是我外甥我是你舅舅。女人的乳房是公共财产,就像凤凰公园里那些鲜花一样。攀折花木违犯社会公德,但摸一摸总可以吧?

  摸也不行。我偏要摸,因为我是精神病,精神病刺杀了美国总统都可以不枪毙,精神病人摸一个女人的奶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管你是什么市长啦行长啦。“摸摸大奶子……”我盯着鲁胜利的胸脯说。“噢呀呀呀!”鲁胜利夸张地惊叫着跳到司马粮背后。她的奶头触到了司马粮的肩头。那两只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样的乳房,戳上个小孔就能淌成一张皮,你还装成羞羞答答的处女模样。算了,不理你了。“小舅得了花痴,满大街追女人要摸……”她竟敢对司马粮说我的坏话,我什么时候满大街追女人啦?司马粮带来的那个欧亚混血种女人挺着又冷又滑又爽又白又胖肥而不腻的大奶子大大方方地上来跟我握手。司马粮真够派的,带着像巴比特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宝贝儿荣归故里,耀祖光宗,生子当如司马粮。这个杂种女人不怕冷,只穿着一件薄裙,胸脯故意挺向我,她说:“你好!”她的中国话说得别别扭扭。我说过,我一见了美丽的乳房便魂不守舍,嘴巴失去控制。“摸摸大奶子。”我说。鲁胜利好像十分惋惜地说:“想不到小舅竟成了这等模样。”司马粮笑着说:“好办,小舅的病我包治了。鲁市长,我投资一个亿,在市中心建一座最高的饭店。这古塔的维修费我也出。鹦鹉韩的鸟类中心,我得派员来考察之后,才能决定是否投资。总之吧,你毕竟是上官家的苗裔,你做市长,我一定捧场。但是,像这种绑姥姥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了。”鲁胜利说:“我敢担保,姥姥一家将得到最高礼遇。”

  大栏市政府与南韩巨商司马粮合资兴建大栏大饭店的签字仪式在桂花大厦会议厅进行。签字仪式结束后,我跟随着他登上第十七层,进入他的总统套房。地面像大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影子,墙上挂着一幅油画,一个顶着水罐的女人,赤条条一丝不挂,乳头像鲜艳欲滴的红樱桃。司马粮笑道:“小舅,别看那玩意儿,待会儿让你看真的。”他喊道:“曼丽!”那个混血种女人应声而出。他说:“侍候小舅洗澡,换衣服。”我说:“不、粮子、我不。”他说:“小舅,咱们两个,是谁跟谁呀?有苦咱俩同当,有福咱俩共享,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告诉我,跟我不要讲客气,讲客气就是瞧不起我。”

  曼丽把我拉进洗澡间,她只穿着一件灯罩一样的短衣,两根细带儿挂着那短衣在肩膀上晃晃荡荡。她妩媚地一笑,用蹩脚的汉语说:“小舅,你想怎么样,都是可以的,对我,这是司马先生说的。”她一件件剥着我的衣裳,就像当年独乳老金剥我的衣服一样。我嘟嘟哝哝地反抗着,但反抗不力,更像积极的配合。我的衣服,像泡湿了的纸,一片片地碎了,被她扔到黑色的塑料袋里。我浑身赤裸着时,又学起了鸟儿韩,双手捧着卵蹲下了。她用手指指那巨大的咖啡色浴盆,说:“请吧,请君入瓮!”她为使用了一个中国成语而显得十分得意,却把我吓得够呛。盛情难却,入瓮就入瓮吧。

  她扭动了几个开关,雪白的热水从浴缸的几个部位汹涌地喷出来,水像温柔的拳头打击着我的腰眼和项背,身上积存多年的灰垢一层层褪下来。曼丽戴上一个塑料浴帽,把那件灯罩服扔往身后,在浴缸外亮了一个相,然后纵身跳入浴缸,像闹海的哪咤一样,骑在我身上。她用透明的洗浴液涂遍我的全身。她揉搓着我,把我翻来覆去地洗。终于,我鼓足了勇气,叼住了她的乳头。她格格一笑,戛然止住;又格格一笑,又戛然止住。她像一台等待着发动但因发动者的无能总也发动不起来的柴油机。她很快就发现了我的软弱,那两只兴致勃勃的乳头顿时沮丧得要命。她于是一本正经地、像护理员一样为我擦背、梳头,并帮我披上了一件柔软的大睡袍。

  第二天夜里,司马粮一下子请来了七个美貌女郎,用美金剥掉她们的衣服,他说:“小舅,嘴馋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吃够。你不是天天叫唤要摸奶子吗?我让你摸个够,胖的,瘦的,大的,小的,白的,黑的,黄的,红的,裂嘴的石榴歪嘴的桃,我让你过足奶头瘾,让你阅尽人间春色。”

  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像一群活泼的猴子。她们故做羞涩地用胳膊遮掩着胸脯。司马粮怒道:“娘们儿,装什么样子?我这位舅舅是乳房专家、是乳罩公司的大老板。你们都给我坦然点,让我舅舅看,让我舅舅摸。”

  她们排着队,鱼贯而行至我面前。世界上找不到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找不到两只完全相同的乳房。七对乳房,七种形态,七种性格,七种颜色,七种味道。我想,既然我的外甥花了钱,我就该好好消费,要不就等于辜负了他一番美意。我根本不去看她们的脸,女人的脸是麻烦多事的地方。看到她们的乳房,我就等于看到了她们的脸;嘬住了她们的乳头,就等于抓住了她们的灵魂。上官金童像一个妇产科的乳房专家,为女人们做着乳房的常规检查。先大致地观看外形,然后用双手抚摸,撩拨,检查对刺激的敏锐程度,摸摸里边有无包块。最后,把鼻子插在乳沟里闻香,用嘴吻一遍,轮流嘬一下。只要一嘬,大多数都呻吟起来,弯下腰。只有极个别的,竟然无动于衷。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司马粮每天要雇佣三拨二十一个女人来这里,亮出胸脯,让我检查。大栏市毕竟地方太小,从事这项工作的女人数量比较少。所以到了后几天,前几天已经来过的女人,又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而来,她们也许能骗过司马粮,但骗不过上官金童。上官金童已经为她们建立了乳房档案。但他不愿揭穿她们,大家都不容易,都过得很艰难。何况,圣人曰:温故而知新。重复是记忆之母。每天喝一种茶叶是享受,重复喝一种茶叶更容易上瘾。摸到最后一天,我的手脖子已经软弱无力,手指头上磨起了血泡。各种各样的乳房,在我脑子里像中药橱一样,分门别类储存着。我把女人的乳房归成七大类。每大类又分成九小类,另外还建立了一些特档。如独乳老金的。如那天摸过那个里边填充了化学原料的。硬得像石膏,毫无生命感,可怕极了,令我想起龙青萍的铁乳,甚至比不上龙青萍的铁乳。那毕竟还是皮肉,不过长铁了。而这个,算什么,单从外表看雄赳赳气昂昂的,但手指一摸就吓你一跳。梆梆硬,一敲当当响。玻璃器皿,小心轻放,怕风怕雨,易燃易爆。她尴尬得快要哭了。我没有揭穿她。我强忍着对这假乳房的厌恶,照样地摸她的,吻她的,维护了她在同行中的信誉。我知道她非常感激我。不必客气,人不能忘记给他人方便,自己委屈点没什么。行善不得善报,头上老天知道。

  司马粮笑眯眯地问:“小舅,怎么样啦?奶头瘾过得差不多了吧?大栏市的好货色,也就这些了,要不,你跟我去趟巴黎,我把那些个‘波霸’们请来让你摸?”

  “够了,够了,”我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成了现实。我的双手已经起了泡。嘴巴也疲乏了。”

  司马粮笑道:“我说过,你这病不是病,你是熬的,正常的生理需要,长期得不到满足所致。我想,小舅见了女人,不会那么猴急了吧?女人的那两砣肉,说复杂够复杂,说简单再简单不过,无非是蜂窝的组织,造奶水的机器。这东西,完全袒露了,其实就不美了。对不对小舅,您是专家,我是班门弄斧。”

  “你也是专家。”我说。

  “我的长项不在摸乳上,”他坦率地说,“我的长项是侍奉女人,和我上过床的女人,一辈子忘不了我。所以,如果真有天堂,我死后肯定是天堂里最尊贵的客人。你想想吗,我让女人在我这儿得到最纯粹、最高程度的生理享受,我还付给她们最高价码的钱,你想想,我是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善人呢?”

  说话间有两个身材修长的姑娘轻车熟路地进入他的卧室,他眨眨眼,说:“小舅,等一会儿,我做完善事后,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几分钟后,那两个女青年就毫无顾忌地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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