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影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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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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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尸体叫米奇
我常常会想到死。
常常想，不厌其烦地想，想我死时的情景，和谁在一起，说些什
么遗言，留些什么遗产。更令我着迷的，是我死了之后那些人会有怎
么样的反应。谁会悲伤，谁会释然，谁会追悔不已，谁会得意非凡，
会不会有人因此而崩溃……诸如此类的推想会令我的心情变得激动起
来，并对死亡的那一刻充满敬仰与深情。
就好像经常生小病的人反而不会得绝症一样，所以我觉得我是个
能活很久的人。
米奇更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死。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种男人，当他微笑着，深情地
望着你时，你会觉得将来有一天，你会死在他手里，就好像一只蚊子
被轻轻地，温柔地捏死。然后他擦擦手，再次安然地静候在此，等候
下一次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甚至不需要任何诺言。
米奇就是这样一种男人。
我叫他米奇――Micky.那是因为我叫明妮――Minnie的缘故。在
《米老鼠》这部卡通片里，明妮是米奇唯一的女朋友。
不过这一个米奇，同时拥有不止一个明妮。
一开始他就坦白地告诉我：2 个。你是第3 个。
他说的时候我正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晕晕乎乎地听着他迷人
的心跳声。只觉得心脏被一根尖尖的小针猛的扎疼。可是已经被麻醉，
所以我没有太在意。
我需要有一个人，填充我的空白，无论他是谁。
我近乎耳语地对他说：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只是想爱你而已。
只要你需要，我就爱你；你不需要，我就消失。
他的瞳孔里放射出柔情似水的光芒。他贴近我通红滚烫的脸颊，
轻声说道：我需要。
米奇每周到我这儿来一次或者两次，余下的时间分配给另外两个
明妮，以及他的母亲。
米奇并不是一个流氓。他在一家规模庞大的公司里做着一份体面
的工作，雪白的衬衣永远笔挺。当然，他有三个女人为他烫衣服，其
中不包括他的母亲。
米奇也并不是一时冲动不及后果的莽夫。他的智商之高令我敬佩
不已，他的处变不惊让我迷惑不解。这个男人，究竟是从哪里培养出
来的？
他总是极好地保持着他与三个明妮之间微妙而明确的关系，不偏
袒谁也不冷落谁。他还常常在我面前提到她们，这甚至让我产生了三
个女人情同手足同命相连立场一致的错觉，以为自己有了伙伴不再孤
单。
比如说明妮一号极爱希区柯克的电影并做着一份犯罪心理研究的
工作；又比如说明妮二号最近投资股票发了大财，并跃跃欲试地对期
货下手。
真不错！我啧啧称赞。可惜我没有什么金融意识也不爱探究社会
阴暗面。（难道我生活得还不够阴暗吗？）
我只想平静地上完一天的班，早早回家，边听许美静或许茹芸的
歌，边做饭，边等你。晚上我们可以看vcd ，可以喝酒，可以做爱，
也可以互不理睬。
你不来这儿的晚上我就上网，找人聊天，或写文章。
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打死别人也不会相信。
他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用手轻抚我的面颊。
知道吗？你是最可爱的。
明妮三号。我补充。
黑暗中，我问他。
和我做爱的时候知道我是谁吗？
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他开始挑逗我，却没有回答。
做爱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依旧平静地问他。
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周围似乎一片空旷，感觉不到他的心跳和体
温。窗外似乎有了沙沙的雨声。
米奇？我伸手触摸。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没有女人，没有
爱情，没有回忆。头脑中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
地方。
那一刻，什么都是空白，什么都不想。
那几天，米奇的情绪有些低落，原因是明妮一号不巧怀上了小米
奇，居然已经四个月大了。他实在回忆不起是哪一夜的安全出了差错。
究竟是小米奇还是小明妮？我兴致勃勃地问他。
可是，他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我现在既不想要小明妮，也不想要
小米奇。这是个问题。他强调。
又沉默了。
你想娶她么？我问他。
他微一皱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OK，那就劝她把孩子打掉。我爽快地说。告诉她，你没有办法负
责。如果她生下孩子，她会成为一个未婚妈妈，徒增许多压力与痛苦；
而她的儿子会是个私生子，从小在不健全，至少是不完全的家庭中长
大。
让她聪明些，作为一个成年女人，该懂得享受眼前的快乐。
我的右手夹着支烟，觉得自己的思想和烟雾一样升华。
他走过来抽走那支烟，微笑地说：女孩子抽烟对皮肤不好。
几天之后米奇来告诉我，明妮一号听从了他的建议（其实那是我
的建议），去做了引产。
她暂停了手头的工作，要去澳洲她父母那边度两个月的长假。
我想这对她有好处。可她不让我去机场送她。米奇说。
他倒了一杯咖啡，漫不经心地打开音响，放进一张MichaelBolton
的CD. 男性化的情歌，我从来都不喜欢。
窗外事十一月阴沉的黑夜，开始起风。
我从沙发中站起来，看着他在桔色灯光中英俊剔透的脸，看着他，
然后对他说：相信我，她会恨你一辈子。
两个月之后，明妮一号没有回来。
过年的时候，米奇利用假期去了一趟澳洲。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去，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但我能
够肯定，他绝不是因为爱她。
我不觉得米奇除了他自己以外真正爱过什么人。
他只是想知道在那个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好奇罢了，
稍带几分怜惜。毕竟是一个曾经一丝不挂躺在自己怀里的漂亮女人，
毕竟是一个曾经怀着个小米奇的准妈妈。
说来荒谬，我竟一直对这个研究人性丑恶面的怪异女子心存好感。
这样一个看尽人世险恶鲜血淋漓的女人，居然和我过着同样飘渺的感
情生活。
也许她和我一样找不到线索，生命中支离破碎的东西太多。
米奇走后的第3 天是除夕夜。
一大早便降下了浓重的大雾，掩盖了一切招摇得惹人的欢乐。
我推开阳台的门，走出去，木然地眺望依稀的城市轮廓，闭塞混
浊的一团白色。
我又自虐地播放了一张名为《Jazz for a rainy afternoon》的
忧郁的CD. 开着所有的窗，只穿内衣，找个风情万种的姿势，诱惑而
性感地斜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与冷风中去。
最后一首曲子播完之后，我开始头晕，咳嗽，流鼻涕，全身发冷，
牙齿打战。
我笑了，很好，我发烧了。
似乎开始下雨，还是下雪？我记不清了。
这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啊？我却无力摆脱，深陷其中。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自杀。
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我迅速扫视了一下我的左手手腕，那里好
像有一道生死的闸门，打开之后，洪流滚滚……
这样冥想了几分钟，我晕头转向地站起身，顶着一阵强烈的晕眩，
歪歪斜斜地挪到厨房，在抽屉里找到一把优质的瑞士军刀。
一切如此简单，这是我未曾料到的。只要我对准这个跳跃的小点
切割下去，就可以不再思考不再恐惧不再寂寞……
不过，我不想。我不想用刀。
那会流很多血，会吓到发现我尸体的人。而且天那么冷，血凝结
在木头地板上很难清洗，会给以后的住客带来麻烦。
也不想浸在浴缸里淹死。窒息的感觉会层层激起人的生存欲望，
享受不到任何死亡的快感。况且，我无法忍受一个灌满水的肺的出现。
更不想跳楼。我住在二十九层，跳下去必定死得很难看。不不，
我不想死得如此丑陋不堪，那种血肉模糊……
想过开煤气，可是那很像意外事故。 手头没有安眠药，我也等
不及明天再死。
我已经快要丧失信心了，突然瞥见镜中只穿着内衣的自己，静静
呼吸着一月刺骨的寒冷气息，我仿佛看见一具年轻女人冻僵的、发青
的尸体。
几乎是欣喜地，我躺倒在阳台上，半身肌肤紧贴冰冷僵硬的地面，
贪婪地吮吸混杂浓雾的冰冷空气。
周围是茫茫的一片白色。那一刻几乎产生了身在天堂的奇异感觉，
已经感觉不到寒冷。感受到的是米奇的震惊，悲伤，内疚，并且发现，
他其实一直都爱着我。那种感情就是爱，只是他不曾领悟。
幻想着他的伤心与失落，我的心情晴朗起来。
一切即将好起来了。
有谁在死的时候竟是像我这样的心情愉悦呢……
就在我即将完全神智不清之前，门铃响了。
对，是门铃，不是洗衣机不是收音机，是门铃。我神情恍惚地听
了一会儿，门铃继续响着。
我艰难地爬起来去开门。不是不想死，而是想知道我死前见到的
最后一个人是个推销员，还是个上门抢劫犯。
从猫眼里望出去，是个衣着考究的陌生女人。
迟疑了几秒钟，我打开了门。
面前的她显然被我暴露的衣着和散乱的头发吓了一跳，她直接而
惊讶的反应是：怎么，米奇没去澳洲么？
我又怔了几秒钟，恍然大悟：她是明妮二号！
她又问：我可以进来吗？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妮二号浑身散发着经济强大的独立女性的潇洒气质，举手投足
就像个贵妇。一张天生就对别的女人产生威胁的脸。无遗，她是极优
秀的。
我还活着，因为我感到自惭形秽。
我向她解释我正在练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耐寒功。
哦，我只是顺道来看一下。她优雅地架起一条腿，纯黑色的丝袜
和短裙衬出她傲人的身材。
你知道的，米奇每次出门总是托付给我一大堆事情，好像我是管
家婆似的，真是让我忙不过来。她熟练地点了一支烟。
我想到米奇不喜欢女人抽烟。他似乎对她特别宽容。
我无声地笑了笑，顿觉自己的浅薄与可笑。大过年的，我自什么
杀？
就这样吧。她的烟才消耗掉半支，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如果你
晚上没事，我那儿有个很大的party ――不用了，谢谢。我打断她，
我有个约会。
她似乎是一时语塞，掩饰性地理了理衣领：那样也好。
送她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对我说：你的年纪小了点，还是
做米奇的妹妹比较好。眼神里全是浓稠的血腥气。
我煮了一壶浓香的咖啡，开始上网。
米奇从澳洲回来后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地上班、下班，到我这儿
来，一切如常。只是始终不提他在澳洲的遭遇。明妮一号仿佛被蒸发
的水珠一样从他的词典里消失了。
直到那一夜，米奇喝醉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醉，在我面前。
你知道吗？她没有去引产，她的孩子已经7 个月大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浑身酒气中夹杂着沮丧与无措。
那也是你的孩子。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她说那个孩子和我没有关系，她会独自抚养他长大，她也不想让
我去认那个孩子，她会做一个单身母亲……米奇开始语无伦次。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隐藏的脆弱，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我安慰着他：这确实是沉重的心理负担。
可是，你有选择的权力，她同样也有。她选择用一个新的生命来
纪念你们的亲密关系，那是连接你们的证明。她有我们都没有的勇气。
那一夜，我觉得自己苍老了一点。
爱到了无法控制的危险时候，我严肃地请求米奇：如果你不需要
我了，不必告诉我，请直接用安眠药毒死我。然后我给他一份我手书
的遗嘱，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各位朋友，及警察先生/ 女士：这是一起自杀事件。我无
法忍受被我爱的人离弃的现实，我觉得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类似被凌
迟的痛苦。所以，我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方式。
希望大家不要担心，此刻的我已到达极乐世界，鉴于你们拥有正
常而光明的生活，在此就不祝各位早日升天了。
能够这样不动声色地死去，也是我从小的愿望之一，我很满意。
至于某某(米奇的真实名字），千万不要怪罪于他。他只是扔掉
他不再需要的东西而已，这是简单自然的事。
请把我的尸体和我的床一同火化，不要惊醒我的美梦。谢谢。
此致，
世界上最远的一个飞吻。
爱你们的，明妮
米奇一言不发地看完，给了我一个无比缠绵的拥吻。
写得真不错。他说。
他是微笑着说道的，深情地看着我。
我从未亲眼见过明妮一号。只是从她的照片上我感觉到，这是个
有资格支配男人的漂亮女人。可是她放弃了这种特权，而将一生最丰
满的感情交付给了一个不愿娶她的男人。
米奇，他得到的太多，太多。他明白吗？
五月的最后一天，我意外地收到寄自澳洲的一封信。信上这样写
道：这件事我做了，很艰难也很快乐。艰难是自己选的，快乐是命运
给的，为此我心存感激。
信中附着张照片，金黄和翠绿的背景前面，是一个清瘦而美丽的
母亲，怀抱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婴儿，整个画面如此动人。
啊，那是小米奇！我惊喜地看着那张幼小的脸庞，几乎就是米奇
的翻版。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曾经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我和明妮一号究竟谁更爱米奇？后来
我渐渐明白，我们的爱无从比较。她的爱是充满生机的，她会为心爱
的男人生下孩子，不计较其它，而我的爱是绝望阴暗的，我爱到活不
下去。
六月的某一天，米奇向我通知了他的婚讯，婚礼定在七月，新娘
是精明能干的明妮二号。
米奇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他总是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笑着说：祝贺你。
餐桌上点着蜡烛，音乐在飘扬，我们还开了一杯香槟酒，看上去
就像是我和米奇的订婚现场。
你知道，结婚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敷衍我的父母而已，
我们两家是三十多年的至交了，大家都很满意我们的结合。他的快乐
极其明显，溢于言表。
而且，这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我喜欢你，我仍然需要你。
他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无限柔情蜜意。
你说得没错。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和以往每一个同眠之夜一样，我在熄灯前递给米奇一杯冰牛奶。
也和以往一样，他接过，对我说：谢谢。
我轻柔地靠在他身边，微笑地注视着他：我所熟悉的表情，湿润
的双唇，他在吞咽时上下跳跃的可爱的喉结。
那是我曾经留恋抚摸的地方。
我接过他的空杯子，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
米奇，我并不责怪你娶了别的女人。要知道，世界上的女人一旦
成了妻子，通常都是差不多的 .他无声地笑了，我感觉得到。
我们的选择也并不是错的。自己认定的选择就是对的。
他微笑地点头，抱紧了我。
有一件事，我想我做得最为正确。
是什么？他问道。
我抬头，直视他的双眼。
那杯牛奶。我用最柔软最温暖的嗓音说道：我在里面加了无比多，
无比多的安眠药。
==========================
谢谢观赏
我常常会想到死。
常常想，不厌其烦地想，想我死时的情景，和谁在一起，说些什
么遗言，留些什么遗产。更令我着迷的，是我死了之后那些人会有怎
么样的反应。谁会悲伤，谁会释然，谁会追悔不已，谁会得意非凡，
会不会有人因此而崩溃……诸如此类的推想会令我的心情变得激动起
来，并对死亡的那一刻充满敬仰与深情。
就好像经常生小病的人反而不会得绝症一样，所以我觉得我是个
能活很久的人。
米奇更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死。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种男人，当他微笑着，深情地
望着你时，你会觉得将来有一天，你会死在他手里，就好像一只蚊子
被轻轻地，温柔地捏死。然后他擦擦手，再次安然地静候在此，等候
下一次心甘情愿的自投罗网。甚至不需要任何诺言。
米奇就是这样一种男人。
我叫他米奇――Micky.那是因为我叫明妮――Minnie的缘故。在
《米老鼠》这部卡通片里，明妮是米奇唯一的女朋友。
不过这一个米奇，同时拥有不止一个明妮。
一开始他就坦白地告诉我：2 个。你是第3 个。
他说的时候我正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晕晕乎乎地听着他迷人
的心跳声。只觉得心脏被一根尖尖的小针猛的扎疼。可是已经被麻醉，
所以我没有太在意。
我需要有一个人，填充我的空白，无论他是谁。
我近乎耳语地对他说：你有你的生活方式，我只是想爱你而已。
只要你需要，我就爱你；你不需要，我就消失。
他的瞳孔里放射出柔情似水的光芒。他贴近我通红滚烫的脸颊，
轻声说道：我需要。
米奇每周到我这儿来一次或者两次，余下的时间分配给另外两个
明妮，以及他的母亲。
米奇并不是一个流氓。他在一家规模庞大的公司里做着一份体面
的工作，雪白的衬衣永远笔挺。当然，他有三个女人为他烫衣服，其
中不包括他的母亲。
米奇也并不是一时冲动不及后果的莽夫。他的智商之高令我敬佩
不已，他的处变不惊让我迷惑不解。这个男人，究竟是从哪里培养出
来的？
他总是极好地保持着他与三个明妮之间微妙而明确的关系，不偏
袒谁也不冷落谁。他还常常在我面前提到她们，这甚至让我产生了三
个女人情同手足同命相连立场一致的错觉，以为自己有了伙伴不再孤
单。
比如说明妮一号极爱希区柯克的电影并做着一份犯罪心理研究的
工作；又比如说明妮二号最近投资股票发了大财，并跃跃欲试地对期
货下手。
真不错！我啧啧称赞。可惜我没有什么金融意识也不爱探究社会
阴暗面。（难道我生活得还不够阴暗吗？）
我只想平静地上完一天的班，早早回家，边听许美静或许茹芸的
歌，边做饭，边等你。晚上我们可以看vcd ，可以喝酒，可以做爱，
也可以互不理睬。
你不来这儿的晚上我就上网，找人聊天，或写文章。
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打死别人也不会相信。
他看着我，温和地笑了，用手轻抚我的面颊。
知道吗？你是最可爱的。
明妮三号。我补充。
黑暗中，我问他。
和我做爱的时候知道我是谁吗？
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他开始挑逗我，却没有回答。
做爱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依旧平静地问他。
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周围似乎一片空旷，感觉不到他的心跳和体
温。窗外似乎有了沙沙的雨声。
米奇？我伸手触摸。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没有女人，没有
爱情，没有回忆。头脑中一片空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
地方。
那一刻，什么都是空白，什么都不想。
那几天，米奇的情绪有些低落，原因是明妮一号不巧怀上了小米
奇，居然已经四个月大了。他实在回忆不起是哪一夜的安全出了差错。
究竟是小米奇还是小明妮？我兴致勃勃地问他。
可是，他有些无奈地耸耸肩。我现在既不想要小明妮，也不想要
小米奇。这是个问题。他强调。
又沉默了。
你想娶她么？我问他。
他微一皱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OK，那就劝她把孩子打掉。我爽快地说。告诉她，你没有办法负
责。如果她生下孩子，她会成为一个未婚妈妈，徒增许多压力与痛苦；
而她的儿子会是个私生子，从小在不健全，至少是不完全的家庭中长
大。
让她聪明些，作为一个成年女人，该懂得享受眼前的快乐。
我的右手夹着支烟，觉得自己的思想和烟雾一样升华。
他走过来抽走那支烟，微笑地说：女孩子抽烟对皮肤不好。
几天之后米奇来告诉我，明妮一号听从了他的建议（其实那是我
的建议），去做了引产。
她暂停了手头的工作，要去澳洲她父母那边度两个月的长假。
我想这对她有好处。可她不让我去机场送她。米奇说。
他倒了一杯咖啡，漫不经心地打开音响，放进一张MichaelBolton
的CD. 男性化的情歌，我从来都不喜欢。
窗外事十一月阴沉的黑夜，开始起风。
我从沙发中站起来，看着他在桔色灯光中英俊剔透的脸，看着他，
然后对他说：相信我，她会恨你一辈子。
两个月之后，明妮一号没有回来。
过年的时候，米奇利用假期去了一趟澳洲。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去，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但我能
够肯定，他绝不是因为爱她。
我不觉得米奇除了他自己以外真正爱过什么人。
他只是想知道在那个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好奇罢了，
稍带几分怜惜。毕竟是一个曾经一丝不挂躺在自己怀里的漂亮女人，
毕竟是一个曾经怀着个小米奇的准妈妈。
说来荒谬，我竟一直对这个研究人性丑恶面的怪异女子心存好感。
这样一个看尽人世险恶鲜血淋漓的女人，居然和我过着同样飘渺的感
情生活。
也许她和我一样找不到线索，生命中支离破碎的东西太多。
米奇走后的第3 天是除夕夜。
一大早便降下了浓重的大雾，掩盖了一切招摇得惹人的欢乐。
我推开阳台的门，走出去，木然地眺望依稀的城市轮廓，闭塞混
浊的一团白色。
我又自虐地播放了一张名为《Jazz for a rainy afternoon》的
忧郁的CD. 开着所有的窗，只穿内衣，找个风情万种的姿势，诱惑而
性感地斜靠在沙发上，半眯着眼，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与冷风中去。
最后一首曲子播完之后，我开始头晕，咳嗽，流鼻涕，全身发冷，
牙齿打战。
我笑了，很好，我发烧了。
似乎开始下雨，还是下雪？我记不清了。
这是怎样一种生存状态啊？我却无力摆脱，深陷其中。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自杀。
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我迅速扫视了一下我的左手手腕，那里好
像有一道生死的闸门，打开之后，洪流滚滚……
这样冥想了几分钟，我晕头转向地站起身，顶着一阵强烈的晕眩，
歪歪斜斜地挪到厨房，在抽屉里找到一把优质的瑞士军刀。
一切如此简单，这是我未曾料到的。只要我对准这个跳跃的小点
切割下去，就可以不再思考不再恐惧不再寂寞……
不过，我不想。我不想用刀。
那会流很多血，会吓到发现我尸体的人。而且天那么冷，血凝结
在木头地板上很难清洗，会给以后的住客带来麻烦。
也不想浸在浴缸里淹死。窒息的感觉会层层激起人的生存欲望，
享受不到任何死亡的快感。况且，我无法忍受一个灌满水的肺的出现。
更不想跳楼。我住在二十九层，跳下去必定死得很难看。不不，
我不想死得如此丑陋不堪，那种血肉模糊……
想过开煤气，可是那很像意外事故。 手头没有安眠药，我也等
不及明天再死。
我已经快要丧失信心了，突然瞥见镜中只穿着内衣的自己，静静
呼吸着一月刺骨的寒冷气息，我仿佛看见一具年轻女人冻僵的、发青
的尸体。
几乎是欣喜地，我躺倒在阳台上，半身肌肤紧贴冰冷僵硬的地面，
贪婪地吮吸混杂浓雾的冰冷空气。
周围是茫茫的一片白色。那一刻几乎产生了身在天堂的奇异感觉，
已经感觉不到寒冷。感受到的是米奇的震惊，悲伤，内疚，并且发现，
他其实一直都爱着我。那种感情就是爱，只是他不曾领悟。
幻想着他的伤心与失落，我的心情晴朗起来。
一切即将好起来了。
有谁在死的时候竟是像我这样的心情愉悦呢……
就在我即将完全神智不清之前，门铃响了。
对，是门铃，不是洗衣机不是收音机，是门铃。我神情恍惚地听
了一会儿，门铃继续响着。
我艰难地爬起来去开门。不是不想死，而是想知道我死前见到的
最后一个人是个推销员，还是个上门抢劫犯。
从猫眼里望出去，是个衣着考究的陌生女人。
迟疑了几秒钟，我打开了门。
面前的她显然被我暴露的衣着和散乱的头发吓了一跳，她直接而
惊讶的反应是：怎么，米奇没去澳洲么？
我又怔了几秒钟，恍然大悟：她是明妮二号！
她又问：我可以进来吗？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明妮二号浑身散发着经济强大的独立女性的潇洒气质，举手投足
就像个贵妇。一张天生就对别的女人产生威胁的脸。无遗，她是极优
秀的。
我还活着，因为我感到自惭形秽。
我向她解释我正在练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耐寒功。
哦，我只是顺道来看一下。她优雅地架起一条腿，纯黑色的丝袜
和短裙衬出她傲人的身材。
你知道的，米奇每次出门总是托付给我一大堆事情，好像我是管
家婆似的，真是让我忙不过来。她熟练地点了一支烟。
我想到米奇不喜欢女人抽烟。他似乎对她特别宽容。
我无声地笑了笑，顿觉自己的浅薄与可笑。大过年的，我自什么
杀？
就这样吧。她的烟才消耗掉半支，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如果你
晚上没事，我那儿有个很大的party ――不用了，谢谢。我打断她，
我有个约会。
她似乎是一时语塞，掩饰性地理了理衣领：那样也好。
送她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回头对我说：你的年纪小了点，还是
做米奇的妹妹比较好。眼神里全是浓稠的血腥气。
我煮了一壶浓香的咖啡，开始上网。
米奇从澳洲回来后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地上班、下班，到我这儿
来，一切如常。只是始终不提他在澳洲的遭遇。明妮一号仿佛被蒸发
的水珠一样从他的词典里消失了。
直到那一夜，米奇喝醉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醉，在我面前。
你知道吗？她没有去引产，她的孩子已经7 个月大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浑身酒气中夹杂着沮丧与无措。
那也是你的孩子。我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感到任何意外。
她说那个孩子和我没有关系，她会独自抚养他长大，她也不想让
我去认那个孩子，她会做一个单身母亲……米奇开始语无伦次。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隐藏的脆弱，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我安慰着他：这确实是沉重的心理负担。
可是，你有选择的权力，她同样也有。她选择用一个新的生命来
纪念你们的亲密关系，那是连接你们的证明。她有我们都没有的勇气。
那一夜，我觉得自己苍老了一点。
爱到了无法控制的危险时候，我严肃地请求米奇：如果你不需要
我了，不必告诉我，请直接用安眠药毒死我。然后我给他一份我手书
的遗嘱，上面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各位朋友，及警察先生/ 女士：这是一起自杀事件。我无
法忍受被我爱的人离弃的现实，我觉得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类似被凌
迟的痛苦。所以，我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方式。
希望大家不要担心，此刻的我已到达极乐世界，鉴于你们拥有正
常而光明的生活，在此就不祝各位早日升天了。
能够这样不动声色地死去，也是我从小的愿望之一，我很满意。
至于某某(米奇的真实名字），千万不要怪罪于他。他只是扔掉
他不再需要的东西而已，这是简单自然的事。
请把我的尸体和我的床一同火化，不要惊醒我的美梦。谢谢。
此致，
世界上最远的一个飞吻。
爱你们的，明妮
米奇一言不发地看完，给了我一个无比缠绵的拥吻。
写得真不错。他说。
他是微笑着说道的，深情地看着我。
我从未亲眼见过明妮一号。只是从她的照片上我感觉到，这是个
有资格支配男人的漂亮女人。可是她放弃了这种特权，而将一生最丰
满的感情交付给了一个不愿娶她的男人。
米奇，他得到的太多，太多。他明白吗？
五月的最后一天，我意外地收到寄自澳洲的一封信。信上这样写
道：这件事我做了，很艰难也很快乐。艰难是自己选的，快乐是命运
给的，为此我心存感激。
信中附着张照片，金黄和翠绿的背景前面，是一个清瘦而美丽的
母亲，怀抱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婴儿，整个画面如此动人。
啊，那是小米奇！我惊喜地看着那张幼小的脸庞，几乎就是米奇
的翻版。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曾经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我和明妮一号究竟谁更爱米奇？后来
我渐渐明白，我们的爱无从比较。她的爱是充满生机的，她会为心爱
的男人生下孩子，不计较其它，而我的爱是绝望阴暗的，我爱到活不
下去。
六月的某一天，米奇向我通知了他的婚讯，婚礼定在七月，新娘
是精明能干的明妮二号。
米奇是个绝顶聪明的男人，他总是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笑着说：祝贺你。
餐桌上点着蜡烛，音乐在飘扬，我们还开了一杯香槟酒，看上去
就像是我和米奇的订婚现场。
你知道，结婚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敷衍我的父母而已，
我们两家是三十多年的至交了，大家都很满意我们的结合。他的快乐
极其明显，溢于言表。
而且，这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我喜欢你，我仍然需要你。
他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无限柔情蜜意。
你说得没错。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和以往每一个同眠之夜一样，我在熄灯前递给米奇一杯冰牛奶。
也和以往一样，他接过，对我说：谢谢。
我轻柔地靠在他身边，微笑地注视着他：我所熟悉的表情，湿润
的双唇，他在吞咽时上下跳跃的可爱的喉结。
那是我曾经留恋抚摸的地方。
我接过他的空杯子，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
米奇，我并不责怪你娶了别的女人。要知道，世界上的女人一旦
成了妻子，通常都是差不多的 .他无声地笑了，我感觉得到。
我们的选择也并不是错的。自己认定的选择就是对的。
他微笑地点头，抱紧了我。
有一件事，我想我做得最为正确。
是什么？他问道。
我抬头，直视他的双眼。
那杯牛奶。我用最柔软最温暖的嗓音说道：我在里面加了无比多，
无比多的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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