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说对不起



王妃和多尔衮来扬州城的那天下午,是个秋天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澄蓝澄蓝的,秋风把白云像是棉絮一样撕扯开,把天空挂上了一道道厚薄不均的帷幕。小饼屋外的几株水杉树和泡桐的落叶,像五色花瓣一样撒在地上。白色的小饼屋的顶上挂着一面白色的旗子,上面只写了两个斗大的“饼屋”红色镶金大字,从远处就能一眼看到。褐色的水杉树和泡桐竖在小饼屋前,发黄发白的叶子和绿色的叶子交杂在一起,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透了过来,在地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墙角下开满了蓝色红色和黄色的小野花,在依然绿色的草中,显得异常鲜艳。远远看去,白色的小饼屋掩映在水杉树和泡桐树下,门前铺着青灰色的石头,四面是五彩斑斓的花和草,像是一幅油画一样。

小饼屋外面不远处是一条五米多宽的笔直的黄土官道,多尔衮和王妃进城就要走这条官道。知府早就通知下来,要挨着官道的各家各户把门前打扫干净,也让人把官道扫干净,洒了清水在上面。他和女儿早上把小饼屋从离到外都仔细地打扫了一遍。他们把门前的石砌小径扫干净,把平时堆在墙边的一些杂物挪到后院,最后把落叶收集起来,放在饼屋后面的几个大柳条筐里。

这天下午小饼屋外的官道旁很早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以待,都等着看王妃和多尔衮经过。女儿不断地在门口进进出出,兴奋地告诉他外面的情况。他没有去外面,因为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对他来说,屋里和屋外都是一样,眼前都是一片灰蒙蒙。饼屋里有一些供客人坐的木质椅子和几个茶几,他坐在靠窗的一把叶子上,让阳光温暖地撒在身上。女儿给他泡了一杯绿茶,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就又跑出去看热闹去了。他抿了几口清新的绿茶,用空洞的眼睛盯着灰色的窗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一响一动,心里带着一股期待和激动。在等待的时候,他想起她来,他想起了那次在礼堂看电影。他依然在后悔着。他的一生,一直在后悔着。上帝给了他那么好的一次机会,他竟然没能抓住。

可惜眼睛看不见了,他坐在椅子上想。可惜眼睛看不见了。不然他一定会在外面,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她看到他。但是现在,他不想让她看见他。他不想让她看见他已经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空洞的眼神。十五年,从二十二岁到三十七岁,男人生命中最蓬勃有力的最美好的十五年,都已经在等待中过去了。他觉得老了,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他都觉得老了。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还是大学里的那个样子,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他坐在台下。他仿佛看见幽蓝的月光下,一只天鹅俯身在河边喝水。天鹅抬起头来,在潮湿的森林里,顺着被夜雾笼罩的湖水游荡。音乐像瀑布一样流泄在天鹅身上。


他听着外面的人群起了一阵喧哗,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他想她一定远远地就能看见小饼屋上面飘着的旗子。他想她不会忘记那个在扬州城小饼屋见面的约定,到了扬州,一定会打听小饼屋的。她应该能看清上面旗子上写的饼屋二字。他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驶来,在门前驶过。随后他听见嘈杂的人声,马蹄声,车轮声混在一起。他听见屋外有人在说,看见了吗,那就是王妃。他想她现在已经来到了小饼屋前的官道上,也许正在看着小饼屋。也许她的目光正在看着小饼屋的窗户。也许她的目光会透过纸糊的窗户,进到屋里来,落在他的身上。他想起那次毕业后跟她一起坐火车去她的家乡,他们坐在一张铺着白桌布的餐桌边,听着混合着夜雨敲打窗玻璃的车轮声,隔窗看着城镇的点点灯火在黑夜中逐渐远去。他记得她给他讲了很多小城的故事。他记得她说他一定会喜欢小城的。他记得她的手从餐桌的雪白的桌布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说她很感谢他做的一切。他记得她说她明白了,只有他对她最好。他记得她说她会记得的,一辈子都会记得。她记性很好。她不会忘记小饼屋的约定的。

外面的喧嚣持续响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慢慢安静下来。他想她现在已经从小饼屋前过去了。女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很兴奋地告诉他说,看见王妃了。女儿说王爷披着红色披风,骑着高头骏马,前有威风凛凛的骑兵开道,后面跟着膀大腰圆的侍从,一副很英武的样子。女儿说王妃坐在后面一个很大的轿子里面,在到了小饼屋跟前的时候,王妃掀开了轿帘,看着小饼屋。女儿说王妃看上去很年轻很漂亮。女儿说王妃的身边坐着的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很可爱,他们也一起把头伸出轿帘外,看着咱们的饼屋。女儿说王妃一定是很喜欢咱们的饼屋,因为王妃一直在扭头看着饼屋,在过了饼屋门口后,王妃还回过头来看着饼屋,直到看不见了才把轿帘放下。

他仔细地听着女儿的描述,不断地点头。他知道,那个王妃一定是她。多尔衮出身高贵,聪明睿智,胸怀韬略,英勇善战,礼贤下士,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人物。她遇到了她喜欢的那类人了。他一方面为她高兴,一方面自己觉得有些悲哀。他记得她母亲临终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记得她母亲把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手里。他记得他跟她母亲说,一定会照顾好她。他记得他让她母亲放心,说一定会照顾好她。十五年了,他都没能够见到她。十五年,他终于等到她来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没想到穿越的结果会是这样。十五年,从二十二到三十七,他经历了战乱和各种艰辛。他已经老了。他已经瞎了。而她还是依旧年轻漂亮。十五年来,他一直守着小饼屋,没有离开小饼屋,他怕她来了找不到他。他现在还依然守着这个小饼屋。而她,已经成了万人仰慕的王妃了。这就是命运。他跟着她去了小城。他跟着她一起穿越。也许命中注定,他们不能在一起。也许无论他怎样努力,他们都不能在一起,他悲哀地想。

有人掀开门帘走进屋子里来。是知府派来的人。来人说,要他烤好一些小点心,晚饭的时候送进王府去。他起身离开椅子,走到柜台后去烤小点心。那天下午的其余时间里,他烤着小点心。他很尽心地烤着。他烤了很多很多。小饼屋里的炉火一闪一闪的,照着他的额头上的汗水。他知道,当她尝到这些小点心的时候,她会尝出来的。这些点心,都是过去在小城里,她教给他怎么做的。她会吃出来,这是他烤的。这是他给她烤的。

快到晚饭的时候,知府派人来把他刚做好的点心取走,直接送到多尔衮和王妃下榻的王府去了。


当天夜里,知府乐呵呵的骑马亲自来通知他说,王妃吃了他做的小点心,非常喜欢。知府说,王妃好久没吃到这么可口的点心了。知府说,他还向王妃推荐了小饼屋的蛋糕。知府说,明天是王妃的生日,王妃要他做一个生日蛋糕给她,还要到饼屋来亲自看他怎么做蛋糕。

王妃的生日,他心里默念了一下。对了,是快到她的生日了。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他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了。但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还记得。如果我们穿越丢了,我就到扬州的小饼屋去找你,你可要在扬州等着我哦,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说。如果你找不到千年之前的那个你爱的人,那你就到扬州来做饼屋的老板娘吧,每个生日的时候,我会亲手给你做一个最好吃的蛋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找不到千年以前我爱的人,我也就死心塌地的认了,从了你了。到时我到扬州去找你,给你做小饼屋的老板娘,他听见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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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她。那时的他。那时的话语。那时的半是玩笑半当真的话。那时的诺言,听起来依然像是在耳边。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几乎忘记了知府在跟他讲话。女儿拽了他一下,他才醒过味来。

。。。。这些年来,你的小饼屋也不容易,知府感慨地说。扬州没有过去繁华了,你这里的客人也不多。王妃要是喜欢了,你的小饼屋的名气就大了,到时满城文武和百姓还不都上你这里来订蛋糕来?你就等着赚钱吧,到时你感谢我都来不及。

谢大人,他点头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做出王妃喜欢的蛋糕来。


王妃来饼屋的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时阴时晴的天。扬州城总是这样,看着晴朗的天,一会儿就下起雨来。看着阴郁的天,一会儿也许天就晴了。阳光有时灿烂地照进小饼屋,有时隐藏在阴云后面。鸟儿在小饼屋外的水杉树上跳跃着,从一颗树枝上跳跃到另外一颗树枝。一天凉似一天的秋风,从地上捡起落叶,肆意地耍弄着手中的叶子。发黄的叶子像是一张张的纸片,在空中飘荡旋转起来。水杉树和泡桐的树枝也在风中沙沙地响着,像是有一只手在拨弄着竖琴的琴弦。门口的石砌的小径缝隙里,野草在秋风里趴伏着,无名的野花在墙角寂寞地开放着。

他一早就和女儿把小饼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的亮亮堂堂,上面一尘不染,一切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饼屋像是新开张的一样。他穿上了最好的一身衣服,在屋里摸索着忙碌着。女儿欣喜地问他说,爹,今天咱们怎么把屋子打扫得这么干净,您怎么也穿得这么干净啊?他说,今天王妃要来了。女儿好奇地说,过去知府来,也没见您换过衣服。他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说,那不一样,这是王妃。女儿夸他说,爹,您换上新衣服,刮了胡子,像是年轻了十岁一样。他有些感叹地说,爹再怎样,爹也老了。爹的年轻时光已经过去了。

从早起他就处在一种莫名的兴奋里。等待了十五年,今天她就要来了。他觉得非常渴望见到她,但是又很担心见到她。小饼屋上午来了几个老主顾,取走了预定的蛋糕。中午来了一些客人,要了一些点心。他一直忙碌着,忙得出了很多汗。客人们见了他穿着新衣服刮了胡子,都说掌柜的今天好精神。中午饭过后,客人们都走了,小饼屋里安静了下来。每天这时都是店里最安静的时候。女儿趴在柜台上拿着一本书认字,他把一把椅子拉近柜台,一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边帮着女儿认字。他看不见书上的字,女儿见到不认识的字,就用手指写在他的手背上。他就会告诉女儿,那个字念什么。

他背对着店门,教着女儿认字。秋日的阳光从门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像是虫子一样从他的后背上爬过。女儿低头在他的手背上写一个生字的时候,他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像是几个轿子到了。他听见有人向着饼屋走来,听见门口的门帘响。女儿像是没听见一样地继续在他的手背上写。他听见知府夹着笑的献媚的声音。他听见几个女人说话的叽喳声。他听见一个女人一边迈进屋来,一边问着知府什么。他愣住了。他抬起头,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硬着。他一下就听了出来,那是她的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十五年再也没有听到的声音。她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变,依然吐字清晰,带着柔美顽皮的语调。虽然他知道她会来,有一些精神准备,虽然他从早起就一直盼着她来,但是当她到了的时候,他还是手足无措,像是措手不及一样。他背对着门口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回过头去。他让空洞的目光停驻在对面的灰色的墙壁上,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已经失去了昔日光泽的眼睛。

他听见王妃走到他背后,脚步停住了。他把脸慢慢地扭过来,对着王妃。他的空洞的眼神越过王妃,像是看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灰色,只是窗口进来的明亮的白光现在被一个灰色的物体挡住,像是小饼屋也昏暗下来了一样。他看不见王妃,他只能听见王妃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他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了。这是一个让他伤心让他快乐的声音。他想伸出手抚摸一下她的脸庞,看看她有什么变化没有。但是他不能。

王妃站在他面前,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看着他。她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十五年了,她自己没有多少变化,她以为他也没有什么变化。她以为他还是像过去的那个样子。但是他变了。他变化了很多。她快认不出他来了。他的额头上刻着几条与年龄不相衬的皱纹。他的眼窝深陷。他的两条粗眉之间有一条深深的沟。他的脖子以上的皮肤被炉火烤得变成深铜色。他的胳膊上有着被火烫出来的疤痕和刀痕。他的眼神空洞。他的眼睛直直地越过她,好像没看见她一样。

她只觉得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这个跟着她去了家乡的小城,这个跟着自己穿越的人,这个从大学时就显得比自己小,实际也比自己小一岁的人,要经历了多少艰辛,才会变得脸上和身上布满沧桑的痕迹?


他眼睛怎么了?他听见王妃声音有些颤抖地问知府说。他眼睛怎么了?他是不是看不见我了?

就是一个瞎子,知府恭敬地对王妃说。瞎了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怎么瞎的。

没有去看郎中吗?

听说看了,没法儿治,知府说。

你还楞着什么啊?知府推了他一下说。快快快,赶紧做蛋糕去,王妃要亲眼看看你怎么做的。


他走到柜台后面,开始做蛋糕。他早已经把所有原料都准备好了。他要给王妃做一个翻糖蛋糕。一个他过去跟她学的翻糖蛋糕。他知道,这是她最喜欢吃的蛋糕。知府给王妃搬来了一把椅子,自己垂手立在王妃边上,既像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又像是一个忠心的侍从。女儿给王妃端上了一壶清香的绿茶。女儿给知府也端了一杯茶。知府摆摆手,让女儿放下,知府不敢在王妃面前喝茶。王妃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他。女儿站在柜台边充满羡慕地看着王妃。王妃扭头注意到了女儿。王妃把女儿叫过来,问女儿说:你今年多大了?十二了,女儿学着知府的样子垂手回答说。你妈妈呢?王妃问。妈妈丢了,我从来没见过妈妈,只有爹爹跟我在一起,女儿说。怎么回事儿?他听见王妃扭头问知府。知府躬身悄悄地在王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王妃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半天才哦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手里端着的茶杯里的水洒了几滴出来。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做着蛋糕。他不想说话。他不能说话。他怕一说话就会掉出眼泪来。他这么多年都没流过眼泪了。扬州屠城,死了那么多人,他都没有掉眼泪。他一直以为经过扬州屠城之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但是现在他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一不小心就会落下来。他不能让王妃看见他的泪水。他也不能让知府看见他的泪水。他更不能让女儿看见。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她来了,十五年了她终于来了,终于在小饼屋见面了。她是来看他的。他应该高兴。他应该高兴才对,他为什么想哭呢。他假装用胳膊擦汗,在袖子擦过额头的时候,把眼眶里蓄积的泪水也一并擦了去。

也许是因为紧张还有眼睛看不见的缘故,他翻糖的时候,又造成了泻脚,蛋糕边的底部有一大堆翻糖多出来。他从一开始跟她学做蛋糕就有这个毛病,过去她说过他许多次,他总是改正不了。在小饼屋的这些年,他终于改正了这个毛病,做蛋糕时,许久许久没有造成泻脚了。但是今天,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盖的翻糖选软一点,擀得薄一点就好了,王妃轻声地纠正他说。

她过去就经常这样纠正他,她常笑话他,说他笨死,怎么也改不了。她跟她母亲说,这个人笨死了,怎么教也学不会。她这次也是不自觉地就矫正了他,那些话就像是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一样,就像是过去她总是笑话他蛋糕做不好一样。只是这次没说他笨死。她这次没有笑话他,也没说他笨死。


蛋糕做完了,冒着诱人的香气。女儿把蛋糕放在一个纸盒子里,用彩色的绳子细心地系好,放在王妃旁边的桌上。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女儿拿出一些中午新烤的点心,请王妃品尝。王妃说昨天晚上已经吃过了,很好吃。王妃让他坐,说有些话想问问他。知府悄悄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坐。他没有搭理知府。他扶着椅子坐下,坐在王妃对面。王妃手里捏着一块他烤的点心,点心举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王妃看着他瞎了的双眼,一口点心也没吃下。

你眼睛。。。还能够看得见我吗?王妃问他说。

看不见了,他摇头说。一点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一个灰影。

眼睛。。。怎么就这样了呢?他听见王妃问他说。他能听出来,王妃的话里带着一种心酸和心疼。

不知道,他摇头说。一开始就是看不清东西,后来什么都变得摸迷糊糊的,再以后就这样了。

郎中也看不好吗?

都不管用,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说。都不管用。

什么时候你来扬州的?王妃问他说。

十五年前,他回答说。

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吗?

来了就开了这个小饼屋,他说。十年前被战乱烧毁了一次,自己又重新翻盖了一遍,盖得不太好看。

挺好的,王妃说。挺好的,很漂亮,很远就看见了。


你相信前世吗?王妃停了一会儿问他说。

相信,他说。

我也信,王妃说。一直相信前世有一个人在等着我,为此也曾寻找过。

最后找到了吗?

茫茫人世找一个人,恰如大海捞针,王妃感叹了一声说。不过很幸运地遇到了王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会遇见的人。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好,他把头扭向女儿的方向说,有女儿陪着我,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王妃也把头扭了过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柜台的女儿。

腿怎么了?

发烧烧的,他说。后遗症。看了好多郎中,吃了好多药,也不管用。

真可怜,王妃看着女儿说。多聪明伶俐可爱的孩子。真可怜,也没个妈。扬州城的姑娘都很美丽,怎么没给孩子娶个扬州姑娘做妈,帮着照料孩子,也给自己做个帮手?

没有,他说。没想。一直就没想。以为有一个人会来做老板娘,所以一直就没想。

她可能不会来了。王妃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会来了。你别等她了。娶个好姑娘,守着小饼屋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也别委屈了孩子,啊?


王妃停顿在那里,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沉默不语地坐着。知府叮嘱身边人,让他们把轿子准备好。过了一会儿,王妃嘱咐身边的侍女把蛋糕带走,给他留下了一些银子做赏钱,然后起身告辞,离开了小饼屋。他们没有说再见,他们也没有道别。王妃自己走出屋门,身后跟着知府和侍女。他走出门口去送王妃,和女儿一起站在门口的泡桐树下。王妃和知府各自上了轿子。轿子手们一声喝,把轿子平稳地抬起。王妃掀开轿帘,最后扫视了一眼他,扫视了一眼他的女儿,扫视了一眼白色的小饼屋和屋顶上飘扬的写着“饼屋”两个大字的旗子,放下了轿帘。轿夫们抬着王妃走了,越走越远,从宽阔的官道上消失了。

他依旧站在泡桐树下发呆发愣。虽然王妃从上轿到离开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却觉得很长很长。他想起了过去有一次送她回女生宿舍,她上楼之后,从宿舍里的窗户里看着他离去。他想起了在小城,他许多次送她回家,每次送她到门口。那时的每次道别,都是下一次见面的开始。但是,他不知道,这次没有道别的道别,是不是就是永远的道别。就是永远的不再相见。他知道王妃这次是跟随多尔衮来南方视察,在扬州城停留一下就会继续往南走。也许王妃第二天就要离开。十五年了,王妃才有这么一次机会来扬州,他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他想起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说,她可能不会来了。她说她不会来了。她说你别等她了。她说娶个好姑娘,过个好日子,别再苦着自己委屈了孩子。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才这样明确地跟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做老板娘了。她身为王妃和三个小王子小公主的母亲,也不可能来做老板娘了。他知道,他们的缘分,就在王妃坐轿离去的那时,画上了句号。一个长长的句号。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即使她跟班长好的时候,他也没有绝望过。即使在小城,她说她不爱他,把他轰走的时候,他也没绝望过。他一直觉得,只要他坚持下去,只要他等下去,他会打动她,她会回到他身边,再也不离开。但是今天,他绝望了。他彻底的绝望了。不是因为她说的那句你别等了,而是因为他和她之间的鸿沟,已经变成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她是美丽的王妃,她是有着一个小王子两个小公主的被多尔衮宠爱的王妃。他是瞎子。他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他和她之间的鸿沟,不禁没有随着穿越缩短,而且随着穿越加大,变成了一条他无论多么努力,无论他怎样做,也绝对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女儿拉着他的手,把他牵回了小饼屋。他觉得像是浑身虚脱了一样,一点力气也没有。他跟女儿说,今晚爹累了,要早些关门休息,不开那么晚了。女儿说,好,爹病了,咱们就关门吧。他们把小饼屋的门外放上一个关门的牌子,把窗户关上,放下窗帘。女儿问他说,可不可以出去找隔壁的孩子一起玩去。他说可以。他说当然可以。他说给隔壁的孩子带些点心去好了,不然那些点心放到第二天就不新鲜了。

女儿拿着点心高高兴兴地去隔壁找朋友玩去了。他走到小饼屋后面的院子里,黯然神伤地坐了一会儿。天不动声色地黑了下来,月亮悄悄地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冷清地照在院子里。不知从何时起,院子里起风了,几颗不高的小树的树枝打着架,影子在地上乱晃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烤出来的蛋糕的气味,官道上有马蹄得得地驶过,远处有一只猫在喵呜。他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地上乱晃的树影,他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自从眼睛瞎了之后,他看到的都是黑色和灰色。只是今天,他坐在院子里,眼前一片漆黑,像是一个最黑暗的夜晚。他听见小饼屋外有脚步声,听见有人来到小饼屋前。他听见有人嘟囔了一句关门了,脚步声就远去了。他坐在院子里,被弥漫四周的黑暗笼罩着,想着早上的时候的心情。那种期待,那种欣喜,那种莫名的兴奋,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她来了又怎样呢?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她也不是过去的她了。她的生命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不管怎样,她毕竟来了。她来了,她走了,既是见他,也是跟他告别。

后院里放着几坛子酒,那还是年初的时候买的,一直都没有喝。他觉得很郁闷,就打开了一坛子酒,独自一个人喝了一坛酒。酒从口腔里喝进去,进入他的胃,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就像十五年没有流过的眼泪,一下都涌了出来。他的五脏六肺都像是要被烈酒燃烧起来,这是穿越十五年来他第一次喝得大醉,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醉。他醉得人事不省,头重脚轻地跌坐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旁边,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女儿从邻居家玩回来,看见他在院子里,就把他搀扶起来回去睡觉。女儿的腿脚不利索,扶着他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时,被他一带,跟他一起摔了一个跟头。爹,王妃今天来咱们店里买蛋糕,你高兴吗?女儿从地上爬起来,把他也拽起来的时候问他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含混不清地说,头脑依然在发晕发涨。爹,王妃真漂亮,女儿边扶着他往里间屋走边说。爹,王妃还跟我说话来得呢,王妃问我,妈妈在哪里。妈妈不是快找到我们了吗?妈妈怎么还没来啊?女儿扶着他坐到床上时问她说。妈妈不会来了,他摇头说。妈妈不会来了,爹以为妈妈会来,但是妈妈托人告诉爹了,说不会回来了,妈妈说她回不来了。

女儿到外间给他端了一杯凉了的清茶来,让他靠在床头上喝。爹,没关系的,女儿把茶举到他嘴边说。没关系的,这么些年,没有妈妈,不也是过来了吗?等您老了,您别担心,有我在,就有人照顾您。我已经大了,什么都会干了。爹,你看,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比过去好多了吗?我们比过去过得好多了,是吧,爹?

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他喝了一口茶,脑子觉得清醒了一些说。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就更好了。爹没能把你的腿治好,一辈子都会难受。如果你的腿要是能治好了,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那时爹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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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五)
看到这篇忽然想起那样的一句话: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
得不到的爱虽然悲伤,但反而不会眼睁睁地看见爱的腐烂变质和衰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等不到的爱就如同散发着松香气味的琥珀,没有谁知道那只昆虫是怎样被树脂瞬间包裹凝固住的,它再也没有机会走完生命的历程就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了。可是千年后,所有同时期的昆虫都灭绝了,早已尸骨无存,而唯独那个泛着淡淡的黄色,紫色或是绿色光泽的琥珀被保留了下来,透明的化石中永远保留了这个生命最生机勃勃的状态,还有人会认为它是可悲的吗?或许它才是幸福的,即便生命短暂,却永远保留在了最灿烂的那一瞬间....
 
最后编辑:
看到这篇忽然想起那样的一句话: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
得不到的爱虽然悲伤,但反而不会眼睁睁地看见爱的腐烂变质和衰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等不到的爱就如同散发着松香气味的琥珀,没有谁知道那只昆虫是怎样被树脂瞬间包裹凝固住的,它再也没有机会走完生命的历程就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了。可是千年后,所有同时期的昆虫都灭绝了,早已尸骨无存,而唯独那个泛着淡淡的黄色,紫色或是绿色光泽的琥珀被保留了下来,透明的化石中永远保留了这个生命最生机勃勃的状态,还有人会认为它是可悲的吗?或许它才是幸福的,即便生命短暂,却永远保留在了最灿烂的那一瞬间....
如果能够凝固在灿烂的一瞬间固然好,但是树脂包裹住的,并不都是灿烂。
 


王妃第二天就跟随多尔衮离开了扬州,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回到扬州。多尔衮视察南方结束后,王妃和多尔衮一起回到了京城,住在京城皇宫旁边的一座王府里。

知府自从知道王妃喜欢吃小饼屋的点心后,第二年到京城觐见朝廷时,特意从小饼屋买了一大盒烤好的点心带去。知府亲自把点心盒送到王府,自己在门房等着,想看看王妃有什么吩咐没有。知府在门房坐了没多久,里面的侍卫就传出话来,让知府去里面的大殿觐见王妃。

知府进到大殿里去,看见王妃坐在大殿中央的硬木椅子上,就赶紧跪下来给王妃磕了一个头请安。王妃微笑着给知府赐座,要知府讲讲扬州城的情况给她听。聊一会儿天之后,王妃询问起小饼屋的近况。知府欠身说,托王妃的福,那个瞎子的小饼屋越开越好了,客人越来越多,在扬州城越来越有名了。王妃听知府这么说就笑了,笑得很开心。王妃让侍女把知府带来的点心盒打开,当着知府的面,拿出一块小点心咬了一口,赞着说好吃,要知府再多讲讲小饼屋的故事。知府见王妃很关心小饼屋,就搜肠刮肚地把自己知道的小饼屋的情况都给王妃讲述一遍,又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下在他的亲自关照下,那个瞎子的小饼屋的生意怎样怎样地好。王妃听得很聚精会神。知府讲完之后,王妃问知府说,他有没有娶个扬州的姑娘。知府摇头叹息说,那个瞎子,就是一根筋。知府说,瞎子是一个很怪的人,自从小饼屋生意好了,瞎子赚了不少钱之后,上门来提亲的不少,知府太太还曾给他介绍过一个远房的亲戚,但都被那个瞎子婉言拒绝了。知府说,看样子瞎子是铁了心要一辈子自己单身了。王妃听到这里,叹息了一声。在知府临走的时候,王妃厚厚的赏赐了知府,嘱咐知府,要知府在扬州帮他找个好女人。王妃还让知府以后到了京城就来聊聊。知府正巴不得有个机会巴结多尔衮这样的王公贵族,连声答应着高高兴兴地走了,心里盘算着以后每次进京时,都要带几盒点心来给王妃。

知府走了之后,王妃屏退了侍女,自己一个人在大殿里坐着,从点心盒里拿出点心来,慢慢地在嘴里咀嚼着,品尝着。王妃的眼光迷茫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王妃知道,她不能再回扬州。王妃知道,她跟他走不到一起。只要她在他心里,他永远也不会幸福起来。她能给他的最大帮助,就是让他见不到她,好让他放弃自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只是王妃不知道,两年之后的一天傍晚,她也会是这样,打开知府供奉给她的点心盒,从里面挑出一块她最喜欢吃的,放在嘴里咬着。只是那一次,她会觉出味道的不同。那一次,她会把点心又咬一口,仔细在嘴里品尝一下。她会觉出,还是味道不对,跟过去吃到的不同。难道他改了配方了吗?她会心里产生一种纳闷。她会把知府叫过来仔细询问,她会从知府的口里听说,点心是店里的伙计做的,不是他做的。她会问知府,他怎么了,为什么不自己亲手做了?知府会告诉王妃,他得了一场重病,被庸医误诊,开错了药,吃了药之后没多久就咽气了。知府会说,他临死之前在昏迷弥留之际,失去了知觉,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不会说了,谁跟他说话他也不答应,连他的女儿叫他,他都听不见了。他只能张着嘴像鱼一样的倒气,但是他的嘴里一直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知府会告诉她,谁也不知道他叫的是谁,谁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连他的女儿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整个扬州城里都没有一个人叫这么名字。

她不知道,两年之后的那个傍晚,她会把嘴里含着的点心哇的一口吐在地上。侍女们会匆忙地跑过来扶住她,她会大口大口的吐着,吐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只有她知道,他叫得是她的小名。她知道在陪着母亲住院的时候,母亲一直叫她的小名。他是从医院里知道她的小名的。他临死前惦记的是他,千百遍呼唤的是她的小名。那时她会后悔穿越,后悔把他带到这个乱世来,后悔她贪恋王府的荣华富贵,没有像她答应的那样去做小饼屋的老板娘。她会觉得自己害了一个人,她会觉得这个人无怨无悔的陪着她,离开了北京,跟她去了小城,跟她在一个单位里,跟她一起去穿越去寻找她爱的人。经历了战火和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至死都没有忘记她,都在惦念她,都在小饼屋里等着他,都在心里呼唤着她。她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让他死在了扬州城,让他孤独无助,让他就像是一叶枯黄的树叶突然一夜之间被风刮落,她即使泪如雨下的悔恨也无法补救自己的过失了。她会终于知道,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走了,走得这样匆忙,都没能来得及跟她告别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有一天会离开人世,他过去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她以为他会一直陪着她老去,在她死后才会死去。

她不知道,两年之后的那个夜晚会是她生命里最黑暗的夜晚。那天晚上,大殿里的朱红蜡烛会映照着王妃的美丽的脸庞,她的眼里会滴下泪来,就像是一滴滴的烛泪,凝固在面前的碟子里,打湿了碟子里的咬了一口的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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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离开扬州城之后的那个秋天,是个潮湿的秋天。雨水好像不想停一样地隔三差五地下着,落叶也比往年落得早,小饼屋前的水杉树和泡桐的叶子早早的就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扎进稀疏的星空里。屋角的被雨水侵泡的落叶过早地失去了颜色,和黑色的泥土混在了一起,小饼屋前的黄土官道变成了一条不堪车轮重负的泥泞不堪的坑洼之路。他过去一直喜欢南方的湿雨天,觉得那样很有湿意。只有在绵绵细雨带来的潮湿和黑暗渗透了他的全身之后,他才开始想念北京的秋天,那种天高云淡的晴朗的秋天。过去总是想离开的北京,如今却遥远得再也回不去了。

他依然在小饼屋,带着有些残疾的女儿做蛋糕和小点心。就像知府说的那样,自从王妃来过之后,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说他的点心和蛋糕做得好。扬州城里的官宦人家,有生日和喜庆日子时,都来找他订制蛋糕和点心。他的饼屋的生意越来越忙,越来越好了。赚了一些钱后,他把小饼屋请人翻修了,翻修后的小饼屋比以前大了很多,也装饰得好多了。他自己忙不过来,就雇了几个伙计。

他每天忙碌着,几乎没有时间想什么。他每天疲劳不堪,觉得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好像有什么大病在潜伏着,等待着有一天发作。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四周笼罩的灰暗,他依然会想起她来,想起来过小饼屋一次的她。他想起她来的时候,眼前的黑暗就逐渐消失了,一片柔和的光会笼罩住房间。他不怪她离去,他不怪她没有再来,他知道她其实也没有什么选择。她不可能来小饼屋做老板娘。但是他没有后悔穿越,没有后悔跟着她到这个乱世来,没有怪她贪恋王府的荣华富贵,没有怪她没有像当初说好的那样,找不到千年之前的爱人就来小饼屋做老板娘。他一直无怨无悔的陪着她,等着她。不管怎么说,经过这么多年,在扬州城等她等到眼睛都瞎了之后,他还是终于见到了她,跟她在小饼屋重逢了。而且,他还去亲手给她做了一个生日蛋糕,一个最精美的翻糖蛋糕。虽然蛋糕还是有些泻脚,但是他相信她一定会喜欢这个蛋糕的。

有时在半夜里醒来,他会想起在北京的家,想起大学时回到家里就有很多好吃的饭菜热在桌上等着他;想起那些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好好念书的日子;想起母亲,想起家里的亲人。有时他会想起雨夜里离开北京的那辆火车,想起火车响着尖利的汽笛声在瓢泼大雨里穿过原野和城镇,想起火车钻进黑漆漆的隧道又穿出来,想起餐桌上的带着油腻的白桌布,想起他躺在铺上夜不能眠,想起她躺在对面的铺上,身体在睡梦里匀称地呼吸着,想起火车靠站时积着雨水的月台。回忆过去让他很伤感,特别是那些美好的过去。他尽力不去想北京,不去想过去。回想过去,只能让他感到更加难受,让他感到她和他之间的迈不过去的鸿沟在不断扩大。他早已经不抱幻想了,不再幻想有一天她会来做小饼屋的老板娘,但是他依然在爱着她。他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她在离开小饼屋时,看了他最后一眼,放下了轿帘。他不知道,她在放下轿帘的一刹那,脸上会不会挂着泪珠。没有道别的道别,没有分手的分手,轿子从视野里离去的那几分钟,对他来说,却是非常的漫长和艰难。他看着远去的轿子,心情沉重,知道她可能再也不会来了。没有了她,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生活下去了。但是他还得继续活下去,还得继续繁忙下去,因为他需要把女儿养大,让女儿有个幸福的生活。

他想,他的一辈子也就是这样了。没有她的日子里,他只能以后好好开小饼屋,照顾好女儿,将来给女儿找个好婆家。只要女儿能够过个好一点儿的日子,他也就知足了。过去的一切,他都不再想了。

他以为自己也就这样了,会在小饼屋里忙碌终生,有一天悄无声息的离开人世。但是他没有想到,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的小饼屋的后院里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让他的命运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是刚过了春节不久的一个夜晚。那年春节,扬州城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扬州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有雪,也大多是零散的雪花在空中飘,落到地上就融化成雪水。只有那一年,一连好几天都是阴云密布,云层在空中越积越厚,厚得像是要压下来。天空低得很压抑,像是抬头就会撞上一样。乌鸦在低空飞行,拍打着翅膀从人们的头上掠过,像是尖利的爪子随时会把人们头上戴的帽子抢走。人们都有些害怕,特别是看到乌鸦的黑色的眼睛从眼前闪过,乌鸦的羽毛像是黑色的火焰一样在空中飘落。小饼屋里的客人们纷纷议论着,天气很怪异反常,像是一种朝代更换的不祥之兆。雪终于在一天早上开始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雪片大得像是泡桐的叶子,遮住了人们的视野。山色在雪中迷蒙,空气在雪中凝固,喧嚣的人声和车马声在雪中沉寂。大雪一直下了七天七夜之后,又下了一场冰雨。冰雨把扬州城凝结成一座雪白的宫殿。冰雨终于停了的时候,扬州城的城墙上,寺庙顶上的琉璃瓦和飞檐上,水杉树和泡桐的褐色树枝上,以及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被玲珑剔透的冰覆盖住,变成一片白皑皑的冰雪世界,连一直被秋雨淋得泥泞的官道,也变成了一条一望无际的笔直晶莹的溜冰道。

那天晚上,他在睡梦之中被一阵晃动和响动惊醒,觉得房屋像是地震了一样在颤抖,随后听见后院发出了一阵轰隆的响声。他爬起来披上衣服,看见睡在另一房间里的女儿也被惊醒了,正在惊慌地迈出房门查看。他拿起了靠在门口的一个木棍,让女儿到小饼屋前门去打开插销,如果是坏人来抢劫,就赶紧从前门跑出去叫人。他提着棍子走到与后院相接的后门去听,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踩着冰雪走动,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向着小饼屋走来。随后,他听见有人在拍打着后门,向里面急促地喊着什么。他觉得这是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虽然他也记不起来了,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声音。不管怎样,他觉得是一个友好的熟悉的声音。他打开了后门。他看不见外面的人,但是在灰与黑的色彩之中,他看见有一束明亮的光柱在面前闪耀,就像是手电筒的光。

终于找到你了,那个人张口说。我是工程师啊,当初帮着你们穿越的,找了你好几次都没找到,这次终于找对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真是那个曾经帮着她和他穿越的工程师自己穿越过来找他们来了吗?

我眼睛瞎了,看不见了,他放下手里的木棍说。但是能听出你的声音。请屋里坐吧。

他把女儿叫来,让女儿去把小饼屋的蜡烛点上,再给客人泡一杯热茶。女儿把蜡烛找出来点上,随后很听话地去烧热水了。他引着工程师来到小饼屋,请工程师坐在椅子上。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他好奇地问工程师说。为什么要来找我?

说来话长,工程师搓着手说。都怪我当初把时间计算错了,本来应该把你们送入宋朝,没想到把你们送入了明末清初的时代。自那之后一直觉得很内疚,但是那时时光机器还没有完善,只能单向穿越,不能回来,所以想来找你们也不敢,怕自己回不去了。直到最近,我才在时光机上有了突破,可以双向穿越,既能回到过去,也能穿越到未来,才敢来找你们。知道你眼睛瞎了,我就觉得更难受了,因为要不是我把你们送错了年代,你可能就不会这样悲惨了。所以才几次回来找你,想把你找到。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在你和她一起穿越之前,听见你们说,要是穿越丢了,就到扬州城的小饼屋见面。我穿越来了几次,不是来早了几年小饼屋还没有建造,就是穿越晚了几年,你已经不在了。

我不在了?他疑惑地问。几年后我就不在了?

你两年之后就死了。我是从你店里的伙计的嘴里得知的。两年之后的秋天,你得了一场重病,没能治好,就离开人世了。他们说你去世之前一直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谁?

你该知道是谁,工程师说。就是跟你一起穿越的那个女孩的小名。

她?

她。

她后来怎么样了?他有些焦虑地问工程师说。你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工程师点头说。你女儿告诉我的。显然你在临去世前把王妃的故事告诉了女儿,你女儿把故事讲给我听,我就去了京城,在多尔衮的王府里找到了她。她认出了我,她说她知道了你去世的消息。她说是知府告诉她的。她说她从来没有想到你会离开。她说她真的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离开。她说她没能去参加你的葬礼,她说她来不及,也无法去。

你有没有问她想不想回去,回到现代社会里去?

我问过她,想不想穿越回去,工程师用手擦了一下眼镜说。我知道你一直爱她,我看得出来,在你们最早穿越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是陪她穿越去的。说心里话,我想把她带回去,再来把你带回去,让你们重新回到现代社会去,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也许经过这些年的经历,她会改变一些,会跟你在一起也未可知呢。

她怎么说?他一把抓住工程师的胳膊问。她想不想回去?

她不想回去,工程师叹息了一声说。她不想回去。她说已经习惯了做王妃,过这种人上人的日子。她说,她有三个孩子,为了孩子,她也不能回去。她不愿意让孩子们放弃王子和公主的地位,回去做一个普通百姓。她说,可惜你已经死了,不然让我把你找到,把你带回去就好了。


女儿端着刚沏好的茶走了过来,给工程师端上一杯冒着香气的清茶后,自己站在柜台边上等着。工程师打量着女儿,看着女儿走路一瘸一拐的腿,问他说:

腿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吗?

可能是,他说。现在医院有办法能治吗?

有矫形手术,工程师说。到底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不好说了,也许经过矫形手术后看不出来,也许两条腿还会有些粗细不同,走路有些不稳当,但是应该比这个样子好多了。

你们在讲什么啊?女儿打断他们的话说,我一点儿也听不懂。

我这次来,就是想问问你。工程师喝了一口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既然两年之后你就会死去,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不愿回去。那么,你想带着女儿离开这里,跟我回去呢,还是想继续在这里?如果你跟我回去,你就不会死在这里了,你还可以在现代社会过一个好日子。

等我问问女儿,他看了女儿一眼说。


他把女儿叫过来,问女儿想不想去一个未来世界。他告诉女儿说,他就是从那里来的。他说,那是一个文明的社会,虽然还不是很完美的世界,但是已经很完美了。他说,那里有很好的医院,有很先进的医疗技术,也许能把女儿的腿给治好,让女儿有个健康的身体。他说,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带着女儿一起到那个未来世界去。他说,如果女儿愿意,就一起去。如果女儿不愿意,就一起在这里。他说,女儿要是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随便问。

女儿只问了一个问题:爹,那里能治眼睛吗?


他们在阴郁的雪夜里走出小饼屋,来到后院里。空气很凉爽潮湿,雪地里静悄悄的,四周没有人也没有响动,只听见脚踩在厚厚的冰雪上的咯吱声。工程师打着手电在前面引路,手电形成的光柱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女儿走在他的身边,有些恐惧地拽着他的胳膊。他的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一直没有尽头的灰色。他知道,那是雪落在后院和四周形成的灰色。女儿跟他说着话,好像怕他一下就失踪了一样地说着话。工程师走到小巧的时光机前,让他们坐上去。女儿有些害怕,站在时光机前不敢上,问坐上去会不会掉下来。工程师说不会,只是会有些头晕想吐。他让女儿回屋,去拿花瓶来。他说如果晕了想吐的话好吐在花瓶里,免得吐在时光机上。女儿很快就抱着三个花瓶来了,说三个人一人一个。他们抱着花瓶,坐在冰凉的时光机上,像是坐上了游乐园的一辆过山车一样。工程师帮他们系好了安全带,问他们说,准备好了吗?女儿说好了。他也说好了。

那我们走了,工程师把手放在时光机的按钮上说。别害怕,一会儿我们就穿越回去了。

这回不会穿越错了吧?他有些担心地问工程师说。

不会,工程师很自信地说。现在比过去先进多了,放心好了,误差不会超过几年的。

时光机启动了。就像是起了一阵飓风一样,周围的雪一下子向着他们的身上扑来,硬硬地打在他们脸上。他们像是在雪雾里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颗粒状的雪雾里穿行。女儿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像是怕丢了一样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在那一刻,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和她一起穿越时,她的那双伸向他的手和渐渐远去的身影。他的眼前出现了她的有些恐惧的面孔,看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越拉越大。他看到他伸出手去,但是他抓不到她。他看见她把手也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来,看见她张着嘴像是在呼喊着他,他看见他把两手在嘴边卷成一个话筒喊着:我在扬州等着你。在时光隧道里,他的眼前时而黑暗,时而闪烁着耀眼的白光。一条条白光像是流星雨一样地穿过他的身体,向着身后闪过,又像是冒着夜雨前行的火车窗户上洒过的一条条雨滴。

北京,他心里默默地想着,难道真的又能回到北京了吗?难道真的又会见到母亲和家人,回到熟悉的龙潭湖,回到熟悉的光明楼,回到熟悉的幸福大街,坐上熟悉的八路车了吗?

十七年了,自从离开北京到南方小城,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十七年了。他不知道母亲还在不在,北京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子。他一定已经认不出北京了。但是,他一定会认出自己的家,认出家里的人和幼时的伙伴,认出过去的同学的。只是可惜她不想回来了,他想。可惜她不想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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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六)
 
第一楼第四自然段,第十三字,不该是宠物,应该是宠儿。

他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没能勇敢一些,没能够一直牵着她的手。他一直暗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暗恋着她,上帝给了他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她在那个时候受到感动。他只需要再勇敢一点,她就会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却成了再也迈不过去的距离,成了跨不过去的分水岭。他懊悔

暗恋了三年,却不敢告白,活该。
话说回来,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的心都没走到一处去。况且,如果女孩真的爱男主角,一定会有一些很自然的反应的,例如主动制造机会让男孩表白,或者是逼他表白。。。。
男孩有爱吧,然而,女孩对男孩有的只不过是一种好感,一种超越友谊的好感。

对于“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后笑”这句话很反感,也觉得很肤浅。也许是因为是处女座,天生的有点小不羁吧,对浪漫既向往但却同时又是现实的,我既不在宝马里哭,哭啥,把自己运气都哭没了,男人其实是不稀饭女人哭的,也许开始的时候还哄着你,怜着你,哭得多了,丫的你爱干吗干吗去,然后再去另抱美人归,那时连哭的份儿恐怕都没了。再说说在坐自行车后笑,笑啥?有啥子好笑,一路风和雨,每天灰头土脸的,真的有情饮水饱呀?I AM 骚瑞,亲耐的,我打TAXI去了。骑着自行车三两天游山玩水OK。
所以我宁愿自个儿开着跑车奔驰在原野上,爱去那去那。: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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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楼第四自然段,第十三字,不该是宠物,应该是宠儿。

他后悔自己的懦弱,后悔没能勇敢一些,没能够一直牵着她的手。他一直暗恋着她,她也知道他在暗恋着她,上帝给了他一次难得的机会,让她在那个时候受到感动。他只需要再勇敢一点,她就会做他的女朋友了。他和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是这一点点,却成了再也迈不过去的距离,成了跨不过去的分水岭。他懊悔

暗恋了三年,却不敢告白,活该。
话说回来,心有灵犀一点通,他们的心都没走到一处去。况且,如果女孩真的爱男主角,一定会有一些很自然的反应的,例如主动制造机会让男孩表白,或者是逼他表白。。。。
男孩有爱吧,然而,女孩对男孩有的只不过是一种好感,一种超越友谊的好感。

对于“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后笑”这句话很反感,也觉得很肤浅。也许是因为是处女座,天生的有点小不羁吧,对浪漫既向往但却同时又是现实的,我既不在宝马里哭,哭啥,把自己运气都哭没了,男人其实是不稀饭女人哭的,也许开始的时候还哄着你,怜着你,哭得多了,丫的你爱干吗干吗去,然后再去另抱美人归,那时连哭的份儿恐怕都没了。再说说在坐自行车后笑,笑啥?有啥子好笑,一路风和雨,每天灰头土脸的,真的有情饮水饱呀?I AM 骚瑞,亲耐的,我打TAXI去了。骑着自行车三两天游山玩水OK。
所以我宁愿自个儿开着跑车奔驰在原野上,爱去那去那。:D

不是老说teacher's pet吗,所以说是“她是老师的宠物”。
大学时候的男生和女生,可能都是有一种比较自尊又自卑的感觉吧,所以大学里,男生喜欢一个女生,却不敢去表白,也是经常有的。从心理上来说,如果一个男生觉得女生对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也就不太愿意去表白,因为会知道表白的结果,而且有的女生会把这样的事到处传,男生也觉得挺没意思的,所以也是不太愿意表白的一个原因吧。
男生表白了,但是女生并不爱男生,只是想把男生作为一个朋友,这种事也是很经常的。通常男生就会放弃了,去追别的女生去了。这里的男主比较执着,也是悲剧的一个原因。

坐在自行车背后的爱情,和坐在宝马车里的爱情,各有各的好处。富足的爱情固然好,可以到处游山玩水,过个舒心的日子,但是贫贱的爱情,两个人一直在忙着生活,忙着孩子,过着要计算开支的日子,一起经过艰苦,但是两个人依然非常好,也是挺浪漫的。
 
别忧伤了,亲耐的,赶紧给偶买部宝马去吧,偶要尝尝在宝马里哭的感觉。:crying:
下次聚会的时候,请他乡兄开着他的宝马去接你去。。。。实现你一幢心愿啊。
 
“那是刚过了春节不久的一个夜晚。那年春节,扬州城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扬州城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有雪,也大多是零散的雪花在空中飘,落到地上就融化成雪水。只有那一年,一连好几天都是阴云密布,云层在空中越积越厚,厚得像是要压下来。天空低得很压抑,像是抬头就会撞上一样。乌鸦在低空飞行,拍打着翅膀从人们的头上掠过,像是尖利的爪子随时会把人们头上戴的帽子抢走。人们都有些害怕,特别是看到乌鸦的黑色的眼睛从眼前闪过,乌鸦的羽毛像是黑色的火焰一样在空中飘落。小饼屋里的客人们纷纷议论着,天气很怪异反常,像是一种朝代更换的不祥之兆。雪终于在一天早上开始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雪片大得像是泡桐的叶子,遮住了人们的视野。山色在雪中迷蒙,空气在雪中凝固,喧嚣的人声和车马声在雪中沉寂。大雪一直下了七天七夜之后,又下了一场冰雨。冰雨把扬州城凝结成一座雪白的宫殿。冰雨终于停了的时候,扬州城的城墙上,寺庙顶上的琉璃瓦和飞檐上,水杉树和泡桐的褐色树枝上,以及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被玲珑剔透的冰覆盖住,变成一片白皑皑的冰雪世界,连一直被秋雨淋得泥泞的官道,也变成了一条一望无际的笔直晶莹的溜冰道。”

这段写的特别有魔幻的感觉,好看。
 


我踏过前世的沼泽,穿过晨雾一样的寂寞/我走过悲欢的离合,看尘缘灰飞烟落/我曾经穿越到过去,只是为了让你爱上我/我曾经在饼屋里长久地等待,只是为了让你找到我/即使在时光的旅行中,夏季依然酷热/即使记忆中的火车,夜雨依然苦涩/即使穿过黑暗的隧道,凉风依然冷漠/即使你已经变成了崭新的你,我却依旧是原来的我/守候着,等待着。

穿越回来八年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独自驾车横穿过高楼鳞次节比的灯火辉煌的北京城,看着这个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繁华的帝都,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过去的穿越,想起了扬州城的小小饼屋,想起了穿越十五年后她来扬州看他,想起了她坐的轿子在瑟瑟秋风中离开,想起了她的美丽的容颜消失在放下的轿帘之后。

落叶在风里凋落,雨水浸湿了眼的角落/仰头看着天空沉默,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软弱/如今记忆变成了破碎的彩纸,总是在夜河中飘过/即使被岁月啮噬得千疮百孔,却也从没有后悔过/像一张古朴的照片,碎片依然可以拼出你和我/微笑着,流泪着。


八年前他回到了北京,但是已经完全认不出北京来了。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北京已经是一个跟他离开时完全不同的城市了。空气,人声,气味,喧哗,噪音,光亮,物体,所有的都是陌生的。所有的曾经熟悉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夜幕笼罩的街头,连马路都过不去。女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臂,看着一辆辆身边穿梭而过的汽车,恐惧着。女儿说,这边的房子好高,有很多层。女儿说,这是神灯,这么亮还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女儿说,这里的四轮怪兽真可怕,总是横冲直撞。他眼睛瞎了,看不见街边的高楼大厦,但是到处闪耀的霓虹,在他的眼里留下一道道闪动的白光。他听见街边一处处小摊的桌边坐满了人,他听见汽车在不断地鸣笛,他听见昔日的自行车的铃声已经被尖锐的车笛声代替。一辆汽车在他们身边响着尖利的刹车声停下,他听见有人喊,你丫瞎了,找死啊。

他迷失在北京城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带着女儿,打听着,摸索着,坐上了八路车,到了光明楼,来到了自己以前住的街道,却找不到过去的院子。女儿就像他的眼睛,不断地告诉他看到的稀奇的东西。过去街边的一处处平顶的房舍,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几十层高的居民楼,过去的顾客稀少的街角小店,已经变成了繁华的超市,过去的简陋的图书馆,已经变成了豪华的洗浴中心。过去骑着车赶路的衣着朴素的女孩,已经被从小汽车上下来的涂着红色指甲拿着iphone手机挎着LV包的时髦女郎代替,就连过去的那些讲着外地口音的农民工,也穿上了胸前写着Adidas大字的T恤衫。

人们带着怪异的眼光看着穿着古怪服装的他和女儿,不断有人凑过来问他说:师傅,拍电影啊?是不是拍瞎子阿炳啊?要群众演员吗?


他打听着,带着女儿去了街道派出所。在派出所民警的热心帮助下,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已经拆迁走了的家,见到了家里人。家里人都惊喜异常。失踪了十七年,家里人都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儿来。家里人告诉他说,母亲在他失踪几年后就因病去世了。家里人说,母亲一直在惦记着他,直到去世前还叮嘱父亲,如果他回来了,一定要到墓地去告诉她。他跟着家人在第二天去了万安公墓,在一处松柏相间的墓地里,找到了母亲的墓碑。他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名字下是母亲诞生和死去的日期,最后的落款上刻着家人和他的名字。他抚摸着墓碑,告诉母亲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但是母亲却早早地去世了。他终于回来了,却带着瞎了的眼睛,一身的伤痕和残疾的女儿。家里人安慰他说,不用担心,只要平安回来了就好。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过。离开北京十七年了,他早已失去了各种现代社会需要的工作技能,没有工作阅历,也没有关系。他不会用计算机,不会上网,不会开车。甚至在语言上,他也不太习惯于现代社会的语言了。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但是他知道他有两件事必须要先做:第一是治好女儿的腿,第二是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穿越回来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关注他的上帝,见证了他的穿越之后,觉得他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悲哀,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来,强有力地扶了他一把。就像上帝要补偿十七年来他失去的一切一样,他回来后几乎事事顺利,出奇的顺利,无法理解的顺利。

他发财了。他让女儿拿着在时光机上呕吐用的花瓶,经过古董专家鉴定,是元朝的一对罕见的精美瓷器。两只花瓶是两个可以陈列在故宫里的国宝,在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个富商买走,卖了五百万元。

他治好了眼睛。他去了北京的同仁医院,那里有最好的眼科专家。经过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大夫告诉他说,眼睛可以治好,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切掉里面的玻璃体。感谢现代医疗技术,经过一次激光手术之后,他的眼睛终于重见了光明。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身边的女儿。他端详着女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又能够看到一切。女儿也和他一样地激动。从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女儿看到的不是父亲的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而是一对充满了爱意的会说话的眼睛。

他在穿越回来的路上,听曾经穿越到未来的工程师说,国内的股市会大涨随后大跌,房市会持续增长。他卖掉元朝花瓶之后,家里人告诉他说,平安保险公司正在关系户里发行内部股。他通过家人购买了四百万元的平安内部股。平安股票随着股市大潮的涌动开始猛涨,成倍地翻滚。他在股票翻了两番之后卖出去,用赚来的钱在北京学院路附近购买了几套学区房。果然像工程师说的那样,学院路附近的学区房一路上涨,在他购买了之后的几年之中,涨了足足有七倍。

他的一个同学开办了一家期货交易公司,拉他入伙,说不用他懂什么,只要把他学院路的房子卖了,把钱投进来就行。他的同学说,他要是能投两千万,用不了几年就可以赚五千万。他把学院路的房子卖了,给自己和女儿在北京三环内的商务区购买了两套高层公寓,把剩下的钱都投给了同学的期货公司,成了期货公司的投资人和合伙人。他虽然不懂得期货,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同学,相信同学不会骗他。他的同学的期货公司越来越火,规模越来越大,每年的财务报表上,公司的利润都成指数地增长。他不会做期货,但是同学硬拉他去帮着做一些公司内部的管理工作,给他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大办公室。从此以后他每天早上开车去上班,在那里帮着同学管理公司的内部运行。每天他推开褐色的玻璃大门,走进高楼的大厅,踩着光滑得像是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加入了站在走廊上等待电梯的上班族之间。六个电梯门上的灯在闪耀,随着叮当一声,一个银灰色的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他跟着人群涌进电梯,站在靠近按钮的门的左侧,双手夹紧身子,免得碰到身边的人。电梯门无声地关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按一下二十二层的电钮,那是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电梯叮的响了一声,他的楼层到了。他跟在几个人后面迈出电梯,沿着两边是毛玻璃门的走廊走着,黑色的皮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微弱的响声。他勤勤恳恳地工作,经常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对工作一丝不苟,制定的公司内部管理条例严明,赏罚分明,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不久就赢得了公司内部所有员工的信任和尊重。他和同学两个人,一个专注于业务增长,一个专注于完善公司内部管理,相互信任无间,技能性格互补,成了非常好的私人朋友和合作伙伴。

女儿的腿也治好了。他听说北京积水潭医院是亚洲最大的创伤骨科权威医院,就带着女儿去了那里。他通过家里找到了那里的最好的医师,由一名外科室主任开刀进行矫形手术。手术恢复了六个月之后,女儿兴奋地走在大街上,就像个正常人走路一样,再也看不出来有残疾了。腿治好了之后,女儿的自信心大为提高,经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花钱托后门,把女儿送进了最好的市重点中学师大附中。女儿是跟他在小饼屋里吃过苦的人,在学校里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学习非常努力,刻苦用功,但是因为知识面的缺乏,在班里还一时无法跟上老师的讲课进度。他给女儿请了师大附中退休的最好的老师,每个周末和假期都给女儿补课。女儿花了两年的时间坚持不懈地在周末和假期补课,等到了上高中的时候,终于可以跟上学校里的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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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是一种揉进了灰色的浑浊的蓝,近处的路灯散发着桔黄色的灯光,越往远处灯光越苍白和暗淡。他架着一辆银灰色的凌志车,在夜幕中穿过一根根电线杆的影子,沿着洒满路边的霓虹灯光的三环路由东向西开下去,去参加长城饭店里举行的一个酒席。一盏盏高高的杆上的路灯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来,由远而近地串成一串灰白色的珍珠项链。华灯初上的三环路上,车辆一辆接一辆,前面的车的一排排尾灯闪着琥珀色光泽。远处的路在苍白的路灯照射下,像是一片灰色地水泥板。路两侧的一幢幢几十层高的玻璃大厦,无数的四方形窗口闪着青白色的灯光。马路前方高楼上的一幅巨大的啤酒广告上,卡尔马克思的狮子一样的头在凝视着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冒着白色气泡的澄黄色的啤酒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卡尔马克思跟啤酒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啤酒广告上。也许那是一家德国啤酒厂独出心裁的广告?二十一世纪了,谁还会记得卡尔马克思的长满大胡子的脸呢?

他开着银灰色的车,沿着三环路开了下去,穿过笼罩着城市的雾霾。城市的朦胧的夜景,从车玻璃窗前静静地流过:灰蓝色天空。黯淡的星光。绿色的指示牌。白色的箭头。银灰色的带着弧度的灯杆。灰色的建筑工地。堆在一起的黑色的沥青。漆成红色的吊车。带着白色头盔的建筑工人。蓝色的广告牌。变换着颜色的红绿灯。黄色的出租车,蓝白色的警车。白色的运货车。黑色的皮卡。灰黑色的鸟儿。拱形的立交桥,粗大的四方形的水泥柱。黑色的铁护栏杆。按摩店洗发廊的紫色的暧昧的灯光。抽着烟的农民工。卡拉OK屋和酒吧的迷离的霓虹。玻璃大厦里映射出的混合的城市魔兽的怪影。

三环路上的车速慢了下来,前面的一排排车尾都在亮着红色的灯,一定是前方堵车了。他已经早已习惯了这个大城市里的堵车和雾霾,不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他脚踩着刹车,想着酒会上要谈的话题,跟着前面的车一寸寸地移动着。快到华威桥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女儿打来的。

爸,刚下完课,女儿在电话里对他说。这个周末可能不回家了,要去男朋友家。

女儿在高中结识了一个很聪明好学又帅气男生,不久那个男生考上了清华,女儿也考上了北外。到了大学里,两个人依然很要好,经常周末一起,不是回他这里过周末,就是回她男朋友家。他觉得女儿眼光不错。男生好学,聪明,有志向有理想又脚踏实地,家境普通但是家风很好,很诚实正直。女儿说,很喜欢自己的男朋友。他告诉女儿说,一定要珍惜和自己喜爱的人的感情,不要太任性,不要让一些小事伤害两个人的感情。女儿说知道。他知道女儿是一个性格温柔,本性善良的人,也会体贴和关爱自己喜欢的人。他相信女儿一定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杰出的男生。

去吧,他对着手机说。到了人家里,多勤快一些,多帮着做些家务。嘴甜着一点儿。

知道,女儿说。每次去了都是我炒菜,男朋友刷碗。您就放心吧。爸,前两天是我们开始约会三周年的日子,他给我买了一块手表,可好看了,我特喜欢,你等着,我给您发一张照片过去。

女儿说着,就从手机上给他发了一张手腕的照片过来。

怎么样,好看吧?女儿问他说。

好看,他从手机上看了一眼照片说。颜色样式都不错。

他经常给我买一些小礼物,还爱制造一点儿小浪漫,女儿幸福地显摆说。他给我买的什么我都喜欢。对了,忘了跟您说了,上次去他们家,他妈还送给了我一个蓝宝石戒指呢,非常非常好看,我很喜欢,可是我没要,觉得太贵重了一点儿,走的时候偷偷给放在他们家的抽屉里了。

很好,他点头说。做得很好,你跟男朋友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最好不要收很贵重的礼物。

谁说的,我们打算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呢,女儿开心地说。可是后来他们家又让他非给我带学校来了,

那你就收下吧,他说。不要太拂了他们的好意。

我觉得也是,女儿说。下次我去他们家,给他妈买个好一点儿的包去。爸,不说了,男朋友在等楼门口着我呢,今晚我们要去看场电影去,新上演的好莱坞大片。

赶紧去吧,他说。别回来太晚,注意安全。

知道了,女儿说。拜拜,下个周末再回家。

他合上手机,不禁感慨地想起过去在小饼屋的时候,女儿瘸着腿跟他在小饼屋里忙碌。那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今后能够嫁一个对女儿好的婆家。现在,女儿做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期望了。女儿经常知足地说,爸,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女儿说,要是妈妈能回来,跟我们在一起就更好了。他说,要是妈妈知道我们能过得这么好,也许会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要是妈妈知道的话。


前面的车还在堵着,他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想起了她。穿越回北京八年了,那些过去的事儿,他依然记得清晰。学校舞蹈表演会上的一见钟情,礼堂里的牵手松手造成的遗憾,长江边上的南方小城里的相伴,扬州小饼屋里的十五年让人心碎的等待。从大学开始,他爱了她十九年。从穿越回来后,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想忘记她。他以为经过穿越,这一切都过去了,从她离开小饼屋的时候就过去了,从她不想穿越回来的时候就过去了。但是八年之后,他发现依然无法忘记她。尘世繁华,只是那一缕思念却似有似无,总在不经意间袭上心怀。谁说爱会忘却?即使淡如轻烟,也会泪流满面。谁说时间会愈合一切伤口?有些伤口即使结成了深褐色的疤,也是一辈子的隐疼。

他在快堵成停车场的三环路上,跟随着一辆辆亮着红色尾灯的轿车缓慢前行,前方就是华威桥出口了。他突然领悟到,他对她的爱,是无法忘掉的。虽然经历过了穿越,虽然他知道她不想回到现代社会,虽然他知道她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依然无法忘记她。

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看了一眼前方车流拥挤人流熙攘的华威桥,看见了桥边高耸的首都图书馆亮着明亮的灯光。他突然想起,其实可以去查一下史书,看看多尔衮的传记,也许里面有关于王妃后来的情况的记载。他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况,车流闪着一排排明亮的灯,依然缓慢得像是蜗牛一样地前行着。长城饭店的酒席肯定晚了,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等他去吃饭的人说,车堵住了,去不了了。他关上手机,打了右转灯,在华威桥出口下了三环,绕了一圈之后,把车停在了桥东南角的首都图书馆前。他锁好车,走进了夜幕中巍峨耸立的十几层的图书馆大楼。


首图大楼里灯火通明,诺大的阅览室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人在里面阅读。他走进阅览室里,找图书管理员借了一些跟清史有关的书,坐在罩着绿色罩子的台灯下,查阅了起来。阅览室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咳嗽声。灯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认真地翻阅着手边的一大摞清史书。他先读了《清世祖实录》,看见里面记载说,顺治七年十一月,多尔衮“以有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官兵等猎于边外”。十二月,多尔衮因带人狩猎时坠马,膝盖受了伤,涂以凉膏,“摄政睿亲王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

他叹息了一声,才三十九岁,多尔衮,这位带着清兵入关,招降了吴三桂,打败了李自成的农民军和南明小朝廷,实际上为清朝入关之后占据了整个中国的人,一代英杰竟然就这样因为膝盖受了点儿伤就死了。他不明白,涂在膝盖上的凉膏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让一个常年骑马打仗的人三十九岁的壮年死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王妃后来怎么样了?他翻遍了《清世祖实录》,里面没有一字有关多尔衮王妃的记载。

他继续查阅了《清史稿》,从里面找到了《多尔衮传》。他读了多尔衮的生平,从年幼一直到死去。快到结尾的地方,他看见一段说:

“十一月,复猎于边外。十二月,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上闻之,震悼。丧还,率王大臣缟服迎奠东直门外。诏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明年正月,尊妃为义皇后。祔太庙。”

原来王妃被尊为义皇后,享有太庙的祭祀,他想。但是这里面的“妃”是她呢,还是别人呢?他不知道。他对清史不熟,不知道里面说的“妃”是谁。他继续读下去,看见后面一行字说:

“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他震惊了。他看着眼前的《清史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在扬州城的时候,王妃跟随多尔衮视察,是带着一个小王子两个小公主去的,怎么可能《多尔衮传》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他没有看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史书上会说多尔衮没有儿子?

他带着无法解答的疑问,继续往下读:

“二月,苏克萨哈、詹岱讦告王薨时,其侍女吴尔库尼将殉,请以王所制八补黄袍、大东珠素珠、黑貂褂置棺内。王在时,欲以两固山驻永平,谋篡大位。”

他又一次惊呆了。这回问题严重了,他想。这个苏克萨哈皇不知是什么人,向皇帝递上这么严重的检举信,揭发多尔衮生前企图派兵驻扎永平,阴谋篡夺大位。难道是多尔衮生前树敌太多,死后遭人暗算吗?看到这里,他开始焦虑起来。如果多尔衮成了谋篡大位的人,那王妃和孩子就凶多吉少了。他翻过一页书,急忙继续往下看:

“于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及内大臣等疏言:‘昔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诸王大臣共矢忠诚,翊戴皇上。方在冲年,令臣济尔哈朗与睿亲王多尔衮同辅政。逮后多尔衮独擅威权,不令济尔哈朗预政,遂以母弟多铎为辅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称皇父摄政王。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摄政王行之。仪仗、音乐、侍从、府第,僣拟至尊。擅称太宗文皇帝序不当立,以挟制皇上。构陷威逼,使肃亲王不得其死,遂纳其妃,且收其财产。更悖理入生母于太庙。僣妄不可枚举。臣等从前畏威吞声,今冒死奏闻,伏原重加处治。’”

果然多尔衮死后,他生前的敌手开始攻击他了,他想。这四条罪状,用白话说,就是第一,独掌大权;第二,代替皇帝批文,用皇帝一样规格的仪仗、音乐、侍从;第三,散布谣言说当朝皇帝的父亲皇太极本来就不应当立为皇帝;第四,把当今皇上的哥哥肃亲王豪格逼死,抢走了财产。

这四条罪状,加上上面的谋篡大位,看起来多尔衮死后要身败名裂了,他想。果然,《多尔衮传》后面继续说:

“诏削爵,撤庙享,并罢孝烈武皇后谥号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多尔博归宗。十二年,吏科副理事官彭长庚、一等精奇尼哈番许尔安各疏颂王功,请复爵号,下王大臣议,长庚、尔安坐论死,诏流宁古塔。”

原来多尔衮死后不久就被削除爵位,撤出宗庙,开除宗室,撤除封典,没收家产!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知道“黜宗室”是怎么个意思,是指家人被逐出宗室了呢,还是家人成为奴隶了呢?《多尔衮传》对这一段记叙得很简短,寥寥数字就结束了。到底多尔衮的家人发生了什么,到底王妃的命运如何,传记里一字都没提。他急忙找图书馆员帮忙,把那个时期的正史和野史的书都借了出来,埋头查看。他看到有个叫彭孙贻的人,在一则笔记《客舍偶闻》中写道,多尔衮死后,“焚王骨扬灰,世祖始克亲政”。还有一个名叫卫匡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当时在北京,写了一本《鞑靼战纪》,里面说:“顺治帝福临命令毁掉阿玛王(多尔衮)华丽的陵墓,他们把尸体挖出来,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脑袋,暴尸示众,他的雄伟壮丽的陵墓化为尘土。”

太残酷了,他想。太残酷了。无论怎样,多尔衮是为清朝立下开国大功的人,就凭几句什么人的谗言,就落到了开馆鞭尸的下场,实在是太残忍了一些。但是王妃和三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呢,而且,为何正史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不断地翻阅,最后终于在《清世祖实录》里看见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说过这样一句话:“夫摄政王拥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当抱王幼子依皇上以为生。”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查到证明多尔衮有儿子的证据了。“当抱王幼子”,也就是说,抱着多尔衮的幼子,说明多尔衮还是有儿子的,王妃的儿子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但是前面《清史稿》里的《多尔衮传》为什么说,“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呢?为什么正史隐瞒多尔衮有儿子这一事实呢?他继续翻着,看到《爱新觉罗氏家族全书》说,传说多尔衮有一子,下落不明。他重新回到《清史稿》,看到乾隆有个关于多尔衮的谕旨说:“为后世征信计,将从前关于此事之上谕,均不得载入国史。”

这就是了,他想。一定是多尔衮的死后处置和被清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处或者严重有损清朝皇帝的威信,所以有关多尔衮的档案,被乾隆下令概行销毁。他翻阅了更多的《清史稿》的传记,看到别的亲王有类似于犯上的罪时,有的时候家人被充为奴隶,有的时候家人被送往仇家,由仇家负责处罚,有的时候家人被卖了,发往边外的荒凉之地。

看起来,王妃在多尔衮死后最好的结局是被发配到关外的荒凉之地,中等的结局是被卖为奴隶,再差一些的结局由仇家处置。最糟糕的结局。。。他不敢想。他埋头继续查着清史,看看是否还能找出一些有关王妃的下落来,哪怕只言片语。他查遍正式的清史,只看见上面有关于多尔衮的旗人妻子的记载,没有看见任何关于汉人妻子的记载。他看见史书记载说,皇帝的亲哥哥肃亲王豪格当初是多尔衮竞争皇位的对手,后来有一次多尔衮想把豪格借故杀掉,是当时幼小的皇帝不停地啼哭,哀求多尔衮放过自己的哥哥,才不得不放弃的。但是几年之后多尔衮找了另外几个理由,还是把豪格下狱害死了,而且还把豪格的王妃给娶走了。他看见野史上说,多尔衮跟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有关系,孝庄太后为了稳住势力强大的摄政王多尔衮和保护自己年幼的孩子,委身多尔衮。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逼死了自己的的哥哥,娶走了自己嫂子,还跟自己的母亲不清不白,自称为皇父摄政王,经常替皇帝发号施令的人,那时依然幼小的皇帝,心灵里该受了多大的刺激和憋屈,那种刺激和憋屈会激起什么样的报复心和反弹。看起来,王妃和她的三个孩子很可能被皇帝和多尔衮的仇家害死了,所以史书上只有一点互相矛盾的关于多尔衮有亲生儿子的零星的记载,所有档案也都被销毁了。

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阵的痉挛和难受。他瘫坐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呼吸和站立。从史书上看,多尔衮死去之时,发生在他穿越回来之后的第三年。由于史书上没有记载王妃和孩子的命运,王妃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运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结局会这样悲惨。他用双手撑着桌子角站起来,稳定了一下自己,抱着书向还书处走去。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得再穿越一次,回去把她救出来,带她回到现代社会来。他相信,以他现在的经济实力,她和孩子虽然不会贵为王妃,但是也可以过一个很舒心的生活。


走出首图的大门后,他站在华威桥下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清凉的空气。他点上一颗烟,在路边的槐树荫下吸着,想着刚才发现的历史记载,重复着自己的决心:一定要再穿越回去一次,一定要找到她,把自己发现的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知道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险境,把她和三个孩子带回来。他一定会对她的三个孩子好的,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养大,让他们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进最好的学校,得到最好的教育,抚育他们长大,让他们在现代社会里也有个很好的前途。他有信心,他有这个实力,他能做到。他相信,经过这些之后,她也一定会爱上他的。

一辆庞大的公共汽车在前面摇晃着进站,车上下来了几个男男女女。有几个人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走过去,消失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他把烟头在水泥地上掐灭,把烟蒂扔到垃圾箱里。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找到了那个能穿越的工程师的电话号码,屏住气拨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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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七)
 


我踏过前世的沼泽,穿过晨雾一样的寂寞/我走过悲欢的离合,看尘缘灰飞烟落/我曾经穿越到过去,只是为了让你爱上我/我曾经在饼屋里长久地等待,只是为了让你找到我/即使在时光的旅行中,夏季依然酷热/即使记忆中的火车,夜雨依然苦涩/即使穿过黑暗的隧道,凉风依然冷漠/即使你已经变成了崭新的你,我却依旧是原来的我/守候着,等待着。

穿越回来八年之后的一天晚上,他独自驾车横穿过高楼鳞次节比的灯火辉煌的北京城,看着这个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繁华的帝都,突然想起了她,想起了过去的穿越,想起了扬州城的小小饼屋,想起了穿越十五年后她来扬州看他,想起了她坐的轿子在瑟瑟秋风中离开,想起了她的美丽的容颜消失在放下的轿帘之后。

落叶在风里凋落,雨水浸湿了眼的角落/仰头看着天空沉默,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软弱/如今记忆变成了破碎的彩纸,总是在夜河中飘过/即使被岁月啮噬得千疮百孔,却也从没有后悔过/像一张古朴的照片,碎片依然可以拼出你和我/微笑着,流泪着。


八年前他回到了北京,但是已经完全认不出北京来了。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北京已经是一个跟他离开时完全不同的城市了。空气,人声,气味,喧哗,噪音,光亮,物体,所有的都是陌生的。所有的曾经熟悉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夜幕笼罩的街头,连马路都过不去。女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臂,看着一辆辆身边穿梭而过的汽车,恐惧着。女儿说,这边的房子好高,有很多层。女儿说,这是神灯,这么亮还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女儿说,这里的四轮怪兽真可怕,总是横冲直撞。他眼睛瞎了,看不见街边的高楼大厦,但是到处闪耀的霓虹,在他的眼里留下一道道闪动的白光。他听见街边一处处小摊的桌边坐满了人,他听见汽车在不断地鸣笛,他听见昔日的自行车的铃声已经被尖锐的车笛声代替。一辆汽车在他们身边响着尖利的刹车声停下,他听见有人喊,你丫瞎了,找死啊。

他迷失在北京城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带着女儿,打听着,摸索着,坐上了八路车,到了光明楼,来到了自己以前住的街道,却找不到过去的院子。女儿就像他的眼睛,不断地告诉他看到的稀奇的东西。过去街边的一处处平顶的房舍,已经变成了一座座几十层高的居民楼,过去的顾客稀少的街角小店,已经变成了繁华的超市,过去的简陋的图书馆,已经变成了豪华的洗浴中心。过去骑着车赶路的衣着朴素的女孩,已经被从小汽车上下来的涂着红色指甲拿着iphone手机挎着LV包的时髦女郎代替,就连过去的那些讲着外地口音的农民工,也穿上了胸前写着Adidas大字的T恤衫。

人们带着怪异的眼光看着穿着古怪服装的他和女儿,不断有人凑过来问他说:师傅,拍电影啊?是不是拍瞎子阿炳啊?要群众演员吗?


他打听着,带着女儿去了街道派出所。在派出所民警的热心帮助下,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已经拆迁走了的家,见到了家里人。家里人都惊喜异常。失踪了十七年,家里人都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他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女儿来。家里人告诉他说,母亲在他失踪几年后就因病去世了。家里人说,母亲一直在惦记着他,直到去世前还叮嘱父亲,如果他回来了,一定要到墓地去告诉她。他跟着家人在第二天去了万安公墓,在一处松柏相间的墓地里,找到了母亲的墓碑。他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上面刻着母亲的名字,名字下是母亲诞生和死去的日期,最后的落款上刻着家人和他的名字。他抚摸着墓碑,告诉母亲说,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但是母亲却早早地去世了。他终于回来了,却带着瞎了的眼睛,一身的伤痕和残疾的女儿。家里人安慰他说,不用担心,只要平安回来了就好。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过。离开北京十七年了,他早已失去了各种现代社会需要的工作技能,没有工作阅历,也没有关系。他不会用计算机,不会上网,不会开车。甚至在语言上,他也不太习惯于现代社会的语言了。他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但是他知道他有两件事必须要先做:第一是治好女儿的腿,第二是治好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穿越回来之后,他的命运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个关注他的上帝,见证了他的穿越之后,觉得他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悲哀,默默地伸出一只手来,强有力地扶了他一把。就像上帝要补偿十七年来他失去的一切一样,他回来后几乎事事顺利,出奇的顺利,无法理解的顺利。

他发财了。他让女儿拿着在时光机上呕吐用的花瓶,经过古董专家鉴定,是元朝的一对罕见的精美瓷器。两只花瓶是两个可以陈列在故宫里的国宝,在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个富商买走,卖了五百万元。

他治好了眼睛。他去了北京的同仁医院,那里有最好的眼科专家。经过了一系列检查之后,大夫告诉他说,眼睛可以治好,只需要动一个小手术,切掉里面的玻璃体。感谢现代医疗技术,经过一次激光手术之后,他的眼睛终于重见了光明。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候在身边的女儿。他端详着女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又能够看到一切。女儿也和他一样地激动。从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女儿看到的不是父亲的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而是一对充满了爱意的会说话的眼睛。

他在穿越回来的路上,听曾经穿越到未来的工程师说,国内的股市会大涨随后大跌,房市会持续增长。他卖掉元朝花瓶之后,家里人告诉他说,平安保险公司正在关系户里发行内部股。他通过家人购买了四百万元的平安内部股。平安股票随着股市大潮的涌动开始猛涨,成倍地翻滚。他在股票翻了两番之后卖出去,用赚来的钱在北京学院路附近购买了几套学区房。果然像工程师说的那样,学院路附近的学区房一路上涨,在他购买了之后的几年之中,涨了足足有七倍。

他的一个同学开办了一家期货交易公司,拉他入伙,说不用他懂什么,只要把他学院路的房子卖了,把钱投进来就行。他的同学说,他要是能投两千万,用不了几年就可以赚五千万。他把学院路的房子卖了,给自己和女儿在北京三环内的商务区购买了两套高层公寓,把剩下的钱都投给了同学的期货公司,成了期货公司的投资人和合伙人。他虽然不懂得期货,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同学,相信同学不会骗他。他的同学的期货公司越来越火,规模越来越大,每年的财务报表上,公司的利润都成指数地增长。他不会做期货,但是同学硬拉他去帮着做一些公司内部的管理工作,给他在公司里安排了一个大办公室。从此以后他每天早上开车去上班,在那里帮着同学管理公司的内部运行。每天他推开褐色的玻璃大门,走进高楼的大厅,踩着光滑得像是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加入了站在走廊上等待电梯的上班族之间。六个电梯门上的灯在闪耀,随着叮当一声,一个银灰色的电梯门缓缓向两边打开。他跟着人群涌进电梯,站在靠近按钮的门的左侧,双手夹紧身子,免得碰到身边的人。电梯门无声地关上,他伸出手指轻轻按一下二十二层的电钮,那是他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电梯叮的响了一声,他的楼层到了。他跟在几个人后面迈出电梯,沿着两边是毛玻璃门的走廊走着,黑色的皮鞋在光滑的大理石上发出微弱的响声。他勤勤恳恳地工作,经常加班加点工作到深夜,对工作一丝不苟,制定的公司内部管理条例严明,赏罚分明,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不久就赢得了公司内部所有员工的信任和尊重。他和同学两个人,一个专注于业务增长,一个专注于完善公司内部管理,相互信任无间,技能性格互补,成了非常好的私人朋友和合作伙伴。

女儿的腿也治好了。他听说北京积水潭医院是亚洲最大的创伤骨科权威医院,就带着女儿去了那里。他通过家里找到了那里的最好的医师,由一名外科室主任开刀进行矫形手术。手术恢复了六个月之后,女儿兴奋地走在大街上,就像个正常人走路一样,再也看不出来有残疾了。腿治好了之后,女儿的自信心大为提高,经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他花钱托后门,把女儿送进了最好的市重点中学师大附中。女儿是跟他在小饼屋里吃过苦的人,在学校里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学习非常努力,刻苦用功,但是因为知识面的缺乏,在班里还一时无法跟上老师的讲课进度。他给女儿请了师大附中退休的最好的老师,每个周末和假期都给女儿补课。女儿花了两年的时间坚持不懈地在周末和假期补课,等到了上高中的时候,终于可以跟上学校里的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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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是一种揉进了灰色的浑浊的蓝,近处的路灯散发着桔黄色的灯光,越往远处灯光越苍白和暗淡。他架着一辆银灰色的凌志车,在夜幕中穿过一根根电线杆的影子,沿着洒满路边的霓虹灯光的三环路由东向西开下去,去参加长城饭店里举行的一个酒席。一盏盏高高的杆上的路灯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起来,由远而近地串成一串灰白色的珍珠项链。华灯初上的三环路上,车辆一辆接一辆,前面的车的一排排尾灯闪着琥珀色光泽。远处的路在苍白的路灯照射下,像是一片灰色地水泥板。路两侧的一幢幢几十层高的玻璃大厦,无数的四方形窗口闪着青白色的灯光。马路前方高楼上的一幅巨大的啤酒广告上,卡尔马克思的狮子一样的头在凝视着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冒着白色气泡的澄黄色的啤酒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卡尔马克思跟啤酒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出现在啤酒广告上。也许那是一家德国啤酒厂独出心裁的广告?二十一世纪了,谁还会记得卡尔马克思的长满大胡子的脸呢?

他开着银灰色的车,沿着三环路开了下去,穿过笼罩着城市的雾霾。城市的朦胧的夜景,从车玻璃窗前静静地流过:灰蓝色天空。黯淡的星光。绿色的指示牌。白色的箭头。银灰色的带着弧度的灯杆。灰色的建筑工地。堆在一起的黑色的沥青。漆成红色的吊车。带着白色头盔的建筑工人。蓝色的广告牌。变换着颜色的红绿灯。黄色的出租车,蓝白色的警车。白色的运货车。黑色的皮卡。灰黑色的鸟儿。拱形的立交桥,粗大的四方形的水泥柱。黑色的铁护栏杆。按摩店洗发廊的紫色的暧昧的灯光。抽着烟的农民工。卡拉OK屋和酒吧的迷离的霓虹。玻璃大厦里映射出的混合的城市魔兽的怪影。

三环路上的车速慢了下来,前面的一排排车尾都在亮着红色的灯,一定是前方堵车了。他已经早已习惯了这个大城市里的堵车和雾霾,不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他脚踩着刹车,想着酒会上要谈的话题,跟着前面的车一寸寸地移动着。快到华威桥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女儿打来的。

爸,刚下完课,女儿在电话里对他说。这个周末可能不回家了,要去男朋友家。

女儿在高中结识了一个很聪明好学又帅气男生,不久那个男生考上了清华,女儿也考上了北外。到了大学里,两个人依然很要好,经常周末一起,不是回他这里过周末,就是回她男朋友家。他觉得女儿眼光不错。男生好学,聪明,有志向有理想又脚踏实地,家境普通但是家风很好,很诚实正直。女儿说,很喜欢自己的男朋友。他告诉女儿说,一定要珍惜和自己喜爱的人的感情,不要太任性,不要让一些小事伤害两个人的感情。女儿说知道。他知道女儿是一个性格温柔,本性善良的人,也会体贴和关爱自己喜欢的人。他相信女儿一定能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杰出的男生。

去吧,他对着手机说。到了人家里,多勤快一些,多帮着做些家务。嘴甜着一点儿。

知道,女儿说。每次去了都是我炒菜,男朋友刷碗。您就放心吧。爸,前两天是我们开始约会三周年的日子,他给我买了一块手表,可好看了,我特喜欢,你等着,我给您发一张照片过去。

女儿说着,就从手机上给他发了一张手腕的照片过来。

怎么样,好看吧?女儿问他说。

好看,他从手机上看了一眼照片说。颜色样式都不错。

他经常给我买一些小礼物,还爱制造一点儿小浪漫,女儿幸福地显摆说。他给我买的什么我都喜欢。对了,忘了跟您说了,上次去他们家,他妈还送给了我一个蓝宝石戒指呢,非常非常好看,我很喜欢,可是我没要,觉得太贵重了一点儿,走的时候偷偷给放在他们家的抽屉里了。

很好,他点头说。做得很好,你跟男朋友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最好不要收很贵重的礼物。

谁说的,我们打算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呢,女儿开心地说。可是后来他们家又让他非给我带学校来了,

那你就收下吧,他说。不要太拂了他们的好意。

我觉得也是,女儿说。下次我去他们家,给他妈买个好一点儿的包去。爸,不说了,男朋友在等楼门口着我呢,今晚我们要去看场电影去,新上演的好莱坞大片。

赶紧去吧,他说。别回来太晚,注意安全。

知道了,女儿说。拜拜,下个周末再回家。

他合上手机,不禁感慨地想起过去在小饼屋的时候,女儿瘸着腿跟他在小饼屋里忙碌。那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今后能够嫁一个对女儿好的婆家。现在,女儿做到的,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期望了。女儿经常知足地说,爸,咱们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女儿说,要是妈妈能回来,跟我们在一起就更好了。他说,要是妈妈知道我们能过得这么好,也许会跟我们一起回来的。要是妈妈知道的话。


前面的车还在堵着,他把手机放回裤兜里,想起了她。穿越回北京八年了,那些过去的事儿,他依然记得清晰。学校舞蹈表演会上的一见钟情,礼堂里的牵手松手造成的遗憾,长江边上的南方小城里的相伴,扬州小饼屋里的十五年让人心碎的等待。从大学开始,他爱了她十九年。从穿越回来后,他用了八年的时间想忘记她。他以为经过穿越,这一切都过去了,从她离开小饼屋的时候就过去了,从她不想穿越回来的时候就过去了。但是八年之后,他发现依然无法忘记她。尘世繁华,只是那一缕思念却似有似无,总在不经意间袭上心怀。谁说爱会忘却?即使淡如轻烟,也会泪流满面。谁说时间会愈合一切伤口?有些伤口即使结成了深褐色的疤,也是一辈子的隐疼。

他在快堵成停车场的三环路上,跟随着一辆辆亮着红色尾灯的轿车缓慢前行,前方就是华威桥出口了。他突然领悟到,他对她的爱,是无法忘掉的。虽然经历过了穿越,虽然他知道她不想回到现代社会,虽然他知道她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他依然无法忘记她。

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呢?

他看了一眼前方车流拥挤人流熙攘的华威桥,看见了桥边高耸的首都图书馆亮着明亮的灯光。他突然想起,其实可以去查一下史书,看看多尔衮的传记,也许里面有关于王妃后来的情况的记载。他看了一眼前方的路况,车流闪着一排排明亮的灯,依然缓慢得像是蜗牛一样地前行着。长城饭店的酒席肯定晚了,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等他去吃饭的人说,车堵住了,去不了了。他关上手机,打了右转灯,在华威桥出口下了三环,绕了一圈之后,把车停在了桥东南角的首都图书馆前。他锁好车,走进了夜幕中巍峨耸立的十几层的图书馆大楼。


首图大楼里灯火通明,诺大的阅览室空空荡荡的,没有多少人在里面阅读。他走进阅览室里,找图书管理员借了一些跟清史有关的书,坐在罩着绿色罩子的台灯下,查阅了起来。阅览室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几声咳嗽声。灯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认真地翻阅着手边的一大摞清史书。他先读了《清世祖实录》,看见里面记载说,顺治七年十一月,多尔衮“以有疾不乐,率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额真、官兵等猎于边外”。十二月,多尔衮因带人狩猎时坠马,膝盖受了伤,涂以凉膏,“摄政睿亲王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

他叹息了一声,才三十九岁,多尔衮,这位带着清兵入关,招降了吴三桂,打败了李自成的农民军和南明小朝廷,实际上为清朝入关之后占据了整个中国的人,一代英杰竟然就这样因为膝盖受了点儿伤就死了。他不明白,涂在膝盖上的凉膏是什么东西,竟然能够让一个常年骑马打仗的人三十九岁的壮年死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是,王妃后来怎么样了?他翻遍了《清世祖实录》,里面没有一字有关多尔衮王妃的记载。

他继续查阅了《清史稿》,从里面找到了《多尔衮传》。他读了多尔衮的生平,从年幼一直到死去。快到结尾的地方,他看见一段说:

“十一月,复猎于边外。十二月,薨于喀喇城,年三十九。上闻之,震悼。丧还,率王大臣缟服迎奠东直门外。诏追尊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明年正月,尊妃为义皇后。祔太庙。”

原来王妃被尊为义皇后,享有太庙的祭祀,他想。但是这里面的“妃”是她呢,还是别人呢?他不知道。他对清史不熟,不知道里面说的“妃”是谁。他继续读下去,看见后面一行字说:

“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他震惊了。他看着眼前的《清史稿》,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在扬州城的时候,王妃跟随多尔衮视察,是带着一个小王子两个小公主去的,怎么可能《多尔衮传》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他没有看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史书上会说多尔衮没有儿子?

他带着无法解答的疑问,继续往下读:

“二月,苏克萨哈、詹岱讦告王薨时,其侍女吴尔库尼将殉,请以王所制八补黄袍、大东珠素珠、黑貂褂置棺内。王在时,欲以两固山驻永平,谋篡大位。”

他又一次惊呆了。这回问题严重了,他想。这个苏克萨哈皇不知是什么人,向皇帝递上这么严重的检举信,揭发多尔衮生前企图派兵驻扎永平,阴谋篡夺大位。难道是多尔衮生前树敌太多,死后遭人暗算吗?看到这里,他开始焦虑起来。如果多尔衮成了谋篡大位的人,那王妃和孩子就凶多吉少了。他翻过一页书,急忙继续往下看:

“于是郑亲王济尔哈朗、巽亲王满达海、端重亲王博洛、敬谨亲王尼堪及内大臣等疏言:‘昔太宗文皇帝龙驭上宾,诸王大臣共矢忠诚,翊戴皇上。方在冲年,令臣济尔哈朗与睿亲王多尔衮同辅政。逮后多尔衮独擅威权,不令济尔哈朗预政,遂以母弟多铎为辅政叔王。背誓肆行,妄自尊大,自称皇父摄政王。凡批票本章,一以皇父摄政王行之。仪仗、音乐、侍从、府第,僣拟至尊。擅称太宗文皇帝序不当立,以挟制皇上。构陷威逼,使肃亲王不得其死,遂纳其妃,且收其财产。更悖理入生母于太庙。僣妄不可枚举。臣等从前畏威吞声,今冒死奏闻,伏原重加处治。’”

果然多尔衮死后,他生前的敌手开始攻击他了,他想。这四条罪状,用白话说,就是第一,独掌大权;第二,代替皇帝批文,用皇帝一样规格的仪仗、音乐、侍从;第三,散布谣言说当朝皇帝的父亲皇太极本来就不应当立为皇帝;第四,把当今皇上的哥哥肃亲王豪格逼死,抢走了财产。

这四条罪状,加上上面的谋篡大位,看起来多尔衮死后要身败名裂了,他想。果然,《多尔衮传》后面继续说:

“诏削爵,撤庙享,并罢孝烈武皇后谥号庙享,黜宗室,籍财产入官,多尔博归宗。十二年,吏科副理事官彭长庚、一等精奇尼哈番许尔安各疏颂王功,请复爵号,下王大臣议,长庚、尔安坐论死,诏流宁古塔。”

原来多尔衮死后不久就被削除爵位,撤出宗庙,开除宗室,撤除封典,没收家产!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知道“黜宗室”是怎么个意思,是指家人被逐出宗室了呢,还是家人成为奴隶了呢?《多尔衮传》对这一段记叙得很简短,寥寥数字就结束了。到底多尔衮的家人发生了什么,到底王妃的命运如何,传记里一字都没提。他急忙找图书馆员帮忙,把那个时期的正史和野史的书都借了出来,埋头查看。他看到有个叫彭孙贻的人,在一则笔记《客舍偶闻》中写道,多尔衮死后,“焚王骨扬灰,世祖始克亲政”。还有一个名叫卫匡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当时在北京,写了一本《鞑靼战纪》,里面说:“顺治帝福临命令毁掉阿玛王(多尔衮)华丽的陵墓,他们把尸体挖出来,用棍子打,又用鞭子抽,最后砍掉脑袋,暴尸示众,他的雄伟壮丽的陵墓化为尘土。”

太残酷了,他想。太残酷了。无论怎样,多尔衮是为清朝立下开国大功的人,就凭几句什么人的谗言,就落到了开馆鞭尸的下场,实在是太残忍了一些。但是王妃和三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呢,而且,为何正史上说多尔衮没有儿子呢?他不断地翻阅,最后终于在《清世祖实录》里看见多尔衮的哥哥英亲王说过这样一句话:“夫摄政王拥立之君,今固在也。我等当抱王幼子依皇上以为生。”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查到证明多尔衮有儿子的证据了。“当抱王幼子”,也就是说,抱着多尔衮的幼子,说明多尔衮还是有儿子的,王妃的儿子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但是前面《清史稿》里的《多尔衮传》为什么说,“王无子,以豫亲王子多尔博为后”呢?为什么正史隐瞒多尔衮有儿子这一事实呢?他继续翻着,看到《爱新觉罗氏家族全书》说,传说多尔衮有一子,下落不明。他重新回到《清史稿》,看到乾隆有个关于多尔衮的谕旨说:“为后世征信计,将从前关于此事之上谕,均不得载入国史。”

这就是了,他想。一定是多尔衮的死后处置和被清算,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之处或者严重有损清朝皇帝的威信,所以有关多尔衮的档案,被乾隆下令概行销毁。他翻阅了更多的《清史稿》的传记,看到别的亲王有类似于犯上的罪时,有的时候家人被充为奴隶,有的时候家人被送往仇家,由仇家负责处罚,有的时候家人被卖了,发往边外的荒凉之地。

看起来,王妃在多尔衮死后最好的结局是被发配到关外的荒凉之地,中等的结局是被卖为奴隶,再差一些的结局由仇家处置。最糟糕的结局。。。他不敢想。他埋头继续查着清史,看看是否还能找出一些有关王妃的下落来,哪怕只言片语。他查遍正式的清史,只看见上面有关于多尔衮的旗人妻子的记载,没有看见任何关于汉人妻子的记载。他看见史书记载说,皇帝的亲哥哥肃亲王豪格当初是多尔衮竞争皇位的对手,后来有一次多尔衮想把豪格借故杀掉,是当时幼小的皇帝不停地啼哭,哀求多尔衮放过自己的哥哥,才不得不放弃的。但是几年之后多尔衮找了另外几个理由,还是把豪格下狱害死了,而且还把豪格的王妃给娶走了。他看见野史上说,多尔衮跟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有关系,孝庄太后为了稳住势力强大的摄政王多尔衮和保护自己年幼的孩子,委身多尔衮。他可以想象,对于一个逼死了自己的的哥哥,娶走了自己嫂子,还跟自己的母亲不清不白,自称为皇父摄政王,经常替皇帝发号施令的人,那时依然幼小的皇帝,心灵里该受了多大的刺激和憋屈,那种刺激和憋屈会激起什么样的报复心和反弹。看起来,王妃和她的三个孩子很可能被皇帝和多尔衮的仇家害死了,所以史书上只有一点互相矛盾的关于多尔衮有亲生儿子的零星的记载,所有档案也都被销毁了。

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阵的痉挛和难受。他瘫坐在椅子上,几乎无法呼吸和站立。从史书上看,多尔衮死去之时,发生在他穿越回来之后的第三年。由于史书上没有记载王妃和孩子的命运,王妃一定不知道自己和孩子的命运会发生这样的逆转,结局会这样悲惨。他用双手撑着桌子角站起来,稳定了一下自己,抱着书向还书处走去。他下定了决心:他必须得再穿越一次,回去把她救出来,带她回到现代社会来。他相信,以他现在的经济实力,她和孩子虽然不会贵为王妃,但是也可以过一个很舒心的生活。


走出首图的大门后,他站在华威桥下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清凉的空气。他点上一颗烟,在路边的槐树荫下吸着,想着刚才发现的历史记载,重复着自己的决心:一定要再穿越回去一次,一定要找到她,把自己发现的一切都告诉她,让她知道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险境,把她和三个孩子带回来。他一定会对她的三个孩子好的,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养大,让他们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进最好的学校,得到最好的教育,抚育他们长大,让他们在现代社会里也有个很好的前途。他有信心,他有这个实力,他能做到。他相信,经过这些之后,她也一定会爱上他的。

一辆庞大的公共汽车在前面摇晃着进站,车上下来了几个男男女女。有几个人说笑着从他的面前走过去,消失在不远处的黑暗里。他把烟头在水泥地上掐灭,把烟蒂扔到垃圾箱里。他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找到了那个能穿越的工程师的电话号码,屏住气拨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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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说对不起(七)
上一篇就觉得三个花瓶拿得好古怪,原来是这个用途,哈哈,太聪明了。
这个转折挺好的,顺畅....期待下文。
 
上一篇就觉得三个花瓶拿得好古怪,原来是这个用途,哈哈,太聪明了。
这个转折挺好的,顺畅....期待下文。
就是啊,男主经历这些以后,我总得让他过得好一些吧。不想让他回到现代社会里,依然很艰难。
 
写得真好!人物刻画得这么细腻。 为了爱情而穿越; 人要是真能穿越就好了。。。。。。
拥抱的描写这么生动、流畅, 笔端仿佛注入无颜六色的水彩。画面丰润灿烂。



他们在穿越的时候分开了。

一开始进入时光隧道的时候,他和她还是在一起,互相可以触碰到。就像是在游乐场坐过山车,她在前面,他在后面,虽然上下起伏不断颠簸,他们总是如影随踪,距离很近。随着时光的加速,他看见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在迅速地拉开。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她,但是他抓不到她。他看见她的神色有些恐惧,看见她把手也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来,但是他的指尖触不到她的指尖。他看见她张着嘴像是在呼喊着她,但是她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时光之中。他不知道她在喊什么。他想她在叮嘱他,让他在扬州城等着她。他把手缩回来,两手在嘴边卷成一个话筒,对着她的方向大声喊:我在扬州等着你。他看见她的身影在时光隧道里颤抖,在颤抖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外。在她消失的那一刻,他恐惧了。他怕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如果他们穿越到不同的时代,那么他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他没能穿越到宋朝。

他没能像原计划那样地穿越到宋朝。他穿越到了明末。而她却全无消息,不知道穿越到了哪里。也许她去了她想去的宋朝,也许她去了盛世的唐朝,也许她也跟他一样穿越到了明末。明末是一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年代。他读过明朝的历史,他知道,虽然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崇祯殚精竭虑地想力挽狂澜,但是明朝大厦将倾,外有强大的清军叩关,内有遍地饥民组成的农民军掏心挖腑,腐朽到根子都烂了的明朝的气数已经尽了,已经谁都挽救不了了。

他只是担心她,在这种兵荒马乱饥民四起到处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她一个从未来世界穿越回去的女人,会不会遇上坏人,会不会受人欺负,会不会经受各种磨难,怎么能够自己好好的生活下去。


穿越之前,他把自己攒的工资都换成了金子,又找家里要了一些钱也换成金子,一大部分都偷偷的放在了她的包里,一小部分自己带着作为盘缠。靠着这点儿金子,他跟随着因受战乱而迁移的人流,沿着长江两岸的崎岖的道路东下,向着扬州逃难。一路上,他经历了说不尽的颠沛流离,道不完的风餐露宿。白天他坐在拉满人的马车上,晚上住在许多人睡在一张大床上的简陋的马车店里。

逃难的路上总是不断地下着雨,就像他跟她去小城的火车上。路上坑洼不平,到处是水坑。马车的车轮在水坑里碾过,碾出粘稠的泥水来。他坐的马车上有一个带着小孩的妇人。妇人说也是去扬州,回父母家。妇人总是看着他。妇人说,总觉得他有些怪,觉得他跟别的人不一样,说话不一样,做事也不一样。妇人说,他经常冒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来。他笑了笑,减少了说话。他尽力掩饰着自己,不想让人看出他是穿越来的。

晚上躺在马车店的通铺上,他几乎无法相信,他已经回到了将近四百年前的时代。他躺在一个角落里,眼睛透过窗户纸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和偶尔冒出云层的月亮。月亮出现的时候,马车店的大屋子被笼罩在模模糊糊的蓝光之中,屋顶上露着坚实的檩条,四壁是糊着泥巴的砖墙。他的左右两侧的鼾声四起,只有他无法入眠,依然在想着十九岁的那一年,在校园的大礼堂里,倘若他不是那么懦弱,他跟她也许早已经就幸福的在一起,今天就不会躺在这里了。他想起了现代社会的许多好处。过惯了现代生活的人,回到过去的时代,就像是过惯了优越生活的人,一下被抛入什么都没有的环境里。在那种没有电灯,没有电冰箱,没有空调,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时代,在那种人们辛苦一生只为了能够吃饱饭的时代,他才体会出,现代的人其实有多么丰富的物质,现代的人其实是多么的幸福,但是现代的人又多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他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是骨子里却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对他来说,身体的疲累,肚中的饥饿和恶劣的环境固然艰苦,但是他能够承受得住。而且当所有人都处在同一环境里时,那种痛苦就被减轻了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能否吃得了这种苦。她把穿越的想法告诉他时,他们都没想到,会穿越到这么一个战乱的年代,也没有想过从前人们的生活会这么苦。好在他身上还有一点儿金子,他不用完全靠两只脚走到扬州,晚上至少也能在马车店里的爬满了虱子的大通铺上睡一觉。一路上他尽量节省着钱,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战乱的环境里,只有身上的这点金子才能帮助他和她生活下去。他只有一个想法,要早些到扬州城,在那里开一家小小饼屋,等着她。


像他们约好的一样,他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扬州,在这个经常笼罩在烟雨中的古城开了一个小饼屋,做蛋糕和甜点。这是他跟她约好的重逢的地方,也是他唯一的能够等到她的希望。扬州城比他想象得还要美丽一些:江南的湿雨侵润着茵茵的绿草,暖暖的风拂着既妩媚又美丽的扬州女人的面孔,载满旅人的马车从店门前得得地踏过。薄暮余辉时,炊烟渺渺,近处的屋舍笼罩在昏暗之中,远处的天际是通明的红色。小小饼屋里炉火熊熊,弥漫着蛋糕的香气,门口站着排着队的顾客,等着买走可口的蛋糕。他的手艺不太好,但是因为没有人会做蛋糕,他的蛋糕的销量还是不错。他在小饼屋里每天做着蛋糕,每天等待着她的到来,盼望着有一天她会掀开门帘,走进小饼屋来,看见他,跟他说一声,终于找到你了,你果然等在这里。

五年很快就过去了,他经营着小小的饼屋,在扬州城里等着她。她却依然杳无音信。五年了,小饼屋来来往往了成千上万的顾客。五年了,他做了有成千上万个蛋糕。五年了,他见过无数张陌生的脸。五年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没有出现。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五年了,如果她跟他穿越到一个时代,她总会到小饼屋来看一看吧。但是她没有。他跟她最后在穿越中分开的时候,他二十二岁,她二十三岁。五年之后,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依然守候着小饼屋,在等着她。他相信这五年之中,她一定遇到了什么人。像她那样美丽聪明的女子,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一定已经嫁人了,恐怕也有了孩子了。想到此他就觉得很悲哀。但是他能怎么做呢?他回不去现代了。他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一个也许最终回来,也许不会来的人。

漫长的等待。寂寞的等待,像是沙子溢满心胸的等待。慢慢的,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沙漠一样的荒芜了。绿草被沙漠侵蚀,河流变得枯干,他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像是一只沙漠里载着重物低着头走路的骆驼,随时会在暴晒的阳光下倒下,死去,变成风干的酱黑色的皮包的尸骨。他有时会想起北京,想起自己的家人来,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的颤抖的手。母亲的手因为过于劳累,从年轻的时候手就哆嗦,端碗的时候,可以看见碗在微微地颤抖。从穿越到现在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他无法知道自己在北京的家发生了什么。他总是纳闷儿,母亲现在怎么样了,母亲的手现在还端得起碗吗?想起母亲的时候,他总是满怀则内疚。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在这五年之内离开了人世。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更内疚一些。


他在扬州城苦心经营小饼屋,等着她的五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了北京,崇祯皇帝在北京景山的一棵歪脖树上自缢而亡了,明朝剩下的最精锐的抵御清军的关宁铁骑,在吴三桂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引狼入室。在吴三桂和一些降兵降将的引领下,满清八旗的凶猛骑兵横扫农民军和残余的明军,铁蹄踏遍了北方,又踏入了南方。

战火的愁云终于笼罩住了美丽的扬州城。明朝的督师史可法在扬州城楼誓师与扬州共存亡,要和清军决一死战。他知道,扬州城是守不住的。他知道,在这场激烈的守城战斗中,清军会死去一个贝勒和几个高级将领,他们的葡萄牙重炮最终会轰开城头的西北角。扬州城在激烈抵抗后终会失陷,清兵会纵火屠城,留在城内的八十万居民会被全部屠戮。“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会在这场浩劫中成为尸横遍野的鬼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繁华之地,会成为一片被火烧过,被血水浸透过的充满了耻辱的废墟。他更知道,负责守城的史可法会在自刎未遂之后被清军俘获,宁死不屈,在城里被处死,尸骨都找不到,最后只能在城外梅花岭留下一处衣冠冢。大学时在一个梅花如雪的日子里,他曾经去探过梅花岭,看见过题有“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史可法衣冠冢。

他看到城外的百姓纷纷逃进城来。那些百姓们被到达城外的清军恐吓,认为呆在城里更安全。虽然战况很紧张,清军的铁蹄已经踏到扬州城门口,在城外扎下大营,城里的人还像是往常一样来订蛋糕。他苦口婆心地劝告人们趁着清军还没有合围,赶紧逃出去。他们不相信他说的一切。他劝说每一个来小饼屋的客人,劝他们逃走,离开扬州,告诉他们说,清军一旦占领扬州,就会开始屠城。但是很少有人听他的。他们说,他们相信史可法大人能够守住扬州。他们说,清军过去攻占城池,对百姓基本还是安抚,没有大屠杀。他们说,你劝别人逃走,自己为什么不逃走。他告诉他们说,他不能走,因为他在等一个人。万一要是这时她来找他,见不到小饼屋,就会失去跟她重逢的机会。他们笑话他,说谁会在清军大兵压境的时候来扬州。他说,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说过去已经失去了一次机会,这次不能再失去了。他说他下了决心要在扬州城里等下去。只有一个人相信了他的话,那就是在逃难的路上他在马车上遇见的那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妇人说,他像个能预知未来的巫师。妇人带着孩子和一家,听从他的劝告从扬州城离开了。

不久之后,史可法征召志愿者上城保卫扬州。他报名自愿参加了。他把小饼屋的门锁上,在窗户上贴了一张纸条,告诉来饼屋的人,他去城头参加扬州城的保卫战去了。如果有人想找他,可去西门,在西门的城头可以找到他。他是给她留的纸条。

他参加了扬州城的保卫战。他知道扬州城保不住,但是还是参加了史可法的队伍。他虽然没有仔细地读过明史,不知道明末清初的所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那些大概的历史进程。他知道明朝的最后一个皇帝会逃往缅甸。他知道吴三桂最终会反叛清朝。他知道张献忠的义子李定国会成为后期抗清的主要将领。他知道清朝会统治中国大陆。他可以靠对未来的了解,投靠胜利者,来成就自己的功名和富贵。他甚至不需感到内疚,因为历史是无法改变的,他只是见证历史。但是他没有。


一轮淡淡的明月悬挂在半空里,美丽的扬州城的箭楼沐浴在浅蓝色的月光之中。他穿着一身有点儿过于大的银灰色盔甲,手里持着一根漆成银灰色的铁茅,疲累地靠在城墙上休息。银色头盔在幽暗中闪闪发光,像是星光一样闪烁着。他从箭跺之间的空隙,看见不远处清军一座座深灰色的营帐里的篝火闪着耀眼的红光。木质的营寨,烫金的大旗,黑色的骏马,满载着军用物资的大马车。一队骑兵簇拥着一个披着红衣的清军将领在营寨外飞速驶过,马蹄溅起的尘土在月光下形成一条棕色的长条薄雾。他看见一队清军正在从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往下卸葡萄牙重炮,几十个人一边拽一边推,把大炮推到军营里一排同样的重炮旁边,拍成一排,炮口指向扬州城。

月亮周围笼罩着一圈浅浅的光晕。他知道,今晚应该没事儿,因为清军的重炮还没有准备好,而且破城的那一天,应该是大雨倾盆的一天夜晚。他已经在这里守城守了十几天了。自从披上盔甲上了城头,他就没有再回过小饼屋。每天他都从城头上看着城外,担心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战场。他感到宽慰的是,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出现。他想她不会出现的。兵荒马乱的,逃难的人都绕着打仗的地方走,她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在这清军进攻的前夜回到扬州。

他晚上在城头眺望远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她,想起跟她在小城的那些时光。那个江边的小城。那些江边的石阶。那些小城里的小吃。那些她跟他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那些已经久远了的日子。他都无法置信,五年了,他依然没有她的一丝音信。他不能出去找她,因为他们约好了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见面。如果他出去找她,而她来到扬州找不到他了怎么办呢?茫茫世界,寻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而且外面到处打仗,到处是逃难的人们,到处是车喊马嘶,到处是打着各种旗帜的军队。队伍严整的清军,分崩离析的农民军,残余的互相不听指挥的明军,杀人越货的土匪,各种队伍如过江之鲫,在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只军队截住,财物被抢去不说,人也经常被杀掉。他不能出去找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扬州城,在这个他们约定好的城市,等着她。

如果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如果她还活着,总有一天她会来到小饼屋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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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下来,靠着城墙休息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盔甲,身后跟着一些随从,走上了城头,在视察城头的守卫。他认出了那个人是史可法。他对史可法一直充满了敬佩。他看见史可法站在墙头查看了一会儿对面的清军的大营,随后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中间不断地停下来,鼓励守城的士兵们几句。等史可法走到他的身边时,他站起来,说他有重要情报需要单独禀告阁部大人。史可法愣了一下,说让他等一会儿。在巡视完这一段城墙的守卫后,史可法下楼去了。不久一个侍卫上来,叫他去城楼下的一个大殿里仔细谈,那里是史可法彻夜办公的地方。

他跟随着侍卫进了宽敞冷清昏暗的大殿,在一张铺满地图的书案边见到了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清军兵力部署的史可法。史可法没有客套,直接问他有什么情报。他跟史可法坦言说,他是从未来穿越到这里的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清军在城外没有进攻,是因为他们在等待着重炮的到来,现在重炮运来了,进攻也就会在不久之后开始了。他说,他记不住扬州城会在哪一天陷落,但是他记得清军会在一片倾盆大雨的夜间攻进城来。他说,清军会用大炮轰塌西北角,要史可法在西北角多布置兵力,特别是弓箭手。史可法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将信将疑地听着他的话,脸上毫无表情。他说,史大人会死在清军统帅多铎的刀下,会名流青史,成为文天祥第二。他看见史可法点点头,似乎这句话说进了史可法的心坎儿里。他说,大人会名留青史,但是扬州城的八十万无辜百姓,会尽被屠戮,包扩妇女和婴儿。史可法用眼光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不悦。他说,大人只有一万兵马,根本无法抗拒清军的十万兵马。他说,为了满城百姓的生命和大人自己的性命起见,大人最好能够趁着清军还没有能合围,带着部下撤退,退向云南,那里将来会出现另外一个抗清名将李定国。他说,如果大人能与李定国联手,坚守云南,等待时机,将来吴三桂还会叛清,那时一起起来推翻满清,明朝还有希望恢复。他看见史可法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他说,这就是他知道的一切。他最后说,是一个人的名节重要,还是八十万百姓的生命重要?是听从朝廷的命令坚守一城一地重要,还是保存力量图谋再起重要?大人熟读史书,深明大义,胸怀韬略,一身肩负国家重任,何去何从,请大人自己做决定吧。

史可法听完他的话后,沉默了一阵。史可法说,不相信他是从未来回来的人,更相信他是一个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刻想用自己的想法来报国的书生。史可法说,虽然敌众我寡,但是众志成城,扬州城是可以坚守住的。史可法说,历史上也有不少以少敌众的守城故事,在强敌面前守住孤城,挫败外敌的进攻。史可法说,扬州城池坚固,是最容易守护的城池。如果放弃扬州,又能有哪座城市是能守住得呢?如果放弃扬州城,朝廷就失去了掩护的屏障,清军就会挥师继续南下,那时,就几乎没有哪做城池能够挡住清军了。史可法说,虽然现在扬州城的兵力少,但是满城的青壮年都在上城帮助战斗,而且朝廷的援兵不日就会到来,解救扬州之围。他反问说,大人真的相信朝廷会有援军派来吗?大人真的相信毫无训练的城里的青壮年,会挡得住训练有素的勇猛的清军的进攻吗?大人真的相信扬州城的城墙坚固到清军的大炮都打不破吗?史可法的两双疲累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史可法说,虽然他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不能采纳。史可法说,坚信扬州城可以守得住。史可法说,在这国家危难的时期,绝不能做一个向后逃跑的懦夫。史可法说,自己已经写好了五封遗书,决心与城共存亡。

他很失望地回到了城头。他明白了,历史是改不了的。虽然他穿越到了过去,他也无法改变历史。扬州城终会陷落,清军会屠城,史可法也会死去,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历史。他站在扬州城的墙头上,觉得很悲哀。他知道,扬州城和城内的八十万百姓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能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量,保卫一个即将陷落的孤城。他知道,史可法应该是知道扬州城守不住的。但是史可法不能做弃城逃跑的督师。史可法也只能尽自己的力,来抗争一下不可逆转的天命。


他见到史可法后的第三天,清军开始攻城了。他守在城头,用弓箭,长矛,石头,一次又一次地与其他士兵们一起,把爬上城头来的清军射下去,扎下去,砸下去。扬州的保卫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没有下过城头,负伤了也坚持战斗。在最后的一天,清军的葡萄牙重炮轰塌了西北角的城墙,清军开始向着突破口蜂拥而来。他站在被轰塌的城墙边上,把一只只箭射向从缺口里涌入的清军。清军的尸体堆满了城墙的缺口。他看见墙下一个披着红衣的贝勒骑着马举着刀,在勇猛地呐喊着督促着清军往城里进攻。他瞄准了那个贝勒,一箭射中了贝勒的坐骑。贝勒从马上倒栽葱地摔倒在地,被一匹失去了主人的刹不住的军马践踏在身上。他过去读史书的时候,知道清军在进攻扬州的时,战死了一个贝勒。他没有想到是自己亲手把贝勒射下马的。

双方鏖战到夜晚,天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由开始的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他浑身被雨水,汗水和血水湿透。硕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进攻的清军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他突然清醒过来。他突然想起来。史书里记载扬州城陷落在一个大雨之夜。一定是今夜了。他看见守卫缺口的明军已经不支,清军却越战越勇,越涌越多。他看见一些明军开始退却了,一些士兵开始爬上房檐逃跑了。他看见一名骑在马上督战的明军将军,掉转马头向着南门的方向逃走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大势已去了。他没有跟着别的士兵逃跑。他腿上已经负了刀伤,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他在脸上涂了一些血,躺在周围死去的士兵堆里,假装已经死了。


清兵果然开始了屠城。扬州城内燃烧起了大火。他躺在死人堆里,不断地看见眼前有清军押着男人和女人走过。他看见男人们被五六十人绑在一起,毫无抵抗地被清军杀死。他看见扬州城的美丽的女人们被用绳索拴在一起,像是一串串珍珠一样,被清军押走。最可怜的是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婴儿们,他们被遗弃在路上,泣哭之声不绝于耳。清军整整屠杀了六天,六天之后清军统帅多铎下令封刀。他在死人堆里藏身了几天,靠着翻死人身上带的干粮充饥。

一天晚上他在寻找食物的时候,被路边的一个婴儿抱住了腿。他低下头,看见是一个像是两岁大的婴儿,两只纯净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像饿得都无法哭泣了一样。他把婴儿抱到一处无人的墙壁后面,把兜里的干粮掰碎,一口口地喂给了婴儿。他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像是一小队清军骑兵经过。他把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希望婴儿不要哭泣。婴儿像是被得得的铁蹄声吓住了,小胳膊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一动不动,也不敢哭泣。他带着婴儿在大火烧过的废墟里东躲西藏,等到屠城过去了之后,才回到了他的小饼屋。

他的小饼屋已经被清军放的一把火彻底烧毁了,只剩下了一片断桓残壁。


他坐在小饼屋前的地上,抱着婴儿放声大哭。五年的艰苦经营,他的所有的积蓄,都在一场火里灰飞烟灭了。他没有等来她。他等来的是屠城和大火。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小饼屋,没有了钱,没有了任何东西和财产。他只有这个拣来的婴儿跟他在一起。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个婴儿养大,还要重建小饼屋。

战争过去之后,以前逃走的百姓们又纷纷回来。他自己用土坯烧了一些砖,捡了一些木头,重新盖起了小饼屋。自己盖的小饼屋没有以前的好看,但是依然还是以前的样子。他把小饼屋用白灰涂成了白色,让小饼屋从很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

他一边带着婴儿长大,一边经营着他的小饼屋。婴儿是个可爱而又懂事的女孩,他变成了她的爸爸,她成了他的女儿,就像亲生的一样。他没有告诉女儿,她是捡来的。女儿一直以为他是亲爹。女儿在四岁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引起腿部肌肉萎缩,到后来越来越严重,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带着女儿四处看了许多郎中,吃了很多药,总是看不好。女儿身体不好,又失去了亲生父母,他对女儿越来越疼爱。女儿从小在小饼屋长大,六七岁时就帮他在店里忙活。自从战乱之后,扬州城没有以前繁华了,小饼屋的生意也不太好。他勉力维持着小饼屋,挣来的钱,几乎都花在给女儿看病和送女儿上私塾上了。他觉得女儿无论怎样都需要有一个良好的教育。

要是能够穿越回去就好了,他有时看着女儿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样子想。那样女儿的病也许能够通过现代医术矫正过来。


他在重新翻盖的小饼屋里又等了十年。战争早已经结束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乐帝也被吴三桂从缅甸抓住扼杀了,她还是没有消息。自从穿越以来,他已经按照约定,在扬州城的小饼屋里等了十五年。当年刚大学毕业不久的二十二岁的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岁。女儿也慢慢地长大了,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已经能在店里帮他很多忙了。他很感激命运,能够让他在等待她的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可爱又懂事的女儿。女儿长大了以后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自己只有爹爹,没有妈妈。女儿问他,妈妈在哪里。他说妈妈丢了,在找他们,总有一天妈妈会找到他们的。女儿责问他说,你怎么这么笨,把妈妈给丢了。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丢了,他以后一定会紧紧拉着妈妈的手,不让她再丢掉。

他的眼睛总是凝望着饼屋窗外的小径,在等着她有一天会来到小饼屋。他的眼睛慢慢的浑浊起来,终于有一天他的眼睛等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招呼不了客人了,但是好在他这么些年在小饼屋里,闭着眼睛也知道什么东西在哪儿。他在炉子边烤蛋糕和点心,不需要看,只凭鼻子就可以闻出来蛋糕和点心是不是烤好了。女儿在柜台前替他招呼客人,他在柜台后面做点心和蛋糕。

他的小饼屋慢慢的有了一些名气,远近周围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瞎子和瘸女儿开的小饼屋。不光是因为他做出来的蛋糕和点心独此一份,而且他们父女的遭遇也让人同情,客人们大多变成了经常光顾小饼屋的回头客,也不断带一些新的顾客来。他的小饼屋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到了清朝的扬州知府的耳朵里。知府的太太经常派人到他的小饼屋里来订点心和蛋糕。

小饼屋经常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买蛋糕和点心,他们等着他做的时候,就给他讲一些逸闻趣事和外面的新闻和八卦听。有人告诉他一个八卦,传说十五年以前,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在行军的路上俘获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该女子不仅容颜漂亮,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往往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的预测。多尔衮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有时听她的,有时不听她的。听她的时候,多尔衮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不听她的时候,往往是受到几番挫折才能达到目的。多尔衮对这个女子喜欢之极,把她立为王妃,百般宠爱,带在身边。他们说王妃给多尔衮生了一个小王子和两个小公主。小王子和小公主都像是母亲一样漂亮和聪明,跟着母亲学习了很多汉文,看上去更像是汉人,而不像是满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知府太太派来取蛋糕的仆人告诉他,美丽的王妃要带着小王子和小公主,跟随多尔衮来扬州视察了。知府也派人传话说,王妃爱吃甜食,要他准备好做一些最拿手的点心,到时要供奉到王府里去,让王妃和小王子小公主们品尝。他一边做着蛋糕,一边想起了人们的传言,那个美丽聪明,能对战争的结局作出准确预测的奇女子。他想,只有一种人才能做到这一点,就是像他这样的穿越回来的人。而且多尔衮遇见这位女子是在十五年之前,正是他和她进行穿越的时候。难道这个王妃就是他一直等待的她吗?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是说她跟他穿越到了同一个时代。如果这是真的,也就可以解释,她为何一直没能来扬州。她一定是作为王妃,不能随便离开多尔衮身边。如果要是真的,那么这次跟随多尔衮到扬州来视察,王妃一定是回来找小饼屋的。

想到此,他的眼睛湿润了起来。自从眼瞎之后,他的眼睛已经不会流泪了。但是他的眼泪这次流了下来。因为,他一直等待的她还没有忘记他,就要到扬州城来了。他知道,她到了扬州,一定就会打听小饼屋,就会到小饼屋来看他。但是他已经眼睛瞎了。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多年的劳累和颠簸流离,带着女儿长大,带着女儿看郎中治腿,所有的焦虑,操心和艰难,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痕迹。他已经过早地衰老了。虽然只是三十七岁,他已经衰老得像是四十七岁一样。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想她看见了自己,一定会失望的。当初的他和她就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这条鸿沟更宽更长了。他以为会有个机会,让她做他的小饼屋的老板娘。他错了。她现在是王妃了,更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

女儿走过来,问他为什么做着做着蛋糕流眼泪了。他说他老了,人老了就容易动感情。女儿问他是不是想起妈妈了。他点点头,说妈妈可能快找到他们了。他问女儿,要是妈妈不知道你怎么办。女儿说,没关系,爹爹,只要你还是我爹就行了。他说,爹爹没有尽到责任,让你的腿变成了这个样子,爹多么希望有个郎中能把你的腿治好,让你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能够蹦蹦跳跳。他说,爹知道有个地方可能能把你的腿治好,但是咱们去不了。女儿说,腿不要紧的,要是真有那么神通广大的郎中,希望能把爹的眼睛治好,让爹的眼睛能够重新看见家里。

女儿说,妈妈快找到我们了,爹爹,那咱们应该高兴啊。他说高兴。他说十五年了没有见过妈妈。他说十五年了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他说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说妈妈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他说高兴。他说怎么能不高兴呢。他说只是爹爹眼睛瞎了。他说只是爹爹眼睛瞎了,就是妈妈站在眼前也看不见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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