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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靖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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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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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我的右肩会隐隐作痛,我知道它连着你手背的那条拉链,
我们共有的伤。那伤就像我们的爱,在你手上,在我骨头里。


胡 桃 夹 子
文/龙竞
林杨在电话里笑:“姐,找你可真难啊,电话号码改来改去,不晓得废我诸多唇舌问过多少同学……”

  我咄他:“呸呸呸,老姐搬家多年有余,可见你寻姐之心尚不强烈,废那些嘴皮也属活该。”

  多年没联系,电话里的林杨仍似无辜高中生:“姐,我刚回来,急急地向你请安你又骂我活该,嘿嘿。”

  “骂习惯了,多年没骂,让我过过瘾也好。”

  有人敲门,一声急似一声。

  “那我滚过来让你骂可好?”林杨在电话里嘻笑。

  “你等一会儿,有人敲门。”

门外却是站着林杨,身板山一样,手里还提着移动电话,慧黠的眼神还是没变。

心头一突,讶异:“啊……你……”

  “我来看老姐。”他一脸坏笑。呵,这明媚的阳光。

  “快进来进来。”我拖他进门,注意到他的衬衫清洁干净,比之那个整日穿着运动服爬上爬下的林杨有天壤之别。

  “你瘦了,姐。”他定睛看我,晶亮的眸子里人影憧憧。我转身去倒茶水,却烫了自己。那个孩子呢?他是有些变了,面色成熟,身量也厚实了许多,那双大手接过茶杯时七平八稳,呵,不再是那个毛毛燥燥的小男孩……我抱着肩看他。

  “一个人?”

  “一个人。”我知道他问什么,“散了。”我轻描淡写。

  “姐,我快结婚了。”他颇有些遗憾地说。

  “啊……傻小子,开心啊,苦着脸作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空气凝固,像切不开的黄油块儿。

  “有没有去看叶老师?”我先打破僵局。

  “没,我前天刚回来,婚礼上你会看见她老人家。”他递过婚柬。

  “没想到这么快……”我晃晃手里的婚柬。

  “姐……”他嗫嚅着想说什么。

  “我一定去。”我对他笑。

  他走了。我用尽全身力气关门,颓然倒在沙发上,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竟然如此刺眼,眼泪就这样掉下来。

  那些如水的流年呀……

  

  自幼顽劣成性,母亲盼女成凤,生怕我终日爬上爬下长大后落个身材粗壮如村妇、出口如市俚的下场,念幼儿园时便将我送去幼儿舞蹈班详加雕塑,周日捉去跟老女人学钢琴,敲错琴键则戒尺打手,苦不堪言。小孩子吃痛,好在脑瓜不笨,天生精力又过剩,一来二去钢琴也弹得滑溜。小学时钢琴过十级,之后便疏于练习。倒是那舞蹈,一跳便跳到高中,民族舞跳至冰上芭蕾。区里市里省里连珠拿奖,足可慰母亲老怀。

  林杨和我同为叶淑芹老师门下得意男女弟子,年龄又相仿,常在一起训练,日久也相熟。他小我四个月,因而一向被我逼着叫姐姐。

  十七岁那年,有场重大比赛,叶老师安排我与林杨搭档,以舞剧《胡桃夹子》的《花之圆舞曲》参演。

  那日,练习大旋的时候,林杨没接住我的手,我狠狠摔落,肩膀着地,一跤滑出去老远,痛得呲牙裂嘴。转头却惊声尖叫――我的靴底冰刀已生生在林杨的手背上割出偌长一条伤口,血流在透明的冰地上,如同冬日瘁不及防盛开许多惨红花朵。

两个孩子还能怎样呢,相互扶着跑去医院。林杨手背虽伤未及骨,但也被大缝七针。我坐在医院走廊边的长椅上晃悠着小腿等透视结果。

右肩极痛。猜想着无非扭伤脱臼罢了,学舞蹈的什么伤没有受过呐?我望着天花板,心里一点儿也不怵。

少顷,林杨举着包成木乃伊一般的右手,挤过来陪我一起坐着晃悠腿。

  “痛吗?都是我不好……”他低眉垂眼。

  老问我,不痛也会觉得很痛呀。我对他笑,心里这样想,嘴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右肩锁骨骨折。”医生面无表情。

X光片上我的锁骨像支小柴禾棒一样裂着大嘴笑。这么重的伤真是从未有过,天好像一瞬间就塌了。

再清醒过来时,我已坐在换药室。那中年医生声音从背后传来:“脱衣服。”

  我除下外套。

  “上半身要脱光。”

  我倒吸一口凉气。脱……光?在这个男医生面前?

  我迟疑。

  “快点儿,后面还有病人。”医生不耐烦。

  慢吞吞地脱去,觉得自己忽然间就变作一只标本,精光光地无地自容。我背对医生,低头看自己的胳膊无力地垂着。

  那医生手脚麻利,少顷我便被五花大绑像极待宰羔羊。两肩被绷带用力后扯,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如幼鸟之喙般向前突。几乎哭将下来,这重重压来的羞耻感。

  穿好衣服,林杨已在门口等着,我一言不发,心里委屈到极点。他神情复杂,只是跟着我,慢吞吞走回学校。

  

  后来林杨的右手手背上留下一道疤痕,那些紫红色的针脚面目狰狞。我笑说好似送了他一条拉链,长在手上。他嘿嘿笑,接着说,保不准扯开拉链可以掏出胡克船长的铁勾子。

  脑中忽然想起菜市小贩手中的铁勾杆秤,一时不忍:“不锈钢吧,铁勾子容易锈,又不够亮。”我挤着眼睛对他说。

  “对对对,还是你考虑周全,以后我如愿当了海盗就聘你当大副。”他得意洋洋,舞着手像极胡克船长。

  “啊呸……”我塞去一只包子,堵那海盗的嘴。

   

  锁骨断了,生活都无法自理,更别说去参赛了。放了学就闷在家里看书,林杨来电话,抱怨他的新搭档动作不合规范,害他一个动作要陪她练多N次,疲于奔命。我颇同情那女孩,被林杨嫌成这样儿,还不知道被叶老师怎么折磨。

  后来我不再去训练,念书要紧,毕竟高二了。

放寒假的时候还终日孵在家里苦读圣贤书,母亲又怕我这样拼着小命地读书会变书呆子,突然捉我去小婶家作客。从我出生至今,与小婶的见面至多不会超过五次。我猜母亲与他们也是不亲的,只是成年人的举止行为不便于如孩子般散漫,明明心里反感着对方却也要经常串门儿以示友好。

对我来说,亲戚只是路边的草,多一根少一根决不致令我欣喜若狂或手足无措。

  出门便看见林杨往我家走。我远远地唤他,他见我穿戴整齐,愣了一下,走过来低着头同妈妈打了招呼。

  “来找我?”我问他。

  “……不……没,我有个小学同学也住这里。”他挠头,脸有些红。

  “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我陪妈妈去亲戚家。”

  “呃,那我先走啦,阿姨再见。姐,拜拜。”他挥手。

  我和妈妈上车,从后视镜里又看见林杨的身形,在我家门口转悠,又踩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搞什么!

  

一路看见有大丛的玫瑰与女孩们的笑脸,呵,原来今日是情人节。慢!林杨今天来找我,难道……去去去,不要乱想。

可是不自觉脸已红了。

看到小婶家的钢琴落满了灰,原因是家里没有人会弹。我哑然失笑――搞不懂这种用不着的东西买来做什么?

右手在琴键上乱点,杂乱的琴音流淌,慢慢流出柴氏的《花之圆舞曲》。那一刻春暖花开,好似和林杨在训练馆,这样的曲子……三段大旋后他会拉着我的手,再右侧一个小旋……

  我突然想他。

  

  很久没有他的消息,开学了,我也更忙。

  一天突然收到他的信,那些赖爬爬的字说:“姐,我在纽约帝国大厦的顶层给你写信,我向哪个方向看都看不见你,其实我就在你脚下,隔着地球而已。你跺脚啊,我能感觉的到。”

  这死小子,算准了我会气得跺脚,出国连招呼也不打。

  我决定不理他,却还是会在过年过节过生日的时候收到他的贺卡。后来我搬家,也没通知他,从此断了他的联系。

  以为一别即成天涯。

  

  林杨的婚礼排场不大,一些亲戚朋友而已。新娘是个日本美女,他的大学同学。端庄秀丽,娇小的身材和高大俊朗的林杨站在一起像个崭新的布娃娃。

  他看见我,大踏步走过来:“姐,你很美。”

  “美不过新娘。”我接口,笑。

  菜式美味,我却没有胃口,坐在角落里看他四处敬酒,新娘温文尔雅,伴其左右。林杨就该有这样的伴侣,我这样想。一口喝干杯中的红酒。

  宴席结束,林杨和新娘站在大堂和吃饱喝足的来宾一一握手告别。轮到我,他将双臂张开,紧紧拥抱:“姐。”

  “嗯。”

  “好了吗?”他用下巴轻抵我的右肩。

  “好了。”我知他指的是我那柴禾棒一样的锁骨。

  我轻轻放开他,说:“保重,新婚愉快。”

  “谢谢姐。”

  夜凉如水。高跟鞋吧嗒吧嗒踩在街道上,与眼泪落下的节奏相同。一旦伤心起来,连天上半明半暗的星光也会觉得刺眼。

可是……你伤什么心,他这不是很幸福吗?

是啊,我还要什么呢?他幸福,就已经足够了。

  

  “姐,我要回美国了。”林杨在电话里说。

  “喔,常回来看看啊。”还能说什么。

  “我约了叶老师和昆儿他们,临走前想聚一下。我来接你?”

  “……好吧。”

  年轻人还真能闹,叶老师很快不胜酒力,先行告辞。林杨昆儿他们几个也喝高了,却还大嚷着要去KTV。

  我包了个中厅,把音乐开得震天响,他们却烂醉如泥。索性关了一切音响灯光,让他们睡去。

  点一支烟,坐着看黑暗,看着看着,流起泪来。起身,开一盏小灯,四处走,想找只烟缸,却看见角落里有一只电子琴,接上电源,敲几下,黑暗中突兀的琴声。

  烟夹在左手指间,坐下来弹。心乱如麻,碎音乱糟糟,弹着弹着就流出《花之圆舞曲》,我用力敲琴键,弹弹弹,越弹泪越多。

  有人握我的手,是林杨。我悄悄抹去满脸泪水,回头。

  “芳汀……芳汀……”他拥住我。

  “不要不理我,芳汀。”这男人在哭泣。

  我一言不发,心里已经溃不成军。

  “你喝醉了,休息去。”我扶他去沙发。

  他抓牢我的手:“不要走,不要走芳汀,我有很多话要说。”

  “好,坐下来慢慢说。”

  “多少年了?我爱你爱了有多少年了?”他低啜。

  我沉默。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穿着天鹅裙,在绑鞋带,脖颈长长的,像个神气的公主。我常常远远地看你练舞,觉得每天都能看你跳舞,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情。后来我竟然被叶老师选去同你配舞,你可知我有多开心吗?芳汀,我认真练舞,以为这样就可以和你一直这样配合下去,因为你实在太优秀……”

“可没多久你就受伤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你没错,林杨。”我轻拍他的背,“就算我不受伤,比赛完了也不会再跳,你忘记那时我们已经念高二了。”

  “你一定会笑我傻……没办法,我就是这样喜欢你。那次你肩膀受伤,在医院包扎,还记得吗?你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很害怕,是不是?我知道你有那个习惯,每次你心里恐惧紧张,就会坐在椅子上晃悠腿。我看着你被医生领进去包扎,门是关着的,可我还是听见他叫你脱衣服。那时我急坏了,我知道以你的心性遇着这样的场面一定会难受,可我除了在门口等着又别无他法。你出来的时候一声不吭,我知道你还是受委屈了。你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发誓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我绝不放过他,绝不。那时我就知道我爱你,可我又不敢想,因为你太出色了啊芳汀……”

  “还记得这个疤吗?”他拉过我的手指触摸他的手背。黑暗中那一条突起的肌肤,有温热的泪水滴在手背上,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有一次我们聊天,你说这条疤好像一条拉链,后来我就带着这条拉链去美国,很想你的时候我会看着它发呆。有人劝我去医生那儿,半个小时就可以磨去这条拉链。可我舍不得,这是我们同时共有的伤,你的在肩上,我的在手上。这是你给我的惟一纪念……”

  “我和昆儿他们通信,一直都有你的消息,我知道你后来放弃了艺术学院的保送,考取药大念生化,你总是个让人吃惊的女孩子。我还知道你大三的时候恋爱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但又觉得很欣慰,我只是个在异国的穷小子,能远远地知道你在那个城市生活得很幸福,这就够了,真的。”

  “千晴笑起来和你好像,也弹着一手好钢琴。恐怕是太想念你的原因,我总是每天每天地回忆着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千晴出现时,她给我带来的感受是不是因为对你的想念而变得混淆。她对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于是我答应和她结婚。我坚持回国结婚,我想见你,想知道你生活得很幸福,这样就会安心地结婚。可那天你开门时,我知道你并不开心。你很瘦,我……”他泣不成声,我的眼泪在黑暗里无声地流。

  “我找了昆儿,才知道你半年前出事了。对不起对不起芳汀,我不该提起让你痛苦的事情……”

  天哪……我泪水横流。

  “我还记得我发过誓,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可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却最后一个知道。如果我不去美国,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会被坏人欺负,那几个家伙对你……对不起,对不起,芳汀,芳汀……”他大力拥我。是种什么东西?抽去我全身的力气,麻木到流不出泪水。

  “林杨,别说了,你喝多了。”我轻拍他的肩膀。

  “芳汀,我爱你我爱你。”

  “可我并不爱你,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喜欢和爱是不同的……”还能怎么说?我心如刀割。

  太迟了,一切都已错过。跳毕一支花之圆舞,你不再是那个林杨,我也不再是那个芳汀,你有你的娇妻你的责任,我有我的枷锁我的伤痕。

  挣脱他,披上大衣奔去夜风里,泪流满面。

林杨,除了爱你我还会爱谁呢?

从我们舞出的一个个旋,从你学着胡克船长的那个得意表情,从你情人节那天假装若无其事离开我家,从你纽约寄来的那些贺卡……是,我一直深爱你。大学时,男友眉眼像足了你,可我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他,爱情已被我用尽于你。阴雨天我的右肩会隐隐作痛,我知道它连着你手背的那条拉链,我们共有的伤。那伤就像我们的爱,在你手上,在我骨头里。

  请原谅我不能亲口告诉你我是如此爱你,我只可这般远远看你,知晓你在地球某处生活幸福,就足以令我站在这里安然微笑。

冰上的花之圆舞,那个错手相别。

纵然重逢咫尺之间,然而我只能叹息着我们最初的离别不止天涯那样远,远到谁都舞不回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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